本帖最后由 wzxb 于 2012-9-17 11:19 PM 编辑
二 那是好几年前,其实也没多久,大概是在桑美肆虐东南沿海前几年的一个夏天,同往常一样,在台风过后,狮城的海滩就变得繁忙了,陈庄的许多渔民聚集在西澳海边,在祭祀妈祖娘娘之后,点着鞭炮准备出海了。这一年陈忠良二十三岁,这次出海对他来说有着莫大的意义。 这是他第一次没有在父亲的带领下出海。父亲四毛公本来想再等上几年,让儿子在船队中站稳脚跟,至少等他将船队的股本从两分提高到三分之后,再让儿子挑起这个家的大梁,那时儿子就不用像他那么辛苦了,但他的哮喘病越加严重,实在无法在海中长时间漂泊,有几次夜里发作的时候差点都要了他的命。看着渔民们一脸喜庆地抬着妈祖娘娘的金身,在海边祭告天地祈福平安的时候,四毛公突然有股英雄迟暮的悲凉。这片喜怒无常的大海虽然吞噬了他无数的祖先,但四毛公仍旧对他敬畏有加。离开大海让他的生命失去了一种依靠,甚至认为对于渔民来说死在海中也像是回家一般的幸福,从今以后这种幸福将成为了奢望。 看着儿子恭敬地给叔伯敬酒,四毛公才多少得到了一些安慰。儿子真是人如其名,忠厚善良,虽然不见得像他这样有威信,但这样的个性也不至于被人挤兑,也许儿子可以传承他对大海的敬畏吧。 “吞噬我无数先辈的东海呀,陈忠良是我唯一的儿子,他不谙世事,但他会像我一样敬畏您,保佑他平安吧。” 对着大海祈祷之后,四毛公的脸上少了一点惆怅,回复了往日面对大海的那股镇定。很多人都说四毛公那张刀削斧砍一般的脸宛如大海一般沧桑和深沉,像神一样不可度测,这也许就是四毛公让众人信服的原因吧。不过这次四毛公一改往日严肃的面容,见人就笑脸相迎,将儿子托付给陈庄各位叔伯的时候,四毛公从未推辞过哪怕是一个小辈端着海碗给他敬酒,他把在一边拉扯他的忠良妈给推到一边二话不说举碗就给干了。告别大海的惆怅也无法掩盖这一天的幸福,平安退休、儿子长大成人挑起家族大梁,这都是值得喜悦的事情,更为高兴的是,看着儿媳妇挺着八个月的肚子给忠良擦汗的时候,老伙伴们总是对四毛公露出几分羡慕的眼神。再过两个月他就要当阿公了,对于海边的渔民来说,没有什么事情比传承生命来得更有意义了。 儿媳妇是北澳岛的渔家女,姓兰,名菜花,父母在他小时候死于一次海难中,她从小由叔叔养大。都说穷人的孩子早当家,失去了亲人,让菜花更加学会了孝顺长辈,小小年纪,就会体贴养父,帮忙操持了家务。远近的邻居都说菜花是个提着灯笼也找不到的好女人,来说媒的都从初一排到了十五。忠厚亲戚在对来提亲的媒婆没有提出什么要求,不需要任何彩礼,当然贫苦的家庭也没有什么嫁妆,只要求菜花嫁出去之后能够安安稳稳的吃上一口饭,做一个勤劳善良的家庭主妇就足够了。 当四毛公到北奥岛的老朋友家喝酒的时候,第一眼看到给他倒酒的菜花,四毛公打心眼里就认定菜花是他命中注定的儿媳妇。第二天四毛公就托陈庄的媒婆来说媒,一个月后,忠良带着由陈庄亲戚那借来的十几艘渔船组成的迎亲队,敲锣打鼓地开到北澳岛,将羞涩的菜花背上了船头,据说那天是北澳岛有史以来最为热闹的一天。 对于这些淳朴的渔民来说,恋爱似乎是多余的,陈庄的渔民祖祖辈辈就不知道什么叫做恋爱。他们只知道相亲、订亲和拜堂,到入洞房解开新娘头盖之前,他们只见过两次面。这仿佛就是亘古的规矩,对于忠良来说爱情就像财米油盐一样简单,幸福也许就是这么回事,再多的追问多都是多余的。结婚让这一家子都挂着幸福的微笑,能够娶到菜花这样贤惠而美丽的妻子让忠良觉得一定是自己祖先积德了,菜花不但贴丈夫、孝敬公婆,还想方设法的去分担家里的负担,忠良一出海,她怎么也闲不住。早晨去海边打牡蛎,下午就背着箩筐到码头收鱼苗到市场去叫卖,一直劳作到天黑才回家。有几次忠良假装生气地说这是男人的事,不用她来操心,但菜花只是笑呵呵地走到忠良身边捏捏他的肩,忠良什么气都消了。 忠良妈总是怕把贤惠的儿媳妇给累着了,尽量想方设法不让她出去营生,找机会唠叨上几句“哎,这些衣服不知道什么时候能洗完呀”。菜花听到婆婆这么说一整天呆在家里老老实实地洗衣服,可是一旦洗完衣服,她照旧背着竹筐到礁石边打牡蛎。有时忠良妈只好假装翻箱倒柜地找着东西。 “怎么了妈?” “一只群躲在柜子里的蟑螂,菜花,你拿着鞋在这盯着,看见了就往死里拍。” 菜花接过婆婆给她的拖鞋,在箱子一旁站了半天也没见到蟑螂。 “妈,晚上我去买点药,这么等着也不是办法。”说着她又背着竹筐出门去,“妈,我去收鱼苗了,今天张大婶家的船队回来的,听说那虾米才一斤四块钱,市场门口都抢疯,去晚了可就被抢光了。” 话刚说话,跨步就走,忠良妈放下走中活,追到院只门口却已见不到菜花的踪影了。 “菜花,菜花,哎,这孩子,怎么闲不住呢,我看这辈子铁定是劳碌的命了。” 有时连四毛公都看不下去了,对着勤劳的儿媳责备上几句: “你一个女人家到外面营生,别人还以为你的男人没本事呢。” “爸,我打小就这么过来的,习惯了。再说了咱们把日子过好了就行,管别人说什么闲话。” 四毛公只好点了点头,觉得儿媳妇说得在理,至少儿子不是讨了个好吃懒做的媳妇。当渔民妻子的原本就应该这么勤快,要不男人怎么安心去面对海上的风浪呢。到了后来他也不反对了,有时他兴致来的时候也会和菜花一起到海边的礁石上洒一网,看到几条小鱼在网里跳跃着,他就呵呵地笑着,仿佛酒瘾发作而豪饮一杯那么舒畅。 幸福的日子时常挂在这一家四口的脸上,有一天当菜花告诉忠良家里将多上一口人的时候,幸福在这个家里爆炸了。菜花在这个家被当做皇后娘娘那样供奉了起来,忠良妈不但不让背着竹筐到外面打牡蛎,甚至是不让她下床一步,什么活都不让她干,天天顿小母鸡,把菜花养得白白胖胖的,才躺在床上一个月就重了二十来斤,家养的鸡吃光就跑带市场去买,菜花心疼的直摇头。 “妈,这得花多少钱呀,忠良天天风里来雨里去的,总不能把赚到的钱都花在我身上。” “这傻孩子,怎么说这种混账话呢。”婆婆看着菜花舍不得吃的样子,板着脸责备儿媳妇,“存那么多钱干嘛,不就是就留给子孙吗,这就是花钱的时候。” 忠良妈对菜花的饮食有着很严格的控制,辣的东西别说吃,就是碰下都不行,只能吃酸的,越酸越好,甚至是要端着醋坛子往菜花的嘴里灌,只有这样才能保证生男孩,传宗接代这对于渔民来说是最大的幸福。 在床上躺了两个月之后,菜花得了褥疮,忠良妈才多少允许她下床。菜花是个闲不住的,一旦下床,就会让自己找点事做,即便是挺着个大肚子,她也要背着竹筐去打牡蛎。忠良妈怎么劝说都没用,只要儿子出海了,她都会跟着儿媳妇寸步不离。 这次出海之后的两个月,忠良就要当爸爸了,幸福让两口短暂的离别,变得无比缠绵。菜花拉着忠良的手反复地嘱咐他,只要一上甲板就要穿着救生衣。 “穿着救生衣,那怎么干活呀?” “总之做什么事都要替我肚子里的孩子想想,凡事别出头。” 菜花整理着给忠良新手做的新衣服,那是一件她把四毛公一件老旧的衬衣,虽然旧了点,但照旧体面,而且加了还几个口袋,干活的舒适。忠良爱不释手的抚摸着这件衬衣,一只手按在菜花的肚子上。 “菜花,你可告诉孩子别急着蹦出来,要等他爸回来呀。” “我哪有这本事呀,他也不听我的呀?” 也许正如四毛公所说的,忠良虽然快当爸爸,其实还是个不谙世事的年轻人,浑身上下透露出不成熟的孩子气。面对这样喜庆的大场面,甚至都要掀起菜花的衣服去抚摸她的肚子。 “菜花,让我摸一下吧。” “你疯了呀,这么多人呢。”菜花捂着衣角,面有难色地责备着提出无理要求的丈夫。 “就摸一下吧,我就想知道下孩子咋样了。” 菜花掀开衣角,拽着忠良的手,偷偷拉到自己隆起的肚皮上。忠良感觉到一个温暖的生命在手掌中跳动着,他听到了儿子的心跳和血液流动的声音,甚至听到他悦耳的呼叫声。这是他生命的延续,是个像这片大海一样自然,却也一样奇妙事情。两个月之后他就可以见证这伟大的时刻,他发誓要多多赚钱,供孩子读书,让他做个有文化、有道德的孩子,还要看着他像自己一样娶妻生子,最好也娶一个像他妈妈一样贤惠的渔家女。当小两口子为了孩子幸福的未来憧憬的时候,菜花突然问道: “要是个女的,可怎么办呀?” “不可能,妈都让你喝了那么多醋了,一定是个男的。” “这哪准呀,这得老天爷做主呀。” “女的也没事,我照样疼她,不是说了嘛,生男生女都一样嘛。” 听到忠良这么说,压着菜花心中的石头才落了下来。 “这可是你说的哦,到时生个女的,你要是像别人那样抓取淹马桶,我非跟你拼命不可。” 出海的场面很壮观,几十条渔船在阵阵鞭炮声中向着远处驶去。菜花拉着忠良的手不肯松开,仿佛就是生离死别一般。看着忠良在船头上向他挥手,她难过地哭了,她自己也奇怪和丈夫分别过几次,可从来没有像这次这样悲伤。或许是即将为人母,对幸福的期待让她对忠良比以前来的更加牵挂,面对着像神灵一般莫测而不可知的大海,她默默祈祷着大海让他的丈夫平安归来。 海上的日子是枯燥乏味的,有时渔船在好几天之内见到的都是一片茫茫无际的大海,那种苍茫的感觉让总是让忠良感到无助,从小到大他就对海产生恐惧,甚至一度要离开这片大海,不再当个渔民。记得第一次父亲带他出海,那天风浪很大,船似乎随时都有倾覆的危险,他躲在颠簸的船舱惊恐不安地哭泣着,父亲把他拉到的船桅边,指着眼前跌宕起伏的大海,告诉他作为一个生于海中的渔民,大海赐予他生命,当有一天大海要回她所给予的一切的时候,也得坦然面对。他迷惑地问父亲为什么?父亲只是看着眼前的惊涛骇浪,摇着头淡淡地说道: “儿子,不要去度侧神明。” 他始终不明白父亲说的这句话到底是什么意思,直到和菜花结婚,捂着她的肚子听到那孱弱的心跳声,那血液流动的声音就跟海风一样嗡嗡作响,他才多少明白了一点。或许生命就像父亲所引导他认知的大海一样不可追问,作为一个海边的渔民,他所能做的就是像父亲所希望的那样,传承生命,并传承对神的敬畏。 坐在船头上迎着吹来的海风,想到快出生的孩子,他就笑得像孩子一般天真,儿子会长得什么模样?是像他还是像菜花呢?给孩子起个什么名字呢?是叫龙,还是叫虎呢?想了半天,他又觉得这两名字不够雅致,可绞尽脑汁也找不出更好的名字来,想来想去还是等孩子出生让父亲给孩子起名字吧,毕竟父亲比他来得有见识。 即便挺着八个月大的肚子菜花照旧是背着竹筐到礁石上打牡蛎,虽然生活依旧清贫,但这个家还不需要她去营生,也许这是作为海边长大的渔家女的生存本能吧,她总是想方设法地让自己去海边找点事做,只是忠良妈以肚子的孩子安全为由,才让她打消了去打牡蛎的念头。不过她还是每一刻都离不开这片大海,坐在沙地上,听着海浪拍打着礁石所发出的声音,看着远方消失于天际的渔船,她就会感到快乐。当夜披着沉厚的的外衣,将天空和大海染成黑色,她就躺在沙地上,仰望着星空,置于这博大的苍穹之下,她隐约觉得他的幸福是来自于头上的星空,和远处的大海一样不可度侧,也许他们本身就是一体,要不向远处眺望,她也分不清哪里是海哪里是天空。看着闪烁的星光,她温馨的笑着,幸福真的就是这么地简单,有如星空一样澄明。海风吹来,她深深地吸了口气,她满足于这样幸福的夜晚,不禁念叨着还在海中漂泊的丈夫,也许忠良也在海上仰望星空思念着自己吧。 一个月过去了,离预产期还有一个月的时间,忠良妈忙着招产婆,四处打听那个产婆的产术高明,一听得到有人家生孩子,她就拼命往人家里钻。 “男的女的?” “男的,真是妈祖娘娘保佑,一连生了三个都是男的。” “谁家的产婆?” “还能是谁呀,狮头岭的大青婆嘛,听说他接生了十个,有九个是男的。” “这么神,看来得找她来给我家菜花接生了。” 几天之后他就带着几斤咸带鱼和十斤自酿的米酒,爬过狮头岭去拜会这个神一般的大青婆了。她统计那些在传说中接生男孩的生育率最高的产婆,最后找到了三个,却还是没打定主意。菜花有点着急了,倒不是因为临产期快到了,而是一月个了忠良还是没有消息,平时出海都没有这么久。倒是有着丰富出海经验的四毛公安慰菜花,说海上的事是说不准的,有时追踪着鱼群要花上好几天的时间,只要不是挂台风问题都不大,而且陈庄的整个船队也没有几艘回来,显然是让什么事给耽搁了。四毛公的话让菜花稍微安了点心,但对忠良的思念之情依旧强烈,她照旧每天坐在沙滩上看着大海,当天黑的时候,她就躺在沙地上,仰望星辰,回忆着忠良在她耳边说的一些甜言蜜语,抚摸着隆起的肚子,想念着即将归来的丈夫,她甜蜜地笑着着,就像天上的星星一样灿烂。 “菜花,快回家吃饭了。” “哦,来了,妈” 每天天黑的时间,忠良妈就会到海边叫菜花回家吃饭。这时她才会从甜蜜的回忆中晃过神来,双手撑着沙地爬了起来,结束这焦急却又甜美的一天。突然她感到一阵抽搐,就像是被人给踢了一下,她又坐了下来。 “这孩子,着什么急,还有一个月呢。” 她抚摸着肚子,责备着着急蹦出来的孩子,至少要等父亲回来之后,让父亲去见证那一幸福的时刻。可肚子中的孩子却没有等待的意思,他已经等不及去感受这个美丽的世界。菜花的小腹越来越疼痛,她甚至都发出了一点轻微的呻吟声。她摸了下下体,粘糊糊的,已经流出了羊水。她显然不知道这到底是什么,着急了起来。 “妈——,妈——” 忠良妈听到儿媳的叫声赶紧跑了过来。 “妈,这孩子,恐怕要出来了。” 忠良妈连忙扶着菜花:“孩子,再等一下,我带你找产婆去。” 菜花在沙地上打滚,她痛苦地呻吟着,显然这孩子已经不想再等上一个月了,甚至等不及去找产婆。忠良妈虽然担心,但她并没有慌乱,毕竟是个过来人。她一边擦着菜花脸上的汗水一边让菜花抬头凝视着那闪烁的星星,并让她凝听着大海,按照大自然的韵律去呼吸着,眼前的大海和头上的星空本身就在引导着孩子来到这个世上。 菜花有节奏的喘着气,她每一下用劲就感觉孩子在她大腿边蠕动的,在痛苦的那一瞬间,幸福已然躲在一边,等待着那一声神圣的哭声。 “妈,我不行了!”菜花摇着头,她从来没有如此的痛苦,仿佛就要夺取她的生命一般,或许这世上所有的孩子都是在幸福与痛苦的包裹中来到了这个世上。 “孩子,别说丧气话,再用点力,用力,用力,快出来了,我看到头了。” 菜花使劲全身的力气,隐隐感觉下身有个物体在蠕动着,这多少给了她一点信心,她急促地呼吸着,望着满天的星光,她突然发现到天空在旋转着,一个明亮的火流星从他头顶上划过,有如一个火球一般将整个黑夜照亮,甚至都能听到那呼啸而过的声音,脑子里嗡嗡的作响,像是整个天空都震颤了起来。 突然一阵清脆的啼哭声掩盖了这个震颤的世界。菜花侧耳倾听着,海浪拍打着礁石,微风轻抚着她的头发,沙子在从她身上滑落,手臂上有点痒痒的,一直船公把她当做腐朽的小舢板,在他身上爬行这,星星眨烁着眼睛,仿佛发出银铃般的笑声。不过这所有的声音都没有那清脆的啼哭声来地让她激动,她甚至望着满天的星光嚎啕大哭。 生平第一次当上阿嬷的忠良妈抱着啼哭的孙子,抹去他脸上的羊水。孩子停止了啼哭,睁开乌溜溜的眼睛打量着眼前的世界。忠良妈顺着孩子的目光看去,那是同孩子的眼睛一样明亮的星空,也许孩子眼睛来自于星空,同头上的星星一样闪耀着这世间最最纯洁的光芒。忠良妈虔诚地仰望着头顶上的苍穹,她坚信这孩子是星空赐给她们的礼物。 菜花没有听到孩子的哭声有点着急了。 “妈,妈,孩子怎么了?男孩还是女孩?他怎么不哭了?” “男孩,男孩。”忠良妈擦着喜悦的泪水,将孩子抱到菜花的面前,“你看,他在看着天上的星星,他在笑呢,瞧这眼睛多么明亮呀,像神一样澄明。”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