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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章:烟腾火炽走豪侠 粉腻脂香羁至尊

群雄饱餐后,各自回房休息。到酉时正,小头目来报,地道已挖进提督府,前面大石挡

路,已转向下挖,要绕过大石再挖进去。陈家洛和徐天宏分派人手,谁攻左,谁攻右,谁接

应,谁断后,一一安排妥当。到酉时三刻,小头目又报,已挖到铁板,怕里面惊觉,暂已停

挖。陈家洛道:“再等一个时辰,夜深后动手。”这一个时辰众人等得心痒难搔。骆冰坐立

不安,章进在厅上走来走去,喃喃咒骂。常氏兄弟拿了一副骨牌,和杨成协、卫春华赌牌

九,杨卫两人心不在焉,给常氏兄弟大赢特赢。周绮拿了凝碧剑细看,找了几柄纯钢旧刀

剑,一剑削下,应手而断,果然锐利无匹。徐天宏在一旁微笑注视。马善均不住从袋里摸出

一个肥大金表来看时刻。赵半山与陆菲青坐在一角,细谈别来情形。无尘和周仲英下象棋,

无尘沉不住气,棋力又低,输了一盘又一盘。陈家洛拿了一本陆放翁集,低低吟哦。石双英

双眼望天,一动不动。好容易挨了一个时辰,马善均道:“时候到了!”群雄一跃而起,分

批走出大门。各人乔装改扮,暗藏兵刃,陆续到提督府外一所民房会齐。这屋子的住户早已

迁出。

蒋四根见群雄到来,低声道:“这一带清兵巡逻甚紧,丢,要轻声至得!”手握铁桨,

守住地道入口。群雄鱼贯入内,地道掘得甚深,杭州地势卑湿,地道中水深及踝,等到钻过

大石时,泥水更一直浸到胸前,走了数十丈,已到尽头。七八名小头目手执火把,拿了铁锹

候着,见总舵主等到来,低声道:“前面就是铁板!”陈家洛道:“动手吧!”小头目在总

舵主面前抖擞精神,铁锹齐起,不久就把铁板旁石块撬开,再掘片刻,将一块大铁板起了下

来。卫春华双钩开路,当先冲入,群雄跟了进去。小头目手执火把,在旁照路,群雄冲进甬

道,直奔内室,甬道尽处,见铁闸下垂。卫春华忙按八卦图的机括,哪知铁闸丝毫不见动

静,机括似已失灵。徐天宏心念一动,忙道:“八弟、九弟快去守住地牢出口,防备鞑子另

有诡计。”杨成协和卫春华应声去了。几名小头目把铁闸旁石块撬开,众人合力,把一座大

铁闸抬了出来。铁闸上有铁链和巨石相连,骆冰举起凝碧剑砍了几下,削断铁链,当先冲了

进去。进得室内,只叫得一声苦,室内空空如也,文泰来影踪全无。

骆冰三番五次的失望,这时再也忍不住,坐倒在地,放声大哭。周绮想去劝慰,周仲英

低声道:“让她哭一下也好。”陈家洛见室内别无出路,接过凝碧剑,去刺张召重上次从其

中逃脱的小门。那门钢铁所铸,砍出了几道缝,门后又有巨石。徐天宏道:“李可秀怕咱们

劫牢,多半已将四哥监禁别处。”陈家洛道:“攻进提督府去,今日无论如何得把四哥找

着。”众人冲到地牢口,只见杨威协手挥铁鞭,力拒清兵围攻。卫春华却不在场,想已冲上

去和敌人交战。无尘大叫一声,钻出地牢,长剑挥处,两名清兵登时了帐。群雄跟着抢出,

只见六七名清军将官围着卫春华恶斗。陆菲青心想:“我和李可秀究有宾东之谊,不便露

面。”撕下长袍下襟,蒙住了脸,只露出双眼。他刚收拾好,群雄奋击下,清兵已纷纷败

退,卫春华等大呼追赶。徐天宏跃上围墙*望,见提督府中到处有官兵守御。突然一阵梆子

响,紧密异常,想是清军将官已在调兵御敌。徐天宏细看各处兵将布置,只见南面孤零零的

一座二层楼房,四周一层层的守着五六百名官兵。这楼房毫无异处,而防守之人却如此众

多,文泰来多半是在其中。他跃下墙头,单刀铁拐一摆,叫道:“各位哥哥,随我来!”领

头往南冲去。

果然越近那座楼房,接战的人越多。混战中马善均与赵半山率领数十名武功较高的小头

目,越墙进府。清军官兵虽多,怎挡得住红花会人众个个武功精强?不一刻群雄已迫近楼

房。章进短柄狼牙棒“乌龙扫地”,矮着身躯,当先扑上,抢进屋去。门口一人使一杆大

枪,横打直挑,章进一时欺不进身。这时卫春华、骆冰、杨成协、石双英诸人都已分别在和

官兵中的好手对杀,火把照耀下打得十分激烈。防守楼房的一批官兵武艺竟然不低。无尘对

赵半山道:“三弟,咱们上去瞧瞧!”赵半山道:“好。”无尘接连两跃,已纵到门口,火

光中一刀砍来,无尘不避不架,一招“马面挑心”,剑迟发而先至,使刀的人惨叫一声,钢

刀落地。赵半山扣着暗器,转眼间也打倒了两名清兵。两人冲进内堂。周仲英、骆冰等都跟

了进去。

陆菲青见章进的对手武功很强,章进以短攻长,占不到便宜,当下抢到他左面,长剑

“天外来云”,突刺那人左颈。那人倒转枪杆,用力下砸,他兵器长,力道猛,这一下准拟

把剑砸飞。陆菲青长剑缩回,左臂运气上挺,只听蓬的一声,大枪飞起数丈,使枪的虎口震

裂,吓得魂飞天外,斜跳出去,没站住脚,摔了一交。章进转过身来,把双斗卫春华的二敌

接过一个。卫春华少了一个对手,精神一振,双钩“玉带围腰”,分向敌人左右合抱。那人

使一对双刀,顺理成章的“脱袍让位”,双刀倒竖,左右分格。卫春华突走险招,双钩在胸

前一并,和身扑上,这一招又快又狠,双钩护手剑刃插入敌人前胸。那人狂叫一声,眼见不

活了。各人在楼下恶斗,敌人越打越少,忽听无尘用切口高叫道:“四弟在这里,咱们得手

了!”群雄听了,都欢呼大叫起来。周绮不懂红花会切口,转头向徐天宏道:“喂,道长说

甚么?”徐天宏道:“四哥在上面,救出来啦!”周绮喜道:“好极啦!咱们上去瞧四爷

去。”徐天宏道:“你上去吧,我守在这里。”周绮奔进屋里,守卫官兵早已被无尘等扫荡

殆尽。她急奔上楼,只见众人围着一只大铁笼,陈家洛正用凝碧剑砍削笼子的铁条,周绮走

近一看,不由得大怒,原来铁笼之内又有一只小铁笼,文泰来坐在小笼之内,手脚上都是铐

镣,就像关禁猛兽一般。这时陈家洛已把外面铁笼的栏干削断了两根,章进用力扳拗,把铁

栏干扳了下来。骆冰身材苗条,恰可钻进,接过宝剑,又去削小铁笼上的锁链。群雄都是笑

逐颜开,心想今日清兵就来千军万马,也要死守住楼房,将文泰来先救出再说。常氏兄弟和

徐天宏率领红花会头目在楼下守御,忽听得号角声响,清军官兵退出十余丈之外,退开时秩

序井然,分行站立,排成阵势。常伯志大叫:“鞑子要放箭,大家退进楼房。”众人依言退

入,常氏兄弟断后卫护。哪知清兵并不放箭,只听有人叫道:“红花会陈当家的,听我说

话。”

陈家洛在楼上听到了,走近窗口,见李可秀站在一块大石上,大叫:“我要和陈当家的

说话。”陈家洛道:“我在这里,李军门有何见教?”李可秀道:“你们快退下楼来,否则

全体都死。”陈家洛笑道:“怕死的也不来了,今天对不住,我们要带了文四爷一起走。”

李可秀叫道:“你莫执迷不悟。放火!”他号令一下,曾图南督率兵丁,从队伍后面推出大

批柴草,柴草上都浇了油,火把一点,楼房四周转瞬烧成一个火圈,将群雄围困在内。陈家

洛见形势险恶,也自心惊,脸上不动声色,转头说道:“大家一齐动手,快削铁笼的栏

干。”转过头来对李可秀道:“军门这个火攻阵,我看也不见得高明!”

李可秀背后转出一人,戟指大骂:“死在临头,还不跪下求饶?你可知楼下埋的是甚

么?”火光中看得清楚,说话的是御前侍卫范中恩,他身旁还站着褚圆等几名侍卫,想是皇

帝闻警,派来协助。陈家洛微一沉吟,只听见徐天宏用切口大叫:“不好,这里都是火

药。”陈家洛记起冲进楼房时,见到楼下似是个货仓,一桶桶的堆满了货物,难道竟是火

药?一瞥之间,见楼上四周也均是木桶,抢上去挥掌劈落,一只木桶应手而碎,黑色粉末四

散纷飞,硝磺之气塞满鼻端,却不是火药是甚么?心中一寒,暗道:“难道红花会今日全体

粉身碎骨于此?”转过身来,见小铁笼铁锁已开,骆冰已把文泰来扶了出来。

陈家洛叫道:“四嫂、三哥,你们保护四哥,大家跟我冲。”说声方毕,首先下楼。章

进弓身把文泰来负在背上,骆冰、赵半山、陆菲青、周仲英等前后保护。跟下楼来。刚到门

口,只见门外箭如飞蝗,卫春华和常氏兄弟冲了几次又都退回。李可秀叫道:“你们脚底下

埋了炸药,药线在我这里。”他举起火把一扬,叫道:“我一点药线,你们尽数化为飞灰,

快把文泰来放下。”陈家洛见过屋中火药,知他所言不虚,只因文泰来是钦犯,他心有所

忌,不敢点燃药线,否则早把他们一网打尽了。陈家洛当机立断,叫道:“放下四哥,咱们

快出去!”长剑一挥,和卫春华、常氏兄弟并肩冲出。

章进低头奔跑,并未听真陈家洛的话。赵半山道:“快放下四弟,情势危险万分,咱们

快走,莫把四弟反而害死。”见章进把文泰来放在门口,骆冰还在迟疑,便伸左手拉住她手

臂,舞剑冲出。李可秀在火光中见文泰来已经放下,把手一挥,止住放箭,只怕误伤了他。

群雄退离楼房,聚在墙角。陈家洛道:“常家哥哥、八哥、九哥、十哥,你们打头阵,去赶

散鞑子。七哥,你想法弄断药线。道长、三哥,等他们一得手,咱们冲去抢救四哥。”常氏

兄弟与徐天宏等应声而去。李可秀正要命人去看守文泰来,忽见常氏兄弟等又杀了上来,忙

分兵御敌。御前侍卫范中恩、朱祖荫、褚圆、瑞大林等上来挡住。陆菲青先看明了退路。一

弯腰,如一枝箭般突向李可秀冲去。众亲兵齐声呐喊,纷举刀枪拦阻。陆菲青并不对敌,左

一避,右一闪,疾似飞鸟,滑如游鱼,刹那间已绕过七八名亲兵,欺到李可秀之前。李沅芷

穿了男装,站在父亲身旁,忽见一个蒙面怪客来袭,娇叱一声:“甚么东西!”一剑“春云

乍展”,平胸刺出。陆菲青更不打话,矮身从剑底下钻了过去。李可秀见怪客袭来,飞起一

脚“魁星踢斗”,直踢他面门。陆菲青左腿一挫,已溜到李可秀身后,伸掌在他后心一托,

掌力吐处,把他一个肥大的身躯直掼出去。李沅芷大惊,回剑来刺。陆菲青又是一闪,剑走

空招。李可秀摔倒在地,这边曾图南赶来相救,杨成协赶来捉拿,两人都向他疾冲而来。将

快奔近,曾图南举铁枪“毒龙出洞”,向杨成协刺去,想将他赶开,再行搭救上司。杨成协

侧身避枪,脚下不停。他身子肥胖,奔得又急,一座“铁塔”和曾图南猛力一撞,呼的一

声,撞得他向后飞出。这时李可秀已经爬起,哪知陆菲青来得更快,一阵风般奔到。

李沅芷骨肉关心,拔起身子向前急纵,长剑“白虹贯日”,直刺怪客后心。陆菲青听到

背后金刃激刺之声,更不停步,拉住李可秀左臂,直奔入火圈之中。清军官兵大声惊叫,但

火势极炽,谁也不敢进火圈搭救。卫春华舞动双钩,已把李沅芷截住。红花会群雄见陆菲青

拉了李可秀进入危地,都明白了他意思,章进首先跳入火圈,蒋四根也跟着进去。陈家洛

道:“人够啦!别再进去了。”众人迫近火圈。

清军官兵见主帅履危,也忘了和红花会人众争斗,都是提心吊胆,望着火圈里的五人。

曾图南爬起身来,和一名统军总兵守在药线之旁,眼见主帅为敌人挟制,正惊惶间,忽见一

人挟手抢过火把,点燃了药线。曾图南一惊,看那人时,却是御前侍卫范中恩。此人日前在

西湖落水,在皇帝面前出丑受辱,怀恨甚深,这时见文泰来即将获救,也管不得李可秀死

活,当即点着药线。但见一缕火花着地烧去,迅速异常,只要一烧过火圈,立时便是巨祸,

不但文泰来、李可秀、陆菲青及章、蒋两人要炸成灰烬,而且楼房中堆了这么多火药,这一

爆炸开来,人人难免。清军官兵登时大乱,纷纷向后逃避。

惊扰声中,忽见一人疾向火圈中奔去。那人身穿蓝色长衫,脸上也用一块篮绸包住,只

露出了两个眼孔,手中提着一根单鞭,奔跑迅捷已极。他用单鞭在药线上乱拨乱打,但见药

线仍一股劲的向前烧去。陈家洛和徐天宏等见形势险恶,都顾不得自身安危,纷纷纵出,想

要弄断药线。这一切全是指顾间之事。那蒙面人见药线无法打断,忽然奋不顾身,和衣扑在

药线之上,只见身旁烈焰腾起,全身衣服着火,药线烧过去的势头却被阻住了。就这么缓得

一缓,章进和蒋四根已把文泰来抬着冲出火圈。三人身上都已着火。常氏兄弟赶上接应,连

叫:“打滚!打滚!”章进和蒋四根放下文泰来,先将他来回滚动。滚得几滚,文泰来衣上

火头熄了,骆冰已抢上照料。章进和蒋四根也各滚熄了身上火焰。常氏双侠双双抢入火圈,

把晕倒在地的蒙面人拖了出来。这三人出来时也是全身着火,待得把火扑熄,蒙面人的衣服

手足无一处不是烧得焦烂。

陆菲青见文泰来已脱险境,把李可秀负在肩上,猛一吸气,“燕子三抄水”,如一只大

鸟般掠出火圈。他身上虽负得有人,然而轻功卓绝,所受火伤最少。陈家洛叫道:“得手

啦,退走,退走!”无尘长剑一挥,当先开路。常氏兄弟抬着蒙面人,章进和蒋四根抬着文

泰来、陆菲青负着李可秀,都跟了他冲出。李沅芷见父亲被掳,心中大急,提剑来追,但被

卫春华双钩缠住,不能脱身,一疏神,险险中了一钩。

清军官兵呐喊着追来,但大家尝过红花会的手段,不敢过分逼近。八名御前侍卫奉旨协

助看守文泰来,主犯走脱,那是杀头的罪名,如何不急?范中恩提起判官双笔,没命价追

来。陈家洛刚才见他点燃药线,心想这人心肠毒辣,容他不得,把凝碧剑交给赵半山道:

“三哥,你给大伙断后,我要收拾了这家伙。”从怀中掏出珠索。马大挺把他的钩剑盾递了

过来。陈家洛赞道:“好兄弟,难为你想得周到。”原来陈家洛的剑盾珠索向由心砚携带,

心砚受伤,马大挺就接替了这差使。陈家洛右手一扬,五根珠索迎面向范中恩点到。范中恩

既使判官笔,自然精于点穴,见他每条珠索头上都有一个钢球,回旋飞舞而至,分别对准穴

道,吃了一惊,又听得朱祖荫叫道:“范大哥,这兔崽子的绳子厉害,小心了。”马大挺听

他辱骂总舵主,心中大怒,挺起三节棍当头砸去。朱祖荫头一偏,还了一刀。这边范中恩腾

挪跳跃,和陈家洛拆了数招,数招间招招遇险,一面打,一面暗暗叫苦,只想脱身退开,但

全身已被珠索裹住,哪里逃得开去?陈家洛不愿多有耽搁,右手横挥,珠索“千头万绪”乱

点下来。范中恩不知他要打哪一路,双笔并拢,直扑向他怀里,武家所谓“一寸短,一寸

险”,判官笔是短兵器,原在以险招取胜,心想这一下对方势必退避,自己就可逃开,突见

对方盾牌迎了上来,盾上明晃晃的插着九枝利剑。范中恩猛吃一惊,收势不及,双笔对准剑

盾一点,借力向后仰去。陈家洛剑盾略侧,滑开双笔,珠索挥处,已把他双腿缠化,猛力掼

出,范中恩身不由主,直向火圈中投去。

陈家洛径不停手,珠索横扫,朱祖荫背上已被钢球打中,叫了一声,马大挺三节棍拍的

一声,正中他胫骨。马大挺愤他出口伤人,这一记用足了全力,把他双腿胫骨齐齐打折。这

时群雄大都已越出墙外,赵半山断后,力敌三名清官侍卫。陈家洛挥手,叫道:“退去

吧!”卫春华双钩向李沅芷疾攻三招,李沅芷招架不住,退开两步。卫春华向右一转,劈面

一拳,把一名清兵打得口肿鼻歪,夹手夺过火把,奔到已被蒙面人弄熄的药线旁,又点燃起

来。清兵惊叫声中,红花会群雄齐都退尽。瑞大林、褚圆等侍卫正要督率清兵追赶,忽然黑

烟腾起,火光一闪,一声巨响震耳欲聋,满目烟雾,砖石乱飞,官兵侍卫疾忙伏下。楼房中

火药积贮甚多,炸声一次接着一次,众兵将虽离楼房甚远,但见砖石碎木在空际飞舞,谁都

不敢起来,饶是如此,已有数十人被砖木打得头破血流。范中恩身在火圈中心,炸得尸骨无

存。等到爆炸声息,兵将侍卫爬起身来,红花会群雄早已走得无影无踪。众人上马急追,分

向四周搜索。红花会群雄救得文泰来,出了城见无人来追,都放了心。再行一程,已到河

边,十多艘绍兴脚划船齐齐排列。马着均迎上来道贺,群雄喜气洋洋的上船。陆菲青低声对

陈家洛道:“李可秀和我有旧,文四爷既已救出,咱们放他回去吧。”陈家洛道:“一任尊

意。”小头目把李可秀松了绑,放在岸上。陈家洛叫道:“开船,咱们先到嘉兴!”浙西河

港千枝万叉,曲折极多,脚划船划出里许,早已转了四五个弯。陈家洛道:“咱们向西去于

潜,护送四哥上天目山养伤。让李可秀追到嘉兴去吧!”群雄哈哈大笑,几月来的郁积,至

此方一扫而空。此时天现微明,骆冰已把文泰来身上揩抹干净,铐镣也已用凝碧剑削去,见

他沉沉昏睡,大家不去打扰。徐天宏道:“总舵主,那救四哥的蒙面人伤势很重,咱们要不

要解开他脸上的布瞧瞧?”群雄都感好奇,不知此人是谁。周仲英道:“他既用布蒙脸,想

是不愿让人见到他面目,咱们不去揭露为是。”心砚身上伤已大好,用白酱油给蒙面人在火

伤处涂抹,见他全身都是火泡,痛得无法安睡,不住叫嚷。心砚看得心惊,怕他要死,忙来

禀告。陈家洛等跳过船去,见他伤势厉害,都感担心。那蒙面人冲智昏迷,双手乱抓,忽然

左手抓住蒙面布巾,撕了下来。众人齐声叫了出来:“十四弟!”

那人竟是金笛秀才余鱼同。只见他脸上红肿焦黑,水泡无数,一张俊悄的脸烧得不成样

子。群雄又是惊讶又是痛惜。骆冰拿了块湿布,把他脸上的泥土火药轻轻抹去,用鸡毛沾了

白酱油涂上,心里一股说不出的滋味,知他对自己十分痴心,这番舍命相救文泰来,也是从

这份痴心上而来。然而自己身已他属,对他更是只有同盟结义之情,别无他意,他那晚在铁

胆庄外无礼,后来想起常感愤怒,但他此番竟舍命相救自己丈夫,那么这番痴心毕竟并非下

贱情欲。瞧他伤成这副样子,性命只怕难保,即使不死,一个俊俏青年从此丑陋不堪,而对

他这份痴心可也永远无法酬答。不由得思潮起伏,怔怔的出了神。船到余杭,马善均忙差人

去请医生。医生看了文泰来伤势,说道:“这位爷受的是外伤,他筋骨强健,调治几个月就

不碍了。”指着余鱼同道:“这位爷的火伤却是厉害,谨防火毒攻心。我开张散火解毒的方

子,吃两帖看。”言下之意,竟是没有把握。医生作别上岸,过了一会,文泰来睁眼见到众

人,茫然道:“怎么大伙儿都在这里?”骆冰喜极而泣,叫道:“大哥,你出来啦,出来

啦!”文泰来微微点头,又闭上了眼。

群雄听了医生之言,知他无碍,都为余鱼同忧急。章进道:“十四弟也真鬼精灵,竟给

他混进了提督府。”常赫志道:“上次指点地牢的途径,也是他了,咱兄弟不知道,还打了

他一掌。”常伯志道:“他却又相救李可秀,不知是何意思?”众人纷纷谈论,难以索解。

原来那日黄河渡口夜战,李沅芷在乱军中与大伙失散,仓皇中见到一辆大车,跳上车去,赶

了骡子就走。几名清兵要来拦阻,都被她挥剑驱退。她不分东南西北的瞎闯,到天明时见离

大军已远,才下车休息。揭开车帷一看,车内躺着一人,竟是曾在途中见过两次的本门师兄

余鱼同。只见他昏昏沉沉,似是身染重病,轻轻揭开被头一角,见他身上缚了不少绷带,才

知受伤不轻。心下栗六,沉吟良久,才赶车又走,沿大路到了文光镇上。

她是官家小姐,气派一向大惯了的,拣了镇上一所最大的宅第,敲门投宿,正是镇上恶

霸、浑号糖里砒霜的唐六家里。唐六见她路道有异,假意殷勤招待,后来察觉她是女扮男

装,便和医生曹司朋阴谋算计,哪知阴差阳错,却给周绮在妓女小玫瑰家中一刀刺死。其时

余鱼同神智已复,听说户主被杀,料想官府查案,必受牵连,忙和李沅芷乘乱离去。李沅芷

要去杭州和父母团聚,余鱼同心想文泰来被擒去杭州,正好同路。他身上伤重,长途跋涉,

李沅芷细心照料,一副刁蛮顽皮的脾气,竟然尽数收拾了起来,不忍在他身上发作,见他神

色烦忧,意兴萧索,只道是伤后体弱,时加温言慰藉。

到杭州见了父母,李沅芷反说余鱼同为了救她而御盗受伤。李可秀夫妇感激万分,把他

安置在提督府中,延请名医调治,见他人品俊雅,文武双全,又救了女儿性命,只待伤愈,

便招他为婿,又怎知这人竟是红花会中一个响当当的脚色。几个月来,李沅芷忽喜忽愁,柔

肠百转,明知这少年郎君是父亲对头,然而芳心可可,深情款款,一缕柔丝,早已牢牢缠在

他身上。当日甘凉道上,这个师哥细雨野店,谈笑御敌,平沙荒原,吹笛挡路。这等潇洒可

喜神情,想起来不免一阵阵脸红,一阵阵叹息。待他伤势大愈,红花会群雄连日前来攻打提

督府,那天余鱼同相救李可秀,李沅芷心中窃喜,只道他已站在自己一边,岂知到头来他又

去相救文泰来,随着红花会人众而去。余鱼同全身烧起水泡,疼痛难当,迷迷糊糊中忽听得

有个女子声音大叫:“你越来越不成话啦,怎么出主意叫总舵主到妓院去胡调?”依稀是铁

胆庄周大小姐的声音。隔了一会。又听得无尘叫道:“咱们大家回杭州,一起到妓院去,又

怕甚么?”余鱼同大是奇怪:“道长是出家人,怎么也要去逛窑子?”重伤之下,难以多

想,接着又昏晕过去。

乾隆见褚圆等御前侍卫气急败坏的赶回请罪,报知红花会劫牢,已把文泰来救去,自是

惊怒交集。但想要犯既已越狱,责罚侍卫亦复无补于事,见众人灰头土脸,伤痕累累,不问

而知均曾力战,反而温言道:“知道了,这事不怪你们。”褚圆等本以为这次一定要大受惩

处,哪知皇上如此体谅,不由得感激涕零。不久李可秀也来了,乾隆下旨革职留任,日后将

功赎罪。李可秀喜出望外,不住叩头谢恩。

李可秀退出后,乾隆想起文泰来脱逃,自己身世隐事不知是否会被泄露,听文泰来语

气,这件机密大事似乎不知,但他神色间又似还有许多话没说出来。他说有两件重要证物收

藏在外,看样子多半不假,不知是甚么东西。自己是汉人,自是千真万确的了,这事泄露出

去,那可如何是好?

他在室中踱来踱去,彷徨无计,十分烦躁,自忖身为天子之尊,居然斗不过一群草莽群

盗,脸面何存?这件有关身世大事的隐私落入对方手中,难道终身受其挟制不成?越想越

怒,举起案头的一个青瓷大花瓶,猛力往地上摔落,乒乓一声,碎成了数十片。众侍卫与内

侍太监在室外听得分明,知道皇上正在大发脾气,不奉传呼,谁都不敢入内,各人战战兢兢

的站着,连大气也不敢哼一声。有几名御前侍卫更是吓得脸色苍白,惟恐皇上忽然又要怪

罪。乾隆心乱如麻的过了大半天,忽听得外面悠悠扬扬的一阵丝竹之声,由远而近,经过抚

署门口,又渐渐远去。过了一会,又是一队丝竹乐队过去。他是太平皇帝,素喜声色,听这

片乐声缠绵宛转,不由得动心,叫道:“来人呀!”

一名侍卫学士走了进来,那是新近得宠的和*。此人善伺上意,连日乾隆颇有赏赐。众

侍从听得皇帝呼唤,忙推他进入。乾隆道:“外面丝竹是干甚么的?你去问问看。”和*应

声而出,过了半晌,回来票告:“奴才出去问过了,听说今儿杭州全城名妓都在西湖上聚

会,要点甚么花国状元,还有甚么榜眼、探花、传胪。”乾隆笑骂:“拿国家抡才大典来开

玩笑,真是岂有此理!”和*见皇上脸有笑容,走近一步,低声道:“听说钱塘四艳也都要

去。”乾隆道:“甚么钱塘四艳?”和*道:“奴才刚才问了杭州本地人,说道是四个最出

名的妓女。街上大家都在猜今年谁会点中花国状元呢?”乾隆笑道:“国家的状元由我来

点。这花国状元谁来点?难道还有个花国皇帝不成?”和*道:“听说是每个名妓坐一艘花

舫,舫上陈列恩客报效的金银钱钞、珍宝首饰,看谁的花舫最华贵,谁收的缠头之资最丰

盛,再由杭州的风流名士品定名次。”乾隆大为心动,问:“他们甚么时候搞这玩意儿”和

*道:“就快啦,天再黑一点儿,花舫上万灯齐明,就来选花魁了!皇上如有兴致,也去瞧

瞧怎么样?”乾隆笑道:“就恐遭人物议。要是太后得知我去点甚么花国状元,怕要说话

呢,哈哈!”和*道:“皇上打扮成平常百姓一样,瞧瞧热闹,没人知道的。”乾隆道:

“也好,叫大家不可招摇,咱们悄悄的瞧了就回来。”和*忙侍候乾隆换上一件湖绉长衫,

细纱马褂,打扮成缙绅模样,自己穿了寻常士人服色,带了白振等几十名侍卫,往西湖而

去。一行人来到湖畔,早有侍卫驾了游船迎接。此时湖中处处笙歌,点点宫灯,说不尽的繁

华景象、旖旎风光。只见水面上二十余花舫缓缓来去,舫上挂满了纱帐绢灯。乾隆命坐船划

近看时,见灯上都用针孔密密刺了人物故事,有的是张生惊艳,有的是丽娘游园。更有些舫

上用绢绸扎成花草虫鱼,中间点了油灯,设想精妙,穷极巧思。乾隆暗暗赞叹,江南风流,

果非北地所及。成百艘游船穿梭般来去,载着寻芳豪客,好事子弟。各人指指点点,品评各

艘花舫装置的精粗优劣。

忽听锣鼓响起,各船丝竹齐息。一个个烟花流星射入空际,灿烂照耀,然后嗤的一声,

落入湖中。起先放的是些“永庆□平”、“国泰民安”、“天子万年”等歌功颂德的吉祥烟

火,乾隆看得大悦,接着来的则是“群芳争艳”、“簇簇莺花”等风流名目了。烟花放毕,

丝竹又起,一个“喜迁莺”的牌子吹毕,忽然各艘花舫不约而同的拉起窗帷,每艘舫中都坐

着一个靓装姑娘。湖上各处,彩声雷动。内侍拿出酒果菜肴,服侍皇上饮酒赏花。游船缓缓

在湖面上滑去,掠过各艘花舫,这时正所谓如行山阴道上,目不暇给。乾隆后宫粉黛三千,

美人不知见过多少,但此时灯影水色、桨声脂香,却另有一番风光,不觉心为之醉。

游船划近“钱塘四艳”船旁,见这四艘花舫又是与众不同。第一艘扎成采莲船模样,花

舫四周都是荷花灯,红莲白藕,荷叶田田,舫中妓女名叫卞文莲。第二艘舫上扎了两个亭

子,一派豪华富贵气派,亭上珠翠围绕,写着四个大字:“玉立亭亭”,原来舫中妓女叫李

双亭。第三艘装成广寒宫模样,舫旁用纸绢扎起蟾蜍玉兔,桂华吴刚,舫中妓女吴婵娟一身

古装,手执团扇,扮作月里嫦娥。乾隆看一艘,喝彩一番。待游船摇到第四艘花舫旁,只见

舫上全是真树真花,枝干横斜,花叶疏密有致,淡雅天然,真如一幅名家水墨山水一般。舫

中妓女全身白衣,隔水望去,似洛神凌波,飘飘有出尘之姿,只是唯见其背。乾隆情不自

禁,高吟《西厢记》中“酬简”一折的曲文:“咳,怎不回过脸儿来?”那妓女听得有人高

吟,回过头来,嫣然一笑。乾隆心中一荡,原来这姑娘便是日前在湖上见过的玉如意。忽听

得莺声呖呖,那边采莲船上卞文莲唱起曲来。一曲既终,喝彩声中听众纷纷赏赐,元宝大大

小小的堆在舫中桌上。接着李双亭轻抱琵琶,弹了一套《春江花月夜》。吴婵娟吹箫,乾隆

听她吹的是一曲《乘龙佳客》,命和□取十两金子赏她。待众人游船围着玉如意花舫时,只

见她启朱唇、发皓齿,笛子声中,唱了起来:“望平康,凤城东,千门绿杨。一路紫丝缰,

引游郎,谁家乳燕双双?隔春波,碧烟染窗;倚晴天,红杏窥墙,一带板桥长。闲指点,茶

寮酒舫,声声卖花忙。穿过了条条深巷,插一枝带露柳娇黄。”其时正当八月中旬,湖上微

有凉意,玉如意歌声缠绵婉转,曲中风暖花香,令人不饮自醉。乾隆叹道:“真是才子之

笔,江南风物,尽入曲里。”他知这是《桃花扇》中的“访翠”一曲,是康熙年间孔尚任所

作,写侯方域访名妓李香君的故事。玉如意唱这曲时眼波流转,不住向他打量。乾隆大悦,

知她唱这曲是自拟李香君,而把他比作才子侯方域了。

他最爱卖弄才学,这次南来,到处吟诗题字,唐突胜景,作践山水。众臣工匠恭颂句句

锦绣,篇篇珠玑,诗盖李杜,字压钟王,那也不算希奇。眼下自己微服出游,竟然见赏于名

妓。美人垂青,自不由帝皇尊荣,而全凭自身真材实料,她定是看中我有宋玉般情,潘安般

貌,子建般才。当年红拂巨眼识李靖,梁红玉风尘中识韩世忠,亦不过如此,可见凡属名

妓,必然识货。若不重报,何以酬知己之青眼?立命和*赏赐黄金五十两。沉吟半晌,成诗

两句:“才诗或让苏和白,佳曲应超李与王。”杭州素称繁华,这一年一度的选花盛会,当

地好事之徒都全力以赴。远至苏、松、太、常、嘉、湖各属的闲人雅士,这天也都群集杭

州,或卖弄风雅,或炫耀豪阔,是以顷刻之间,缠头纷掷,各妓花舫上采品堆积,尤以钱塘

四艳为多。时近子夜,选花会会首起始检点采品,这有如金榜唱名一般,不但众妓焦急,湖

上游客也都甚是关心。乾隆对和*低声说了几句话。和*点头答应,乘小船赶回抚署,过了一

会,捧了一个包裹回来。

采品检点已毕,各船齐集会首坐船四周,听他公布甲乙次第。只听得会首叫道:“现下

采品以李双亭李姑娘最多!”此言一出,各船轰动,有人鼓掌叫好,也有人低低咒骂。只听

一人喊道:“慢来,我赠卞文莲姑娘黄金一百两。”当即捧过金子。又有一个豪客叫道:

“我赠吴婵娟姑娘翡翠镯一双,明珠十颗。”众人灯光下见翡翠镯精光碧绿,明珠又大又

圆,价值又远在黄金百两之上,都倒吸一口凉气,看来今年的状元非这位湖上嫦娥莫属了。

会首等了片刻,见无人再加,正要宣称吴婵娟是本年状元,忽然和*叫道:“我们老爷有一

包东西赠给玉如意姑娘!”将包裹递了过去。那会首四十来岁年纪,面目清秀,唇有微须,

下人把包裹捧到他面前,一看竟是三卷书画。那人侧头对左边一位老者道:“樊榭先生,这

位竟是雅人,不知送的是甚么精品?”命下人展开书画。乾隆对和*道:“你去问问,会首

船中的是些甚么人?”和*去问了一会儿,回来禀道:“会首是杭州才子袁枚袁子才,另外

的也都是江南名士。”乾隆笑道:“早听说袁枚爱胡闹,果然不错。”第一卷卷轴一展开,

袁枚和众人都是一惊,原来是祝允明所书的李义山两首无题诗。袁枚称他为“樊榭先生”那

人名叫厉鹗,也是杭州人。厉鹗诗词俱佳,词名尤著,审音守律,辞藻绝胜,为当时词坛祭

酒,见是祝允明法书,连叫:“这就名贵得很了。”诗人赵翼心急,忙去打开第二个卷轴来

看,见是唐寅所画的一幅簪花仕女图,上面还盖着“乾隆御览之宝”的朱印。袁枚心知有

异,忙问旁边两人道:“沈年兄、蒋大哥,你们瞧这送书画之人是甚么来头?”他称为“沈

年兄”的沈德潜,别字归愚,是乾隆年间的大诗人,与袁枚同是乾隆四年的进士。只是一个

早达,一个晚遇,袁枚中进士时才二十四岁,而沈德潜却已六十多岁了,是以人称“江南老

名士”。那姓蒋的名叫士铨,别字心余,是戏曲巨子。他与袁枚、赵翼三人合称“江左三大

家”。这两人一看,沉吟不语。沈德潜老成持重,说道:“咱们过去会会如何?”船上右边

坐着两人也是袁枚邀来的名士,一是滑稽诙谐的纪晓岚,一是诗画三绝的郑板桥。纪晓岚笑

道:“咱们一过去,倒让旁人讥为不公了。这两卷书画如此珍贵,自然是玉如意得状元

了。”郑板桥道:“第三卷又是甚么宝物,不妨也瞧瞧。”

众人把那卷轴打开,见是一幅书法,写的是:“西湖清且涟漪,扁舟时荡晴晖。处处青

山独住,翩翩白鹤迎归。昔年曾到狐山,苍滕古木高寒。想见先生风致,画图留与人看。”

笔致甚为秀拔,却无图章落款,只题着“临赵孟□书”五字。郑板桥道:“微有秀气,笔力

不足!”沈德潜低声道:“这是今上御笔。”大家吓了一跳,再也不敢多说。袁才子大声宣

布:“检点采品已毕,状元玉如意,榜眼吴婵娟,探花卞文莲。”湖上彩声四起。袁枚等见

了这三卷书画,知道致送的人不是宗室贵族,便是巨绅显宦,可是看那艘船却也不见有何异

处,夜色之中,船上乘客面目难辨。大家怕这风流韵事被御史检告,本来要赋诗联句以纪

盛,现下也都不敢了,悄悄的上岸而散。乾隆正要回去,忽听玉如意在船中又唱起曲来,但

听歌声柔媚入骨,不由得心痒难搔,对和*道:“你去叫这妞儿过来。”和*应了,正要过

去,乾隆又道:“你莫说我是谁!”和*道:“是,奴才知道。”游船划近玉如意花舫,和*

跨过船去。过了片刻,拿回一张纸笺,递给乾隆道:“她写了这个东西,说:‘请交给你家

老爷。’”乾隆接来灯下一看,见笺上写了一诗:“暖翠楼前粉黛香,六朝风致说平康。踏

青归去春犹浅,明日重来花满床。”字迹殊劣,笺上却是香气浓郁,触鼻心旌欲摇。乾隆笑

道:“我今日已来,何必明日重来?”抬头看时,玉如意的花舫已摇开了。他贵为帝皇,后

宫妃嫔千方百计求他一幸,尚不可得,几时受过女人的推搪?可是说也奇怪,对方愈是若即

若离,推三阻四,他反觉十分新鲜,愈是要得之而后快,忙传下圣旨:“叫舟子快划,追上

去!”

众侍卫见皇帝发急,再不乘机尽忠报国,更待何时?当即纷提船板,奋力划水。众侍卫

或外功了得,或内力深厚,此时“忠”字当头,戮力王事,劲运双臂,船板激水,实为毕生

功力之所聚,有分教:立竿见影,桨落船飞,迅速追上玉如意的花舫。乾隆悄立船头,心逐

前舟,但见满湖灯火渐灭,箫管和曲子声却兀自未息,前面花舫中隐隐传出一声声若有若无

的低笑柔语。乾隆醺醺欲醉,忽然想起两句诗来:“侍儿扶起娇无力,始是新承恩泽时。”

两船渐近,花舫窗门开处,一团东西向乾隆掷来。白振一惊,暗叫:“不好!”左手一招

“降龙伏虎”,右手一招“擒狮搏象”,这是他“金钩铁掌”大擒拿手中的成名绝枝,阵上

夺枪,夜战接镖,手到拿来,百不失一,但见他身如渊停岳峙,掌似电闪雷震,果是武学大

宗匠的风范,出手更不落空。众侍卫一见无不暗暗喝彩。没料想触手柔软,原来不是暗器,

忙递给皇帝。乾隆接过一看,见是一块红色汗巾,四角交互打了结,打开一看,包着一片糖

藕,一枚百合。一喻佳偶,一示好合。乾隆才高六斗,诗成八步,虽比当年曹子建少了两

斗,多了一步,却又如何不解得这风流含意?那汗巾又滑又香,拿在手里,不禁神摇心荡。

不一会,花舫靠岸,火光中只见玉如意登上一辆小马车,回过头来,向乾隆嫣然一笑,放下

了车帷。马车旁本有两人高执火把等候,这时抛去火把,在黑暗中隐没。和*大叫:“喂,

等一下,慢走!”那马车并不理会,蹄声得得,缓缓向南而去。和*叫道:“快找车。”但

深夜湖边,却哪里去找车。

白振低声嘱咐了几句,瑞大林施展轻功,“七步追魂”、“八步赶蟾”,不一刻已越过

马车,回过身来喝命车夫慢走。不久褚圆竟找到一辆车来,自是把坐车乘客赶出而强夺来

的。乾隆上了车,褚圆亲自御车,众侍卫和内侍跟随车后。前面马车缓缓行走,褚圆抖擞精

神,驾车紧跟。当年造父驾八骏而载周穆王巡游天下,想来亦不过是这等威风。

白振见车子走向城中繁华之区,知道没事,放下了心,料想今日皇上定要在这妓女家中

过夜,但日前曾见她与红花会的人物在一起,怕有阴谋诡计,不可不防,忙命瑞大林去加调

人手,赶来保护。玉如意的车子走过几条大街,转入一条深巷,停在一对黑漆双门之前,一

名男子下车拍门。乾隆也走下车来。只听得呀的一声,黑漆双门打开,走出一个老妈子来,

掀起车帷,说道:“小姐回来了,恭喜你啦!”玉如意走下车来,见乾隆站在一旁,忙过去

请安,笑道:“啊哟,东方老爷来啦。刚才真多谢你赏赐。快请进去喝盅茶儿。”乾隆一笑

进门。

褚圆抢在前面,眼观六路,耳听八方,手按剑柄,既防刺客行凶犯驾,又防嫖客争风呷

醋,敌踪一现,自当施展“达摩剑法”,杀他个落花流水,片甲不回。好在他已改用铁链系

裤,再也不怕无尘长剑削断裤带了。

进门是个院子,扑鼻一阵花香,庭中树影婆娑,种着两株桂花。这时八月天气,桂花开

得正盛。乾隆随着玉如意走入一间小厢房,红烛高烧,陈设倒也颇为雅致。白振在厢房中巡

视一周,细听床底床后都无奸人潜伏,背脊在墙上一靠,反手伸指一弹,察知并无复壁暗

门,这才放心退出。女仆上来摆下酒肴。乾隆见八个碟子中盛着肴肉、醉鸡、皮蛋、肉松等

宵夜酒菜,比之宫中大鱼大肉,另有一番清雅风味。这时白振等都在屋外巡视,房中只有和

*侍候,乾隆将手一摆,命他出房。女仆筛了两杯酒,乃是陈年女贞绍酒,稠稠的醇香异

常。玉如意先喝了一杯,媚笑道:“东方老爷,今儿怎么谢你才好?”乾隆也举杯饮尽,笑

道:“你先唱个曲儿吧,怎么谢法,待会儿咱们慢慢商量。”玉如意取过琵琶,轻拢慢捻,

弹了起来,一开口“并刀如水,吴盐胜雪”,唱的是周美成的一曲《少年游》。乾隆一听大

悦,心想当年宋徽宗道君皇帝夜幸名妓李师师,两人吃了徽宗带来的橙子,李师师留他过

夜,悄悄道:“外面这样冷,霜浓马滑,都没甚么人在走啦,不如别去啦。”哪知给躲在隔

房的大词人周美成听见了,把这些话谱入新词。徽宗虽然后来被金人掳去,但风流蕴藉,丹

青蔚为一代宗师,是古来皇帝中极有才情之人,论才情我二人差相彷佛,福泽自不可同日而

语,当下连叫:“不去啦,不去啦!”

皇帝在房里兴高采烈的喝酒听曲,白振等人在外面却忙得不亦乐乎。这时革职留任、戴

罪图功的浙江水陆提督李可秀统率兵丁赶到,将巷子团团围住,他手下的总兵、副将、参

将、游击,把巷子每一家人家搜了个遍,就只剩下玉如意这堂子没抄。白振带领了侍卫在屋

顶巡逻,四周弓箭手、铁甲军围得密密层层。古往今来,嫖院之人何止千万,却要算乾隆这

次嫖得最为规模宏大,当真是好威风,好煞气,于日后“十全武功”,不遑多让焉。后人有

“西江月”一首为证,词曰:

铁甲层层密布,刀枪闪闪生光,忠心赤胆保君皇,护主平安上炕。湖上选歌征色,帐中

抱月眠香。刺嫖二客有谁防?屋顶金钩铁掌。众侍卫官兵忙碌半夜,直到天亮,幸得平安无

事,鸡犬不惊。到太阳上升,和*悄悄走到玉如意房外,从窗缝里一张,见床前放着乾隆的

靴子和一双绣花小鞋,帐子低垂,寂无人声,伸了伸舌头,退了出来。哪知从卯时等到辰

时,又等到巳时,始终不见皇上起身,不由得着急起来,在窗外低呼:“老爷,要吃早点了

吗?”连叫数声,帐中声息俱无。

和*暗暗吃惊,转身去推房门,里面闩住了推不开。他提高声音连叫两声:“老爷!”

房里无人答应。和*急了,却又不敢打门,忙出去和李可秀及白振商量。李可秀道:“咱们

叫老鸨去敲门,送早点进去,皇上不会怪罪。”白振道:“李军门此计大妙。”三人去找老

鸨,哪知妓院中人竟然一个不见。三人大惊,情知不妙,忙去拍玉如意房门,越敲越重,里

面仍然毫无声息。李可秀急道:“推进去吧!”白振双掌抵门,微一用力,喀喇一声,门闩

已断。

和*首先进去,轻轻揭开帐子,床上被褥零乱,哪里有乾隆和玉如意的踪影?登时惊得

晕了过去。白振忙叫进众侍卫,在妓院里里外外搜了一个遍,连每只箱子每只抽屉都打开来

细细瞧了,可是连半点线索也没有。众人又害怕又惊奇,整夜防守得如此严密,连一只麻雀

飞出去也逃不过众人眼睛,怎么皇帝竟会失踪?白振又再检查各处墙壁,看有无复门机关,

敲打了半天,丝毫不见有可疑之处。不久御林军统领福康安和浙江巡抚都接到密报赶到。众

人聚在妓院之中,手足无措,魂不附体,面如土色,呆若木鸡。

正是:皇上不知何处去,此地空余象牙床。那晚乾隆听玉如意唱了一会曲,喝了几杯

酒,已有点把持不定。玉如意媚笑道:“服侍老爷安息吧?”乾隆微笑点头。玉如意替他宽

去衣服鞋袜,扶到床上睡下,盖上了被,轻笑道:“我出去一会,就回来陪你。”乾隆觉枕

上被间甜香幽幽,颇涉遐思,正迷迷糊糊间,听得床前微响,笑道:“你这刁钻古怪的妮

子,还不快来!”帐子揭开,伸进一个头来,烛光下只见那人满脸麻皮,圆睁怪眼,腮边浓

髯,有如刺猬一般,与玉如意的花容月貌大不相同。乾隆还道眼花,揉了揉眼睛,那人已把

一柄明晃晃的匕首指在他喉边,低喝:“丢他妈,你契弟皇帝,一出声,老子就是一刀。”

乾隆这一急真是非同小可,霎时间欲念全消,宛如一桶雪水,从顶门上直灌下来。那人更不

打话,摸出块手帕塞在他嘴里,用床上被头把他一卷,便像个铺盖卷儿般提了出去。

乾隆无法叫喊,动弹不得,睁眼一片黑暗,只觉被人抬着,一步一步向下走去,鼻中闻

到一股泥土的霉臭潮湿之气,走了一会,又觉向上升起,登时省悟,原来这批人是从地道中

进来的,因此侍卫官兵竟没能拦住。刚明白此节,只觉身子震动,车轮声起,已给人放入马

车,不知谋叛者何人,又不知要把自己带到哪里?车行良久,道路不平,震动加烈,似已出

城,到了郊外。再走好半天,车子停住,乾隆感到给人抬了出来,愈抬愈高,似乎漫无止

境,心中十分害怕,全身发抖,在被窝中几乎要哭了出来。惶急之际,忽动诗兴,口占两

句,诗云:“疑为因玉召,忽上峤之高。”被人抬着一步一步的向上,似是在攀援一座高

峰,最后突然一顿,给人放在地下。他不敢言语,静以待变,过了半晌竟没人前来理睬。将

裹在身上的被子稍稍推开,侧目外望,黑漆漆的甚么也看不见,只听得远处似有波涛之声,

凝神静听,又听得风卷万松,夹着清越悠长的铜铃之声。风势越来越大,一阵阵怒啸而过,

似觉所处之地有点摇晃,更是害怕,推开被头,想站起来看看,刚一动,黑暗中一个低沉的

声音喝道:“要性命的就别动。”敢情监视着他的人守候已久,乾隆吓得不敢动弹。如此挨

了良久,心头思绪潮涌,风声渐止,天色微明,乾隆看出所处之所是一间小室,但爬得这么

高,难道这是高山之巅的一所房屋?正在胡思乱想,忽听得一阵唏哩呼噜之声,细细听去,

原来是监守者正在吃面,听声音是两个人,大口咀嚼,吃得十分香甜。他折腾了一夜,这时

已感饥饿,面香一阵阵传来,不觉食欲大起。

过了一会,两人面吃完了,一个人走过来,将满满一碗虾仁鳝糊面放在他头边地下,相

距约有五尺,碗中插了一双筷子。乾隆寻思:“这是给我吃的么?”不过这两人既不说,肚

中虽饿,也不便开口寻问。只听一人道:“这碗面给你吃,里面可没毒药。”乾隆大喜,坐

起身来正要去拿,忽然身上一阵微凉,忙又睡倒,缩进被里。原来昨夜玉如意服侍他安睡之

时,已帮他将上下衣服脱得精光,这时一丝不挂,怎能当着众人前钻出被窝来拿面?那人骂

道:“奶奶的,你怕毒,我吃给你看。”端起碗来,连汤带面,吃了个干干净净。乾隆见这

人满脸疤痕,容色严峻,甚感惧怕,道:“我身上没穿衣,请你给我拿一套衣服来。”他话

中虽加了个“请”字,但不脱呼来喝去的皇帝口吻。那人哼了一声,道:“老子没空!”这

人是鬼见愁十二郎石双英,一副神情,无人不怕。乾隆登时气往上冲,但想自己命在别人掌

握之中,皇帝的威严只得暂且收起,隔了半刻,说道:“你是红花会的么?我要见你们姓陈

的首领。”石双英冷冷的道:“咱们文四哥给你折磨得遍身是伤。总舵主在请医生给他治

伤,没功夫见你,等文四哥的伤势痊愈了再说。”乾隆暗想,等他伤愈,不知要到何年何

月,不由得暗暗着急。只听得另一个喉音粗重、神态威猛的人道:“要是四哥的伤治不好,

归了天,那只好叫你抵命。”这人是铁塔杨成协,这话倒非威吓,实是出自肺腑之言。乾隆

无法搭腔,只得装作没听见。只听两人一吹一唱,谈了起来,痛骂满洲鞑子霸占汉人江山,

官吏土豪,欺压小民,说来句句怨毒,只把乾隆听得惊心动魄。到了午间,孟健雄和安健刚

师兄弟来接班,两人一面吃饭,一面谈论官府拷打良民的诸般毒刑,甚么竹签插指甲、烙铁

烧屁股、夹棍、站笼,形容得淋漓尽致,最后孟健雄加上一句:“将来咱们把这些贪官污吏

抓来,也教他们尝尝这些滋味。”安健刚道:“第一要抓贪官的头儿脑儿。插他的手指,烧

他的屁股。”这一天乾隆过得真是所谓度日如年,好容易挨到傍晚,换班来的是常氏双侠。

这对兄弟先是闷声不响的喝酒,后来酒意三分,哥儿俩大谈江湖上对付仇家的诸般惨毒掌

故。甚么黑虎岗郝寨主当年失风被擒,后来去挖掉了捉拿他的赵知府的眼珠;甚么山西的白

马孙七为了替哥哥报仇,把仇人全家活埋;甚么彰德府郑大胯子的师弟剪他边割他靴子,和

他相好勾搭上了,他在师弟全身割了九九八十一刀。乾隆又饿又怕,想掩上耳朵不听,但话

声总是一句一句传进耳来。兄弟俩兴致也真好,一直谈到天明,“龟儿子”和“先人板

板”,也不知骂了几千百句。总算他们知道乾隆是总舵主的同胞兄弟,没辱及他的先人。乾

隆整夜不能合眼。常氏双侠形貌可怖,有如活鬼,灯下看来,实令人不寒而栗。次日早晨,

赵半山和卫春华来接班。乾隆见这两人一个脸色慈和,一个面目英俊,不似昨天那批人凶神

恶煞般的模样,又均在西湖上见过,稍觉放心,实在饿不过了,对赵半山说道:“我要见你

们姓陈的首领,请你通报一声。”赵半山道:“总舵主今儿没空,过几天再说吧。”乾隆心

想:“这样的日子再过几天,我还有命么?”说道:“那么请你先拿点东西给我充饥。”赵

半山道:“好吧!”大声叫道:“万岁爷要用御膳,快开上酒席来。”卫春华答应着出去。

乾隆大喜,说道:“你给我拿一套衣服来。”赵半山又大声叫道:“万岁爷要穿衣了,快拿

龙袍来。”乾隆喜道:“你这人不错,叫甚么名字?将来我必有赏赐。”赵半山微笑不答。

乾隆忽然想起,道:“啊,我记得了,你的暗器打得最好。”孟健雄捧了一套衣服进来,放

在被上,乾隆坐起一看,见是一套明朝的汉人服色,不觉大为踌躇。赵半山道:“咱们只有

这套衣服,你着不着听便!”乾隆心想我是满清皇帝,怎能穿明朝的汉人服色,可是不穿衣

服,势必不能吃饭,饿了一日两夜之后,这时甚么也顾不得了,只得从权穿起。

他穿了汉人装束,虽觉不惯,倒也另有一股潇洒之感,站起来走了几步,向窗外一望,

不由得吓了一跳,只见远处帆影点点,大江便在足底,眼下树木委地,田亩小如棋局,原来

竟是身在高塔之顶。这宝塔作八角形,既在大江之滨,那定是杭州著名的六和塔了。又过了

两个时辰,才有人来报道:“酒席摆好了,请下去用膳。”乾隆跟着赵半山和卫春华走到下

面一层,见正中安放一张圆桌,桌上杯箸齐整,器皿雅洁,桌上已团团坐满了人,留下三个

空位。众人见他下来,都站起身来拱手迎接。乾隆见他们忽然恭谨有礼,心中暗喜。

无尘道人道:“我们总舵主说他和皇上一见如故,甚是投缘,因此请皇上到塔上来盘桓

数日,以便作长夜之谈,哪知他忽有要事,不能分身,命贫道代致歉意。”乾隆嗯了一声,

不置可否。无尘请他上坐。乾隆便在首位坐了。

侍仆拿酒壶上来,无尘执壶在手,说道:“弟兄们都是粗鲁之辈,不能好好服侍皇上,

请别怪罪。”一面说一面筛酒,酒刚满杯,无尘忽然变脸,向侍仆怒骂:“皇上要喝最上等

的汾酒,怎么拿这样子的淡酒来?”举杯一泼,将酒泼在侍仆脸上。侍仆十分惶恐,说道:

“这里只备了这种酒,小的就到城里去买好酒。”无尘道:“快去,快去。这样子的酒,咱

们粗人喝喝还可以,皇上哪能喝?”徐天宏接过酒壶,给各人筛了酒,就只乾隆面前是一只

空杯,他不住向乾隆道歉。

一会儿侍仆端上四盆热气腾腾的菜肴,一盆清炒虾仁,一盆椒盐排骨,一盆醋溜鱼,一

盆生炒鸡片,菜香扑鼻。无尘眉头一皱,喝道:“这菜是谁烧的?”一名厨子走近两步道:

“是小人烧的。”无尘怒道:“你是甚么东西?干么不叫皇上宠爱的御厨张安官来烧苏式小

菜?这种杭州粗菜,皇上怎么能吃?”乾隆道:“这几样菜色香俱全,也不能说是粗菜。”

说着伸筷去盆里挟菜。陆菲青坐在他身旁,伸出筷子,说道:“这种粗菜皇上不能吃,别吃

坏了肚子。”双筷在他筷上一挟,潜用内力,轻轻一折,把乾隆的筷子齐齐折断了一截。群

雄见陆菲青不动声色,露了这手,都是暗暗佩服。无尘心道:“他师弟张召重武功虽高,谈

到内功,恐怕还是不及师兄。绵里针果然名不虚传。”乾隆筷子被陆菲青挟断,伸出又不

是,缩进又不是,登时面红过耳,拍的一声,把断筷掷在桌上。大家只当不见,“请请”连

声,吃起菜来。

徐天宏向厨子喝道:“快去找张安官来给皇上做菜。皇上肚子饿了。你不知道么?”厨

子诺诺连声,退了下去。乾隆自知他们有意作弄,肚中饥火如焚,眼见众人又吃又喝,连声

赞美,心中又气又恨,可又发作不得,菜肴一道一道的上来。塔中设有炉灶,每道菜都是热

香四散。好容易干吞馋涎等他们吃完酒席,侍仆送上龙井清茶。徐天宏道:“这茶叶倒还不

错,皇上可以喝一杯。”乾隆接来两口喝干,茶入空肚,更增饥饿。蒋四根在旁却不住抚摸

肚子,猛打饱呃,大呼:“好饱!”赵半山道:“我们已去赶办御用筵席,请皇上稍等片

刻。”无尘在一旁顿足怒骂,说待慢了贵客,总舵主回来定不高兴。周仲英把铁胆弄得当啷

啷直响,说道:“皇上肚饿了吧?”乾隆哼了一声,并不言语。蒋四根道:“饿乜?我好

饱!”徐天宏道:“这叫做‘饱人不知饿人饥’了。天下挨饿的老百姓不知道有几千几万,

可是当政之人,几时想过老百姓挨饿的苦处?今日皇上稍稍饿一点儿,或者以后会懂得老百

姓挨饿时是这般受罪。”常赫志道:“人家是成年累月的挨饿,一生一世从来没吃饱过一

餐。他一天两天不吃东西,有啥子希奇?”常伯志道:“我们哥俩小时候连吃两个月树皮草

根,你龟儿尝尝这滋味看。”

说到了饿肚子,红花会群雄大都是贫苦出身,想起往事,都是怒火上升,你一句,我一

句,说个不休。乾隆脸上青一阵红一阵,听他们说得逼真,也不禁怵然心动,心想:“天下

果真有这等惨事?生而贫穷,也真是十分不幸了。”他愈听愈不好过,转身向上层走去,群

雄也不阻拦。徐天宏道:“待御膳备好,就来接驾。”乾隆不理。过了两个时辰,乾隆忽然

闻到一阵“葱椒羊肉”的香气,宛然是御厨张安官的拿手之作,又惊又喜,难道他们真的把

御厨给找来了?正自沉吟,张安官走了上来,爬下叩头,说道:“请皇上用膳。”乾隆奇

道:“你怎么来的?”张安官道:“奴才昨天在戏园子听戏,一出门就给人架了去。今儿听

人说皇上在这儿,要奴才侍候,奴才十分欢喜。”

乾隆点点头,走了下去,只见桌上放着一碗“燕窝红白鸭子□豆腐”、一碗“葱椒羊

肉”、一碗“冬笋大炒鸡□面筋”、一碗“鸡丝肉丝奶油□白菜”,还有一盆“猪油酥火

烧”,都是他平日喜爱的菜色,此外还有十几碟点心小菜,一见之下,心中大喜。张安官添

上饭来。无尘等齐道:“请皇上用膳。”乾隆心想:“这次看来他们是真心请我吃饭了。”

正要举筷,忽见一个十八九岁的大姑娘抱着一头猫儿走了进来,对周仲英道:“爹,猫咪饿

啦!”正是周绮。那猫在她手中挣了几挣,周绮一松手,猫儿跳到桌上,在两盆菜中吃了两

口。周绮和众人纷纷呼喝,正要把猫赶下,忽然那猫两腿一伸,直挺挺的躺在桌上,口吐黑

血而死。乾隆登时变色。张安官吓得发抖,忙跪下道:“皇上……皇上……菜里给他们……

他们下毒……吃不得了!”乾隆哈哈一笑,道:“你们犯上作乱,大逆不道,竟要弑君。要

杀便杀,何必下毒?”把椅子一推,站了起来。

无尘道:“皇上你这顿饭当真是不吃的了?”乾隆怒道:“乱臣贼子,看你们有甚么好

下场。”他见猫儿中毒,自分今日必死,索性破口怒骂。无尘伸掌在桌上一拍,喝道:“大

丈夫死生有命,你不吃我吃!哪一位有胆子跟我一起吃?”说罢拿起筷子,在猫儿吃过的菜

中挟了两筷,送入口中,大嚼起来。群雄纷纷落座,叫道:“死就死,有甚么要紧?”喝酒

吃菜,踊跃异常。乾隆见这批亡命徒大吃毒菜,不禁愕然,不知他们是何用意。

不一会,群雄风卷残云,把饭菜吃了个干净,居然一点没事。原来他们先给猫儿喂了毒

药,菜中却并没有毒药。这一来,乾隆一席到口的酒菜固然吃不到,还给人奚落了一场。原

来那日群雄在余杭舟中商议,文泰来虽已救出,乾隆却决不肯甘休,如何善后,实非容易。

无尘献议一不做,二不休,索性去将乾隆捉了来,迫他答应不得再跟红花会为难。群雄个个

心雄胆壮,齐声赞好,当下重回杭州,恰逢西湖中正在选花国状元,便将乾隆诱入玉如意的

院子擒获。

群雄痛恨乾隆捕捉文泰来,刀砍棍打,弄得遍体鳞伤,而骆冰受伤、周仲英丧子、余鱼

同命危,何尝不均是由此而起?依着常氏双侠和蒋四根等一干人,便要将乾隆一刀杀却,至

不济也要痛打一顿,以出心中恶气。但陈家洛和徐天宏等以大局为重,终于劝服了他们,才

这般折辱他一番。这一来是报仇,二来是先杀他个下马威,等陈家洛和他商谈大事时,好教

他容易就范。乾隆整整挨了两天饿,杭州官场却已闹得天翻地覆。皇上失踪的消息虽没张扬

出去,全城却已几乎抄了个遍。杭州通往外县的各处水陆口子都由重兵把守,不许一人进

出。城里城外,两天内捕捉了几千名“疑匪”,各处监狱都塞满了。地方官府固是十分惶

急,一面又乘机把富商大贾捉了许多,关在狱里,勒索重金,料来这是“忠君爱国”的大

事,日后谁都不会追究。皇帝希奇古怪的失踪,福康安、李可秀、白振以及一些得知消息的

护驾大臣,这两日中真如热锅上蚂蚁,不知如何是好。他们料想必是红花会犯驾,出事后立

时大举在各处搜查,哪知全城红花会人众早已隐匿的隐匿,出城的出城,一个也没抓到。第

三天清晨,福康安又召集众人在抚署会商。人人愁眉苦脸,束手无策,计议要不要急报皇太

后。可是这一报上去,后果之糟,谁都不敢设想。正自踌躇不决,忽然御前侍卫瑞大林脸色

苍白,急奔前来,在白振耳边轻轻说了几句话。白振脸色一变,立即站起,道:“有这等

事?”福康安忙问情由。瑞大林道:“在皇上寝殿外守卫的六名侍卫,忽然都给人杀死

了。”福康安并不吃惊,反而暗喜,道:“咱们去看看,这事必与皇上失踪有关。说不定反

可找到些头绪。”众人走向乾隆设在抚署里的寝殿。瑞大林把门一推,迎鼻一阵血腥气扑了

过来,只见地板上东倒西歪的躺着六具尸体,有的眼睛凸出,有的胸口洞穿,死状可怖。乾

隆睡觉之时,向有六名侍卫在寝殿外守夜,皇帝虽然失踪,轮值侍卫仍然照常值班,哪知六

人全在夜中被杀。白振道:“这六位兄弟都非庸手,怎么不声不响的就给人干掉了?”各人

目瞪口呆,谁都猜想不透。白振察看尸体,细究死因,见有的是被重手法震毙,有的是被剑

削去了半边脑袋。那六人的兵器有的在鞘中还未拔出,想来刺客行动迅速,侍卫不及御敌呼

援,都已一一被杀。白振皱眉道:“这室中容不下多人斗殴,刺客最多不过两三人。他们一

举就害死六位弟兄,下手毒辣爽利,武功实在高明之极。”李可秀道:“皇上既已被他们请

去,又何必来杀这六名侍卫?看来昨晚的刺客和劫持皇上之人并非一路。”福康安道:“不

错!刺客也是谋叛行刺,哪知皇上却不在这里。”白振道:“两位所料甚是。如杀侍卫的是

红花会人物,那么皇上是落在别人手中了。可是除了红花会,又有谁如此大胆,敢做这般大

逆不道之事?要是劫持皇上的是红花会,此外哪里又有这等武功高强之人?”红花会人众已

难对付,突然又现强敌,不禁心寒。再俯身察看,忽见尸体胸口有犬爪抓伤和利齿咬伤的痕

迹,心念一动,忙请李可秀差人去找猎犬。

过了一个多时辰,差役带了三名猎户和六头猎犬进来。李可秀已调集了两千名兵丁,整

装待发,白振命猎户带领猎犬在尸体旁嗅了一阵,追索出去。

猎犬带领众人直奔湖滨,到了西湖边上,向春湖中狂吠。白振暗暗点头,知道刺客带了

犬来,打死侍卫后,命犬带路,追寻皇帝。猎犬吠了一会,沿湖乱跑乱窜一阵,找到了踪

迹,沿湖奔去,湖畔泥湿,果然有人犬的足印。猎犬奔到乾隆上岸处,折回城内。城内人

多,气息混杂,猎犬慢了下来,边嗅边走,直向玉如意的妓院奔了进去。妓院中本来有兵把

守,这时却已不见。众人走进院子,只见庭院室内,又死了两名侍卫和十多名官兵。刺客下

手狠辣,没留下一个活口,有的兵卒是咽喉被狗咬断而死。白振看死者身材和伤口部位,心

想恶狗躯体庞大,若非关外巨獒,便是西北豺狼和犬的混种,难道刺客是从关外或西北塞外

而来?六只猎犬在玉如意卧室中转了几个圈子,忽在地板上乱抓乱爬。白振细看地板,并无

异状,但猎犬仍不住抓吠,便命兵卒用刀撬起地板,下面是块石板。白振急道:“快撬!”

兵卒把石板撬开,露出一个大洞,猎犬当即钻了下去。李可秀和白振见下面是条地道,这才

恍然大悟,成千兵将在妓院四周和屋顶守卫,而皇帝竟然神不知鬼不觉的失踪,原来刺客是

从地道里逃出的,不禁暗叫惭愧,率领兵卒追了下去。

注:日人稻叶君山《清朝全史》云:“乾隆御制诗至十余万首,所作之多,为陆放翁所

不及。常夸其博雅,每一诗成,使儒臣解释,不能即答者,许其归家涉猎。往往有翻阅万卷

而不得其解者,帝乃举其出处,以为笑乐。”其实乾隆之诗所以难解,非在渊博,而在杜

撰,常以一字代替数语,群臣势必瞠目无所对,非拜伏赞叹不可。周作人《杂谈旧小说》一

文谈到《绿野仙踪》时说:“冷于冰遇着一个私塾教书的老头子,有很好的滑稽和讽刺……

这老儒给他讲解两句诗,却幸而完全没有忘记:‘媳钗俏矣儿书废,哥罐闻焉嫂棒伤。’这

里有意思的事,乃是讽刺乾隆皇帝的。我们看他题在知不足斋丛书前头的‘知不足斋何不

足,渴于书籍是贤乎’,和在西山碧云寺的御碑上的‘香山适才游白杜,越岭便以主碧云’

比较起来,实在好不了多少。书里的描写可以说是挖苦透了,不晓得那时何以没有卷进文字

狱里去的,或者由于告发的不易措施,因为此外没有确实的证据,假如直说这‘哥罐’的诗

是模拟圣制的,恐怕说的人就要先戴上一顶大不敬的帽子吧。”书中“媳钗”两句系咏花,

媳妇钗花于须,儿子视俏容而废攻书;兄长插花于罐而闻,嫂子为防微杜渐,以棒击罐而破

之。该书成于乾隆二十九年,其时御制诗流传天下,周说颇有见地。乾隆第五次南巡至海

宁,仍驻陈氏安澜园,有诗云:“安澜易旧名,重驻跸之清……石径虽诘曲,步来哪用寻?

无花不具野,有竹与之深”云云。又乾隆在海宁半夜中闻潮声雷动,有“睡醒”一律:“睡

醒恰三更,喧闻万马声。潮来势如此,海宴念徒萦。微禹乏良策,伤文多愧情。明当陟尖

峤,广益竭吾诫。”诗中之“文”字,或系指汉文帝(?)“尖峤”当指海宁之尖山,乾隆

翌日拟往巡游。但山字平声,碍于平平平仄仄,无奈改用“尖峤”,盖“峤”字可平可仄

也。作者恭拟御制两句:“疑为因玉召,忽上峤之高”,玉者玉皇大帝也,玉如意也,似高

不失为乾隆诗体。乾隆在海宁督修海塘及观潮,作诗极多,有句云:“今日海塘殊昔塘,补

偏而已策无良,北坍南涨嗟烧草,水占田区竟变桑。”海宁有柴塘,力不足以御怒潮,“烧

草”或系指“柴”,乃乾隆杜撰之典,儒臣难解矣。“变桑”当指沧海变桑田,“策无良”

意为无良策。又有句云:“伍胥文种诚司是,之二人前更属谁?”相传伍子胥、文种为海宁

潮神,乾隆以海潮汹涌,自古已然,于伍文二人之前又属谁管?数年后再到海宁观潮,和前

诗云:“设非之二人司是,如是雄威更合谁?”又海宁观潮诗有句云:“当前也觉有奇讶,

闹后本来无事仍。”意谓海潮涌来之时,也觉十分诧异,但潮水大闹一场之后,仍然无事,

“无事仍”者,“仍无事”也。

乾隆诗才虽别具一格,但督修海塘,全力以赴,实令人心感,其在陈氏安澜园有句云:

“急愁塘与堰,懒听管和弦。”勤政爱民,似亦非虚言。

乾隆喜用“之”、“而”、“以”、“和”、“与”等虚字以凑诗中字数。陈世倌告老

还乡时,乾隆有送行诗云:“夙夜勤劳言行醇,多年黄阁赞丝纶。陈情无那俞孔纬,食禄应

教列郑均。自是江湖忧未忘,原非桑梓隐而沦。老成归告能无惜?皇祖朝臣有几人?”又登

海宁“观湘楼”诗云:“南坍与北涨,幻若谷和陵。江尚岸之近,楼如舫以乘。”意谓江水

离岸尚近,登楼有如乘舫。设删去虚字而成四言诗:“南坍北涨,幻若谷嶂。江岸登楼,宛

如乘舫。”其意一也,可见其诗中虚字往往多余。其题董邦达《西湖四十景》有句云:“贤

守风流白与苏”。作者拟御制西湖即兴:“才诗或让苏和白,佳曲应超李与王”,试为乾隆

儒臣解之:朕才子之诗,或稍不及苏东坡和白乐天,未有定论,然玉如意佳人之曲,歌喉当

胜李夫人、琵琶应超王昭君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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