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碧血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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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表于 2009-1-22 02:23:22 | 显示全部楼层 |阅读模式
《碧血剑》是作者的第二部小说,作于一九五六年。《碧血剑》的真正主角其实是袁崇焕,其次是金蛇郎君,两个在书中没有正式出场的人物。袁承志的性格并不鲜明。不过袁崇焕也没有写好,所以在一九七五年五六月间又写了一篇《袁崇焕评传》作为补充。   《碧血剑》曾作了两次颇大修改,增加了五分之一左右的篇幅。修订的心力,在这部书上付出最多。

  《碧血剑》《Sword Stained with Royal Blood》当代著名作家金庸著,著于1956年,是金庸的第二部武侠小说。至今为止,已经过三次修订。现收录在《金庸作品集》中。
  本书讲的是明末抗清将领袁崇焕之子袁承志的故事。


【作品评析】
  其一:
  
  作者:倪匡
  金庸在创作《碧血剑》时,已在寻求一个新的突破,他这部小说采取了一种特异的结构。书中真正的主角,金蛇郎君,是一个早已死了的人,一切活动,只在倒叙中出现。而另一个摆出来一本正经是主角的人物袁承志,相形之下,黯然失色。
  所以,金庸在金蛇郎君和袁承志双线并叙的时候,虽然只是一线出色,还有可观之处。到了金蛇郎君那一线告一段落之后,就有溃崩的迹象。尤其是到了末段,是金庸小说中最差的一段,可称败笔。
  那一段败笔,在金庸重新修订他的作品时,几乎整个改写,改写之后,自然比前次发表时变好得多,但在金庸作品中的“劣品”地位却不变。
  在《碧血剑》中,金庸首先向正统的是非观念挑战。金蛇郎君是一个放荡不羁的人物,而金庸肯定了他的个性,将他写得极其动人、可爱。
  《碧血剑》的另一个特色是金庸采真实的历史和虚构情节的揉合发挥得更成熟,崇祯的女儿长平公主,可以在江湖上行走。这都是虚构和真实的揉合,真真假假,成为金庸小说的一大特点,而到了《鹿鼎记》时,更是发挥到了淋漓殆尽的境界,令人叹为观止。《碧血剑》在金庸的作品中,是最乏善可陈的一篇,其地位、排名在第十二位。
  值得一提的是,在新版《碧血剑》的单行本中,有一篇附篇:《袁崇焕评传》。
  这篇评传,以深入浅出的文字写袁崇焕,对于明末的历史,作了极详实的叙述,也写出了一个历史上英雄人物,因为性格而铸成的悲剧的那种悲壮而无可奈何的境况,令人阅后沧然。
  这篇文字中,对于群众的盲目性,虽然没有什么严重的字眼加以谴责,但是非议之意,跃然纸上。
  《袁崇焕评传》是一篇极有价值的论文,而且可读性极高,近世堪与比拟的相类文字,只有柏杨的《中国人史网》而已。
  其二: 
  作者:曹正文
  失败之处:一是金庸说此书的主角是明末的忠臣袁崇焕,但袁崇焕未出场,虽补《袁崇焕评传》一篇,终归与武侠脱节,这是不成功之一。
  其二,本书主角袁承志,写得与陈家洛一样叫人失望。这位袁公子东奔西走串戏,不伦不类。又莫名其妙爱上一个撒娇胡闹的温青青,实在丢男人的脸。
  其三,《碧血剑》在结构上不够紧凑,故事焊接上有裂缝,语言表达上也未必比《书剑恩仇录》娴熟,这可能与金庸初涉武林世界、驾驭语言的功力无法做到游刃有余。
  但《碧血剑》是金庸新派武侠小说从摸索走向成功的一个重要转折点。它的成功之处,是作者吸收新文艺手法,第一次在他的武侠小说中运用倒叙形式来展示故事的起伏曲折。请注意,书中真正的主角金蛇郎君夏雪宜自始至终没有出场,他的个性特点以及有关他的故事,全部依靠温仪与何红药两个女人的动人回叙,这个手法正是新派武侠小说与旧派武侠小说的重要区别。
  《碧血剑》第二个贡献,是金庸小说中第一次出现了一个半正半邪的艺术典型。金蛇郎君夏雪宜这一形象的诞生,大大丰富了武侠世界中人性的复杂性。
  其三:
  新浪娱乐讯
  《碧血剑》是金庸先生的第二部小说,属于金庸先生的早期创作,带着早期金庸小说的一些特征,这也可以说是金庸、梁羽生先生开创的“新武侠小说”的一些特征。其中最突出的特征有两点,第一点是武侠小说和历史叙事相结合,第二点是传奇的内容为历史的主题服务。也就是说,小说的情节并非由主人公的性格所决定所推动,也不是由人性的命运所决定,而是由既定的历史素材以及由此衍生出来的有关历史的思想主题演绎出来的。
  《碧血剑》的创作,在《书剑恩仇录》之后,在《射雕英雄传》之前,因而比较明显地带有从《书剑恩仇录》向《射雕英雄传》过渡的痕迹,即从“历史传奇”向“人生成长”过渡的痕迹。我们看到,与《书剑恩仇录》不同,这部小说的主人公袁承志的故事是从他小时候开始的,不像《书剑》的主人公陈家洛一出场就是一个武功高强、性格定型的青年;但另一方面,袁承志的成长故事又是一个不完整的成长故事,不像《射雕》的主人公郭靖那样由性格的成长和发展决定着小说情节的发展,或者说小说情节的发展是为主人公的性格成长服务的。在这部小说中,到了第四回,主人公袁承志从华山派艺成下山,他的性格就基本上已经定型了,其后的故事情节中,袁承志的这种性格并没有太大的变化。这也就是说,袁承志的故事其实不是他本人的故事,而是一个有关江山社稷的历史演变的故事,主人公袁承志只不过是在这个江山社稷的故事中充当一个引线或者是导游,有时候甚至是历史主题的一个演绎或表达的工具。
  根据这些,张纪中拍摄的这部40集电视剧《碧血剑》设定双重主题(双重叙事线索),即有关江山历史的叙事线索,和有关江湖传奇的叙事线索。小说第二次修订版的后记中指出,这部小说的真正的主人公,其实不是在小说中所看到的主人公袁承志,当然更不是夏青青,而是他们的父亲,即从没有正式出场过的两个早已经去世了的人物:明朝的蓟辽总督袁崇焕,和金蛇郎君夏雪宜——在这次第三版修订本后记中,作者将这句话删除了,这说明,作者在这次修订中,努力将这部作品的叙事重点转移到正式出场的人物身上,也就是转移到袁承志和夏青青的身上,让他们来承担小说的思想主题。但即便如此,小说原来的构想痕迹,仍然存在于小说的文本内外。最好的证明,就是在海内外《碧血剑》的版本中,仍然将作者专门创作的历史人物袁崇焕的评传放在书后。
  无论最终的艺术成就如何,作者这样的创作设计,都是一种可贵的艺术创新尝试,让早已经去世的人物的影子活跃于现实生活及其人物的言谈、记忆与心灵之中,从小说叙事的字里行间或故事背景中呈现出来,这是一个非常值得赞赏和钦佩的构想。
  很显然,历史人物袁崇焕和传奇人物金蛇郎君夏雪宜,这样的两个人属于完全不同的两个世界。他们的不同,首先是真实与虚构的不同,袁崇焕其人其事都是真实存在的,有案可查的;而夏雪宜的人生经历和情感世界,则全都是由作者想象和虚构出来的,只能存在于这部小说之中。其次,对于小说的主题来说,还有一个重要的不同,那就是这两个人的个人品格、精神境界和价值指向也是完全不同的:袁崇焕是一个为了江山社稷奋不顾身、数十年生命都献身于明王朝、汉民族和中原的苍生百姓,可以算得上是一个真正意义上的历史的英雄;而金蛇郎君夏雪宜,却是明显的另外一种人,即为了个人的、家庭的仇怨而苦斗,不仅消耗了自己的全部生命,而且还制造了更多人的苦难和更多人仇怨,从某种意义上说,这是一个个人主义者,是一个性情中人,是一个典型的江湖浪子。
  从这两个不同的人身上就能够分析出这部小说的两个不同的主题。从袁崇焕的人生故事中,我们得到的是一种历史文化的道德典范,即道德人格的主题;而从金蛇郎君夏雪宜的传奇故事中,我们得到的则是一种个人生活的情感风貌,即个人情感的主题:夏雪宜这个人物是一个典型的传奇人物,一个典型的江湖的、武侠的人物,他的存在目的,就是要为家人复仇,同时又为寻宝付出了惨痛的代价,在复仇和寻宝的过程中,他的情感经历,又是那样的扣人心弦。
  根据小说,直接出场的主人公袁承志、夏青青、阿九等人,就全都有着双重身份,首先,是作为上述主题的承载着,即作为上述不在场的主人公的后人,寻访先辈的生存和死亡之谜,或为先辈报仇雪恨,但不论如何,都是先辈故事和历史的寻访者和导游员。另一方面,他们又有自己的故事,只不过,他们的身上流着先辈的鲜血,他们的故事也并没有脱离上述思想主题——在一个层面上,可以说,历史人物袁崇焕的儿子袁承志是承担了小说中的历史主题;江湖儿女夏雪宜的女儿夏青青则是承担了小说的江湖的主题。而在一个更深的层面上,还可以说,在小说的第一主人公袁承志一个人身上,实际上已经同时承担了历史的主题和江湖的主题,也就是社会悲剧与个人情感的悲剧,因为,阿九这个情感人物原本就是历史的一部分,她是皇帝的女儿,也就是袁承志仇人的女儿,但更是袁承志倾慕的对象,这又是一个可望而不可即的对象。
  这样的双重主题,形成了小说《碧血剑》的一种叙事的“复调”,甚至形成了一种内在的“交响”,形成了小说故事与传奇的一种巨大的内在张力,不仅看起来错综复杂、起伏跌宕、气象万千,而且也形成了一个巨大的思想和情感的艺术空间,让人无限感慨、浮想联翩、心灵震撼。
  立足于“江湖传奇的故事是为历史的主题服务”的原则,这部《碧血剑》对主题进行了整合,即将小说的第二主题即江湖恩怨和个人情感的主题放在第一主题之中,因为,江湖传奇的故事完全是在历史的背景下,也是在历史的视野中发生的,小说《碧血剑》的双重主题,可以整合成一个主题,即历史的主题,这也是小说的作者金庸先生在创作这部作品时候的主要目标。如前所说,小说一开始的构想,是要把“广东蛮子袁崇焕”的形象和事迹通过武侠小说的形式传播开来、传承下去。也就是说,作者要通过传奇故事的方式,讲述自己心目中不能忘怀的历史。在作者的心中,这就是一种历史。更重要的是,小说的开头和结尾,作者为我们确定了历史的坐标,而且,这种历史的坐标还是双重的。
  第一重历史坐标,是小说的开头,不是从一般的江湖人物或江湖背景开始的,小说讲述的也不是一个普通的江湖故事,而是讲述海外渤尼国华侨张朝唐公子万里迢迢来祖国参加功名考试,被官兵当成盗匪的这段奇异的经历。作者对海外渤尼国的叙述,完全是一种历史小说的笔法和基调。有意思的是,在这部小说的结尾,这个倒霉的张朝唐再一次出现在中原故国大地,且再一次被官兵当成盗匪,只不过,这一次的官兵不再是明朝的官兵,而是李自成统帅的大顺王朝的官兵!也就是说,李自成的官兵和明朝的官兵,对于张朝唐而言,对于所有的老百姓而言,并没有真正的区别!这是一个严肃的、深刻的历史总结。
  第二重历史坐标,是小说的开头,出现了“山宗”即历史人物袁崇焕的旧部的聚会,为的是要纪念这个为了民族国家的利益而奋斗了大半辈子但到晚年却蒙受巨大冤屈的英雄人物,甚至为此要宣誓报仇,也正是为此,山宗的领袖决定要与李自成领导的农民起义军联合。很显然,他们把李自成当成了人民的救星,当成了这个时代的希望,当成了历史的拯救者。然而,在小说的最后,我们却看到,发生在袁承志的父亲袁崇焕身上的大悲剧,在袁承志的义兄李岩身上再一次重演了!明朝的崇祯皇帝冤杀袁崇焕,与李自成冤杀李岩,可谓如出一辙。如果说,这部小说的主线,是讲述袁承志如何为父亲袁崇焕洗刷冤屈,甚至报仇雪恨,即以一种奇特的传奇方式进入历史的话,那么,最后李岩的遭遇,则是对袁崇焕的经历的又一次重复。似乎,这乃是中国历史的一种必然,或者说,这种“黄龙未捣,武穆蒙冤”的悲剧,正是中国文化传统和中国政治制度的历史真相。
  除了小说开头结尾处的这两重历史的坐标之外,实际上,这部小说的叙事背景,也正是历史的真实;而这部小说真正的叙事主题,也正是历史的真相。我们应该看到,小说的叙事背景,甚至小说的叙事主干,完全可以说是讲述明朝末年的历史风云,讲述明朝、满清、大顺王朝等三种不同的政治势力之间的矛盾冲突,可以说是金庸讲述的独特的“三国演义”故事。这,当然是一个历史的故事,要完成的主题当然是历史的主题。从某种意义上说,这部小说堪称为金庸版的“三国演义”——在这部小说中,明王朝是如何衰落和腐朽,看到满洲清王朝是如何兴起和发展,也看到李自成的大顺王朝是如何建立并如何迅速垮台。
  从这个角度看,剧本对袁承志存在的意义和存在的方式就会有新的看法,那就是,袁承志这个主人公,与其说是一个江湖世界的传奇侠士,不如说是真实的历史结构中的一个穿针引线者。他的父亲袁崇焕是被皇太极利用反间计陷害的,也是被崇祯残酷地处死的,因此,明朝皇帝和清朝首领都是袁承志的杀父仇人;而与此同时,李自成及其农民起义军,则一直是袁承志的希望所在、也是他全力支持的对象:从袁承志艺成下山的那一刻开始,李自成的义军就已经成了中国历史的一个焦点,而袁承志此后的所作所为,也无不是为李自成的义军效力。首先是在浙江衢州温家为李自成索回军饷;其次是发掘财宝献给李自成的起义事业;又次是到北京为李自成进入首都做准备;最后,刺杀皇太极和崇祯的行为,虽说是为自己的父亲报仇,其实也在帮助李自成的事业。也就是说,袁承志实际上一直是李自成军队中的一个不入花名册的骨干成员!
  进而,除了明确的“三国演义”的历史背景和叙事线索之外,小说《碧血剑》实际上也是在探索和呈现这样一种深刻的历史主题:为什么历史的悲剧总是一再重演?为什么社会与历史总是一种可悲的循环?
  为了展示这一历史的主题,这部作品提供了下列三个相关的思想主题,也可以说是三个不同社会层次的例证,由下到上,分别是——
  一,“兴,百姓苦;亡,百姓苦!”即百姓遭殃的例证,重点是开头和结尾处海外游子张朝唐的遭遇和精力,在明朝末年,和在李自成的败军之际,充分表现了即使改朝换代,老百姓都过不上好日子,照样遭殃。当明朝末年,兵匪一家的时候,人们是那样寄希望于李自成的起义队伍,盼望“闯王来了不纳粮”且“管叫大小都欢悦”,结果却是,老百姓遭殃更多!除了张朝唐之外,小说开头的广东农民,尤其是小说结尾的北京市民、陕西农民,遭到的灭顶之灾,让人惨不忍睹。在改编中,一定要把李岩为李自成起义军编造的歌谣利用好,前面要做好铺垫,后面要做好反衬,在最悲惨的画面中出现李岩的歌谣,这样会产生一种艺术上的震撼力,也能够烘托好这样一个历史的思想主题。
  二,“今日的一缕英魂,昨日的万里长城!”这也是一段歌谣,是李自成的军队在北京进行抢劫和淫掠的时候,一个盲人歌手对李岩和袁承志所唱的,这个盲人歌手,就像古希腊神话或古希腊悲剧时代的一个先知,预告了李岩的命运结局。实际上,自毁长城,不仅是明朝皇帝崇祯的悲剧,也是李自成的悲剧,甚至是中国专制社会中所有的统治者的悲剧。只不过,这部小说中的崇祯杀掉袁崇焕,和李自成杀掉李岩,显得更加愚蠢,也更加令人震撼。比起普通老百姓的遭遇,袁崇焕和李岩的悲剧,应该显得更加明确,也更加深刻。
  三,“在这样的历史格局中,谁能够真正幸福而快乐?”这是针对崇祯皇帝本人而言的。因为,崇祯皇帝本人并不是一个荒淫无耻的坏蛋,并不是一个愚蠢无知的白痴,而是一个想要励精图治、力挽狂澜,但却无能为力的人,也是一个烦躁、孤独、刚愎自用、怀疑一切、忧心忡忡、心理上明显有变态痕迹的人。之所以如此,部分原因,就是因为他也生活在一个更大的历史悲剧之中。他给袁崇焕和袁崇焕的部下和亲人带来了悲剧和不幸,也给自己和自己的家人带来了更大的不幸,小事情是亲手将自己的女儿手臂斩断,大事情则是自己上吊而死,并且亲手不情愿地葬送了明朝的江山。他本人并不明白,永远也不会明白为何大名江山会如此垮台,但,小说的作者和电视剧的改编者应该明白这一点。之所以要提出这一点,那是希望不要把崇祯皇帝当成一个简单的、想象中的亡国君主、混账王八蛋来描写。否则,就不大可能直达历史的深处。
  四,痛苦的江湖人生,实际上也是对历史的一种补充,或者说是对历史的一种揭露。江湖的传奇,其实也是历史的一个重要的组成部分。——如果说上述的三个方面是我们很容易理解的常态的历史,或历史的常态的话,那么,在小说的传奇部分,即江湖故事部分中所看到的则可以算是变态的历史,或历史的变形部分。在这一部分中,只要小心仔细,我们实际上还是能看到历史的影响,和对历史的证明。我们看到,金蛇郎君夏雪宜所得、袁承志和夏青青所发掘的那份宝藏,并不是传奇异宝,而恰恰是明朝建文皇帝在燕王朱棣政变夺权之际留下的一笔“历史的财富”!看到的那些强盗,正是这个民不聊生的时代的必然产物。我们看到的明朝官兵将老百姓当成强盗抓起来,而袁承志又将明朝的总兵水鉴变成了一个被迫的起义者。最后,也是最重要的一点证据,是五毒教这样带有想象和传奇性质的纯粹的江湖组织,也参与了明王朝内部的政治斗争,即参与了惠王的篡位活动。
  看起来,小说中的一些纯粹的私人情怨,不能直接与常态的历史挂钩,也没有必要这样做。但,所有这些江湖儿女之情,完全可以放在“乱世儿女”的背景和框架之中,而乱世,则正是小说的历史主题的基本叙事内容。
  电视剧《碧血剑》的风格设计也可谓“创新”。小说的思想主题是在小说文本中隐含的,几乎可以说是客观存在的,经过适当的“发掘”,就能得出明确的认知。至于这部作品的风格,尤其是将要改编而成的电视剧的风格,则需要“创造性”地去设计。既然这部作品有历史故事和江湖传奇两条叙事线索,有公共道德和私人情感两种叙事主题,那么这部作品的风格设计,也就不应该溢出这两条线索和两种主体的边界。
  具体说,有三种选择,第一种选择,是在历史和传奇之间,创造出一种既像历史、也像传奇的艺术世界来;第二种是在这二者之间,偏向于传奇,因为,小说的主人公袁承志等人的经历毕竟是以江湖生涯为主,即使是涉及江山庙堂,也是以传奇的江湖的方式参与的;第三种是在历史和传奇、江山和江湖二者之间,偏向于历史的叙述。这三种选择或设计,肯定各有各的长处,各有各的特色。
  剧本最好是选择地一种方案配合第三种方案,即偏于历史的叙事,创造历史的情境,让人感受一种奇异的历史风貌,完成并且突出小说的历史主题。在这一基础上,再展开我们的想象,创造一种“成人的童话”。
  这样选择的理由,最重要的是想与其他的作品区分开来——首先是要与别人曾经拍摄的《碧血剑》区分开来,过去拍摄的《碧血剑》,无论是电影也好,电视剧也罢,大多是按照传奇的风格路子走的,也许是那些改编者认为只有这样才是真正的武侠小说、武侠电影、武侠电视。其次,也希望这部作品,与张纪中过去几年中拍摄的金庸电视剧区分开来。张纪中拍摄的几部金庸电视剧,有不同的风格,但却还没有一部是按照历史剧的风格路线拍摄的。
  这给《碧血剑》的剧本创作留出了很好的创作空间,可以进行创新的尝试。当然,尽管这部作品的历史背景非常明显,历史线索无处不在,历史主题深刻而又突出,却并不当真是想要拍摄一部讲述明末历史的历史题材电视剧,而是要拍摄一部“仿历史剧”——即借用历史剧的风格形式,讲述一个独特的江湖传奇故事。
  在一定的程度上说,只是借用历史剧的“外套”。通常的历史剧,或者说是正宗的历史剧、正经的历史剧,大多是要走写实的路线,或者说是要呈现出“现实主义”的创作风格,但,这部《碧血剑》却并不是非如此不可,实际上,不是要历史现实主义,而是要“仿历史剧”这种特殊的形式。
  因此不一定非要用“照相现实主义”不可,完全可以采用一种可以称为“绘画写意主义”的方式,即以现实主义的方式完成历史故事主题,但却并不是要简单地复制历史,而是要突出历史的实质,突出现实主义的精神,给人以观照真实历史的感受。因此,就是应该有非常自由的传奇空间,毕竟电视剧不是用来历史认知,而是用来观赏娱乐。上述的“绘画写意主义”这个概念,是剧本编写时臆造的一个说法。真正的意思,是要以“水墨山水画”的形式或风格来表现这一段历史故事、完成这样的一个丰富厚实且深刻复杂的历史主题。
  水墨山水画的特征,是不必一一“写实”,而是在写实的同时,也可以、甚至必须加入“写意”的构思和创意,显示出以写意的方式记录历史现实的风格。进而,就是想看到一种历史的线条,但在这些线条之间,还应该有非常大的艺术空间,来容纳虚构的传奇故事和江湖/民间人物的情感。最后,所期待的水墨山水,是以一种单纯质朴的形式出现,让人能够看到历史的质感,但同时,在该有色彩的地方,不妨大胆使用,甚至意气风发。
  如果要用最简单的话来总结我们的风格设想,那就是:
  ——以历史背景主题作为“外套”;
  ——以江湖传奇情节作为“筋骨”;
  ——以人物性格情感作为“血肉”。






  碧血剑的真义
  所谓碧血剑,碧血是何者?乃是袁崇焕的耿耿丹心,千秋英节,为国为家,身居庙堂,而以一身报效国家。
  所谓碧血剑,剑是何者?乃是金蛇郎君手中三尺青锋,至情真爱,舍身忘死,身居江湖,而以一身报答所爱。
  所谓碧血剑者,乃是合庙堂与江湖,英雄与侠士,国家与私人,忠义与情爱,是袁承志这个主人公,同时继承了前者的志向、后者的真情,是他这样一个普通人,以一身遭遇华夏沉沦,力挽狂谰而不得,无力兼济天下,于是退而齐家,独善其身。
  进,是英雄千古,治国安邦。
  退,是生活真情,修身齐家。
  从文章的走向看,袁承志曾经为兼济天下承父之志努力过,奋斗过,最终发现除了能够留在心中的耿耿丹心,无法改变整个华夏沉沦的命运,于是退而浮海,正如孔夫子曰:
  “道不行,乘桴浮于海。”
  所以,碧血剑不仅仅具有家国主题,也具有情爱主题。
  在家国主题上,是人对国家有情有义,尽力而为。
  在情爱主题上,是人对爱侣有情有义,尽力而为。

[ 本帖最后由 zgbl 于 2009-1-22 07:44 PM 编辑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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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发表于 2009-1-22 02:23:53 | 显示全部楼层

正文 第一回 危邦行蜀道 乱世坏长城

大明成祖皇帝永乐六年八月乙未,西南海外浡泥国国王麻那惹加那乃,率同妃子、弟、

妹、世子及陪臣来朝,进贡龙脑、鹤顶、玳瑁、犀角、金银宝器等诸般物事。成祖皇帝大

悦,嘉劳良久,赐宴奉天门。

那浡泥国即今婆罗洲北部的婆罗乃,又称文莱(

浡泥、婆罗乃、文莱以及英语Brunei均系同一地名之音译

),虽和中土相隔海程万里,但向来仰慕中华。宋朝太平兴国二年,其王向打(

即苏丹,中国史书上译为“向打”

)曾遣使来朝,进贡龙脑、象牙、檀香等物,其后朝贡不绝。

麻那惹加那乃国王眼见天朝上国民丰物阜,文治教化、衣冠器具,无不令他欢喜赞叹,

明帝又相待甚厚,竟然留恋不去。到该年十一月,一来年老,二来水土不服,患病不治。成

祖深为悼惜,为之辍朝三日,赐葬南京安德门外(

今南京中华门外聚宝山麓,有王墓遗址,俗呼马回回坟

),又命世子遐旺袭封浡泥国王,遣使者护送归国,赏赐金银、器皿、锦绮,纱罗等

物。遐旺王奏称:小国后山,颇有神异,乞皇上赐封,表为一国之镇。

成祖便封其山名为“长宁镇国山”,亲制碑文,并题诗一首,诗曰:

“炎海之墟,浡泥所处。煦仁渐义,有顺无迕。贤王,惟化之慕。

导以象胥,*来奔赴。同其妇子,兄弟陪臣。稽颡阙下,有言以陈。

谓君犹天,遣其休乐。一视同仁,匪偏厚薄。顾兹鲜德,弗种所云。

浪舶风樯,实劳恳勤。稽古远臣,顺来怒趑。以躬或难,矧曰家室?

王心亶诚,金石其坚。西南蕃长,畴与王贤?矗矗高山,以镇王国。

*文以石,懋昭王德。王德克昭,王国攸宁。于斯万年,仰我大明。”

成祖皇帝的御制诗文,便刻在浡泥国长宁镇国山的一块大石碑上。此后洪熙、正德、嘉

靖年间,均有朝贡。中国人去到浡泥国的,有些还做了大官,被封为“那督”。到得万历年

间,浡泥国内忽起内乱,《明史·浡泥传》载称:“其王卒,无嗣。族人争立,国中杀戮几

尽,乃立其女为王。漳州人张姓者,初为其国那督,华言尊官也,因乱出奔,女王立,迎还

之。其女出入王宫,得心疾,妄言父有反谋。女主惧,遣人按问其家,那督自杀。国人为讼

冤。女主悔,绞杀其女,授其子官。”这位张那督的女儿为何神经错乱,向女王诬告父亲造

反,以致酿成这个悲剧,想必另有曲折内情,史书并未详载,后人不得而知。福建漳州张氏

在浡泥国累世受封那督,颇有权势。为国人所敬。华人在彼邦经商务农,数亦不少,披荆斩

棘,甚有功绩,和当地土人相处融洽。费信《星槎胜览》一书中记云:“渤泥国……其国之

民崇佛像,好斋沐。凡见唐人至其国,甚有爱敬。有醉者,则扶归家寝宿,以礼待之若故

旧。”有诗为证,诗曰:“

浡泥沧海外,立国自何年?夏冷冬生热,山盘地自偏。积修崇佛教,扶醉待宾贤。取信

通商舶,遗风事可传。”

浡泥国那督张氏数传后是为张信,膝下惟有一子。张信不忘故国,为儿子取名朝唐。

到张朝唐十二岁那一年,福建有一名士人屡试不第,弃儒经商,随着乡人来到浡泥国。

这人不善经营,本钱蚀得干干净净,无颜回乡,就此流落异邦。有人荐他去见张信,想要谋

个生计。张信和他一谈之下,心下大喜,便即聘为西宾,教儿子读书。张朝唐开蒙虽迟,却

是天资聪颖,十年之间,四书五经俱已熟习。那老师力劝张信遣子回中土应试,若能考得个

秀才、举人,有了中华的功名,回到浡泥来那可是大有光彩。张信也盼儿子回乡去观光上国

风物,于是重重酬谢了老师,打点金银行李,再派僮儿张康跟随,命张朝唐随同老师回漳州

原籍应试。其时正是崇祯六年,逆奄魏忠贤虽已伏诛,但在天启朝七年之间祸国殃民,杀害

忠良,天下元气大伤,兼之连年水旱成灾,流寇四起。张朝唐等三人从厦门上岸,雇船西上

漳州。不料只行出数十里,四乡忽然大乱,一群盗贼涌上船来,不由分说,便将那教书先生

杀了。张朝唐主仆幸好识得水性,跳水逃命,才免了一刀之厄。

两人在乡间躲了三日,听得四乡饥民聚众要攻漳州、厦门。这一来,只将张朝唐吓得满

腔雄心,登化乌有,眼见危邦不可居,还是急速回家的为是。其时厦门已不能再去,主仆两

人一商量,决定从陆路西赴广州,再乘海船出洋。两人买了两匹坐骑,胆战心惊,沿路打

听,向广东而去。幸喜一路无事,经南靖、平和,来到三河坝,已是广东省境,再过梅县、

水口,向西迤逦行来。张朝唐素闻广东是富庶之地,但沿途所见,尽是饥民,心想中华地大

物博,百姓人人生死系于一线,浡泥只是海外小邦,男女老幼却是安居乐业,无忧无虑,不

由得大是叹息,心想中国山川雄奇,眼见者百未得一,但如此朝不保夕,还是去浡泥椰子树

下唱歌睡觉安乐得多了。这一日行经鸿图嶂,山道崎岖,天色渐晚,他心中焦急起来,催马

急奔。一口气奔出十多里地,到了一个小市镇上,主仆两人大喜,想找个客店借宿,哪知道

市镇上静悄悄的一个人影也无。张康下马,走到一家挂着“粤东客栈”招牌的客店之外,高

声叫道:“喂,店家,店家!”店房靠山,山谷响应,只听见“喂,店家,店家”的回声,

店里却毫无动静。正在这时,一阵北风吹来,猎猎作响,两人都感毛骨悚然。张朝唐拔出佩

剑,闯进店去,只见院子内地下倒着两具尸首,流了一大滩黑血,苍蝇绕着尸首乱飞。腐臭

扑鼻,看来死者已死去多日。张康一声大叫,转身逃出店去。张朝唐四下一瞧,到处箱笼散

乱,门窗残破,似经盗匪洗劫。张康见主人不出来,一步一顿的又回进店去。张朝唐道:

“到别处看看。”哪知又去了三家店铺,家家都是如此。有的女尸身子赤裸,显是曾遭强暴

而后被杀。一座市镇之中,到处阴风惨惨,尸臭阵阵。两人再也不敢停留,急忙上马向西。

主仆两人行了十几里,天色全黑,又饿又怕,正狼狈间,张康忽道:“公子,你瞧!”张朝

唐顺着他手指看去,只见远处有一点火光,喜道:“咱们借宿去。”

两人离开大道,向着火光走去,越走道路越是窄小。张朝唐忽道:“倘苦那是贼窟,岂

不是自投死路?”张康吓了一跳,道:“那么别去吧。”张朝唐眼见四下乌云欲合,颇有雨

意,说道:“先悄悄过去瞧一瞧。”于是下了马,把马缚在路边树上,蹑足向火光处走去。

行到临近,见是两间茅屋,张朝唐想到窗口往里窥探,忽然一只狗大声吠叫,扑了过

来。张朝唐挥动佩剑,那狗才不敢走近,只是乱叫。柴扉开处,一个老婆婆走了出来,手中

举着一盏油灯,颤巍巍的询问是谁。张朝唐道:“我们是过路客人,错过了宿头,想在府上

借宿一晚。”老婆婆微一迟疑,道:“请进来吧。”张朝唐走进茅屋,见屋里只有一张土

床,桌椅俱无。床上躺着一个老头,不断咳嗽。张朝唐命张康去把马牵来。张康想起刚才见

到的死人惨状,畏畏缩缩的不敢出去。那老头儿挨下床来,陪着他去牵了马来。老婆婆拿出

几个玉米饼来飨客,烧了一壶热水给他们喝。张朝唐吃了一个玉米饼,问道:“前面镇上杀

了不少人,是甚么匪帮干的?”老头儿叹了口气,道:“甚么匪帮?土匪有这么狠吗?那是

官兵干的好事。”张朝唐大吃一惊,道:“官兵?官兵怎么会这样无法无天、奸淫掳掠?他

们长官不理吗?”老头儿冷笑一声,说道:“你这位小相公看来是第一次出门,甚么世情也

不懂的了。长官?长官带头干呀,好的东西他先拿,好看的娘们他先要。”张朝唐道:“老

百姓怎不向官府去告?”老头儿道:“告有甚么用?你一告,十之八九还陪上了自己性

命。”张朝唐道:“那怎样说?”老头儿道:“那还不是官官相护?别说官老爷不会准你状

子,还把你一顿板子收了监。你没钱孝敬,就别想出来啦。”

张朝唐不住摇头,又问:“官兵到山里来干么?”老头儿道:“说是来剿匪杀贼,其实

山里的盗贼,十个倒有八个是给官府逼得没生路才干的。官兵下乡来捉不到强盗,掳掠一

阵,再乱杀些老百姓,提了首级上去报功,发了财,还好升官。”那老头儿说得咬牙切齿,

又不停的咳嗽。老婆婆不住向他打手势,叫他别说了,只怕张朝唐识得官家,多言惹祸。张

朝唐听得闷闷不乐,想不到世局败坏如此,心想:“爹爹常说,中华是文物礼义之邦,王道

教化,路不拾遗,夜不闭户,人人讲信修睦,仁义和爱。今日眼见,却是大不尽然,还远不

如浡泥国蛮夷之地。”感叹了一会,就倒在床上睡了。刚蒙胧合眼,忽听见门外犬吠之声大

作,跟着有人怒喝叫骂,蓬蓬蓬的猛力打门。老婆婆下床来要去开门,老头儿摇手止住,轻

轻对张朝唐道:“相公,你到后面躲一躲。”张朝唐和张康走到屋后,闻到一阵新鲜的稻草

气息,想是堆积柴草的所在,只听见格啦啦一阵响,屋门已被推倒,一人粗声喝道:“干么

不开门?”也不等回答,啪的一声,有人给打了记耳光。老婆婆道:“上差老爷,我……我

们老夫妻年老胡涂,耳朵不好,没听见。”哪知又是一记耳光,那人骂道:“没听见就该

打。快杀鸡,做四个人的饭。”老头儿道:“我们人都快饿死啦,哪里有甚么鸡?”只听蓬

的一声,似乎老头儿被推倒在地,老婆婆哭叫起来。又听另一个声音道:“老王,算了吧,

今日跑了整整一天,只收到三两七钱税银,大家心里不痛快,你拿他出气也没用。”那老王

道:“这种人,你不用强还行?这几两银子,不是我打断那乡下佬的狗腿,这些土老儿们肯

乖乖拿出来吗?”另一个嘶哑的声音道:“这些乡下佬也真是的,穷的米缸里数来数去也得

十几粒米,再逼实在也逼不出甚么来啦,只是大老爷只得骂咱们兄弟没用……”正说话间,

忽然张朝唐的马嘶叫起来。几名公差一惊,出门查看,见到两匹马,议论起来,说乘马之人

定在屋中借宿,看来倒有一笔油水,当即兴兴头头的进屋来寻。张朝唐大惊,一扯张康的

手,轻轻从后门溜了出去。两人一脚高一脚低,在山里乱走,见无人追来,才放了心,幸亏

所带的银两张康都背在背上。

两人在树丛中躲了一宵,等天色大亮,才慢慢摸到大道上来。主仆两人行出十多里,商

量到前面市镇再买代步脚力。张康不住痛骂公差害人。正骂得痛快,忽然斜刺小路里走来四

名公差,手中拿着链条铁尺,后面两人各牵着一匹马,那正是他们的坐骑。张朝唐和张康面

面相觑,这时要避开已经来不及,只得装作若无其事,继续走路。

那四名公差不住向他们打量,一名满脸横肉的公差斜眼问道:“喂,朋友,干甚么

的?”

张朝唐一听口音,正是昨晚打人的那个老王。张康走上一步,道:“那是我们公子爷,

要上广州去读书。”老王一把揪住,挟手夺过他背上包裹,打开一看,见累累尽是黄金白

银,不由得惊喜交集,喝道:“甚么公子爷?瞧你两个都不是好东西!这些金银哪里来的?

定是偷来骗来的,好,现今拿到贼赃啦,跟我见大老爷去。”他见这两人年幼好欺,想把他

们吓跑。哪知张康道:“我们公子爷是外国大官,知府大人见了他也客客气气。见你们老爷

去,那是再好也没有啦!”一名中年公差听了这话,眉头一皱,心想这事只怕还有后患,一

不做二不休,索性杀了这两个雏儿,发笔横财再说,突然抽出单刀向张康劈去。张康大骇,

急忙缩头,一刀从头顶掠过,砍去了他帽子。他挺身挡住公差,叫道:“公子快逃。”张朝

唐转身就奔。那公差反手又是一刀,这次张康有了防备,侧身闪过,仍是没给砍中。主仆两

人没命价奔逃。四名公差手持兵刃,吆喝着追来。张朝唐平时养尊处优,加上心中一吓,哪

里还跑的快,眼见就要给公差追上,忽然迎面一骑马奔驰而来。那中年公差见有人来,高声

叫道:“反了,反了,大胆盗贼,竟敢拒捕?”另外几名公差也大叫:“捉强盗,捉强

盗。”他们诬陷张朝唐主仆是盗匪,心想杀了人谁敢前来过问?

迎面那乘马越奔越近。马上乘客眼见前面两人奔逃,后面四名公差大呼追逐,只道真是

捉拿强人,催马疾驰,奔到张朝唐主仆之前,俯身伸臂,一手一个,拉住两人后领,提了起

来。四名公差也已气喘喘的赶到。

马上乘者把张朝唐主仆二人往地上一掷,笑道:“强盗捉住了。”跳下马来。这人身材

魁梧,声音洪亮,满脸浓须,约莫四十来岁年纪。四名公差见他身手矫捷,气力甚大,当下

含笑称谢,将张朝唐主仆拉了起来。那乘马客见张朝唐一身儒服,张康青衣小帽,是个书

僮,哪里像是强盗,不禁一怔。张康叫了起来:“英雄救命!他们要谋财害命。”那人喝

问:“你们干甚么的?”张康叫道:“这是我家公子,是去广州赶考……”话未说完,已被

一名公差按住了嘴。那中年公差向乘马客道:“老兄,你走你的道吧,莫管我们衙门的公

事。”乘马客道:“你放开手,让他说。”张朝唐道:“在下一介书生,手无缚鸡之力,岂

是强人……”一名公差喝道:“还要多嘴?”反身一记巴掌,向他打去。乘马客马鞭挥出,

鞭上革绳卷住公差手腕,这一掌便未打着。乘马客问道:“到底怎么回事?”张康道:“我

家公子要去广州考秀才,遇上这四人。他们见到我们的银子,就想杀人。”说到这里,跪下

叫道:“英雄救命!”

乘马客问公差道:“这话可真?”众公差冷笑不答。那老王站在他背后,乘他不觉,突

然举刀搂头砍将下来。乘马客听得脑后风生,更不回头,身子向左微挫,右足“乌龙扫

地”,横扫而出,正中老王足胫,将他踢出数步。余下三名公差大叫:“真强盗来啦。”两

个举起铁尺,一个挥动铁链,向乘马客围攻过来。

张朝唐见他手无寸铁,不禁暗暗担忧。乘马客却挺然不惧,左躲右闪,三名公差的兵刃

始终伤他不着。那老王站起身来,抢刀上前夹攻。乘马客大喝一声,老王吃了一惊,一刀没

砍准,乘马客劈面一拳,打得他鼻血直流。老王只顾护痛,双手掩面,当啷一声,手中单刀

跌落在地。乘马客抢过单刀,回手挥出,砍中了一名手持铁尺的公差右肩。他兵刃在手,如

虎添翼,刀光闪处,手持铁链的公差左腿中刀,跌倒在地。剩下一名公差不敢再战,不顾同

伴死活,和老王两人撒腿就逃。乘马客哈哈大笑,将单刀往地下一掷,跃上马背。张朝唐忙

上前道谢,请问姓名。乘马客见两名公差躺在地上哼哼唧唧的叫痛,向他怒目而视,说道:

“这里不是说话之所,咱们上马再谈。”张康拿回包裹,牵过马来,三人并辔而行。张朝唐

说了家世姓名。乘马客道:“原来是张公子。在下姓杨,名鹏举,江湖上人称摩云金翅,是

武会镖局的镖头。”张朝唐道:“今日若非阁下相救,小弟主仆两人准是没命的了。”

杨鹏举道:“这一带乱的着实厉害,兵匪难分,公子还是及早回去外国的为是。在下也

正要去广州,公子若不嫌弃,咱们便可结伴而行。”张朝唐大喜,一再称谢。这几日来他吓

得心神不定,现今得和一位镖客同行,适才又见到他武功了得,登时大感心安。三人行了二

十几里路,寻不到打尖的店家。杨鹏举身上带着干粮。取出来分给两人吃了。张康找到个破

瓦罐,捡了些干柴,想烧些水来喝,忽听得身后有人大叫:“强盗在这里了!”张康吓了一

跳,手一震,把瓦罐中的水都泼在柴上。杨鹏举回过头来,只见刚才逃走的公差一马当先,

领了十多名军士,骑了马赶来。杨鹏举叫道:“快上马。”三人急忙上马。杨鹏举让二人先

走,抽出挂在马鞍旁的单刀,在后掩护。众军士高叫:“捉强盗哪!”纵马急追。杨鹏举等

逃出一程,见追兵越赶越近,军士纷纷放箭。杨鹏举挥刀拨打,忽见前面有条岔路,叫道:

“走小路!”张朝唐纵马向小路驰去,张康和杨鹏举跟随在后,追兵毫不放松。那公差大

嚷:“追啊,抓到了强盗,大伙儿分他金银。”杨鹏举见追兵将近,索性勒转马来,大喝一

声,挥刀砍去。那公差吓得倒退,其余军士却挺枪攒刺。杨鹏举敌不过人多,混战中腿上中

了一枪,伤势虽然不重,却已不敢恋战,双腿一夹,提缰纵马向前急冲,挥刀将一军士左臂

砍断,其余军士吓得纷纷后退,杨鹏举已回马疾驰。众军士见他逃跑,胆气又壮,呐喊追

来。不一刻杨鹏举已追上张氏主仆,这时道路愈来愈窄,众军士畏惧杨鹏举勇猛,不敢十分

逼近。

三人纵马奔跑了一阵,山道弯弯曲曲,追兵呐喊之声虽然清晰可闻,人影却已不见。急

驰中前面突然出现三条小岔路,杨鹏举低喝:“下马!”三人把马牵到树丛中躲了起来,片

刻间追兵也已赶到,那公差略一迟疑,领着军士向一条岔路赶了下去。杨鹏举道:“他们追

了一阵不见,必定回头。咱们快走。”撕下衣襟裹好腿伤,三人向另一条岔路急驰而去。过

不多久,后面追兵声又隐隐传来,杨鹏举甚是惶急,见前面有三间瓦屋,屋前有一个农夫正

在锄地,便下马走到农夫身前,说道:“大哥,后面有官兵要害我们,请你找个地方给躲一

躲。”那农夫只管锄地,便似没听见他说话。张朝唐也下马央告。那农夫突然抬起头来,向

他们从头至足打量。就在这时,前面树丛中传来牛蹄践土之声,一个牧童骑在牛背上转了出

来。那牧童约莫十岁上下年纪,头顶用红绳扎了个小辫子,脸色黝黑,一双大眼却是炯炯有

神。那农夫对牧童道:“你把马带到山里去放草,天黑了再回来吧。”小牧童望了张朝唐三

人一眼,应道:“好!”牵了三匹马就走。

杨鹏举不知那农夫是甚么用意,可是他言语神情之中,似有一股威势。竟然不敢出言阻

止牧童牵马。这时追兵声更加近了,张朝唐急的连说:“怎么办,怎么办?”那农夫道:

“跟我来。”带领三人走进屋内。厅堂上木桌板凳,墙上挂着蓑衣犁头,但收拾得甚是洁

净,不似寻常农家。那农夫直入后进,三人跟了进去,走过天井,来到一间卧房。那农夫撩

起帐子,露出墙来。伸手在墙上一推,一块大石翻了进去,墙上现出一个洞来。那农夫道:

“进去吧!”三人依言入内,原来是个宽敞的山洞。这屋倚山而建,刚造在山洞之前,如不

把房屋拆去,谁也猜不到有此藏身之所。三人躲好,那农夫关上密门,自行出去锄地。不一

刻,公差已率领军士追到。那老王向农夫大声吆喝:“喂,有三个人骑马从这边过去吗?”

那农夫向小路的一边指了一指,道:“早就过去啦!”公差军士奔出了七八里地,不见张朝

唐等踪迹,掉转马头,又来询问。那农夫装聋作哑,话也说不大清楚。一名军士骂道:“他

妈的,多问这傻瓜有屁用?走吧!”一行人又向另一条岔路追了下去。张朝唐和杨鹏举、张

康三人躲在山洞之内,隐隐听得马匹奔驰之声,过了一会,声音听不见了,那农夫始终不来

开门。杨鹏举焦躁起来,使力推门,推了半天,石门纹丝不动。三人只得坐在地上打盹。杨

鹏举创口作痛,不住咒骂公差军士。也不知过了几个时辰,石门忽然轧轧作响的开了,透进

光来。那农夫手持烛台,说道:“请出来吃饭吧。”杨鹏举首先跳起,走了出去,张氏主仆

随后走到厅上。只见板桌上摆了热腾腾的饭菜,大盆青菜豆腐之外,居然还有两只肥鸡。杨

鹏举和张康都暗暗欢喜。

厅上除了日间所见的农夫和牧童,还有三人,都作农夫打扮。张朝唐和杨鹏举拱手相

谢,道了自己姓名,又请问对方姓名。

一个面目清癯、五十来岁的农夫道:“小人姓应。”指着日间指引他们躲藏的人道:

“这位姓朱。”一个身材极高的瘦子自称姓倪,一个肥肥矮矮的则说姓罗。张朝唐道:“我

还道各位是一家人,原来均非同姓。”那姓应的道:“我们都是好朋友。”张朝唐见他们说

话不多,神色凛然,举止端严,绝不似寻常农夫。那姓朱和姓倪的尤具威猛之气,姓应的则

气度高雅,似是位饱读诗书的士人。张朝唐试探了几句,姓应的唯唯否否,并不接口。饭

罢,姓应的问起官兵追逐的原因,张朝唐原原本本说了。他口才便给,描述途中所见惨况,

以及公差欺压百姓、诬良为盗的种种可恶情状,说来有声有色。那姓倪的气得猛力在桌上一

拍,须眉俱张,开口欲骂。姓应的使个眼色,他就不言语了。张朝唐又说到杨鹏举如何出手

相援,把他大大的恭维了一阵。杨鹏举十分得意,说道:“这算得甚么,想当年在江西我独

力杀死鄱阳三凶,那才教露脸呢。”当下便纵谈当时情势如何危急、自己如何英勇、如何败

中取胜,说得口沫横飞。他越说越得意,将十多年来在江湖上的遭遇大吹特吹,加油添酱,

说得自己英雄盖世,当世无敌,又说道上强人怎样见了他从来不敢招惹。正说得高兴,那小

牧童忽然嗤的一声笑。杨鹏举横了他一眼,也不在意,不住口的谈论江湖上的事迹。张朝唐

对这些事闻所未闻,听得很有兴味,张康更是小孩脾气,连连惊叹询问。

杨鹏举后来说到了武技,举手抬足,一面讲一面比划。几个农夫却似乎听得意兴索然,

姓罗的胖子打了个呵欠道:“不早啦,大家睡吧!”小牧童过去关上了门,姓朱的从暗处提

出一块大石,放在门后。杨鹏举一见之下,不由得倒抽了一口凉气,暗道:“这人好大力

气,这块石头少说也有四百来斤,他居然毫不费力的提来提去。”姓应的见他面色有异,说

道:“山里老虎多,有时半夜里撞进门来,因此要用石头堵住门户。”说声未毕,忽然一阵

狂风吹来,树枝呼呼作响,门窗俱动,随即听到虎啸连声,甚是猛恶,接着门外牛马惊嘶起

来。姓应的道:“说到曹操,曹操就到。”姓倪的站起身来,从门背后取出一柄钢叉,呛啷

啷一抖,说道:“今儿不能让它逃走了。承志,你也去。”小牧童喜形于色,大声答应,奔

进右边屋里,随即出来,手上多了个皮囊和一支短铁枪。姓朱的提开大石,一阵狂风砰的一

声把门吹开,风夹落叶,直卷进来,蜡烛顿时熄灭。张康惊叫声中,姓倪的和小牧童先后纵

出门去。

杨鹏举提起单刀,说道:“我也去!”刚跨出一步,忽然左腕被人握住,他用力一挣,

哪知握住他的五指直如一把钢爪,将他牢牢扣住,丝毫动弹不得。黑暗中听得那姓朱的说

道:“别出去,大虫很厉害。”杨鹏带又是往外一夺。那姓朱的没给他拉动,也没更向里

拉,只是抓着不放。杨鹏举无可奈何,只得坐了下未,姓朱的也就松开了手。只听得门外那

姓倪的吆喝声、虎啸声、钢叉上铁环的呛啷声、疾风声、树枝堕地声,响成一片,偶然还夹

着小牧童清脆的呼叫声,两人一虎,显是在门外恶斗。过了一会,声音渐远,似乎那虎受创

逃走,两人追了下去。姓罗的拿出火石火绒点燃了蜡烛,只见屋中满地都是树叶。张康早吓

得脸无人色,张朝唐和杨鹏举也是惊异不定。众人在寂静中不作一声,过了半晌,远处脚步

声响,转瞬间小牧童冲进屋来后,笑逐颜开的叫道:“吃老虎肉,吃老虎肉!”张朝唐见他

短枪头上鲜血淋漓,心想他小小年纪、居然如此武勇,自己手无缚鸡之力,实在惭愧。

正思念间,只见那姓倪的大踏步的走进来,左手持钢叉,右手提着黄黑相间的一只大老

虎。他将老虎往地下一掷,张朝唐吓了一跳,不由自主的往里一缩,瞧那老虎一动也不动,

才知已被打死。那姓倪的脸色郑重,向小牧童道:“承志,刚才你打错了,知道吗?”小牧

童低下了头道:“嗯,我不该正面对着大虫放镖。”姓倪的这才和颜悦色的道:“正面放

镖,也不是不可以,不过你钢镖脱手之后,须得立时往横里跳开。刚才你一镖打坏它一只眼

睛,却站看不动。大虫负痛之后,扑过来的势道更猛,不是我一叉抵住,你这条小命还在

吗?”小牧童不敢作声。姓倪的又赞他几句:“你这几支镖准头是很不错的了,只是力道欠

着一点,不过这也不能怪你,将来年纪大了,腕力自会加添。”提起那只大老虎,指着老虎

粪门上的一支镖,说道:“这一镖要是劲道足,打进它肚里,已够要了这畜牲的命啦。”小

牧童道:“明儿我要用心练。”姓倪的点点头,把老虎拖进后堂。

杨鹏举见这两人这般轻而易举的杀了这一头大老虎,心下惴惴,看来这批人路道着实不

对,多半是乔装的大盗,自己和张氏主仆胡里胡涂的自投盗窟,这番可当真糟了。张朝唐却

不以为意,极力称赞小牧童的英勇,抚着他的手问道:“小兄弟姓甚么?你名叫承志,是不

是?”那牧童笑而不答。当晚张朝唐和杨鹏举、张康三人同处一室,张康着枕之后立即酣

睡。张朝唐想起此行风波万里,徒然担惊受怕,不知此去广州,是否尚有凶险,又想浡泥国

老虎也是不少,却无如此厉害的杀虎英雄,中土人物,毕竟不凡,思潮起伏,一时难以入

睡。过了一会,忽听得书声朗朗,那小牧童读起书来。张朝唐侧耳细听,书声中说的似是兵

阵战斗之事,不禁好奇心起,披衣下床,走到厅上。只见桌上烛光明亮,小牧童正自读书。

姓应的坐在一旁教导,见他出来,只向他点了点头,又低下头来,指着书本讲解。

张朝唐走近前去,见桌上还放了几本书,拿起来一看,书面上写着《纪效新林》四字,

原来是本朝戚继光将军所著的兵法。戚继光之名,张朝唐在浡泥国也有所闻,知道是击破倭

寇的名将,后来镇守蓟州,强敌不敢犯边,用兵如神,威震四海。张朝唐向姓应的道:“各

位决计不是平常人,却不知何以隐居在此,可能见告么?”姓应的道:“我们是寻常老百

姓,种田打猎,读书识字,那是最平常不过的。公子为何觉得奇怪?难道只有官家子弟才可

以读书吗?”张朝唐心想:“原来中土寻常农夫,也是如此文武全才,果非蛮邦之人可

比。”心下甚是佩服,说了声“打扰”,又回房睡去了。

朦朦胧胧的睡了一会儿,忽觉有人相推,惊醒坐起,只听杨鹏举低声道:“这里果然是

盗窟,咱们快走吧!”张朝唐大吃一惊,低问:“怎么样?”

杨鹏举点燃烛火,走到一只木箱边,掀起箱盖道:“你看。”张朝唐一看,只见满箱尽

是金银珠宝,一惊之下,做声不得。杨鹏举把烛台交他拿着,搬开木箱,下面又有一只木

箱,伸手便去扭箱上铜锁。张朝唐道:“别看旁人隐私,只怕惹出祸来。”杨鹏举道:“这

里气息古怪。”张朝唐忙问:“甚么气息?”杨鹏举道:“血腥气。”张朝唐便不敢言语

了。杨鹏举扭断了锁,静听房外没有动静,轻轻揭开箱盖,把烛台往箱内一照,两人登时吓

得目瞪口呆。

但见箱中赫然是两颗首级,一颗砍下时日已久,血迹都已变成黑色,另一颗却是新斩下

的。两颗首级都用石灰、药料制过,是以须眉俱全,那颗砍下已久的也未腐烂。杨鹏举饶是

久历江湖,这时也吓得手脚发软,张朝唐哪里还说得出话来。杨鹏举轻轻把箱子还原放好,

说道:“快走!”到炕上推醒了张康,摸到厅上。三人蹑足走到门边,杨鹏举摸到大石,心

中暗暗叫苦,竭尽全力,也搬它不动,刚只推开尺许,忽然火光闪亮,那姓朱的拿着烛台走

了出来。

杨鹏举手按刀柄,明知不敌,身处此境,也只有硬起头皮一拚。哪知姓朱的并不理会,

说道:“要走了吗?”伸手把大石提在一边,打开了大门。

杨鹏举和张朝唐不敢多言,喃喃谢了几句,低头出门,上马向东疾驰。奔了十几里地,

料想已脱险境,正感宽慰,忽然后面马蹄声响,有人厉声叫道:“喂,站住,站住!”三人

哪里敢停,纵马急行。突然黑影一晃,一人从马旁掠过,抢在前面,手一举,杨鹏举坐骑受

惊,长嘶一声,人立起来。杨鹏举挥刀向那人当头砍去。那人空手拆了数招,忽地高跃,伸

左拳向杨鹏举右太阳穴打落。杨鹏举单刀“横架金梁”,向他手臂疾砍。岂知那人这一拳乃

是虚招,半路上变拳为掌,身未落地,已勾住杨鹏举手腕,喝声:“下来!”将他拖下马

来,顺手夺过了他手中单刀,掷在地下。星光熹微中看那人时,正是那姓朱的农夫。那人冷

冷的道:“回去!”回过身来,骑上马当先就走,也不理会三人是否随后跟来。杨鹏举知道

反抗固然无益,逃也逃不了,只得乖乖的上了马,三人跟着他回去。一进门,只见厅上烛火

明亮,那小牧童和其余三人坐着相候,神色肃然,一语不发。

杨鹏举自忖不免一死,索性硬气一点,昂然说道:“杨大爷今日落在你们手中,要杀就

杀,不必多说。”姓朱的道:“应大哥,你说怎么办?”姓应的沉吟不语。姓倪的道:“张

公子主仆放走,把姓杨的宰了。”姓应的道:“这姓杨的干保镖生涯,做有钱人走狗,能是

甚么好人?但他今天见义勇为,总算做了件好事,就饶他一命。罗兄弟,把他两个招子废

了。”

姓罗的站起身来,杨鹏举惨然变色。

张朝唐不懂江湖上的说话,不知“把招子废了”便是剜去眼睛之意,但见了各人神情,

想来定要伤害杨鹏举,正想开口求情,那小牧童道:“应叔叔,我瞧他怪可怜的,就饶了他

吧!”姓应的与众人对望了一眼,顿了一顿,对杨鹏举道:“既然有人给你求情,也罢,你

能不能立一个誓,今晚所见之事,决不泄漏一言半语?”杨鹏举大喜,忙道:“今晚之事,

在下实非有意窥探,但既然被我见到了,自怪杨某有眼无珠,不识各位英雄好汉。各位的事

在下立誓守口如瓶,将来如违此誓,天诛地灭,死得惨不堪言。”姓应的道:“好,我们信

得过你是一条汉子,你去吧。”杨鹏举一拱手,转身要走。姓倪的突然站起来,厉声喝道:

“就这样走么?”杨鹏举一楞,懂了他的意思,惨然一笑,说道:“好,请借把刀给我。”

姓朱的从桌下抽出一把利刃,轻轻倒掷过去。杨鹏举伸手接住,走近几步,左手平放桌上,

嗖的一刀,登时砍下三个手指,笑道:“光棍一人作事一身当,这事跟张公子全没干

系……”众人见他手上血流如注,居然还硬挺住,也都佩服他的气慨。姓倪的大拇指一挺,

道:“好,今晚的事就这般了结。”转身入内。拿出刀伤药和白布来,给他止血,缚了伤

口。杨鹏举不愿再行停留,转身对张朝唐道:“咱们走吧。”张朝唐见他脸色惨白,自是痛

极,想叫他在此休息一下,可是又说不出口。

姓应的道:“张公子来自万里之外,我们惊吓了远客,很是过意不去,别让你回到外

国,说我们中土人士都是穷凶极恶之辈。这位杨朋友也很够光棍。我送你这个东西吧。”说

着从袋里掏出一块东西,交给张朝唐。

张朝唐接过一看,轻飘飘的是一块竹牌,上面烙了“山宗”两字,牌背烙了一些花纹,

看不出有甚么用处。姓应的道:“眼前天下大乱,你一个文弱书生不宜在外面乱走,我劝你

赶快回家。这几天在路上要是遇上甚么危难,拿出这块竹牌来,或许有点儿用处。过得几

年……唉,或者是十年,二十年,你听得中土太平了,这才再来吧!乱世功名,得之无益,

反是惹祸。”张朝唐再看竹牌,实不见有何奇特之处,不信它有何神秘法力,想是吉祥之

物,随口谢了一声,交给张康收在衣裹之中。三人告辞出来,骑上马缓缓而行。回到适才和

那姓朱的交手所在,见单刀兀自在地,闪闪发光,杨鹏举拾了起来,心想:“我自夸英雄了

得,碰在人家手里,屁也不值!”天明时,到了一个小市镇上,张朝唐找了客店,让杨鹏举

安睡了一天一晚。次晨才再赶路。行到中午时分,打过尖,上马又行了二十多里路,忽然蹄

声响处,一骑马迎面奔来,掠过身旁,向三人望了一眼,绝尘而去。行了五六里路,后面马

蹄声又起,仍是那骑马追了上来。这次杨鹏举和张朝唐都看得清楚了,马上那人青巾包头,

眉目之间英悍之气毕露,从三人身旁掠过,疾驰而前。

张朝唐道:“这人倒也古怪,怎么去了又回来。”杨鹏举道:“张公子,待会你自行逃

命罢,不用等我。”张朝唐惊道:“怎么?又有强盗么?”杨鹏举道:“走不上五里,必有

事故,不过咱们后无退路,也只有向前闯了。”

三人惴惴不安,慢慢向前挨去,只走了两里多路,只听见嘘哩哩一声,一支响箭射上天

空,三乘马从林中窜出,拦在当路。杨鹏举催马上前,抱拳说道:“在下武会镖局姓杨,路

经贵地,并非保镖,没向各位当家投帖拜谒。这位张相公来自外国,他是读书人,请各位高

抬贵手,让一条道。”他在江湖上本来略有名头,手上武艺也自不弱,不过刚断了手指,又

想这一带道上的朋友多半与姓应的是一伙,是以措词谦恭,好言相求。三乘中当中一人双手

空空,笑道:“我们少了盘缠,要借一百两银子。”他说的是浙南土话,杨鹏举和张朝唐愕

然相对,不知他说些甚么。刚才骑马来回相探的那人喝道:“借一百两银子,懂了没有?”

杨鹏举见他们如此无礼,不禁大怒,喝道:“要借银子,须凭本事!”当先那人喝道:

“好!这本事值不值一百两银子?”从背上取下弹号,叭叭叭,三粒弹子打上天空,等弹子

势完落下,又是连珠三弹,六颗弹子在空中分成三对,互相撞得粉碎。变成碎泥纷纷下堕。

杨鹏举见到这神弹绝技,刚只一呆,突觉左腕剧痛,单刀当的一声落在地下,才知已被

他弹子打中了手。对面第三人手持软鞭,纵马过来,一招“枯藤缠树”,向他腰间盘打而

至。杨鹏举勒马避开。那人软鞭鞭头乘势在地下卷起单刀,抄在手中,长笑一声,纵马疾

驰,掠过张康身边时,白光闪动,钢刀挥了两挥,已割断他背上包裹两端的布条。他却毫不

停留,催马向前奔驰。

包裹正从张康背上滑落,打弹子那人恰好驰到,手臂探出,不待包裹落地,已俯身提

起,掂了掂重量,笑道:“多谢了。”转眼间三人跑得无影无踪。

杨鹏举只是叹气,无话可说。张康急道:“我们的盘费银两都在包裹,这……这……怎

么回家呢?”杨鹏举道:“留下你这条小命,已算不错的啦,走着瞧吧。”三人垂头丧气的

又行。走不到一顿饭时分,忽然身后蹄声杂沓,回头一望,只见尘头起处,那三人又追了转

来。杨鹏举和张朝唐都倒抽一口凉气,心想:“抢了金银也就罢了,难道当真还非要了性命

不成?”那三人驰到跟前,一齐滚鞍下马,当先一人抱拳说道:“原来是自己人,得罪得

罪。我们不知,多有冒犯,请勿见怪。”另一人双手托住包裹,交给张康。张康却不敢接,

眼望主人。张朝唐点点头,张康这才接了过来。

当先那人道:“刚才听得这位言道,一位是杨镖头,一位是张公子,都是真姓么?”张

朝唐道:“正是!”说了两人的姓名来历。三人听了,均有诧异之色,互相望了一眼。当先

那人说道:“在下姓黄,这两位是亲兄弟,姓刘。张公子,你早拿出竹牌来就好了,免得我

们无礼。”张朝唐听了这话,才知道这块竹牌果真效力不小,心神不定之际,也不知说甚么

话好。那姓黄的又道:“两位一定也是到圣峰嶂去了,咱们一路走吧。”张朝唐和杨鹏举都

料想他们是一帮声势浩大的盗伙,远避之惟恐不及,怎敢再去招惹?张朝唐道:“我和这位

朋友要赶赴广州,圣峰嶂是不去了。”

姓黄的脸带怒色道:“再过三天就是八月十六,我们千里迢迢的赶来粤东,你们到了这

里,怎不上山?”上山做甚么,八月十六有甚么干系,张朝唐和杨鹏举两人全不知情,可是

又不敢直认。张朝唐硬了头皮,说道:“兄弟家有急事,须得马上回去。”姓黄的怒道:

“上山也耽搁不了你两天。你们过山不拜,算得甚么山宗的朋友?”张朝唐更加摸不着头

脑,不知道“山宗”是甚么东西。杨鹏举终究阅历多,见这情势,知道圣峰嶂是非去不可的

了,虽有凶险,也只有听天由命,而且瞧他们神色语气,也似并无恶意,便道:“三位既然

如此美意,我和张公子同上山去便是。”说着向张朝唐使个眼色,示意不可违拗。姓黄的霁

然色喜,笑道:“本来嘛,我想你们也不会这般不顾义气。”六人结伴同行,一路打尖住

店,都由那姓黄的出头,他只做几个手势,说了几句古里古怪的话,沿途饭馆客店便都不收

钱,而且招待得加意的周到客气。

走了两天,将近圣峰嶂山脚,只见沿途劲装结束之人络绎不绝,都是向圣峰嶂而去,肥

瘦高矮,各色各样的人都有,神色举止,显得都是武人。这些人与姓黄的以及刘氏兄弟大半

熟识,见了面就执手道故。

张杨两人抱定宗旨决不再窥探别人隐私,见他们谈话,就站得远远的,但听这些人招呼

的声音南腔北调,辽东河朔、两湖川陕各地都有。瞧他们的行装打扮,大都是来自远地,人

人都是风尘仆仆。张杨两人暗暗纳罕,又是栗栗危惧。杨鹏举心想:“看来这些人是各地山

寨的大盗,多半是要聚众造反。我是身家清白的良民,跟反贼们混在一起,走又走不脱,真

是倒霉之极了。”

这天晚上,张朝唐等歇在圣峰嶂山脚下的一所店房里,待次日一早上山。众人正要吃晚

饭,忽然一人奔进店来,叫道:“孙相公到啦!”此言一出,店中客人十之八九都站了起

来,涌出店去。杨鹏举一扯张朝唐的衣袖,说道:“瞧瞧去。”走出店房,只见众人夹道垂

手肃立,似在等甚么人。过了一阵,西面山道上传来一阵马蹄声,众人都提高了脚跟张望,

只见一个四十来岁的书生骑在马上,缓缓而来。他见众人站在道旁迎接,催马快行,驰到跟

前,跳下马来。人群中一名大汉抢上前去,挽住马缰。

那书生一路过来,和众人逐一点头招呼。他走到张朝唐跟前,见他也是书生打扮,微微

一愕,双手一拱,问道:“这位是谁?”张朝唐道:“在下姓张,请教阁下尊姓大名。”那

书生道:“在下姓孙,名仲寿。”张朝唐拱手说道:“久仰,久仰”孙仲寿微微一笑,进店

房去了。

晚饭过后,杨鹏举低声对张朝唐道:“这姓孙的书生相公显是很有权势。张公子,你去

跟他说说,请他放咱们走。人家是读书人,话总容易说得通。”

张朝唐心想不错,踱到孙仲寿门口,咳嗽一声,举手敲门。只听到房里有诵读诗文之

声,他敲了几下,读书声就停了。房门打开,孙仲寿迎了出来,说道:“客店寂寞,张兄来

谈谈,最好不过。”张朝唐一揖进去,见桌上放着一本摊开手抄书本,一瞥之下,见写着

“辽东”、“宁远”、“臣”、“皇上”等等字样,似是一篇奏章。张朝唐只怕又触人所

忌,不敢多看,便坐了下来。孙仲寿先请问他家世渊源,张朝唐据实说了。孙仲寿说道:

“张兄这番可来得不巧了。中华朝政糜烂,不知何日方得清明。以兄弟之见,张兄还是暂回

浡泥,俟中华圣天子在位,再来应试的为是。”张朝唐称是,说道正要归去。接着把自己如

何躲避官差、杨鹏举如何相救、如何得到竹牌等事说了一遍,只是夜中见到箱内人头一事略

去不提。

孙仲寿道:“我们在此相遇,可算有缘。明日张兄随小弟上山。也好知道我中土的一件

千古奇冤。只要此行所见所闻。不向外人泄露,小弟担保张兄决无危害。”张朝唐谢了,却

不敢多问。孙仲寿问起浡泥国人的风土人情,听张朝唐所述,皆是闻所未闻,喟然说道:

“不知几时我中华百姓才得如浡泥国一般,安居乐业,不忧温饱,共享太平之福?”

两人直谈到二更天时,张朝唐才告别回房。杨鹏举已等得十分心焦,听他转告了孙仲寿

之言,才放下了心。次日正是中秋佳节,张朝唐、杨鹏举和张康随着大众一早上山。中午时

分,半山里有十多人担着饭菜等候,都是素菜,众人吃了,休息一阵,继续再行。

此后一路都有人把守,盘查甚严。查到张杨三人时,孙仲寿点一点头,把守的人便不问

了。张朝唐暗叫:“好险!要是昨晚没跟他这一夕谈话,今日是死是活,实所难料。”傍晚

时分,已到山顶,数百名汉子排队相迎。中间一人身材魁梧,似是众人的首领,见到孙仲寿

上来,快步下来迎接,携手走入屋内。山上疏疏落落有数十间房屋,最大的一座似是一所寺

庙。这些屋宇模样也甚平常,并无碉堡望楼等守御设备,却又不像是盗帮山寨。杨鹏举在山

上见了众人的势派,料想山上建构必定雄伟威武,壁垒森严,哪知浑不是这么一回事,心下

暗暗称奇。他在江湖上混了十多年,见闻算得广博,这一次却半点摸不着头脑。更有一件奇

事,这些人万里来会,瞧各人神情亲密,都是知交好友,但相见时却殊无欢愉之意,每人神

色间都显得十分悲戚愤慨。张杨三人被引进一间小房,一会儿送进饭菜。四盘都是素菜,还

有二十多个馒头。当晚张朝唐和杨鹏举悄悄议论,猜不透这些人到底在干甚么,对孙仲寿所

说“千古奇冤”云云,更是难明所指。次日张杨二人起身后,用过早点,在山边漫步,只见

到处都是大汉。有的头上疤痕累累,有的断手折足,个个是身经百战、饱历风霜的模样。张

杨两人怕生事惹祸,走了一会就回进房中,一直不再出去。这天整日吃的仍是素菜。杨鹏举

肚里暗骂:“***贼强盗死了老祖宗叫老子吃这般嘴里淡出鸟来的素菜。”

傍晚时分,忽听得钟声。不久一名汉子走进房来,说道:“孙相公请两位到殿上观

礼。”张杨二人跟他出去。张康也想跟去,那人手一摆,道:“小兄弟,你早些睡吧。”张

杨二人随着他绕过几间瓦屋,来到寺庙跟前。张朝唐抬头一看,见一块横匾上写着“忠烈

祠”三个大字,心想:“原来是座祠堂,不知供的是谁?”随着那汉子穿过前堂和院子,见

两旁陈列着兵器架子,架上刀枪斧钺、叉矛戟鞭,十八般兵刃一应俱全,都擦得雪亮耀眼。

来到大殿,但见殿上黑压压的坐满了人,总有两三千之众,张杨二人暗暗心惊,原来这

荒山之上,竟聚集了这许多人。张朝唐抬头看时,只见殿中塑着一座神像,本朝文官装束,

但头戴金盔,身穿绯袍,外加黄罩甲,左手捧着一柄宝剑,右手手执令旗。那神像脸容清

癯,三绺长须,状貌威严,身子微侧,目视远方,眉梢眼角之间,似乎微带忧态。神像两侧

供着两排灵位。张朝唐隔得远了,看不清楚神主上所书的名讳。大殿四壁挂满了旌旗、盔

甲、兵刃、马具之类,旌旗或红或蓝,也有黄色镶红边,有的是白色镶红边。张朝唐满腹狐

疑,但见满殿人众容色悲戚,肃静无声。忽然神像旁一个身材瘦长的汉子站了起来,点烛执

香,高声叫道:“致祭。”殿上登时黑压压的跪得满地,张朝唐和杨鹏举也只得跟着跪下。

孙仲寿越众而前,捧住祭文朗诵起来。杨鹏举不懂祭文中文绉绉的说些甚么,张朝唐却愈听

愈惊。

只听得祭文文意甚是愤慨激昂,既把满清鞑子骂了个狗血淋头,而对当今崇祯皇帝竟也

丝毫不留情面,说他“昏庸无道,不辨忠奸”、“刚愎自用,伤我元戎”、“自坏神州万里

之长城,甘为黄帝苗裔之罪人”。对当今皇上如此肆口痛诋,岂不是公然要造反了吗?张朝

唐听得惊疑不定。哪知祭文后面愈来愈凶,竟把崇祯皇帝的列祖列宗也骂了个痛快,甚么

“功勋盖世而魏公被毒,底定中土而青田受鸩”,那是说明太祖杀害徐达、蓝玉、刘基等功

臣之事;后来又骂神宗乱征矿税,荼毒百姓;熹宗任用奄珰,朝中清流君子,不是杀头,便

是入狱,如熊廷弼等守土抗敌大臣,都惨遭杀害。这篇祭文理直气壮,一字一句都打入张朝

唐心坎里去,他虽运在外国,但中土大事,却也知闻。祭文后半段却是“我督师威震宁远,

歼彼巨酋”等一大段颂扬武功的文字,更后来又再痛骂崇祯杀害忠良。

张朝唐听到这里,才知道这神像原来是连破清兵、击毙清太祖努尔哈赤、使清人闻名丧

胆的蓟辽督师袁崇焕。他抬头再看,见那神像栩栩如生,双目远瞩,似是痛惜异族入侵,占

我河山,伤我黎民,恨不能复生而督师辽东,以御外侮。这时祭文行将读完,张朝唐却听得

更加心惊,原来祭文最后一段是与祭各人的誓言,立誓:“并诛明帝清酋,以雪此千古奇

冤,而慰我督师在天之灵。”祭文读毕,赞礼的人唱道:“对督师神橡暨列位殉难将军神主

叩首。”众人俯身叩头。一个幼童全身缟素,站在前列,转身伏在地下向众人还礼。张朝唐

和杨鹏举又吃了一惊,原来这幼童便是那天所遇的杀虎牧童。众人叩拜已毕,站起身来,都

是泪痕满面,悲愤难禁。孙仲寿对张朝唐道:“张兄大才,小弟这篇祭文有何不妥之处,请

予删削。”张朝唐连称:“不敢。”孙仲寿命人拿过文房四宝来,说道:“小弟邀张兄上

山,便是要借重海外才子手笔,于我袁督师的勋业更增光华。也好教世人知道,袁督师蒙冤

遭难,普天共愤,中外同悲,并非只是我们旧部的一番私心。”张朝唐心想,你叫我上山,

原来为此,不由得好生为难,袁崇焕被朝廷处死,是因崇祯胡涂昏庸,不明忠奸是非,听信

了奸臣和太监的挑拨,天下都知冤枉,自己在浡泥之时,也曾听得几个广东商人痛哭流涕的

说起过。但既由皇帝下旨而明正典刑,再说冤枉,便是诽谤今上。皇帝若是知道了,一纸诏

书来到浡泥国,连父亲都不免大受牵累。可是孙仲寿既这么说,在势又不能拒绝,情急之

下,忽然灵机一动,想起在浡泥国时所看过的两部小说,一部是《三国演义》,一部是《精

忠岳传》。他读书有限,不能如孙仲寿那么骈四骊六的大做文章,当下微一沉吟,振笔直

书:“黄龙未捣,武穆蒙冤。汉祚待复,诸葛星殒。呜呼痛哉,伏维尚飨。”他说的是古

人,万一这篇短短的祭文落入皇帝手中,也不能据此而定罪名。孙仲寿本想他是一个海外士

人,没甚么学问,也写不出甚么好句子来,只盼他称赞几句袁督师的功绩,也就是了,待见

他写下了这六句,十分高兴。张朝唐把袁崇焕比之于诸葛亮和岳飞,自是推崇备至,无以复

加。清人为金人后裔,皆为女真族,满清初立国时,国号便仍称为“金”。岳飞与袁崇焕皆

抗金有功而死于昏君奸臣之手,两人才略遭遇,颇有相同之处,倒不是胡乱瞎比的。

孙仲寿把这几句话向众人解释了,大家轰然致谢,对张杨两人神态登时便亲热得多,不

再以外人相待了。孙仲寿道:“张兄文笔不凡,武穆诸葛这两句话,荣宠九泉。小弟待会叫

他们刻在祠堂旁边的石上,要令后人得知,我们袁督师英名远播,连万里之外的异邦士民也

尽皆仰慕。”张朝唐作揖逊谢。各人叩拜已毕,各就原位坐下。那赞礼的人又喊了起来:

“某某营某将军”、“某某镇某总兵”,喊了一个武将官衔,便有一人站起来大声说话。张

朝唐听了官衔和言中之意,得知这些人都是袁崇焕的旧部。他被害之后,各人愤而离军,散

处四方,今日是袁督师遭难的三周年忌辰,是以在他故乡广东东莞附近的圣峰嶂相聚,祭奠

旧主。听他们话中之意,似乎尚有甚么重大图谋。当赞礼人叫到“蓟镇副总兵朱安国”时,

一人站了起来,张朝唐和杨鹏举都心头一震,原来这人便是引导他们躲入密室的那个农夫,

杨鹏举心想:“原来他是抗清的蓟辽大将,那么我败在他手里,也不枉了。”

只听他朗声说道:“袁公子这三年来身子壮健,武艺大有进步,书也读了不少,我和

倪、罗两位兄弟的武功都已传给了他,请各位另推明师。”孙仲寿道:“咱们兄弟中,还有

谁武功更高得过你们三位的,朱将军不必太谦。”朱安国道:“袁公子学武聪明得很,我们

只稍加点拨,他马上就会了。我们三个已经倾囊以授,的确要另请名师,以免耽误他功

夫。”孙仲寿道:“好吧,这事待会再议,诛奸的事怎么了?”那姓倪的杀虎英雄站起身

来,说道:“那姓范的奸贼是罗参将前个月赶到浙江诛灭的。姓史的奸贼,十天前被我在潮

州追到。两人的首级在此。”说罢从地上提起布囊,取出两个人头来。众人有的轰然叫好,

有的切齿痛骂。孙仲寿接过人头,供在神像桌上。张朝唐这才明白,他们半夜里在箱中发现

的人头,原来是袁党的仇人,那定是与陷害袁崇焕一案有关的奸人了。这时不断有人出来呈

献首级,一时间神像前的供桌上摆了十多个人头。听这些人的禀报,人头中有一个是当朝姓

高的御史,他是魏忠贤的党羽,曾诬奏袁崇焕通敌卖国,众人对他愤恨尤深。各人禀告完

毕,孙仲寿说道:“小奸诛了不少,大仇却尚未得报,鞑子皇太极和昏君崇祯仍然在位。如

何为大元帅报仇雪恨,各位有甚么高见?”一个矮子站了起来。说道:“孙相公!”孙仲寿

道:“赵参将有甚么话请说。”那矮子说道:“依我说……”刚说了三个字,门外一名汉子

匆匆进来禀道:“李闯将军派了人来求见。”众人一听,都轰叫起来。孙仲寿道:“赵参

将,咱们先迎接闯军的使者。”赵参将道:“对。”首先抢了出去,众人都站起身来。大门

开处,两条大汉手执火把,往旁边一站,走进三个人来。杨鹏举已久闻李闯的名头。知他名

叫李自成,这几年来杀官造反,威势极大,倒要看看他部下是何等英雄人物。只见当先一人

四十多岁年纪,满脸麻皮,头发蓬松,身上穿一套粗布衫裤,膝盖手肘处都已擦坏,到处打

满了补钉,脚下赤足;穿一双草鞋,腿上满是泥污,纯是个庄稼汉模样。他身后跟着两人,

一个三十多岁,皮肤白净;另一个廿多岁,身材魁梧,面容黝黑,也是农夫模样。这三人看

上去忠厚老实,怎么他们竟是横行秦晋的“流寇”。

当先那人走进大殿,先不说话,往神像前一站。那白脸汉子从背后包袱中取出香烛,在

神像前点上,三人拜倒在地,磕起头来。那小牧童在供桌前跪下磕头还礼。三人拜毕,脸有

麻子的汉子朗声说道:“我们李将军知道袁督师在关外打鞑子,立了大功,心里很是佩服。

后来袁督师被皇帝冤枉害死,天下老百姓都气愤得很。李将军派我们来代他向督师的神位磕

头。现今官逼民反,我们为了要吃饭,只好抗粮杀官。求袁大元帅英魂保佑,我们打到北

京,捉住皇帝奸臣,一个个杀了,给大元帅和天下的老百姓报仇。”说完又拜了几拜。众人

见李自成的使者尊重他们督师,都心存好感,听了他这番话,虽然语气粗陋,却是至诚之

言。

孙仲寿上前作揖,说道:“多谢,多谢。请教高姓大名。”那汉子说道:“我叫刘芳

亮。李将军得知今日是袁大元帅忌辰,因此派我前来在灵前拜祭,并和各位相见。”孙仲寿

道:“多承李将军厚意盛情,在下姓孙名仲寿。”那白净面皮的人道:“啊,你是孙祖寿将

军的弟弟。孙将军和鞑子拚命而死,我们一向是很敬仰的。”孙祖寿是抗清大将,在边关多

立功勋,于清兵入侵时随袁崇焕捍卫京师。袁崇焕下狱后,孙祖寿愤而出战,在北京永定门

外和大将满桂同时战死,名扬天下。孙仲寿文武全才,向为兄长的左右手,在此役中力战得

脱,愤恨崇祯冤杀忠臣,和袁崇焕的旧部散在江湖,抚育幼主,密谋复仇。他精明多智,隐

为袁党的首领。孙祖寿慷慨重义,忠勇廉洁,《明史》上记载了两个故事:孙祖寿镇守固关

抗清时,出战受伤,濒于不起。他妻子张氏割下手臂上的肉,煮了汤给他喝,同时绝食七日

七夜,祈祷上天,愿以身代。后来孙祖寿痊愈而张氏却死了。孙祖寿感念妻恩,终身不近妇

人。

他身为大将时,有一名部将路过他昌平故乡,送了五百两银子到他家里。在当时原是十

分寻常之事,但他儿子坚决不受。后来他儿子来到军中,他大为嘉奖,请儿子喝酒,说:

“不受赠金,深得我心。倘苦你受了,这一次非军法从事不可。”《明史》称赞他“其秉义

执节如此。”

孙仲寿为人处事颇有兄风,是以为众所钦佩。

注:明成祖应浡泥国苏丹之请,封其山为“长宁镇国山”,亲制碑文,并题诗一首,译

意如下:“在热带的海上,是浡泥国所处的地方。人民亲近仁义,只有归顺,没有违逆。贤

王勤恳谨慎,仰慕中华教化。大明管理外国的官员加以指导,就到中国来朝拜了,带了你的

妃子、世子、兄弟、陪臣,来到大明宫殿阶下磕头,陈奏道:‘皇上就象是天一样,将温暖

和愉乐普赐天下,对任何人都一样眷顾,没有偏爱,没有歧视。’但我自己反省,德行不

够,没有你所说的这样伟大。你冒着风浪,远涉重洋,乘船来到,实在是很辛苦。查考历来

远邦的臣属,归顺的时候就来朝拜,不服的时候就不来了,自己前来都不容易,何况还带了

家室?你国王秉志贞诚,象

金石一样坚固。西南各国的蕃邦君主,哪一位能及得上你?你国内有一座巍峨的高山,

镇宁邦国。现在在石碑上刻了文字,以发扬你国王的美德。但愿你国王美德光大,国秦民

安,今后千秋万岁,都归附我大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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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发表于 2009-1-22 02:24:22 | 显示全部楼层

正文 第二回 恩仇同患难 死生见交情

众人正要叙话,刘芳亮的黑脸从人忽然从后座上直纵出去,站在门口。众人出其不意,

不知发生甚么事,都站了起来。只见那黑脸少年指着人群中两个中年汉子喝道:“你们是曹

太监的手下人,到这里来干甚么?”

此言一出,众人都大吃一惊,均知崇祯皇帝诛灭魏忠贤和客氏之后,宫中朝中逆党虽然

一扫而空,然而皇帝生性多疑,又秉承自太祖、成祖以来的习气,对大臣多所猜忌,所任用

的仍是从他信王府带来的太监,其中最得宠的则是曹化淳。此人统率皇帝的御用侦探和卫

士,即所谓“厂卫”,刺探朝中大臣和各地将帅的隐私,文武大臣往往不明不白的为皇帝下

旨诛杀,或是任意逮捕,关入天牢,所谓“下诏狱”,都是由于曹化淳的密报。曹太监的名

头,当时一提起来,可说是人人谈虎色变。那两人一个满腮黄须,四十上下年纪,另一个却

面白无须,矮矮胖胖。那矮胖子面色倏变,随即镇定,笑道:“你是说我吗?开甚么玩

笑?”黑脸少年道:“哼,开玩笑!你们两个鬼鬼祟祟在客店里商量,要混进山宗来,又说

已禀告了曹太监,要派兵来一网打尽,这些话都给我听见啦!”

黄须人拔出钢刀,作势便要扑上厮拚。那白脸胖子却哈哈一笑,说道:“李闯想收并山

宗的朋友,居心险恶,哪一个不知道了?你想来造谣生事,挑拨离间,那可不成。”他说话

声又细又尖,俨然太监声口,可是这几句话却也生了效。袁党中便有多人侧目斜视,对李自

成的使者起了疑心。刘芳亮虽出身农家,但久经战阵,百炼成钢,见了袁党诸人的神色,知

道此人的言语已打动众心,便即喝道:“阁下是谁?是山宗的朋友么?”这句话问中了要

害,那人登时语塞,只是冷笑。孙仲寿喝道:“朋友是袁督师旧部么?我怎地没见过?你是

哪一位总兵手下?”那白脸人知道事败,向黄须人使个眼色,两人陡地跃起,双双落在门

口。黄须人挥刀向黑脸少年砍去。那白脸人看似半男半女,行动却甚是迅捷,腕底一翻,已

抽出判官双笔,向黑脸少年胸口点到。黑脸少年因是前来拜祭,为示尊崇,又免对方起疑,

上山来身上不带兵刃。众人见他双手空空,骤遭夹击,便有七八人要抢上救援。不料那少年

武功甚是了得,左手如风,施展擒拿手法,便抓黄须客的手腕,同时右手骈起食中两指,抢

先点向白脸人的双目。这两招迟发先至,立时逼得两名敌人都退开了两步。袁党众人见他只

一招之间便反守为攻,暗暗喝采,俱各止步。那两人见冲不出门去,知道身处虎穴,情势凶

险之极,刚退得两步,便又抢上。黑脸少年使开双掌,在单刀双笔之间穿梭来去,攻多守

少。那两人几次抢到门边,都被他逼了回来。白脸人心中焦躁,笔法一变,双笔横打竖点,

招招指向对方要穴。黄须客施展山西武胜门刀法,矮下身子,疾砍黑脸少年下盘。众人眼见

危急,都想伸手相助,但一瞥眼间,见刘芳亮神色镇定,反而坐下来观战,均想,他自己人

尚且不急,定是有恃无恐,且看一下动静再说。

三人在大殿中腾挪来去,斗到酣处,黄须人突然惊叫一声,单刀脱手向人丛中飞去。朱

安国跃起伸手一抄,接在手中。就在此时,黑脸少年踏进一步,左腿起处,一脚把黄须人踢

倒。他左腿尚未收回,右腿乘势又起,白脸人吃了一惊,只想逼开敌人,夺门逃走下山,当

下奋起平生之力,双笔一先一后反点敌人胸口,黑脸少年右手陡出,抓住左笔笔端,使力一

扭,已把一只判官笔抢过。这时对方右笔跟着点到,他顺手将笔梢砸了过去。双笔相交,当

的一声,火星交迸,白脸人虎口震裂,右笔跟着脱手。

黑脸少年一声长笑,右手抓住他胸口,一把提起,左手扯住他的裤腰,双手一分,只听

得嗤的一声,白脸人一条裤子已被扯下来,裸出下身。众人愕然之下,黑脸少年笑道:“你

是不是太监,大家瞧瞧!”众人目光全都集到那白脸人的下身,果见他是净了身的。哄笑声

中,众人围了拢来,眼见这黑脸少年出手奇快,武功高明之极,心下都甚敬佩。这时早有人

拥上去把白脸人和黄须人按住。孙仲寿喝问:“曹太监派你们来干甚么?还有多少同党?怎

么能混进来的?”两人默不作声。孙仲寿一使眼色,罗参将提起单刀,呼呼两刀把两人首级

割下,放在神像前的供桌上。

孙仲寿拱手向刘芳亮道:“若不是三位发现奸贼,我们大祸临头还不知道。”刘芳亮

道:“那也是碰巧,我们在道上遇见这两个家伙,见他们神色古怪,身手又很灵便,晚上便

到客店去查探,侥幸发觉了他们的底细。”

孙仲寿向刘芳亮的两位从人道:“请教两位尊姓大名。”两人报了姓名,肤色白净的叫

田见秀,黑脸少年名叫崔秋山。朱安国过去拉住崔秋山的手,说了许多赞佩的话。刘芳亮和

孙仲寿及袁党中几个首脑人物到后堂密谈。刘芳亮说道,李将军盼望大家携手造反,共同结

盟。袁党的人均感踌躇。众人虽然憎恨崇祯皇帝,决意暗中行刺,杀官诛奸之事也已作了不

少,但人人本来都是大明命官,要他们造反,却是不愿,只求刺死崇祯后,另立宗室明君。

何况李自成总是“流寇”,虽然名头极大,但打家劫舍,流窜掳掠,干的是强盗勾当,大家

心中一直也不大瞧得起。袁党众人离军之后,为了生计,有时也难免做几桩没本钱买卖,却

从来不公然自居盗贼。双方身分不同,议论良久难决。最后孙仲寿道:“咱们的事已给曹太

监知道,如不和李将军合盟以举大事,不但刺杀崇祯给袁督师报仇之事难以成功,只怕曹太

监还要派人到处截杀。咱们势孤力弱,难免一一遭了毒手。刘兄,咱们这样说定成不成?我

们山宗帮李将军打官兵,李将军事成之后,须得竭力灭了满洲鞑子。咱们话又说明在先,日

后李将军要做皇帝,我们山宗朋友却不赞成,须得由太祖皇帝的子孙姓朱的来做。”

刘芳亮道:“李将军只是给官府逼不过,这才造反,自己是决计不做皇帝的,这件事兄

弟拍胸担保。人家叫我们流寇,其实我们只是种田的庄稼汉,只求有口饭吃,头上这颗脑袋

保得牢,也就是了。我们东奔西逃,那是无可奈何。凭我们这样的料子,也做不来皇帝大

官。至于打建州鞑子嘛,李将军的心意跟各位一模一样,平时说起,李将军对鞑子实是恨到

骨头里去。”孙仲寿道:“那是再好也没有了。”袁党众人更无异言,于是结盟之议便成定

局。里面在商议结盟大计,殿上朱安国和倪浩拉着崔秋山的手,走到一个僻静的角落里。

朱安国道:“崔大哥,咱们虽是初会,可是一见如故,你别当我们是外人。”崔秋山

道:“两位大哥从前打鞑子、保江山,兄弟一向是很钦佩的。今日能见到山宗这许多英雄朋

友,兄弟实是高兴得很。”倪浩道:“我冒昧请问,崔大哥的师承是哪一位前辈英雄?”崔

秋山道:“兄弟的受业恩师,是山西大同府一声雷白野白老爷子。他老人家已去世多年

了。”朱安国和倪浩互望了一眼,均感疑惑。倪浩说道:“一声雷白老前辈的大名,我们是

久仰的了。不过有一句话崔大哥请勿见怪。白老前辈武功虽高,但似乎还不及崔大哥。”崔

秋山默然不语。朱安国道:“虽然青出于蓝,徒弟高过师父的事也是常见,但刚才我看崔大

哥打倒两个奸细的身法手法,却似另有真传。”崔秋山微一迟疑,道:“两位是好朋友,本

来不敢相瞒。我师父逝世之后,我机缘巧合,遇着一位世外高人。他老人家点拨了我一点武

艺,要我立誓不许说他名号,所以要请两位大哥原谅。”

倪朱两人见他说得诚恳,忙道:“崔大哥快别这么说,我们有一事相求,因此才大胆相

问。”崔秋山道:“两位有甚么事,便请直言。大家是自己人,何必客气?”朱安国道:

“崔大哥请等一等,我们去找两位朋友商量几句。”朱倪二人把那姓应和姓罗的拉在一边。

朱安国道:“这个崔兄弟武艺高强,咱们这里没一个及得上。听他说话,性格也甚是豪

爽。”倪浩道:“就是说到师承时有点吞吞吐吐。”于是把崔秋山的话复述了一遍。

那姓应的名叫应松,是袁崇焕帐下的谋士,当年宁远筑城,曾出了不少力量。姓罗的名

大千,是著名的炮手,宁远一战,他点燃红夷大炮,轰死清兵无数,因功升到参将。应松

道:“咱们不妨直言相求,瞧他怎么说?”朱安国道:“这事当先问过孙相公。”应松道:

“不错。”

转到后殿,见孙仲寿和刘芳亮正谈得十分投契,于是把孙仲寿请出来商量。这些武将所

擅长的是行军打仗,冲锋陷阵,说到长枪硬弩,十荡十决,那是勇不可当,但武学中的拳脚

器械功夫,却均自知不及崔秋山。

孙仲寿道:“应师爷,这件事关系幼主的终身,你先探探那姓崔的口气。”应松点头答

应,与朱安国、倪浩、罗大千三人同去见崔秋山。应松道:“我们有一件事,只有崔大哥帮

这个忙,所以……”崔秋山见他们欲言又止,一副好生为难的神气,便道:“兄弟是粗人,

各位有甚么吩咐,只要兄弟做得到的,无不从命。”

应松道:“崔兄很爽快,那么我们直说了。袁督师被害之后,留下一位公子,那时还只

有七岁。我们跟昏君派来逮捕督师家属的锦衣卫打了一场,死了七个兄弟,才保全袁督师这

点骨血。”崔秋山嗯了一声。应松道:“这位幼主名叫袁承志,由我们四人教他识字练武。

他聪明得很,一教就会,这几年来,我们的本领差不多都已传授给他了。虽然他年纪小,功

夫还不到家,但再跟着我们,练下去进境一定不大。”崔秋山已明白他们的意思,说:“各

位要他跟我学武?”朱安国道:“刚才见崔大哥出手杀贼,武功胜过我们十倍,要是崔大哥

肯收这个徒弟,栽培他成材,袁督师在天之灵,定也感激不尽。”说罢四人都作下揖去。

崔秋山连忙还礼,沉吟道:“承各位瞧得起,兄弟本来不该推辞,不过兄弟现下是在李

将军军中,来去无定,有时跟官军接仗,也不知能活到哪一天。要袁公子跟我在队伍里,则

怕我没空教他,二则实在也太危险。”应松等均想这确是实情,心中好生失望。崔秋山忽

道:“有一人功夫胜我不知多少倍,如果他肯收袁公子,那真是袁公子的造化了。”忽又连

连摇头,自言自语:“不成,不成。”应松与朱安国忙问:“那是谁?”崔秋山道:“便是

我先前说的那位奇人。这位前辈的功夫实在深不可测,他教了我两个多月,兄弟只学到一点

儿皮毛。”朱安国大喜,问道:“这位奇人是谁?”崔秋山道:“他老人家脾气很是奇特,

虽然教我武艺,可是不肯让我叫他师父,也不准我向人泄露他姓名。求他老人家收袁公子为

徒,只怕无法办到。”倪浩问道:“这位奇人住在哪里?”崔秋山道:“他行踪无定,到甚

么地方,也从来不和我说。”应松等四人眼见此事无望,只得作罢。应松把袁承志叫了过

来,和崔秋山见面。崔秋山见他灵动活泼,面貌黝黑,全无半分富贵公子娇生惯养的情状,

很是喜欢。问他所学的武艺,袁承志答了,问道:“崔叔叔,你刚才抓住那两个奸细,使得

甚么功夫?”崔秋山道:“那叫做伏虎掌法。”袁承志道:“这样快,我看都看不清楚。”

崔秋山笑道:“你想不想学?”袁承志一听这话,忙道:“崔叔叔,请你教我。”崔秋山向

应松笑道:“我跟刘将军说,在这里耽几天,就把这路掌法传给他吧!”袁承志和应朱倪三

人俱各大喜,连声称谢。次日一早,孙仲寿和张朝唐、杨鹏举等三人告别,说道:“咱们相

逢一场,总算有缘。这里的事只要泄漏半句,后果如何,也不必兄弟多说。”张杨两人喏喏

连声。孙仲寿每人赠了五十两银子的盘费,还派了两位兄弟送下山去。张朝唐和杨鹏举径赴

广州,途中更无他故,杨鹏举遭此挫折,心灰意懒,知道江湖上山外有山,人上有人,自己

凭这点微末功夫,居然能挨到今日,算得是侥幸之极,此番若非袁承志这小小孩童一言相

救,已变成没眼睛的废人,想想暗自心惊,当即向镖局辞了工,便欲回家务农。张朝唐感他

救命之恩,见他心情郁郁,便邀他同去浡泥国游览散心。杨鹏举眼见左右无事,自己又无家

累,当即答允。三人在广州雇了海舶,前往浡泥。杨鹏举住了月余,见当地太平安乐,真如

世外桃源一般,竟然不兴归意,便在张朝唐之父张信的那督府中担任了一个小小职司。每日

当差一两个时辰,余下来便是喝酒赌钱,甚是逍遥快乐。刘芳亮和孙仲寿等说妥结盟之事,

众人在袁崇焕神像前立下重誓,决不相负。刘芳亮正要和袁党着意结纳,听说崔秋山要教袁

承志武艺,甚是欢喜,当下和田见秀先下山去。袁党各路好汉,有的去投李自成;有的各归

故乡,筹备举事;也有的言明不愿造反作乱,只是决不泄露机密,也不和众兄弟作对为敌。

人各有志,旁人也不勉强。孙仲寿、朱安国、倪浩、应松等留在山上,详商袁承志日后的出

处。袁承志自崔秋山答应教他伏虎掌后,欢喜得一夜没睡好觉。翌日大家忙着结盟,没功夫

理会这事。下午众人纷纷下山,临行时每人都和幼主作别,又忙碌了半天。到得晚上,孙仲

寿和应松命人点了红烛,设了交椅,请崔秋山坐在上面,要袁承志行拜师之礼。崔秋山道:

“袁家小兄弟我一见就很喜欢,他爱我这套伏虎掌,我就破费几天功夫,传授一个大概。但

他能不能在这几天之内学会,学了之后能不能用,可得瞧他的悟性和以后的练习了。这只是

朋友之间的切磋,师徒的名份是无论如何谈不上的。”应松道:“只要教得一招两式,就是

终身为师。崔大哥何必太谦?”崔秋山一定不肯,大家也只得罢了。

众人知道武林中的规矩,传艺时别人不便旁观,道了劳后,便告辞出来。

崔秋山等众人出去,正色说道:“承志,这套伏虎掌法,是一位前辈高人传给我的。我

不能尽数领会其中的精奥,功夫也着实还差得远,但在江湖上对付寻常敌人,也已足够。他

老人家传授这套掌法之时,曾叫我立誓,学会之后,决不能用来欺压良善,伤害无辜。”

袁承志一听,已明其意,当即跪下,说道:“弟子袁承志,学会了伏虎掌法之后,决不

敢欺压良善,伤害无辜,否则,否则……”他不知立誓的规矩,道:“否则就给崔叔叔打

死。”崔秋山一笑,道:“很好。”忽然身子一晃,人已不见。袁承志急转身时,崔秋山已

绕到他的身后,在他肩头一拍,笑道:“你抓住我。”袁承志经过朱安国和倪浩、罗大千三

位师父的指点,武功也已稍有根基,立即矮身,左手虚晃,右手圈转,竟不回身,听风辨

形,便向崔秋山腿上抓去。

崔秋山喜道:“这招不错!”话声方毕,手掌轻轻在他肩头一拍,人影又已不见。袁承

志凝神静气,一对小掌伸了开来,居然也护住了身上各处要害,眼见崔秋山身法奇快,再也

抓他不住,当下不再跟他兜圈子捉迷藏,一步一步退向墙壁,突然转身,靠着墙壁,笑道:

“崔叔叔,我见到你啦!”崔秋山不能再绕到他身后,停住脚步,笑道:“好,好,你很聪

明,伏虎掌一定学得成。”于是一招一式的从头教他。这路掌法共一百单八式,每式各有三

项变化,奇正相生相克,共三百三十四变。袁承志默默记忆,学了几遍,已把招式记得大致

无误。崔秋山连比带说,再把每一招每一变的用法细加传授。袁承志武功本有根柢,悟性又

强,崔秋山一说,便能领会。一个教得起劲,一个学得用心,直至深夜。第二天一早,崔秋

山在山边散步,见袁承志正在练拳,施展伏虎掌一百单八招的变化,于那勾、撇、捺,劈、

撕、打、崩、吐八大要决,居然也能明其大旨,知其精要。崔秋山很是喜欢,当他练到入神

之时突然一跃而前,抬腿向他背心踢去。袁承志忽听背后风声响动。侧身避过,回手便拉敌

人的右腿,一眼瞥见是崔秋山,急忙缩手,惊叫:“崔叔叔!”崔秋山笑道:“别停手,打

下去。”劈面一掌。

袁承志知他是和自己拆招,当下踏上一步,小拳攒击崔秋山腰胯,正是伏虎掌第八十九

招“深入虎穴”。崔秋山赞道:“不错,就是这样。”口中指点,手下不停,和他对拆起

来,见袁承志出招有误,便立即纠正。两人拳来足往,把伏虎掌一百单八式、三百二十四变

翻来覆去的拆解。袁承志见这套掌法变化多端,崔秋山运用时愈出愈奇,欢喜无已,用心记

忆。拆解良久,崔秋山见他头上出汗,知道累了,便停住手,要他坐下休息,一面比划讲

解。讲了一个多时辰,又叫他站起来过招。两人自清晨直至深夜,除了吃饭之外,不停的拆

练掌法。如此练了七日,到了第八天晚上,崔秋山道:“我所会的已全部传了给你,日后是

否有成,全凭你自己练习了。临敌之际,局面千变万化,七分靠功夫,三分靠机灵,一味蛮

打,决难取胜。”袁承志点头受教。

崔秋山道:“明天我就要回到李将军那里,今后盼你好好用功。传我掌法的那位高人曾

说,武学高低的关键,是在头脑之中而不在手脚之上,是以多想比多练更加要紧。可惜我的

脑筋实在不大灵光,难有甚么进境,盼你日后练得能胜过了我。”袁承志和崔秋山相处虽只

有八九天,但他把伏虎掌倾囊相授,教之勤,显见爱之深,听说明天就要分手,不觉眼眶红

了,便要掉下泪来。崔秋山见他对自己甚是依恋,也不由得感动,轻轻抚摸他头,说道:

“象你这样聪明资质,武林中实在少见,可惜我们没机缘长久相聚。”袁承志道:“崔叔

叔,我跟你到李将军那里。”崔秋山笑道:“你这样小,那怎么成?我们跟着李将军,时时

刻刻都在拚命,饱一顿饥一顿的,今天不知明天的事。”正说话间,忽听得屋外有野兽一声

怪叫,袁承志奇道:“那是甚么?不是老虎,也不是狼。”崔秋山道:“是豹子。”晃机一

动,道:“咱们去把豹子捉来,我有用处。”袁承志大为兴奋,忙问:“甚么用处?”崔秋

山笑而不答,匆匆走了出去。袁承志忙跟出去,见他不带兵刃,又问:“崔叔叔,你用甚么

兵器打豹子?”崔秋山不从正门出去,走到内进孙仲寿房外,叫道:“朱大哥、倪大哥都在

么?”朱安国等在房内聚谈,听得叫声,开门出来。崔秋山笑道:“请各位帮一下手,把外

面那头豹子逼进屋来,我有用处。”倪浩是杀虎能手,连说:“好,好。”拿了猎虎叉,抢

先出门。崔秋山叫道:“倪大哥,别伤那畜生。”倪浩遥遥答应,不一会,呼喝声已起。崔

秋山和朱安国、罗大千三人也纵出门去。袁承志拿了短铁枪想跟出去。孙仲寿道:“承志,

别出去,咱们在这里看。”袁承志无奈,只得和孙仲寿、应松三人凭在窗口观望。

只见三人拿了火把,分站东西北三方。倪浩使开猎虎叉,在山边和一头躯体巨大的金钱

豹正自翻翻滚滚的拚斗。他一柄叉护住全身,不让豹子扑近,却也不出叉戳刺。豹子见到火

光,惊恐想逃,却被朱、崔、罗三人阻住了去路。豹子见崔秋山手中没兵器,大吼着向他扑

来。崔秋山闪身避开利爪,右掌在豹子额头一击,豹子登时翻了个筋斗。转身向南。南面房

门大开,豹子不肯进屋,东西乱窜,但给众人逼住了,无路可走。崔秋山纵身而上,在豹子

后臀上猛力一脚。豹子负痛,吼叫一声,直窜进屋去。

那时应松已把各处门户紧闭,仅留出西边偏殿的门户。豹子见两人手持火把追来,东爬

西搔,胡胡吼叫,奔进西殿。罗大千随后把门关上,一头大豹已关在殿内。

众人都很高兴,望着崔秋山,不知他要豹何用。崔秋山笑道:“承志,你进去打豹!”

此言一出,众人都吃了一惊。孙仲寿道:“这怕不大妥当吧?”崔秋山道:“我在旁边瞧

着,这畜生伤不了他。”袁承志道:“好!”挺了短枪,就去开门。崔秋山道:“放下枪,

空手进去!”

袁承志一怔,随即会意是要他以刚学会的伏虎掌打豹,不禁胆怯。崔秋山道:“你害怕

了么?”袁承志更不迟疑,拔开殿门上的插头,推门进去,只听“胡”的一声巨吼,一团黑

影迎面扑来。他右脚一挫,让开来势,反手出掌,打在豹子耳上,使的正是伏虎掌法中的

“罗汉传经”。这掌虽然打中,可是手小无力,豹子不以为意,回头便咬,袁承志窜到豹子

背后,拉住豹尾一扯。

这时崔秋山已站在一旁卫护,惟恐豹子猛恶,袁承志制它不住,但见他一路伏虎掌已使

得颇为纯熟,豹子三扑三抓,始终没碰到他一点衣角,反中了他一掌一脚,心下暗暗欢喜。

孙仲寿等见袁承志空手斗豹,虽说崔秋山在一旁照料,毕竟关心,各人拿了火把,站在殿角

旁观。朱安国和倪浩手扣暗器,以便紧急时射豹救人。火光中袁承志腾挪起伏,身法灵活,

初时还东逃四窜,不敢和豹子接近,后来见所学掌法施展开来妙用甚多,闪避攻击,得心应

手,不由得越打越有精神。他见手掌打上豹身毫无用处。突然变招,改打为拉,每一掌击

到,回手便扯下一把毛来。豹子受痛,吼叫连连,对他的小掌也有了忌惮,见他手掌伸过来

时,不住吼叫退避,露齿抵抗。但袁承志手法极快,豹子总是闪避不及,一时殿中豹毛四处

飞扬,一头好好的金钱豹子,被他东一块西一块的扯去了不少锦毛。众人都笑了起来。

豹毛虽被抓去,但空手终究制它不住,酣斗中他突使一招“菩萨低眉”,矮身正面向豹

子冲去。豹子受惊,退了一步,随即飞身扑来,一刹那间,袁承志已在豹子腹下。倪浩大

惊,双镖飞出。那豹伸右脚拨落双镖。这时袁承志却已不见。众人凝目看时,只见他躲在豹

子腹底,一双腿勾住了豹背,脑袋顶住了豹子的下颏,叫它咬不着抓不到。豹子猛跳猛窜,

在地下打滚,袁承志始终不放。他知时间一久,自己力气不足,只要一松手脚,不免伤在豹

子爪下,忙叫:“崔叔叔,快来!”崔秋山道:“取它眼睛!”一言提醒,袁承志右臂穿

出,两根手指插向豹子右眼,豹子痛得狂叫,窜跳更猛。崔秋山踏上一步,蓬蓬连环两掌,

把豹子打得头昏脑胀,翻倒在地,随即一把抱起袁承志,笑道:“不坏,不坏,真难为你

了。”孙仲寿等人俱已惊得满头大汗,均想:“崔秋山为人虽然不错,但在李闯手下,整日

价干的尽是亡命生涯,大胆妄为。他不知袁公子这条命可有多尊贵。”又想:“袁公子经他

教了八天,武艺果然大有长进。”崔秋山打开殿门,在豹子后臀上踢了一脚,笑道:“放你

走吧!”那豹子直窜出去,忽然外面有人惊叫起来。众人只道豹子奔到外面伤了人,忙出去

看时,这一惊非同小可。只见满山都是点点火光,火光照耀下刀枪闪闪发亮,原来官兵大

集,围攻圣峰嶂来了。看这声势,要脱逃实非容易。在山下守望的党人想来均已被害,是以

事前毫无警报,而敌兵突然来临。孙仲寿等都是身经百战,虽然心惊,却不慌乱,均想:

“可惜山上的弟兄都已散去了,否则当年在宁远大战,十几万鞑子精兵,也给我们打得落荒

而逃,又怎怕你们这些广东官兵?”其时辽东兵精,甲于天下,袁崇焕的旧部向来不把南方

官兵放在眼里。孙仲寿当即发令:“罗将军,你率领煮饭、打扫、守祠的众兄弟到东边山头

放火呐喊,作为疑兵。”罗大千应令去了。孙仲寿又道:“朱将军、倪将军,你们两位到前

山去,每人各射十箭,教官兵不敢过份逼近,射后立刻回来。”朱倪二人应令去了。孙仲寿

道:“崔大哥,有一件重任要交托给你。”崔秋山道:“要我保护承志?”孙仲寿道:“正

是。”说着和应松两人拜了下去。崔秋山吃了一惊,连忙还礼,说道:“两位有何吩咐,自

当遵从,快休如此。”

只听得喊声大作,又隐隐有金鼓之声,听声音是山上发出,原来罗大千已把祠中的大鼓

大钟抬出来狂敲猛打,扰乱敌兵。孙仲寿道:“袁督师只有这点骨血,请崔大哥护送他脱

险。”崔秋山道:“我必尽力。”

这时朱安国和倪浩已射完箭回来。孙仲寿道:“我和朱将军一路,会齐罗将军后,从东

边冲下,应先生和倪将军一路,从两边冲下。我们先冲,把敌兵主力引住。崔大哥和承志再

从后山冲下,大家日后在李闯将军那里会齐。”众人齐声答应。袁承志得应松等数载教养,

这时分别,心下难过,跪下去拜了几拜,说道:“孙叔叔、应叔叔、朱叔叔、倪叔叔、我,

我……”喉中哽住了说不下去。孙仲寿道:“你跟着崔叔叔去,要好好听他的话。”袁承志

点头答应。

只听得山腰里官兵发喊,向山上冲来,应松道:“我们走吧。崔大哥,你稍待片刻再

走。”众人各举兵刃,向下冲去。倪浩见崔秋山没带兵器,把虎叉向他掷去,说道:“崔大

哥,接住。”崔秋山道:“还是倪兄自己用吧!”接住虎叉想掷还给他。倪浩已去得远了,

于是右手持叉,左手拉着袁承志向山后走去。只见后山山坡上也满是火把,密密层层的不知

有多少官兵。山下箭如飞蝗,乱射上来,崔秋山于是退回祠中,跑到厨下,揭了两个锅盖,

一大一小,自己拿了大的,把小锅盖递给袁承志,说道:“这是盾牌,走吧!”两人展开轻

身功夫,向黑暗中窜去。不一会,官兵已发现两人踪迹,呐喊声中追了过来,数十支箭同时

射到。崔秋山挡在袁承志身后,挥动锅盖,一一挡开来箭,只听得登登登之声不绝,许多箭

枝都射在锅盖之上。两人直闯下山去。众官兵上来拦阻,崔秋山使开猎虎叉,叉刺杆打,霎

时间伤了十多名官兵,袁承志的短铁枪虽然难以伤人,却也尽可护身。官兵见是个幼童,也

不怎么理会他。片刻间两人已奔到山腰。刚喘得一口气,忽然喊声大作,一股官兵斜刺里冲

到,当先一名千户手持大刀,恶狠狠的砍来。崔秋山举叉一架,觉他膂力颇大,一叉“毒龙

出洞”,直刺过去。那千户举刀格开,叫道:“弟兄们上啊!”崔秋山不愿恋战,举起锅盖

向那千户面前一晃。那千户向右闪避,崔秋山大喝一声,手起叉落,从他胁下插了进去,待

拔出叉来,转头却不见了袁承志,心中大惊,只见左边一群人围着吆喝。

他大踏步赶过去,挺叉乱戳,官兵纷纷闪避,奔到近处,果见袁承志给围在垓心,手中

短铁枪已被打落,正展开伏虎掌法和三名官兵对敌,毕竟年幼力弱,掌法又是初学未熟,左

支右绌,情势危急。崔秋山更不打话,刷刷两叉,刺倒两名官兵,左手拉了袁承志便走。官

兵大叫追来,崔秋山陡然回头,刷刷两叉,刺倒了追得最近的两名官兵,再踏上一步,叉杆

抄起,把一名官兵挑了起来,直掼在山石之上。那兵惨叫一声,立时跌死。众官兵见他如此

勇悍,吓得止步不追,崔秋山把袁承志挟在胁下,展开轻功提纵术,直向黑暗无人处窜去,

不一会便和众官兵离得远了。崔秋山放下袁承起,问道:“没受伤吧?”袁承志举手往脸上

抹汗,只觉粘腻腻的,月光下一看,满手是血,看崔秋山时,脸上、手上、衣上,尽是血迹

斑斑,说道:“崔叔叔,血……血……”崔秋山道:“不要紧,是敌人的血,你身上有哪里

痛么?”袁承志道:“没有。”崔秋山道:“好,咱们再走!”两人矮了身子,在树丛中向

下钻行,走了小半个时辰,树丛将完,崔秋山探头一望,见山下火把明亮,数百名官兵守

着,悄声道:“不能下去,后退。”两人回身走了数百步,见有一个山洞,洞前生着一排矮

树,便钻进洞去。袁承志毕竟年幼,虽然身在险地,但疲累之余,躺下不久便睡着了。崔秋

山把他轻轻抱起,倚在自己怀里,侧耳静听。只听呼喊之声连续不断,过了一会,眼见山顶

黑烟冒起,红光冲天,想是袁崇焕的祠堂已给官兵烧了。又过了半个多时辰,听得山上吹起

号角,崔秋山跟官兵大小打过数十仗,知是收队下山的号令。不一会,大队人马声经身旁过

去,络绎不绝,原来这山洞就在官兵下山道路之旁。

再过一会,忽听外面树丛中有人坐了下来,崔秋山右手提起钢叉,左手放在袁承志嘴

边,防他在梦中发出声响,凝神静听。只听一人喝道:“那姓袁的逆贼留下一个儿子,到哪

里去了?”这句话声音很响,登时把袁承志吵醒。崔秋山左手轻轻按住他嘴。听得那人喝

道:“你说不说?不说我先砍断你一条腿。”一个声音骂道:“你砍就砍!我们在边庭上一

刀一枪打鞑子,岂来怕你?”听口音正是应松的声音。袁承志悄声道:“应叔叔!”那人又

骂:“你真的不说?”应松呸的一声,似乎一口唾沫吐向他的脸上,接着一声惨叫,似乎已

被他一刀砍伤。袁承志再也忍耐不住,用力一挣,挣脱了崔秋山拉住他的手,大叫一声:

“应叔叔!”直窜出去。火光中见一人正提刀向摔跌在地的应松砍落,他和身纵上,施展伏

虎掌中的“左击右擒”之法,一拳正中那人右眼。那人只觉眼中金星直冒,手腕一痛,一柄

刀已被夺去。袁承志顺手一刀,砍在他肩头,虽然力弱,没把一条肩膀卸下,也已痛得他怪

声大叫。众官兵出其不意,都吃了一惊,登时逃散,待得看清楚只是一个幼童,当即回转身

来,刀枪齐下,眼见就要把他砍成碎块。突然火光中一柄钢叉飞出,各官兵只觉虎口剧震,

兵刃纷纷离手。崔秋山一把抓住袁承志后心,直纵出去。众官兵放箭时,两人早已直奔下

山。

崔秋山这一露形,奉太监曹化淳之命前来搜捕的东厂番子之中,便有四名好手跟踪下

来。但见他胁下挟着一个幼童,但仍是纵跳如飞,迅捷异常,一名番子取出一支甩手箭,使

足手劲,掷了出去。崔秋山听得脑后生风,立即矮身,那支箭从头顶飞过去,就这么停得一

停,另一人已扣住三支钢镖,连珠发出。崔秋山把袁承志往地下一放,左手一抄,接住两支

钢镖,避开了第三支,正待发回,敌人的袖箭、飞蝗石已纷纷打来。崔秋山手接叉拨。闪避

暗器。拉着袁承志向山下逃去。这时他们离官兵大队已远,可是四名番子始终紧追不舍。其

中一人大叫道:“识相的。你撇下兵器,乖乖的跟老子回去,就让你少吃些苦头。”崔秋山

暗暗把钢镖交到右手,待他追近,突然两镖一上一下,疾如闪电般射了出去。那人“啊哟”

一声,腿上一镖早着,登时栽倒。其余三人略一停顿,又分头掩来。崔秋山见敌人追近,对

袁承志说:“我去夺那人的刀来给你。”把虎叉往地下一插,反奔迎敌。那使双刀的一招

“云龙三现”,刷刷刷连坏三招,崔秋山竟抢不入去,另一个使铁鞭的却已欺近袁承志身

旁。崔秋山见一时夺不下敌刃,而那边袁承志却已危急,蓦地回身,滴溜溜一个旋身,已欺

到那使铁鞭的人背后,一招“金龙探爪”,五指向他后心抓去。那人铁鞭正向袁承志后心扫

去,忽觉身后来了敌人,单鞭一立,转过身来。崔秋山以快打慢,出手迅捷异常,那人招架

不住,只得连连倒退。袁承志忽地踏步上前,飞起一腿,踢中了他后臀。那人怒吼一声,横

鞭反击,突觉掌心一震,鞭梢已被崔秋山抓住。就在这时,那使双刀的与使鬼头刀的三件兵

刃同时向崔秋山背后打来,这时腿上中镖那人也已爬起,挺枪向袁承志左胁刺去。此时危机

四伏,好个崔秋山,在这间不容发的紧急关头,竟然于轻重缓急料得丝毫无误,吭声吐气,

嘿的一声,右掌一招“降龙伏虎”,正打在那使铁鞭的人胸口。这一招是伏虎掌中三大绝招

之一,那人如何抵挡得住,全身腾空,向那腿上中镖的人枪尖上仰跌下去。幸得那人急忙缩

枪,这才腾的一声,跌在地下,没给枪尖穿个透明窟窿。崔秋山单鞭夺到,反抡过来,当的

一声,将三把刀同时架开,纵过去拉了袁承志向山下窜去。四名番子见崔秋山霎时之间夺鞭

使掌,同时拆开了四人的进袭,武功精强,不敢再追,站定身子,纷纷发出暗器。崔秋山黑

暗之中听得嗖嗖之声不绝,忙把袁承志拉在胸前,窜高跃低的闪避,但毕竟手中抱了人,纵

跳不便,避开了右边打来的三枚菩提子,只觉左腿一痛,已中了暗器。伤处刚刚痛过,立即

发痒,心中大惊,知道箭上有毒,不敢停留,急向山下奔逃,但这一来,毒发更快,再跑得

几步,左腿一阵麻痹,一个踉跄,跌倒在地。袁承志大惊,急叫:“崔叔叔。”四名番子见

他跌倒,高呼大叫,随后赶来。崔秋山道:“承志,快走,快走,我挡住他们。”袁承志双

掌一错,跃到崔秋山身后,预备迎敌。崔秋山心想:“凭你这点功夫,居然想保护我。”但

心中也自感动。转眼之间,敌人已经追到,两个使刀的奔在最前。使鬼头刀的人想生擒活

捉,翻转刀背,向袁承志足踝上击来。袁承志一跃避过。崔秋山撑起右腿,半跪在地,手中

铁鞭笔直的向使双刀的掷去。那人待要避让,已然不及,铁鞭从他额头上插了进去。使鬼头

刀的人一呆,崔秋山和身扑上,十指紧紧钳住他喉咙,那人探刀向崔秋山臂上砍来,崔秋山

手上加劲,那人这一刀虽然砍中,却已无力,片刻间便即气绝而死,其余两人本已受伤,又

见敌人如此凶悍,吓得魂飞魄散,哪里还敢来追,连忙逃回。崔秋山臂上流血,幸好伤势不

重,但左腿已全无知觉。他咬紧牙关。抬起刀撑在地下,左手握住,站了起来。这时敌人虽

已逃走,但不久定然召援再来,当地决不能多留,只得左腿虚悬,向山下走去。袁承志站在

他右边,让他右手搭在自己肩上,一跷一拐的向前赶路。

走了一阵,崔秋山左腿毒性向上延伸,牵动左手也渐渐无力,只得以右手支撑。袁承志

只觉肩头越来越重,但他一声不哼,奋力扶持着崔秋山前行。

又走一阵,两人实已筋疲力尽。袁承志忽见山边有间农舍,说道:“崔叔叔,前面有人

家,咱们进去躲一躲。你再熬一下吧!”崔秋山点点头,勉力拖着半边身子向前挨去,到得

门边,全身脱力,摔倒在地。

袁承志大惊,俯身连叫:“崔叔叔!”那农舍的门呀的一声开了,出来一个中年妇人。

袁承志道:“大娘,我们遇到官兵。我叔叔受了伤,求求你让我们借宿一晚。”那农妇叫出

一个十六七岁的少年来,命他帮着把崔秋山扶进去,拼起三条长凳,让他躺下。崔秋山中毒

甚深,亏得武功精湛,心智倒没昏乱,叫袁承志把油灯移近左腿处察看。两人都吓了一跳,

原来那左腿已肿大了几乎一半,紫中带黑,十分怕人。崔秋山请那农家少年裹好他臂上伤

口,再用布条在他左腿腿根处用力缠紧,以防毒气攻心,然后抓住箭羽,拔了出来,跟着流

出来的都是黑血。崔秋山俯身要去吮吸毒血,但腿子肿大,嘴巴够不到。袁承志俯下身去,

把伤口中的黑血一口口的吸了出来,吐在地下,吸了三四十口之后,血色才渐渐变红。崔秋

山叹了一口气道:“这毒药总算还不是最厉害的那种。你快漱口。”那农妇在旁瞧着,不住

念佛。次日午后,那少年报说官兵已经退尽。崔秋山腿肿渐消,但全身发烧,胡言乱语起

来。袁承志没了主意,只是急得要哭。那农妇道:“这位小官,我瞧你叔叔的毒气还没去

尽,总得到镇上请大夫瞧瞧才好。”袁承志道:“是,是,可是怎么去?”那农妇心肠甚

好,借了一辆牛车,命少年送了他们到镇上。那少年把他们送入客店之后,径自去了。崔袁

两人出来时身上都没带钱,袁承志不知如何是好,望着床上昏迷不醒的崔秋山发愁。店伙来

问吃甚么东西,袁承志答不上来,只好推说不饿,一个人坐着想哭。

过了良久,崔秋山终于醒来,袁承志忙问他怎么办。崔秋山道:“你身上带着甚么值钱

的东西没有?”袁承志道:“这项圈成吗?”说着从衣内贴肉处除了下来。崔秋山一看,见

项圈是金的,镶着八颗小珍珠,项圈锁片上刻着“富贵恒昌”四个大字,还有两行小字,一

行是“袁公子承志周岁之庆”,一行是“小将赵率教敬赠”,才知道是袁承志做周岁时,他

父亲部下大将赵率教所赠。赵率教和祖大寿、何可纲、满桂三人是袁崇焕部下的四大名将。

当年宁锦大捷,赵率教部杀伤清兵甚众,官封左都督、平辽将军。崇祯二年十月,清兵绕过

山海关,由大安口入寇京师,袁崇焕率四将千里回援,反为崇祯见疑而下狱。赵率教和满桂

出战。先后阵亡。祖大寿与何可纲愤而率部自行离去,后来袁崇焕在狱中写信去劝,祖何二

将才再归朝。

赵率教是袁崇焕部下名将,天下知闻,但这时崔秋山迷迷糊糊,未能细想,便道:“叫

店伙陪你到当铺去,把项圈当了吧,将来咱们再来赎回。”袁承志说:“好,我就去。”于

是请店伙同去镇上的当铺。当铺朝奉拿到项圈,一看之下,吃了一惊,问道:“小朋友,这

项圈你从哪里来的?”袁承志道:“是我自己的。”那朝奉脸色登时变了,向袁承志上上下

下打量良久,说道:“你等一下。”拿了项圈到里面去,半天不出来。袁承志和那店伙等的

着急,又过了好一会。那朝奉才出来,说道:“当二十两。”袁承志也不懂规矩,还是那店

伙代他多争了一两银子。袁承志拿了银子和当票,顺道要店伙陪去请了大夫,这才回店,哪

知身后已暗暗跟了两名公差。

袁承志回到店房,见崔秋山已沉沉睡熟,额上仍然火烫,大夫还没到来。他心中焦急,

走到店门外面张望,忽见七八名公差手持铁链铁尺,抢进店来。一人说道:“就是这孩

子!”为首的公差喝道:“喂,孩子,你姓袁吗?”

袁承志吓了一跳,道:“我不是。”那公差哈哈一笑,从怀中掏出那个金项圈来,说

道:“这项圈你从哪里偷来的?”袁承志急道:“不是偷来的,是我自己的。”那公差笑

道:“袁崇焕是你甚么人?”袁承志不敢回答,奔进店房,猛力去推崔秋山,只听得外面公

差喊了起来:“圣峰嶂的奸党躲在这里,莫让逃了。”崔秋山霍地坐起,要待挣下地来,却

哪里能够?脚刚着地,便即跌倒。这时众公差已涌到店房门口,袁承志不及去扶崔秋山,纵

出门来,双掌一错,挡在门口,当时心中只有一个念头:“决不能让他们捉了崔叔叔去。”

门外是个大院子,客店中伙计客人听说捉拿犯人,都拥到院子里来瞧热闹,见七八名公

差对着一个十岁左右的孩子发威,均觉奇怪。只见一名公差抖动铁链,往袁承志头上套去。

袁承志退后一步,仍是拦在门外,不让公差进门。那公差抖铁链套人,本是吃了十多年衙门

饭的拿手本事,岂知一个小小孩子居然身手敏捷,这一下竟没套住,老羞成怒,伸右手来揪

他头上的小辫子。袁承志见这许多公差气势汹汹,本已吓得要哭,但见对方伸手抓到,头一

偏,使出伏虎掌法中的“横拖单鞭”,在他手腕上一拉。那公差一个踉跄,险些跌倒,怒火

更炽,飞腿猛踢,骂道:“小杂种,老子今日要你好看。”袁承志蹲下身来,双手在他大腿

和臀部一托,借力乘势,向外推送,那公差肥肥一个身躯登时凌空飞了出去,砰的一声,结

结实实的跌在地下。袁承志本来也没这么大气力,全是乘着那公差一踢之势,斜引旁转,把

他狠狠摔了一交。这一招仍是伏虎掌法。旁观众人齐齐轰然叫好。他们本来愤恨大人欺侮小

孩,何况官府公差横行霸道,素为众百姓所侧目切齿,这时眼见公差反而落败,而且败得如

此狼狈,不由得大声喝采。其余的公差也都一愣,暗想这孩子倒有点邪门,互使眼色,手举

单刀铁尺,一涌而上。旁观众人见他们动了家伙,俱都害怕,纷纷退避。袁承志虽学了数年

武艺,究竟年幼,又敌不过对方人多,无可奈何之中,只有奋力抵挡。不久肩头便吃铁尺重

重打中了一下,忍不住便要哭出声来。正在危急之际,忽然左边厢房中奔出一条大汉,飞身

纵起,落在袁承志面前,伸出双手乱抓乱拿,也不知他用了甚么手法,顷刻之间,已把众公

差的兵刃全部夺下。几名公差退得稍迟,被他几拳打得眼青口肿。这大汉啊啊大叫,声音古

怪。一名公差喝道:“我们捉拿要犯,你是甚么人?快快滚开。”那大汉全不理会,身子一

晃,已欺到他身前,右手抓住他胸口,往外掷出。那公差犹如断线鸢子一般,悠悠晃晃的飞

出墙外,砰蓬一声,摔得半死。其余的公差再也不敢停留,一哄出外。那大汉走到袁承志跟

前,双手比划。口中哑哑作声,原来是个哑巴,似在问他来历。袁承志不知如何告诉他才

好,甚是焦急。那大汉忽然左掌向上,右掌向地,从伏虎掌的起手式开始,练了起来,打到

第十招“避扑击虚”就收了手。袁承志会意,从第十一招“横踹虎腰”起始,接下去练了四

招。那哑巴一笑,点点头,伸臂将他抱起,神态甚是亲热。袁承志指指店房,示意里面有

人。那哑巴抱着他进房,只见崔秋山坐在地下,脸色犹如死灰,吃了一惊,放下袁承志,走

上前去。崔秋山却认得他,做做手势,指指自己的腿。那哑巴点点头,左手牵着袁承志,右

手抱起了崔秋山,大踏步走出客店。崔秋山是一百几十斤重的一条大汉,但哑巴如抱小孩,

毫不费力,步履如飞的出去。

两名公差躲在一旁,见那哑巴向西走去,远远跟在后面,想是要知道他落脚之所,再邀

人大举拿捕。

这时崔秋山又昏了过去,人事不知。哑巴听不到身后声息,袁承志拉拉哑巴的手,嘴巴

向后一努。哑巴回过头来,瞧见了公差,却似视而不见,继续前行。

走出两三里路,四下荒僻无人,哑巴忽地把崔秋山往地上一放,纵身跃到那两名公差面

前。两公差转身想逃,哪里来得及,早被他一手一个,揪住后心,直向山谷中摔了下去,两

声惨叫,都跌得脑浆迸裂而死。

哑巴摔死公差,抱起崔秋山,健步如飞的向前疾走。这一来袁承志可跟不上了,他虽勉

力对付,两条小腿拚命搬动,但只跑了里许,已气喘连连。哑巴一笑,俯身把他抱在手中,

他双手分抱两人,反而跑得更快,跑了一会,折而向左,朝山上奔去。翻过两个山头,只见

山腰中有三间茅屋,哑巴径向茅屋跑去。快要到时,屋前一人迎了过来,走到临近,原来是

个二十多岁的少妇。她向哑巴点了点头,见到崔袁两人,似感讶异,和哑巴打了几个手势,

领着他们进屋。那少妇叫道:“小慧,快拿茶壶茶碗来。”一个女孩的声音在隔房应了一

声,提了一把粗茶壶和几只碗过来,怔怔的望着崔袁两人,一对圆圆的眼珠骨溜溜的转动,

甚是灵活。袁承志见那少妇粗衣布裙,但皮色白润,面目姣好,那女孩也生得甚是灵秀。那

少妇向袁承志道:“这孩子,你叫甚么名字?怎么遇上他的?”袁承志知她是哑巴的朋友,

于是毫不隐瞒的简略说了。那少妇听得崔秋山中毒受伤,忙拿出药箱,从瓶中倒出些白色和

红色的药粉,混在一起,调了水给崔秋山喝了,又取出一把小刀,将他腿上腐肉刮去,敷上

些黄色的药末,过了一阵,用清水洗去,再敷药末。这般敷洗了三次,崔秋山哼出声来。那

少妇向袁承志一笑,说道:“不妨事了。”打手势叫哑巴把崔秋山抱入内堂休息。

那少妇收拾药箱,对袁承志道:“我姓安,你叫我安婶婶好啦。这是我女儿,她叫小

慧,你就耽在我这里。”袁承志点点头。安大娘随即下厨做面。袁承志吃过后,疲累了一天

一夜,再也支持不住,便伏在桌上睡着了。

次晨醒来时发觉已睡在床上。小慧带他去洗脸。袁承志道:“我去瞧瞧崔叔叔,他伤势

好些么?”小慧道:“哑巴伯伯早背了他去啦!”袁承志惊道:“当真?”小慧点点头。袁

承志奔到内室,果然不见崔秋山和哑巴的踪影。他茫然无主,哇的一声哭了出来。小慧忙

道:“别哭,别哭!”袁承志哪里肯听?小慧叫道:“妈妈,妈妈,你快来!”安大娘闻声

赶来。小慧道:“他见崔叔叔他们走了,哭起来啦!”

安大娘柔声说道:“好孩子,你崔叔叔受了伤,很厉害,是不是?”袁承志点点头。安

大娘又道:“我只能暂行救他,让他伤口的毒气不行开来。不过时候隔得太久啦,只怕他腿

要残废,因此哑巴伯伯背他去请另外一个人医治。等他医好之后,就会来瞧你的。”袁承志

慢慢止了哭泣。安大娘道:“他就会好的。快洗脸,洗了脸咱们吃饭。”

吃过早饭后,安大娘要他把过去的事再详详细细说一遍,听得不住叹息。就这样,袁承

志便在安大娘家中住了下来。安大娘叫他把所学武功练了一遍,看后点点头说:“也真难为

你了。”此后安大娘每日叫他自行练武,练得好不好,却从不加指点,在他练的时候也极少

在旁观看。小慧本来常和他在一起,在他练武之时,却总被妈妈叫了开去。袁承志从小没了

父母,应松、朱安国等人虽然对他照顾周到,但这些叱咤风云的大将,照料孩子总不如何在

行。现下安大娘对他如慈母般照顾,亲切周到,又有小慧作伴,这时候所过的,可说是他生

平最温馨的日子了。如此过了十多天,这一日安大娘到镇上去买油盐等物,还预备剪几尺布

来,给袁承志缝一套衫裤。那日他在圣峰嶂遇难,连滚带爬,衣服已给山石树枝撕得破烂。

安大娘虽早给他缝补好了,但满身补钉,总不好看。安大娘叮嘱两个孩子在家里玩,别去山

里,怕遇上狼。两个孩子答应了。安大娘走后,两个孩子果然听话不出,在屋里讲了几个故

事,又捉了半天迷藏,后来拿些小碗小筷,假装煮饭。小慧道:“你在这里杀鸡,我去买

肉。”所谓杀鸡,是把萝卜切成一块一块,而买肉则是在门口捡野栗子。

小慧去了一会,好久不见回来,袁承志大叫:“小慧,小慧。”不见答应,想起安大娘

的话,怕真遇上了狼,忙在灶下拿了一根火叉,冲出门去。

刚走出大门,一惊非同小可,只见小慧被一条身穿武官服色的大汉挟在胁下,正要下

山。袁承志大喊一声,挺叉向那大汉背后刺去。大汉猝不及防,总算袁承志人矮,没刺到背

心,臀部却已重重的吃了一叉,只是火叉头钝,刺不入肉。大汉大怒,放下小慧,拔出单

刀,转身刷的就是一刀。袁承志曾跟倪浩学过枪法,将一柄火叉照着“岳家神枪”枪法使了

开来,竟然有攻有守,和那大汉对打起来。那大汉力大刀劲。袁承志仗着身法灵便,居然也

对付着拆了十来招。那大汉见战不下一个小孩,心中焦躁,双腿一蹲,刀法忽变。那大汉起

初出招,倒有一大半都砍空了,只因袁承志身矮,大汉砍向敌人上部的刀法,全都砍在空

中,他觉察之后,便改使地堂刀法,只是觉得对付一个小小孩童,不必小题大做,是以并不

躺下地来。

这一来袁承志登感吃力,正危急间,忽见安小慧拿了一柄长剑,一剑“仙人指路”,向

大汉身上刺去。大汉骂道:“呸!你这小妞也来找死。”单刀横砍过去。他不欲伤她,只想

震去她手中长剑。哪知小慧身手灵活,长剑忽地圈转,挽了个剑花,一招“三宝莲台”,回

刺大汉后胯,同时袁承志的火叉也是一招“毒龙出洞”刺将过去。那大汉一时之间竟给两个

小孩闹了个手忙脚乱。袁承志起初见小慧过来帮手,担心她受伤,但三招两式之后,见她身

手便捷,居然一手“达摩剑法”使得也颇纯熟,他小孩好胜,不甘落后,一柄火叉使得更加

紧了。那大汉见两个小孩的枪法和剑法竟然都是头头是道,然而力气太小,总归无用,于是

封紧门户,又笑又骂的一味游斗。耗了一阵,两个小孩果然支持不来了。

那大汉提起单刀,对准小慧长剑猛力劈去,小慧避让不及,长剑和单刀一碰,拿捏不

住,登时脱手向天空飞去。袁承志大骇,火叉“举火撩天”,在大汉面前一晃。大汉举刀架

开,飞脚把小慧踢倒。袁承志不顾性命的举叉力攻,但心中慌乱,火叉已使得不成章法。

大汉哈哈大笑,抢上一步,挥刀向他当头砍下。袁承志横叉招架,大汉左手已拉住叉

头,用力一扭。袁承志只觉虎口剧痛,火叉脱手。那大汉不去理他,随手把火叉掷在地下,

奔到小慧身旁,右手抄出,已抱住她腰,向前奔去。袁承志手上虽痛,但见小慧被擒,拾起

火叉随后赶来。大汉骂道:“你这小鬼,不要性命了?”左手抱住小慧,右手挺刀回身便

砍,拆得五六招,袁承志左肩被单刀削去一片衣服,皮肉也已受伤,鲜血直冒。大汉笑道:

“小鬼,你还敢来么?”哪知袁承志竟不畏缩,叫道:“你放下小慧,我就不追你。”拿了

火叉,仍是紧追不舍。那大汉怒从心起,恶念顿生,想道:“今日不结果这小鬼,看来他要

纠缠不休。”大喝一声,回身挺刀狠砍,数招拆过,脚下一勾,已把袁承志绊倒,再不容

情,举刀砍落。小慧大惊,双手拉住大汉手臂,狠狠在他手腕上咬了一口。大汉吃痛,哇哇

怒吼,袁承志乘机滚了开去。大汉反手打了小慧一个耳括子,又举刀向袁承志砍下。袁承志

侧身急避,被他刀尖在额上带过,左眉上登时划了一道口子,鲜血直流。大汉料想他再也不

敢追来,提了小慧就走。哪知袁承志犹如疯了一般,紧紧抱住大汉左脚,百忙中还使出伏虎

掌法,一个“倒扭金钟”,将他左脚扭转。要知袁崇焕是广东东莞人,袁承志血中秉承着广

东人那股宁死不屈的倔强性子,虽然情势危急,仍是不让小慧给敌人擒去。

那大汉又痛又气,右腿起处,把他踢了个筋斗,举万正要砍下,忽听背后有人喝斥,跟

着后脑上咚的一声,一阵疼痛,后颈中跟着湿淋淋、粘腻腻地,不知是不是给人打得后脑勺

子流血,心下惊惶,回过头来,只见安大娘双手扬起,站在数丈之外。那大汉知她厉害,舍

了袁承志,抱住小慧要走。安大娘右手连扬,三枚鸡蛋接连向他面门打去。大汉东躲西闪,

避开了两枚,第三权再也闪避不开,扑的一声,正中鼻梁,满脸子都是蛋黄蛋白。安大娘从

篮中一掏,摸到最后一枚鸡蛋,又是一下打在他左目之上。她手劲不弱,虽是一枚鸡蛋,可

也已打得他头晕眼花。那大汉骂道:“他***,你不炒鸡蛋请老子吃,却用鸡蛋打老

子!”抛下小慧,左手在眼上抹了几下,举刀向安大娘杀来。安大娘手中没兵刃,只得连连

闪避。

袁承志见她危急,挺叉又向大汉后心刺去,这时他见来了帮手,精神大振,一柄火叉挑

刺遮拦,“岳家神枪”的枪法使得似模似样。安大娘缓出了手,灵机一动,把买来给袁承志

做衣服的一匹布从篮中取了出来,迎风抖开,抛入身后的小溪,跟着捡起三块石子向大汉打

去。大汉既要闪避石子,又要招架袁承志的火叉,连退了三步。

安大娘拿起浸湿的布匹,喝道:“胡老三,你乘我不在家,上门来欺侮小孩子,算是哪

一门子的好汉?”呼喝声中,一匹布已向大汉迎面打去。她的内力虽还不足以当真“束湿成

棍”,把一匹布当作棍子使,但长布浸水。挥出来却也颇有力道。胡老三皱起眉头,抬腿把

袁承志踹倒,与安大娘斗了起来。安大娘的武功本就在胡老三之上,此时心中愤恨,一匹湿

布挥出来更是有力。胡老三背上连被布端打中两下。水珠四溅,只觉背心隐隐发痛,出手稍

慢,单刀突被湿布裹住。安大娘用力回扯,胡老三单刀脱手。

他纵击两步,狞笑道:“我是受你丈夫之托,来接他女儿回去。阴魂不散,总有一天再

找上你。小泼妇,我们锦衣卫的人你也敢得罪,当真不怕王法么?”安大娘秀眉直竖,将湿

布横扫过去。胡老三早防到她这着,话刚说完,已转身跃出,远远的戟指骂道:“***,

今天你请我吃生鸡蛋,老子下次捉了你关入天牢,请你屁股吃笋炒肉,十根竹签插进你的指

甲缝,那时你才知道滋味!今日瞧在你老公份上,且饶你一遭。”骂了几句,向山下疾奔而

去。安大娘也不追赶,回头来看小慧与袁承志。小慧并没受伤,只是吓得怔怔的傻了一般,

隔了一会,才扑在母亲怀里哭了出来。袁承志却满脸满身都是鲜血。安大娘忙给他洗抹干

净,取出刀伤药给他裹好,幸而两处刀伤口子都不深,流血虽多,并无大碍。安大娘把他抱

到床上睡了,小慧才一五一十地把他刚才舍命相救的情形说了。安大娘望着袁承志,心想:

“瞧不出他小小年纪,居然如此侠义心肠。咱们在这里是不能耽了,倒要好好成全他一

番。”对小慧道:“你也去睡,今天晚上咱们就得走。”

小慧随着她母亲东迁西搬惯了的,也不以为奇。安大娘收拾了一下随身物件,打了两个

包裹。三人吃过晚饭后,秉烛而坐。她并不闩门,似乎另有所待。

袁承志见她秀眉紧蹙,支颐出神,一会儿眼眶红了,便似要掉下泪来,心想:“那胡老

三说,安婶婶的丈夫派他来接小慧回去,不知为了甚么。她丈夫欺侮安婶婶,等我长大了,

练好了武艺,定要打她丈夫一顿,给安婶婶出气。只是小慧见我打她爹爹,不知会不会不高

兴。”又想:“那胡老三说他是锦衣卫的,哼,锦衣卫的人坏死了,我妈妈便是给他们捉去

害死的。终有一天,我要大杀锦衣卫的人,给妈妈报仇。”袁崇焕被崇祯处死后,兄弟妻子

都被皇帝下旨充军三千里。锦衣卫到袁家拿人,袁崇焕的旧部先已得讯,赶去将袁承志救了

出来,袁夫人却未能救出。当年锦衣卫抄家拿人、如虎似狼的凶狠模样,已深印在袁承志小

小的脑海之中。二更时分,门外轻轻传来一阵脚步声,一人飘然进来,原来便是那个哑巴。

他身材魁梧壮实,行路却轻飘飘的,落地仅有微声。袁承志见到哑巴,心中大喜,扑上去拉

住了他,连问:“崔叔叔呢?他好么?”竟忘了他是哑的。哑巴咧开了嘴只是傻笑,显然再

见到袁承志也很高兴,过了一会,才向安大娘指手划脚的作了一阵手势。

安大娘向袁承志道:“崔叔叔没事,你放心。”和哑巴打了一阵手势,哑巴不住点头,

双手连连鼓掌,拍拍声响。袁承志却不知他对甚么事如此衷心赞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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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发表于 2009-1-22 02:24:45 | 显示全部楼层

正文 第三回 经年亲剑铗 长日对楸枰

安大娘拉着袁承志,走到内室,并排坐在床沿上,说道:“承志,我一见你就很喜欢,

就当你是我的亲儿子一般。今天你不顾性命救了小慧,我更加永远忘不了你。今晚我要到一

个很远的地方去。你跟着哑伯伯去。”袁承志道:“不,我和你一起去。”安大娘微笑道:

“我也舍不得你啊。我要哑伯伯带你到一个人那里。他是你崔叔叔的记名师父。你崔叔叔只

跟他学了两个月武艺,就这般了得。这位老前辈的武功天下无双,我要你去跟他学。”袁承

志听得悠然神往。

安大娘道:“他平生只收过两个真正的徒弟,那都是许多年前的事了,只怕他未必肯再

收徒弟。不过你资质好,心地又善良,我想他一定喜欢。哑伯伯是他仆人,我请他带你去求

他。你好好去吧。要是他真的不肯收你,哑伯伯会把你送回到我这里。”袁承志点点头。

安大娘又叮嘱道:“这位老前辈脾气很古怪,你不听话,他固然不喜欢,太听话了,他

又嫌你太笨,没骨气,只好碰你的缘法吧。”从腕上脱下一只金丝镯子来,给他戴在臂上,

轻轻一捏,金丝镯子已经收小,不再落下,笑道:“等你武功学好,成为大孩子时,别忘记

安婶婶和小慧妹子!”袁承志道:“我永远不会忘记。要是那位老前辈肯收我,安婶婶你有

空时,就带小慧妹妹来瞧瞧我。”安人娘眼圈一红,说道:“好的,我会时时记着你。”

安大娘写了一封信,交给哑巴转呈他主人。四人出门,分道而别。袁承志与安大娘及小

慧虽然相处并无多日,但母女二人待他极为亲切,日间一战,更是共经生死患难,分别时均

感恋恋不舍。哑巴知道袁承志受了伤,流血甚多,身子衰弱,于是把他抱在手里,迈开大

步,行走若飞。

这般晓行夜宿,不断的向北行了一个多月。袁承志伤处也已好了,只是左眉上留下一个

小小疤痕。每日傍晚,哑巴也不在客店投宿,随便找个岩洞或是破庙歇了。在客店打尖时,

都是袁承志出口要食物。哑巴对吃甚么并无主见,拿来就吃,一顿至少要吃两斤面。袁承志

打手势问他到甚么地方,他总是向北而指。又行多日,深入群山,愈走愈高,到后来已无道

路可循。哑巴手足并用,攀藤附葛,尽往高山上爬去。袁承志揽住了他头颈,见山势如此凶

险,双手拚命搂紧,唯恐一失便粉身碎骨。如此攀登了一天,上了一座高峰的绝顶,只见峰

顶是块大平地,四周古松耸立,穿过松林,眼前出现五六间旧屋。哑巴脸露笑容,似是久客

在外、回归故乡一般。他拉着袁承志的手走进石屋,屋内尘封蛛结,显是许久没人住了。他

拿了一把大扫帚,里里外外打扫干净,然后烧水煮饭。在这险峰顶上,也不知粮食和用具是

如何搬运上来的。过了三天,袁承志心急起来,做手势问师父在甚么地方。哑巴指指山下,

袁承志示意要下去,哑巴却摇头不许。袁承志无奈,只得苦挨下去,与哑巴言语不通,险峰

索居,颇苦寂寞,忆及与安大娘母女相处时的温馨时日,恨不得能插翅飞了回去。一天晚

上,睡梦中忽觉灯光刺眼,揉揉眼睛,坐起身来,只见一个老人手执蜡烛,站在床前。那老

人须眉俱白,但红光满面,笑嘻嘻的打量着自己。

袁承志爬下炕来,恭恭敬敬的向他磕了四个头,叫道:“师父,你老人家可来啦!”那

老人呵呵大笑,说道:“你这娃儿,谁教你叫我师父的?你怎知我准肯收你为徒?”袁承志

听他语气,知道他是肯收了,心中大喜,说道:“是安婶婶教我的。”那老人道:“她就是

给我添麻烦。好吧,瞧你故世的父亲份上,就收了你吧!”袁承志又要磕头,那老人道:

“够了,够了,明天再说。”

次日早晨天还没亮,袁承志就起来了。哑巴知道老人答应收他,喜得把他抛向空中,随

手接住,连抛了四五次。那老人听得袁承志嬉笑之声,踱出房来,笑道:“好啊,你小小年

纪,居然已知道行侠仗义,救人妇孺。那可了不起哪!你有甚么本事,倒使出来给我瞧

瞧。”袁承志给他说得面红过耳,忸怩不安。那老人笑道:“不让我瞧你的功夫,怎么教你

啊?”袁承志才知师父并非跟自己开玩笑,于是把崔秋山所传的伏虎掌法从头至尾练了起

来。

那老人一面看一面微笑,待他练完,笑道:“秋山不住夸你聪明,我先还不信,他只教

了你几大,便有这般成就,确是不错的了。”袁承志一听到崔秋山的名字,便想问他安危,

可是老人在说话,不敢打断他的话头,等他一停口,忙问:“崔叔叔在哪里?他好吗?”那

老人道:“他身子好了,回到李闯将军那里打仗去啦。”袁承志听了,很是欢喜。

哑巴摆了一张香案。那老人取出一幅画,画上绘的是一个中年书生,神态飘逸。那老人

点了香烛,对着画像恭恭敬敬的磕了头,对袁承志道:“这是咱们华山派的开山祖师风祖师

爷,你过来磕头。”袁承志向画中人瞧了两眼,心道:“你可比我师父年轻得多啦,怎么反

而是祖师爷?”当下过去磕头,不知该磕几个头,心想总是越多越好,直磕到那老人笑着叫

他停止才罢。那老人笑吟吟的正要开口说话,袁承志又跪下磕头,算是正式拜师。那老人微

笑着受了,说道:“从今而后,你是我华山派的弟子了。我多年前收过两个徒弟,此后一直

没再遇到聪颖肯学的孩子,这些年来没再传人。你是我的第三个弟子,也是我的关门徒弟。

你可得好好的学,别给我丢人现眼。”袁承志连连点头。那老人道:“我姓穆,叫做穆人

清,江湖上朋友叫我做神剑仙猿。你记着点,下次别让人家问住,你师父叫甚么呀?啊哟,

对不住,这个可不知道。”

袁承志哈得一声,笑了出来,心想安大娘说他脾气古怪,心里一直有点害怕,哪知其实

他和蔼可亲,谈吐很是诙谐。神剑仙猿穆人清武功之高,当世实已可算得第一人,在江湖上

行侠仗义,近二十年来从未遇过对手,只因所作所为大半在暗中行事,不留姓名,别人往往

不知是受了他的好处,是以名气却不甚响亮。他脾气本很孤僻,这次见袁承志孤零零一个孩

子很是可怜,加之敬他父亲袁崇焕为国杀敌,冤屈而死,是个大大的忠臣,是以对他破例的

青眼有加。穆人清无子无女,一剑独行江湖,临到老来,忽然见到一个聪明活泼的孩童,心

中的喜欢,实在不下于袁承志的得遇明师,不由得竟大反常态,和他有说有笑起来。

穆人清又道:“你那两个师兄都比你大上二三十岁。他们的徒弟都比你大得多啦。他们

说不定会怪我,到这时还给他们添个娃娃师弟。嘿嘿,要是你不用功,将来给他们的徒子徒

孙比下去,他们可更有道理来怪我这老胡涂啦。”袁承志道:“弟子一定用功。”又问:

“崔叔叔也是你老人家的徒弟吗?”穆人清道:“他要跟着闯王打仗,没时候跟我好好儿

学,我只传了他一套伏虎掌法,不能算是徒弟。再说,凭他资质,也不能做我徒弟。”指指

哑巴道:“象他,天天瞧着瞧着,也学了不少招儿去啦,不过和我两个徒弟相比,可就天差

地远了。”袁承志见哑巴两次手掷公差,出手似电,一直对他佩服得了不得,听师父说自己

两位师兄比他本领还高得多,那么只要自己用功,即使及不上师兄,至少也可赶到哑巴了,

心中十分快慰。穆人清道:“咱们华山派有许多规条,甚么戒淫、戒仕、戒保镖,现下跟你

说,你也不懂。我只嘱咐你两句话:要听师父的话,不可做坏事。你可得记住了。”袁承志

道:“我一定听师父的话,也不敢做坏事。”

穆人清道:“好,现下咱们便来练功夫。你崔叔叔因时候匆促,把一套伏虎掌一古脑儿

的传给了你。这套掌法太过深奥繁复,你年纪太小,学了也不能好好的用。我先教你一套长

拳十段锦。”袁承志道:“这个我会,倪叔叔以前教过的。”穆人清道:“你会?学得几路

势子,就算会了吗?差得远呢!你要是真的懂了长拳十段锦的奥妙,江湖上胜得过你的人就

不多了。”袁承志小脸儿胀得通红,不敢再说。

穆人清拉开架式,将十段锦使了出来,式子拳路,便和倪浩所使的一模一样。袁承志暗

暗纳罕,心想这有甚么不同了?穆人清道:“你当师父骗你是不是?来来来,你来抓我衣

服,只要碰得到我一片衣角,算你有本事。”袁承志不敢和师父赌气,笑着不动。穆人清

道:“快来,这是教你功夫啊!”袁承志听说是教功夫,便抢上前去,伸手去摸师父长衫后

襟,眼见便可摸到,衣襟忽然一缩,就只这么差了两三寸。袁承志手臂又前探数寸,正要向

衣襟抓去,师父忽然不见,在他头颈后面轻轻捏了一把,笑道:“我在这里。”袁承志一个

“鹞子翻身”,双手反抱,哪知师父人影又已不见,急忙转身,见师父已在两丈之外。他甚

觉有趣,心想:“非抓住你不可。”纵上前去扯他袖子。穆人清大袖一拂,身子荡了开去。

袁承志嘻嘻哈哈的追赶,一转身,忽见哑巴在打手势,要他留神,袁承志心中一动,暗想:

“师父使的果然都是十段锦身法,但他怎能如此快法?”当下一面追捉,一面注视师父身

法,十段锦他练得本熟,然见师父进退趋避,灵便异常,同样的一招一式,在他使出来,却

另有异常巧思。袁承志追赶之际,暗学诀窍,过不多时,在追赶之中竟也用上了一些师父的

纵跃趋退之术,果然登时迅捷了许多。穆人清暗暗点头,深喜孺子可教。这时袁承志赶得

紧,穆人清也避得快,两人急奔疾趋,广场上只见两条人影,飞来舞去。袁承志早忘了嬉

笑,全神贯注的追捉师父。忽然穆人清哈哈大笑,一把将他抱了起来,笑道:“好徒弟,乖

孩子!”袁承志见这一套十段锦中,竟有如许奥妙,不由得又惊又喜。穆人清道:“好啦,

这些已够你练啦。”把他放下地来,叫他复习几遍,自行入内。

袁承志把这路拳法从头至尾练了十多遍,除了牢记师父身法之外,又自行悟出了一些巧

妙。只把他喜得抓耳挠腮,一夜没好好睡,就是在梦中也是在练拳。

等到天一微亮,生怕忘了昨天所学,又到广场上练了起来。越打越是起劲,忽听得背后

一声咳嗽,忙转过身来,见师父笑吟吟的站在身后,叫了一声:“师父!”垂手站立。穆人

清道:“你自己悟出这几招都还不错。但这一招快是快了,下盘露出了空隙。敌人如是好

手,他的脚这样一勾,你就糟糕,所以应该这样。”连说带比的教了起来。袁承志大是钦

服,这一天又学了不少诀窍。

一晃三年,袁承志已十三岁了。这三年之中,穆人清又传了他“破玉拳”和“混元

掌”。“混元掌”虽是掌法,却是修习内功之用。自来各家各派修练内功,都讲究呼吸吐

纳,打坐练气,华山派的内功却别具蹊径,自外而内,于掌法中修习内劲。这门功夫虽然费

时甚久,见效极慢,但修习时既无走火入魔之虞,练成后又是威力奇大。盖内外齐修,临敌

时一招一式之中,皆自然而有内劲相附,能于不着意间制胜克敌。待得“混元功”大成,那

更是无往不利、无坚不摧了。袁承志练武时日尚浅,“混元功”自未有成,但身子已出落得

壮健异常,百病不侵。穆人清有时下山,一去便是两三月、三四月不等,回山后查考武功,

见他用功勤奋,进境迅速,每次都是奖勉有加。这一年端午节,吃过雄黄酒,穆人清又请出

祖师爷的画像,自己磕了头,又命袁承志磕头。说道:“今天教你拜祖师,你知为了甚

么?”袁承志道:“请师父示知。”

穆人清从至内捧出一只长长的木匣,放在案上,木匣盖一揭开,只见精光耀眼,匣中横

放着一柄明晃晃的三尺长剑。袁承志惊喜交集,心中突突乱跳,颤声道:“师父,你是教我

学剑。”穆人清点点头,从匣中提起长剑,脸色一沉,说道:“你跪下,听我说话。”袁承

志依言下跪。穆人清道:“剑为百兵之祖,最是难学。本派剑法更是博大精深,加之自历代

祖师以降,每一代都有增益。别派武功,师父常常留一手看家本领,以致一代不如一代,越

传到后来精妙之着越少。本派却非如此,选弟子之时极为严格,选中之后,却是倾囊相授。

单以剑法而论,每一代便都能青出于蓝。你聪明勤奋,要学好剑术,不算难事,所期望于你

的,是日后更要发扬光大。更须牢记:剑乃利器,以之行善,其善无穷,以之行恶,其恶亦

无穷。今日我要你发一个重誓,一生之中,决不可妄杀一个无辜之人。”

袁承志道:“师父教了我剑法,要是以后我剑下伤了一个好人,一定也被人杀死。”穆

人清道:“好,起来吧。”袁承志站了起来。穆人清道:“我也知你心地仁厚,决不会故意

杀害好人。不过是非之间,有时甚难分辨,世情诡险,人心难料,好人或许是坏人,坏人说

不定其实是好人。但只要你常存忠恕宽容之心,就不易误伤了。”袁承志点头答应。穆人清

又道:“崇祯皇帝杀了你爹爹,在他心中,只道你爹爹是坏人,他杀得一点儿也不错,哪知

却大大的错了。崇祯皇帝这些年来杀了不少大臣大将,有的固是坏人,好人可也给他杀了不

少。他不明是非,又无丝毫宽厚之心,他这么乱杀一通,这大明江山,难免断送在他手

里。”袁承志黯然点头,知道师父提出崇祯杀他父亲的事来,是要他将“是非难辨、不可妄

杀”的教训深深记在心头,再也不会忘记。

穆人清左手捏个剑诀,右手长剑挺出,剑走龙蛇,白光如虹,一套天下无双的剑法展了

开来。

日光下长剑闪烁生辉,舞到后来,但见一团白光滚来滚去。袁承志跟着师父练了三年拳

法,眼光与以前已大不相同,饶是如此,师父的剑法、身法还是瞧不清楚,只觉凝重处如山

幬≈牛?崃榇θ羟宸缥藜#?浠媚?猓?附菸蘼住N璧郊贝Γ?氯饲宕蠛纫簧???剑忽地

飞出,嗤的一声,插入了山峰边一株大松树中,剑刃直没至柄。

袁承志知道松树质地致密,适才见师父舞剑之时,剑身不住颤动,可见剑刃刚中带柔,

哪知这一掷之下,一柄长剑的剑身全部没入,不觉惊奇得张大了嘴,合不拢来。忽听身后一

人大叫一声:“好!”

袁承志在山上三年,除了师父的声音之外,从来没听见过第二个人的说话,虽然还有一

个哑巴,可是哑巴不会说话。他急忙回头,只见一个老道笑嘻嘻的走上峰来。那道人身穿黄

色粗布道袍,一张脸黄瘦干枯,头发稀稀落落,白多黑少,挽着个小小道髻,大声说道:

“老猴儿,这一招‘天外飞龙’,世间更无第二人使得出,老道今日大开眼界。十多年没见

你用剑,想不到更精进如此!”穆人清哈哈大笑,说道:“妙极,妙极,甚么风把你吹来

的?一上华山,便送我一顶大大的高帽。承志,这位木桑道长,是师父的好友,快给道长磕

头。”

袁承志忙过来跪下磕头。木桑道人笑道:“罢了!”伸手一扶,把他扯了起来。凡学武

之人,遇到外力时不由自主的会运功抵御。木桑道人这么一扯,袁承志这时“混元功”已有

小成,双臂顺乎自然的轻轻一挣。木桑道人已试出了他功夫,对穆人清笑道:“老猴儿,这

几年见不到你,原来偷偷躲在这里调理小猴儿徒弟。你运气不坏呀,一只脚已踏进了棺材,

居然还找到这样的一个好娃娃。”穆人清和他打趣惯了的,听他称赞自己的小徒儿,也不禁

拈须微笑,怡然自得。木桑道人道:“啊哟,今天没带见面钱,可也不好生受你这几个头,

怎么办呢?”穆人清听他这么一说,灵机一动,心想:“这老道武功有独到之处,江湖上人

称“千变万劫”。如肯传点甚么给承志,倒可令他得益不浅。只是这人素来不肯收徒,倒要

想法子挤他一挤。”说道:“承志,道长答应给你好处,快磕头道谢。”袁承志听师父这么

说,当即又跪下磕头。

木桑道人哈哈大笑,说道:“好好好,有其师必有其徒,师父不要脸,徒弟也没出息。

喂,娃儿,你听我说,为人可要正正派派,别学你师父这么厚脸皮,听到人家说给东西,连

忙敲钉转脚,难道我老人家还骗你孩子不成?这样吧,今儿乘我老人家高兴,把这个给了你

吧。”说着从背囊中掏出一团东西来交了给他。袁承志谢了,恭恭敬敬的双手接过,站起身

来,抖开一看,见是黑黝黝的一件背心,拿在手里沉甸甸的,非丝非革,不知是甚么东西所

制,正自疑惑,听得穆人清道:“道兄,别开玩笑,这件宝物怎能给他?”

袁承志一听,才知是件贵重宝物,双手捧着忙即交还。木桑道人不接,说道:“呸!老

道哪会像你师父这么寒酸,送出了的东西怎能收回?乖乖的给我拿去吧!”

袁承志不敢收,望着师父听他示下。穆人清道:“既是这样,那么多谢道长吧。”袁承

志跪下叩谢。穆人清正色道:“这是道长当年花了无数心血,拚了九死一生才得来的防身至

宝,你穿上了。”袁承志依言把背心穿上。

穆人清纵到松树之前,食中两只手指勾住剑柄,轻轻一提,已拔出长剑,说道:“这件

背心是用乌金丝、头发、和金丝猴毛混同织成,任何厉害的兵刃都伤他不得。”说着随手一

剑向袁承志胸口剑去。这一剑迅捷无比,袁承志哪来得及避让,吓了一跳,却见剑尖碰到背

心,便轻轻反弹出来,心中大喜,又跪下向木桑磕头。木桑道人笑道:“你见过这件东西墨

黑一团,毫不起眼,先前磕了头,只怕心中很觉得有点儿冤,这一次才真是心甘情愿的

了。”袁承志给他说得脸红过耳,笑嘻嘻的不答。说了一阵话,穆人清问道:“那人近来有

消息没有?”木桑道人本来满脸笑容,听他提到“那人”,不由得叹了口气,神色登时不

愉,说道:“不瞒你说,这家伙不知在甚么地方混了一段日子,最近却又在山海关内外出

没。老道不想见他,说不得,只好避他一避。来到华山,老道是逃难来啦。”穆人清道:

“道兄何以长他人志气,灭自己威风?凭着道兄这身出神入化的功夫,难道会对付他不

了?”

木桑摇了摇头,神色甚是沮丧,道:“也不是对付他不了,只是老道狠不下这个心,这

些年来,我曾和他两次相斗。第一次我已占了上风,最后终于念着同门情谊,先师临终时又

叮嘱我好好照顾他,老道教谕无方,致他误入歧途,陷溺日深,老道心中有愧。最后这一击

便下不了手。第二次相斗,他不知在何处学来了一些邪派的厉害功夫,一剑刺在我心口,幸

赖这件背心护身,剑尖刺不进去。他吃了一惊,只道我练成奇妙武功,这么一疏神,又给我

制住。我好好劝了他一场,他却只是冷笑,临别之时说道:“我想明白了,原来你只是仗着

宝衣护身,下次动手。我刺你头脸,你又如何防备?”

穆人清怒道:“这人如此狂妄。道兄念着同门情义,一再饶他性命,姓穆的跟他可没甚

么瓜葛?道兄,你在敝处盘桓小住,我这就下山去找他。只要见到他仍在为非作歹,老穆提

了他首级来见你。”木桑道:“多谢你的好意。但是我总盼他能自行悔悟,痛改前非。这几

年来,对他的邪门武功我曾细加揣摩,真要再动手,也未必胜他不了。我躲上华山来,求个

眼不见为净,耳不闻不烦,也就是了。他如得能悔改,那自是我师门之福,否则的话,让他

多行不义必自毙吧。”说着叹了口气,又道:“他能悔改?唉,很难,很难!”

穆人清道:“听说这人贪花好色,坏了不少良家妇女的名节,近来更是变本加厉。这种

武林败类,下次落在道兄手里,千万不可再重旧情。道兄清理门户,铲除不肖,便是维护尊

师的令名,报答尊师的恩德。”木桑点头道:“穆兄说的是。唉!”说着叹了口长气。袁承

志听着二人谈话,似乎木桑道人有一个师兄弟品性十分不端,武功却甚是高强,捧着那件背

心,对木桑道:“道长,你要除那恶人,还是穿了这件背心稳当些。等你除去了他,再赐给

弟子吧。弟子武功没学好,不会去跟坏人动手,这件宝贝还用不着。”木桑拍拍他肩膊,

道:“多谢你一番好心。但就算没这件背心护身,谅他也杀不了我。这恶人的邪门功夫只能

攻人无备,可一而不可再。小娃娃倒不用为我担心。”穆人清见他郁郁不乐,知道天下只有

一件事能令他万事置诸脑后,说道:“这件事多说败人清兴。牛鼻子,你的棋艺……”木桑

一听到“棋艺”两字,脸上肌肉一跳,登时容光焕发,陡然间宛如年轻了二十岁,只听穆人

清道:“……这些年来,可稍为长进了一些没有?”他急忙说道:“甚么?老道的武功向来

不及你,下棋的本事却大可做你师父。你若不信,咱们便……”穆人清笑道:“好,我来领

教领教‘千变万劫’的功夫,你的吃饭家伙带来了吗?”

木桑笑吟吟的从背囊中拿出一只围棋盘、两包棋子,笑道:“这家伙老道是片刻不离身

的。你怕了我想避战,推说华山上没棋盘棋子,那可赖不掉,哈哈,哈哈!”哑巴搬出台

椅,两人就在树荫下对起局来。袁承志不懂围棋,木桑一面下,一面给他解释,同时不住口

的吹嘘自己这着如何高明,他师父如何远远不是敌手。穆人清只是微笑沉思,任由他自吹自

擂。围棋是易学难精之事,下法规矩,一点就会。袁承志看了一局,已明白其中大要。他见

这棋盘是精钢所铸,黑棋子是黑铁,白棋子却是白银。两人落子之时,发出铮铮之声,甚是

动听。这一局果然是木桑胜了两子。老朋友俩从日中直下到天黑,一共下了三局,木桑两胜

一负,依他说还要再下,穆人清道:“我可没精神陪你啦!”木桑这才恋恋不舍的去睡。一

连三天,木桑总是缠着穆人清下棋。袁承志旁观,倒也津津有味。到了第四天上,穆人清

道:“今天咱们休息一日,待我先传授徒弟剑法再说。”

木桑心想这是正事,不便阻挠,可是只等得心痒难搔,好容易穆人清传完剑法,他马上

一把拉住,说道:“来来来,再杀三局。”穆人清教了半天剑,已微感疲乏,但知木桑棋瘾

极大,如不陪他,只怕他整晚睡不安乐,于是和他到树下对局。袁承志练了一会新学的剑

法,忽听木桑喜叫:“承志,快来看!你师父大大的糟糕!”于是奔过去观看。

穆人清棋力本来不如木桑,这时又是勉强奉陪,下得更加不顺,不到中局,已是处处受

制,眼见一块白子形势十分危急,即使勉强做眼求活,四隅要点都将被对方占尽。他拈了一

粒棋子,沉吟不语,始终放不下去。

袁承志在一旁观看,实在忍不住了,说道:“师父,你下在这里,木桑师伯定要去救。

你再下这着,就可冲出去了。不知弟子说得对不对。”穆人清素来恬退,不似木桑那样自负

好胜,也就照着徒儿指点,下了这着,一大片白棋果然真冲了出来,反而把黑子困死了一小

块。这局棋穆人清本来大输特输,这么一来一去,结果只输了五子。木桑大赞袁承志心思灵

巧,让他九子,与他下了一局。袁承志虽然不懂前人之法,然而围棋一道,最讲究的是悟

性,常言道:“二十岁不成国手,终身无望。”意思是说下围棋之人如不在童年成名,将来

再下苦功,也终是碌碌庸手。如苏东坡如此聪明之人,经史文章、书画诗词,无一不通,无

一不精,然而围棋始终下不过寻常庸手。成为他生平一大憾事。他曾有一句诗道:“胜固欣

然败亦喜”,后人赞他胸襟宽博,不以胜负萦怀。岂知围棋最重得失,一子一地之争,必须

计算清楚,毫不放松,才可得胜,如老是存着“胜固欣然败亦喜”的心意下棋,作为陶情冶

性,消遣畅怀。固无不可,不过定是“欣然”的时候少,而“办喜”的时候多了。穆人清性

情淡泊,木桑和他下棋觉得搏杀不烈,不大过瘾,此刻与袁承志对局,竟然大不相同。袁承

志与此道颇有天才,加以童心甚盛,千方百计的要战胜这位师伯。这一局结果虽是木桑赢

了,可是中间险象环生,并非一帆风顺的取胜。次日一早,木桑又把承志拉去下棋,承志连

胜三局,从让九子改为让八子。不到一月,他棋力大进,木桑只能让他三子,这才互有胜

败。袁承志在围棋上一用心,自然练武的时刻减少。穆人清碍于老友的情面,起初还不说甚

么,后来见这一老一小,终日废寝忘食的在楸枰上打交道,实在太不成话,于是暗中嘱咐袁

承志,每日只可与木桑下一局棋,其余的时候都要用来练武。袁承志经师父一提醒,心想这

许多天的确荒疏了武功,暗暗惭愧,连忙赶练剑法。一连两天,木桑叫他下棋,他总是说要

练剑。木桑说道:“你来陪我下棋,下完之后,我教你一门功夫,你师父一定喜欢。”

袁承志道:“我去问过师父。”木桑道:“好,你去问吧。”袁承志奔进去把木桑的话

对师父说了。穆人清一听大喜。木桑道人外号“千变万劫”。他年轻之时,因轻功卓绝,身

法变幻无穷,江湖上送他个外号,叫做“千变万化草上飞”。后来他耽于下棋。围棋之道,

讲究“打劫”,无数变化俱从打劫而生。木桑武功甚高,自己倒以为平平无奇,棋艺不过中

上,却是自负得紧,竟自行改了外号,叫做“千变万劫棋国手”。旁人碍于他的面子,不便

对他自改的外号全不理会,可是又知他棋艺和“国手”之境实在相去太远,于是折衷而简化

之,称之为“千变万劫”。这四字其实还是恭维他武功千变万化,杀得敌人“万劫不复”。

但如有人当面如此解释,木桑势必大为生气,定要对方承认这外号是指他棋艺而言,才肯罢

休。穆人清一直佩服他武功上实有独得之秘,但他从来不肯授徒,现下他竟答应传授袁承志

武功,那定是实在熬不过棋瘾了,忙拉了袁承志的手走出来,向木桑一揖,说道:“你肯成

全小徒,我这里先谢谢啦。”叫袁承志向木桑磕头拜师。袁承志跪了下去。木桑纵身而起,

双手乱摇,说道:“我不收徒弟。他要我教功夫,得凭本事来赢。”穆人清道:“这小娃儿

甚么事能赢得了你?”

木桑道:“剑法拳术,你老穆天下无双,我老道甘拜下风,这孩子只消能学到你功夫的

两三成,江湖上已难觅敌手。但说到轻功、暗器,只怕我老道也还有两下子!”穆人清道:

“谁不知道你‘千变万劫’,花样百出!”木桑笑道:“‘千变万劫’是指老道棋艺天下无

双,跟武功决计沾不上边,万万不可混为一谈。只因你自居一派宗师,事事讲究冠冕堂皇、

气派风度,于轻功暗器不肯多下功夫,才让老道能在这两门上出出风头。这样罢,你让承志

每天和我下两盘棋,我让他三子。我赢了,那就是陪师伯消遣,算他的孝心。要是他赢得一

局,我就教他一招轻功,连赢两局,轻功之外再教一招暗器。咱们下棋讲究博彩,那便是彩

头了。你说这么着公不公平?”

穆人清心想这老道当真滑稽,说道:“好,就是这么办。我本来怕承志下棋耽误了功

夫,现下既有如此大好处,你们每天下十局八局我也不管。”木桑和袁承志一听大喜,一老

一小又下棋去了。木桑这天一胜一负,棋局既终,对袁承志道:“今天教你一招轻身功夫,

虽然只是一招,只要你用心去练,可也够你终身受用无穷。仔细瞧着。”话刚说毕,也不见

他弯腿作势,忽然全身拔起,已窜到了大树之巅,一个倒翻筋斗,又站在他面前。袁承志看

得目瞪口呆,拍掌叫好。

木桑道人当下把这一招“攀云乘龙”的轻身功夫教了他,虽说只是一招,可见腰腿之

劲,步法眼神,都有无数奥妙。袁承志用心学习,一时却也不易领会。

第二天袁承志连输两局,一无所获。第三天上,他突出奇兵,把边角全部放弃,尽占中

央腹地,居然两局都胜。木桑不服气,又下两局,这次是一胜一负,结算下来,木桑该教他

三招。木桑教了他两招轻功,见他记住了,说道:“你知我对敌时使甚么兵器?”袁承志摇

摇头。木桑道人抓起棋盘,笑道:“本来我也使剑,但近年却已改用这家伙。”

袁承志早见这棋盘是精钢所铸,以为他喜爱奕道,随身携带棋局,为怕棋盘损坏,是以

特用钢铸,哪知竟是对敌的兵器。木桑又拈起一把棋子,笑道:“这是我的暗器!”随手掷

出,十几颗棋子向天飞去。

待棋子落下,木桑举起棋盘一接,只听得当的一声大响,十几颗棋子同时落在棋盘之

上。袁承志伸出了舌头,半晌说不出话来。本来十几颗棋子抛上天空,落下时定有先后,铁

棋子和银棋子碰到钢棋盘,必是叮叮当当的乱响一阵,哪知十几颗棋子落下来竟是同时碰到

棋盘,然则抛掷上去时手力的平匀,实是惊人。更奇的是,十几颗棋子落在棋盘之上,竟无

一颗弹开落地,但见他右手微微一沉,已消了棋子下落之势,一颗颗棋子就似用手摆在棋盘

上一般。

木桑笑道:“打暗器要先练力,再练准头,发出去的轻重有了把握,再谈得上准不

准。”于是把投掷棋子用力使劲的心法传授了他。木桑在华山绝顶一住就是大半年,天天与

这位小友对弈,流连忘返,乐而忘倦,而一身轻身功夫和打棋子的心法,在这大半年中也毫

不藏私的传了给他。

这天正是盛暑,袁承志上午练了拳剑,下午和木桑在树下对弈。这时他棋力早已高出木

桑一先,可是木桑好胜,每次还是要让他先行,那更是胜少败多了。纵然“千变万劫”,变

来变去,也仍是不免落败。败得越多,传授武功的次数也是越密。好在他棋艺上变化有限,

武学却实是广博,输棋虽多,尽有层出不穷的招数来还债。

这天教的仍是发暗器的“满天花雨”手法,一手同时撒出七颗棋子,要颗颗打中敌人穴

道。这项上乘武功自非朝夕之间所能学会,袁承志在这功夫上已下了两个多月苦功,可是同

时发出三四颗棋子,每次总只能有一二颗打中。木桑做了个木牌,牌上画了人形,叫哑巴举

了木牌奔跑。木桑喊道:“天宗、肩贞、玉枕!”袁承志三颗棋子发出,打中了天宗、玉枕

两穴,肩贞一穴却打偏了。木桑又喊:“关元、神封、中庭。”哑巴一边跑,一边把木牌乱

晃。袁承志展开轻身功夫,追赶上去,手一挥,木桑已叫了起来:“关元穴没中。”正要再

喊,忽听得袁承志惊叫一声,抢上去将哑巴一把拉住,向后力扯。哑巴一呆,回过头来,只

见一头大猩猩站在身后,神态狰狞,张牙舞爪,作势欲扑。哑巴举起木牌劈头向猩猩打下,

突然左臂一紧,已被木桑拉了回来。

木桑叫道:“承志,你对付它!”袁承志知是木桑师伯考查他功夫,答应了一声,双掌

一错,轻飘飘的纵到猩猩之前。猩猩见他来得快速,转身想走,袁承志用重手拍的一声,在

它背上重重一掌。猩猩痛得哇哇怪叫,转身挥长臂来抓。袁承志托地跳开,正要乘隙迎击,

忽觉身后生风,似有敌人来袭。他不及回头,左脚一点,跃在空中,人未落地,已见袭击他

的原来是另一头大猩猩。

他上山后练了这些年武功,只与师父拆解,却从未与人当真动过手,两头猩猩虽然狞

恶,他却也不畏惧,展开伏虎掌法与两兽斗了起来。此时的掌法劲力,与当年在圣峰嶂忠烈

祠中斗豹之时,自己不可同日而语。

呼喝声中,穆人清也奔了出来,见袁承志力斗两兽,手掌所到之处,猩猩无不痛得呵呵

大叫,心下也自欣喜:“这孩子不枉了我一番心血。”两头猩猩吃了苦头,不敢迫近,只是

窜来跳去,俟机进扑。

穆人清见袁承志掌法尽可制得住两头畜生,要再看看他的剑法,于是奔进去取出长剑,

叫道:“接剑!”将剑掷向空中。袁承志纵起身来,右手一抄,接住剑柄,长剑在手,登时

如虎添翼,人未落下,一招“穿针引线”,向一头猩猩肩上刺了过去,那猩猩急忙后退。

袁承志一柄剑使了开来,登时把两头猩猩裹在剑光之中。木桑道:“承志,别伤它们性

命。”袁承志答应一声,长剑使得更加紧了,这时候他要刺杀猩猩,已是易如反掌。两头猩

猩转眼间臂上、肩上、腿上、头上,剑创累累,他始终未下绝招,每手都是浅伤即止。

两头猩猩颇有灵性,起初还想奋力逃命,后来见微一纵开,剑锋随到,只要停步,对方

就收招,知他有意不下杀手,忽然同时叫了几声,蹲在地下。双手抱头,不再进扑,四只眼

珠骨碌碌的转动,望着袁承志。露出哀求的神色。哑巴见袁承志制服了两头畜生,高兴得拍

手顿足,奔进去取出一捆麻绳来,将两头猩猩缚住。双猩起初还露齿咆哮,但哑巴用力一

捏,猩猩筋骨剧痛,不敢再行反抗,只得乖乖受缚,只是叽叽咕咕的叫个不休。

木桑与穆人清都赞袁承志近来功力大进,着实勉励了几句。袁承志很是高兴,用金创药

敷上双猩伤口,又采些果子给它们吃了。养了七八天,猩猩野性渐除,解去绳子后,居然也

不逃走。袁承志大喜,给雄猩猩取名“大威”,雌猩猩叫做“小乖”。穆人清与木桑见雌猩

猩如此毛茸茸的一头庞然大物,竟取了这般小巧玲珑的名字,都不禁失笑。

大威和小乖越养越驯,袁承志一发命令,双猩立即遵行无违。这一天,两头猩猩攀到峰

西绝壁上采摘果子,这绝壁一面较斜,尚可攀援,另一面却如一大堵平墙,毫无可容手足之

处。双猩摘果嬉戏,小乖忽然失足,从树上跌了下来,直向绝壁一面溜下。这绝壁离地四十

多丈,一掉下去自是粉身碎骨。大威吓得魂飞魄散,赶到山壁上看时,见小乖幸喜并未掉

下,两条长臂攀在山壁上一个洞里。这洞穴年深月久,本来被泥土封住,小乖掉下来时在山

壁上乱抓乱爬,凑巧抓破封泥,手指勾住了洞穴。只是身子挂在半空,上不得,下不去,十

分狼狈。大威无法可施,飞奔下山,来讨救兵。袁承志正在练剑,见它满身被荆棘刺得斑斑

血迹,神态惊惶,不住跳跃,口中吱吱乱叫,知道小乖必定出了事,忙招呼了哑巴,一起跟

大威出去。大威指着峭壁,乱跳乱叫。袁承志和哑巴奔近一看,见到小乖吊在半空。袁承志

回到石屋取了几条长绳,和哑巴、大威从斜坡爬上绝壁,将三条长绳接了起来,悬垂下去。

小乖这时已累得筋疲力尽,一见绳子,双手双脚死命拉住。哑巴和大威一齐用力,将它拉了

上来。小乖身上被山石擦伤了数处,受伤不重,但它吱吱而叫,把手掌直伸到袁承志面前。

袁承志一看,只见它手掌上钉着两枚奇形暗器,铸成小蛇模样,伸手一拔,竟拔不下来,小

乖却已痛得乱跳,知道暗器下面生有倒刺。

袁承志一惊,心想:“难道来了敌人?”忙打手势问小乖,暗器是谁打来的?小乖指手

划脚,示意说伸手到洞中时刺上的。袁承志很是奇怪,心想这绝壁上的洞穴素不露形,而且

上距山顶、下离地面都是甚远,怎会有暗器藏在其中?想了一会,难以索解,便去见师父和

木桑道人。

两人听他说明情由,见了小乖掌上的暗器,也都称奇。木桑道:“我从来爱打暗器,江

湖上各家各门的暗器都见识过,这蛇形小锥今日却是首次见到。老穆,这可把我考倒啦。”

穆人清也暗暗纳罕,说道:“把它起出来再说。”木桑回到房中,从药囊里取出一把锋利小

刀,割开小乖掌上肌肉,将两枚暗器挖了出来。小乖知是给它治伤,毫没反抗。木桑给它敷

上药,用布扎好伤口。小乖经过这次大难,甚为委顿。大威给它搔痒捉虱,拚命讨好,以示

安慰。那两枚暗器长约二寸八分,打成昂首吐舌的蛇形,蛇舌尖端分成双叉,每一叉都是一

个倒刺。蛇身黝黑,积满了青苔秽土。木桑拿起来细细察看,用小刀挑去蛇身各处污泥,那

蛇形锥渐渐灿烂生光,竟然是黄金所铸。木桑道:“怪不得一件小暗器有这么重,原来是金

子打的。使这暗器的人好阔气,一出手就是一两多金子。”

穆人清突然一凛,说道:“这是金蛇郎君的。”木桑道:“金蛇郎君?你说是夏雪宜?

听说此人已死了十多年啦!”刚说了这句话,忽然叫道:“不错,正是他。”小刀挑刮下,

蛇锥的蛇腹上现出一个“雪”字。另一枚蛇锥上也刻着这字。

袁承志问道:“师父,金蛇郎君是谁?”穆人清道:“这事待会再说。道兄,你说他的

暗器怎会藏在这洞里?”木桑沉思不语,呆呆出神。袁承志见师父和木桑师伯神色郑重,便

也不敢多问。晚饭过后,穆人清与木桑剪烛对谈,说了许多话,袁承志都不大懂,听他们说

的都是仇杀、报复等事。

木桑忽道:“那么你说金蛇郎君是为避仇而到这里?”穆人清道:“以他的武功机智,

似不必远从江南逃到此处,躲在这荒山之中。”木桑道:“难道这人还没死?”穆人清道:

“此人行事向来神出鬼没,咱们在江湖中这些年,只听到他的名头,果然说得上是威名远

震,却从来没见过他面。听人说他已死了,可是谁也不知道怎么死的。”木桑叹道:“这人

行事也真古怪,有时穷凶极恶,有时却又行侠仗义,是好是坏,教人捉摸不定。我几次想要

找他,都没能找到。”穆人清道:“咱们别瞎猜啦,明儿到山洞去睢瞧。”

次日一早,穆人清、木桑、袁承志、哑巴四人带了绳索兵刃,爬上峭壁之顶。木桑道:

“我下去。”穆人清点点头,说道:“小心了。”将绳索缚在他腰里,与哑巴两人紧紧拉

住,慢慢将他缒下去。木桑一手持着精钢棋盘,一手扣了三枚棋子,溜到洞口,向下一望只

见脚下雾气一团团的随风飘过,却不看见地,虽然他轻功卓绝,绝峰险岭,于他便如平地,

这时却也不由得心惊,转头向洞里张望,黑沉沉的看不清楚,只觉得洞穴很深。洞口甚小,

那是钻不进去的,于是用布包住了手,轻轻到洞里一探,碰到几枚尖利之物,插在洞口,一

摸之下就知是金蛇锥,轻轻拔了出来,一共拔了十四枚,就没有了。再伸手进去,直到面颊

抵住洞口,也再摸不到甚么,纵声叫道:“拉我上来。”穆人清缓缓收索,拉了上来,拉到

离崖顶二丈多时,木桑右脚在峭壁上一点,窜了上来,棋盘中托了一大把金蛇锥,笑道:

“老穆,咱哥儿们发财啦,这么多金子。”穆人清脸色却甚是沉重。双眉微蹙,说道:“这

怪人将这些东西放在这里,不知是甚么意思。洞里还有甚么?待我下去瞧瞧。”木桑道:

“你下去也是白饶,洞口太小,钻不进去。”穆人清满腹心事,低头不语。

袁承志忽道:“师伯,我成吗?”木桑喜道:“你也许成,但这样高,你敢下去吗?”

袁承志道:“我敢,师父,我下去好不好?”穆人清寻思:“这个江湖异人把他的防身至宝

放在此地,必有用意,便在我居处之侧,岂可不探查明白?但只怕洞内有险,让这孩子孤身

犯难,倒令人担心。”说道:“只怕洞里有危险呢。”袁承志忙道:“师父,我小心着就是

啦。”穆人清见他神色兴奋,跃跃欲试,就点头道:“好吧,你点一个火把,伸进洞去,倘

若火熄,千万不可进去。”袁承志答应了,右手执剑,左手拿着火把,缒绳下去。他遵照师

父的吩咐,用火把先探进洞里。小乖弄破洞外泥封,山顶风劲,吹了一晚,已把洞中秽气吹

尽,火把并不熄灭。于是他慢慢爬了进去,见是一条狭窄的天生甬道,其实是山腹内的一条

裂缝,爬了十多丈远,甬道渐高,再前进丈余,已可站直。他挺一挺腰,向前走去,甬道忽

然转弯,他不敢大意。右手长剑当胸,走了两三丈远,前面豁然空阔,出现一个洞穴,便如

是座石室。

举起火把一照,登时吃了一惊,只见对面石壁上斜倚着一副骷髅骨,身上衣服已烂了七

八成,那骷髅骨宛然尚可见到是个人形。他见到这副情形,一颗心嘣嘣乱跳,见石室中别无

其他可怖事物,于是举火把仔细照看。骷髅前面横七竖八的放着十几把金蛇锥,石壁上有几

百幅用利器刻成的简陋人形,每个人形均不相同,举手踢足,似在练武。他挨次看去,密密

层层的都是图形,心下不解,不知刻在这里有甚么用意。图形尽处,石壁上出现了几行字,

也是以利器所刻,凑过去一看,见刻的是十六个字:“重宝秘术,付与有缘,入我门来,遇

祸莫怨。”这十六字之旁,有个剑柄凸出在石壁之上,似是一把剑插入了石壁,直至剑柄。

他好奇心起,握住剑柄向外一拔,却是纹丝不动,竟似铸在石里一般。正想再看,听得

洞口隐隐似有呼唤之声,忙奔出去,转了弯走到甬道口,听得木桑在叫自己名字,忙高声答

应,爬了出去。原来木桑和穆人清在山顶见绳子越扯越长,等了很久不见出来,心中焦急,

木桑也缒下去察看。他爬不进去,只得在洞口叫喊。袁承志爬了出来,对木桑道:“洞里有

许多古怪东西。”扯动绳子,上面穆人清和哑巴忙把两人拉上去。袁承志定了定神,才将洞

中的情形说了出来。

穆人清道:“那骷髅定是金蛇郎君夏雪宜了。想不到一代怪杰,毕命于此。”木桑道:

“他留的这十六字是甚么意思?”穆人清沉吟道:“看样子似乎他在洞中埋藏了甚么宝物。

石壁上所刻图形,当是他的武功了。这十六字留言颇为诡奇,似说谁得到他的遗赠,就得算

他门人,而且说不定会有祸患。”木桑道:“按字义推详,该当如此,只不知这怪人还有甚

么奇特花样。”穆人清叹了口气,道:“咱们也不贪图他的甚么重宝秘术。承志,明儿你再

进去,把这位前辈的遗骨葬了,点了香烛在他灵前叩拜一番,也对得起他了。”袁承志答应

了。次日清晨,袁承志拿了一把锄头,和哑巴两人爬上了峭壁。这次穆人清和木桑知道洞里

没有危险,没再和他们同去。袁承志心想埋葬骸骨,费时不少,特地带了三个火把,爬进洞

后,用锄头在地下挖了个小洞,插入火把,用泥土护住,转身瞧那骷髅。心想:听师父说,

这人生前是一位怪侠,不知何以落得命丧荒山,死在这隐秘的洞穴之中,骸骨无人殓埋,心

下恻然,在骷髅面前跪下,叩了几个头,暗暗祝告:“弟子袁承志无意中得见遗体,今日给

前辈落葬,你在地下长眠安息吧!”祷祝方罢,一阵冷风飕飕的刮进洞来,只觉寒气逼人,

不禁毛骨悚然。他不敢在洞中多耽,便用锄头在地下挖掘,心想地下都是坚硬的岩石,倘若

挖不下去,只有把白骨捡到洞外去埋葬了。

哪知一锄下去,地面应锄而开,竟然甚是松软,忙加劲挖掘,挖了一会,忽然叮的一

声,锄头碰到一件铁器。移近火把一看,见底下有块铁板,再用锄头挖了几下,拨开旁边泥

土,原来竟是一只两尺见方的大铁盒。

他把铁盒捧了出来,见那盒子高约一尺,然而入手轻飘飘地,似乎盒里并没藏着甚么东

西。打开盒盖,那盒子竟浅得出奇,离底仅只一寸,他心下奇怪,一只尺来高的盒子,怎地

盒里却这般浅?料得必有夹层。

盒中有个信封,封皮上写着八字:“得我盒者,开启此柬。”拆开信封,里面有张白

笺,年深日久,纸笺早已变黄。笺上写道:“盒中之物,留赠有缘。惟得盒者,务须先葬我

骸骨,方可启盒,要紧要紧。”信封中又有两个小封套,一个封套上写着“启盒之法”,一

个封套上写着“葬我骸骨之法”。袁承志举起盒子一摇,里面果然有物,心想:“师父怜你

暴骨荒山,才命我给你收葬,又不是贪得你的物事。”于是拆开写着“葬我骸骨之法”的封

套,见里面又有白笺,写道:“君如诚心葬我骸骨,请在坑中再向下挖掘三尺,然后埋葬,

使我深居地下,不受虫蚁之害。”

袁承志心想:“我好人做到底,索性照你的吩咐做吧。”于是又向地下挖掘,这次泥土

较坚,时时出现山石,挖掘远为费力。他此时武功颇有根底,但也累出了一身大汗,堪堪又

将挖了三尺,忽然叮的一声,锄头又碰到一物,拨开泥土,果然又是一只铁盒,不过这只盒

子小得多,只一尺见方,暗想:“这位怪侠当真古怪,不知这盒中又有甚么东西。”打开盒

盖看时,只惊得一身冷汗。原来盒中一张笺上写道:“君是忠厚仁者,葬我骸骨,当酬以重

宝秘术。大铁盒开启时有毒箭射出,愈中书谱地图均假,上有剧毒,以惩贪欲恶徒。真者在

此小铁盒内。”袁承志不敢多看,将两只铁盒放在一旁,把金蛇郎君的骸骨依次搬入穴中,

盖上泥土,点上了香烛,拜了几拜,捧了铁盒,回身走出。火光照耀下见洞口是用石块砌

成,想是金蛇郎君当日进洞之后,再用岩石封住。否则的话,从这具骷髅看来,他身材高

大,又怎进得洞来?只是时日已久,洞外土积藤攀,又生满了青苔,却看不出来,只道洞口

是天生这么细小的。袁承志挖开石块,开大洞口,以备师父与木桑道人进来查看。出洞后哑

巴将他拉上。他拿了两只铁盒,去见师父。穆人清与木桑正在弈棋,见他过来,便停弈不

下。袁承志把经过一说,两人看了几封书柬,都是暗暗心惊,又把大铁盒中写着“启盒之

法”的封套拆开,里面一张纸写道:“铁盒左右,各有机括,双手捧盒同时力掀,铁盒即

开。”木桑向穆人清伸了伸舌头,道:“承志这条小命,今日险些送在山洞之中,要是他稍

有贪心,不先埋葬骸骨而即去开启盒子,只怕难逃毒箭。”

叫哑巴搬了一只大木桶来,在木桶靠底处开了两个孔,将铁盒扫开了盖放在桶内,再用

木板盖住桶口,然后用两根小棒从孔中伸进桶内,与袁承志各持一根小棒,同时用力一抵,

只听得呀的一声,想是铁盒第二层盖子开了,接着嗤嗤东东之声不绝,木桶微微摇晃。

袁承志听箭声已止,正要揭板看时,木桑一把拉住,喝道:“等一会!”话声未绝,果

然又是嗤嗤数声。隔了良久再无声息。木桑揭开木板。果然板上桶内钉了数十支短箭,或斜

飞,或直射,方向各不相同,支支深入木内。木桑拿了一把钳子,轻轻拔了下来,放在一

边,不敢用手去碰,叹道:“这人实在也太工心计了,惟恐一次射出。给人避过,将毒箭分

作两次射。”

穆人清摇摇头道:“若是好奇心起,先去瞧瞧铁盒中有何物事,也是人情之常,未必就

不葬他的骸骨。再说,就算不葬他的骸骨,也不至于就该死了。此人用心深刻,实非端士。

承志本来小孩心性,这次竟忍得住手,不先开盒子来张上一张,可说天幸。”从木桶中取出

铁盒,见盒子第二层盖下钢丝纠结,都是放射毒箭的弹簧机括。木桑钳去钢丝,下面是一本

书,上写《金蛇秘笈》四字,用钳子揭开数页,见写满密密小字,又有许多图画。有的是地

图,有的是武术姿势,更有些兵刃机关的图样。再打开小铁盒时,里面也有一本书,形状大

小,字体装订,无不相同,略加对照,便见两书内容却是大异。穆人清道:“此人为了对付

不肯葬他骸骨之人,不惜花费诺大功夫,造这样一本伪书,安置这许多毒箭。其实人都死

了,别人对你是好是坏,又何苦如此斤斤计较?”木桑道:“这人就是因为想不开,才落得

如此下场。不过这伪书与铁盒,却多半是早就造好了,要用来对付敌人的。临死之时,料来

也无暇再干这些害人勾当。”

穆人清点头叹息,命袁承志把两只铁盒收了,说道:“此人行为乖僻,他的书观之无

益。那本伪书上更有剧毒,碰也碰不得。”袁承志答应了。

此后练武弈棋,忽忽数年,木桑已把轻功和暗器的要诀倾囊以授。袁承志棋艺日进,木

桑和他下棋,反要饶上二子,而袁承志故意相让之迹,越来越难遮掩。木桑兴味索然,自觉

这“千变万劫棋国手”的七字外号,早已居之有愧,明明觉得袁承志的棋艺也是平平,可是

自己不知怎的,却偏偏下他不过,只怕自己的棋艺并不如何高明,也是有的,但说自己棋艺

不高,却又决无是理。这一日大败之余,推枰而起,竟飘然下山去了。这时已是崇祯十六

年,袁承志也已二十岁了。这十年之间,袁承志所练华山本门的拳剑内功,与日俱深,天下

事却已千变万化,眼下更是如沸如羹,百姓正遭逢无穷无尽的劫难。这些时日中,连年水

灾、旱灾、蝗灾相继不断,百姓饥寒交迫,流离遍道,甚至以人为食。朝廷却反而加紧搜

括,增收田赋、加派辽饷、练饷,名目不一而足,秦晋豫楚各地,群雄蜂起。崇祯八年正

月,造反民军十三家七十二营大会河南荥阳,李自成声势大振,次年即称“闯王”,攻城掠

地,连败官军。其间穆人清仍时时下山,回山后也和袁承志说起民生疾苦,勉他艺成之后,

务当尽一己之力,扶难解困,又说所以要勤练武功,主旨正是在此。袁承志每次均肃然奉

命。

袁承志兼修两派上乘武功,已是武林中罕有的人物。不过十年来他一步没有下山,江湖

上自不知华山派已出了这样一位少年高手。这天正是初春,袁承志正在练武,哑巴从屋内出

来,向他做做手势。袁承志知是师父召唤,走进屋内,见师父身旁站着两名大汉。这华山绝

顶之上除木桑之外,从没来过外客,他见了两人,很感诧异。穆人清道:“这位是王大哥,

这位是高大哥,你过来见见。”袁承志见是师父朋友,过去拜倒,口称:“王师叔,高师

叔。”那两人忙即跪下,连称:“不敢,袁师叔请起。”袁承志听他们反叫自己师叔,甚是

奇怪。

穆人清呵呵大笑,说道:“大家起来。”袁承志站起身来,见两人都是庄稼人打扮,神

情却是英武矫挺。穆人清对袁承志笑道:“你从来没跟我下山,也不知道自己辈份多大,别

客气过头啦!你们谁也别叫谁师叔,大家按年纪兄弟相称吧。”原来这姓王与姓高的是师兄

弟,他们的师父叫穆人清为师叔,但也不是真的有甚么师门之谊,只不过这么称呼、尊他为

长辈而已。如此算来,两人还比袁承志小着一辈。穆人清道:“这两位大哥从山西奉闯王之

命前来,要我去商量一件事。我明天就要下山。”

袁承志道:“师父,这次我跟你去瞧瞧崔叔叔。”他在山上实在闷得腻了,好几次想跟

师父下山,都没有得到准许,这次又求。

穆人清微微一笑。王高二人知道他们师徒有话要商量,告退了出去。穆人清道:“眼前

义军声势大张,秦晋两省转眼可得,这也正是你报父仇的良机。你曾几次求我带你去行刺崇

祯皇帝,我始终没准许,你可知是甚么原因?”袁承志道:“定是弟子的功夫没学好。”穆

人清道:“这固然是原因,但另有更重要的关键。你坐下听我说。”袁承志依言坐下。

穆人清道:“这几年来,关外军情紧急,满洲人野心叵测,千方百计想入寇关内。崇祯

这人虽然疑心重,做事三心两意,但以抗御满清而言,比之前朝万历、天启那些昏君,总算

还是竭力以赴的。要是你为了私仇,进宫把他刺死,继位的太子年幼,权柄落在宦官奸臣手

里,只怕咱们汉人的江山马上就得断送,你岂非成了天下罪人?你父亲终身以抵御清兵、平

定辽东为己志,他在天之灵知道了,一定也要怒你的不忠不孝吧?”袁承志听师父一言提

醒,不觉吓出了一身冷汗。穆人清道:“国家事大,私仇事小。我不许你去行刺复仇,就是

这个道理。但现下局面不同了,闯王节节胜利,一两年内,便可进取北京。闯王英明神武,

那时由他来主持大局,哪里还怕辽东满洲人入寇?”袁承志听得血脉贲张,兴奋异常。穆人

清道:“眼下你武功已经颇有根底,虽然武学永无止境,但我所知所能,已尽数传你,以后

就全凭你自己用功。明天我下山去,要跟高王二人去办几件事,你的混元功尚差了最后一

关,少则十日,多则一月,才能圆熟如意,融会贯通。下山奔波,诸事分心,练功没山上安

静。待得混元一气游走全身,更无丝毫窒滞,你再下山,到闯王军中来找我吧。一路之上,

如见到不平之事,便须伸手。行侠仗义,乃我辈份所当为,纵是万分艰难危险,也不可袖手

不理。”袁承志答应了,听师父准许他下山,甚是欢喜。穆人清平时早已把本门的门规,以

及江湖上诸般禁忌规矩、帮会邪正、门派渊源、武功家数都说了给他听,这时又择要一提,

最后说道:“你为人谨慎正直,我是放心得过的。只是你血气方刚,于‘色’字一关可要加

意小心。多少大英雄大豪杰只因在这事上失了足,弄得身败名裂。你可要牢牢记住师父这句

话。”袁承志凛然受教。

次日天亮,袁承志起身后,就如平时一般,帮哑巴烧水做饭,等一切弄好再到师父房里

请安,却见穆人清和两位客人早已走了。袁承志望着师父的空床出了一会神,想到不久就可

下山,打手势告诉了哑巴。哑巴愀然不乐,转身走出。袁承志和他相处十余年,早已亲如兄

弟,知他不舍得与自己分离,心下也感怅惘。

忽忽过了七八天,袁承志照常练习武功,想到不久便要离去,对山上一草一木不由得加

意爱惜起来。这天用过晚饭,坐在床上又练一遍混元功,但觉内息游走全身经脉,极是顺

畅,心下甚喜。正要熄灯睡觉,哑巴走进房来,做手势说山中似乎来了生人。袁承志要奔出

去察看,哑巴示意已前后查过,却未见踪迹。袁承志不放心,带了两头猩猩山前山后查看,

果没发现有何异状,也就回来睡了。

睡到半夜,忽听到外房中大威与小乖吱吱乱叫,袁承志翻身坐起,侧耳细听,忽然间一

阵甜香扑鼻,暗叫:“不好!”闭气纵出,哪知脚下陡然无力,一个踉跄,险些跌倒。那是

他从所未有之事,正自大感惊讶,室门砰的一声被人踢开,一条黑影窜将出来,黑暗中刀风

飒然,当头砍到。袁承志只感到头脑发晕,站立不定,危急中强自支持,身子向左一偏,右

手反击一掌。那人挥刀直劈下来,削他手臂。袁承志猝遇强敌,不容对方有缓手机会,黑暗

中听声辨形,欺进一步,左掌噗的一声,击在那人肩头,只是手臂酸软,使出来的还不到平

时一成功力,饶是如此,那人还是单刀脱手,身不由主的直掼出去。外面一人伸手拉住,问

道:“点子爪子硬?”袁承志待要扑出追敌,突觉一阵迷糊,晕倒在地。也不知隔了多少时

候,方才醒来,只感混身酸软,手足一动,一惊非同小可,原来全身已被绳子缚住。只见室

中灯火辉煌,两个人正在翻箱倒箧的到处搜检。

他知遭人暗算,心中自责无用,师父下山没多天,就给人掩上山来擒住了,那还说甚么

闯江湖报父仇。这时兀自头晕目眩,于是潜运内功,片刻间便即宁定。

当下假装昏倒未醒,眼睁一线偷看,只见一人身材瘦削,四十多岁年纪,面容干枯,另

一个头顶光秃,身躯高大,瞧身形就是适才与自己交手之人。他想:“山上有甚么贵重东

西,值得他们来抢?这里就只有师父留下给我做盘缠的五十两银子。但这二人绝非寻常盗

贼,这秃子武功不弱,想那瘦子也自了得。若说是来找师父报仇,为甚么不杀我,却到处搜

寻东西?”暗运功力,想崩断手上所缚绳索绳子。不料敌人知他武功精强,已在他双手之间

插了一支空竹,只要一用力,竹子先破,立发声响。袁承志微微一挣,便即发觉,于是停手

不动,寻思脱身之计。那秃子忽然高兴得大叫起来:“在这里啦!”从床底下捧出一个大铁

盒来,正是金蛇郎君的遗物。瘦子脸露喜容,与秃子坐在桌边,打开铁盒,取出一本书来,

见封面上写着《金蛇秘笈》四字。秃子哈哈大笑,说道:“果然在这里,师哥,咱们这十八

年功夫可没白费。”揭开秘笈,见书页上画着许多图形,写满小字,喜得晃头搔耳,乐不可

支。

瘦子忽叫:“咦,那人要逃!”说着向袁承志一指。袁承志吃了一惊。秃子回过头来,

那瘦子手腕翻处,波的一声,一柄匕首插进了秃子背脊,直没至柄,随即跃开数尺,拔出长

剑,护住门面。秃子惊愕异常,忽然惨笑,说道:“二十几个师兄弟寻访了十八年,今日我

和你才得到这宝贝,你要独吞,竟对我下这毒……手……哈哈……哈哈……你……你当然连

石梁派也叛了。可是要瞒过五位老爷子,只怕没这么容易,我……瞧你有甚么好下场……哈

哈……”

静夜中听到这惨厉的笑声,袁承志全身寒毛直竖。那秃子反手去拔背上匕首,却总是够

不到,蓦地里长声惨呼,扑在地上,抽搐了几下,就不动了。

瘦子怕他没死,又过去在他背上刺了两剑,哼了一声,道:“我不杀你,怕你不会杀我

么?那又何必客气?”随即又在秃子的尸身上重重踢了一脚,说道:“你说我瞒不过那五个

糟老头子?你瞧我的!”他不知袁承志已醒,阴恻恻的笑了两声,弹去了蜡烛上的灯花,打

开秘笈看了起来,他身子微微晃动,满脸喜色。他翻了几页,有几页粘住了揭不开来,伸食

指在口中一舐,蘸了些唾液又去翻阅,这般翻了几张,袁承志突然想起,书本上附有剧毒,

他如此翻阅,势必中毒,不由得“呀”的一声叫了出来。那瘦子听到了,转过头来,见袁承

志脸上尽是惊惶之色,便缓缓站起,从秃子背上拔出匕首,走上两步,说道:“我跟你无怨

无仇,可是今日却不能饶你性命。”说着眼露凶光,举起匕首,狞笑两声,说道:“此时杀

你,只怕你到了阴间也不知原因。老实跟你说,我是浙江衢州石梁派的张春九。我们石梁派

和金蛇郎君是死对头,他奸淫了我们师妹,逃得不知去向。我们十多年来到处找他,哪知他

的物事竟在你这小子手里。金蛇郎君在哪里?”说着向窗外一望,不由自主的脸露畏惧,似

乎怕金蛇郎君突然出现。

袁承志若是稍有江湖经历,自会出言恐吓,纵不能将他惊走,也可使他心有顾忌,不敢

随便加害自己,但此时六神无主,哪想得到骗人?只道:“金蛇郎君早已死了,他……他的

尸骨也是我葬的。”张春九大喜,又问一句:“金蛇郎君果然死了?”袁承志点点头。张春

九喝问:“他怎么死的?”袁承志道:“我不知道,真的不知道。”

张春九满脸狰狞之色,恶狠狠的道:“你这小子住在华山之上,决非好人,料来跟金蛇

郎君蛇鼠一窝,杀了你也不冤。你做了鬼要报仇,到衢州来找我张春九吧。哈哈,不过我今

后衢州也永不回去了,只怕你变了鬼也找我不到……哈哈……”笑声未毕,突然打了个踉

跄。

袁承志知道危机迫在目前,全身力道都运到了双臂之上,猛喝一声,绳索登时迸断,挥

掌正要打出,张春九忽然仰天便倒。袁承志怕他有诈,手持断绳,在面前挥了两下,呼呼生

风。却见他双脚一登,便不动了,眼中、鼻中、耳中、口中,都流出黑血来,才知他已中毒

而死,俯身解开自己脚下绳索,奔到外室,见哑巴也已被缚,双目圆睁,动弹不得,忙给他

解了缚。又见大威与小乖昏倒在地,心中一惊,去端了一盆冷水从头上淋将下去,两头猩猩

渐渐苏醒。

袁承志打手势把经过情形告诉哑巴。等天明后,两人把两具死尸抬到后山。袁承志想这

大铁盒是害人之物,便投在坑里,与两具死尸一起埋葬,想起夜来情事,不由得暗暗心惊:

“这二人所以绑住我与哑巴,不即一刀杀死,自是为了预备拷问金蛇郎君的下落。若非他们

另有图谋,这时葬在这坑中的,却是我与哑巴的尸首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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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发表于 2009-1-22 02:25:06 | 显示全部楼层

正文 第四回 矫矫金蛇剑 翩翩美少年

袁承志在十三岁上无意中发现铁盒,这些年来早把这件事忘得干干净净,眼看这张春九

与秃子的神情,《金蛇秘笈》中定是藏有重大秘密,否则他们不会连续找上十八年之久,找

到之后,又如此你抢我夺的性命相搏。“到底秘笈中写着甚么?”此念一动,再也不能克

制,于是在床底角落中把那只尘封蛛结的小铁盒找了出来。这只盒子小得多,张春九和秃头

一时没发见。两人一见到大铁盒中的假秘笈,便欣喜若狂,再也不去找寻别物了。袁承志打

开铁盒,取出真本《金蛇秘笈》放在桌上。翻开阅读,前面是些练功秘诀以及打暗器的心

法,与他师父及木桑道人所授大同小异,约略看去,秘笈中所载,颇有不及自己所学的,但

手法之阴毒狠辣,却远有过之。心想,这次险些中了敌人的卑鄙诡计,日后在江湖上行走,

难保不再遇到阴恶的对手,这些人的手法自己虽然不屑使用,但知己知彼,为了克敌护身,

却不可不知,于是对秘笈中所述心法细加参研。一路读将下去,不由得额头冷汗涔涔而下,

世上原来竟有这种种害人的毒法,当真是匪夷所思,相较之下,张春九和那秃子用闷药迷

人,可说是毫不足道了。

读到第三日上,见秘笈所载武功已与自己过去所学全然不同,不但与华山派武功无丝毫

共通之处,而且从来不曾听师父说起过,那也并非仅是别有蹊径而已,直是异想天开,往往

与武学要旨背道而驰,却也自具克敌制胜之妙。他一艺通百艺通,武学上既已有颇深造诣,

再学旁门自是一点即会。秘笈中所载武功奇想怪着,纷至叠来,一学之下,再也不能自休,

当下不由自主的照着秘笈一路练将下去。练到二十余日后却遇上了难关,秘笈中要法关窍,

记载详明,但根基所在的姿势却无图形,诀要甚是简略,不知招式,只得略过不练。再翻下

去是一套“金蛇剑法”,心想:此剑法以“金蛇”为名,金蛇郎君定是十分重视,必有独到

之处。照式练去,初时还不觉甚么,到后来转折起伏,刺打劈削之间,甚是不顾,有些招式

更是绝无用处,连试几次总感不对,突然想起,金蛇郎君埋骨的洞中壁上有许多图形,莫非

与此有关?一想到这事,再也忍耐不住,招了哑巴,带了绳索火把,又去洞中。这时他身材

已经高大,幸而当年曾将洞口拆大,于是钻进洞内,举起火把往壁上照去,对图形一加琢

磨,果是秘笈中要诀的图解。他心下大喜,照图试练,暗暗默记,花了几个时辰,将图形尽

数记熟了,在金蛇郎君墓前又拜了两拜,谢他遗书教授武功。正要走出,一瞥间见到洞壁上

的那个剑柄,当日年幼力弱,未能拔出,此时紧紧握住剑柄,潜运内力,嗤的一声响,拔了

出来,剑柄下果然连有剑身。

突然之间,全身凉飕飕地只感寒气逼人,只见那剑形状甚是奇特,与先前所见的金蛇锥

依稀相似,整柄剑就如是一条蛇盘曲而成,蛇尾勾成剑柄,蛇头则是剑尖,蛇舌伸出分叉,

是以剑尖竟有两叉。那剑金光灿烂,握在手中甚是沉重,看来竟是黄金混和了其他五金所

铸,剑身上一道血痕,发出碧油油的暗光,极是诡异。

观看良久,心中隐生惧意,寻思金蛇郎君武功如此高强,当年手持此剑横行江湖,剑刃

不知已饮了多少人血。这一道碧绿的血痕,不知是何人身上的鲜血所化?是仁人义士,还是

大奸大恶?又还是千百人的颈血所凝聚?

持剑微一舞动,登时明白了“金蛇剑法”的怪异之处,原来剑尖两叉既可攒刺,亦可勾

锁敌人兵刃,倒拖斜戳,皆可伤敌,比之寻常长剑增添了不少用法,先前觉得“金蛇剑法”

中颇多招式甚不可解,原来用在这柄特异的金蛇剑上,尽成厉害招术。舞到酣处,无意中一

剑削向洞壁,一块岩石应手而落,这金蛇剑竟是锋锐绝伦。他又惊又喜,转念又想:“金蛇

郎君并未留言赠我此剑,我见此宝剑,便欲据为己有,未免贪心,还是让它在此伴着旧主

吧。”提起剑来,奋力向石壁上插了下去。这一插使尽了全力,剑虽锋锐,但剑身终究尚有

尺许露在石外,未能及柄而止。剑刃微微摇晃,剑上碧绿的血痕映着火光,似一条活蛇不住

扭动身子,拚命想钻入石壁。再看石壁上那“重宝秘术,付与有缘,入我门来,遇祸莫怨”

那十六个字,不由得怔怔的出了神,心想这位金蛇前辈不知相貌如何?不知生平做过多少惊

世骇俗的奇事?到头来又何以会死在这山洞之中?

他金蛇剑这么一插,自知此时修为,比之这位怪侠尚颇有不及,对《金蛇秘笈》中所载

的武功,更增向往,而不知不觉间,心中对这位怪侠又多了几分亲近之意。出得洞来,又花

了二十多天功夫,将秘笈中所录的武功尽数学会了,其中发金蛇锥的手法尤为奇妙,与木桑

道人的暗器心法可说各有千秋。读到最后三页,只见密密麻麻的写满了口诀,参照前面所

载,有些地方变化精奥,颇增妙悟,但一大半却全不可解。埋头细读这三页口诀,苦思了两

天,总觉其中矛盾百出,必定另有关键,但把一本秘笈翻来覆去的细看,所有功诀法门实已

全部熟读领会,更无遗漏。他重入山洞,细看壁上图形,仍是难以索解。这天晚上,他因参

究不出其中道理,在床上翻来覆去,始终睡不安稳,只见窗外一轮明月射进室来,照得满地

银光,忽想:“我混元功早已练成,为了这部金蛇秘笈,却在山上多耽了两个月功夫,只怕

师父久等不至,为我担心。师父曾说金蛇郎君为人怪僻,他的书观之无益。我一时好奇心

起,学了书上武功,师父说不定会大不高兴。我又何必苦思焦虑,去探索这旁门功夫中的不

解之处?”

但他武学修为既到如此境界,见到高深的武功秘奥而竟不探索到底,实所难能,心想:

“眼不见为净,我一把火将它烧了便是。”主意已定,下炕来点亮油灯,拿起秘笈放在灯上

焚烧。但烧了良久,那书的封面只薰得一片乌黑,竟是不能着火。

他心中大奇,用力拉扯,那书居然纹丝不动。他此时混元功已成,双手具极强内家劲

力,这一扯力道非同小可,就是铁片也要拉长,不料想这书居然不损,情知必有古怪,细加

审视,原来封面是以乌金丝和不知甚么细线织成,共有两层。他拿小刀割断钉书的丝线,拆

下封面,再把秘笈在火上焚烧,这一下登时火光熊熊,把金蛇郎君平生绝学烧成了灰烬。再

看那书封面,夹层之中似乎另有别物,细心挑开两层之间连系的金丝,果然中间藏有两张纸

笺。

一张纸上写着:“重宝之图”四字,旁边画了一幅地图,又有许多记号。图后写着两行

字:“得宝之人,务请赴浙江衢州石梁,寻访女子温仪,赠以黄金十万两。”心想:“这话

口气好大!”只见笺末又有两行小字:“此时纵聚天下珍宝,亦焉得以易半日聚首?重财宝

而轻别离,愚之极矣,悔甚恨甚!”凝思半晌,不明其意。另一张纸笺上写的,却密密的都

是武功诀要,与秘笈中不解之处一加参照,登时豁然贯通,果然妙用无穷。他眼望天上明

月,《金蛇秘笈》中种种武功秘奥,有如一道澄澈的小溪,缓缓在心中流过,清可见底,更

先半分渣滓,直到红日满窗,这才醒觉。只是这些武功似乎过份繁复,花巧太多,想来那是

金蛇郎君的天性使然,喜在平易处弄得峰回路转,使人眼花撩乱。经此一晚苦思,不但通解

了金蛇郎君的遗法,而对师父及木桑道人所授诸般上乘武功,也有更深一层体会。他望着两

页白笺,一堆灰烬,呆呆出神,暗叹金蛇郎君工于心计,一至于斯,故意在秘笈中留下令人

不解之处,诱使得到秘笈之人刻意探索,终于找到藏宝地图。如果秘笈落入庸人之手,不去

钻研武功的精微,那么多半也不会发现地图。他把两张纸笺仍然夹在两片封面之间,再去山

洞取出金蛇剑来,练熟了剑法,才将金蛇剑插还原处。又过两日,袁承志收拾行装,与哑巴

告别。他在山上住了十年,忽然离去,心下难过。大威与小乖颇通灵性,拉住了吱吱乱叫,

不放他走。袁承志更是难分难舍。哑巴带了两头猩猩直送到山下,这才洒泪而别。

袁承志艺成下山,所闻所见,俱觉新奇,只见一路行来,见百姓人人衣服褴褛,饿得面

黄饥瘦。行出百余里后,见数十名百姓在山间挖掘树根而食。他身边有些师父留下的银两,

却也无处可买食物,只得施展武功,捕捉鸟兽为食。又行数十里,只见倒毙的饥民不绝于

途,甚感凄恻。行了数日,将到山西境内,竟见饥民在煮了饿死的死尸来吃,他不敢多看,

疾行而过。

这一日来到一处市镇,只见饥民大集,齐声高唱,唱的是:“吃他娘,穿他娘,开了大

门迎闯王。闯王来时不纳粮。”“朝求升,幕求合,近来贫汉难求活。早早开门拜闯王,管

教大家都欢悦。”一名军官带了十多名兵卒,大声吆喝:“你们唱这种造反的歌儿,不怕杀

头吗?”挥动鞭子,向众百姓乱打。众饥民叫道:“闯王不来,大家都是饿死,我们正是要

造反!”一拥而上,抓住了官兵,有的打,有的咬,登时将十多名官兵活活打死了。袁承志

见了这等情景,心想:“无怪闯王声势日盛。百姓饥不得食,也只好杀官造反了。”向一名

饥民问道:“这位大哥,可知闯王是在哪里,我想前去相投。”那饥民说道:“听说闯王大

军眼下在襄陵、闻喜一带,不久就要过来。我们大伙也正要去投军呢。”袁承志又问:“刚

才听得大家唱的歌儿甚好,此外还有没有?”那饥民道:“还有好多呢。那都是闯王部下的

李公子所作。”于是又唱了几首,歌意都是劝人杀官造反,迎接闯王。袁承志沿途打听,在

黄河边上遇到了小部闯军。带兵的首领听说是来找闯王的,不敢怠慢,忙派人陪他到李自成

军中。闯王听得是神剑仙猿穆人清的弟子到来,虽在军务倥偬之际,仍然亲自接见。袁承志

见他气度威猛,神色和蔼,甚是敬佩。闯王说他师父去了江南,想是穆人清在言语中对自己

这爱徒颇为奖许,是以闯王对他甚加器重,言下颇有招揽之意。袁承志听得师父不在,登时

忽忽不乐,再问起崔秋山,则是和穆人清同到江南苏杭一带筹措军饷去了。袁承志说要去寻

师,禀明师父之后,再来效力。闯王也不勉强,命制将军李岩接待,又送了五十两银子作路

费。袁承志谢过受了。那李岩虽是闯军中带兵的将官,但身穿书生服色,谈吐儒雅。原来他

是前兵部尚书李精白之子,本是举人,因赈济灾民,得罪了县官和富室,被诬陷入狱。有一

位女侠仰慕他为人,率领灾民攻破牢狱,救了他出来。那女侠爱穿红衣,众人叫她为红娘

子。李岩实逼处此,已非造反不可,便和红娘子结成夫妇,投入闯王军中,献议均田免赋,

善待百姓。闯王言听计从,极为重用。闯军本为饥民、叛卒所聚,造反只不过为求一饱,原

无大志,所到之处,不免劫掠,因之人心不附,东西流窜,时胜时败,始终难成气候。自得

李岩归附,李自成整顿军纪,严禁滥杀奸淫,登时军势大振。李岩治军严整,又编了许多歌

儿,令人教小儿传唱,四处流播。百姓正自饥不得食,官府又来拷打逼粮,一听说“闯王来

时不纳粮”,自是人人拥戴。因此闯军未到,有些城池已不攻自破。李岩对袁崇焕向来敬

仰,听说袁督师的公子到来,相待尽礼,接入营中,请夫人红娘子出见。那红娘子英风爽

朗,豪迈不让须眉。三人言谈投机,当真是一见如故。袁承志除武功一门之外,见识甚浅。

李岩和红娘子跟他纵谈天下大势,袁承志当真茅塞顿开。在李岩营中留了三日,直至闯军要

拔营北上,这才依依作别。袁承志初出茅庐,对李岩的风仪为人,暗生模仿之心,过得潼

关,便去买了一套书生衣巾,学着也作书生打扮,径来江南寻访师父。江南地方富庶,虽然

官吏一般的贪污虐民,但众百姓尚堪温饱,比之秦晋饥民的苦况,却是如在天堂了。这日来

到赣东玉山,吃过饭后,到码头去搭船东行,见江边停了一艘大船,相问之下,说是上饶一

个富商包了到浙江金华去办货的,袁承志便求附载。船老大贪着多得几个船钱,和包船的富

商龙德邻商量。龙德邻见他是个儒生,也就允了。船老大正要拔篙开航,忽然码头上匆匆奔

来一个少年,叫道:“船老大,我有急事要去衢州,请你行个方便,多搭我一人。”袁承志

听这人声音清脆悦耳,抬头看时,不禁一呆,心想:“世上竟有如此美貌少年?”这人十八

九岁年纪,穿一件石青色长衫,头顶青巾上镶着块白玉,衣履精雅,背负包裹,皮色白腻,

一张脸白里透红,俊秀异常。龙德邻也见这少年服饰华贵,人才出众,心生好感,命船老大

放下跳板,把他接上船来。那青衫少年一踏上船,那船便微微一沉,袁承志心下暗奇,瞧他

身形瘦弱,不过百斤上下,但这船一沉之势,却似有两百多斤重物压上一般,他背上包裹不

大,怎会如此沉重?那少年上船之后,船就开了。

那青衫少年走进中舱,与龙德邻、袁承志见礼,自称姓温名青,因得知母亲病重,是以

赶着回去探望,他见了龙德邻不以为意,一双秀目,却不住向袁承志打量,问道:“听袁兄

口音,好似不是本地人?”袁承志道:“小弟原籍广东,从小在陕西居住,江南还是生平第

一次来。”温青问道:“袁兄去浙江有何贵干?”袁承志道:“我是去探访一个朋友。”正

说到这里,忽然两艘小船运橹如飞,从坐船两旁抢了过去。温青眼睛盯着小船,直望着两船

转了一个弯,被前面的山崖挡住,这才不看。吃中饭时,龙德邻很是好客,邀请两人同吃。

袁承志一餐要吃三人碗,鸡鱼蔬菜都吃了不少,温青却只吃一碗,甚是秀气文雅。刚吃过

饭,只听得水声响动,又是两艘小船抢过船旁。一艘小船船头站着一名大汉,望着大船狠狠

的瞪了几眼。温青秀眉一竖,满脸怒色。袁承志心感奇怪:“他为甚么见了这两艘小船生

气?”温青似乎察觉到了,微微一笑,脸色登转柔和,接过船伙泡上来的一杯茶,啜了一

口,似嫌茶叶粗涩,皱了眉头,把茶杯放在桌上。到了傍晚,船在一个市镇边停泊了。袁承

志想上岸游览,龙德邻不肯离开货物,邀温青时,他嘴唇一扁,神态轻蔑,说道:“这种荒

野地方,有甚么可玩的?”似是讥他没见过世面。袁承志觉这少年骄气迫人,却也不以为

忤。他见江南山温水软,景色秀丽,与华山的雄奇险峻全然不同,一路上从不肯错过了游览

的机缘,当下上岸四下闲逛,喝了几杯酒,买了几斤枇杷回船,想请龙德邻和温青吃时,见

两人都已睡了,便也解衣就寝。睡到中夜,睡梦中忽听远处隐隐有唿哨之声,袁承志登时醒

转,想起师父所说江湖上的种种变故情状,料知有事,悄悄在被中穿了衣服。不久橹声急

响,下游有船上来。只见温青突然坐起,原来他并未脱衣,又见他从被窝中取出一柄精光耀

眼的长剑,跃到船头。袁承志一惊,心想:“莫非他是水盗派来卧底的,要打劫这姓龙的商

人?这事教我遇上了,可不能不管。”穆人清离山之时,曾说世间方乱,道路不靖,带着长

剑惹眼,不免多生事端,因此他遵师父之嘱,随身只带了一柄匕首,那柄平日习练剑法的长

剑留在华山,当下一摸身边匕首,坐起身来。只听得对面小船摇近,船头上一个粗暴的声音

喝道:“姓温的,你讲不讲江湖义气?”温青叱道:“讲又怎样,不讲又怎样?”那人叫

道:“我们辛辛苦苦的从九江一路跟踪下来,你倒好,半路里杀出来吃横梁子!”

这时龙德邻也已惊醒,探头张望,见四艘小船上火把点得晃亮,船头上站满了人,个个

手执兵刃,登时吓得不住发抖。袁承志已听出其间过节,安慰他道:“莫怕,没你的事!”

龙德邻道:“他……他们不是来抢我货物……货物的强人么?”温青喝道:“天下的财天下

人发得,难道这金子是你的?”那人道:“快把两千两金子拿出来,大家平分了。咱们双方

各得一千两,就算便宜你。”温青叫道:“呸,你想么?”小船上两名大汉怒道:“沙大

哥,何必跟这横蛮的东西多费口舌!他不要一千两金子,那么一个子儿也不给他。”手执兵

刃,向大船上纵来。龙德邻听他们喝骂,本已全身发抖,这时见小船上两人跳将过来,更是

魂飞魄散,大叫道:“袁……袁相公,强人……强人来打劫……打劫啦。”袁承志将他拉到

自己身后,低声道:“别怕。”只见温青身子一偏,左足飞起,扑通一声,左边一人踢下了

江去,跟着右手长剑斩落。来人举刀一挡,哪知他长剑忽地斜转,避过了刀锋,顺势削落,

只听得喀擦一声响,那人连肩带刀,都被削了下来,跌在船头,晕死了过去。温青冷笑一

声,叫道:“沙老大,别让这些脓包来现世啦。”对面那大汉哼了一声,道:“去抬老李回

来。”小船上两人空手纵将过来,温青只是冷笑,并不理会,让两人将右膀被削之人抬了回

去,不久跌在江中那人也湿淋淋的爬上小船。沙老大叫道:“我们龙游帮和你石梁派素来河

水不犯井水。我们当家的冲着你五祖面子,不来跟你为难,可别当我们是好惹的。”袁承志

听他提到石梁派,心中一凛:“那天到华山来的张春九,不是自称石梁派么?”

温青道:“你别向我卖好,打不过,想软求么?”沙老大怒道:“你到底按不按江湖上

的规矩办事?”温青冷笑道:“我爱怎样就怎样,偏有这许多废话?”沙老大道:“咱们话

说在先,我们龙游帮已尽到了礼数,跟你好说好话,只盼双方不伤了和气。你五祖可不能再

说我们以多欺少,以大欺小。”袁承志听他口气,似乎对温青的一个甚么五祖很是忌惮。温

青笑道:“凭你这点玩艺儿,就能欺得了我么?”袁承志听双方越说越僵,知道定要动手,

从两边言语中听来,似是龙游帮想劫一批黄金,却给温青中间杀出来挟手夺了去,龙游帮不

服气,赶上来要分一半赃。温青上船时身子如此沉重,想来包裹中就藏着这二千两黄金了。

心想两边都非正人,自己装作不会武功,只袖手旁观便是。沙老大大声呼喝,手握一柄泼风

大环刀,跃上船来,十多名大汉跟着纷纷跃过,站在他身后。沙老大一抱拳,说道:“你石

梁派武功号称独步江南,今日姓沙的领教阁下高招!”温青哼了一声道:“是你一人和我打

呢,还是你们大伙儿齐上?”沙老大怒道:“你也太瞧不起人啦!你船上还有甚么朋友请他

出来作个见证,别让江湖上朋友说姓沙的不要脸。”他掉头对着舱口,说道:“叫舱里的朋

友出来吧!”两名大汉走进舱去,对袁承志和龙德邻道:“我们大哥要你们出去。”龙德邻

全身发抖,不敢作声。袁承志道:“他们要打架,只不过叫咱们作个见证,没甚么要紧。出

去吧。”拉着他手,走上船头。温青似乎等得不耐烦了,不让沙老大再交待甚么场面话,冷

笑道:“你定要出丑,可莫怪我手辣,进招。”刷刷两剑,分刺对方左肩右膀。沙老大身材

魁梧,身法却颇为灵动,泼风刀一招“铁牛顶颈”,反转刀背,向温青砸来,这一招既避来

剑,又攻敌人,可是手下留情,只以刀背砸打。温青叱道:“有甚么本事,一古脑儿的都抖

出来吧,我可不领你情。”口中说着,手上长剑连攻数招。

沙老大微一疏神,嗤的一声,肩头衣服被刺破了一片,肩头也割伤了一道口子,他叽哩

咕噜的骂了几句,一柄泼风刀施展开来,狠砍狠杀,招招狠毒。温青剑走轻灵,盘旋来去,

长剑青光闪烁,已把对方全身裹住。

袁承志看两人拆了数招,已知温青武功远在沙老大之上。沙老大刀沉力劲,看来倒是十

分威猛,但刀法失之呆滞。温青以巧降力,时候稍长,沙老大额头见汗,呼吸渐粗,身法已

不如初战时的矫捷。刀光剑彩中只听得温青一声呼叱,沙老大腿上中剑。他脸色大变,纵出

三步,右手一扬,三枚透骨钉打了过来。温青扬剑打飞两枚,另一枚侧身避过。他打飞的两

枚透骨钉中,有一枚突向袁承志当胸飞去。

温青惊呼一声,心想这一次要错伤旁人。哪知袁承志伸出左手,只用两根手指,便轻轻

巧巧的将那枚透骨钉拈住了。沙老大带来的大汉中多人手执火把,将船头照得明晃晃地有如

白昼,温青瞧得清楚,不禁一怔:“这手功夫可俊得很哪!原来他武功着实了得。”沙老大

见温青注视着袁承志,面露惊愕之色,乘他不备,又是三枚透骨钉射了过去。

袁承志急叫:“温兄,留神!”

温青急忙转过头来,只见三枚透骨钉距身已不过三尺,若不是得他及时呼叫,至多躲得

过一枚,下面两枚却万万躲避不开,急忙侧头让过了一枚,挥剑击飞了另外两枚,转身向袁

承志点头示谢,挺起长剑,向沙老大直刺过去。沙老大一击不中,早已有备,提起泼风刀一

轮猛砍。温青恨他歹毒,出手尽是杀着。拆了数招,沙老大右膀中剑,呛啷啷一响,泼风刀

跌落船板。温青抢上一步,挥剑将他右腿砍下。沙老大长声惨叫,晕了过去,他手下众人大

惊,拥上相救。温青掌劈剑刺,登时打死了七八人。

袁承志看着不忍,说道:“温大哥,饶了他们吧!”温青毫不理会,继续刺杀,又伤了

两人。余人见他凶悍,纷纷跳江逃命。温青顺手一剑,割下沙老大的首级,跟着两脚,把他

首级和尸身都踢入江中。

袁承志心下不快,暗想你既已得胜,何必如此心狠手辣,转头看龙德邻时,他早已吓得

全身瘫软,动弹不得。跳入江中的龙游帮众纷纷爬上小船,摇动船橹,如飞般向下游逃去。

袁承志道:“他们要抢你财物,既没抢去,也就罢了,何苦多伤性命?”温青白了他一眼,

道:“你没见他刚才的卑鄙恶毒么?要是我落入他手里,只怕还有更惨的呢。你别以为救了

我一次,就可随便教训人家,我才不理呢。”袁承志默然不语,心想这人实在不通情理。温

青拭干剑上血迹,还剑入鞘,向袁承志一揖,忽然甜甜的一笑,说道:“袁大哥,适才幸得

你出声示警,叫我避开暗器,谢谢你啦。”袁承志脸上一红,还了一揖,心下发窘,无言可

答,只觉这美少年有礼时温若处子,凶恶时狠如狼虎,不知到底是甚么性子。温青叫船夫出

来,吩咐洗净船头血迹,立即开船。船夫见了刚才的狠斗,哪敢违抗,提水洗了船板,拔锚

扬帆,连夜开船。温青又叫船夫取出龙德邻的酒菜,喧宾夺主,自与袁承志在船头赏月。他

绝口不提刚才恶斗,也不谈论武功,喝了几杯酒,说道:“明月几时有,把酒问青天。哼,

青天只怕也管他不着呢。明月几时爱出来,便出来,不爱出来便不出来。袁大哥,你说是不

是?”袁承志听他忽然掉文,只得随口嗯了一声。他小时跟应松念了几年书,自从跟穆人清

学武后,虽然晚间偶然翻阅一下书籍,但不当它正经功课,是以文字上甚是有限。温青道:

“袁兄,月白风高,如此良夜,咱们来联句,好不好?”袁承志道:“联句?甚么叫联句?

我可不会。”温青一笑不答,替袁承志斟了杯酒。忽见前面江上一叶小舟破浪而来,虽是逆

水,但驶得甚快。温青脸色一变,冷笑数声,只管喝酒。座船顺风顺水,冲向下游,转眼间

两船驶近。温青掷下酒杯,突然飞身跃起,双脚在船篷上点了几点,落在后梢,从船老大手

里抢过舵来,只一扳,座船船头向左偏斜,对准了小船直撞过去。小船忙要避让,哪里还来

得及,只听一声巨响,两船已然相撞。袁承志叫得一声:“啊哟!”已见小船上跃起三个人

影,先后落在大船船头,身手均颇迅捷。这时小船一侧,翻了过去,船底向天。袁承志老远

看出小船上原有五人,除这三人外,尚有两人,一个掌舵,一个打桨。这两人不及跃起,都

落入水中,只叫得一声“救命”便沉落江底。这一带江面水急礁多,就算熟识水性,黑夜中

跌入江心也是凶多吉少。袁承志暗骂温青歹毒,无端端的又去伤人,等两人从水中冒上,当

即伸手扯断帆索,咬在口中,双足在船舷上一撑,飞身落向江中,一手一个,抓住落水的两

人头发,借着牙齿咬住帆索之力,在江面打了个圈子,提着两人回到座船,这一下既使上了

“混元功”内劲,又用了木桑所授的轻身功夫。只听四人齐声喝采。一是温青,他已从船梢

跃回船头,另外三个则是从小船跳上来的。

袁承志放下两人,月光下看那三人时,见一个是五十多岁的枯瘦老者,留了疏疏的胡

子,一个是中年大汉,身材粗壮,另一个则是三十岁左右的妇人。

那老者阴恻恻一笑,说道:“这位老弟好俊身手,请教尊姓大名,师承是哪一位?”

袁承志抱拳说道:“晚生姓袁,因见这两位落水,怕有危险,这才拉了起来,并非胆敢

在前辈面前卖弄粗浅功夫,请勿见怪。”那老者见他十分谦恭,颇出意料之外,只道他是怕

了自己,冷笑一声,对温青道:“怪不得你这娃儿越来越大胆啦,原来有了这么硬的一个帮

手。他是你的相好么?”温青登时满脸通红,怒喝:“我尊称你一声长辈,你说话给我放尊

重些!”袁承志心想:“看这些人神气,全都不是正人,我可莫卷入是非漩涡之中。”于是

朗声说道:“在下与这位温兄也是萍水相逢,谈不上甚么交情。我奉劝各位,有事好好商

量,不必动刀动枪的伤了和气。”

那老者还未接口,温青狠狠瞪了袁承志一眼,怒道:“你要是害怕,那就上岸走你的

吧!”袁承志心想:“这个人可当真蛮不讲理。”当下默然不语。

那老者听了袁承志口气,知他不是温青帮手,喜道:“袁朋友既跟这姓温的没有瓜葛,

那好极啦,等我们事了之后,我再和袁朋友详谈,咱们很可以交交。”言下颇有结纳之意。

袁承志不便回答,作了一揖,退在温青身后。

那老者对温青道:“你小小年纪,做事这等心狠手辣。沙老大打不过你,你赶了他走,

也就罢了,干么要伤他性命?”温青道:“我只一个人,你们这许多大汉子一拥而上,我不

狠一些成么?还说人家呢?也不怕旁人笑你们大欺小,多欺少。有本事哪,就把人家的金子

给拾下来。等我捡了,又是阴魂不散的追着来要,想吃现成么?也不知道要不要脸呢?”他

语音清脆,咭咭呱呱的一顿抢白,那老者给他说得哑口无言。那妇人突然双眉竖起,骂道:

“你这小娃儿,你温家大人把你宠得越来越没规矩啦。我要问问你爷爷去,是谁教你这般目

无尊长?”温青道:“尊长也要有尊长的样儿,想摆摆空架子,来捡便宜,那可不成。”

那老者大怒,右手噗的一掌,击在船头桌上,桌面登时碎裂。温青道:“荣老爷子的功

夫如何,我早就知道,左右也不过这点玩艺儿,又何必在小辈面前卖弄?你要显功夫,去显

给我爷爷们看。”那老者道:“你别抬出你那几个爷爷来压人。你爷爷便怎样?他们真有本

事,也不会让女儿给人糟蹋,也不会有你这小杂种来现世啦!”温青惨然变色,伸手握住了

剑柄,一只白玉般的手不住抖动,显是气恼已极。那大汉和妇人却大笑起来。袁承志见温青

脸颊上流下两道清泪,心中老大不忍,暗道:“他行事比我老练得多,怎么给人一激就哭了

起来?这老头儿跟人吵嘴,怎地又去骂人家的父母?年纪一大把,却不分说道理,乱七八糟

的,尽说些难听话来损人。”他本来决意两不相助,但眼见温青被人欺侮,却动了锄强扶弱

之念。那老者阴森森的道:“哭有甚么用?快把金子拿出来。我们自己也不贪,金子要拿去

给沙老大的寡妇。再说,这位袁朋友也该分上一份。”袁承志忙摇手道:“我不要!”温青

气得身子发颤,哭道:“我偏偏不给。”那大汉哼了一声,见大船虽已收帆,但仍顺水下

流,举起船头的大铁锚,在空中舞了一个圈,向岸上掷去。那铁锚连上铁链,不下两百多

斤,他掷得这么远,力气确然非同小可。铁锚一落在岸上,大船登时停了。那大汉叫道:

“你到底拿不拿出来?”温青举起左袖,拭干了泪水,说道:“好,我拿给你们。”奔进船

舱,过了一会,双手捧着一个包裹出来,看模样甚是沉重。那大汉正要伸手去接,温青喝

道:“呸,有这么容易!”手上使劲,那包裹直飞出去,扑通一声大响、落入江心,叫道:

“你们有种就把我杀了,要想得金子吗?别妄想啦!”那大汉气得哇哇大叫,拔刀向他砍

来。

温青一掷出包裹,早已拨剑在手,刷刷两剑,还刺大汉。那老者叫道:“住手!”大汉

回架来剑,跃开两步。那老者向温青侧目斜视,冷笑道:“果然龙生龙,凤生凤,乌龟原是

王八种。有这样的老子,就生这样的小畜生。今日再让你这小辈在老夫面前放肆,我就不姓

荣啦。”也不见他身子晃动,突然拔了起来,落在温青面前。温青挺剑刺去,那老者空手进

招,运掌成风,攻势凌厉之极。温青虽有长剑在手,却被他逼得连连倒退。拆得十多招,温

青右腕忽被他手指点中,长剑当啷落地。那老者脚尖一挑,把剑踢了起来,左手握住剑柄,

右手搭定剑尖,双手里弯,拍的一声,剑身登时折断。温青吃了一惊。老者喝道:“今日不

在你身上留个记号,只怕你日后忘了老夫的厉害!”手持断剑,向他脸上划去。温青惊呼闪

避,老者步步进逼,毫不放松,左手递出,剑尖青光闪烁,眼见便要划到温青脸上。

袁承志心想:“再不出手,他脸上非受重伤不可。”从囊中掏出一枚铜钱,向老者手中

断剑上投去。

当的一声,老者只感手上一震,一枚暗器打在断剑之上,撞击之下,虎口一痛,断剑竟

自脱手。温青本已吓得面色大变,这时喜极而呼,纵到袁承志身后,拉着他的手臂,似乎求

他保护。那老者姓荣名彩,是龙游帮的帮主,在浙南一带,除了石梁派五祖、吕七先生等寥

寥数人,武功数他为高。他十指练就大力魔爪功,比寻常刀剑还更厉害。哪知竟被对方一枚

小小暗器将手中兵刃打落,真是生平未遇之奇耻大辱,登时面红过耳,却又不禁暗暗心惊:

“这小伙子的手劲怎地如此了得?”那大汉和妇人也已看出袁承志武功惊人,心想反正金子

已给丢入江中,今日有这硬手在这里,无论如何占不到便宜了,不如交待几句场面话,就此

退走。那妇人叫道:“老爷子,咱们走吧,冲着这位袁朋友,今日就饶了这娃儿。”温青叫

道:“见人家本领好,就想走啦,你们龙游帮就会欺软怕硬,羞也不羞?”袁承志眉头一

皱,心想这人刚脱大难,随即如此尖酸刻薄,不给人留丝毫余地。那妇人给他说得神情狼

狈,动武又不是,不理又不是,满脸怒容。荣彩也感难以下台,强笑道:“这位老弟功夫真

俊,今日相逢,也是有缘,咱俩来玩一趟拳脚如何?”他在大力鹰爪手上下过二十余年苦

功,颇具自信,心想你这小子暗器功夫虽好,在拳脚上却决不能输了给你。

袁承志寻思:“如和这老者一动手,就算是助定了温青。这少年心胸狭隘,刁钻狡猾,

为了一些金子便胡乱杀人。决不能是益友。何必为他而无谓与人结怨。”于是拱手说道:

“晚辈初涉江湖,不知天高地厚。一点微末小技,如何敢在老前辈面前献丑?”荣彩微微一

笑。心想:“这少年倒很会做人。”他乘此收篷,说道:“袁朋友太客气了!”狠狠瞪了温

青一眼,说道:“终有一天,教你这娃儿知道老夫的厉害。”转头对那大汉与妇人道:“咱

们走吧。”温青道:“你有多大厉害,我早就知道啦。见到人家功夫好,就是不敢动手,巴

不得想早早扯呼,赶回家去,先服几包定惊散,再把头钻在被窝里发抖。”他嘴上丝毫不肯

让人,立意要挑拨他与袁承志过招。他看出袁承志武功高强,荣彩不是敌手。这一来不但荣

彩尴尬万分,连袁承志也自发恼。荣彩怒道:“这位袁朋友年纪虽轻,可是很讲交情,来来

来,咱们来玩一手,别让无知小辈说我没胆子。”袁承志道:“老前辈何必和他一般见识,

他是说玩话。”荣彩道:“你放心,我决不和你当真。”温青冷冷的道:“还说不怕呢,没

动手,先套交情,赶快还是别过招的好。我活了这么大,还没见过这样,哼,哼,这算甚

么?我可说不上来啦。荣老爷子,你既怕得很了,何不请这位袁相公回去,请他来当龙游帮

的帮主呢?”荣彩怒气冲天,挥拳劈面向袁承志削去,掌缘将近他面门,倏地收回,叫道:

“袁朋友,来来来,我请教请教你的高明招术。”到了这地步,袁承志已不能不出手,只得

纵到船头中间,说道:“老前辈掌下留情。”荣彩道:“好说,好说。你进招吧,大家初次

见面。无冤无仇,点到即止便是。”温青道:“是啊,袁兄,他在讨饶呢,苦苦哀求你别打

痛了他的老骨头。”荣彩呸的一声,一口浓痰向温青吐了过去。温青嘻嘻一笑,侧身避过。

袁承志知道若再谦逊,那就是瞧人不起,展开五行拳,发拳当胸打去。荣彩和旁观三人本来

都以为他武功有独到之秘,哪知使出来的竟是武林中最寻常不过的五行拳。敌对三人登时意

存轻视,温青脸上不自禁露出失望的神色。

荣彩心中暗喜,双拳如风,连抢三下攻势,满拟自己的大力魔爪手江南独步,三四招之

间就可破去对方五行拳,那知袁承志轻描淡写的一一化解。再拆数招,荣彩暗暗吃惊,原来

对方所使虽是极寻常的拳术,但每一招均是含劲不吐,意在拳先,举手抬足之间隐含极浑厚

的内力。五行拳本以猛攻为主,但他全不抢攻,只是展开架式,使荣彩双手欺不近身。荣彩

心中焦躁,心想他明明是在让着自己,如被温青一说穿,老脸可挂不住了,蓦地拳招一变,

改掌为抓,双手手指尽是抓向对方要害,一招一式,越来越快。

袁承志心想:“此人魔爪功练到此地步,也非一朝一夕之功,得给他留下颜面,如不让

他一招,温青免不得还要说嘴。”他自艺成下山,此刻是初次与人动手过招,决意遵照师父

叮嘱,容让为先,眼见荣彩右手向自己肩头抓来,故意并不退避。荣彩大喜,心中倒并不想

伤他,只拟将他衣服撕破一块,就算赢了一招,哪知一抓到他的肩头,突觉他肌肉滑溜异

常,竟像水中抓到一尾大鱼那样,一下子就被他滑了开去,正自一惊,袁承志已跳开两步,

说道:“我输了!”荣彩拱手道:“承让,承让!”温青道:“他是真的让你,你自知之明

倒还有的,知道了就好啦!”荣彩脸一板,正待发作,忽见岸上火光闪动,数十人手执兵刃

火把,快步奔来。当先一人叫道:“荣老爷子,已把那小子抓到了吧?咱们把这小子剐了,

给沙老大报仇!”温青见对方大队拥到,虽然胆大妄为,心中也不禁惴惴。荣彩叫道:“刘

家兄弟,你们两人过来!”岸上两人应声走到岸边,见大船离岸甚远,扑通两声跳入江内,

迅速游到船边,水性极是了得,单手在船舷上一搭,扑地跳了上来。荣彩道:“那包货色给

这小子丢到江心去啦,你哥儿俩去捡起来!”说着向江心一指。刘氏兄弟跃落江中,潜入水

内。温青一扯袁承志的袖子,在他耳边低声说道:“快救救我吧,他们要杀我呢!”袁承志

回过头来,月光下见他容色愁苦,一副楚楚可怜的神气,便点了点头。温青拉住他的手道:

“他们人多势众。你想法子斩断铁链,咱们开船逃走。”袁承志还未答应,只觉温青的手又

软又腻,柔若无骨,甚感诧异:“这人的手掌像棉花一样,当真希奇。”这时荣彩已留意到

两人在窃窃私议,回头望来。温青把袁承志的手捏了一把,突然猛力举起船头桌子,向荣彩

等三人推去。那大汉与妇人正全神望着刘氏兄弟潜水取金,出其不意,背上被桌子一撞,惊

叫一声,一齐掉下水去。荣彩纵身跃起,伸掌抓出,五指嵌入桌面,用力一拉一掀,格格两

声,温青握着的桌脚已然折断。荣彩知道那大汉与妇人不会水性,这时江流正急,刘氏兄弟

相距甚远,不及过来救援,忙把桌子抛入江中,让二人攀住了不致沉下,随即双拳呼呼两

招,向温青劈面打来。温青提了两条桌腿,护住面门,急叫:“快!你。”袁承志提起铁

链,“混元功”内劲到处,一提一拉,那只大铁锚呼的一声,离岸向船头飞来。荣彩和温青

大惊,忙向两侧跃开,回头看袁承志时,但见他手中托住铁锚,缓缓放在船头。铁锚一起,

大船登时向下游流去,与岸上众人慢慢远离。荣彩见他如此功力,料知若再逗留,决计讨不

了好去,双足一顿,提气向岸上跃去。袁承志看他的身法,知他跃不上岸,提起一块船板,

向江边掷去。荣彩下落时见足底茫茫一片水光,正自惊惶,突见船板飞到,恰好落在脚下水

面之上,当真大喜过望,左脚在船板上一借力。跃上了岸,暗暗感激他的好意,又不禁佩服

他的功力,自己人先跃出,他飞掷船板,居然能及时赶到。温青哼了一声,道:“不分青红

皂白,便是爱做滥好人!到底你是帮我呢,还是帮这老头儿?让他在水里浸一下,喝几口江

水不好吗?又不会淹死人。”

袁承志知道这人古怪,不愿再理,心想这种人以少加招惹为妙,自己救了他性命,他非

但毫不感恩,反而如此无礼数说,当下也不接口,回到舱里睡了。

次日下午船到衢州,袁承志谢了龙德邻,取出五钱银子给船老大。龙德邻定要代付,袁

承志推辞不得,只得又作揖相谢。温青对龙德邻道:“我知你不肯替我给船钱,哼,你就是

要给,我也不要你的。”从包裹中取出一只十两重的银元宝来,掷给船老大,道:“给

你。”船老大见这么大一只元宝,吓得呆了,说道:“我找不出。”温青道:“谁要你找?

都给你。”船老大不敢相信,说道:“不用这许多。”温青骂道:“啰嗦甚么?我爱给这许

多,就给这许多,你招得我恼起上来,把你船底上打几个窟窿,教你这条船沉了!”船老大

昨晚见他力杀数人,凶狠异常,不敢多说,连谢也不敢谢,忙把元宝收起。温青在桌上打开

包裹,一阵金光耀眼,包裹中累累皆是黄金,十两一条的金条总有二百来条,他右拳在金条

堆中切了下去,平分成两份,将一份包在包裹,背在背上,双手把另一堆金条推到袁承志面

前,说道:“给你!”袁承志不解,问道:“甚么?”温青笑道:“你当我真的把金子抛到

了江里吗?傻死啦!让他们去江底瞎摸,摸来摸去只是衣服包着的一块压舱石。”说着格格

大笑,只笑得前仰后合,伏在桌子上身子发颤。袁承志也不禁佩服他的机智,心想这人年纪

比自己还轻着一两岁,连荣彩这样的老手也给他瞒过,说道:“我不要,你都拿去,我帮你

并非为了金子。”温青道:“这是我送给你的,又不是你自己拿的,何必装伪君子?”袁承

志不住摇头。龙德邻虽是富商,但黄澄澄一大堆金子放在桌上,一个一定不要,一个硬要对

方拿去,这样的事情固然闻所未闻,此刻亲眼目睹,兀自不信,只道袁承志嫌少。

温青怒道:“不管你要不要,我总是给了你。”突然跃起,纵上岸去。袁承志出其不

意,一呆之下,忙飞身追出,两个起落,已抢在他面前,双手一拦,说道:“别走,你把金

子带去!”温青冲向右,他拦在右面,温青冲向左,又被他抢先挡住。温青几次闯不过,发

了脾气,举掌向他劈面打去。袁承志举左掌轻轻一架,温青已自抵受不住,向后连退三步,

这才站住。他知道无法冲过,忽然往地下一坐,双手掩面,呜呜咽咽的哭了起来,袁承志大

奇,连问:“我震痛了你吗?”温青呸了一声:“你才痛呢!”一笑跃起。袁承志不敢再

追,目送他背影在江边隐去。眼见他一身武功,杀人不眨眼,明明是个江湖豪客,哪知又哭

又笑,竟如此刁钻古怪,不由得摇摇头回到船内,把金条包起,与龙德邻拱手作别。

他在衢州城内大街上找了一家客店住下,心想:“这一千两黄金如不归还,心中如何能

安?我不过见他可怜,才出手相助,岂能收他酬谢?好在他是本地石梁派的人,我何不找到

他家里去?他如再撒赖,我放下金子就走。”翌日问明了石梁的途径,负了金子,迈开大步

走去。石梁离衢州二十多里,他脚步迅速,不消半个时辰就到了。石梁是个小镇,附近便是

烂柯山。相传晋时樵夫王质入山采樵,观看两位仙人对弈,等到一局既终,回过头来,自己

的斧头柄已经烂了,回到家来,人事全非,原来入山一去已经数十年。烂柯山上两峰之间有

一条巨大的石梁相连,鬼斧神工,非人力所能搬上,当地故老相传是神仙以法力移来,石梁

之名,由此而起。

袁承志来到镇上,迎面遇见一个农妇,问道:“大嫂,请问这里姓温的住在哪里?”那

农妇吃了一惊,说道:“不知道!”脸上一副嫌恶的神气,掉头便走。

袁承志走到一家店铺,向掌柜的请问。那掌柜淡淡的道:“老兄找温家有甚么事?”袁

承志道:“我要去交还一些东西。”那掌柜冷笑道:“那么你是温家的朋友了,又来问我干

甚么?”袁承志讨了个没趣,心想这里的人怎地如此无礼,见街边两个小童在玩耍,摸出十

个铜钱,塞在一个小童的手里,说道:“小兄弟,你带我到温家去。”那小童本已接过了

钱,听了他的话,把钱还他,气忿忿的道:“温家?那边大屋子就是,这鬼地方我可不

去。”袁承志这才明白,原来姓温的在这里搞得天怒人怨,没人肯和他家打交道,倒不是此

地居民无礼。他依着小童的指点,向那座大屋子走去,远远只听得人声嘈杂。走到近处,见

数百名农人拿了锄头铁靶,围在屋前,大叫大嚷:“你们把人打得重伤,眼见性命难保,就

此罢了不成?姓温的,快出来抵命!”人群中有七八个妇人,披散了头发坐在地上哭嚷。袁

承志走将过去,问一个农夫道:“大哥,你们在这里干么?”那农夫道:“啊,你是过路的

相公。这里姓温的强凶霸道,昨天下乡收租,程家老汉求他宽限几天,他一下就把人推得撞

向墙上,受了重伤。程老汉的儿子侄儿和他拚命,都被他打得全身是伤,只怕三个人都难活

命。你说这样的财主狠不狠?相公你倒评评这个理看。”

正说之间,众农夫吵得更厉害了,有人举起铁耙往门上猛砸,更有人把石头丢进墙去。

忽然大门呀的一声开了,一条人影倏地冲出,众人还没看清楚,已有七八名农人给他飞

掷出来,跌出两三丈外,撞得头破血流。袁承志心想:“这人好快身手!”定睛看时,见那

人身材又瘦又长,黄澄澄一张面皮,双眉斜飞,神色甚是剽悍。那人喝道:“你们这批猪狗

不如的东西,胆敢到这里来撒野?活得不耐烦了?”众人未及回答,那人抢上一步,又抓住

数人乱掷出去。袁承志见他掷人如掷稻草,毫不用力,心想不知此人与温青是甚么干系,倘

若前晚他与温青在一起,那么他抵敌荣彩等人绰绰有余,用不到自己出手了。

人群中三名农夫抢了出来,大声道:“你们打伤了人,就这样算了吗?我们虽穷,可是

穷人也是命哪!”那瘦子哈哈几声冷笑,说道:“不打死几个,你们还不知道好歹。”身形

一晃,已抓住一个中年农夫后心,随手甩出,把他向东边墙角掼去。就在这时,两个青年农

夫一齐举起锄头向他当头扒下。那瘦子左手一横,两柄锄头向天飞出,随即抓住两人胸口向

门口旗杆石上掷去。袁承志见这人欺侮乡民,本甚恼怒,但见他武功了得,若是纠缠上了,

麻烦甚多,只想等他们事情一了,便求见温青,交还黄金之后立即动身,哪知这瘦子竟然骤

下杀手。眼见这三人撞向墙角坚石,不死也必重伤,不由得激动了侠义心肠,顾不得生事惹

祸,飞身而前,左手抓住中年农夫右腿往后一拉,丢在地下,跟着一招“岳王神箭”,身子

当真如箭离弦,急射而出,抢过去抓住两个青年农夫背心,这才挺腰站直,将两人轻轻放

落。这招“岳王神箭”是木桑道人所传的轻功绝技,身法之快,任何各派武功均所不及,他

本不想轻易炫露,但事急救人,不得不用,心知这一来定招了那瘦子之恨,好在温家地点已

知,不如待晚上再来偷偷交还,于是一放下农夫,立即转身就走,更不向瘦子多瞧一眼。

三个农夫死里逃生,呆在当场,做声不得。那瘦子见他如此武功,惊讶异常,暗忖自己

投掷这三人手法极为迅速,且是往不同方向掷去,此人居然后发先至,将三人一一救下,不

知是何来头。见他转身而去,忙飞身追上,伸手向他肩头拍去,说道:“朋友,慢走!”这

一拍使的是大力千斤重手法。袁承志并不闪避,肩头微微向下一沉,便把他的重手法化解

了,却也不运劲反击,似乎毫不知情。那瘦子更是吃惊,说道:“阁下是这批家伙请来,和

我们为难的么?”袁承志拱手道:“实在对不起,兄弟只怕闹出人命,大家麻烦,是以冒昧

扶了他们一把。这可得罪了。老兄如此本领,何必跟这些乡民一般见识?”

那瘦子听他出言谦逊,登时敌意消了大半,问道:“阁下尊姓?到敝处来有何贵干?”

袁承志道:“在下姓袁,有一位姓温的少年朋友,不知是住在这里的么?”那瘦子道:“我

也姓温,不知阁下找的是谁?”袁承志道:“在下要找温青温相公。”那瘦子点点头,转身

对数十名尚未散去的乡民喝道:“你们想死是不是?还不快滚?”

众农民见袁承志和那瘦子攀起交情来,适才见了两人功夫,不敢再行逗留,纷纷散去,

走远之后,便又大骂,行得越远,骂得越响。乡音佶屈,袁承志不懂他们骂些甚么。

那瘦子也不理会,向袁承志道:“请到舍下奉茶。”袁承志随他入内,只见里面是一座

二开间的大厅,当中一块大匾,写着三个大字:“世德堂”。厅上中堂条幅,云板花瓶,陈

设得甚是考究,一派豪绅大宅的气派。

那瘦子请袁承志在上首坐了,仆人献上茶来。那瘦子不住请问袁承志的师承出身,言语

虽然客气,但袁承志隐隐觉得他颇含敌意,当下说道:“请温青相公出来一见,兄弟要交还

他一件东西。”那瘦子道:“温青就是舍弟,兄弟名叫温正。舍弟现下出外去了,不久便

归,请老兄稍待。”袁承志本来不愿与这种行为不正、鱼肉乡邻的人家多打交道,但温青既

然不在,只得等候。可是跟温正实在没甚么话可说,两人默然相对,均感无聊。等到中午,

温青仍然没回,袁承志又不愿把大批黄金交与别人。温正命仆人开出饭来,火腿腊肉,肥鸡

鲜鱼,菜肴十分丰盛。等到下午日头偏西,袁承志实在不耐烦了,心想反正这是温青家里,

把金子留下算了,于是将黄金包裹往桌上一放,说道:“这是令弟之物,就烦仁兄转交。兄

弟要告辞了。”正在此时,忽然门外传来一阵笑语之声,都是女子的声音,其中却夹着温青

的笑声。温正道:“舍弟回来啦。”抢了出去。袁承志要跟出去,温正道:“袁兄请在此稍

待。”袁承志见他神色诡秘,只得停步。

可是温青竟不进来。温正回厅说道:“舍弟要去换衣,一会就出来。”袁承志心想:

“温青这人实在女人气得紧。见个客人又要换甚么衣服?”又等良久,温青才从内堂出来,

只见他改穿了紫色长衫,加系了条鹅黄色腰绦,头巾上镶着一颗明珠,满脸堆欢,说道:

“袁兄大驾光临,幸何如之。”袁承志道:“温兄忘记了这包东西,特来送还。”温青愠

道:“你瞧我不起,是不是?”袁承志道:“兄弟绝无此意,只是不敢拜领厚赐。就此告

辞。”站起来向温正、温青各自一揖。

温青一把拉住他衣袖,说道:“不许你走。”袁承志不禁愕然。温正也脸上变色。温青

笑道:“我正有一件要紧事须得请问袁大哥,你今日就在舍下歇吧。”袁承志道:“兄弟在

衢州城里有事要办,下次若有机缘,当再前来叨扰。”温青只是不允。温正道:“袁大哥既

然有事,咱们就别耽搁他。”温青道:“好,你一定要走,那你把这包东西带走。你说甚么

也不肯在我家住,哼,我知道你瞧我不起。”袁承志迟疑了一下,见他留客意诚,便道:”

既是温兄厚意,兄弟就不客气了。”

温青大喜,忙叫厨房准备点心。温正一脸的不乐意,然而却不离开,一直陪着,有一句

没一句的闲聊。温青尽与袁承志谈论书本上的事。袁承志对诗词全不在行,史事兵法却是从

小研读的,温青探明了他的性之所近,便谈起甚么淝水之战、官渡交兵之类史事来。袁承志

暗暗钦佩,心想:“这人脾气古怪,书倒是读过不少,可不似我这假书生那么草包。”温正

于文事却一窍不通,听得十分腻烦,却又不肯走开。袁承志不好意思了,和他谈了几句武

功。温正正要接口,温青却又插嘴把话题带了开去。

袁承志见这两兄弟之间的情形很有点奇怪,温正虽是兄长,对这弟弟却显然颇为敬畏,

不敢丝毫得罪,言谈之间常被他无礼抢白,反而赔笑,言语中总是讨好于他。如温青对他辞

意略为和善,他就眉开眼笑,高兴非凡。到得晚间,开上酒席,更是丰盛。用过酒饭,袁承

志道:“小弟日间累了,想早些睡。”温青道:“小弟局处乡间,难得袁兄光临,正想剪烛

夜话,多所请益。袁兄既然倦了,那么明日再谈吧。”温正道:“袁兄今晚到我房里睡

吧。”温青道:“你这房怎留得客人?自然到我房里睡。”温正脸色一沉,道:“甚么?”

温青道:“有甚么不好?我去跟妈睡。”温正大为不悦,也不道别,径自入内。温青道:

“哼,没规矩,也不怕人笑话。”袁承志见他兄弟为自己斗气,很是不安,说道:“我在荒

山野岭中住惯了的,温兄不必费心。”温青微微一笑,说道:“好吧,我不费心就是。”拿

起烛台,引他进内。穿过两个天井,直到第三进,从东边上楼。温青推开房门,袁承志眼前

一耀,先闻到一阵幽幽的香气,只见房中点了一支大红烛,照得满室生春,床上珠罗纱的帐

子,白色缎被上绣着一只黄色的凤凰,壁上挂着一幅工笔仕女图。床前桌上放着一张雕花端

砚,几件碧玉玩物,笔筒中插了大大小小六七支笔,西首一张几上供着一盆兰花,架子上停

着一只白鹦鹉。满室锦绣。连椅披上也绣了花。袁承志来自深山,几时见过这般富贵气象,

不觉呆了。温青笑道:“这是兄弟的卧室,袁兄将就歇一晚吧。”不等他回答,便已掀帷出

门。袁承志室内四下察看,见无异状,正要解衣就寝,忽听有人轻轻敲门。袁承志问道:

“哪一位?”进来一个十五六岁的丫鬟,手托朱漆木盘,说道:“袁少爷,请用点心。”把

盘子放在桌上,盘中是一碗桂花炖燕窝。

袁承志虽是督师之子,但自幼穷乡陋居,从来没见过燕窝,不识得是甚么东西。他成年

以来,初次和少女谈话,很有点害羞,红着脸应了一声。

那丫鬟笑道:“我叫小菊,是少爷……少爷,嘻嘻,吩咐我来服侍袁少爷的。袁少爷有

甚么事。差我做好啦。”袁承志道:“没……没甚么事了。”小菊慢慢退出,忽然回头咭咭

一笑,说道:“那是我家少爷特地炖给袁少爷吃的。”袁承志愕然不知所对。小菊一笑出

门,轻轻把门带上了。袁承志将燕窝三口喝完,只觉甜甜滑滑,香香腻腻,也说不上好吃不

好吃,解衣上床,抖开被头,浓香更烈,中人欲醉,那床又软又暖,生平从未睡过,迷迷糊

糊便睡着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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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发表于 2009-1-22 02:25:50 | 显示全部楼层

正文 第五回 山幽花寂寂 水秀草青青

睡到中夜,窗外忽然有个清脆的声音噗哧一笑,袁承志在这地方本来不敢沉睡,立即惊

醒,只听有人在窗格子上轻弹两下,笑道:“月白风清,如此良夜。袁兄雅人,不怕辜负了

大好时光吗?”袁承志听得是温青的声音,从帐中望出去,果见床前如水银铺地,一片月

光。窗外一人头下脚上,“倒挂珠帘”,似在向房内窥探。袁承志道:“好,我穿衣就

来。”心想这人行事实在令人捉摸不透,倒要看看他深更半夜之际,又有甚么希奇古怪的花

样。穿好衣服,暗把匕首藏在腰里,推开窗户,花香扑面,原来窗外是座花园。

温青脚下使劲,人已翻起,落下地来,悄声道:“跟我来。”提起了放在地下的一只竹

篮。袁承志不知他捣甚么鬼,跟着他越墙出外。两人缓步向后山上行去。那山也不甚高,身

周树木葱翠,四下里轻烟薄雾,出没于枝叶之间。良夜寂寂,两人足踏软草,竟连脚步也是

悄无声息。将到山顶,转了两个弯,一阵清风,四周全是花香。月色如霜,放眼望去,满坡

尽是红色、白色、黄色的玫瑰。

袁承志赞道:“真是神仙般的好地方。”温青道:“这些花都是我亲手种的,除了妈妈

和小菊之外,谁也不许来。”温青提了篮子,缓缓而行。袁承志在后跟随,只觉心旷神怡,

原来提防戒备之意,一时在花香月光中尽皆消除。又走了一段路,来到一个小小亭子,温青

要袁承志坐在石上,打开篮子,取出一把小酒壶,两只酒杯,斟满了酒,说道:“这里不许

吃荤。”袁承志夹起酒菜,果然都是些香菇、木耳之类的素菜。温青从篮里抽出一支洞箫,

说道:“我吹一首曲子给你听。”袁承志点点头,温青轻轻吹了起来。袁承志不懂音律,但

觉箫声缠绵,如怨如慕,一颗心似乎也随着婉转箫声飞扬,飘飘荡荡地,如在仙境,非复人

间。

温青吹完一曲,笑道:“你爱甚么曲子?我吹给你听。”袁承志叹了一口气道:“我甚

么曲子都不知道。你懂得真多,怎么这样聪明?”温青下颚一扬,笑道:“是么?”他拿起

洞箫,又奏一曲,这次曲调更是柔媚,月色溶溶,花香幽幽,袁承志一生长于兵戈拳剑之

间,从未领略过这般风雅韵事,不禁醺醺然有如中酒。温青搁下洞箫,低声道:“你觉得好

听么?”袁承志道:“世界上竟有这般好听的箫声,以前我做梦也没想到过。这曲子叫甚么

名字?”温青脸上突然一红,低声道:“不跟你说。”过了一会,才道:“这曲子叫‘眼儿

媚’。”眼波流动,微微一笑。

这时两人坐得甚近,袁承志鼻中所闻,除了玫瑰清香,更有淡淡的脂粉之气,心想这人

实在太没丈夫气概,他相貌本就已太过俊俏,再这般涂脂抹粉,成甚么样子?幸亏自己不是

口齿轻薄之人,否则岂不耻笑于他?又想:江南习气奢华,莫非他富家子弟,尽皆如此,倒

是我山野村夫,少见多怪了?正自思忖,听得温青问道:“你爱不爱听我吹箫?”袁承志点

点头。温青又把箫放到唇边,吹了起来,渐渐的韵转凄苦。袁承志听得出神,突然箫声骤

歇,温青双手一拗,拍的一声,把一支竹箫折成两截。

袁承志一惊,问道:“怎么?你……你不是吹得好好的么?”温青低下了头,悄声道:

“我从来不吹给谁听。他们就知道动刀动剑,也不爱听这个。”袁承志急道:“我没骗你,

我真的爱听呀,真的。”温青道:“你明天要去啦,去了之后,你永远不会再来,我还吹甚

么箫?”顿了一下,又道:“我脾气不好,我自己知道,可是我就管不了自己……我知道你

讨厌我,心里很瞧不起我。”袁承志一时不知说甚么话好。温青又道:“因此上你永远不会

再来了。我……我再也见你不着了。”听他言中之意,念及今后不复相见,竟是说不出的惆

怅难过,袁承志不禁感动,说道:“你一定瞧得出,我甚么也不懂。我初入江湖,可不会说

谎。你说我心里瞧不起你,觉得你讨厌,老实说,那本来不错,不过现下有些不同了。”温

青低声道:“是么?”袁承志道:“我猜你一定有甚么心事,是以脾气有点奇怪,那是甚么

事?能说给我听么?”温青沉吟道:“我跟你说。就怕你会更加瞧我不起。”袁承志道:

“一定不会。”温青咬一咬牙道:“好吧,我说。我妈妈做姑娘的时候,受了人欺侮,生下

我来。我五位爷爷打不过这人,后来约了十多个好手,才把那人打跑,所以我是没爸爸的

人,我是个私生……”说到这里,语音呜咽,流下泪来。袁承志道:“这可怪不得你,也怪

不得你妈妈,是那坏人不好。”温青道:“他……他是我的爸爸啊。人家……人家背地里都

骂我,骂我妈。”袁承志道:“有谁这么卑鄙无聊,我帮你打他。现下我明白了原因,便不

讨厌你了。你如真当我是朋友,我一定再来看你。”温青大喜,跳了起来。

袁承志见他喜动颜色,笑道:“我来看你,你很喜欢吗?”温青拉住他双手轻轻摇晃,

道:“喂,你说过的,一定要来。”袁承志道:“我决不骗你。”

忽然背后有声微响,袁承志站起转身,只听一人冷冷道:“半夜三更的,在这里偷偷摸

摸的干么?”那人正是温正。只见他满脸怒气,双手叉腰,大有问罪之意。

温青本来吃了一惊,见到是他,怒道:“你来干甚么?”温正道:“问你自己呀。”温

青道:“我和袁兄在这里赏月,谁请你来了?这里除了我妈妈之外,谁也不许来。三爷爷说

过的,你敢不听话?”温正向袁承志一指道:“怎么他又来了?”温青道:“我请他来的,

你管不着。”

袁承志见他兄弟为自己伤了和气,很是不安,说道:“咱们赏月已经尽兴,大家同去安

息吧。”温青道:“我偏不去,你坐着。”袁承志只得又坐了下来。

温正呆在当地,闷闷不语,向袁承志侧目斜睨,眼光中满是憎恶之意。温青怒道:“这

些花是我亲手栽的,我不许你看。”温正道:“我看都看过了,你挖出我的眼珠子么?我还

要闻一下。”说着用鼻子嗅了几下。温青怒火大炽,忽地跳起身来,双手一阵乱拔,拔起了

二十几丛玫瑰,随拔随抛,哭道:“你欺侮我!你欺侮我!拔掉了玫瑰,谁也看不成,这样

你才高兴了吧?”温正脸色铁青,恨恨而去,走了几步,回头说道:“我对你一番心意,你

却如此待我,你自己想想,有没有良心。这姓袁的广东蛮子黑不溜秋的,你……你偏

生……”温青哭道:“谁要你对我好了?你瞧着我不顺眼,你要爷爷们把我娘儿俩赶出去好

啦。我和袁兄在这里,你去跟爷爷们说好了。你自己又生得好俊吗?”温正叹了一口气,垂

头丧气的走了。温青回到亭中坐下。过了半晌,袁承志道:“你怎么对你哥哥这样子?”温

青道:“他又不是我真的哥哥。我妈妈才姓温,这儿是我外公家。他是我妈妈堂兄的儿子,

是我表哥。要是我有爸爸,有自己的家,也用不着住在别人家里,受别人的气了。”说着又

垂下泪来。袁承志道:“我瞧他对你倒是挺好的,反而你呀,对他很凶。”温青忽然笑了出

来,道:“我如不对他凶,他更要无法无天呢。”袁承志见他又哭又笑,一副天真烂漫的样

子,又想到自己的身世,不禁顿兴同病相怜之感,说道:“我爸爸给人害死了,那时我还只

七岁,我妈妈也是那年死的。”温青道:“你报了仇没有?”袁承志叹道:“说来惭愧,我

真是不幸……”温青道:“你报仇时我一定帮你,不管这仇人多么厉害,我一定帮你。”袁

承志好生感激,握住了他的手。

温青的手微微一缩,随即给他捏着不动,说道:“你本事比我强得多,但我瞧你对江湖

上的事很生,我将来可以帮你出些主意。”袁承志道:“你真好。我没一个年纪差不多的朋

友,现今遇到了你……”温青低头道:“就是我脾气不好,总有一天会得罪你。”袁承志

道:“我既当你是朋友,知道你心地好,就算得罪了我,也不会介意。”温青大喜,叹了一

口气道:“我就是这件事不放心。”

袁承志见他神态大变,温柔斯文,与先前狠辣的神情大不相同,说道:“我有一句话,

不知温兄肯不肯听?”温青道:“这世上我就听三个人的话,第一个是妈妈,第二个我亲外

公三爷爷,第三个就是你了。”

袁承志心中一震,说道:“承你这么瞧得起我,其实,别人的话只要说得对,咱们都该

听。”温青道:“哼,我才不听呢。谁待我好,我……我心里也喜欢他,那么不管他说得对

不对,我都听他的。要是我讨厌的人哪,他说得再对,我偏偏不照他的话做。”袁承志笑

道:“你真是孩子脾气,你几岁了?”温青道:“我十八岁,你呢?”袁承志道:“我大你

两岁。”温青低下了头,忽然脸上一红,悄声道:“我没亲哥哥,咱们结拜为兄弟,好不

好?”

袁承志自幼便遭身世大变,自然而然的诸事谨细,对温青的身世实在毫不知情,虽见他

对自己推心置腹,但提到结拜,那是终身祸福与共的大事,不由得迟疑。温青见他沉吟不

答,蓦地里站起身来,奔出亭子。袁承志吃了一惊,连忙随后追去,只见他向山顶直奔,心

想这人性情激烈。别因自己不肯答应,羞辱了他,做出甚么事来,忙展开轻功,几个起落,

已抢在他面前,叫道:“温兄弟,你生我的气么?”温青听他口称“兄弟”,心中大喜,登

时住足,坐倒在地,说道:“你瞧我不起,怎么又叫人家兄弟?”袁承志道:“我几时瞧你

不起?来来来,咱们就在这里结拜。”

于是两人向着月亮跪倒,发了有福共享、有难同当的重誓。站起身来,温青向袁承志一

揖,低低叫了声:“大哥!”袁承志回了一揖,说道:“我叫你二弟吧。现下不早啦,咱们

回去睡吧。”两人牵手回房。

袁承志道:“你别回去吵醒伯母了,咱们就在这儿同榻而睡吧。”温青陡然满脸红晕,

把手一摔,嗔道:“你……你……”随即一笑,说道:“明天见。”飘然出房,把袁承志弄

得愕然半晌,不知所云。次日一早,袁承志正坐在床上练功,小菊送来早点。袁承志跳下床

来,向她道劳,正吃早点,温青走进房来,道:“大哥,外面来了个女子,说是来讨金子

的,咱们出去瞧瞧。”袁承志道:“好。”心想夺人财物,终究不妥,如何劝得义弟还了人

家才好。两人来到厅口,便听得厅中脚步声急,风声呼呼,有人在动手拚斗,一走进大厅,

只见温正快步游走,舞动单刀,正与一个使剑的年轻女子斗得甚紧。旁边两个老者坐在椅中

观战。一个老人手拿拐杖,另一个则是空手。温青走到拿拐杖的老者身旁,在他耳边说了几

句话。那老者向袁承志仔细打量,点了点头。

袁承志见那少女大约十八九岁年纪,双颊晕红,容貌娟秀,攻守之间,法度严谨。两人

拆了十余招,一时分不出高下。袁承志对她剑法却越看越是疑心。

只见那少女欺进一步,长剑指向温正肩头,温正反刀格击,迅速之极,眼见那少女的长

剑就要被他单刀砸飞。哪知温正快,那少女更快,长剑圈转,倏地向温正颈中划来。温正一

惊,向后连纵三步。那少女乘势直上,刷刷数剑,攻势十分迅捷。袁承志已看明白她武功家

数,虽不是华山派门人,但必受过本门中人的指点,否则依她功力,早已支持不住,仗着剑

术精奇,才和温正勉强打个平手,莫看她攻势凌厉,其实温正又稳又狠,后劲比她长得多。

温青也已瞧出那少女非温正敌手,微微冷笑,说道:“凭这点子道行,也想上门来讨东

西。”再拆数十招,果然那少女攻势已缓,温正却是一刀狠似一刀,再斗片刻,那少女更是

左支右绌,连遇凶险。袁承志见情势危急,忽地纵起,跃入两人之间。两人斗得正紧,兵刃

哪里收得住势?一刀一剑,齐奔他身上砍到。温青惊呼一声。那两个老者一齐站起,只因出

其不意,都来不及救援。却见袁承志右手在温正手腕上轻轻一推,左手反手在那少女手腕上

微微一挡。两人兵刃都是不由自主的向外荡了开去,当即齐向后跃。两个老者都是“咦”的

一声,显然对袁承志这手功夫甚是惊诧,两人对望了一眼。温正只道袁承志记着昨夜之恨,

此时出手跟自己为难。那少女却见他与温青同从内堂出来,自然以为他是对方一党,眼见不

敌,仗剑就要跃出。袁承志叫道:“这位姑娘且慢,我有话说。”那少女怒道:“我打你们

不赢,自有功夫比我高的人来讨金子,你们要待怎样?”袁承志拱手道:“姑娘勿怪,请教

尊姓大名,令师是哪一位?”那少女“呸”了一声,道:“谁来跟你啰唆?”陡然跃起,向

门外纵去。袁承志左足一点,已挡在门外,低声道:“莫走,我帮你。”那少女一呆,问

道:“‘你是谁?”袁承志道:“我姓袁。”那少女一对乌溜溜的眼珠盯住他的脸,忽然叫

了出来:“你识得安大娘么?”袁承志全身一震,手心发热,说道:“我是袁承志,你是小

慧?”那少女高兴得忘了形,拉住他手,叫道:“是啊,是啊!你是承志大哥。”骤然间想

起男女有别,脸上一红,放下了手。温青见了这副情状,脸上登时如同罩了一层严霜。温正

叫了起来:“我道袁兄是谁?原来是李自成派了来卧底的!”袁承志道:“我与闯王曾有一

面之缘,倒也不错,可说不上卧底。这位姑娘是我世交。不知两位因何交手,兄弟斗胆,替

两位说和如何?”安小慧道:“承志大哥,他们既是你朋友,只要把金子交出,那就一切不

提。”温青冷冷的道:“有这么容易?”袁承志道:“兄弟,我给你引见,这位是安小慧安

姑娘,我们小时在一块儿玩,已整整十年不见啦。”温青冷冷的瞅了安小慧一眼,并不施

礼,也不答话。

袁承志很感尴尬,问安小慧道:“你怎么还认得我?”安小慧道:“你眉毛上的伤疤,

我怎会忘记?小时候那个坏人来捉我,你拚命相救,给人家砍的,你忘记了么?”袁承志笑

道:“那一天我们还用小碗小锅煮饭吃呢。”

温青更是不悦,悻悻的道:“你们说你们的……青梅竹马吧,我可要进去啦。”袁承志

忙道:“等一下,小慧,你怎么跟这位大哥打了起来?”安小慧道:“我和……和崔师

兄……”袁承志抢着问:“崔师兄?是崔秋山叔叔吧?”安小慧道:“不,他是崔秋山叔叔

的侄儿。我们护送闯王一笔军饷到浙东来,哪知这人真坏,半路上来却抢了去。”说着向温

青一指。

袁承志心下恍然,原来温青所劫黄金是闯王的军饷,别说闯王对自己礼遇,师父又正全

力辅佐于他,便冲着崔秋山、安大娘、安小慧这三人的故人之情,也无论如何要设法帮他找

回来。何况闯王千里迢迢的送黄金到江南来,必定有重大用途。他所兴的是仁义之师,救民

于水火之中,如何不伸手相助?当下心意已决,向温青道:“兄弟,瞧在我的脸上,你把金

子还了这位姑娘吧!”温青哼了一声,道:“你先见过我两位爷爷再说。”袁承志听说两位

老者是他爷爷,心想既已和他结拜,他们就是长辈,于是恭恭敬敬的走上前去,向着两个老

者磕下头去。拿拐杖的老者道:“啊哟,不敢当,袁世兄请起。”把拐杖往椅子边上一倚,

双手托住他肘底,往上一抬。袁承志突觉一股极大劲力向上托起,立时便要给他抛向空中,

当下双臂一沉,运劲稳住身子,仍向两人磕足了四个头才站起身来。那老者暗暗吃惊,心

想:“这少年好浑厚的内力。”哈哈一笑,说道:“听青儿说,袁世兄功夫俊得很,果然不

错。”温青道:“这位是我三爷爷。”又指着空手的老者道:“这位是我五爷爷。”说了两

人名号,一个叫温方山,一个叫温方悟。袁承志心想:“这两人想来便是石梁派五祖中的两

祖。那三爷爷的武功比温正和青弟可高得多了。”于是也各叫了一声:“三爷爷!五爷

爷!”两个老者齐道:“不敢当此称呼。”脸上神色似乎颇为不愉。袁承志暗暗有气,心

想:“我爹爹是抗清名将、辽东督师。我和你们孙儿结拜,也不致辱没了他。”转头向温青

道:“这位姑娘的金子,兄弟便还了她吧!”

温青愠道:“你就是这位姑娘、那位姑娘的,可一点不把人家放在心上。”袁承志道:

“兄弟,咱们学武的以义气为重,这批金子既是闯王的,你取的时候不知,也就罢了。现下

既知就里,若不交还,岂非对不起人?”

两个老者本不知这批黄金有如此重大的牵连,只道是哪一个富商之物,此时听安小慧、

袁承志一说,心下也颇不安。他们知道闯王声势浩大,江湖豪杰闻风景从,这批黄金要是不

还,来索讨的好手势必源源而至,实是后患无穷。温方山微微一笑,说道:“冲着袁世兄的

面子,咱们就还了吧。”温青道:“三爷爷,那不成!”袁承志道:“你本来分给我一半,

那么我这一半先交还她再说。”温青道:“你自己要,连我的通统给你。谁又还这样小家

气,几千两金子就当宝贝了?不过是这位姑娘、那位姑娘来要,我就偏偏不给。”

安小慧走上一步,怒道:“你要怎样才肯还?划下道儿来吧?”温青对袁承志道:“你

到底是帮她,还是帮我?”袁承志踌躇半刻,道:“我谁也不帮,我只听师父的话。”温青

道:“师父?你师父是谁?”袁承志道:“我师父是闯王军中的。”温青怒道:“哼,说来

说去,你还是帮她。好,金子是在这里,我费心机盗来,你也得费心机盗去。三天之内,你

有本事就来取去,过得三天拿不去,我可不客气了,希里哗拉,一天就花个干净。”袁承志

道:“这么多黄金,你一天怎花得完?”温青愠道:“花不完,不会抛在大路上,让旁人拣

去帮着花么?”袁承志拉拉他衣袖,道:“兄弟,跟我来。”两人走到厅角。袁承志道:

“昨晚你说听我话的,怎么隔不了半天就变了卦?”温青道:“你待我好,我自然听你

话。”袁承志道:“我怎么不待你好?这批金子真的拿不得啊。”温青眼圈一红道:“你见

了从前的相好,全心全意就回护着她,哪里还把人家放在心上?闯王的金子我花了怎样?大

不了给他杀了,反正我一生一世没人疼。”说着又要掉下泪来。

袁承志见他不可理喻,很不高兴,说道:“你是我结义兄弟,她是我故人之女,我是一

视同仁,不分厚薄。你怎么这个样子?”温青嗔道:“我就是恨你一视同仁,不分厚薄。

哼,不必多说,你三天内来盗吧!”袁承志拉住他的手欲待再劝,温青手一甩,走进内堂。

袁承志见话已说僵,只得与安小慧两人告辞出去,找到一家农舍借宿,问起失金经过。原来

安小慧等护送金子的共有三人,中途因事分手,致为温青所乘。

安小慧说起别来情由,说她母亲身子安健,也常牵记着他。袁承志从怀中摸出一只小金

丝镯来,说道:“这是你妈从前给我的。你瞧,我那时的手腕只有这么粗。”安小慧嗤的一

笑,瞧着他手臂,问道:“承志大哥,你这些年来在干甚么?”袁承志道:“天天在练武,

甚么事也没做。”安小慧道:“怪不得你武功这么强,刚才你只把我的剑轻轻一推,我就一

点劲也使不上来啦。”袁承志道:“你怎么也会华山派剑法?谁教你的?”安小慧眼圈一

红,把头转了过去,过了一会才道:“就是那个崔师哥教的,他也是华山派的。”袁承志忙

问:“他受了伤还是怎的?你为甚么难过?”安小慧道:“他受甚么伤啊?他不理人家,半

路上先走了。”袁承志见其中似乎牵涉儿女私情,不便再问。等到二更时分,两人往温家奔

去。袁承志轻轻跃上屋顶,只见大厅中烛光点得明晃晃地,温方山、方悟两兄弟坐在桌边喝

酒。温正、温青站在一旁伺候。袁承志不知黄金藏在何处,想偷听他们说话,以便得到些线

索。只听温青冷笑一声,抬起头来,向着屋顶道:“金子就在这里!有本领来拿好了。”安

小慧一拉袁承志的衣裾,轻声道:“他已知道咱们到了。”袁承志点点头,只见温青从桌底

下取出两个包裹,在桌上摊了开来,烛光下耀眼生辉,黄澄澄的全是一条条的金子。温青和

温正也坐了下来,把刀剑往桌上一放,喝起酒来。袁承志心想:“他们就这般守着,除非是

硬夺,否则怎能盗取?”等了半个时辰,下面四人毫无走动之意,知道今晚已无法动手,和

安小慧回到住宿之处。

次日傍晚,两人又去温宅,见大厅中仍是四人看守,只是换了两个老人,看来也是五兄

弟中的,其余三人多半是在暗中埋伏。袁承志对安小慧道:“他们有高手守在隐蔽的地方,

可要小心。”安小慧点点头,眉头一皱,计上心来,忽然纵身下去。袁承志怕她落单,连忙

跟下。只见她一路走到屋后,摸到厨房边,火折一晃,把屋旁一堆柴草点燃了起来。过不多

时,火光冲天而起。温宅中登时人声喧哗,许多庄丁提水持竿,奔来扑救。

两人抢到前厅,厅中烛光仍明,坐着的四人却已不见。安小慧大喜,叫道:“他们救火

去啦!”纵身翻下屋顶,从窗中穿进厅内。袁承志跟了进去。

两人抢到桌旁,正要伸手去拿黄金,忽然足下一软。袁承志暗叫不妙,陡然拔起身子,

右手一挽想拉安小慧,却没拉着,原来脚底竟是个翻板机关。他身子腾起,左掌搭上厅中石

柱,随即溜下,右足踏在柱础之上。这时翻板已经合拢,把安小慧关在底下。袁承志大惊,

扑出窗外查看机关,要设法搭救。刚出窗子,一股劲风迎风扑到,当即右掌挥出,和击来的

一掌相抵,两人一用力,袁承志借势跃上屋顶,偷袭之人却跌下地去。但此人身手快捷,着

地后便即跃上屋顶。

袁承志立定身躯,四下一望,倒抽一口凉气,只见高高矮矮、肥肥瘦瘦,屋顶上竟然站

满了人。被他掌力震下又跃上来的正是温正。

袁承志身入重围,不知对方心意如何,当下凝神屏气,一言不发。只见人群中走出五个

老人来,其中温方山和温方悟是拜见过的,另外两个老人刚才曾坐在厅中看守黄金,余下一

人身材魁梧,比众人都高出半个头。那人哈哈一笑,声若洪钟,说道:“我兄弟五人僻处乡

间,居然有闯王手下高人惠然光降,真是三生有幸、蓬荜生辉了。哈哈,哈哈!”

袁承志上前打了一躬,道:“晚辈拜见。”他因四周都是敌人,只怕磕下头去受人暗

算,但礼数仍是不缺。温青站了出来,说道:“这位是我大爷爷,那两位是我二爷爷、四爷

爷。”袁承志一一行礼。

石梁派五祖中的大哥温方达、二哥温方义、老四温方施点点头,却不还礼,不住向他打

量。温方义怒声喝道:“你小小年纪,胆子倒也不小,居然敢在我家放火。”袁承志道:

“那是晚辈一个同伴的鲁莽,晚辈十分过意不去,幸喜并未成灾。晚辈明日再来向各位磕头

陪罪。”这时柴堆的火已被扑灭,并未燃烧开来。

温正的祖父温方施身形高瘦,容貌也和温正颇为相似,发话道:“磕头?磕几个头就能

算了?小娃娃胆大妄为,竟到石梁温家来撒野。你师父是谁?”温氏五老虽对闯王的声势颇

为忌惮,但五兄弟素来爱财,到手了的黄金却也不肯就此轻易吐了出去;适才见袁承志一掌

震落温正,武功委实了得,要先查明他的师承门派,再定对策。

袁承志道:“家师眼下在闯王军中,只求各位将闯王的金子发还,晚辈改日求家师写信

前来道谢。”温方达道:“你师父是谁?”袁承志道:“他老人家素来少在江湖上行走,晚

辈不敢提他名字。”温方达哼了一声,道:“你不说,难道就瞒得过我们?南扬,跟这小子

过过招。”心想只消一动上手,非叫你立现原形不可。人群中一人应声而出。这人四十多岁

年纪,腮上一丛虬髯,是温方义的第二个儿子,在石梁派第二辈中可说是一流好手。他纵身

上来,劈面便是一拳。袁承志侧头让过,温南扬左手一拳跟着打到,拳劲颇为凌厉。

袁承志心下盘算:“这许多人聚在这里,一个个打下去,势必给他们累死。如不速战,

只怕难以脱身。”等他左拳打到,右掌突然飞出,在他左拳上一挡,五指抓拢,已拿住他拳

头,顺势后扯。温南扬收势不住,踉踉跄跄的向前跌去,脚下踏碎了一大片瓦片,如不是他

五叔温方悟伸手拉住,已跌下房去,登时羞得满脸通红,回身扑来。

袁承志站着不动,待他扑到,转身后仰,左脚轻轻一勾,温南扬又向前俯跌下去。袁承

志左足方勾,右掌同时伸出,料到他要向前俯跌,已一把抓住他的后心。温南扬身子刚要撞

到瓦面,骤然被人提起,哪里还敢交手,狠狠望了袁承志一眼,退了下去。温方义喝道:

“这小子倒果然还有两下子,老夫来会会高人的弟子。”双掌一错,就要上前。温青突然纵

到他身旁,俯耳说道:“二爷爷,他和我结拜了,你老人家可别伤他。”温方义骂了一声:

“小鬼头儿!”温青拉住他的手,说道:“二爷爷你答应了?”温方义道:“走着瞧!”手

一甩,温青立足不稳,不由自主的退出数步。

温方义稳稳实实的踏上两步,说道:“你发招!”袁承志拱手道:“晚辈不敢。”温方

义道:“你不肯说师父名字,你发三招,瞧我知不知道?”袁承志见他一副老气横秋的模

样,心中也道:“你走着瞧。”说道:“那么晚辈放肆了,晚辈功夫有限,尚请手下留

情。”温方义喝道:“快动手,谁跟你啰里啰唆?温老二手下是向来不留情的!”

袁承志深深一揖,衣袖刚抵瓦面,手一抖,袖子突然从横里甩起,呼的一声,向温方义

头上击去,劲道着实凌厉。温方义低头避过,伸手来抓袖子,却见他轻飘飘的纵起,左袖兜

了个圈子,右袖蓦地从左袖圈中直冲出来,径扑面门,来势奇急。温方义避让不及,当即身

子仰后,躲开了这招。袁承志不让他有余裕还手,忽然回身,背向对方。温方义一呆,只道

他要逃跑,右掌刚要发出,忽觉一阵劲风袭到,但见他双袖反手从下向上,犹如两条长蛇般

向自己腋下钻来,这一招更是大出意料之外,忙伸双手想抓,哪知袖子已拂到他腰上,啦啦

两声,竟尔打中,只感到一阵发麻,对手已借势窜了出去。

袁承志回过身来,笑吟吟的站住。温青见他身手如此巧妙,一个“好”字险些脱口而

出,急忙伸手按住了嘴,跟着伸了伸舌头。温方义又羞又恼,饶是他见多识广,却瞧不出这

三招袖子功夫出于何门何派。他又怎知袁承志第一招使的是华山派嫡系武功伏虎掌法,第二

招是从木桑道人的轻功中变化出来,第三招“双蛇钻腋”却得自金蛇郎君的《金蛇秘笈》。

袁承志怕对方识得,每一招均略加变化,兼之手掌藏在袖子之中,温方义如何能识?温方达

等四兄弟面面相觑,都觉大奇。

温方义老脸涨得通红,须眉俱张,突然发掌击出。月光下袁承志见他头上冒出腾腾热

气,脚步似乎迟钝蹒跚,其实稳实异常,当下不敢再行戏弄,一矮身,避开两招,卷起衣

袖,见招拆招,凝神接战,他生怕给对方叫破自己门派,使的是江湖上最寻常的五行拳。这

路拳法几乎凡是学武之人谁都练过,温氏五祖自然难以从他招式中猜测他的师承门户。温方

义虽然出手不快,但拳掌发出,挟有极大劲风,拆得八九招,袁承志忽觉对方掌风中微有热

气,向他手掌看去,心头微震,但见他掌心殷红如血,惨淡月光映照之下,更觉可怖,心

想,这人练的是朱砂掌,听师父说,这门掌力着实了得,可别被他打到了,于是拳风一紧,

招数仍是平庸,劲力却渐渐增强。酣斗中温方义突觉右腕一疼,疾忙跳开,低头看时,只见

腕上一道红印肿起,原来已被他手指划过,但显是手下留情。温方义心头虽怒,可是也不便

再缠斗下去了。温方山上前一步,说道:“这位袁兄弟年纪轻轻,拳脚居然甚是了得,那可

不容易得很了。老夫领教领教你兵刃上的功夫。”袁承志道:“晚辈不敢身携兵器来到宝

庄。”温方山哈哈一笑,说道:“你礼数倒也周全,这也算艺高人胆大了。好吧,咱们到练

武厅去!”手一招,跃下地来。众人纷纷跳下。袁承志只得随着众人进屋。

温青走到他身边,低声说道:“拐杖里有暗器。”袁承志正待接嘴,温青已转身对温正

道:“黑不溜秋的广东蛮子怎么样?现下可服了吧?”温正道:“二爷爷是宠着你,才不跟

他当真,有甚么希奇了?”温青冷笑一声,不再理他。众人走进练武厅,袁承志见是一座三

开间的大厅,打通了成为一个大场子。家丁进来点起数十支巨烛,照得明如白昼。温家男女

大都均会武艺,听得三老太爷要和前日来的客人比武,都拥到厅上来观看,连小孩子也出来

了。最后有个中年美妇和小菊一齐出来。温青抢过去叫了一声:“妈!”那美妇满脸愁容,

白了温青一眼,显得甚是不快。温方山指着四周的刀枪架子,说道:“你使甚么兵刃,自己

挑吧!”袁承志寻思:今日之事眼见已不能善罢,可是又不能伤了结义兄弟的尊长,刚下山

来就遇上这个难题,可不知如何应付才好。温青见他皱眉不语,只道他心中害怕,说道:

“我这位三爷爷最疼爱小辈的,决不能伤你。”这话一半也是说给温方山听的,要他不便痛

下杀手。她母亲道:“青青,别多话!”温方山望了温青一眼,说道:“那也得瞧各人的造

化罢。袁世兄,你使甚么兵刃?”袁承志游目四顾,见一个六七岁男孩站在一旁,手中拿着

一柄玩具木剑,漆得花花绿绿地,剑长只有寻常长剑的一半。他心念一动,走过去说道:

“小兄弟,你这把剑借给我用一下,好不好?”那小孩笑嘻嘻的将剑递了给他。袁承志接了

过来,对温方山道:“晚辈不敢与老前辈动真刀真枪,就以这把木剑讨教几招。”这几句话

说来似乎谦逊,实则是竟没把对方放在眼里。他想对方人多,不断缠斗下去,不知何时方

决,安小慧又已遭困,须得显示上乘武功,将对方尽快尽数慑服,方能取金救人,既免稽迟

生变,又不伤了对温青的金兰义气。适才他在屋顶跟温方义动手,于对方武功修为已了然于

胸,倘若温氏五老的武功均在伯仲之间,那么以木剑迎敌,并不能算是犯险托大。温方山听

了这话,气得手足发抖,仰天打个哈哈,说道:“老夫行走江湖数十年,如此小觑老夫这柄

龙头钢杖的,嘿嘿,今日倒还是初会。好吧,你有本事,用这木剑来削断我的钢杖吧。”话

刚说完,拐杖横转,呼的一声,朝袁承志腰中横扫而来。风势劲急,袁承志的身子似乎被钢

杖带了起来,温青“呀”了一声,却见他身未落地,木剑剑尖已直指对方面门。温方山钢杖

倒转,杖头向他后心要穴点到。

袁承志心想:“原来这拐杖还可用来点穴,青弟又说杖中有暗器,须得小心。”身子一

偏,拐杖点空,木剑一招“沾地飞絮”,贴着拐杖直削下去,去势快极。

温方山瞧他剑势,知道虽是木剑,给削上了手指也要受伤,危急中右手一松,拐杖落

下,刚要碰到地面,左手快如闪电,伸下去抓着杖尾,蓦地一抖,一柄数十斤的钢杖昂头挺

起,反击对方。袁承志见他眼明手快,变招迅捷,也自佩服。两人越斗越紧,温方山的钢杖

使得呼呼风响,有时一杖击空,打在地下,砖头登时粉碎,声势着实惊人。袁承志在杖缝中

如蝴蝶般穿来插去,木剑轻灵,招招不离敌人要害。

转瞬拆了七八十招,温方山焦躁起来,心想自己这柄龙头钢权威震江南,纵横无敌,今

日却被这后生小辈以一件玩物打成平手,一生威名,岂非断送?杖法突变,横扫直砸,已将

敌人全身裹住。旁观众人只觉杖风愈来愈大,慢慢退后,都把背脊靠住厅壁,以防被杖头带

到,烛影下只见钢杖舞成一个亮晃晃的大圈。温方山的武功,比之那龙游帮帮主荣彩可高得

多了。袁承志艺成下山,此时方始真正遇到武功高强的对手,只是不愿使出华山派正宗剑法

来,以免给温氏五老认出了自己门派,而对方钢杖极具威势,欺不近身去,手中木剑又不能

与他钢杖相碰,心想非出绝招,不易取胜,忽地身法稍滞,顿了一顿。温方山大喜,横杖扫

来。袁承志左手运起“混元功”,硬生生一把抓住杖头,运力下拗,右手木剑直进,嗤的一

声,温方山肩头衣服已被刺破,这还是他存心相让,否则一剑刺在胸口,虽是木剑,但内劲

凌厉,却也是穿胸开膛之祸。温方山大吃一惊,虎口剧痛,钢杖已被挟手夺了过去。袁承志

心想他是温青的亲外公,不能令他难堪,当下立即收回木剑,左手一送,已将钢杖交还在他

手中。这只是一瞬间之事,武功稍差的人浑没看出钢杖一夺一还,已转过了一次手,料想令

他如此下台,十分顾全了他老人家的颜面。哪知温方山跟着便横杖打出。袁承志心想:“已

经输了招,怎么如此不讲理,全没武林中高人的身分?”当即向左避开,突然嗤嗤嗤三声,

杖头龙口中飞出三枚钢钉,分向上中下三路打到。杖头和他身子相距不过一尺,暗器突发,

哪里避让得掉?温青不由得“呀”的一声叫了出来,眼见情势危急,脸色大变。却见袁承志

木剑回转,啪啪啪三声,已将三枚钢钉都打在地下。这招华山剑法,有个名目叫作“孔雀开

屏”,取义于孔雀开屏,顾尾自怜。这招剑柄在外,剑尖向己,专在紧急关头挡格敌人兵

器。袁承志打落暗器,木剑反撩,横过来在钢杖的龙头上一按。木剑虽轻,这一按却按在杖

腰的不当力处,正深得武学中“四两拨千斤”的要旨。

温方出只觉一股劲力将钢杖向下捺落,忙运力反挺,却已慢了一步,杖头落地。袁承志

左足一蹬,踏上杖头。温方山用力回扯,竟没扯起,袁承志松足向后纵开丈余。温方山收回

钢杖,只见厅上青砖深深凹下了半个龙头,须牙宛然,竟是杖上龙头被他蹬入砖中留下的印

痕。四周众人见了,尽皆骇然。温方山脸色大变,双手将钢杖猛力往屋顶上掷去,只听得忽

啦一声巨响,钢杖穿破屋顶,飞了出去。他纵声大叫:“这家伙输给你的木剑,还要它干

么?”袁承志见这老头子怒气勃勃,呼呼喘气,将一丛胡子都吹得飞了起来,心中暗笑:

“这是你输了给我,可不是钢杖输了给木剑!”屋顶砖瓦泥尘纷落之中,温方施纵身而出,

说道:“年轻人打暗器的功夫还不坏,来接接我的飞刀怎样?”随手解下腰中皮套,负在背

上。

袁承志见他皮套中插着二十四柄明晃晃的飞刀,刃长尺许,心想大凡暗器,均是乘人不

备,卒然施发,袖箭藏在袖中,金镖、铁莲子之属藏在衣囊,他的飞刀却明摆在身上当眼之

处,料想必有过人之长,知道这时谦逊退让也已无用,点了点头,说道:“老前辈手下容

情!”将木剑还给小孩,转过身来。温家众人知道四老爷的飞刀势头劲急,捷如电闪,倏然

便至。这少年如全数接住,倒也罢了,要是他闪避退让,飞刀不生眼睛,那可谁也受不住他

一刀。当下除了四老之外,余人纷纷走出厅去,挨在门边观看。

温方施叫道:“看刀!”手一扬,寒光闪处,一刀呜呜飞出。原来他的飞刀刀柄凿空,

在空中急飞而过之时,风穿空洞,发出呜呜之声,如吹唢呐,声音凄厉。刀发有声,似是先

给敌人警告,显得光明磊落,其实也是威慑恐吓,扰人心神。袁承志见飞刀威猛,与一般暗

器以轻灵或阴毒见胜者迥异,心想:“我如用手接刀,不显功夫,难挫他骄气,总要令他们

输得心悦诚服,才能叫他们放出小慧,交还黄金。”于是在怀中摸出两枚铜钱,左手一枚,

右手一枚,分向飞刀打去。左手一枚先到,只听铮的一声响,飞刀登时无声,原来铜钱已把

镂空的刀柄打折。右手一枚铜钱再飞过去,与飞刀一撞,同时跌在地上。那飞刀重逾半斤,

铜钱又轻又小,然而两者相撞之后,居然一齐下堕,显见他的手劲力道,比温方施高出何止

数倍。温方施登时变色,两刀同时发出。袁承志也照样发出四枚铜钱,先将双刀声音打哑,

跟着击落在地。温方施哼了一声道:“好本事!好功夫!”口中说着,手下丝毫不缓,六把

飞刀一连串的掷了出去。他这时已知势难击中对方,故意将六柄飞刀四散掷出,心想:“难

道你还能一一把我飞刀打落?”却听得呜铮、呜铮接连六响,六柄飞刀竟然又被十二枚铜钱

打哑碰跌。袁承志当日在华山绝顶,不知和木桑道人下了多少盘棋,打了多少千变万化之

劫,再加上无数晨夕的苦练,才学会这手世上罕见的暗器功夫。木桑若是在旁,说不定还要

指摘他手法未纯,但温家诸人却已尽皆心惊。温方施大喝一声:“好!”双手齐施,六柄飞

刀同时向对方要害处掷出,六刀刚出手,又是六刀齐飞,这是他平生绝技,功夫再好的人躲

开了前面六刀,决再躲不开后面跟上的六刀。十二柄飞刀呜呜声响,四面八方的齐向袁承志

飞去。

温方达眼见袁承志武功卓绝,必是高人弟子,突见四弟使出最厉害的刀法,心中一惊,

叫道:“四弟,别伤他性命……”话声未毕,只见袁承志双手在空中一阵乱抓,右手六柄,

左手六柄,十二柄飞刀尽数抓在手中,接着双手对着兵器架连续扬了几扬。刀枪架上本来明

晃晃的插满了刀枪矛戟,但见白光闪烁,枪头矛梢,尽皆折断,原来都被他用十二把飞刀斩

断了。飞刀余势不衰,插入了墙壁。

突然之间,五老一齐站起,圈在他身周,目露凶光,同时喝道:“你是金蛇奸贼派来的

吗?”

袁承志空中抓刀的手法,确是得自《金蛇秘笈》,蓦见五老神态凶恶,便似要同时扑上

来咬噬一般,心下不禁惊慌,正要回答,一瞥之下,忽见厅外三个人走过,其中一人正是安

小慧,被两名大汉绑缚了押着,当是刚从翻板下面的地窖被擒了上来。他心急救人,一个

“一鹤冲天”,纵出厅去。温方达与温方义各抽兵刃,随后追到。

袁承志不顾追敌,直向安小慧冲去。两名大汉刀剑齐扬,搂头砍下。只听得当当两声,

两名大汉手中的刀剑脱手飞出。这两人一呆,见砸去他们兵刃的竟是大老爷和二老爷,吓了

一跳。温方达与温方义骂了声:“脓包!”抢上追赶。原来袁承志身手快极,不架敌刃,嗖

的一下,竟从刀剑下钻了过去。那两名大汉兵刃砍下来时,温氏二老恰好赶到,一刀一剑,

便同时向大老爷、二老爷的头上招呼。袁承志双手一扯,扯断了缚住安小慧手上的绳索。安

小慧大喜,连叫:“承志大哥!”这时那两人的刀剑正从空中落下,袁承志甩出断绳,缠住

长剑,扯了回来,对安小慧道:“接着!”绳子一松,那剑剑柄在前,倒转着向她飞去。安

小慧伸手接住。这当儿当真是说时迟,那时快,长剑刚掷出,温方达两柄短戟已向袁承志胸

前搠到。却听得“啊!哼!”两声叫喊,原来那两名大汉挡在路口,温方义嫌他们碍手碍

脚,一个扫堂腿踢开了。袁承志脚步不动,上身向后一缩,陡然退开两尺。温方达双戟递

空,正要再戳,劲未使出,倏觉双戟自动向前,烛光映射下,只见对方手中一截断绳已缠住

双戟,向前拉扯。温方达借力打力,双戟一招“泾渭同流”,乘势戳了过去,戟头锋锐,闪

闪生光。袁承志侧过身子,用力一扯断绳,随即突然松手。温方达出其不意,收势不及,向

前踉跄了两步,看袁承志时,已拉了安小慧抢进练武厅内。

温方达本已冲冲大怒,这时更加满脸杀气,双手一崩,已把戟上短绳崩断,纵进厅来。

温家众人也都回到厅内,站在五老身后。温方达双戟归于左手,右手指着袁承志,恶狠狠的

喝道:“那金蛇奸贼在哪里?快说。”

袁承志说道:“老前辈有话好说,不必动怒。”温方义怒道:“金蛇郎君夏雪宜是你甚

么人?他在甚么地方?你是他派来的么?”袁承志道:“我从没见过金蛇郎君的面,他怎会

派我来?”温方山道:“这话当真?”袁承志道:“我干么骗你?晚辈在衢江之中,无意与

这位温兄弟相遇,承他瞧得起,结交为友,这跟金蛇银蛇有甚么干系?”

五老面色稍和,但仍十分怀疑。温方达道:“你不把金蛇奸贼藏身之所说出来,今日莫

想离开石梁。”

袁承志心想:“凭你们这点功夫想扣留我,只怕不能。”听他们口口声声的把金蛇郎君

叫作“金蛇奸贼”,更是说不出的气恼,但面子仍很恭谨,说道:“晚辈与金蛇郎君无亲无

故,连面也没有会过。不过他在哪里,我倒也知道,就只怕这里没一个敢去见他。”温氏五

老怒火上冲,纷纷说道:“谁说不敢?”“这十多年来,我们哪一天不在找他?”“这奸贼

早已是废人一个,又有谁怕他了?”“他在哪里?”“快说,快说!”

袁承志淡淡一笑,道:“你们真的要去见他?”温方达踏上一步,道:“不错。”袁承

志笑道:“见他有甚么好?”温方达怒道:“小朋友,谁跟你开玩笑?快给我说出来!”袁

承志道:“各位身子壮健,总还得再隔好几年,才能跟他会面。他已经死啦!”此言一出,

各人尽皆愕然。只听得温青急叫:“妈妈,妈妈,你怎么了?”袁承志回过头来,见那中年

美妇已晕倒在温青怀中,脸色惨白,连嘴唇都毫无血色。

温方山脸色大变,连骂:“冤孽。”温方义对温青道:“青青,快把你妈扶进去,别丢

丑啦,让人家笑话。”温青哇的一声哭了出来,说道:“丢甚么丑?妈妈听到爸爸死了,自

然要伤心。袁承志大吃一惊:“他妈妈是金蛇郎君的妻子?温青是他的儿子?”温方义听得

温青出言冲撞,更在外人之前吐露了温门这件奇耻大辱,牙齿咬得格格直响,对温方山道:

“三弟,你再宠这娃娃,我可要管了。”温方山向温青斥道:“谁是你爸爸?小孩子胡言乱

语。还不快进去?”

温青扶着母亲,慢慢入内。那美妇悠悠醒转,低声道:“你请袁相公明晚来见我,我有

话问他。”温青点头,回头对袁承志道:“还有一天,明晚你再来盗吧。你就是帮着人家。

你,你……发的誓都是骗人的!”恨恨的向安小慧望了一眼,扶着母亲走了进去。袁承志对

安小慧道:“走吧!”两人向外走出。温方悟站在门口,双手一拦,厉声说道:“慢走,还

有话问你。”袁承志一拱手道:“今日已晚,明日晚辈再来奉访。”温方悟道:“那金蛇奸

贼死在甚么地方?他死时有谁见到了?”袁承志想起那晚张春九刺死他秃头师弟的惨状,心

想:“你们石梁派好不奸诈凶险,那晚在华山之上,我便险些死在你们手中,又何必跟你们

说真话?何况你们觊觎金蛇郎君的遗物,我更不能说。”便道:“我也是辗转听朋友说起

的,金蛇郎君是死在广东海外的一个荒岛之上。”说到这里,童心忽起,说道:“贵派有一

个瘦子,叫作张春九,还有一个秃头,是不是?金蛇郎君的下落,他师兄弟俩知道得清清楚

楚。只消叫他二人来一问,就什么都明白了,用不着来问我。”温氏五老面面相觑,透着十

分诧异。温方义道:“张春九和江秃头?这两个家伙不知死到哪里去了,***,回来不剥

他们的皮。”袁承志心道:“你们到广东海外几千个荒岛上去细细的找吧!要不然,亲自去

问张春九和那秃头也好。”向众人抱拳道:“晚辈失陪。”温方悟道:“忙甚么?”他定要

问个清楚,伸臂拦住。袁承志伸掌轻轻向他手臂推去。温方悟手腕一勾,要施展擒拿手法拿

他手腕。哪知袁承志不想再和人动手,这一招其实是虚招,对方手一动,左方露出空隙,他

拉住安小慧的手,呼的一声,恰好从空隙中穿了出去,连温方悟的衣服也没碰到。温方悟大

怒,右手在腰间一抖,已把一条牛皮软鞭解了下来,一招“骏马脱缰”,向他后心打到。武

林中的软鞭有的以精钢所铸,考究的更以金丝绕成,但温方悟内功精湛,所用兵刃就只平平

常常的一条皮鞭。皮鞭又韧又软,在他手里使开来如臂使指,内劲到处,比之五金软鞭有过

之而无不及。袁承志听得背后风声,拉着安小慧向前直窜,皮鞭落空,听得呼的一声,劲道

凌厉,知是一件厉害的软兵器,他头也不回,向墙头纵去。温方悟在这条软鞭上下过数十年

的功夫,被他这么轻易避开,岂肯就此罢手?右手挥出,圈出一个鞭花,向安小慧脚上卷

来。这一下避实就虚,知道这少女功力不高,这一招定然躲不开,如把她拉了下来,等于是

截住了袁承志。袁承志听得风声,左手撩出,带住鞭梢,他上跃之势不停,左手使劲,竟将

温方悟提了起来。温家众人一见,无不大骇。温方施要救五弟,右手急扬,两柄飞刀呜呜发

声,向袁承志后心飞去。袁承志左手松开了皮鞭鞭梢,拉着安小慧向墙外跃出,听得飞刀之

声,竟不回头,脚心在飞刀刀身轻轻一挡,飞刀立时倒转。温方悟脚刚落地,两柄飞刀已当

头射落。他不及起身,抖起皮鞭,想打开飞刀,哪知皮鞭忽然寸寸断裂,原来刚才袁承志在

半空中提起温方悟,实已使上了混元功的上乘内劲,否则他在半空中无从借力,如何提得起

一个一百几十斤的大汉?这混元劲传到皮鞭之上,竟然将鞭子扯断了。温方悟大惊,一个

“懒驴打滚”,滚了开去,但一柄飞刀已把他衣襟刺破。他站起来时一身冷汗,半晌说不出

话来。

温方达不住摇头。五老均是暗暗纳罕。温方义道:“这小子不过廿岁左右,就算在娘胎

里起始练武,也不过廿年功力,怎地手下竟如此了得?”温方山道:“金蛇奸贼这般厉害,

也栽在咱们手里。这小子明晚再来,咱们好好的对付他。”袁承志和安小慧回到借宿的农

家。安小慧把这位承志大哥满口称赞,佩服得了不得,说道:“崔师哥老是夸他师父怎么了

不起,我看他师父一定及不上你。”袁承志道:“崔师哥叫甚么名字,他师父是哪一位?”

安小慧道:“他叫崔希敏,外号叫甚么伏虎金刚。他师父是华山派穆老祖师的徒弟,外号叫

‘铜笔铁算盘’。我听了这外号就忍不住笑,也从来没问崔师哥他师父叫甚么名字。”

袁承志点点头,心想:“原来是大师哥的徒弟,他还得叫我声师叔呢。”也不与她说

穿,两人各自安寝。次日晚上,袁承志叫安小慧在农家等他,不要同去。安小慧知道自己功

夫差,只有碍手碍脚,帮不上忙,反要他分心照顾,虽然不大愿意,还是答应了。

袁承志等到二更天时,又到温家,只见到处黑沉沉的灯烛无光,正要飞身入内,忽听得

远处轻轻传来三声箫声,那洞箫一吹即停,过了片刻,又是三声。袁承志心念一动,知是温

青以箫相呼,心想温氏五老极凶恶,温青却对自己尚有结义之情,最好能劝得她交还黄金,

不必再动手了,于是循着箫声,往玫瑰山坡上奔去。

到得山坡,远远望去,见亭中坐着两人,月光下只见云鬓雾鬟,两个都是女子,当即停

了脚步,心想:“青弟不在这里!”只见一个女子举起洞箫吹奏,听那曲调,便是温青那天

吹过的那首音调凄凉的曲子,忍不住走近几步,想看清楚是谁。那手持洞箫的女子出亭相

迎,低低叫了声:“大哥!”袁承志大吃一惊,溶溶月色下一张俏丽面庞,竟然便是温青。

他登时呆了,隔了半晌,才道:“你……你……”温青浅浅一笑,说道:“小妹其实是女

子,一直瞒着大哥,还请勿怪!”说着深深一个万福。袁承志还了一揖,以前许多疑虑之

处,豁然顿解,心想:“我一直怪她脂粉气太重,又过于小性儿,没丈夫气概,原来竟是女

子。唉,我竟是莫名其妙的跟一个姑娘拜了把子,这可从哪里说起?”温青道:“我叫温青

青,上次对你说时少了一个青字。”说着抿嘴一笑,又道:“其实呢,我该叫夏青青才

是。”袁承志见她改穿女装,秀眉凤目,玉颊樱唇,竟是一个美貌佳人,心中暗骂自己胡

涂,这么一个美人谁都看得出来,自己竟会如此老实,被她瞒了这许多天。要知他一生之

中,除了婴儿之时,只和安大娘和安小慧同处过数日,此后十多年在华山绝顶练武,从未见

过女子。后来在闯王军中见到李岩之妻红娘子,这位女侠豪迈爽朗,与男子无异。因此于男

女之别,他实是浑浑噩噩,认不出温青青女扮男装。温青青道:“我妈在这里,她有话要问

你。”袁承志走进亭去,作揖行礼,叫道:“伯母,小侄袁承志拜见。”那中年美妇站起身

来回礼,连说:“不敢当。”

袁承志见她双目红肿,脸色憔悴,知她伤心难受,默默无言的坐了下来,寻思:“听青

青说,她母亲是给人强奸才生下她来,那人自是金蛇郎君了。五老对金蛇郎君深恶痛绝,青

青提一声爸爸,就被她二爷爷喝斥怒骂。可是她妈妈听得金蛇郎君逝世,立即晕倒,伤心成

这个样子,对他显然情意很深,其中只怕另有别情。”

青青的母亲呆了一阵,低声问道:“他……他是真的死了?袁相公可亲眼见到么?”袁

承志点点头。她又道:“袁相公对我青青很好,我是知道的。我决不像我爹爹与叔伯们那

样,当你是仇人,请……请你把他死时的情形见告。是谁害死他的?他……他死得很苦

吗?”说到这里,声音发颤,泪珠扑簌簌的流了下来。袁承志对金蛇郎君的心情,实在自己

也不大明白,听师父与木桑道人说,这人脾气古怪,工于心计,为人介于正邪之间。他安排

铁盒弩箭、秘笈剧毒,确是用心险狠,实非正人端士。可是自从研习《金蛇秘笈》中的武功

之后,对这位绝世的奇才不禁暗暗钦佩,在内心深处,不自觉的已把他当作师父之一。昨晚

听到温氏五老怒斥金蛇郎君为“奸贼”,心中说不出的愤怒,事后想及,也觉奇怪。这时听

青青之母问起,便道:“金蛇郎君我没见过面,不过说起来,这位前辈和我实有师徒之份,

我许多武功是从他那里学的。这位前辈死后的情形,恕我不便对伯母说,只怕有坏人要去发

掘他的骸骨。”青青之母身子一晃,向后便倒。青青连忙抱住,叫道:“妈妈,你别伤

心。”过了一会,青青之母悠悠醒来,哭道:“我苦苦等了十八年,只盼他来接我们娘儿离

开这地方,哪知他竟一个人先去了。青青连她爸爸一面也见不着。”

袁承志道:“伯母不必难过。夏老前辈现今安安稳稳的长眠地下。他的骸骨小侄已经好

好安葬了。”又道:“夏前辈死时身子端坐,逝世之前又作了各种安排,显非仓卒之间给人

害死。”青青之母说道:“原来是袁相公葬的,大恩大德,真不知怎样报答才好。”说着站

起来施了一礼,又道:“青青,快给袁大哥磕头。”青青拜倒在地,袁承志忙也跪下还礼。

青青之母道:“不知他可有甚么遗书给我们?”

袁承志想起秘笈封面夹层中的地图和图上字样:“得宝之人,务请赴浙江衢州石梁,寻

访温仪,赠以黄金十万两。”当时看了这张“重宝之图”,因无贪图之念,随手在行囊中一

塞,此后没再加留意,曾想金蛇郎君以旷世武功,绝顶聪明,竟至丧身荒山,险些骸骨无人

收殓,只怕还是受了这重宝之害。天下奇珍异宝,无不足招大祸,这话师父常常提起,因此

对这张遗图颇有些厌憎之感,这时经青青之母一问,这才记起,说道:“小侄无礼,斗胆请

问,伯母的闺字,可是一个‘仪’字?”青青之母一惊,说道:“不错,你怎知道?”随即

道:“那定是他……他……遗书上写着的了,袁相公可……可有带着?”神情中充满盼望和

焦虑。

袁承志正要回答,突然右足一点,从亭子栏干上斜刺跃出。温仪母女吃了一惊,只听一

人“啊哟”一声,袁承志已伸手从玫瑰丛中抓了一个人出来,走回亭子。那人已被他点中穴

道,手足软软的垂下,动弹不得。

青青叫道:“是七伯伯。”温仪叹了一口气,道:“袁相公,请你放了他吧。温家门

中,没一个当我们母女是亲人了。”袁承志伸手在那人身上拍捏几下,解开了他的穴道。原

来那人是昨晚与他交过手的温南扬。他是温方义的儿子,在兄弟中排行第七。温青青怒道:

“七伯伯,我们在这里说话,你怎么来偷听?也没点长辈样子。”温南扬一听大怒,便欲发

作,但刚才被袁承志擒住时全无抗御之能,昨晚又在他手底吃过苦头,恨恨的望了三人一

眼,转头就走,走出亭子数步,恶狠狠的道:“不要脸的女人,自己偷汉子不算,还教女儿

也偷汉子。”

温仪一阵气苦,两行珠泪挂了下来。青青哪里忍得他如此辱骂,追出去喝道:“喂,七

伯伯,你嘴里不干不净的说甚么?”温南扬转身骂道:“你这贱丫头要反了吗?是爷爷们叫

我来的,你敢怎样?”温青青骂道:“你要教训我,大大方方的当面说便是,干么来偷听我

们说话?”温南扬冷笑道:“我们?也不知是哪里钻出来的野男人,居然一起称起我们来

啦。温家十八代祖宗的脸,都给你们丢干净了!”青青气得胀红了脸,转头道:“妈,你听

他说这种话。”温仪低声道:“七哥,请你过来,我有话说。”温南扬略一沉吟,大踏步走

进亭子站定,和袁承志相距甚远,防他突然出手。温仪道:“我们娘儿身遭不幸,蒙五位爷

爷和各位兄弟照顾,在温家又耽了十多年。那姓夏的事,我从来没跟青青说过,现下既然他

已不在人世,也就不必再行隐瞒。这件事七哥头尾知道得很清楚,请你对袁相公与青青说一

说吧。”温南扬怫然道:“我干么要说?你的事你自己说好啦,只要你不怕丑。”温仪轻轻

叹了口气,幽幽的道:“好吧,我只道他救过你性命,你还会有一些儿感激之心,哪知温家

的人,全是那么忘……忘……唉!”温南扬怒道:“他救过我性命,那不错。可是他为甚么

要救我?好,我痛痛快快说出来,免得你自己说时,不知如何胡言乱语,尽说些谎话。”青

青怒道:“我妈妈怎会说谎?”温仪拉了她一把,道:“让七伯伯说。”温南扬坐了下来,

说道:“姓袁的,青青,我怎样识得那金蛇奸贼,现今原原本本的跟你们说,也好让你们知

道,那奸贼的用心是怎样险毒。”青青道:“你说他坏话我不听。”说着双手掩住耳朵。温

仪道:“青青,你听好啦。你过世的爸爸虽然不能说是好人,可是比温家全家的好处还多上

百倍。”温南扬冷笑道:“你忘了自己也姓温。”温仪抬头远望天边,轻声道:“我……

我……早已不姓温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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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发表于 2009-1-22 02:26:25 | 显示全部楼层

正文 第六回 逾墙搂处子 结阵困郎君

温南扬说道:“那是二十年前的事了,那时我二十六岁。爹爹叫我到扬州去给六叔做帮

手。”袁承志心想:“原来石梁温氏五祖本有六兄弟。”温南扬续道:“我到了扬州,没遇

上六叔。一天晚上出去做案子,不小心失了手。”温仪冷冷的道:“不知是做甚么案子?”

温南扬怒道:“男子汉大丈夫,敢做难道不敢说?我是瞧见一家大姑娘长得好,夜里跳进墙

去采花。她不从,我就一刀杀了。哪知她临死时一声大叫,给人听见了。护院的武师中竟有

几名好手,一齐涌来,好汉敌不过人多,我就给他们擒住了。”袁承志听他述说自己的恶

行,竟然毫无羞愧之意,心想这人实是无耻已极。温南扬又道:“他们打了我一顿,将我送

到衙门里监了起来。我可也不怕。我这件案子不是小事,沸沸扬扬的早传开了。我想六叔既

在扬州,他武功何等了得,得知讯息后,自会来救我出狱。哪知等了十多天,六叔始终没

来。上官详文下来,给我判了个斩立决。狱卒跟我一说,我才惊慌起来。”温青青哼了一

声,道:“我还道你是不会怕的。”

温南扬不去理她,续道:“过了三天,牢头拿了一大碗酒、一盘肉来给我吃。我知道明

天就要处决了,心想是人都要死,只不过老子年纪轻轻,还没好好享够了福,不免有点可

惜,心一横,把酒肉吃了个干净,倒头便睡。睡到半夜,忽然有人轻轻拍我肩头。我翻身坐

起,听得有人低声在我耳边说道:‘别作声,我救你出去!’接着嚓嚓几声响,我手脚的铁

镣手铐,都被他一柄锋利之极的兵刃削断了。他拉着我的手,跳出狱去。那人轻功好极,手

劲又大,拉着我手,我赶路省了一大半力气。两人来到城外一座破庙里,他点亮神案上的蜡

烛,我才看清楚他是个长得很俊的年轻人,年纪还比我小着几岁。他是个小白脸,哼!”

说到这里,向温仪和青青狠狠的望了一眼,继续说道:“我便向他行礼道谢。那人骄傲

得很,也不还礼,说道:‘我姓夏,你是石梁派姓温的了?’我点头说是,这时见他腰间挂

着那柄削断我铐镣的兵刃,弯弯曲曲的似乎是一柄剑,只是剑头分叉,模样很是古怪。”

袁承志心想:“那便是那柄金蛇剑了。”他不动声色,听温南扬继续说下去:“我问他

姓名,他冷冷的道:‘你不必知道,反正以后你也不会感激我。’当时我很奇怪,心想他救

我性命,我当然一辈子感激。那人道:‘我是为了你六叔温方禄才救你的。跟我来!’我跟

着他走到运河边上,上了一艘船,他吩咐船老大向南驶去。那船离开了扬州十多里路,我才

慢慢放心,知道官府不会再来追赶了。我问了几句,他只是冷笑不答,忽然从衣囊里拿出一

对蛾眉刺来。这是六叔的兵器,素来随身不离,怎么会落在这人手中,我心中很奇怪。那人

道:‘你六叔是我的好朋友,哈哈!’怪笑了几声,脸上忽然露出一阵杀气,我不由得打了

一个寒噤。他道:‘这口箱子,你带回家去。’说着向船舱中一指,我见那箱子很大,用铁

钉钉得十分牢固,外面还用粗绳缚住。他道:‘你赶快回家,路上不可停留。这口箱子必须

交你大伯伯亲手打开。’我一一答应了。他又说:‘一个月之内,我到你家来拜访,你家里

的长辈们好好接待吧。’我听他说话不伦不类,但也只得答应。他嘱咐完毕,忽然提起船上

的铁锚,喀喇喀喇,把四只锚爪都拗了下来。”温青青听到这里,不由自主的叫了一声:

“好!”温南扬呸的一声,在地上吐了一口浓痰。青青性爱洁净,见他如此糟蹋自己亲手布

置的玫瑰小亭,心中一阵难过。袁承志知她心意,伸脚把痰擦去。青青望了他一眼,眼光中

甚有感激之意。温南扬续道:“他向我显示武功,也不知是何用意,只见他把断锚往船舱中

一掷,说道:‘你如不照我的吩咐,开箱偷看,私取宝物,一路上若是再做案子,这铁锚便

是你的榜样!’从囊中拿出一锭银子,掷在船板上,说道:‘你的路费!’拔起船头上的两

支竹篙,双手分别握定,左手竹篙插入河中,身子已跃了起来,右手竹篙随即入河,同时拔

起左手竹篙,又向前点去。这样几下子,就如一只长腿鹭鹚般走到了岸上。他高声叫道:

‘接着!’语声方毕,两支竹篙如标枪般射了过来。我见来势劲急,不敢去接,闪身躲开,

扑扑两声,竹篙穿入船篷。但听得他在岸上一声长笑,身子已消失在黑影之中。”袁承志心

想:“这位金蛇郎君大有豪气。”他只心里想想,青青却公然赞了起来:“这人真是英雄豪

杰。好威风,好气概!”温南扬道:“英雄?呸!英***雄。当时我只道他是我救命恩

人,虽见他说话时眼露凶光,似乎对我十分憎厌,还道他脾气古怪,也不怎么在意。过江

后,我另行雇船,回到家来。一路上搬运的人都说这口箱子好重,我想六叔这次定是发了横

财,箱子中盛满了金银财宝。我花了这么多力气运回家来,叔伯们定会多分我一份,因此心

里很是高兴。回家之后,爹爹和叔伯们很夸奖我能干,说第一次出道,居然干得不坏。”青

青插口道:“的确不坏,杀了一个大闺女,带来一口大箱子。”温仪道:“青青,别多嘴,

听七伯伯说下去。”温南扬道:“这天晚上,厅上点满蜡烛,两名家丁把箱子抬进来。爹爹

和四位叔伯坐在中间。我亲自动手,先割断绳子,再把铁钉一枚枚的起出来。我记得很清

楚,大伯伯那时笑着说:‘老六又不知看中了哪家的娘儿,荒唐的不想回家,把这箱东西叫

孩子先带回来。来,咱们瞧瞧是甚么宝贝!’我揭开箱盖,见里面装得满满的,上面铺着一

层纸,纸上有一封信,信封上写着‘温氏兄弟同拆’几个字。我见那几个字似乎不是六叔的

手笔,就把信交给大伯伯。他并不拆信,说道:‘下面是甚么东西?’我把那层纸揭开,下

面是方方的一个大包裹,包裹用线密密缝住。大伯伯道:‘六嫂,你拿剪刀来拆吧。六弟怎

么忽然细心起来啦?’六婶拆开缝着的线,把包袱一揭开,突然之间,包裹嗖嗖嗖的射出七

八支毒箭。”青青惊呼了一声。袁承志心想:“这是金蛇郎君的惯技。”温南扬道:“这件

事现今想起来还是教人心惊胆战,要是我性急去揭包袱,这条命还在吗?这几支毒箭哪,每

一箭都射进了六婶的肉里。那是见血封喉、剧毒无比的药箭,六婶登时全身发黑,哼也没哼

一声就倒地死了。”

他说到这里,转过头厉声对青青道:“那就是你老子干的好事。这一来,厅上众人全都

轰动。五叔疑心是我使奸,逼我打开包袱。我站得远远地,用一条长竿把包袱挑开,总算再

没箭射出来。你道包裹里是甚么珍珠宝贝?”青青道:“甚么?”温南扬冷冷的道:“你六

爷爷的尸首!给斩成了八块!”青青吃了一惊,吓得嘴唇都白了。温仪伸手搂住了她。四人

静默了一阵。温南扬道:“你说这人毒不毒?他杀了六叔也就罢了,却把他尸首这般送回家

来。”温仪道:“他为甚么这样做,你可还没说。”温南扬道:“哼,你当然觉得挺应该

哪。只要是你姘头干的事,不论甚么,你都说不错。”温仪望着天空的星星,出了一会神,

缓缓的道:“他是我丈夫,虽然我们没拜天地,可是在我心中,他是我的亲丈夫。青青,那

时我比你此刻还小两岁,比你更加孩子气,又不爱学武,甚么也不懂。这些叔伯们在家里凶

横野蛮,无恶不作,我向来不喜欢他们,见六叔死了,老实说我心里也不难受。那时我只觉

得奇怪,六叔这么好的武功,怎么会给人杀死。只听得大伯伯拿起了那封信,大声读了起

来。这件事过去有二十年了,可是那天晚上的情形,我还是记得清清楚楚。那封信里的话,

我也记得清清楚楚。”

“大伯伯气得脸色发白,读信的声音也发颤了,他这么念:‘石梁派温氏兄弟共鉴:送

上令弟温方禄尸首一具,务请笑纳。此人当年污辱我亲姊之后,又将其杀害,并将我父母兄

长,一家五口尽数杀死。我孤身一人逃脱在外,现归来报仇。血债十倍回报,方解我恨。我

必杀你家五十人,污你家妇女十人。不足此数,誓不为人。金蛇郎君夏雪宜白。”

她背完那封信,吁了口气,对温南扬道:“七哥,六叔杀他全家,此事可是有的?”

温南扬傲然道:“我们男子汉大丈夫,入了黑道,劫财劫色,杀人放火,那也稀松平

常。六叔见他姊姊长得不错,用强不从,拔刀杀了,又有甚么了不起?本来也不用杀他满

门,定是六叔跟她家人朝了相,这才要杀人灭口。只可惜当时给这兔崽子漏了网,以致后患

无穷。”温仪叹道:“你们男人在外面作了这样大的孽,我们女子在家里哪里知道。”温南

扬道:“大伯伯读完了信,哈哈大笑,说道:‘这贼子找上门来最好,否则咱们去找他,还

不知他躲在哪里呢?’他话虽这么说,可十分谨慎,仔细盘问我这奸贼的相貌和武功,当晚

大家严行戒备,又派人连夜去把七叔和八叔从金华和严州叫回来。”袁承志心中奇怪:“怎

么他们兄弟这么多?”青青也问了起来:“妈,我们还有七爷爷、八爷爷,怎么我不知

道?”温仪道:“那是你爷爷的堂兄弟,本来不住在这儿的。”温南扬道:“七叔一向在金

华住,八叔在严州住,虽是一家,外面知道的人不多,哪知这金蛇奸贼消息也真灵,七叔和

八叔一动身,半路上就给他害死了。这奸贼神出鬼没,不知在哪一天上,把我们家里收租米

时计数用的竹筹偷去了一批。他杀死我们一个人,便在死人身上插一根竹筹,看来不插满五

十根,不肯收手。”

青青道:“咱们宅子里上上下下一百多人,怎会抵挡不住?他有多少人呢?”温南扬

道:“他只有一个。这奸贼从来不公然露面,平时也不知躲在甚么地方,只等我们的人一落

单,就出手加害。大伯伯邀了几十位江湖好手来石梁,整天在宅子里吃喝,等这奸贼到来,

宅子外面贴了大布告,邀他正大光明的前来决斗。但他并不理会,见我们人多,就绝迹不

来。过了半年,这些江湖好手慢慢散去了,大房的三哥和五房的九弟忽然溺死在塘里,身上

又插了竹筹。原来这奸贼也真有耐心,悄悄的等了半年,看准了时机方下手。接连十来天,

宅子里天天有人毙命。石梁镇上棺材店做棺材也来不及,只得到衢州城里去买。对外面说,

只说宅子里撞了瘟神,闹瘟疫。仪妹妹,这些可怕的日子你总记得吧?”

温仪道:“那时候全镇都人心惶惶。咱们宅子里日夜有人巡逻,爹爹和叔伯们轮班巡

守。女人和孩子都聚集在中间屋里,不敢走出大门一步。”

温南扬切齿道:“饶是这样,四房里的两个嫂嫂半夜里还是给他掳了去,当时咱们只道

又被他害死了,哪知过了一个多月,两个嫂嫂从扬州捎信来,说给这奸贼卖到了娼寮,被迫

接了一个月客人。四叔气得险险晕死过去,这两个媳妇也不要了,派人去杀光了娼寮里的老

鸨龟奴、妓女嫖客,连两个嫂嫂也一起杀了,一把火连烧了扬州八家娼寮。”袁承志听得毛

骨悚然,心想:“这金蛇郎君虽然是报父母兄姊之仇,但把元凶首恶杀死也已经够了,这样

做未免过份。”又想:“温方施怎么地迁怒于人,连自己的两个媳妇也杀了?”不自禁的摇

头,很觉不以为然。

温南扬道:“最气人的是,每到端午、中秋、年关三节,他就送一封信来,开一张清

单,说还欠人命几条,妇女几人。石梁派在江南纵横数十年,却被这奸贼一人累得如此之

惨,大家处心积虑,要报此仇。但这奸贼身手实在太强,爹爹和叔伯们和他交了几次手,都

拾夺他不下。咱们防得紧了,他接连几个月不来,只要稍稍一松,立刻出事。大家实在无计

可施。两年之间,咱们温家被他大大小小一共杀死了三十八口。青青,你说,咱们该不该恨

这恶贼?”青青道:“后来怎样?”温南扬道:“让你妈说下去吧。”

温仪对袁承志望了一眼,凄然道:“他的骸骨是袁相公埋葬的,那么我甚么事也不必瞒

你,只求袁相公待会把他死时的情形,说给我们母女俩知道……那么……”她说到这里,声

音又咽哽了,隔了一会,说道:“那时我不懂他为何这样狠,其实也不想懂。爹爹不许我们

走出大门一步,我好气闷,每天只能在园子里玩玩,爹爹还说,没哥哥们陪着,女孩子们就

是大白天也不能到园子里去。这天是阳春三月,田里油菜花的香味一阵阵从窗里吹进来,我

真想到山坡上去看看花,闻闻田野里那股风的气息,可是这害死了人的金蛇郎君呀,在这样

好的天气,把我关在屋子里。我真想独自个溜出去一会儿,可是想起爹爹那股严厉的神气,

又不敢啦。这天下午,我和二房里的三姊姊、五房里的嫂嫂,还有南扬哥你和天霸哥,我们

五个人在园子里玩,我在荡秋千,越荡越高。身子飘了起来,从墙头上望出去,见到绿油油

的杨柳,一株株开得十分茂盛的桃花,心里真是高兴。忽然,天霸哥怪叫了一声,仰天跌

倒,我吓了一大跳,后来才知他胸口中了那人一枚金蛇锥,当场就打死了。南扬哥你呢?我

记得你马上逃进了屋,把我们三个女人丢在外面。”温南扬胀红了脸,辩道:“我打不过

他,不走岂不是白送性命,我是去叫救兵。”温仪道:“我还不明白是怎么一回事,只见墙

头一个人跳了下来,刚好站在我的秋千上。他用力一荡,秋千飞了起来,他一把将我拦腰抱

住,我只觉腾云驾雾般的飞了出去。我以为这一下两人都要跌死了,哪知他左手抱着我,右

手在墙外大树枝上一扳,便又弹了起来,轻轻的落在数丈之外。这时我吓胡涂了,举起拳头

往他脸上乱打。他手指在我肩窝里一点,我登时全身瘫软,一动也不能动啦。只听得后面很

多人大声叫嚷追赶,但后来声音越来越远。他挟着我奔了半天,到了一个悬崖峭壁上的山洞

里。他解了我穴道,望着我狞笑。我忽然想起了那两位嫂嫂,心想与其受辱,不如自己死了

干净,就一头向山石上撞去。他在我后心一拉,我才没撞死,留下了这个疤。”说着往自己

额上一指。袁承志见那伤疤隐在头发丛里,露在外面的有一寸来长,深入头顶,看来当时受

伤着实不轻。温仪叹道:“倘若就这么让我撞死了,对他自己可好得多,谁知这一拉竟害苦

了他。那时我昏了过去,等醒来时,见身上裹着一条毯子,我一惊又险险晕了过去,后来见

自己身上衣服穿得好好地,才稍稍放了一点心,想是他见我寻死,强盗发了善心,便不再下

手害我。我紧紧闭住了眼睛,一眼也不敢瞧他,连心里也不敢去想眼前的事。

“他怕我再寻死,那两天之中,日夜都守着我。跟我说话,我自然不答。他煮了东西给

我吃,我只是哭,甚么也不吃。到第四天上,他见我饿得实在不成样子了,于是熬了一大碗

肉汤,轻声轻气的劝我喝。我不理不睬,他忽然抓住我,捏住我的鼻子,把肉汤往我口里

灌,这样强着我喝了大半碗汤。他手一松,我就将一口热汤喷在他脸上。我是要激他生气,

干脆一刀杀了我,免得受他欺侮,再把我像二位嫂嫂那样,卖到娼寮里去活受罪。哪知他并

不发怒,只是笑笑,用袖子擦去了脸上汤水,呆呆望着我,不住叹气。”

袁承志和青青对望了一眼,青青突然间红晕满脸。温仪道:“那天晚上,他睡在洞口,

对我说:‘我唱小曲儿给你听好吗?’我说:‘我不爱听。’他高兴得跳了起来,说道:

‘我当作你是哑巴,原来会说话。’我骂道:‘谁是哑巴来着?见了坏人我就不说话。’他

不再言语了,高高兴兴的唱起山歌来,唱了大半夜,直到月亮出来,他还在唱。我一直在大

宅子里住着,哪里听见过这种……这种山歌。”温南扬喝道:“你又怕听又想听,是不是?

谁耐烦来听你这些不要脸的事?”大踏步便向亭外走去。青青道:“他定是去告诉爷爷

们。”温仪道:“由他说去,我早就甚么都不在乎了。”青青道:“妈,你再说下去。”

温仪道:“后来我朦朦胧胧的就睡着了。第二天早晨醒来却不见了他,我想一个人逃回

家来,可是这山洞是在一个山峰顶上,山峰很陡,无路可下,只有似他这样轻功极高的人,

才能上下。到中午时他回来了,给我带来了许多首饰、脂粉。我不要,拿起来都抛到了山谷

里。他可也不生气,晚上又唱歌给我听。“有一天,他带了好多小鸡、小猫、小乌龟上山峰

来,他知道我不忍心把这些活东西丢下山去。他整天陪我逗猫儿玩,喂小乌龟吃东西,晚上

唱歌给我听。我在山洞里睡,他从来不踏进山洞一步。我见他不来侵犯我,放心了些,也肯

吃东西了。可是一个多月中,我一直不跟他说话。他始终对我很温柔很和气,爹爹和妈妈都

没他待我这样好。“又过得几天,他忽然板起了脸,恶狠狠的瞧我,我很害怕,哭了起来。

他叹了口气,哄我别哭。那天晚上我听得他在哭泣,哭得很是伤心。不久,天下起大雨来,

他仍是不进洞来,我心中不忍,叫他进山洞来躲雨,他也不理。“我问他为甚么哭,他粗声

粗气说:‘明天是我爸爸、妈妈、哥哥、姊姊的忌辰。我一家全被你家的人在这天害死了。

明天我说甚么也得杀一个人来报仇。你家里现下防备很严,请了崆峒派的李拙道人和十方寺

的清明禅师作帮手,哼,这两人虽然厉害,我难道就此罢手不成?’他咬牙切齿的,冒着大

雨就下峰去了。第二天到傍晚时,他还是没回来,我倒有些记挂了,暗暗盼望他平安回

来。”

听到这里,青青偷偷望了袁承志一眼,瞧他是否有轻视之色,但见他端谨恭坐,留神倾

听,这才宽慰,缓缓的吁了口气。温仪道:“天快黑了,我几次到山峰边眺望。也不知去望

了几次,终于见到对面那座山峰上有四个人影在互相追逐,身法都快得不得了。我用心细

看,最先一人果然是他,后面一个是道士,另一个是和尚,第四个却是我爹爹。他手中拿的

是那把金蛇剑,一个斗他们三个,边打边逃。斗了一会,那和尚一禅杖横扫过去,眼见他无

法避开,我心中着急,大声叫了起来,哪知他金蛇剑回过来一格,竟把禅杖斩去了一截。爹

爹听见叫声,回头望见了我,不再争斗,往我这山峰上奔来。“他很是焦急,两剑把和尚与

道人逼开,随后追赶。这样一来,变成我爹爹在前面,他在中间,僧道二人在后。四人不久

就奔下山谷。他追上了我爹爹,拦住了不许他到我这边山峰来。斗了几回合,一僧一道赶

到,我爹爹抽空跳出,自我这边攀上来。这四个人边斗边奔,追到了我站着的山峰上。我很

是高兴,大叫:‘爹爹,快来!’这时他如发疯般抢了过来,接连三剑,把爹爹逼得不住倒

退。爹爹打他不过,眼见危急,僧道二人也到了。爹爹叫道:‘阿仪,你怎样!’我说:

‘我很好,爹,你放心。’爹爹道:‘好,咱们先料理了这奸贼再说。’三人又把他围在中

间。

“那道人道:‘金蛇郎君,我们崆峒派跟你无冤无仇,只不过见你干得太也过份,因此

挺身出来作个和事佬。我谁也不帮,如你答应罢手,以后不再去温家惹事,今日之事就此善

罢。’他大声叫道:‘父母兄姊之仇,岂能不报?’那和尚道:‘你已经杀了这许多人,也

该够了。劝你瞧在我们二人的脸上,就此停手吧!’他忽然一剑向和尚刺去,四人又恶斗起

来。那道人的兵刃有点儿古怪,想来武功甚强,和尚的禅杖使开来,风声呼呼猛响,也很厉

害。他越打越不成了,满头大汗,忽然一个跄踉,险险跌倒。“那和尚一杖打下去,被他侧

身躲过,他身子这样一侧,见到了我的脸。他后来说,他那时候本已筋疲力竭,但一见到我

流露出对他十分关怀的神气,突然间精神大振。他的剑使得越来越快,山谷中雾气上升,烟

雾中只见到金光闪耀。只听得他叫道:‘温姑娘,别怕,瞧我的!’那和尚大叫一声,骨溜

溜的滚下山去,脑门正中钉了一枚金蛇锥。我爹和那道人都吃了一惊。他挺剑向我爹刺去,

那道人乘虚攻他后心。他突然大喝一声,左手双指向道人眼中截去。道人头一低,他一剑挥

过,将道人拦腰斩为两截。”

青青呀的一声叫了出来。温仪道:“他回手一剑,便向我爹爹刺去。爹爹见他连杀两个

武功高手,早已吓得面无人色,钢杖使开来已不成家数。我忙从洞里奔出来,叫道:‘住

手,住手!’他听我一叫,就停了手。我道:‘这是我爹爹!’他向我爹爹狠狠望了一眼,

说道:‘你走吧,饶你性命!’爹爹很感意外,回身要走。这时我因整天没吃东西,加之刚

才担心受惊,见他饶了爹爹,心中一喜,突然跌倒。他忙抢过来扶我,我从他肩上望出去,

只见爹爹目露凶光,忽然举起钢杖,猛力向他后心打去。“他一心只关注着我有没受伤,全

没想到爹爹竟会偷袭。我忍不住呼叫:‘留心!’他一愣,要待避让,已经不及,将头一

侧,这一杖打中在他的背上。他夹手夺过钢杖,掷入山谷,双掌向爹爹打去。爹爹无法招

架,闭目等死。哪知他回头向我望了一眼,叹了口气,对爹爹道:‘你快走。别让我回心转

意,又不饶你了!’爹爹不再说话,奔下山去。他背上吃了爹爹这一杖,受伤着实沉重,爹

爹刚走,他就一口鲜血,喷在我胸前衣上。青青哼了一声道:“爷爷这么不要脸,明里打不

过人家,就来暗下毒手!”温仪叹道:“按理说,他是我家的大仇人,连杀了我家几十口

人。可是见他受人围攻暗算,我禁不住心里向着他,这也叫作前生的冤孽。“他摇摇晃晃的

走进洞去,从囊中拿出伤药来吃了,接连又喷了许多鲜血出来。我吓得只是哭。他虽然受

伤,神色却很高兴,问我:‘你干么哭?’我哭道:‘你伤得这样。’他笑问:‘你是为了

我才哭?’我回答不出,只觉得很是伤心。“过了一会,他说:‘自从我全家的人给你六叔

害死之后,从来没一人关心过我。我今天杀了你的一个堂兄,前后一共已杀了四十人,本来

还要再杀十人,看在你的眼泪份上,就此罢手不杀了。’我只是哭,不说话。他又道:‘你

家的女人我也不害了,等我伤好之后,送你回家。’我心里是说不出的滋味,只觉得他答应

不杀人了,那很好。以后几天我烧汤煮饭,用心服侍他。可是他不停的呕血,有时迷迷糊糊

的老是叫‘妈妈’。“有一天他整天晕了过去,到了傍晚,眼见不成了。我哭得两眼都肿

了。他忽然睁开眼来,笑了一笑,说道:‘不要紧,不会死。’过了两天,果然慢慢好了起

来,一天晚上对我说,那天中了这一杖,本来活不成了,但想到他死之后,我在这高峰绝顶

之上走不下去,我家的人又怕了他,不敢来找,那我非饿死不可。为了我,他无论如何要活

着。”青青插嘴道:“妈,他待你很好啊,这人很有良心。”说着狠狠望了袁承志一眼。袁

承志脸上一阵发热,把头转了开去。温仪又道:“以后他身子渐渐复元,跟我说起小时候的

事情,他爸爸妈妈怎样疼他,哥哥姊姊又怎样爱护他。有一次他生病,他妈妈三天三夜没睡

觉的守在他床边。哪知一天晚上,六叔竟把他全家杀了。那时我觉得这人虽然手段凶狠毒

辣,但说到他亲人的时候,却显得心肠很是良善柔和。他拿出一个绣花的红肚兜来给我看,

说是他周岁时他妈妈绣的。”她说到这里,从怀中取了一个小孩用的肚兜出来,摊在桌上。

袁承志见这肚兜红缎面子,白缎里子,绣着个光身的胖娃娃睡在一张大芭蕉叶子上。胖娃娃

神情憨憨的很是可爱,绣工精致,想得到他妈妈刺绣时满心是爱子之情。袁承志从小没有爹

娘,看到这肚兜,想到自己身世,不禁一阵心酸。温仪续道:“他常常唱山歌给我听。还用

木头削成小狗、小马、小娃娃给我玩,说我是个不懂事的女娃娃。后来他伤势完全好了,我

见他越来越不开心,忍不住问他原因。他说他舍不得离开我。我说:‘那么我就住在这里陪

你好啦!’“他非常开心,大叫大嚷,在山峰上两株大树上跳上跳下,像猴子一样翻筋斗。

“他对我说:他得到了一张图,知道了一个大宝藏的所在,其中金银珠宝,多得难以估量。

据说从前燕王篡位,从北京打到南京。建文皇帝仓皇出走,把内库里的珍珠宝贝埋在南京一

个秘密地方。燕王接位之后,搜遍了南京全城也找不到。他派三保太监几次下西洋,一来是

为了找寻建文皇帝的下落,二来则是为了探查这批珍宝。”

袁承志心道:“原来在《金蛇秘笈》中发现的,便是这张宝藏的地图。”温仪续道:

“他说成祖皇帝一生没找到这张地图,但几百年后,却让他无意之中得到了,眼下他大仇已

报,就要去寻这批珍宝,寻到之后,便来接我,现下先把我送回家去。”她说到这里,轻声

道:“他舍不得我离开他,其实我心中也舍不得。可是……可是……我总不能就这样跟了他

去。我回家之后,大家却瞧我不起,我很是恼怒,他们没本事保护自己的女儿,我清清白白

的回家,大家反而来羞辱我,我也就不理他们。不跟他们说话。”

青青接口道:“妈妈,你很对,你又做错了甚么?”温仪道:“我在家里等了三个月,

一天晚上,忽然听得窗下有人唱歌,一听声音我就知道是他到了,忙打开窗子让他进来。我

们见了很是欢喜。这天我就和他好了,有了你这孩子。那是我自己愿意的,到如今我也一点

不后悔。人家说他强迫我,不是的。青儿,你爸爸待你妈妈很好。我们之间一直很恩爱。他

始终尊重我,从来没强迫过我。”

袁承志暗暗钦佩她的勇气,听她说得一往情深,不禁凄然。青青忽然低声唱了起来:

“从南来了一群雁,也有成双也有孤单。成双的欢天喜地声嘹亮,孤单的落在后头飞不

上。不看成双,只看孤单,细思量你的凄凉,和我是一般样!细思量你的凄凉,和我是一般

样。”歌声娇柔婉转,充满了哀怨之情。

温仪凄然道:“那就是她爸爸唱给我听过的一支小曲。这孩子从小在我怀里听这些歌

儿,听得多了。居然也记住了。”袁承志道:“夏前辈那时候想是已经找到了宝藏?”温仪

道:“他说还没找到,不过已有了线索。他心中挂念着我,不愿再为了宝藏而耽搁时日。他

说到宝藏的事,我也没留心听。我们商量着第二天一早就偷偷的溜走,心中十分欢喜,甚么

也没防备,不料想说话却给人偷听去了。“第二日天还没亮,我收拾好了衣服,留了一封信

给爹爹,正想要走,忽然有人敲门,我当然很怕,他说不要紧,就是千军万马也杀得出去。

他提了金蛇剑,打开房门,进来的竟是我爹爹及大伯,二伯三人。他们都空着双手,没带兵

刃,穿了长袍马褂,脸上居然都是笑嘻嘻地,丝毫没有敌意。我们见他三人这副模样,很是

诧异。

“爹爹说:‘你们的事我都知道了,这也是前生的冤孽。上次你不杀我,我也很承你的

情。以后咱们结成亲家,可不许再动刀动枪。’他以为爹爹怕他再杀人,说道:‘你放心,

我早答应了你小姐,不再害你家的人!’爹爹说:‘私下走可不成,须得明媒正娶,好好拜

堂。’他摇头不信。我爹爹说:‘阿仪是我的独生爱女,总不能让她跟人私奔,一生一世抬

不起头来。’他想这话不错。哪知他为了顾全我,却上了爹爹的当。”袁承志道:“令尊是

骗他的,不是真心?”温仪点点头,说道:“爹爹就留他在厢房里歇,办起喜事来。他始终

信不过,我家送给他吃的酒饭茶水,他先拿给狗吃。狗吃了一点没事,但他仍不放心,毫不

沾唇,晚上都拿去倒掉,自己在石梁镇上买东西吃。

“一天晚上,妈妈拿了一碗莲子羹来,对我说:‘你拿去给姑爷吃吧!’我不懂事,还

道妈妈体惜他,高高兴兴的捧到房里。他见我亲手捧去,喜欢得甚么也没防备,几口吃了下

去,正和我说话,忽然脸色大变,站起来叫道:‘阿仪,你心肠这样狠!’我吓慌了,问

道:‘甚么?’他道:‘你为甚么下我的毒?’”“你为甚么下我的毒?”这句话,虽在温

仪轻柔的语音中说来,还是充满了森然可怖之意,想见当时金蛇郎君是如何愤怒,又是如何

伤心。袁承志和青青听了,不由得毛骨悚然。温仪的眼泪一滴滴落在衣襟之上,再也说不下

去。寂静之中,忽听得亭外磔磔怪笑。三人急忙回头,只见温氏五兄弟并肩走近,后面跟着

二三十人,手中都拿着兵刃。温方山喝道:“阿仪,你把自己的丑事说给外人听,还要脸

么?”温仪胀红了脸,要待回答,随即忍住,转头对袁承志道:“十九年来,我没跟爹爹说

过一句话,以后我也永不会和他说话。我本来早不该再住在温家,可是我有了青青,又能去

哪里?再说,我总盼望他没有死,有一天会再来找我。我若是离开了这里,他又怎找得到

我?他既然已经死了,我也没甚么顾忌了。我不怕他们,你怕不怕?”

袁承志还没答话,青青已抢着道:“承志大哥不会怕的。”温仪道:“好,我就说下

去。”提高了声音,继续说道:“我急得哭了出来,不知道要怎样说、怎样做才好,突然之

间,房门被人踢飞,许多人手执了刀枪涌了进来。”她向亭外一指,说道:“当时站在房门

外的,就是这些人。他们……他们手里都拿着暗器。爹爹总算对我还有几分父女之情,叫

道:‘阿仪,出来!’我知道他们要等我出去之后,立刻向他发射暗器,房间只是这么一点

地方,他往哪里躲去?我叫道:‘我不出来,你们连我一起杀了吧!’我挡在他身前,心中

只有一个念头,要保护他,不让他给人伤害。

“他本来眉头深锁,坐在椅上,以为我和家里的人串通了下毒害他,十分伤心难受,也

不想动手反抗,听我这么说,突然跳了起来,很开心的道:‘你不知莲子羹里有毒?’我端

起碗来,见碗里还剩了一些儿羹汁,一口喝下,说道:‘我跟你一起死!’他一掌把碗打

落,但我已经喝了。他笑道:‘好,大家一起死!’转头向他们骂道:‘使这种卑鄙阴毒的

手段,你们也不怕丑么?’“大伯伯怒道:‘谁用毒了?下毒的不是英雄好汉。你自恃本领

高,就出来斗斗!”他说:‘好!’就出去和他们五兄弟打了起来。他喝的莲子羹里虽没毒

药,但放着他们温家秘制的‘醉仙蜜’,只要喝了,慢慢会全身无力,昏睡如死,要过一日

一夜才能醒来。这些人哪,还舍不得用毒药害死他,想把他迷倒,再慢慢来折磨他。他

们……他们当真是英雄好汉!”说到这里,语气中充满怨毒,只是她生性温柔,不会以恶语

骂人。温方施怒道:“这无耻贱人,早就该杀了,养她到今日,反而恩将仇报!”青青道:

“我娘儿在温家吃了十几年饭,可是四爷爷,我这两年来,给你们找了多少金银财宝?就是

一百个人,一辈子也吃不完吧?我娘儿俩欠你们温家的债,早还清啦!”温方达不愿在外人

之前多提家门丑事,叫道:“喂,姓袁的,你敢不敢跟我们五兄弟一起斗斗?”

袁承志前两日念在他们是青青的长辈,对之礼数周到,这时听温仪说了他们的阴险毒

辣,不觉满怀愤怒,叫道:“哼,别说五人,你们就是有十兄弟齐上,我又何惧?”温仪冷

笑道:“那天晚上,他们也是五兄弟打他一人。本来他能抵敌得住的,但他喝了‘醉仙蜜’

之后,越打越是手足酸软,他们五兄弟有个练好了的‘五行阵’,打起架来,五兄弟就如是

一个人……”温方山喝道:“阿仪,你吃里扒外,泄温家的底?”温仪不理父亲的话,对袁

承志道:“他急着想击倒五人中的一人,就可破了这五行阵,但他摇摇晃晃的越来越不行。

我叫道:‘你快走吧,我永不负你!’”她这一声叫唤声音凄厉,似乎就和那天晚是叫的一

样。青青吓怕了,连叫:“妈妈!”袁承志说道:“伯母回房休息吧,我和令尊他们谈一

谈,明儿再来瞧你。”温仪拉住他的衣袖,叫道:“不,不,我在心中憋了十九年啦,今儿

非说出来不可。袁相公,你听我说呀!”袁承志听她话中带着哭声,点头道:“我在这里听

着呢。”温仪仍然是紧紧扯住他衣袖不放,说道:“他们要他的命,可是更加要紧的,他们

想发财。他再打一阵,身上受了伤,支持不住,跌在地下,终于……终于给他们擒住了,我

扑到他身上,也不知是哪一位叔伯将我一脚踢开。他们逼着他交出藏宝的地图来。他说:

‘那图不在我身上,谁有种就跟我去拿。他们细搜他身上,果然没图。这样就为难啦,放了

他吧,等药性一过,可没人再制得住他。杀了他吧,那大宝藏可永远得不到手。最后还是我

的爹爹主意儿高明,哈哈,好聪明,不是吗?那时候他已经昏了过去,我也晕倒了。等我醒

来,他们已经把他的脚筋和手筋都挑断了,教他空有一身武功,永远不能再使劲,然后逼着

他去取图寻宝。真聪明,是不是?哈哈,哈哈!”袁承志见她眼光散乱,呼吸急促,说话已

有些神智失常。劝道:“伯母,你还是回房去歇歇。”温仪道:“不,等你一走,他们就把

我杀死了,我要说完了才能死……他们押着他走了。还有崆峒派的两名好手同去。人家都想

发这笔横财。但不知怎样,还是被他逃脱了。多半是他给了他们一张图,他们一快活,防备

就疏了。他们很聪明,我那郎君可也不蠢哪。他们七个人拿到这张藏宝图,你抢我夺,五兄

弟合谋,把崆峒派的两人先给害死了。”温方义厉声骂道:“阿仪,你再胡说八道,可小心

着!”温仪笑道:“我干么小心?你以为我还怕死么?”转头对袁承志道:“哪知道这张图

却是假的。他们五人在南京钻来钻去搞了大半年,花了几千两银子本钱,一个小钱也没找

到,哈哈,真是再有趣也没有啦。”

温氏兄弟空自在亭外横眉怒目,却畏惧袁承志,不敢冲进亭来。温仪说到这里,呆呆的

出神,低声缓缓的道:“他这一去,我就没再得到他的音讯。他手脚上的筋都断了,已成废

人。他是这样的心高气傲,不痛死也会气死……”

温方达又叫:“姓袁的,这小贱人说起我们温氏的五行阵,你已听到了,有种的就出来

试试。”温仪低声道:“你走吧,别跟他们斗。”轻轻叹了口气,说道:“金蛇郎君所遭冤

屈,终于是有人知道了。”袁承志曾和温氏五兄弟一一较量过。知道单打独斗,没一个是自

己对手,不过他们五人齐上,再加上有甚么操练纯熟的五行阵,只怕确是不易击破。初次较

量时双方并无冤仇,手下互相容情,现下自己已知他们隐私,而他们又认定自己与金蛇郎君

颇有渊源,这种人甚么阴狠毒辣的手段都使得出,一不留神,惨祸立至,自己却又不欲对他

们痛下杀手,一时不禁颇为踌躇。温方义叫道:“怎么,不敢么?乖乖的跟爷爷们叩三个响

头,就放你出去。”温方施阴森森的道:“这时候叩头也不成啦。”袁承志寻思:“须得静

下来好好想一想,筹思个善策。”他初出茅庐,阅历甚浅,不似江湖上的老手,一遇难题,

立生应变之计,于是朗声道:“温氏五行阵既是厉害无比,晚辈倒也想见识见识。不过我现

下甚是疲累,让我休息一个时辰,成吗?”温方义随口道:“一个时辰就一个时辰,你再挨

上十天半月也逃不了。”温方山低声道:“这小子别使甚么诡计,咱们马上给他干。”温方

达道:“二弟已经答应了他,就让他多活一个时辰,也教他死而无怨。”

温仪急道:“袁相公,你别上当,他们行事向来狠辣,哪有这么好心,肯让你多休息一

个时辰?这些年来,他们念念不忘的就是那个宝藏。他们要想法子害你,要挑断你的手筋脚

筋,逼你去帮着寻宝。你快和青青一起走吧,走得越远越好。”温方达听她说穿了自己用

心,脸色更是铁青,冷笑道:“你们三个还想走得越远越好?哼,念头倒转的挺美。姓袁

的,你到练武厅上休息去吧。待会动手,大家方便些。”袁承志道:“好吧!”站起身来。

温仪母女知道五行阵的厉害,心中焦急,但也没法阻拦,只得跟在他身后,一齐出亭。到了

练武厅中,温方达命人点起数十支巨烛,说道:“蜡烛点到尽处,你总养足精神了吧?”袁

承志点点头,在中间一张椅上坐下。温氏五老各自拿起椅子,排成一个圆圈,将他围在中

间,五人闭目静坐。在五人之外,温南扬、温正等石梁派中十六名好手,又分坐十六张矮

凳,围成一个大圈。袁承志见这十六人按着八卦方位而坐,乃是作为五行阵的辅佐,心想:

“五行阵外又有八卦阵,要破此阵,更是难上加难。”他端坐椅上,细思师门所授各项武

功,反复思考,总觉在这二十一名好手的围攻之下,最多只能自保,要想冲破阵势脱身,只

怕难以办到,时候一长,精神力气势必不济,终须落败。就算以木桑道长所传轻功逃出阵

去,那批黄金又怎能夺回?留下温仪母女,她二人难免杀身之祸,那可如何是好?正焦急

间,忽然灵机一动,想到《金蛇秘笈》中最后的数页。那几页上的武功当时揣摸不透,直到

重入岩洞,看了石壁上的图形,再参照秘笈封面夹层中的秘诀,方才领悟,但始终不明白这

些武功何以竟要搞得如此繁复,有许多招数显然颇有蛇足之嫌。接战之际,敌人武功再高,

人数再多,也决不能从四面八方同时进攻,不露丝毫空隙,而这套武功明明是为了应付多方

同时进攻而创。此刻身处困境,终于省悟,原来金蛇郎君当日吃了大亏,脱逃之后,殚竭心

智,创出这套武功来,却是专为破这五行阵而用。他当然是想来石梁报仇,可惜手脚筋脉均

被挑断,使不出劲。袁承志心下盘算:自己无意中学到了这套武功,既可脱今日之难,又能

替这位没见过面的恩师一泄当日的怨毒,他在九泉之下,若是有知,也必欣慰,不枉了当年

这一番苦心。想到这里,心中大喜,睁眼一望,只见桌上蜡烛已点剩不到一寸。

温氏五老见他脸上忽忧忽喜,不知他在打甚么主意,但自恃五行八卦阵威力无穷,也不

在意,只是圆睁着十只眼睛,严加防备,怕他乘隙脱逃。

袁承志重又闭眼,将《金蛇秘笈》末章所载武功从头至尾细想一遍,想到最后摧敌致胜

的那一路“快刀斩乱麻”时,陡然一惊,全身登时冷汗直冒,暗叫:“不好了!”心想:

“以后数十招都是要靠宝刀宝剑来使敌人不敢欺近,方能乘机打乱敌阵。我手头却无金蛇

剑,这一时三刻之间,却到哪里找宝刀宝剑去?”青青在旁边一直注视着他,蓦地里见他脸

上大显惶急,额头见汗,心想还未交锋,已自心怯气馁,如何得了?不由得代他担忧。袁承

志见蜡烛已快烧到尽头,烛焰吞吐颤动,将灭未灭,但破阵之法,仍未想出,更是忧急。就

在这时,一名丫鬟捧了一碗茶走到跟前,说道:“相公请用碗糖茶!”他正在出神,随手接

过,放到唇边张口要喝,突然间手上一震,茶杯被一支袖箭打落,当啷一声响,在地下跌得

粉碎。袁承志一晃眼间,见青青右手向后一缩,知道这箭是她所放,心中一惊,暗想:“好

险?我怎么如此胡涂,竟没想到他们又会给我喝甚么醉仙蜜。”温方悟见诡计为青青揭破,

怒不可遏,破口大骂:“这样的娘,就生这样的女儿!温家祖宗不积德,尽出些向着外人的

贱货!”青青嘴头毫不让人,说道:“温家祖宗积好大的德呀,修桥铺路,救济穷人,甚么

好事都干。就是不偷不抢,不杀人放火。”温方悟大怒,跳起来就要打人。温方达道:“五

弟,沉住气,留神这小子。”原来袁承志这时又是一脸喜色,青青这一支袖箭触动了灵机:

“用暗器!”只见烛火晃动,已有两支蜡烛熄了,当下站起身来,说道:“好啦,请赐教

吧!这次分了胜负之后怎样?”温方达道:“你胜了,金子由你带去。你胜不了,那也不必

多说。”袁承志知道自己若是落败,当然性命不保,但如得胜,只怕他们还要抵赖,说道:

“你们把金子拿出来,我破阵之后,拿了就走。”温氏五老见他死到临头,还要嘴硬,心想

以金蛇郎君如此高手,尚且为温氏五行阵所擒,现下经过十多年潜心钻研,又创了一个八卦

阵来作辅佐,你如何能够脱逃?这阵势他们平素练得纯熟异常,对付三四十名好手尚且绰绰

有余,实是石梁派镇派之宝,向来不肯轻用,以免被人窥见了虚实。这次实因袁承志武功太

强,五兄弟个个身怀绝艺,却均被他三招两式之间就打得一败涂地。五人一商议,只得拿出

这门看家本领来,也顾不得被他说以众欺寡了。温方达吩咐家丁换上蜡烛,对青青道:“把

金子拿出来。”

青青早在后悔,心想早知如此,把黄金都还给他也就算了,这时想再私下给他,也已来

不及了,只得把一大包金条都捧到练武厅中,放在桌上。

温方达左手在桌上横扫过去,金包打开,啪啪啪一声响,数十块金条散满了一地,灿然

生光,冷笑道:“温家虽穷,这几千两金子还没瞧在眼里。姓袁的,你有本事破了我们这五

行阵,尽管取去!”五老一声呼喝,各执兵刃,已将袁承志围住。袁承志心中一凛:“他们

连屋上也布了人,这阵法可又如何破解?”却听得温方施道:“屋上有人!”大声喝道:

“甚么人?都给我滚下来!”只听得屋顶上有人哈哈大笑,叫道:“温家五位老爷子,姓荣

的登门请罪来啦!”呼喝声中,屋上跃下二十多个人来。当先一人正是龙游帮帮主荣彩。

袁承志登时大为宽怀,向青青望了一眼,见她脸色微变,咬住下唇。温方达道:“老

荣,你三更半夜光临舍下,有甚么指教?啊,方岩的吕七先生也来了。”说着向荣彩身后一

个老头子拱了拱手。那老者拱手还礼,说道:“老兄弟们都清健,这可有几年不见了哪!”

荣彩笑道:“五位老爷子好福气,生得一位武功既高、计谋又强的孙小姐,不但把我们

的沙老大和十多个兄弟伤了,连我小老儿也吃了她亏。”温氏兄弟不知青青和他们这层过

节,平时石梁派与龙游帮颇有来往,这时强敌当前,不愿再旁生枝节。温方达道:“老荣,

我家小孩儿有甚么对不起你的,我们决不护短,杀人偿命,欠债还钱,好不好呀?”

荣彩一愣,心想:“这个素来横蛮狂傲的老头今日竟这么好说话?难道他当真怕了吕七

先生?”一瞥之间见到了袁承志,更是不解:“他们有这样的一个硬手在此,吕七先生也未

必能够胜他。我还是见好收篷吧!”便道:“龙游帮跟贵派素来没过节,冲着各位老爷子的

金面,沙老大已死不能复生,总怨他学艺不精。不过这批金子……”眼光向着地下一块块的

金条一扫,说道:“我们龙游帮跟了几百里路程,费了不少心血,又有人为此送命,大家在

江湖上混饭吃……”温方达听他说到这里,便住口不往下说了,知他意在钱财而非为了报

仇,便道:“黄金都在这里,你要嘛,都拿去那也不妨。”荣彩听他说得慷慨大方,只道是

反语讥刺,但瞧他脸色,却似并无恶意,道:“温老爷子如肯赐给半数,作为敝帮几名死伤

兄弟的抚恤,兄弟感激不尽。”温方山道:“你拿吧。”荣彩双手一拱,说道:“那么多谢

了!”手一摆,他身后几名大汉俯身去拾金条。那几人手指刚要碰到金条。突然肩头被人一

推,只觉一股极大的力量涌来,站立不定,身不由己的跃出数步,抬起头来,见袁承志已站

在面前。

袁承志道:“荣老爷子,这批金子是闯王的军饷,你要拿去,可不大稳便。”闯王的名

头在北方固然威声远震,但在江南,江湖人物却不大理会。荣彩转头对吕七先生笑道:“他

拿闯王的名头来吓咱们。”吕七先生手中拿着一根粗大异常的旱烟筒,吸了一口,喷一口

烟,慢条斯理,侧目向袁承志打量。袁承志见他神情无礼,心头有气,只是他一副气派显是

武林中的成名人物,倒也不敢轻慢,作了一揖,说道:“前辈可是姓吕?晚辈初来江南,恕

我不识。”

吕七先生吐了一口烟,笔直向袁承志脸上喷去,又吸了一口,跟着两道白蛇般的浓烟从

鼻孔中射出,凝聚了片刻不散。袁承志还不怎的,青青瞧着却已气往上冲,便想开口说话。

温仪在她臂上轻轻一捏。青青回过头来,见母亲缓缓摇头,才把一句骂人的话忍住了。只见

吕七先生将旱烟袋在砖地上笃笃笃的敲了一阵,敲去烟灰,又装上烟丝。这时连温氏五老也

有点耐不住了,但知他在武林中成名已久,据说当年以一套鹤形拳打败过无数高手,手中的

烟袋更是一件奇形兵器,擅能打穴,夺人兵刃,可是到底本领如何,谁也没有见过。温氏五

老都盼他与袁承志说僵了动手,他能取胜固然最好,否则至少也可消去袁承志的一点力气。

只见吕先生从怀中摸出火石火纸,扑扑扑的敲击,烟丝还未点着,忽然屋顶上有人大喝:

“快还我们金子!”一个少女、一个粗壮少年双双跃下,随后又溜下一个五十余岁的中年汉

子,瞧打扮似是个商贾,左手拿着一个算盘,右手拿着一支笔,模样很是古怪。他慢吞吞的

从墙上溜下,也瞧不出他武功高低。袁承志见那少女正是安小慧,又喜又忧,喜的是来了帮

手,但不知另外两人武功如何。眼下敌人除了石梁派外,又多了龙游帮与吕七先生这批人。

温仪与青青母女和温氏五老撕破了脸,已处于绝大危险之中,非将她们救走不可,要是新来

的两人本领都和安小慧差不多,自己反而要分神照顾,岂不糟糕?这时温氏弟子中已有人抢

上去拦阻喝问。那少年大声叫道:“快把我们的金子还来!”见金条散在地下,说道:“啊

哈,原来都在这里!”俯身就拾。袁承志眉头一皱,心想这人行事甚为鲁莽,只怕没甚么高

明武功。

温南扬见他俯身,飞足往他臂上踢去。安小慧急叫:“崔师哥当心!”那少年侧身避

开,随即抢攻而前,双掌疾劈过去。温南扬不及退让,也伸出双掌相抵,啪的一声大响,四

掌相交,两人各自退开数步。那少年又待上前,那商贾打扮的人叫道:“希敏,慢着。”袁

承志记起安小慧的话,说有一个姓崔的师哥和她一起护送这笔金子,因两人闹了别扭,中途

分手,至被青青出其不意的劫了去。那么这少年便是崔秋山的侄儿崔希敏了,难道这个形貌

滑稽的商人,竟是大师哥铜笔铁算盘黄真?仔细一看,见他右手中那支笔杆闪闪发光,果是

黄铜铸成,左手中那算盘黑黝黝地,多半是铁的,这一下喜出望外,忙纵身过去,跪下叩

头,说道:“小弟袁承志叩见大师哥。”那人正是黄真,双手扶起,细细打量,欢然说道:

“啊,师弟,你这么年轻,真想不到在这里见到你。”袁承志道:“请问大师哥,恩师现今

在哪里?他老人家身子安健?”黄真道:“恩师此刻在南京,他老人家很好。”

安小慧过来说道:“承志大哥,这就是我说的崔师哥。”袁承志向他点点头。安小慧见

袁承志背上粘了些枯草,伸手拈了下来。袁承志微微一笑,神色表示谢意。

崔希敏瞧着很不乐意。黄真喝道:“希敏,怎么这样没规矩?快向师叔叩头!”崔希敏

见袁承志比自己还小着几岁,心头不服气,慢吞吞的过来,作势要跪。袁承志连说:“不敢

当!”双手拦住。崔希敏也就不跪下去了,作了一揖,叫了声:“小师叔!”黄真又骂:

“甚么小师叔大师叔,就算你大过他,师叔总是长辈。我比你老,你又怎不叫我老师父?”

袁承志向崔希敏笑道:“你叔叔可好,我惦记他得紧。”崔希敏道:“我叔叔好。”吕七先

生见他们师兄弟、师侄叔见礼叙话,闹个不完,将旁人视若无物,这时却轮到他耐不住了,

怪目一翻,抬头望着屋顶,说道:“来的都是些甚么人?”这一出声,众人都吓了一跳。原

来他这句话说得声若怪枭,十分刺耳,沙嘎中夹杂着尖锐之音,难听异常。

崔希敏踏上一步。说道:“这些金子是我们的,给你们偷了来,现今师父带我们来拿回

去。”吕七先生仍是眼望屋顶,口喷白烟。忽然嘿嘿冷笑两声。

崔希敏见他老气横秋、一副全不把人瞧在眼里的模样,气往上冲,说道:“到底金子还

是不还,你明白说一句。要是你作不得主,便让作得主的人出来说话。”吕七先生又是磔磔

两声怪笑,转头向荣彩道:“你告诉这娃儿,我是甚么人。”荣彩喝道:“这位是大名鼎鼎

的吕七先生,可别把你吓坏了。年纪轻轻,这么无礼。”崔希敏不知吕七先生是甚么人,自

然也吓不坏,叫道:“我管你是甚么七先生八先生,我们是来拿金子的。”温南扬刚才与他

交了手,未分胜负,心中不耐,跳出来喝道:“要拿金子,那很容易,得瞧你有没有本事。

先赢了我再说。”不等对方答话,跳过来就是一拳。崔希敏猝不及防,这拳正中肩头。他大

怒之下,出手一拳,蓬的一声,正打在温南扬肚上。各人各自负痛跳开,互相瞪了一眼,重

又打在一起。顷刻之间,只听得砰蓬、砰蓬之声大作,各人头上身上都中了十余拳。两人打

法一般,都是疏于防御,勇于进攻。袁承志暗暗叹气:“大师哥教的徒弟怎地如此不成话,

要是遇到好手,身上中了一两拳那还了得?难道崔叔叔也不好好点拨他一下?”他不知崔希

敏为人赣直,性子颇为暴躁,学武时不能细心。好在他身子粗壮,挨几下尽能挺得住。混战

中只见他右手虚晃一拳,温南扬向右闪避,他左手一记钩拳,结结实实的正中对手下颚,砰

的一声,温南扬跌倒在地,晕了过去。崔希敏得意洋洋,向师父望了一眼,以为定得赞许,

却见师父一脸怒色,心下大是不解,暗想我打胜了,怎么师父反而见怪。小慧见他嘴唇肿

起,右耳鲜血淋漓,拿手帕给他抹血,低声道:“你怎不闪避?一味蛮打!”崔希敏道:

“避甚么?一避就打不中他了。”

吕七先生怪声说道:“打倒一个蛮汉,有甚么好得意的?你要金子吗?”突然拔起身

子,站到了两块金条之上,右手中的旱烟袋点着另一块金条,说道:“不论你拳打脚踢,只

要把这三块金条从我脚底下弄了开去,所有这些金条都是你的。”此言一出,众人都觉得他

过于狂妄。适才这场打斗,大家都看了出来,崔希敏武功虽然不高,膂力却强。以一根烟管

点住金条,料定他无法拨动,也不免太过小觑了人。崔希敏怒道:“你说话可不许反悔。”

吕七先生仰天大笑,向荣彩道:“你听,他怕我反悔。”荣彩只得跟着干笑一阵,心中却也

颇为疑惑。崔希敏道:“好,我来了!”纵上三步,看准了他烟管所点的金条,运力右足,

一个扫堂腿横踢过去。袁承志看得清楚,估计这一腿踢去,少说也有二三百斤力道,吕七先

生功力再高,也决不能用一根烟管将金条点住不动,除非他有甚么妖法魔术。

眼见崔希敏一腿将到,吕七先生烟管突然一晃,在他膝弯里一点。崔希敏一条腿登时麻

木,踢到中途,便即软垂,膝盖一弯,不由自主的跪了下来。吕七先生连连拱手,一阵怪

笑,说道:“不敢当!小兄弟何必多礼?”

安小慧大惊,抢上去把崔希敏扶起,扶到黄真面前,说道:“黄师伯,这老头儿使奸,

您去教训教训他。”崔希敏破口大骂:“你暗算伤人,老家伙,你不是英雄好汉!”黄真伸

手给他在腰里一捏,大腿上一戳,解开了闭住的穴道,说道:“原来你小家伙中了人家暗

算,才是英雄好汉,佩服啊佩服!”他见吕七先生手法如此迅捷,也自吃惊,心想在浙南偏

僻之地,居然有这等打穴好手。黄真使的兵刃左手是把铁算盘,专门锁拿敌人的兵器,右手

是一支铜笔,那自然也擅于打穴。他伸手在算盘上一拨,说道:“这笔帐记下了!咱们现银

交易,不放赊帐,吕七先生,你这就还帐吧!”铜笔一指,便要上前给徒弟找回这个场子。

袁承志心想:“我是师弟,该当先上!”说道:“大师哥,待小弟先来。我不成时,你

再接上。”

黄真见他年纪甚轻,心想他即学全了本门武功,火候也必不足,谅来不是这吕七先生的

对手。师父临老收幼徒,对他一定甚是锺爱,如有失闪,岂不是伤了师父之心。这可与让崔

希敏出阵不同,须知自己这个宝贝徒儿武功平平,鲁莽自大,让他多吃点苦头,受些挫折,

于他日后艺业大有好处,于是低声道:“师弟,还是我来吧。”袁承志也放低了声音道:

“大师哥,他们好手很多,这五个老头儿有一套很厉害的五行阵,待会还有恶斗。你是咱们

主将,还是让小弟先来。”黄真见他执意要上,心想初生犊儿不怕虎,不便拂了他少年人的

兴头,便道:“那么师弟小心了。”

袁承志点点头,走上一步。向吕七先生道:“我也来踢一脚,好不好?”吕七先生与众

人都感愕然,心想刚才那粗豪少年明明吃了苦头,怎地你还是不知死活。吕七先生见他比崔

希敏还年轻,越发不放在心上,笑道:“好吧,咱们话说明在先,你给我行大礼可不敢

当。”一边说,一边又伸烟管点住了金条。袁承志也和崔希敏一模一样,走上三步,提起右

足,横扫过去。崔希敏看得着急,叫道:“小师叔,那不成,老家伙要点穴!”

温氏五兄弟却知袁承志虽然年轻,可是武功奇高,眼见他要重蹈崔希敏的覆辙,都感奇

怪,难道他竟能闭住腿上穴道,不怕人点?众人眼光都望着袁承志那条腿。黄真铜笔交在左

手,准拟一见袁承志失利,立即出手,先救师弟,再攻敌人。只见袁承志右腿横扫,将要踢

到金条,吕七先生那支烟袋又是快如闪电般伸出,向他腿上点去,岂知他这一脚踢出却是虚

招,对方手臂刚动,早已收回。吕七先生一点不中,烟袋乘势前送。袁承志右腿打了半个小

圈。刚好避开烟袋,轻轻一挑,已将金条挑起,右足不停,继续横扫。吕七先生也即变招,

烟管向他后心猛砸。袁承志弓身向右斜射,左手在挑起来的金条上一拍,那金条向右飞出,

同时左足在吕七先生踏定的两块金条上扫去,金条登时飞起。吕七先生身子一晃,退步拿桩

站定。袁承志双手各抓住一块金条,向内一合,啪的一声,将第三块金条夹住,笑道:“这

些金条我可都要拿了,吕老前辈的话,总算数吧?”这几下手法迅捷之极,众人只觉一阵眼

花缭乱,等到两人分开,袁承志三块金条已在手中,这一来,青青笑靥如花,黄真惊喜交

集,安小慧和崔希敏拍手喝采,连石梁派的人也都不自禁的叫起好来。吕七先生老脸红得发

紫,更不打话,左掌嗖的一声向袁承志劈来,掌刚发出,右足半转,后跟反踢,踹向对方胫

骨。这是鹤形拳中的怪招,双掌便如仙鹤两翼扑击,双脚伸缩,忽长忽短,就如白鹤相斗一

般。他将烟管缩在右手袖中,手掌翻飞,甚是灵动。

袁承志从没见过这路怪拳,一时不敢欺近,远远绕着他盘旋打转,越奔越快。吕七先生

见他不敢接近,心想这小子身手虽然敏捷,功力却浅,登时起了轻视之心,哈哈一笑,从袖

中掏出烟袋大吸一口,喷了口白烟。

袁承志转了几个圈子,已摸到他掌法的约略路子,见他吸烟轻敌,正合心意,忽然纵

起,劈面一拳向他鼻梁打去。吕七先生一惊,举起烟管挡架。袁承志拳已变掌,在烟管上一

搭,反手抓住。吕七先生用力后扯。袁承志早料到此招,乘他一扯之际右胁露空,伸手戳

去,正中他“天府穴”。吕七先生右边身子一阵酸麻,烟管脱手。

袁承志一瞥之间,见青青笑吟吟的瞧着自己,心想索性再让她开开心,倒转烟袋,放到

吕七先生胡子上。烟袋中的烟丝给他适才一口猛吸,烧得正旺,胡子登时烧焦,一阵青烟冒

了上来。黄真叫道:“乖乖不得了!吕七先生拿胡子当烟丝抽。”袁承志张口在烟管上一

吹,烟丝、烟灰、火星一齐飞出,粘得吕七先生满脸都是。黄真哈哈大笑,纵身过去,推捏

几下,解开了吕七先生的穴道,挟手夺过烟管,塞在他的手里。吕七先生愣在当地,见众人

都似笑非笑的望着他,只气得脸色发青,把烟管往地下一摔,转身奔了出去。荣彩叫道:

“吕七先生!”拾起烟管,追上去拉他的袖子,被他猛力一甩,打了个踉跄。吕七先生脚不

停步,早去得远了。崔希敏问道:“师父,老家伙打了败仗,怎地连烟管也不要了?”黄真

一本正经的答道:“老家伙戒了烟啦!”崔希敏搔搔头皮,可就不明白打了败仗干么得戒

烟。他不敢再问师父,向安小慧望去,只见她兀自为吕七先生狼狈败逃而格格娇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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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发表于 2009-1-22 02:26:51 | 显示全部楼层

正文 第七回 破阵缘秘笈 藏珍有遗图

石梁派诸人见过袁承志的武功,还不怎样。龙游帮的党徒素来把吕七先生奉若天神,这

时见一个年轻小伙子随手将他打得大败而走,都不禁耸然动容。

这些人中最感奇怪的却是黄真。他见袁承志在吕七胁下这一戳,确是华山派绝技“铁指

诀”,然而他绕着对方游走、以及袖子兜接金条的身法,却与自己所习迥然不同,除了反手

抓夺烟管这一招之外,余下这几下小巧变幻,又带着三分诡秘之气,决非华山派武功以浑厚

精奇见长的家数,自不是师父晚年别创新招而传授了这小师弟,一时也想不明白,当下在铁

算盘上一拨,说道:“刚才那位老爷子说过,只要动了三根金条,全部黄金奉还,兄弟在这

里谢过。”双手一拱,对崔希敏道:“都捡起来吧。”

崔希敏俯身又要去拾金条。荣彩眼见黄澄澄的许多金条便要落入别人手中,心下大急,

明知有袁承志这等高手在侧,凭自己功夫绝不能讨得了好去,可是江湖上的规矩“见者有

份”,龙游帮为这批黄金损折人命,奔波多日,就算分不到一半,也得分上三成,多多少少

也得捧几根金条回家,欺崔希敏武功平平,当即抢上前来,横过左臂在他双臂上一推。崔希

敏退出数步,怒道:“怎么?你也要见过输赢是不是?”黄真眼看荣彩身法,知道徒儿不是

他对手,喝道:“希敏,退下!”抢上来抱拳笑道:“恭喜发财!掌柜的宝号是甚么字号?

大老板一向做甚么生意?想必是生意兴隆通四海,财源茂盛达三江。”他是商贾出身,生性

滑稽,临敌时必定说番不伦不类的生意经。荣彩怒道:“谁跟你开玩笑?在下姓荣名彩,忝

任龙游帮的帮主。还没请教阁下的万儿。”黄真道:“贱姓黄,便是‘黄金万两’之黄,彩

头甚好。草字单名一个真字,取其真不二价、货真价实的意思。一两银子的东西,小号决不

敢要一两零一文,那真是老幼咸宜,童叟无欺。大老板有甚么生意,请你帮衬帮衬。”荣彩

听他说个没完,越听越怒,眼见他形貌萎琐,也不放在心上,喝道:“拿家伙来。”龙游帮

的兄弟,当即递过一杆大枪。荣彩接枪一送,一个斗大枪花,势挟劲风,迎面刺出。黄真倒

踩七星步,倏然拔起身子,向左跳开,叫道:“啊哟,咱们做生意的,金子可不能不要。”

将算盘和铜笔往怀里一揣,俯身就去捡金条。温氏五兄弟见他身法,知是劲敌,荣彩绝非对

手。温方义、温方悟两人同时扑上,叫道:“要拿金子,可没那么容易。”黄真见二人来势

猛恶,向右斜身避开,左手“敬德挂鞭”,呼的一声,斜劈下来。温方义、方悟两人一出手

走的就是五行阵路子,一招打出,两人早已退开。温方达、温方山兄弟抢了上来。温方山右

手往上一挡,架开黄真一招,温方施左拳已向他后心击到。

黄真虽然说话诙谐,做事却是小心谨慎,加之武功高强,一生与人对敌,极少落于下

风,这时陡然陷入五行阵之中,数招一过,温氏兄弟此去彼来,你挡我击,五个人就如数十

人般源源而上,不由得大吃一惊,心想这是甚么阵法,怎地如此复杂迅捷,当下抱元守一,

见招拆招,不敢再行进攻。荣彩见黄真陷入包围,只见勉力招架,无法还手,心头大喜,只

道有便宜可捡,使开杨家枪法,一招“灵蛇博击”,疾往黄真后心刺去。小慧吃了一惊,大

叫:“黄师伯留神。”黄真是穆人清的开山大弟子,武功深得华山派真传,温氏五兄弟若非

练就这独门阵法,就是五人齐上,也不是他的敌手。区区荣彩,岂能奈何了他?耳听得背后

铁枪风声,黄真反手一捞,已抓住枪头,这空手入白刃的手法,正与袁承志刚才抓住吕七烟

管如出一辙,只是黄真以数十年的功力,更加迅捷厉害,顺手将荣彩拉了过来,同时左掌

“单掌开碑”,拍开温方山打来的一拳,右腿踏上半步,让去了温方义从后面踹上来的一

脚。只听得“啊哟”一声,大枪飞起,荣彩跟着从六人头顶飞了出来,摔在地下。龙游帮的

弟兄们忙抢上扶起。龙游帮副帮主、荣彩的大弟子、二弟子见帮主失手,当即一起抢入,不

数招,三人接二连三的被黄真摔了出来。副帮主更是折断了右臂,身受重伤。这样一来,龙

游帮无人再敢加入战团。黄真叫道:“大老板、二老板,见者有份,人人有份摔上一交,决

不落空!”他力斗温氏五老,打到酣处,只见六条人影往来飞舞,有时黄真突出包围,但五

人如影随形,立即裹上。黄真心里暗暗着急,大叫:“本小利大,黄老板一个人做五笔生

意,可有点儿忙不过来啦!”温氏兄弟也不胜骇异,心想瞧不出这土老儿模样的家伙,居然

门户守得如此严密。

黄真见敌手越打越急,五个人如穿花蝴蝶般乱转。有时一人作势欲踢,岂知突然往旁让

开,他身后一人猛然发拳打到;有时一人双手合抱,意欲肉搏,他往后面退避,后心有脚刚

好踢到,凑得再合拍也没有。眼见敌招变化无穷无尽,黄真竟是倏遇凶险,全仗武功精纯,

这才避过,于是长啸一声,从怀中取出铜笔铁算盘,心想你们五个打我一个,已非公平交

易,黄老板先使兵刃,算不得坏了童叟无欺的规矩。当下以攻为守,算盘旁敲侧击,铜笔横

扫斜点,兵刃所指之处,尽是五老的要穴。温方达唿哨一声,温正和温南扬等将五人兵刃抛

了过来。五兄弟或挺双戟,或使单刀,或舞软鞭,或挥钢杖,长短齐上,刚柔并济,偶而还

夹着几柄飞刀。这番恶斗,比之刚才拳脚交加,又多了几分凶险,黄老板这桩买卖,眼看是

要大蚀而特蚀了。崔希敏见师父情势危急,明知自己不济,却也管不得了,虎吼一声,拔出

单刀,直向五行阵中纵去。刚跨出两步,忽见眼前人影一晃,有人举掌向自己肩头按来。崔

希敏横刀便砍。那人这一按快极,倏然间已搭上他肩头。崔希敏身子登如万斤之重,再也跨

不出步去,大骇之下,只听得那人说道:“崔大哥,你不能去。”才看清那人原来是袁承

志。刚才袁承志点倒吕七先生,他还不怎么佩服,心想不过是一时侥幸,可是此刻被他一掌

轻轻搭在肩头,自己半边身体竟丝毫使不出劲,才知人家武功比自己高得太多,那就当真奇

了。袁承志放开了手,说道:“你师父还可抵挡一阵,别着急。”他见六人又斗了一阵,忽

然想起一个难题,眉头微蹙,一时拿不定主意。安小慧走到他身前,说道:“承志大哥,你

快去帮黄师伯啊。他们五个人打他一个,多不要脸。”袁承志不答,挥手叫她走开。小慧讨

了个没趣,撅起了小嘴走开。青青看在眼里,芳心暗喜。只见六人越打越快,黄真每次用铁

算盘去锁拿对方兵刃,五老总是迅速闪开,六人打得虽紧,却丝毫不闻金铁交并之声,大厅

中但听得兵刃挥动和衣衫飞舞的呼呼风声。袁承志忽地跃起,走到小慧跟前,说道:“小慧

妹妹,你别怪我无礼。刚才我在想一件事出了神,现下可想通啦。”小慧忽道:“这当口还

道甚么歉啦,快去帮黄师伯呀。”袁承志笑道:“我想通了就不怕了。”小慧道:“你这人

真是的,也不分个轻重缓急。有甚么为难的事,打完了再想不成么?”袁承志笑道:“我想

的就是怎样破这阵法。你有没看出来,这五个老头儿的兵器,从来没跟师哥的铜笔铁算盘碰

过一下?”小慧道:“我也觉得奇怪。”崔希敏这时对袁承志已颇有点佩服,问道:“小师

叔,那却是甚么道理?”袁承志道:“这阵势圆转浑成,不露丝毫破绽,双方兵器一碰,稍

有顿挫,就不免有空隙可寻。破阵之道,在于设法忧乱五人的脚步方位,只得引得五个老头

儿中有一人走错脚步,或是慢得一慢,这阵就破了。”崔希敏摇头道:“他们是熟练了的,

包管闭了眼睛也不会走错。”

袁承志点头道:“他们练得当真熟极。”转头对小慧道:“你的发钗请借我一用。”小

慧把插在头发上的玉簪拔了下来递给他。这玉簪清澄晶莹,发出淡淡碧光,袁承志接了过

来,突然高声叫道:“大师哥,戊土生乙木,踏乾宫,走坎位。”黄真一怔,尚未明白,温

氏五老却已暗暗骇异:“怎么我们这五行阵的秘奥,给这小子瞧出来了?”袁承志又叫:

“丙火克庚金,走霸宫,出离位!”

黄真缠斗良久,不论强攻巧诱,始终脱不出五老的包围,他早想到,这阵势既叫五行

阵,必含五行生克变化之理,然五老穿梭般来去,攻势凌厉,只得奋力抵御,毫无丝毫余暇

去推敲阵法,忽听袁承志叫喊,心想:“试一试也好。”立时走震宫,出离位,果然见到了

一个空档。

他闪身正要穿出,急听袁承志大叫:“走乾位,走乾位!”但乾位上明明有温方山、温

方施二人挡着,黄真知道机不可失,不及细想,猛向二人冲去,刚抢近身,两人已分开从两

侧包抄,而填补空档的温方达和温方悟还没补上,黄真身手快极,铜笔右点,铁算盘左砸,

已然直窜出来,站在袁承志身旁。温氏五老见他脱出了五行阵,这是从所未有之事,不禁骇

然,五人同时退开,排成一行。温方达道:“你能逃出我们的五行阵,身手也自不凡。阁下

是华山派的吗?与穆人清老前辈怎样称呼?”黄真武功精纯,不似袁承志的驳杂,五老只跟

他拆得十余招,便早认出了他的门派。

黄真身脱重围,登时又是嬉皮笑脸,说道:“穆老前辈是我恩师。怎么,我这徒弟丢了

他老人家的脸么?”温方达道:“‘神剑仙猿’及门弟子,自然高明。”黄真道:“不敢

当!不怕不识货,只怕货比货。咱们货比货比过了。姓黄的小老板没能打倒温家五位大老

板,各位也没能抓住区区在下。算是公平交易,半斤八两。这批金子怎么办?”转头对荣彩

道:“掌柜的,你的生意是蚀定啦,这批金子,没你老人家的份儿。”荣彩自知功夫与人家

差得太远,可是眼睁睁的瞧着满地黄金,实在心疼,只得说几句门面话遮羞:“姓黄的你别

张狂,总有一天数你落在我手里。”黄真笑道:“宝号有甚么生意,尽管作成小号,吃亏便

宜无所谓,大家老宾东,价钱可以特别商量。”荣彩明知斗他不过,那姓袁的又跟他是师兄

弟,吕先生尚且铩羽而去,何况自己?当下带了徒弟帮众,气愤愤的走了。临出门口,忍不

住又向满地黄金望了一眼,心中突然大悔:“刚才他们六人恶斗之时,我怎地没偷偷在地上

捡上一两条,谅来也不会给人发见。”

温方达也不去理会龙游帮人众的来去,对黄真道:“阁下这一身武功,也算是当世豪

杰。这样吧,这批金子瞧在你老哥脸上,我们奉还一半。”他震于华山派的威名,不愿多结

冤家,颇想善罢。黄真笑道:“这批金子倘使是兄弟自己的,虽然现今世界不太平,赚钱不

大容易,不过朋友们当真要使,拿去也没有关系。须知胜败乃兵家常事,赚蚀乃商家常事。

和气生财,生意不成仁义在。可是老兄你要明白,这是闯王的军饷呀。我这个不成材的徒儿

负责运送,给老兄的手下捡了一半去,我怎么交代呀?”温方义道:“要全部交还,也不是

不可以,但须得依我们两件事。”黄真道:“有价钱开出盘来,就好商量。你不妨漫天讨

价,我可以着地还钱。请你开出价钱来,咱们慢慢来讨价还价。”温方义道:“这没有价钱

好讲。第一,你须得拿礼物来换金子,礼物多少不论。这是我们的规矩,到了手的财物,决

不能轻易退还。”黄真知道这句话不过是为了面子,看来对方已肯交还金子,既然如此,也

不必多结冤家,当下收起嬉皮笑脸,正色道:“温爷吩咐,兄弟无有不遵。明儿一早,兄弟

自去衢州城里,采办一份重礼送上,再预备筵席,邀请本地有面子的朋友作陪,向各位道

谢。”温方义听他说话在理,哼了一声,道:“这也罢了。第二件事,这姓袁的小子可得给

我们留下。”

黄真一愣,心想你们既肯归还金子,我也给了你们很大面子,又何必旁生枝节?有我在

此,这个师弟岂容你们欺侮?他可不知袁承志和他们之间的牵涉甚多。他既得悉金蛇郎君与

温仪之间的隐事,五老已是必欲杀之而后甘心,而尤其要紧的,是要着落在他身上,找到金

蛇郎君那张宝藏地图。五老虽知他武功极强,但自信五行阵奥妙无穷,定可制他得住。黄真

笑道:“我这师弟饭量很大。你们要留他,本是一件好事,只是一年半载吃下来,就怕各位

亏蚀不起。”

温方达冷笑道:“这位老弟刚才指点你走出阵势,定是明白其中关诀。那就请他来试试

如何?”

原来温氏五行阵共有五套阵法,适才对付黄真,只用了乙木阵法,还有甚多奇妙的招术

变化未用。温方达心想适才你已左支右绌,虽然侥幸脱出包围,却未损得阵势分毫,你这师

弟旁观者清,才瞧出了一些端倪,当真自身陷阵,也不免当局者迷了,是以他有恃无恐,向

袁承志叫阵。黄真领略过这阵法的滋味,心想凭我数十年功力,尚且闯不出来,师弟虽然出

言点拨了几下,但显是在旁静心细观,忽有所见,真要过手,五敌此去彼来,连绵不断,他

如何对付得了?便道:“你们阵法很厉害,在下已领教过了。我这个小师弟还没有你们孙子

的年纪大,老头子何必跟他为难?要是真的瞧着他不顺眼,你们随便哪一位出来教训教训他

就是啦。”这话似乎示弱,其实却是挤兑五老,要他们单打独斗,想来以师弟点倒吕七先生

的身手,一对一的动手,还不致输了。温方山冷笑道:“华山派名气不小,可是见了一个小

小五行阵,立刻吓得藏头缩尾,从今而后,还是别在江湖上充字号了吧!”崔希敏大怒,从

黄真身后抢出,叫道:“谁说我们华山派怕了你?”温方山笑道:“你也是华山派的吗!嘿

嘿,厉害,厉害!那么你来吧。”崔希敏只道他说自己厉害,纵出去就要动手。袁承志一把

拉住,低声道:“崔大哥,我先上,我不成的时候,你再来帮手。”崔希敏点头道:“好!

你要我帮忙时,叫一声‘希敏’,我就上来,用不着甚么崔大哥、崔二哥的客气。”袁承志

点点头。小慧在旁突然噗哧一笑。崔希敏双眼一瞪,问道:“你笑甚么?”小慧笑道:“没

甚么,我自己觉得好笑。”

崔希敏还待再问,袁承志已迈步向前,手拈玉簪,说道:“石梁派五行阵如此厉害,晚

辈确是生平从所未见。”温方义道:“你乳臭未干,谅来也没见识过甚么东西,别说我们的

五行阵了。”袁承志点头道:“正是,晚辈见识浅陋,老爷子们要把我留下,晚辈求之不

得,正可乘此机会,向老爷子们讨教一下五行阵的秘奥。”崔希敏急道:“小师叔,他们哪

是好心留你?你别上当。”小慧又是噗哧一笑。袁承志向崔希敏道:“他们老人家不会欺侮

咱们年轻人,崔大哥放心好啦。”转头对五老道:“晚辈学艺未精,华山派的武功只是粗知

皮毛,请老爷子们手下容情。”众人见他言语软弱,大有怯意,但神色间却是满不在乎,都

不知他打得是甚么主意。黄真暗自着急,却又不便阻拦师弟,心中只说:“唉,这笔生意做

不过。”

温氏五老试过他的功力,不敢轻忽,五人一打手势,温方义、温方山向右跨步,温方

施、温方悟向左转身,阵势布开,顷刻间已将他围在垓心。

袁承志似乎茫然不觉,抱拳问道:“咱们这就练吗?”温方达冷冷的道:“你亮兵器

吧!”

袁承志平伸右掌,将玉簪托在掌中,说道:“各位是长辈,晚辈哪敢无礼动刀动枪?便

用这玉簪向老爷子们领教几招!”此言一出,众人又各一惊,都觉得这人实在狂妄大胆,这

玉簪只怕一只甲虫也未必刺得死,一碰便断。怎能经得起五老手中钢杖、刀剑等物砸撞?如

此胡闹,岂不是自速其死?青青心中忧急,只是暗叫:‘那怎……怎生是好?”

黄真知道这时已难于劝阻,心想这小师弟定是给师父宠惯了,初涉江湖,不知天高地

厚,只得紧紧抓住铜笔铁算盘,一待他遇险,立即窜入相救,低声嘱咐崔希敏和小慧:“敌

人太强,咱们寡不敌众,非蚀本不可。待会我喝令你们走,你二人立即上屋向外冲出。我和

袁师弟断后,不论如何凶险,你们千万不可回头帮手。”崔希敏和小慧答应了。黄真思忖自

己和袁承志要设法脱身,总还不是难事,只要崔安两人不成为累赘,那就好办得多。今日落

荒而逃,暂忍一时之辱,他日约齐华山派五位高手,同时攻打五行阵,定可破了。那时才教

这五个老头儿知道华山派是否浪得虚名。他心中预计的五人,除自己外,是二师弟归辛树夫

妇、自己的大弟子“八面威风”冯难敌,再加上师父穆人清亲自主持,只须将温氏五老分别

缠住,令五人各自为敌,不能分进合击,五行阵立即破去,论到单打独斗,温氏五老可不是

自己对手。黄真面子上嬉皮笑脸,内里却是深谋远虑,未思胜,先虑败,定下了眼前脱身之

策,又筹划好了日后取胜之道。他破五行阵的人选中,还不把袁承志计算在内,料想小师弟

功力尚浅,远不及自己的得意门徒冯难敌。

只听得袁承志道:“老爷子们既然诚心赐教,怎么又留一手,使晚辈学不到全套?”

温方达一怔道:“甚么全套不全套?”袁承志道:“各位除了五行阵外,还有一个辅佐

的八卦阵,何不一起摆了出来,让晚辈开开眼界?”温方义喝道:“这是你自己说的,可教

你死而无怨。”转头对温南扬道:“你们来吧!”

温南扬手一挥,带同十五人一齐纵出。温南扬一声吆喝,十六人便发足绕着五老奔跑,

左旋右转,穿梭来去。这十六人有的是温家子侄,有的是五老的外姓徒弟。都是石梁派二代

的好手,特地挑选出来练熟了这八卦阵的。黄真见了这般情势,饶是见多识广,也不禁骇

然,心道:“袁师弟实在少不更事,给自己多添难题。单和五老相斗,当真遇险之时,我还

可冲入相救,现下外围又有十六人挡住,所有空隙全被填得密密实实,只怕雀鸟也飞不进去

了。自己明明本钱短缺,怎地生意却越做越大?头寸转不过来,岂不糟糕?”袁承志右手大

拇指与中指拈了玉簪,左手轻扬,右足缩起,以左足为轴,身子突然转了四五个圈子。他身

形一动,温氏五老立即推动阵势,凝目注视他的动静。但袁承志只是如一个陀螺般在原地滴

溜溜的旋转,并不移步出手。原来金蛇郎君当日与五老交手,中毒被擒,得人相救脱险之

后,躲在华山绝顶反复思量昔日恶斗的情境,自忖其时纵使不服“醉仙蜜”,筋骨完好,内

力无滞,终究也攻不破五行阵,只不过多支撑得一时三刻而已。

他将五老的身法招术逐一推究,终于发见这阵法的关窍,在于敌人入围之后,不论如何

硬闯巧闪,五老必能以厉害招术反击,一人出手,其他四人立即绵绵而上,不到敌人或死或

擒,永无休止。五老招数互为守御,步法相补空隙。临敌之际,五人犹似一人。金蛇郎君于

五老当日所使的招术,心中记得清清楚楚,越想越觉这阵势实是不可摧破,穷年累月的苦思

焦虑,各种各样古怪的方法策略都想到了,但推究到终极,总觉难以收效。他自然也曾想到

暗杀下毒,只须害死五老中的一人,五行阵便不成其为五行阵了。但他心高气傲,自不屑行

此无赖下策。何况他筋脉已断,武功全失,纵使想出破阵之法,此阵也不能毁于自己亲手。

既说是破阵,就须堂堂正正,以真实本领将其攻破。一日早晨,他在山间闲步,忽见一条小

青蛇在草丛游走,听得人声,立即蜷盘成圈,昂起了头,略不动弹。他所以得了金蛇郎君这

外号,固因他行事滑溜,狠毒凶险,却也因他爱养毒蛇,挤取毒液来调制暗器药箭。当年温

氏兄弟中温方禄的妻子中他药箭立时毙命,箭头上所喂的便是蛇毒。他熟知蛇性,知道打圈

昂首,便是等敌人先行动手进攻,然后趁虚而入,从敌人破绽中反击,敌人若是不动,蛇类

极少先攻。蛇身蜷盘成团,系隐藏己身所有弱处,昂首蓄势,系以己身最强的毒牙伺机出

击。如果贸然窜出噬敌,蛇身极长,弱点甚多,不免为敌所乘。此乃蛇类自保的天性。这些

行动,金蛇郎君往昔也不知见过几百次了,从来不以为意,但此刻他正潜心思索攻破五行阵

的诀窍,突然之间,脑海中灵光一闪,登时喜得大叫大跳,破五行阵的策略就此制定,那就

是:“后发制人”四字。

武学中本来讲究的是制敌机先,这“后发制人”却是全然反其道而行。根本方略一定,

其余手段迎刃而解,不到一个月功夫,已将摧破五行阵的方法全部想定,详详细细的写入了

《金蛇秘笈》。他明知这秘笈未必能有人发现,即使有人见到,说不定也在千百年后,那时

温氏五老尸骨早已化为尘土。只是他心中一口怨气不出,又想那五行阵总要流传下来,要是

始终无人能破,岂非让石梁派称霸于天下?他将殚心竭虑所想出来的破法写在秘笈之中,因

在他内心,破阵之法既已想出,五行阵便算已经破了。若真能以此法摧破五行阵,自然再好

不过,可是那毕竟渺茫之极,他从来没有想要收一个徒弟来为己完成心愿。袁承志当下持定

“后发制人”的方略,转了几个圈子,已将五行阵与八卦阵全部带动。

八卦阵法虽为五老后创,《金蛇秘笈》中未曾提及,但根本要旨,与五行阵全无二致。

袁承志只看十六人转得几个圈子,已是了然于胸,心想:“敌人若是破不了五行阵,何必再

加一个八卦阵?若是破了五行阵,八卦阵徒然自碍手脚。温氏五老的天资见识,和金蛇郎君

果然差得甚远。看来这五行阵也是上代传下来的,谅五老自己也创不出来。他们自行增添一

个阵势,反成累赘。金蛇郎君当年若知温氏五老日后有此画蛇添足之举,许多苦心的筹谋反

可省去了。”五老要等他出手,然后乘势扑上,却见他身子越转越慢,殊无进攻之意,最后

竟坐下地来,双手放在膝上,脸露微笑。五老固是心下骇然,旁观各人也都大惑不解,均想

他大敌当前,怎么如此顽皮。岂知这是袁承志慢军之计,一来是诱敌来攻,二来要使五老心

烦意乱,不能沉着。

温方义见他坐下,果然忍耐不住,双掌一错,便要击他后心。温方悟忙道:“二哥,莫

乱了阵法!”温方义这才忍住。五老脚下加速,继续变阵,只待他出手,立即拥上。须知不

论大军交锋,还是两人互傅,进攻者集中全力攻击对方,己方必有大量弱点不加防御,只须

攻势凌厉,敌人忙于自守,无暇反击,己方的弱点便不守而守。五行阵以一人来引致对方进

攻,自显弱点,其余四人便针对敌人身上的弱点进袭,所谓相生相克,便是这个道理。现下

袁承志全不动弹,那便是周身无一不备,五老一时倒是无法可施。

又过一会,袁承志忽然打个呵欠,躺卧在地,双手叠起放在头下当枕头,显得十分优闲

舒适。外面八卦阵的十六名弟子游走良久,越奔越快,功力稍差的人已额角见汗,微微气

喘。五老也真耐得,仍不出手。

袁承志心想:“亏你们这批老家伙受得了这口气。”忽地一个翻身,背脊向上,把脸埋

在手里,呼呼打起鼾来。自来武林中打斗,千古以来,从未有过这项姿势,后心向上而卧,

岂非任人宰割?崔希敏、小慧、青青、温仪等人又是好笑,又是代他担心。黄真先见他坐下

卧倒,已悟出了他对敌的方略,不禁佩服他聪明大胆,这时见他肆无忌惮的翻身而卧,暗叫

不妙,觉得此举未免过份,五老若向他背后突袭,却又如何闪避?招徕生意,可不能用苦肉

计。

温方达眼见良机,大喜之下,左手向右急挥,往下一按,温方施四柄飞刀快如闪电,已

向袁承志背心插去。这下发难又快又准,旁观众人惊叫声中,白光闪处,四把明晃晃的飞刀

一齐斩在袁承志背上。温仪、青青、和小慧都是神摇心悸,转头掩面。石梁派众人欢声雷

动。八卦阵的十六弟子也有七八人停了脚步。

便在此时,袁承志忽地跃起,背上四把飞刀立时震落。他身动如箭,斜射而出,啪的一

掌,正打在温南扬后心。温南扬一口鲜血尚未喷出。已被袁承志提起掷进五行阵中。众人还

没看清楚他如何窜出五行阵来,只见阵外十六名弟子犹如渴马奔泉,寒鸦赴水,纷纷向五行

阵中心投去。袁承志这里一拳,那边一腿,每一招下的都是重手,众弟子不是给他制住要

害,抓起掷了进去,就是被他用掌力挥进阵内。温正等人功力较深,运拳抵抗,也是三招两

式,立被打倒。这么一来,五行八卦阵登时大乱。阵中不见敌人,来来去去的尽是自己人。

众人万料不到袁承志身穿木桑所赐的金丝背心,飞刀不能相伤,反而被他乘机进袭,举手之

间就把八卦阵攻破。温氏五老连声怪叫,手忙脚乱的接住飞进阵来的众弟子。袁承志哪里还

容得他们缓手重行布阵,抢上两步,左手三指直戳温方施的穴道。温方施见飞刀伤他不得,

本已大骇,见他攻来,又是四柄飞刀向他胸前掷去。袁承志不避不让,手指直向他咽喉下二

寸六分的“璇玑穴”点到,飞刀从他胸前震落,三指却已伸到温方施穴道上。温方山钢杖

“泼风盘打”,势挟劲风,猛向袁承志右胯打去。袁承志笑道:“拐杖上了屋顶,又捡回来

了。”口中说话,手上丝毫不缓,顺手一拉,将一名石梁派弟子拖过来向他杖头挡去。温方

山大骇,这一杖虽没盼能打中敌人,但估计当时情势,他前后无法闪避,除了以兵器挡架之

外,更无别法,然而他使的却是一枚脆细的玉簪,只要钢杖轻轻在玉簪上一擦,就把簪子震

为粉碎。哪知他竟拖了一名本门弟子来挡,这一杖上去,岂不将他打得筋断骨折?总算他武

功高强,应变神速,危急中猛然踏上一步,左手在杖头力扳,叫道:“大哥,留神!”钢杖

余势极大,准头偏过,猛向温方达砸去。他知大哥尽可挡得住这一杖,果然温方达双戟一

立,只听得当的一声大响,火星四溅,钢杖和短戟各自震了回来。袁承志却已乘机向温方悟

疾攻。他左掌猛劈,右手中的玉簪不住向他双目刺去。温方悟连连倒退,挥动皮鞭想封住门

户,但袁承志已欺到身前三尺之地,手中皮鞭只嫌太长,所谓“鞭长莫及”,此时却另有含

义了,霎时之间,被玉簪连攻了六七招。温方悟见玉簪闪闪晃动,不离自己双目,连续两次

都已刺到眼皮之上。吓得魂飞天外,此时方知玉簪的厉害,最后一次实在躲不过了,丢开皮

鞭,双手蒙住眼睛,倒地接连打了几个滚,这才避开,但后心已中了重重一脚,痛彻心肺。

他当年以一条皮鞭在温州擂台上连败十二条好汉,威风远震,数十年盛名不衰,哪知今日在

这少年人手中的一枚碧玉簪下败得如此狼狈,站起身来固是羞愤难当,旁观众人也皆骇然。

黄真见小师弟如此了得,出手之怪,从所未见,惊喜之余,心想就是师父也不会这些功夫,

“他这家宝号货色繁多,五花八门,看来不是我华山派一家进的货。他生意的路子可广得很

啊。”崔希敏狂叫喝采。小慧抿着嘴儿微笑。温仪与青青心中窃喜。袁承志摧破坚阵,精神

陡长,此时胜券在握,着着进逼,左手使的是华山派的伏虎掌法,右手玉簪使得却是《金蛇

秘笈》中的金蛇锥法。这身法便是神剑仙猿穆人清亲临,金蛇郎君夏雪宜复生,也只识得一

半,温氏五老如何懂得?他打退温方悟后,转向温方义攻击,也是连施险招,逼得他手忙脚

乱。温方达见情势紧急,唿哨一声,突然发掌把一名弟子推了出去。温方山也手脚齐施,把

阵中弟子或掷或踢,一一清除。练武厅中人数一少,五行阵又推动起来。但袁承志逼住了温

方义毫不放松,使五人无法连环邀击。酣斗中温方义左肩中掌,温方山钢杖一招“李广射

石”,笔直向袁承志后心捣去,同时温方达双戟向左攻到,温方义左肩虽痛,仍按照阵法施

为。这时八卦阵已破,五行阵也已打乱,但五老仍是按照阵法,并力抵御。温仪瞧着袁承志

在五老包围中进退趋避,身形潇洒,正是当年金蛇郎君在五行阵中的模样,又看一会,只见

自己朝思夜想的情郎,白衣飘飘,正在阵中酣战,不由得心神激荡,站起身来,叫道:“夏

郎,夏郎,你……你终于来了。”迈步便向厅心走去。青青忙拉住她手臂,叫道:“妈,你

别去。”温仪眼睛一花,凝神看清楚阵中少年身形仿佛,面目却非,登时身子一晃,倒在青

青的怀中。便在此时,袁承志忽地跃起,右手将玉簪往头上一插,左手已挽住了厅顶的横

梁,翻身而上。

五老斗得正紧,忽然不见了敌人,一怔之际,便觉头顶风生,数十件暗器从空中撒将下

来,知道不妙,待要闪避,温方山与温方施已被钱镖分别打中穴道,跌倒在地。

温方达俯身去救,袁承志又是一把铜钱撒了下来。温方达双戟“密云欲雨”,在头顶一

阵盘旋,只听叮叮之声不绝,砸飞了十多粒铜钱。当下舞动双戟,化成一团白光护住顶门,

忽然间手上一震,双戟已被甚么东西缠住,舞不开来。他吃了一惊。用力回夺,哪知就这么

上夺,双戟突然脱手飞去。他不暇细思,于旁观众人惊呼声中向旁跃开三步,伸掌护身,只

见袁承志已自空跃下,站在厅侧,手持双戟,温方施的皮鞭兀自缠在戟头。袁承志喝道:

“瞧着!”两戟脱手飞出,激射而前,分别钉入厅上的两根粗柱,戟刃直透柱身。两根柱子

一阵晃动,头顶屋瓦乱响。站在门口的人纷纷逃出厅外,只怕大厅倒坍。当年穆人清初授袁

承志剑术时,曾飞剑掷出,没入树干,木桑道人誉为天下无双之剑法,袁承志今日显这一

手,便是从那一招变来。黄真见他以本门手法掷戟撼柱,威不可当,不禁大叫:“袁师弟,

好一招‘飞天神龙’呀!”袁承志回头一笑,说道:“不敢忘了师父的教导,还请大师哥指

教。”温方达四顾茫然,只见四个兄弟都已倒在地下。袁承志缓步走到黄真身边,拔下头上

玉簪,还给了小慧。温方达见本派这座天下无敌的五行八卦阵,竟被这小子在片刻之间,如

摧枯拉朽般一番扫荡,登时闹了个全军覆没,一阵心酸,竟想在柱子上一头碰死。但转念一

想:“我已垂暮之年,这仇多半难报。但只要留得一口气在,总不能善罢干休!”双手一

摆,对黄真道:“金子都在这里,你们拿去吧。”崔希敏不待他再说第二句话,当即将地下

金条尽行捡入皮袋之中,石梁派空有数十人站在一旁,却眼睁睁的不敢阻拦。袁承志适才这

一仗,已打得他们心惊胆战,斗志全失。温方达走到二弟方义身边,但见他眼珠乱转,身子

不能动弹,知是给袁承志以钱镖打中要穴,当即给他在“云台穴”推宫过血,但揉捏良久,

温方义始终瘫痪不动。又去察看另外三个兄弟,一眼就知各人被点中了穴道,然而依照所学

的解穴法潜运内力施治,却全无功效,心知袁承志的点穴法另有怪异之处,可是惨败之余,

以自己身分,实不愿低声下气的相求,转头瞧着青青,嘴唇一努。

青青知他要自己向袁承志求恳,故作不解,问道:“大爷爷,你叫我吗?”温方义暗

骂:“你这刁钻丫头,这时来跟我为难,等此事过了,再瞧我来整治你们娘儿俩。”低声

道:“你要他给四位爷爷解开穴道。”

青青走到袁承志跟前,福了一福,高声道:“我大爷爷说,请你给我四位爷爷解开穴

道。这是我大爷爷求你的,可不是我求你啊!”袁承志道:“好。”上前正要俯身解治,黄

真忽然在铁算盘上一拨,说道:“袁师弟,你实在一点也不懂生意经。奇货可居,怎不起

价?你开出盘去。不怕价钱怎么俏,人家总是要吃的。”袁承志知道大师兄对石梁派很有恶

感,这时要乘机报复。他想师父常说:“得饶人处且饶人”,青青又已出言相求,金子既已

取回,虽不愿再留难温氏五老,但大师兄在此,自然一切由他主持,便道:“请大师哥吩

咐。”

黄真道:“温家在这里残害乡民,仗势横行,衢州四乡怨声载道,我这两天已打听得清

清楚楚。我说师弟哪,你给人治病,那是要落本钱的,总得收点儿诊费才不蚀本,这笔钱咱

们自己倒也不用要了,若是去救济给他温家害苦了的庄稼人,这桩生意做得过吧?”

袁承志想起初来石梁之时,见到许多乡民在温家大屋前诉怨说理,给温正打得落花流

水,又想起石梁镇上无一人不对温家大屋恨之入骨,侠义之心顿起,道:“不错,这里的庄

稼汉真是给他们害苦啦。大师哥你说怎么办?”黄真在算盘上滴滴笃笃的拨上拨下,摇头晃

脑的念着珠算口诀,甚么“六上一去五进一”、“三一三十一,二一添作五”说个不停,也

不知算甚么帐。

崔希敏和小慧见惯黄真如此装模作样。袁承志对大师兄很是恭敬,见他算帐算得希奇古

怪,却不敢嬉笑。石梁派众人满腔气愤,哪里还笑得出?只有青青却嗤的一声笑了出来。黄

真摇头晃脑的道:“袁师弟,你的诊费都给你算出来啦!救一条命是四百石白米。”袁承志

道:“四百石?”黄真道:“不错,四百石上等白米,不许搀一粒沙子秕谷,斤两升斗,可

不能有一点儿捣鬼。”也不问温方达是否答允,已说起白米的细节来。袁承志道:“这里四

位老爷子,那么一共是一千六百石了?”黄真大拇指一竖,赞道:“师弟,你的心算真行,

不用算盘,就算出一个人四百石,四个人就是一千六百石。”崔希敏想:“那有甚么希奇?

我不用算盘也算得出。”黄真对温方达道:“明儿一早,你备齐一千六百石白米,分给四乡

贫民,每人一斗。你发满了一千六百石,我师弟就给你救治这四位令弟。”

温方达忍气道:“一时三刻之间,我哪里来这许多白米?我家里搬空了米仓,只怕也不

过七八十石罢了。”黄真道:“诊金定价划一,折扣是不能打的。不过看在老朋友份上,分

期发米,倒也不妨通融。你发满四百石,就给你救一个人。等你发满八百石,再给你救第二

个。要是你手头不便,那么隔这么十天半月、一年半载之后再发米,我师弟随请随到,就算

是在辽东、云南,也会赶来救人,决不会有一点儿拖延推搪。”温方达心想:“四个兄弟给

点中了穴道,最多过得十二个时辰,穴道自解,只不过损耗些内力而已,不必受他如此敲诈

勒索。”黄真已猜中了他心思,说道:“其实呢,你我都是行家,知道过得几个时辰,穴道

自解,这一千六百石白米,大可省之。只不过我们华山派的点穴功夫有点儿霸道,若不以本

门功夫解救,给点了穴道之人日后未免手脚不大灵便,至于头昏眼花,大便不通,小便闭

塞,也是在所难免,内力大损,更是不在话下。好在四位年纪还轻,再练他五六十年,也就

恢复原状了。”温方达知道此言非虚,咬了咬牙,说道:“好吧,明天我发米就是。”黄真

笑道:“大老板做生意真是爽快不过,一点也不讨价还价。下次再有生意,要请你时时光

顾。”温方达受他奚落了半天,一言不发,拂抽入内。

袁承志向温仪和青青施了一礼,说道:“明天见。”他知石梁派现下有求于己,决不敢

对她们母女为难。师兄弟等四人提了黄金,兴高采烈的回到借宿的农民家里。

这时天才微明。小慧下厨弄了些面条,四人吃了,谈起这场大胜,无不眉飞色舞。

黄真举起面碗,说道:“袁师弟,当时我听师父说收了一位年纪很轻的徒弟,曾对你二

师哥归辛树夫妇讲笑,说咱们自己的弟子有些年纪都已三十开外了,师父忽然给他们添上了

一位小师叔,只怕大伙儿有点尴尬吧。哪知师弟你功夫竟这么俊,别说我大师哥跟你差得

远,你二师哥外号神拳无敌,大江南北少有敌手,但我瞧来,只怕也未必胜得过你。咱们华

山派将来发扬光大,都应在师弟你身上了。这里无酒,我敬你一碗面汤。”说罢举起碗来,

将面汤一饮而尽。袁承志忙站起身来,端汤喝了一口,说道:“小弟今日侥幸取胜,大师哥

的称赞实在愧不敢当。”

黄真笑道:“就凭你这份谦逊谨慎,武林中就极为难得,快坐下吃面。”他吃了几筷,

转头对崔希敏道:“你只要学到袁师叔功夫的一成,就够你受用一世了。”

崔希敏在温家眼见袁承志大展神威,举手之间破了那厉害异常的五行阵,心里佩服之

极,听师父这么说,突然跪倒,向袁承志磕了几个头,说道:“求小师叔教我点本事。”袁

承志忙跪下还礼,连说:“不敢当,我大师哥的功夫,比我精纯十倍。”黄真笑道:“我功

夫不及你,可是要教这家伙,却也绰绰有余,只是我实在没有耐心。师弟若肯成全这小子,

做师哥的感激不尽。”原来黄真因却不过崔秋山的情面,收了崔希敏为徒。但这弟子资质鲁

钝,闻十而不能知一,与黄真机变灵动的性格极不相投。黄真纵是在授艺之时,也是不断的

插科打诨,胡说八道。弟子越蠢,他讥刺越多。崔希敏怎能分辨师父的言语哪一句是真,哪

一句是假?黄真明明说的是讽刺反话,他还道是称赞自己。如此学艺,自然难有成就。后来

袁承志感念他叔叔崔秋山舍命相救之德,又见他是小慧的爱侣,果然详加指点。崔希敏虽因

天资所限,不能领会到多少,但比之过去,却已大有进益了。次日一早,黄真和袁承志刚起

身,外边有人叫门,进来一名壮汉,拿了温方达的名帖,邀请四人前去。黄真笑道:“你们

消息也真灵通,我们落脚的地方居然打听得清清楚楚。”四人来到温家,只见乡民云集,一

担担白米从城里挑来,原来温方达连夜命人到衢州城里采购,衢州城是浙东大城,甚是富

饶,但骤然要采购一千六百石米,却也不大容易,米价陡起,使温家又多花了几百两银子。

温方达当下请黄真过目点数,然后一斗斗的发给贫民。四乡贫民纷纷议论,都说温家怎么忽

然转了性。黄真见温方达认真发米,虽知出于无奈,但也不再加以讥诮,说道:“温老爷

子,你发米济贫,乃是为子孙积德。有个新编的好歌,在下唱给你听听。”放开嗓子,唱了

起来:

“年来蝗旱苦频仍,嚼啮禾苗岁不登,

米价升腾增数倍,黎民处处不聊生。

草根木叶权充腹,儿女呱呱相向哭;

釜甑尘飞爨绝烟,数日难求一餐粥。

官府征粮纵虎差,豪家索债如狼豺。

可怜残喘存呼吸,魂魄先归泉壤埋。

骷髅遍地积如山,业重难过饥饿关。

能不教人数行泪,泪洒还成点血班?

奉劝富家同赈济,太仓一粒恩无既。

枯骨重教得再生,好生一念感天地。

天地无私佑善人,善人德厚福长臻。

助贫救生功勋大,德厚流光裕子孙。”

他嗓子虽然不佳,但歌词感人,闻者尽皆动容。袁承志道:“师哥,你这首歌儿作得很

好啊。”黄真道:“我哪有这么大的才学?这是闯王手下大将李岩李公子作的歌儿。”袁承

志点头道:“原来又是李公子的大作。他念念不忘黎民疾苦,那才是真英雄、大豪杰。”

袁承志也不待一千六百石白米发完,便给温氏四老解开穴道,推宫过血。四老委顿了半

夜,均已有气无力,脸色气得铁青。袁承志向五老作了一揖,说道:“多多得罪,晚辈万分

抱歉。”黄真笑道:“你们送了一千六百石米,不免有点肉痛,但石梁温家的名声却好了不

少。这桩生意你们其实是大有赚头,不可不知。”五老一言不发,掉头入内。

黄真见发米已毕,贫民散去,说道:“咱们走吧!”袁承志心想须得与青青告别,又想

她母女和温家已经破脸,只怕此处已不能居,正待和师哥商议,忽见青青抱着母亲,哭叫:

“承志大哥!”快步奔了出来。

袁承志一惊,忙问:“怎么?”猛听得飕飕风声,知道不妙,忙急跃而前,伸手一抄,

抓住了四柄射向青青背心的飞刀。只见人影闪动,温方施避入了门后,跟着砰的一声,大门

合上,将六人关在门外。

青青哭道:“四爷爷下毒手杀……杀了我妈。”转过手中母亲的身子,只见温仪背心上

插了一柄飞刀,直没至柄。袁承志惊怒交集,伸手要去拔刀。黄真把他手一挡,道:“拔不

得,一拔立时就死!”眼见温仪伤重难救,便点了她两处穴道,使她稍减痛楚。温仪脸露微

笑,低声道:“青儿,别难受。我……我去……去见你爸爸啦。在你爸爸身边,没人……没

人再欺侮我。”青青哭着连连点头。温仪对袁承志道:“有一件事,你可不能瞒我。”袁承

志道:“伯母要知道甚么事?晚辈决不隐瞒。”温仪道:“他有没有遗书?有没提到我?”

袁承志道:“夏前辈留下了些武功图谱。昨天我破五行阵,就是用他遗法,总算替他报了大

仇,出了怨气。”温仪道:“他没留下给我的信么?”袁承志不答,只缓缓摇了摇头。温仪

好生失望,道:“他喝了那碗莲子羹才没力气,这碗……这碗莲子羹是我给他喝的。可是我

真的……真的一点也不知道呀。”袁承志安慰她道:“夏前辈在天之灵,一定明白,决不会

怪伯母的。”温仪道:“他定是伤心死的,怪我暗中害他,现今就算明白,可是也已迟

了。”青青泣道:“妈,爹爹早知道的。你也喝了莲子羹,要陪爹爹一起死。他当时就明白

了。”温仪道:“他……他当真明白吗?为甚么一直不来接我?连……连遗书也不给我一

封?”

袁承志见她临死尚为这事耿耿于怀,一时之间,想不出甚么话来安慰,但见她目光散

乱,双手慢慢垂了下来,忽然心念一动,想起了《金蛇秘笈》中那张“重宝之图”,其中提

到过温仪的名字,忙从怀里取出来,道:“伯母,你请看!”温仪双目本已合拢,这时又慢

慢睁开,一见图上字迹,突然精神大振,叫道:“这是他的字,我认得的。”低声念着那几

行字道:“得定之人……务请赴浙江衢州石梁……寻访温仪,……寻访温仪,那就是我

呀……酬以黄金十万两。”又见到那两行小字:“此时纵聚天下珍宝,亦焉得以易半日聚

首,重财宝而轻别离,愚之极矣,悔甚恨甚。”她满脸笑容,伸手拉住袁承志的衣袖,道:

“他没怪我,他心里仍然记着我,想着我……而今我是要去了,要去见他了……”说着慢慢

闭上了眼。袁承志见此情景,不禁垂泪。温仪忽然又睁开眼来,说道:“袁相公,我求你两

件事,你一定得答应。”袁承志道:“伯母请说,只要做得到的,无不应命。”温仪道:

“第一件,你把我葬在他身边。第二件……第二件……”袁承志道:“第二件是甚么?伯母

请说。”温仪道:“我……我世上亲人,只有……只有这个女儿,你……你们……你

们……”手指着青青,忽然一口气接不上,双眼一闭,垂头不动,已停了呼吸。青青伏在母

亲身上大哭,袁承志轻拍她肩头。黄真、安小慧、和崔希敏三人眼见袁承志对她极是关切,

又见她母亲惨遭杀害,均感恻然,只是于此中内情一无所悉,不知说甚么话来安慰才好。青

青忽地放下母亲尸身,拔剑而起,奔到大门之前,举剑乱剁大门,哭叫:“你们害死我爹

爹,又害死我妈妈,我……我要杀光了你温家全家。”纵身跃起,跳上了墙头。

袁承志也跃上墙头,轻轻握住她左臂,低声道:“青弟,他们果然狠毒。不过,终究是

你的外公。”

青青一阵气苦,身子一晃,摔了下来。袁承志忙伸臂挽住她腰,却见她已昏晕过去,大

惊之下,连叫:“青弟,青弟!”黄真道:“不要紧,只是伤心过度。”取出一块艾绒,用

火折点着了,在青青鼻下熏得片刻,她打了一个喷嚏,悠悠醒来,呆呆瞧着母亲尸身,一言

不发。

袁承志问道:“青弟,你怎么了?”她只是不答。袁承志垂泪道:“你跟我们去吧,这

里不能住了。”青青呆呆的点了点头。袁承志抱起温仪尸身,五人一齐离了温家大屋。袁承

志走出数十步,回头一望,但见屋前广场上满地白米,都是适才发米时掉下来的,数十头麻

雀跳跃啄食。此时红日当空,浓荫匝地,温家大屋却紧闭了大门,静悄悄地没半点声息,屋

内便如空无一人。

黄真对崔希敏道:“这五十两银子,拿去给咱们借宿的农家,叫他们连夜搬家。”崔希

敏接了,瞪着眼问师父道:“干么要连夜搬家呀?”黄真道:“石梁派的人对咱们无可奈

何,自然会迁怒于别人,定会去向那家农家为难。你想那几个庄稼人,能破得了五行阵

吗?”崔希敏点头道:“那可破不了!”飞奔着去了。四人等他回来,绕小路离开石梁镇,

行了十多里,见路边有座破庙。黄真道:“进去歇歇吧。庙破菩萨烂,旁人不会疑心咱们顺

手牵羊、偷鸡摸狗。”崔希敏道:“那当然!”走进庙中,在殿上坐了。黄真道:“这位太

太的遗体怎么办?是就地安葬呢,还是到城里入殓?”袁承志皱眉不语。黄真道:“如到城

里找灵柩入殓,她是因刀伤致死,官府查问起来,咱们虽然不怕,总是麻烦。”言下意思是

就在此葬了。青青哭道:“不成,妈妈说过的,她要和爸爸葬在一起。”黄真道:“令尊遗

体葬在甚么地方?”青青说不上来,望着袁承志。袁承志道:“在咱们华山!”四人听了都

感诧异。袁承志又道:“她父亲便是金蛇郎君夏前辈。”黄真年纪与夏雪宜相仿,但夏雪宜

少年成名,黄真初出道时,金蛇郎君的威名早已震动武林,一听之下,登时肃然动容,微一

沉吟,说道:“我有个主意,姑娘莫怪。”青青道:“老伯请说。”黄真指着袁承志道:

“他是我师弟,你叫我老伯不敢当,还是称大哥吧。”崔希敏向青青直瞪眼,心想:“这样

一来,我岂不是又得叫你这小妞儿作姑姑?”青青向袁承志望了一眼,竟然改了称呼,道:

“黄大哥的话,小妹自当遵依。”崔希敏暗暗叫苦:“糟糕,糟糕,这小妞居然老实不客气

的叫起黄大哥来。”黄真怎想得到这浑小子肚里在转这许多念头,对青青道:“令堂遗志是

要与令尊合葬,咱们总要完成她这番心愿才好。但不说此处到华山千里迢迢,灵柩难运,就

算灵柩到了华山脚下,也运不上去。”青青道:“怎么?”袁承志道:“华山山峰险峻之

极,武功稍差一些的就上不了。运灵柩上去是决计不成的。”黄真道:“另外有个法子,是

将令尊的遗骨接下来合葬。不过令尊遗体已经安居吉穴,再去惊动,似乎也不很妥当。”

青青见他说得在理,十分着急,哭道:“那怎么办呢?”黄真道:“我意思是把令堂遗

体在这里火化了,然后将骨灰送上峰去安葬。”说到这件事,他可一本正经,再不胡言乱语

了。青青虽然下愿,但除此之外也无别法,只得含泪点头。当下众人收集柴草,把温仪的尸

体烧化了。青青自幼在温家颇遭白眼,虽然温正等几个表兄见她美貌,讨好于她,却也全是

心存歹念,只有母亲一人才真心爱她,这时见至爱之人在火光中渐渐消失,不禁伏地大哭。

袁承志在破庙中找了一个瓦罐,等火熄尸销,将骨灰捡入罐中,拜了两拜,暗暗祷祝:

“伯母在天之灵尽管放心,小侄定将伯母骨灰送到华山绝顶安葬,决不敢有负重托。”黄真

见此事已毕,对袁承志道:“我们要将黄金送到江西九江去。闯王派了许多兄弟在江南浙赣

一带联络,以待中原大举之时,南方也竖义旗响应,人多事繁,在在需钱。袁师弟夺还黄

金,功劳真是不小。”

青青道:“小妹不知这批金子如此事关重大,要不是两位大哥到来,可坏了闯王大

事。”崔希敏道:“也要你知道才好。”青青在口头上素不让人,说道:“此后如不是黄大

哥亲自护送,多半路上还要出乱子。”崔希敏急道:“甚……甚么?你又要来抢吗?”黄真

眼睛一横,不许他多言,说道:“袁师弟与温姑娘如没甚么事,大家同去九江如何?”袁承

志道:“小弟想念师父,想到南京去拜见他老人家,还想见见崔叔叔。大师哥以为怎样?”

黄真点头道:“师父身边正感人手不足,他老人家也想念你得很。师弟,你这一次在石梁开

张大发,赚了个满堂红。今后行侠仗义,为民除害,盼你诸事顺遂,大吉大利,生意兴隆,

一本万利。”袁承志肃然道:“还请大师哥多多教诲。”黄真笑道:“我不跟你来这套,咱

们就此别过。夏姑娘,你以后顺手发财,可得认明人家招牌字号呀。”站起来一拱手,转头

就走。崔希敏也向师叔拜别。

小慧对袁承志道:“承志大哥,你多多保重。”袁承志点头道:“见到安婶婶时,说我

很记挂她。”小慧道:“妈知道你长得这样高了,一定很喜欢。我去啦!”行礼告别,追上

黄真和崔希敏,向西而去。她一面走,一面转头挥手。袁承志也不停挥手招呼,直至三人在

山边转弯,不见背影,这才停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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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发表于 2009-1-22 02:27:11 | 显示全部楼层

正文 第八回 易寒强敌胆 难解女儿心

青青哼了一声,道:“干么不追上去再挥手?”袁承志一怔,不知他这话是甚么意思。

青青怒道:“这般恋恋不舍,又怎不跟她一起去?”袁承志才明白她原来生的是这个气,说

道:“我小时候遇到危难,承她妈妈相救,我们从小就在一块儿玩的。”青青更加气了,拿

了一块石头,在石阶上乱砸,只打得火星直进,冷冷的道:“那就叫做青梅竹马了。”又

道:“你要破五行阵,干么不用旁的兵刃,定要用她头上的玉簪?难道我就没簪子吗?”说

着拔下自己头上玉簪,折成两段,摔在地下,踹了几脚。袁承志觉得她在无理取闹,只好不

作声。青青怒道:“你和她这么有说有笑的,见了我就闷闷不乐。”袁承志道:“我几时闷

闷不乐了?”青青道:“人家的妈妈好,在你小时候救你疼你,我可是个没妈妈的人。”说

到母亲,又垂下泪来。袁承志急道:“你别尽发脾气啦。咱们好好商量一下,以后怎样?”

青青听到“以后怎样”四字,苍白的脸上微微一红,道:“商量甚么?你去追你那小慧妹妹

去。我这苦命人,在天涯海角飘泊罢啦。”袁承志心中盘算,如何安置这位大姑娘,确是一

件难事。青青见他不语,站起来捧了盛着母亲骨灰的瓦耀,掉头就走。袁承志忙问:“你去

哪里?”青青道:“你理我呢?”径向北行。袁承志无奈,只得紧跟在后面。一路上青青始

终不跟他交谈,袁承志逗她说话,总是不答。

到了金华,两人入客店投宿。青青上街买了套男人衣巾,又改穿男装。袁承志知她仓卒

离家,身边没带甚么钱,乘她外出时在她衣囊中放了两锭银子。青青回来后,撅起了嘴,将

银子送回他房中。这天晚上她出去做案,在一家富户盗了五百多两银子。第二天金华城里便

轰传起来。

袁承志料知是她干的事,不禁暗皱眉头,真不懂得她为甚么莫名其妙的忽然大发脾气?

如何对付实是一窍不通。软言相求吧?实在放不下脸来;弃之不理吧?又觉让她一个少女孤

身独闯江湖,未免心有不忍。想来想去,不知如何是好。这日两人离了金华,向义乌行去。

青青沉着脸在前,袁承志跟在后面。行了三十多里,忽然天边乌云密布,两人忙加紧脚步,

行不到五里,大雨已倾盆而下。袁承志带着雨伞,青青却嫌雨伞累赘没带。她展开轻功向前

急奔,附近却没人家,也无庙宇凉亭。袁承志脚下加快,抢到她前面,递伞给她。青青伸手

把伞一推。袁承志道:“青弟,咱们是结义兄弟,说是同生共死,祸福与共。怎么你到这时

候还在生哥哥的气?”青青听他这么说,气色稍和,道:“你要我不生气,那也容易,只消

依我一件事。”袁承志道:“你说吧,别说一件,十件也依了。”青青道:“好,你听着。

从今而后,你不能再见那个安姑娘和她母亲。如你答允了,我马上向你赔不是。”说着嫣然

一笑。袁承志好生为难,心想安家母女对己有恩,将来终须设法报答,无缘无故的避不见

面,那成甚么话?这件事可不能轻易答允,不由得颇为踌躇。

青青俏脸一板,怒道:“我原知你舍不得你那小慧妹妹。”转过身来,向前狂奔。袁承

志大叫:“青弟,青弟!”青青充耳不闻,转了几个弯,见路中有座凉亭,便直窜进去。袁

承志奔进凉亭,见她已然全身湿透。其时天气正热,衣衫单薄,雨水浸湿后甚是不雅,青青

又羞又急,伏在凉亭栏杆上哭了出来,叫道:“你欺侮我,你欺侮我。”袁承志心想:“这

倒奇了,我几时欺侮过你了?”当下也不分辩,解下长衫,给她披在身上。他有伞遮雨,衣

衫未湿。寻思:“到底她要甚么?心里在想甚么?我可一点也不懂。小慧妹妹又没得罪她,

为甚么要我今后不可和她再见?难道为了小慧妹妹向她索讨金子,因而害死她妈妈?这可也

不能怪小慧啊。”他将吕七先生、温氏五老这些强敌杀得大败亏输,心惊胆寒,也不算是何

等难事,可是青青这位大姑娘忽喜忽嗔,忽哭忽笑,实令他搔头摸腮,越想越是胡涂。青青

想起母亲惨死,索性放声大哭起来,直哭得袁承志手足无措,不知如何是好。过了一阵,雨

渐渐停了,青青却仍是哭个不休。她偷眼向袁承志一望,见他也正望着自己,忙转过眼光,

继续大哭。袁承志也横了心,心想:“看你有多少眼泪!”

正自僵持不决,忽听得脚步声响,一个青年农夫扶着一个老妇走进亭来。老妇身上有

病,哼个不停。那农夫是他儿子,不住温言安慰。青青见有人来,也就收泪不哭了。袁承志

心念一动:“我试试这法儿看。”过不多时,这对农家母子出亭去了。青青见雨已停,正要

上道,袁承志忽然“哎唷,哎唷”的叫了起来。

青青吃了一惊,回头看时,见他捧住了肚子,蹲在地下,忙走过去看。袁承志运起混元

功,额上登时黄豆般的汗珠直淌下来。青青慌了,连问:“怎么了?肚子痛么?”袁承志心

想:“装假索性装到底!”运气闭住了手上穴道。青青一摸他手,只觉一阵冰冷,更是慌了

手脚,忙道:“你怎么了?怎么了?”袁承志大声呻吟,只是不答。青青急得又哭了起来。

袁承志呻吟道:“青弟,我……我这病是好不了的了,你莫理我。你你……自己去吧。”青

青急道:“怎么好端端的生起病来?”袁承志有气无力的道:“我从小有一个病……受不得

气……要是人家发我脾气,我心里一急,立刻会心痛肚痛,哎唷,哎唷,痛死啦!昨天跟你

的五位爷爷相斗,又使力厉害了,我……我……”青青惊惶之下,双手搂住了他,给他胸口

揉搓。袁承志被她抱住,很是不好意思。青青哭道:“承志大哥,都是我不好,你别生气

啦。”袁承志心想:“我若不继续装假,不免给她当作了轻薄之人。”此时骑虎难下,只得

垂下了头,呻吟道:“我是活不成啦,我死之后,你给我葬了,去告诉我大师哥一声。”他

越装越象,肚里却在暗暗好笑。

青青哭道:“你不能死,你不知道,我生气是假的,我是故意气你的,我心里……心里

很是喜欢你呀。你要是死了,我跟你一起死!”袁承志心头一惊:“原来她是爱着我。”他

生平第一次领略少女的温柔,心头一股说不出的滋味,又是甜蜜,又是羞愧,怔怔的不语。

青青只道他真的要死了,紧紧的抱住他,叫道:“大哥,大哥,你不能死呀。”袁承志只觉

她吹气如兰,软绵绵的身体偎依着自己,不禁一阵神魂颠倒。青青又道:“我生气是假的,

你别当真。”袁承志哈哈一笑,说道:“我生病也是假的呀,你别当真!”青青一呆,忽地

跳起,劈脸重重一个耳光,啪的一声大响,只打得他眼前金星乱冒。青青掩脸就走。袁承志

愕然不解:“刚才还说很喜欢我,没有我就活不成,怎么忽然之间又翻脸打人?”他不解青

青的心事,只得跟在后面。青青一番惊惶,一番喜慰,早将对安小慧的疑忌之心抛在一旁,

见袁承志左边脸上红红的印着自己五个手指印,不禁有些歉然,也不禁有些得意,想到终于

泄露了自己心事,又感羞愧难当。两人都是心中有愧,一路上再不说话,有时目光相触,均

是脸上一红,立即同时转头回避。心中却均是甜甜的,这数十里路,便如是飘飘荡荡的在云

端行走一般。这天傍晚到了义乌,青青找到一家客店投宿。袁承志跟着进店。青青横他一

眼,说道:“死皮赖活的跟着人家,真讨厌。”袁承志摸着脸颊,笑道:“我肚痛是假,这

里痛却是真的。”青青一笑,道:“你要是气不过,就打还我一记吧。”

两人于是和好如初,晚饭后闲谈一会,两人分房睡了。青青见他于自己吐露真情之后,

仍是温文守礼,不再提起那事,倒免了自己尴尬狼狈,可是忍不住又想:“我说了喜欢他,

他却又怎地不跟我说?”这一晚翻来覆去,又怎睡得安稳?次日起身上道,青青问起他如何

见到她爹爹的遗骨。袁承志于是详细说了猩猩怎样发现洞穴,他怎样进洞见到骷髅、怎样掘

到铁盒,怎样发现图谱等情,又讲到张春九和那秃头夜中前来偷袭、反而遭殃的事。

青青只听得毛骨悚然,说道:“张春九是我四爷爷的徒弟,最是奸恶不过。那秃头是二

爷爷的徒弟。我五个爷爷每年正月十六,总是派了几批子侄徒弟出去寻找甚么。到底寻甚么

人,还是找甚么东西,大家鬼鬼祟祟的,可从来不跟我说。不过每个人回来,全都垂头丧气

的,定是甚么也找不到。现下想来,自然是在找我爹爹的下落了。”过了一会,又道:“我

爹爹死了之后还能用计杀敌,真是了不起。”言下赞叹不已,又道:“要是爹爹活着,见到

你把温家那些坏人打得这般狼狈,定是高兴得很……喂,妈妈是亲眼见到的,她定会告诉爹

爹……你再把爹爹的笔迹给我瞧瞧。”袁承志取出那幅图来,递给她道:“这是你爹爹的东

西,该当归你。”青青瞧着父亲的字迹,又是伤心,又是欢喜。

这天来到松江,青青忽道:“大哥,到了南京,见过你师父后,咱们就去把宝贝起出

来。”袁承志奇道:“甚么宝贝?”青青道:“爹爹这张图不是叫做‘重宝之图’么?他说

得宝之人要酬我妈妈黄金十万两,妈妈又说这是皇宫内库中的物事,其中不知有多少金银珠

宝。”袁承志沉吟道:“话是不错,可是咱们办正事要紧。”他一心记挂的,只是会见师父

之后去报父仇。青青道:“按图寻宝,也不见得会耽搁多少时候。”袁承志神色不悦,说

道:“咱俩拿到这许多金银珠宝,又有甚么用?青弟,我劝你总要规规矩矩的做人,别这么

贪财才好。”只说得青青撅起了小嘴,赌气不吃晚饭。次日上路,青青道:“我不过拿了闯

王二千两黄金,他们就急得甚么似的,要你大师兄亲自出马来取回去。闯王干么这样小家气

啊?”袁承志道:“闯王哪里小家气了?我见过他的。他待人最是仗义疏财,他为天下老百

姓解除疾苦,自己节俭得很,当真是一位大英雄大豪杰。这二千两黄金他有正用,自然不能

轻易失去。”青青道:“是呀,要是咱们给闯王献上黄金二十万两,甚至二百万两、三百万

两,你说这件事好不好呢?”这一言提醒,只喜得袁承志抓住了她手,道:“青弟,我真胡

涂啦,多亏你说。”青青把手一甩。道:“我也不要你见情,以后少骂人家就是啦。”袁承

志陪笑道:“要是我们找到这批金珠宝贝,献给闯王,可不知能救得多少受苦百姓的性

命。”两人坐在路边,取出图来细看,见图中心处有个红圈,圈旁注着“魏国公府”四字。

两人又细看了一会。袁承志道:“宝藏是在魏国公府的一间偏房底下。”青青道:“咱

们到南京后,只消寻到魏国公府,就有法子。魏国公是大将军徐达的封号,他是本朝第一大

功臣,府第定然极大,易找得很。”

袁承志摇摇头道:“大将军的府第非同小可,防守定严,就算混得进去,要这么大举挖

掘,实在也为难得紧。”青青道:“现下凭空猜测,也是无用,到了南京再相机行事吧。”

路上数日,到了南京。那金陵石头城是天下第一大城,乃太祖当年开国建都之地,千门万

户,五方辐辏,朱雀桥畔箫鼓,乌衣巷口绮罗,虽逢乱世,却是不减昔年侈靡。两人投店

后,袁承志便依着大师哥所说地址去见师父。一问之下,却知穆人清往安庆府去了,至于到

了安庆府何处,在南京联络传讯之人也不知情。袁承志郁郁不乐,青青拉他出去游玩,也是

全无心绪,只是坐在客店中发闷。青青把店伙叫来,询问魏国公府的所在。那店伙茫然不

知,说南京哪里有甚么魏国公府。青青恼了,说道:“魏国公是本朝第一大功臣,怎会没国

公府?”店伙道:“要是有,相公自己去找吧。小人生在南京,长在南京,在南京住了四十

多年,可就是没听见过。”青青怪他顶撞,伸手要打,给袁承志拦住。那店伙唠唠叨叨的去

了。

两人在南京寻访了七八天,没找到丝毫线索。袁承志便要去安庆府寻师,青青说既然到

了南京,总得查个水落石出才罢。两人又探问了五六日。有人说徐大将军的后人在永乐皇帝

时改封定国公,听说现今是在北京。有人说:大将军逝世后追赠中山王,南京锺山有中山王

墓,两位要不要去瞧瞧?又有人说,南京守备国公爷倒是姓徐,但他住在守备府,却不知魏

国公府在哪里。两人去守备府察看,却见跟地图上所绘全然不对。这一晚两人雇了艘河船,

在秦淮河中游河解闷。袁承志道:“你爹爹何等英雄,他得了这张地图却找不到宝藏,可见

这回事本来是很渺茫的。”青青道:“我爹爹明明这样写着,哪会有错?又不是一两金子、

二两银子的事,当然不会轻轻易易就能得到。”袁承志道:“再找一天,要是仍无端倪,咱

们可得走了。”青青道:“再找三天!”袁承志笑道:“好,依你,三天就三天。你道我不

想找到宝藏么?”

河中笛歌处处,桨声轻柔,灯影朦胧,似乎风中水里都有脂粉香气,这般旖旎风光袁承

志固是从所未历,青青僻处浙东,却也没见过这等烟水风华的气象。她喝了几杯酒,脸上酡

红,听得邻船上传来阵阵歌声,盈盈笑语,不禁有微醺之意,笑道:“大哥,咱们叫两个姐

儿来唱曲陪酒好吗?”袁承志登时满脸通红,说道:“你喝醉了么?这么胡闹!”游船上的

船夫接口道:“到秦淮河来玩的相公,哪一个不叫姐儿陪酒?两位相公如有相熟的,小的就

去叫来。”袁承志双手乱摇,连叫:“不要,不要!”

青青笑问船夫:“河上哪几位姑娘最出名呀?”船夫道:“讲到名头,像卞玉京啦,柳

如是啦,董小宛啦,李香君啦,哪一位都是才貌双全,又会做诗,又会唱曲的美貌姑娘。”

青青道:“那么你把甚么柳如是、董小宛给我们叫两个来吧。”船夫伸了舌头,笑道:“你

这位相公定是初来南京。”青青道:“怎么?”船夫道:“这些出名的姑娘,相交的不是王

孙公子,就是出名的读书人。寻常做生意的,就是把金山银山抬去,要见她们一面,也未必

见得着呢,又怎随便叫得来?”青青啐道:“一个妓女也有这么大的势派?”

船夫道:“秦淮河里有的是好姑娘,小的给两位相公叫两个来吧。”袁承志道:“咱们

要回去啦,改天再说吧。”青青笑道:“我可还没玩够!”对船夫道:“你叫吧!”那船夫

巴不得有这么一句话,放开喉咙喊了几声。不多一刻,一艘花舫从河边转出,两名歌女从跳

板上过来,向袁承志与青青福了两福。袁承志起身回礼,神色尴尬。青青却大模大样的端坐

不动,只微微点了点头,见袁承志一副狼狈模样,心中暗暗好笑,又想:“他原是个老实

头,就算心里对我好,料他也说不出口。”

那两名歌女姿色平庸。一个拿起箫来,吹了个“折桂令”的牌子,倒也悠扬动听。

另一个歌女对青青道:“相公,我两人合唱个‘挂枝儿’给你听,好不好?”青青笑

道:“好啊。”那歌女弹起琵琶,唱的是男子腔调,唱道:“我教你叫我,你只是不应,不

等我说就叫我才是真情。要你叫声‘亲哥哥’,推甚么脸红羞人?你口儿里不肯叫,想是心

里儿不疼。你若疼我是真心也,为何开口难得紧?”袁承志听到这里,想起自己平时常叫

“青弟”,可是她从来就不叫自己一声“哥哥”,只是叫“承志大哥”,要不然便叫“大

哥”,不由得向青青瞧去。只见她脸上晕红,也正向自己瞧来,两人目光相触,都感不好意

思,同时转开了头,只听那歌女又唱道:“俏冤家,非是我好教你叫,你叫声无福的也自难

消。你心不顺,怎肯便把我来叫?叫的这声音儿娇,听的往心窝里烧。就是假意儿的殷勤

也,比不叫到底好!”

另一个歌女以女子腔调接着唱道:“俏冤家,但见我就要我叫,一会儿不叫你,你就心

焦。我疼你哪在乎叫与不叫。叫是口中欢,疼是心想着。我若疼你是真心也,就不叫也是

好。”

歌声娇媚,袁承志和青青听了,都不由得心神荡漾。只听那唱男腔的歌女唱道:

“我只盼,但见你就听你叫,你却是怕听见的向旁人学。才待叫又不叫,只是低着头儿

笑,一面低低叫,一面把人瞧。叫得虽然艰难也,心意儿其实好。”

两人最后合唱:“我若疼你是真心也,便不叫也是好!”琵琶玎玎,轻柔流荡,一声声

挑人心弦,衬着曲词,当真如蜜糖里调油、胭脂中掺粉,又甜又腻,又香又娇。袁承志一生

与刀剑为伍,识得青青之前,结交的都是豪爽男儿,哪想得到单是叫这么一声,其中便有这

许多讲究,想到曲中缠绵之意,绸缪之情,不禁心中怦怦作跳。青青眼皮低垂,从那歌女手

中接过箫来,拿手帕醮了酒,在吹口处擦干净了,接嘴吐气,吹了起来。袁承志当日在石梁

玫瑰坡上曾听她吹箫,这时河上波光月影,酒浓脂香,又是一番光景,箫声婉转清扬,吹的

正是那“挂枝儿”曲调,想到“我若疼你是真心也,便不叫也是好”那两句,灯下见到青青

的丽色,不觉心神俱醉。

袁承志听得出神,没发觉一艘大花舫已靠到船边,只听得有人哈哈大笑,叫道:“好

箫,好箫!”接着三个人跨上船来。青青见有人打扰,心头恚怒,放下箫管,侧目斜视。见

上来三人中前面一人摇着折扇,满身锦绣,三十来岁年纪,生得细眉细眼,皮肉比之那两个

歌女还白了三分。后面跟着两个家丁,提着的灯笼上面写着“总督府”三个红字。袁承志站

起来拱手相迎。两名歌女叩下头去。青青却不理睬。那人一面大笑,一面走进船舱,说道:

“打扰了,打扰了!”大刺刺的坐了下来。袁承志道:“请问尊姓大名。”那人还没回答,

一个歌女道:“这位是凤阳总督府的马公子。秦淮河上有名的阔少。”马公子也不问袁承志

姓名,一双色迷迷的眼睛尽在青青的脸上溜来溜去,笑道:“你是哪个班子里的?倒吹得好

箫,怎不来伺候我大爷啊?哈哈!”

青青听他把自己当作优伶乐匠,柳眉一挺,当场便要发作。袁承志向她连使眼色,说

道:“这位是我兄弟,我们是到南京来访友的。”马公子笑道:“访甚么友?今日遇见了

我,交了你公子爷这个朋友,你们就吃着不尽了。”袁承志心中恼怒,淡淡问道:“阁下在

总督府做甚么官?”马公子微微一笑,道:“总督马大人,便是家叔。”

这时那边花舫上又过来一人,那人穿着一身藕色熟罗长袍,身材矮小,留了两撇小胡

子,神情却是一团和气,向马公子笑道:“公子爷,这兄弟的箫吹得不错吧?”袁承志瞧他

模样,料想他是马公子身边的清客。马公子道:“景亭,你跟他们说说。”那人自称姓杨名

景亭,当下喏喏连声,对袁夏二人道:“马公子是凤阳总督马大人的亲侄儿,交朋友是最热

心不过的,一掷千金,毫无吝色。谁交到了这位朋友,那真是一交跌入青云里去啦。马大人

最宠爱这个侄儿,待他比亲生儿子还好,这位兄弟要交朋友嘛,最好就搬到马公子府里去

住。”袁承志见他们出言不逊,生怕青青发怒,哪知青青却笑逐颜开,说道:“那是再好不

过,咱们这就上岸去吧。”马公子大喜,伸手去拉她手。青青一缩,把一名歌女往他身上推

去。袁承志大奇,当下默不作声。

青青站起身来,对马公子道:“这两位姑娘和船家,小弟想每人打赏五两银子……”马

公子忙道:“当然是兄弟给,你们明儿到账房来领赏!”青青笑道:“今儿赏了他们,岂不

爽快?”马公子道:“是,是!”手一摆,家丁已取出十五两银子放在桌上。船夫与两名歌

女谢了。马公子目不转睛的望着青青,眉开眼笑,心痒难搔,当真如同捡到了天上掉下来的

奇珍异宝一般。不一会,船已拢岸。杨景亭道:“我去叫轿子!”青青忽道:“啊哟,我有

一件要紧物事放在下处,这就要去拿。”马公子道:“我差家人给你去取好啦,好兄弟,你

住在哪里?”青青道:“我在太平门覆舟山的和尚庙里借住。这东西可不能让别人去拿。”

杨景亭在马公子耳边低声道:“钉着他,别让这孩子溜了?”马公子眨眨眼道:“不错,不

错!”转头对青青道:“那么好兄弟,我和你一起去吧!”说着伸手去搂她肩膊。青青嗤的

一笑。向旁一避,说道:“不,我不要你去!”马公子神魂飘荡,对杨景亭道:“景亭,这

孩子若是穿上了女装,金陵城里没一个娘们能比得上。天下居然有这等绝色少年,今日却叫

我遇上了!真是祖宗积德。”青青道:“大哥,咱们去吧!”挽了袁承志的手便走。马公子

一使眼色,四人都跟在后面。他抢上几步,和青青说笑。青青有一搭没一搭的跟他闲谈。

青青与袁承志为了寻访魏国公府,十多天来南京城内城外、大街小巷都走遍了,于道路

已很熟悉。袁承志见她尽往荒僻之地走去,知她已生杀机,心想:“这马公子虽然无行,但

看错了人,却是罪不致死。师父常说,学武之人不能滥杀无辜,我岂可不阻?”于是停步说

道:“青弟,别跟马公子开玩笑了,咱们回客店去吧。”青青笑道:“你一人先回去!”马

公子大喜,道:“对,对,你一个人回去。你要不要银子使?”袁承志摇头叹息,心道:

“我说回客店,已点名并非在覆舟山和尚庙借住。这人死到临头,还是不悟!”

说话之间,到了一片坟场,马公子已走得上气不接下气,问道:“快……快到了吗?”

青青一声长笑,说道:“你们已经到啦!”马公子一愣,心想到这坟堆中来干甚么。那篾片

杨景亭看出情形有些儿不对,但想我们共有四人,两名家丁又是孔武有力,谅这两个文弱少

年也使不出甚么奸来,说道:“小兄弟,别闹着玩了,大伙儿去公子府里,热烘烘的喝两盅

乐上一乐,你给大伙唱上几支曲儿,岂不是好?”青青冷笑两声。袁承志喝道:“你们快

走。做人规规矩矩的,便少碰些钉子。”杨景亭怒道:“你这人惹厌得很,还是自己规规矩

矩的先回去吧!别招得马公子生气。”马公子诈癫纳福,说道:“好兄弟,我累啦,你扶我

一把!”挨近青青身旁,伸右臂往她肩头搭去。青青身子一侧,向袁承志道:“大哥,那边

是甚么?”伸手东指。袁承志转过头去一望,只听得背后嗤得一声响,急忙回头,马公子那

颗胡涂脑袋已滚下地来,颈子中鲜血直喷。杨景亭和两个家丁都惊呆了。青青上前一剑一

个,全都刺死。袁承志心想既已杀了一个,形迹已露,索性斩草除根,以免后患,当下也不

阻挡。青青在马公子身上拭了剑上血迹,嘻嘻娇笑。袁承志道:“这种人打他一顿,教训教

训也就够了,你也忒狠了一点。”青青眼一横,道:“这脏气我可受不下。咱两个在河上吹

箫听曲,玩得多好,这家伙却来扫兴,你说他该不该死?”袁承志心想单是打扰扫兴,自然

说不上该死,但马公子这种人仗势横行,伤天害理之事定是做了不少,杀了他也不能说滥杀

无辜,于是正色道:“这样的坏蛋,杀就杀了,可是你将来乱杀一个好人,咱们的交情就此

完了。”青青吐了吐舌头,笑道:“兄弟不敢!”两人把尸首踢在草丛之中,正要回归客

店,袁承志忽然在青青衣袖上扯了一把,低声道:“有人!”两人当缩身躲在一座坟墓之

后。只听得远处脚步声响,东面和西面都有人过来。两人从坟后探眼相望,见两边各有十多

人,提着油纸灯笼。双方渐行渐近,东面的人击掌三下,停一停,又击两下。西边的人也击

掌三下,跟着又击两下,走近聚在一起,围坐在一座大坟之前。所坐之处,与两人相距十多

丈,说话听不清楚。青青好奇之心大起,想挨近去听。袁承志拉住她衣袖,低声道:“等一

下。”青青道:“等甚么?”袁承志摇手示意。叫她别作声。青青等得很不耐烦。约莫过了

一盏茶时分,一阵疾风吹来,四下长草瑟瑟作声,坟边的松柏枝条飞舞。袁承志托着青青右

臂,施展轻功,竟不长身,犹如脚不点地般奔出十多丈,到了那批人身后一座坟后伏下。这

时风声未息,那些人丝毫不觉,两人一伏下,袁承志立即把手缩回,如避蛇蝎。青青心想:

“他确是个志诚君子,只是也未免太古板了些。”

这时和众人相距已不过三丈,只听一个嗓子微沙的人道:“贵派各位大哥远道而来,拔

刀相助,兄弟实在万分感激。”另一人道:“我师父说道,闵老师见招。本当亲来,只是他

老人家卧病已一个多月,起不了床,因此上请万师叔带领我们十二弟子,来供闵老师差

遣。”那沙嗓子的人道:“尊师龙老爷子的贵恙,只盼及早痊愈。此间大事一了,兄弟当亲

去云南,向龙老爷子问安道谢。追风剑万师兄剑法通神,威震天南,兄弟一见万师兄驾到,

心头立即石头落地了。”一人细声细气的道:“好说,好说,只怕我们点苍派不能给闵老师

出甚么力。”袁承志心头一震,想起师父谈论天下剑法,曾说当世门派之中,峨嵋、昆仑、

华山、点苍,武林中称为四大剑派。四派人材鼎盛,剑法中均有独得之秘。其他少林、武当

等派武学虽深,却不专以剑术见称。这姓万的号称追风剑,又是点苍派的高手,剑术必是极

精的了。他千里迢迢来到金陵,不知图谋甚么大事。只听两人客气了几句,远处又有人击掌

之声,这边击掌相应。过不多时,已先后来了三起人物,听他们相见叙话,知道一起是山西

五台山清凉寺的僧众,由监寺十力大师率领;一起是浙闽沿海的海盗,由七十二岛总盟主碧

海长鲸郑起云率领;第三起是陕西秦岭太白山太白派的三个盟兄弟,号称太白三英的史秉

光、史秉文、黎刚三人。

袁承志越听越奇,心想这些都是武林中顶儿尖儿的人,怎么忽然聚集到南京来?只听那

姓闵的不住称谢,显然这些人都是他邀来的了。青青早觉这伙人行迹诡秘,只想询问袁承

志,可是耳听得众人口气皆非寻常之辈,自己只要稍发微声,势必立被察觉,因此连大气也

不敢透一口。

只听得那姓闵的提高了嗓子说道:“承各位前辈、师兄、师弟千山万水的赶来相助,义

气深重,在下闵子华实是感激万分,请受我一拜!”听声音是跪下来叩头。众人忙谦谢扶

起,都说:“闵二哥快别这样!”“折杀小弟了,这哪里敢当?”“武林中路见不平,拔刀

相助,那是份所当为,闵兄不必客气。”乱了一阵,闵子华又道:“这几日内,昆仑派的张

心一师兄,峨嵋派的几位道长,华山派的几位师兄也都可到了。”有人问道:“华山派也有

人来吗?那好极了,是谁的门下呀?”袁承志心想:“你问得倒好,我也正想问这句话。”

闵子华道:“是神拳无敌门下的几位师兄。”袁承志心道:“那是二师哥的门下了。”那人

又问:“闵二哥跟归二爷夫妇有交情么?那好极啦,有他们夫妇撑腰,还怕那姓焦的奸贼甚

么?”闵子华道:“归氏夫妇前辈高人,在下怎够得上结交?他大徒弟梅剑和梅兄,却跟在

下有过命的交情。”另一人道:“梅剑和?那就是在山东道上一剑伏七雄的‘没影子’

了。”闵子华道:“不错,正是他。”袁承志听到这里,登时释然,心想既有本门中人参

预,那定是正事,我且不露面,如有机缘,不妨暗中相助。又听闵子华道:“先兄当年遭害

身亡,兄弟十多年来到处访查,始终不知仇家是谁。现下幸蒙太白山史氏昆仲见告,才知害

死先兄的竟是那姓焦的奸贼。此仇不报,誓不为人!”语气悲愤,又听当的一声,想是用兵

器在墓碑上重重一砍。一个苍老的声音说道:“那铁背金鳌焦公礼是江湖上有名的汉子,金

龙帮名声向来也并不坏,料不到竟做出这等事来。史氏昆仲不知哪里得来的讯息?”言下似

乎颇有怀疑。闵子华不等史氏兄弟答腔,抢着说道:“史氏昆仲已将先兄在山东遭难的经

过,详细跟晚辈说了,那是有凭有据的事,十力大师倒不必多疑。”另一人道:“焦公礼在

南京数十年,根深蒂固,金龙帮人多势众,虽然没听说有甚么了不起的高手,毕竟是地头

蛇,咱们这次动他,可要小心了。”闵子华道:“正是如此。小弟自知独力难支,是以斗胆

遍邀各位好朋友的大驾。明天酉时正,兄弟在大功坊舍下摆几席水酒,和各位洗尘接风,务

请光临。”众人纷纷道谢,都说:“自己人不必客气。”

闵子华道:“这次好朋友来的很多,难保对头不会发觉。明日各位驾到,请对在门口接

待的兄弟伸出右手中指、无名指、小指三个指头作一下手势,轻轻说一句:‘江湖义气,拔

刀相助’,以免给金龙帮派人混进来摸了底去。”众人都说正该如此,助拳者来自四方,多

数互不相识,以后对敌,都以这手势和暗号为记。众人说罢正事,又谈了一会李自成、张献

忠等和官军打仗的新闻,便陆续散了。待众人去远,袁承志和青青才躺下来休息。青青蹲着

良久不动,这时脚都麻了,说道:“大哥,咱们明儿瞧瞧热闹去。”袁承志道:“瞧瞧倒也

不妨。可是须得听我的话,不许闹事。”青青道:“谁说要闹事了啊?要闹事也只跟你闹,

不跟人家闹。”次日中午,马公子被杀的消息在南京城里传得沸沸扬扬。袁承志和青青整天

躲在客店不出。傍晚时分,两人换了衣衫,改作寻常江湖汉子的打扮,踱到大功坊去。

只见一座大宅子前挂起了大灯笼,客人正络绎不绝的进去。那宅第甚大,但墙坦残旧、

阶石断缺,门口略作修整粉刷,却也是急就章,颇为草草。

袁承志和青青走到门口,伸出三指一扬,说道:“江湖义气,拔刀相助。”一个身穿长

袍的人连连拱手,旁边一个壮汉陪他们进去,献上茶来,请教姓名。袁承志和青青随口胡诌

两个名字。那壮汉道:“久仰久仰,兄弟在江湖上久闻两位大名。”青青肚里暗笑,心道:

“这人名连我们自己也还是今日初次听到,你倒久闻了。”不久客人越来越多,那壮汉见两

人年轻,料想必是哪一派中跟随师长而来的弟子,也不如何看重,说了声“失陪”,招呼别

人去了。不一会开出席来,袁承志和青青在偏席上坐了,陪席的是仙都派的一个小徒弟,同

席的都是些后辈门人,也没人来理会他们。

酒过三巡,闵子华到各席敬酒,敬到这边席上时,袁承志见他约莫三十岁左右年纪,手

上青筋凸起,一脸剽悍之色,举止步行之间,显得武功不低。他双目红肿,料是想起兄长被

害之仇,连日悲伤哀哭。袁承志心想:“此人笃于手足之情,甚是可敬。他大举邀朋集友,

想来那姓焦的仇人和甚么金龙帮声势定是不小。”闵子华先向众人作了三揖,连声道谢,然

后敬酒。席上众人都是晚辈,全都离席还礼。

闵子华敬完酒归座,刚坐定身,一名弟子匆匆走到他身边,俯耳说了几句。闵子华满脸

喜色,不多一会,恭恭敬敬的陪着三人进来,到首席上坐下。

袁承志见了闵子华的神气,料知这三人来头不小,仔细看了几眼。见头一人儒生打扮,

背负长剑,双眼微翻,满脸傲色,大模大样的昂首直入。第二人是个壮汉,形貌朴实。第三

人却是二十二三岁的高瘦女子,相貌甚美,秀眉微蹙,杏眼含威。闵子华大声说道:“梅大

哥及时赶到,兄弟实在感激之至。”那儒生道:“闵二哥的事,兄弟岂有不来之理?”袁承

志心道:“原来这人便是二师哥的弟子梅剑和,怎地神态如此傲慢?”只听梅剑和道:“我

给你多事,代邀了两个帮手。这是我三师弟刘培生,这是我五师妹孙仲君。”闵子华道:

“久仰五丁手刘兄与孙女侠的威名,兄弟真是万分有幸。”他没说孙仲君的外号。原来这外

号不大雅致,叫作“飞天魔女”。当下闵子华又给十力大师、太白三英、郑起云、万里风等

众人引见。各人互道仰慕,欢呼畅饮。

酒意渐酣,闵家一名家丁拿了一张大红帖子进来,呈给主人。闵子华一看,脸色立变,

干笑数声,说道:“焦老儿果然神通广大,咱们还没找他,他倒先寻上门来啦。梅大哥,你

们刚到,他竟也得到了消息。”

梅剑和接过帖子,见封面上写着:“后学教弟焦公礼顿首百拜”几个大字,翻了开来,

里面写着闵子华、十力大师、太白三英等人姓名,所有与宴的成名人物全都在内,连梅剑和

等三人的名字也加在后面,墨迹未干,显是临时添上去的。帖中邀请诸人明日中午到焦宅赴

宴。梅剑和将帖子往桌上一掷,说道:“焦老儿这地头蛇也真有他的,讯息灵通之极。咱们

够不上做强龙,可是这地头蛇也得斗上一斗。”

闵子华道:“送帖来的那位朋友呢?请他进来吧!”那家丁应声出去。众人停杯不饮,

目光一齐望向门口。只见那家丁身后跟着一人,三十岁左右年纪,身穿长袍,缓步进来,向

首席诸人躬身行礼,跟着抱拳作了四方揖,说道:“我师父听说各位前辈驾临南京,明天请

各位过去叙叙,吩咐弟子邀请各位的大驾。”梅剑和冷笑道:“焦老儿摆下鸿门宴啦!”转

头对送请帖的人道:“喂,你叫甚么名字?”那人听他言语无礼,但仍恭谨答道:“弟子罗

立如。”梅剑和喝道:“焦公礼邀我们过去,有甚么诡计?你知道么?”罗立如道:“家师

听得各位前辈大驾到来,十分仰慕,想和各位见见,得以稍尽地主之谊。”梅剑和道:

“哼,话倒说得漂亮。我问你,焦公礼当年害死闵老师的兄长闵大爷,你在不在场?”罗立

如道:“家师说道,明日请各位过去,一则是向各位前辈表示景仰之意,二则是要向闵二爷

陪话谢罪。盼闵二爷大人大量,揭过了这个梁子。”梅剑和喝道:“杀了人,陪话谢罪就成

了么?”罗立如道:“这件事的前因后果,家师说实有难言之隐,牵涉到名门大派的声名,

因此……”孙仲君突然尖声叫道:“你胡扯些甚么?我师哥问你,当时你是不是在场?”罗

立如道:“弟子那时候年纪还小,尚未拜入师门。但我师父为人正派,决不致滥杀无

辜……”

孙仲君喝道:“好哇,你还强嘴!依你说来,闵大爷是死有余辜了?”喝叫声中,她突

然飞鸟般的纵了出来,右手中已握住了明晃晃的一柄长剑,左手出掌向罗立如胸口按到。罗

立如大吃一惊,右臂一招“铁门闩”,横格她这一掌急按。袁承志低声道:“糟了!他右臂

不保……”话未说完,只听得罗立如惨叫一声,一条右臂果真已被一剑斩下。厅中各人齐声

惊呼,都站了起来。

罗立如脸色惨白,但居然并不晕倒,左手撕下衣襟,在右肩上一缠,俯身拾起断臂,大

踏步走了出去。众人见他如此硬朗,不禁骇然,面面相觑,说不出话来。孙仲君拭去剑上血

迹,还剑入鞘,神色自若的归座,举起酒杯一饮而尽。这一剑干净利落,出手快极,可是厅

上数百人竟无一人喝采,均觉不论对方如何不是,却也不该这般辣手对待前来邀客的使者。

连闵子华于震惊之下,也忘了叫一声好。孙仲君心下甚不乐意。

闵子华道:“这人如此凶悍,足见他师父更加奸恶。咱们明日去不去赴宴?”万里风

道:“那当然去啊。倘若不去。岂非让他小觑了。”郑起云道:“咱们今晚派人先去踩踩盘

子,摸个底细,瞧那焦公礼邀了些甚么帮手,金龙帮明天有甚么鬼计,是否要在酒菜中下

毒。有备无患,免得上当。”

闵子华道:“郑岛主所见极是。我想他们定然防备很紧,倒要请几位兄长辛苦一趟才

好。”万里风道:“小弟来自告奋勇吧!”闵子华站起来斟了一杯酒,捧到他面前,说道:

“兄弟先敬一杯,万大哥马到成功。”两人对饮干杯。

筵席散后,各人纷纷辞出。袁承志一打手势,和青青悄悄跟在万里风之后。这时已是初

更时分,只见他回客店换了短装,向东而去。两人远远跟着,见他转弯抹角的穿过了七八条

街道,绕到一所大宅第后面,径自窜了进去。袁承志见他身法极快,心想:“倒也不枉了

‘追风剑’三字。”两人随后跟进,见一间房中透着灯光,在窗缝中张去。见室中坐着三

人,朝外一人五十多岁年纪,脸颊红润,额头全是皱纹,眉头紧锁,忧形于色。

只听那人叹了一口气道:“立如怎样了?”下首一人道:“罗师哥晕过去了几次,现下

血是止住了。”袁承志听两人口气,料想这老者便是焦公礼,师徒们在谈罗立如的伤势。又

听另一人道:“师父,咱们最好派几名兄弟在宅子四周巡查,只怕对头有人来踩盘子。”

焦公礼叹道:“查不查都是一样,我是认命啦!明天上午,你们送师娘、师妹和小师弟

到徐州吴家去。”那徒弟道:“师父!对头虽然厉害,你老人家也不必灰心。本帮单在南京

城里就有两千多兄弟,大伙儿一起跟他们拚个死活,怕他们怎的?”焦公礼叹道:“对头邀

的都是江湖上顶儿尖儿的好手,帮里这些兄弟跟他们对敌,只是白送性命……唉,我死之

后,你们好好侍奉师娘。师弟和师妹,都要靠你们教养成人了。”说着不禁流下泪来。一个

徒弟道:“师父快别这么说,你老人家一身武功,威镇江南,就算不胜,也决不致落败。咱

们二十五名师兄弟,除了罗师哥之外,还有二十四人。真的打不赢,你老交游遍天下,广邀

朋友,跟他们再拚过。他们有好朋友,难道咱们就没有?”焦公礼道:“当年我血气方刚,

性子也是和你一般暴躁,以致惹了这场祸事。现下我让他们杀了,还了这笔血债,也就算

了。”袁承志和青青均感恻然,心想:这焦公礼似乎也非穷凶极恶之辈,当年做错了事,现

下却已诚心悔过。过了一会,听得一名徒弟叫了声:“师父!”焦公礼道:“怎么?”那人

道:“师父既不愿跟他们对敌,那么咱们连夜动身,暂且避他们一避。大丈夫能屈……”另

一人急道:“那怎么成?师父一世英名,难道怕了他们?”焦公礼道:“甚么英名不英名,

我也不在乎了,不过避是避不掉的。再说,金龙帮的帮主这么缩头一走,帮中数千兄弟,今

后还能挺直腰背做人吗?明天一早,你们大家都走。我一人留在这里对付他们。”两个徒弟

都急了起来,齐声道:“我留着陪师父。”焦公礼怒道:“怎么?我大难临头,你们还不听

我话吗?”两个徒弟不敢言语了。焦公礼道:“你们去帮师娘收拾收拾,瞧车子套好了没

有?也不用带太多东西,该尽快上路要紧。”两人嘴里答应,却只是站着不动。焦公礼道:

“也好,去叫大家进来!”两人答应了,开门走出。袁承志和青青忙在墙角一缩,一瞥之

下,见西边墙角有两人伏着,看身形一个是追风剑万里风,另一个身材苗条,是个女子,正

是孙仲君。袁承志恼她先前出手歹毒,要惩戒她一下,悄声对青青道:“你在这里,可别

动!”青青身子轻晃,低声道:“我偏要动几动。”袁承志微笑,伏低了身,见万里风与孙

仲君都在凝神向里张望,于是悄没声的从孙仲君身旁一掠而过,随手已把她腰间佩剑抽在手

中。这一下手法轻极快极,孙仲君全神贯注的瞧着焦公礼,竟未察觉。

袁承志回到青青身边。青青见他偷了人家大姑娘的佩剑,颇为不悦。袁承志把剑递了给

她,低声道:“你收着!”青青这才高兴。两人又从窗缝中向室内张望,只见陆续进来了二

十多人,年长的已有四旬左右年纪,最年轻的却只有十六七岁,想来都是焦公礼的徒弟了。

众徒弟向师父行了礼,垂手站立,人人脸上均有气愤之色。焦公礼脸色惨然,说道:“我年

轻时身在绿林,现时也不必对大家相瞒了。”袁承志见众徒脸现诧异,心想原来他们均不知

师父的身世经历。焦公礼叹了口气,说道:“眼下仇人找上门来,我要对大家说一说结仇的

缘由。“那一年我在双龙岗开山立柜,弟兄们报说,山东省东兖道丘道台卸任,带同了家眷

回籍,要从双龙岗下经过,油水很多。咱们在绿林的,吃的是打家劫舍的饭,遇到贪官污

吏,那是最好不过,一来贪官搜刮得多了,劫一个贪官,胜过劫一百个寻常客商。二来劫贪

官不伤阴骘,他积的是不义之财,拿他的银子咱们是心安理得。不过打听得护送他的,却是

个大有来头的人物,是山东济南府会友镖局的总镖头闵子叶,那就是因子华的兄长了……”

听到这里,袁承志和青青已即恍然,心想:“双方的梁子原来是这样结的,焦公礼要劫

财,闵子叶要保镖,争斗起来,闵子叶不敌被杀。”

袁承志一面倾听室内焦公礼的说话,一面时时斜眼察看万里风与孙仲君的动静。这时只

见孙仲君伸手到腰间一摸,突然跳起,发现佩剑被人抽去,忙与万里风打了个招呼,两人不

敢再行逗留,越墙走了。

袁承志暗暗好笑,再听焦公礼说下去:“……闵子叶在江湖上颇有名望,是仙都派的高

手……”袁承志暗暗点头,心道:“原来闵氏兄弟都是仙都派的。听师父说,仙都是内家正

宗,渊源于武当,可说是武当派的旁支。掌门人素爱结交,和各门各派广通声气。怪不得闵

子华一举便邀集了这许多能人。”焦公礼道:“我一听之后,倒不敢贸然动手了,于是亲自

去踩盘。那天晚上在客店中察看他们行踪,却听到了一件气炸人肚子的事。“原来闵子叶那

人贪花好色,见丘道台的二小姐生得美貌,便定下了计谋。他暗中与飞虎寨的张寨主约好,

叫他在飞虎寨左近下手,抢劫丘道台,闵子叶假装奋力抵抗,终于寡不敌众,由张寨主杀死

丘道台全家,抢走财物,将二小姐掳去。闵子叶然后孤身犯险,将二小姐救出来。二小姐家

破人亡,无依无靠,又是感恩图报,自然会委身下嫁于他。张寨主要讨好闵子叶,又贪图财

宝,答应一切遵命。两人在密室中窃窃私议,都叫我听见啦。我恼怒异常,回去招集弟兄,

埋伏飞虎寨之旁,到了约定的时候,丘道台一行人果然到来……”这番言语实大出袁承志意

料之外,只听焦公礼又道:“那时我想咱们武林中人,虽然穷途落魄,陷身黑道,做这没本

钱买卖,但在色字关头上总要光明磊落,才不失好汉子行径。哪知这闵子叶如此无耻。他是

名门正派的弟子,江湖上也算是颇有名望,身为总镖头,却做这种勾当。我眼见张寨主率领

了喽罗前来抢劫,闵子叶却装腔作势,大声叱喝,挥剑乱七八糟的假打,不由得火气直冒,

就跳将出来跟他动手。闵子叶剑法果然了得,本来我不是他的对手,但我叫破了他的鬼计,

把他的图谋一五一十的都说了出来。他羞愤交加,沉不住气,终于给我一刀砍死……”

一个徒弟叫了起来:“师父,这人本来该杀,咱们何必怕他们?等明日对头来了,大家

抖开来说个明白,就算他兄弟定要报仇,别的人也不见得都不明是非。”

袁承志心想:“不错啊,要是这姓焦的果真是路见不平,杀了闵子叶,武林中自有公

论,只怕他这番话未必可信,又或者另有隐情。”焦公礼叹了口气,道:“我杀了那姓闵的

之后,何尝不知闯了大祸。他是仙都派中响当当的角色,他师父黄木道人决不能干休,若是

率领门下众弟子向我寻仇,我便有三头六臂也抵挡不住。幸好我手下把那张寨主截住了,我

逼着他写了一张伏辩,将闵子叶的奸谋清清楚楚的写在上面。“那丘道台自然对我十分感

激,送了我二千两银子。我想本来是要抢光了你的,现下难得强盗发善心,做了一件行侠仗

义之事,索性连一两银子也不收你的。丘道台千恩万谢,写了一封谢书,言明详细经过,还

叫会友镖局随同保镖的两个镖头画押,作个见证。这两个镖头本来并不知情,听张寨主和飞

虎寨其余盗伙说得明白,大骂闵子叶无耻,说险些给他卖了,说不定性命也得送在这里,反

而向我道劳,很套交情。“我做了这件事后,知道不能再在黑道中混了,于是和众兄弟散了

伙,拿了那两封信,上仙都山龙虎观去见黄木道人。“那时仙都派门人已得知讯息,不等我

上山,中途拦住了我就和我为难,大家气势汹汹,也不容我分辩。幸亏一位江湖奇侠路过见

到,拔剑相助,将我护送上山,和黄木道长三对六面的说了个清楚。那黄木道长很识大体,

约束门人,永远不得向我寻仇。但为了仙都派的声名,要我别在外宣扬此事。我自然答应,

下山之后,从此绝口不提,因此这事的原委,江湖上知道的人极少。那时闵子叶的兄弟闵子

华年纪幼小,多半不知内因,仙都派的门人自然也不会跟他说。”一名门徒道:“师父,那

两封信你还收着么?”焦公礼摇头道:“这就要怪我瞎了眼珠、不识得人了。去年秋天,有

朋友传话给我,说闵子叶的兄弟在仙都派艺成下山,得知我是他杀兄仇人,要来报仇。后来

我打探出来,太白三英跟闵子华交情不差。他们是我多年老友,虽然已有十几年不见面,但

大家年轻时在绿林道上是一起出死入生过的。于是我便去找三英中的史家兄弟……”

一名门徒插嘴道:“啊,师父去年腊月赶去陕西,连年也不在家里过,就为这事了?”

焦公礼道:“不错。我到了陕西秦岭太白山史家兄弟家里,满想寒天腊月,哥儿俩一定

在家,哪知并不见人,却原来上辽东去了,说是去做一笔大买卖。我在他们家等了十多天,

史秉光、秉文兄弟才回来,老朋友会面,大家十分欢喜。我把跟闵家结仇的事一说,史老大

当场即拍胸膛担保没事。我把丘道台的信与张寨主的伏辩都给了他。两兄弟都说,只要拿去

闵子华一看,闵老二哪里还有脸来找我报仇,只怕还要找人来赔话谢罪,求我别把他兄长的

丑事宣扬出去呢。他兄弟对我殷勤招待,反正我没甚么要紧事,天天跟他们一起打猎、听

戏。他兄弟从辽东带来了不少人参、貂皮,送了我一批。“有一天三人喝酒闲谈,史老大忽

说大明的气数已完,咱哥儿们都是一副好身手,为甚么不投效明主,做个开国功臣?我说去

投闯王,干一番事业,倒也不错。他哈哈大笑,说李自成是土匪流寇,成得甚么气候。眼见

满清兵势无敌,指日入关,要是我肯投效,他兄弟可在九王爷面前力保。我一听之下,登时

大怒,骂他们忘了自己是甚么人,怎么好端端的大明豪杰,竟去投降胡奴?那岂不是去做不

要脸的汉奸?死了之后也没面目去见祖宗。”

袁承志暗暗点头,心想焦公礼这人虽是盗贼出身,是非之际倒也看得明白,遇上了大事

倒是挺不含糊的。焦公礼道:“当时我拍案大骂,三人吵了一场。第二日史家兄弟向我道

歉,史老大说昨天喝我了酒,不知说了些甚么胡涂话,要我不可介意。我们是十多年的老

友,吵过了也就算了。他们一般的殷勤招待,再也不提此事。我在陕西又住了十多天,这才

回到南京。

“哪知史家兄弟竟是狼心狗肺,非但不去向闵子华解释,反而从中挑拨,大举约人,整

整筹划了半年。我可全给蒙在鼓里,半点也没得到风声,一心只道史家兄弟已跟闵子华说明

真相,他自然不会再起寻仇之心。突然间晴天霹雳,这许多武林中的一流高手到了南京。

“那两封信史家兄弟多半不会给闵子华瞧。事情隔了这么多年,当时在场的人不是死了,就

是散得不知去向,任凭我怎么分说,闵子华也不会相信。只怕他怒气更大,反而会说我瞎造

谣言,诽谤他已去世的兄长……我就是不懂,我和史家兄弟素来交好,就算有过一次言语失

和,也算不了甚么。何必这般处心积虑、大举而来?瞧这番布置,不是明明要把我赶尽杀绝

么?到底我有甚么事得罪了他们,实在想不出来。”众弟子听了这番话,都气恼异常,七嘴

八舌,决意与史家兄弟以死相拚。焦公礼手一摆,道:“你们出去吧。今晚我说的话,不许

漏出去一句。我曾在黄木道长面前起过誓,决不将闵子叶的事向外人泄漏。咱们是自己人,

说一说还不打紧。宁可他们无义,我可不能言而无信。我死之后,谁都不许起心报仇,只须

提到‘报仇’二字,便是对我不住,金龙帮上下,务须遵依。”叹了一口气,道:“叫师

弟、师妹来。”众门徒人人脸现悲愤之色,退了出去。跟着门帷掀开,进来一个十六七岁的

少女,一个七八岁的男孩。那少女脸有泪痕,叫了一声“爹!”扑到焦公礼怀里。焦公礼轻

轻抚摸她的头发,半晌不语,那少女只是抽抽噎噎的哭,那孩子睁大了眼睛,不知姊姊为甚

么伤心。焦公礼道:“妈妈东西都收拾好了吗?”那少女点点头。焦公礼道:“弟弟长大之

后,你教他好好念书耕田,可是千万别考试做官,也不要再学武了。”那少女哭道:“弟弟

要学武的,学好了将来给爹爹报仇。”焦公礼怒喝:“胡说!你要把我先气死吗?‘报仇’

两字,提也休提。”过了一会,又柔声道:“武林中怨怨相报,何时方了?不如做个安份守

己的老百姓,得终天年。你弟弟资质不好,学武决计学不到我一半功夫。就算是我吧,今日

也被人如此逼迫,不得善终……唉,只是没见到你说好婆家,终是一桩心事未了……你跟大

家说,我死之后,金龙帮的事,都听副帮主高叔叔的吩咐。”那少女道:“我这就派人到凤

阳去找高叔叔来。”焦公礼道:“怎么你还不明白我的心思?把高叔叔找来,他是火爆霹雳

的性子,岂容别人欺我?这样一来,眼见就要大动刀枪,不知要死伤多少人命。就算我逃得

一条性命,让几百兄弟为我而死,于心何忍?你去吧!”抱起儿子,在他脸上亲了亲,微微

一笑,道:“乖儿子,今后可得听姊姊的话。”那孩子道:“是,爹爹,你为甚么哭了?”

焦公礼强笑道:“我几时哭了?”将孩子放下地来,摸摸他头顶,脸上显得爱怜横溢,似乎

生死永别,甚是不舍。

焦姑娘泪流满面,牵了兄弟的手出去,走到门口,停步回头,道:“爹,难道你除了死

给他们看之外,真的没第二条路了?”焦公礼道:“甚么路子我都想过了,如能不死,难道

不想么?唉!这世上只有一个人能救得我性命,可是这人多半已不在世了。”焦姑娘脸上露

出光彩,忙走近两步,道:“爹,那是谁?或许他没有死呢?”焦公礼道:“这位恩公姓

夏,外号叫做金蛇郎君。”袁承志和青青听了,都大吃一惊。

焦公礼又道:“他是江湖上的一位奇侠,我杀闵子叶的原委,他是知道得清清楚楚的。

当年仙都派十一名大弟子跟我为难,全仗他独力驱退,护送我上仙都山见黄木道人。现下黄

木道人云游离山,多年来不知去向,料来早已逝世。听说金蛇郎君十多年前遭人暗算,也已

不在人世。我大恩不报,心中常觉不安。只要这人还活着……唉,你们去吧。”焦姑娘神色

凄然,走了出来。袁承志向青青一作手势,悄悄跟在两人身后,来到一座花园,眼见四下无

人,袁承志突然飞身抢上,叫道:“焦姑娘,你想不想救你爹爹?”焦姑娘一惊。拔剑在

手,喝道:“你是谁?”袁承志道:“要救你爹爹,就跟我来!”陡然一个“一鹤冲天”,

轻飘飘跃出墙外。青青连续三跃,翻过墙头。焦姑娘想不到袁承志的轻身功夫竟能如此了

得。实是从所未见,一怔之下,仗剑翻墙追出。她追了一段路,起了疑惧之心,突然停步不

追,转身想回。刚回过身来,身旁一阵风掠过,腰里的飘带扬了起来,发觉手腕微麻,手指

一松,长剑已被袁承志夺了过去。焦姑娘大惊,兵刃脱手,退路又被挡住,不知如何是好。

袁承志道:“姑娘别怕,我要伤你,易如反掌。我是你家朋友。”说着将剑还给了她,焦姑

娘接了剑,点了点头。袁承志见她将信将疑,说道:“你爹爹眼下大难临头,你肯不肯冒险

救父?”焦姑娘眼睛一红道:“只要能救得爹爹,纵然粉身碎骨,也是甘心。”袁承志道:

“你爹爹为人很好,宁可舍了自己的性命,也不愿大动干戈。我要帮他个忙。”焦姑娘听他

说得诚恳,何况危难之中,只要有一丝指望,也决不肯放过,双膝一屈,就要跪下。

袁承志道:“姑娘且勿多礼,事情能否成功,我也没十分把握。”焦姑娘只觉右臂被他

轻轻一架,一股极大的力量托将上来,就此跪不下去,登时又对他多信了几分。袁承志道:

“请你领我去府上,我要写个字条给你爹爹。”焦姑娘道:“两位高姓大名?请两位去劝劝

我爹爹好么?”袁承志道:“我姓名暂且不说,你爹爹见了我这字条,定会消了死志。事不

宜迟,先办了这事再说。”焦姑娘大喜,忙道:“两位请跟我来!”三人越墙入内。焦姑娘

引二人走进一间小书房中,拿出纸墨笔砚,磨好了墨,远远坐在旁边,只见袁承志一挥而

就,不知写了些甚么。青青在桌旁坐着,脸现诧异之色。袁承志把纸笺折了套入信封,用浆

糊粘住了,交给焦姑娘,说道:“这封信给你爹爹,但须答应我一件事。”焦姑娘道:“尊

驾吩咐,自当遵命。”袁承志道:“你千万不能对你爹爹说到我的相貌年纪。”焦姑娘奇

道:“为甚么?”袁承志道:“你一说,我就不能帮你忙了。”焦姑娘道:“好,我答

应。”袁承志道:“明日卯时正,请你到水西门兴隆客栈黄字第三号房来。我跟你商议如何

解除令尊的危难。但此事务须严守秘密。”焦姑娘点头答应。袁承志一拉青青的手道:“好

啦,咱们走吧!”焦姑娘见两人越墙而出,心中又是惊疑,又是喜欢。忙奔回父亲卧房,见

房门紧闭,她拍了几下门,大叫:“爹爹,开门!”半天没有声息,心中大急,忙绕到窗

边,挥掌打断窗格,越窗进去,只见焦公礼神色惨然,手举酒杯正要放到唇边。焦姑娘叫

道:“爹!你看这信!”焦公礼呆呆不语。焦姑娘拆开信封,抽出纸来,递了过去。

焦公礼木然一瞥,见纸上画着一柄长剑,不由得全身大震,手一松,当啷一声,酒杯在

地下跌得粉粹。焦姑娘吓了一跳。焦公礼却是满脸喜色,双手微微发抖,连问:“这是哪里

来的?谁给你的?他……他来了么?真的来了么?”焦姑娘凑近看时,见纸上没写一字,只

画了一柄长剑。剑身曲折如蛇,剑尖却是个蛇头,蛇舌伸出,分成两叉。她不知何以父亲一

见此剑,竟然如此喜出望外,问道:“爹,这是甚么?”焦公礼道:“只要他一到,爹爹的

老命就有救了,你见到了他么?”焦姑娘道:“谁呀?”焦公礼道:“画这柄剑的人。”焦

姑娘点点头,道:“他叫我明天再去找他。”焦公礼道:“有没有要我也去?”焦姑娘道:

“他没说起。”焦公礼道:“这位奇侠脾气古怪,咱们不可违背了他的吩咐。明天你一个人

去吧!唉,你迟来一刻,爹爹就见你不到了。”焦姑娘心中一惊,这才明白原来刚才酒杯中

盛的竟是毒药,忙拿扫帚来扫去,服侍父亲睡下。

焦夫人与众弟子听说到了救星,虽想不论他武功如何了得,以一人之力,终究难与对方

这许多高手相抗,但焦公礼既然如此放心,必有道理,登时都是喜慰不已。焦公礼要他们四

散避难,大家本来不愿,现下自然都不走了。袁承志和青青从焦家出来,青青问道:“你画

这柄剑是甚么意思?”袁承志道:“焦公礼说世上只有你爹爹一到,才能救他性命。我画的

就是你爹爹用的金蛇剑。”

青青点头不语,过了一会问道:“你为甚么要救他?”袁承志奇道:“那焦公礼不是坏

人,给朋友卖了,逼成这个样子,难道咱们见死不救?何况他又是你爹爹的朋友。”青青笑

道:“嗯,我还道你见他女儿生得美貌,想讨好这个大姑娘。”袁承志怒道:“你当我是甚

么人?”青青笑道:“啊哟,别发脾气,干么你又约她到客店来找你?”袁承志笑道:“你

这小心眼儿真是不可救药,别啰唆啦,快跟我来。”青青嗤的一笑,跟着他向西而行。不多

时来到大功坊闵子华的宅第。两人越墙进内,躲在墙角,察看动静,袁承志低声道:“屋里

不知住着多少高手,一给发觉,咱们的事就干不成啦。”青青低声笑道:“你要帮那美貌姑

娘,我可不许,偏偏要跟你捣蛋。我要大叫大嚷啦!”袁承志一笑。不去理她。过了一会,

见无异状,两人悄悄前行,抓住一个男仆,问明了史氏兄弟住宿的所在。袁承志把他点了哑

穴,抛在树丛之中,来到史氏兄弟卧房窗外,悄没声息的捏断窗格,跃了进去。史氏兄弟也

甚了得,立即惊觉。正待喝问,双双已被点中了穴道。袁承志晃亮火折,点了蜡烛,和青青

在枕头下、抽屉中、包裹里到处搜检,见到的却只是些衣物银两、兵刃暗器。正要再查,忽

听房外脚步轻响,袁承志忙吹熄烛火,伸手在史氏兄弟衣袋中一摸,都是些纸片信札之类,

心中大喜,尽数取出,放入怀里,悄声道:“得手啦!”青青道:“走吧,外面好像有

人。”袁承志道:“等一下。”拿起史氏兄弟的一把匕首,在桌面上划了“愚弟焦公礼顿

首”七个大字。猛听得门外有人喝问:“甚么人?”两人当即从窗中跃出,随即翻过墙头,

只听得击掌之声四下响动,此击彼应,知道对方布置周密,高手内外遍伏,不敢贸然闯出,

当下两人蹲在墙脚边不动,只听得屋顶有人来去巡逻。

青青忽然低声道:“这是甚么?”拿住他手,牵引到墙脚边。袁承志一摸,墙脚的青苔

下似乎刻得有字,手指顺着这字笔划中的凹处写去,弯弯曲曲的是个篆文。他不识得篆字,

悄声问道:“甚么字?”青青道:“是‘第’字,第一第二的‘第’字”。再向上摸去,又

是一字,青青跟他说是个“赐”字。上面是个“公”字,再上是个“国”字,最后一字笔划

极多,青青说是“魏”字。袁承志心中将这五字自上而下的连接起来,竟是“魏国公赐

第”。

寻访了十多天而毫无影踪的魏国公府,岂知就是对方的大营所在,正是“踏破铁鞋无觅

处,得来全不费功夫”了。这几个字字迹斑剥,年代已久,定是徐大将军后人将宅子出卖

了,数代之后,辗转易手,再也无人得知。

袁承志心中正喜,忽觉头颈中痒痒的,原来是青青在呵气,想是她找到了魏国公府,乐

极忘形。袁承志头一缩,低声喝道:“别顽皮!”听得西首掌声渐向南移,说道:“走

吧!”两人从西首疾奔而出,回到客店。

其时已是四更时分,青青点亮蜡烛。袁承志取出信件,拣了两通颜色黄旧的信来,抽出

一看,果然是张寨主的伏辩与丘道台的谢函。青青笑道:“你这一下救了她爹爹性命,不知

她拿甚么来谢你?”袁承志愕然道:“甚么她?”青青嘻嘻一笑,道:“焦公礼的大小姐

哪!”袁承志向她扁扁嘴,不去理她,细细看了两通书信,说道:“那焦公礼说的确是句句

真话,要是他另有私弊,那我就袖手不管了,何必去得罪这许多江湖上的前辈?何况其中还

有二师哥的弟子。”

青青似笑非笑的道:“那个飞天魔女倒很美啊。”袁承志道:“这女子心狠手辣,作事

不当,毫没来由把人家一条臂膀卸了下来。”沉吟道:“若不是怕二师哥见怪,我倒真要出

手管上一管。我要焦姑娘到这里来找我,是怕露出了形迹。要是我们同门师兄弟之间有了嫌

隙,那就对不起师父养育之恩了。”青青见他神色肃然,不敢再开玩笑。

袁承志又打开另外几封信来一看,不觉大怒,叫道:“你看。”青青从来没见过他如此

愤怒,以往他即使在临敌之际,也是雍容自若,这时忽见他满脸胀得通红,额头上一条青筋

猛凸起来,不禁吓了一跳,忙接过来看。原来是满清九王多尔衮的记室写给史氏兄弟的密

函,吩咐他们杀了焦公礼后,乘机夺过金龙帮来,先在江南树立势力,刺探消息,联络江湖

好汉,待清兵大举入关之时,便在南方起事作为内应。信末盖了两个大大的朱印,上面一个

是“大清睿亲王”五字隶文,下面是“多尔衮”三字的篆文。

青青一时呆住了说不出话,越想越怒,就要扯信。袁承志一把抢住,道:“扯不得!”

青青登时醒悟,道:“不错,这是天大的证据。”袁承志道:“你想史氏兄弟拿到焦公礼这

两封信后,干么不马上毁去?”青青道:“我知道啦,他们要用来挟制闵子华!”袁承志

道:“定是这样。我本想救了焦公礼后,就此袖手不管。哪知这中间另有这样一个大奸谋。

别说得罪二师哥,再大的来头,我也不怕!”青青瞧着他,目光中流露仰慕的神色,说道:

“咱们当然要管,就算二师哥告到你师父那里,他老人家也一定说是你对……咱们去请你那

大师哥来,要他用铁算盘来二一添作五的算一算,到底你有理,还是你二师哥有理。”袁承

志笑道:“好啦,你快去睡吧。我得好好想一想,怎生来对付这批奸贼。”次日早晨,袁承

志起身后坐在床上打坐,调匀呼吸,意守丹田,一股内息在全身百穴运行一遍,从小腹下直

暖上来,自觉近来功力精进,颇为欣慰。

下得床来,见桌上放了两碗豆浆,还有一碟大饼油条。忽听青青嘻嘻一笑,从门后钻了

出来,笑道:“老和尚,打完了坐吗?”袁承志笑道:“你倒起得早。”

两人刚吃完早点,店小二引了一个人进来,口中唠唠叨叨的道:“是找这两位吧?问你

找姓甚么的,又说不知道。”袁承志和青青一看,这人正是焦姑娘。她等店小二一出门,立

时拜倒。袁承志连忙还礼。青青拉着她手,扯了起来。焦姑娘见这美貌少年拉住自己的手,

不禁羞得满脸通红,但他们有救父之恩,不便挣脱,过了一会,才轻轻缩手。青青道:“焦

姑娘,你叫甚么名字?”焦姑娘道:“我叫宛儿。两位贵姓?”青青向袁承志一指,笑道:

“他凶得很,不许我说,你问他吧。”焦宛儿知是说笑,微微一笑,随即敛容说道:“两位

救了我爹爹性命,大恩大德,粉身难报。”袁承志道:“令尊是江湖前辈,侠义高风,令人

十分钦佩。晚辈稍效微劳,份所当为,何足挂齿?姑娘回去禀告令尊,请他今日中午照常宴

客。这里有两包东西,请你交给令尊。在紧急关头当众开启,必有奇效。这两包东西事关重

大,须防有人半路劫夺。”焦宛儿见一个长长的包裹,份量沉重,似是包着兵刃,另一包却

是轻轻的一个小包,双手接过,又再拜谢。等她走出店房,袁承志道:“咱们暗中随后保

护,别让坏蛋夺回去。”带上房门出去,只见焦宛儿坐在客厅之中。两人疾忙缩身,微觉奇

怪,不知她何以还在客店逗留。只听焦宛儿朗声说道:“叫掌柜的来。金龙探爪,焦雷震

空!”袁承志奇道:“她说甚么?”青青低声道:“多半是他们帮里的切口。”那店小二本

来盛气凌人,听得这话,呆了一呆,急忙躬身答应:“是,是。”掌柜过来,呵了腰恭恭敬

敬的道:“姑娘有甚么吩咐,小的马上去办。”焦宛儿道:“我是焦大姑娘。你到我家去,

说我有要事,请师哥们都来。”那掌柜听得是焦大姑娘,更加吓了一跳,骑上快马,亲自驰

去。只一顿饭功夫,店外涌进二十多名武师来,手中都拿了兵刃,拥着焦宛儿去了。袁承志

道:“金龙帮在这里好大的声势。咱们不必跟去了,待会到焦家吃酒去吧。”两人闲谈一

会,午时将到,慢慢踱到焦府,只见客人正在陆续进去。袁承志和青青随众入内。走到门

口,焦公礼和两人相互一揖,他只道这两人是对方的门徒小辈,也不在意。等客人到齐,开

出席来,一番势派,与闵子华请客时又自不同。金龙帮财雄势大,这次隆重宴客,桌椅都蒙

了绣金红披,席上细瓷牙筷,菜肴精致异常,作菜的是南京名厨,酒壶中斟出来的都是胭脂

般的陈年绍酒。

闵子华和十力大师、郑起云、昆仑派名宿张心一、梅剑和、万里风、孙仲君等坐在首

席,焦公札亲自相陪,殷勤劝酒。梅剑和等却不饮酒,只瞧着闵子华的脸色。闵子华突然提

起酒杯,掷在地下,啪的一声,登时粉碎,喝道:“姓焦的,今日武林中的好朋友们,都赏

脸到这里来啦。我的杀兄之仇如何了结,你自己说吧。”

他开门见山的提了出来,焦公礼一时倒感难以回答。他大弟子吴平站了起来,说道:

“闵二爷,你那兄长见色起意,败坏武林中的规矩,我师父……”他话未说完,蓦地里一股

劲风射向面门,急忙低头,登的一声,一枚五寸长的三角钢钉钉在桌面。吴平见这钢钉是孙

仲君所发,怒气勃发,当即拔出单刀,叫道:“好哇,你暗算我罗师弟,伤了他的臂膀,你

这婆娘还想害人!”扑上去就要和她厮杀。焦公礼急忙喝止,斥道:“贵宾面前,不得无

礼。”转头向孙仲君笑道:“孙姑娘是华山派高手,何必跟小徒一般见识……”闵子华红了

眼,抓起一双筷子,对准焦公礼眼中掷去,喝道:“今日跟你这老贼拚了。”焦公礼也伸出

筷子,轻轻夹住迎面飞来的两支筷子,放在桌上,说道:“闵二爷怎地偌大火气,有话慢慢

好说。来人哪,给闵二爷拿双干净筷子来。”闵二爷见他武功了得,暗暗吃惊,心道:“怪

不得我哥哥命丧他手。”梅剑和见闵子华输了一招,疾伸右手,去拉焦公礼手膀,说道:

“焦帮主好本事,咱哥儿俩亲近亲近。”焦公礼见他手掌来得好快,身子略偏,窜了开去。

梅剑和一把抓住椅背,喀喇一声,椅背上横木登时断了。

焦公礼见对方越逼越紧,闵方诸人有的磨拳擦掌,有的抽出了兵器,自己这边的帮众门

徒也都严行戒备,双方群殴一触即发,而那金蛇郎君还没有到来解围,眼见情势危急,双方

一动上手,那就不知要伤折多少人命了,于是向女儿使个眼色。焦宛儿捧着那两个包裹,早

已心急异常,见到父亲眼色,立即打开长形包裹,只见包裹是一柄长剑,托过来放在父亲面

前。焦公礼见了那剑,不知是何用意,正自疑惑,孙仲君已见到是自己兵刃,不禁羞怒交

集,抢过去一把抓起,骂道:“有本事的,大家明刀明枪的比拚一场。偷人东西,算甚么英

雄好汉?”焦公礼愕然不解,孙仲君跨上两步,剑尖青光闪闪,向他胸口疾刺过去。袁承志

让焦公礼交还孙仲君的长剑,只道她体念昨晚自己手下留情,心中感激,今日必可从中出力

调解息争,哪知她竟是如此横蛮,心下甚是恼怒。

焦公礼见对方剑招狠辣,疾退两步,一名弟子把他的折铁刀递了上来。焦公礼接在手

中,并不还招。但孙仲君出手甚快,一剑刺空,跟着一招“行云流水”,剑尖抖动,又刺向

他咽喉。焦公礼再不招架,不免命丧剑底,只得抡折铁刀使招“长空落雁”,对准她剑身砍

落。孙仲君剑身一沉,似是避开他这一刀,哪知沉到下盘,突然迅如闪电的翻将上来,急刺

对方小腹。这招快极准极,饶是焦公礼在这把折铁刀上沉浸数十年,也已不及回力招架,急

忙中纵身跃起,从旁人头顶窜了出去,这才避过了长剑破腹之厄,但嗤的一声,大腿旁的裤

脚终于被剑尖划破。

他心中暗叫:“好险!”回头瞧她是否继续追来,一瞥之下,不由得大喜过望,但见女

儿手中托着的,正是给太白三英骗去的那两封信。这时他两名徒弟已挥刀把孙仲君拦住。两

人深恨她坏了罗师哥的手膀,刀风虎虎,舍命相扑。孙仲君嘴角边微微冷笑,左手叉在腰

里,右手长剑随手挥舞,登时便把这两个大汉逼得手忙脚乱,团团乱转。焦公礼接过信来,

大叫:“住手,住手!我有话说。”两名徒弟听得师父喝叫,忙收刀退下。一个退得稍慢,

砰的一声,胸口被孙仲君踢了一脚,连退数步,大口鲜血喷了出来,脸色立转惨白。

焦公礼向孙仲君瞧了一眼,强抑怒气,叫道:“各位朋友,请听我说一句话!”大厅中

本已十分混乱,当下慢慢静了下来。焦公礼道:“这位闵朋友怪我害了他的兄长,不错,他

兄长闵子叶是我杀的!”大厅中一时寂静无声。

闵子华呜咽道:“欠债还钱,杀人抵命。”闵方武师纷纷起哄,七嘴八舌的叫道:“不

错,杀人抵命!十条命抵一条。”“焦公礼,你自己了断吧!”

焦公礼待人声稍静,朗声道:“这里有两封信,要请几位德高望重的前辈过目。要是这

几位前辈看信之后,说焦某该当抵命,焦某立即当场自刎,皱一下眉头都不算好汉。”众人

好奇心起,纷纷要上来看信。焦公礼道:“慢来。请闵二爷推三位前辈先看。”闵子华不知

信中写的是甚么,叫道:“好,那么请十力大师、郑岛主、梅大哥三位看吧。”三人接过信

来,一起凑在桌边,低声念了起来。太白三英铁青着脸,在一旁窃窃私议。

十力大师第一个看完了信,说道:“依老衲之见,闵二爷还是捐弃前嫌,化敌为友

吧!”他在武林中声望极高,武功见识,众人素来钦服,此言一出,大厅上尽皆愕然。闵子

华接过信来,先看张寨主的伏辩,张寨主文理不通,别字连篇,看来还不大了然,再看丘道

台的谢函,那却是叙事明晰、文词流畅之作,只看到一半,不禁又是羞愧,又是难过,呆在

当地,做声不得。突然之间,心头许多一直大惑不解之事都冒出了答案:“太白三英来跟我

说知,害死我哥哥的乃是金龙帮焦公礼。我邀众位师哥助我报仇,大家却都推三阻四。水云

大师哥又说要等寻到师父,再由他老人家主持。众师哥向来和我交好,怎地如此没同门义

气?只有洞玄师弟一人,才陪我前来。我仙都派人多势众,遇上这等大事,本门的人却不出

头,迫得我只好去邀外人相助,实在太不成话。原来我哥哥当年干下了这等见不得人面之

事。众位师哥定然知道真相,是以不肯相助,却又怕扫了我脸面,就此往失踪多年的师父头

上一推,只洞玄师弟年轻不知……”忽听梅剑和叫道:“这是假造的,想骗谁呀?”伸手抢

过两信,扯得粉碎。焦公礼万料不到他竟会在众目睽睽之下扯碎了两通书信,这一来,他倚

为护身符之物重又消失,不由得又急又怒,脸皮紫胀,大喝:“姓梅的,你要脸不要?”

梅剑和冷冷的道:“也不知是谁不要脸?害了人家兄长,还假造几封狗屁不通的书信来

冤枉死人,明知死无对证,任由你撒个漫天大谎。这样子的信哪,我关上了门,一天可以写

一百封。我马上就写给你看,你信不信?你要冤枉十力大师无恶不作,冤枉郑岛主杀了闵二

哥的兄长,那样的信我都会写。”十力大师与郑起云本觉闵子华理屈,听梅剑和一说,又是

踌躇起来,不知这两封书信到底是真是假,两人面面相觑,难以委决。吴平见师父如此受人

欺辱,气得满脸通红,扑地跳出,挥刀向梅剑和砍去。梅剑和身子微侧,已拔剑在手。白光

闪动,吴平狂叫一声,单刀脱手,梅剑和的剑尖已指在他咽喉正中,喝道:“你跪下,梅大

爷就饶你一条小命!”吴平连退三步,但敌人剑尖始终不离喉口。梅剑和笑道:“你再不

跪,我可要刺了!”吴平道:“你刺吧,婆婆妈妈干甚么?”

焦门弟子各执兵刃,抢到厅中。闵方武师中一些勇往直前之辈也纷纷抽出兵器,分别邀

斗,登时乒乒乓乓的打得十分热闹。焦公礼跃上椅子,大声叫道:“大家住手,瞧我的!”

手腕一翻,折铁刀横在喉头,叫道:“冤有头,债有主!我今日给闵子叶抵命便了。徒儿们

快给我退下。”

众门徒依言退开,惨然望着师父。

焦宛儿急呼:“爹,且慢!那封信呢?他说会来救你的呀!”焦公礼取出信封,扯出一

张白纸,向人群招了几招。众人见纸上画着一柄怪剑,都不知是何用意,只听他高声叫道:

“金蛇大侠,你来迟一步了!”举刀就往脖子上抹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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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发表于 2009-1-22 02:27:34 | 显示全部楼层

正文 第九回 双姝拚巨赌 一使解深怨

只听得当的一声,有物撞向刀上,折铁刀呛啷啷跌在地下,焦公礼身旁已多了一人。众

人见这人浓眉大眼、肤色黝黑,是个二十岁左右的少年,他如何过来,竟没一人看清楚。这

少年自然便是袁承志了。他在人群中观看,本以为有了那两封书信,焦公礼之事迎刃可解,

自己不必露面,以免与二师哥的门人生了嫌隙,哪知梅剑和竟会耍了这一手,焦公礼无可奈

何逼得要横刀自刎,自己再不挺身而出,已不可得,于是发钱镖打下折铁刀,纵身而前,朗

声说道:“金蛇郎君是不能来了,由他公子和兄弟前来,给各位做个和事佬。”老一辈中,

不少人都听到过金蛇郎君的名头,知他武功惊人,行事神出鬼没,但近十年来,江湖上久已

不见踪迹。传言都说已经去世,哪知这时突然遣人前来,各人心中都是凛然一惊。焦宛儿又

惊又喜,低声对父亲道:“爹,就是他!”焦公礼心神稍定,侧目打量,见是个后生小子,

不禁满腹狐疑,微微摇头。孙仲君尖声喝道:“你叫甚么名字?谁叫你到这里来多事?”

袁承志心想:“我虽然年纪小过你,可比你长着一辈,待会说出来,瞧你还敢不敢无

礼?”当下不动声色,说道:“在下姓袁。承金蛇郎君夏大侠之命来见焦帮主。今日得有机

缘拜见各位前辈英雄,甚是荣幸。”说着向众人抱拳行礼。焦方众人见他救了焦公礼性命,

一齐恭谨行礼。闵方诸人却只十力大师等几个端严守礼的拱手答礼,余人见他年轻,均不理

会。孙仲君不过二十多岁年纪,不知金蛇郎君当年的威名,她性子又躁,高声骂道:“甚么

金蛇铁蛇,快给我下去,别在这里碍手碍脚。”青青冷笑一声,向她鼻子一耸,伸伸舌头,

做个鬼脸。孙仲君大怒,只道这油头粉脸的少年见自己生得美貌,轻薄调戏,喝道:“小子

无礼!”突然欺近,挺剑向她小腹刺去,剑势劲急,正是华山剑术的险着之一,叫做“彗星

飞堕”,乃神剑仙猿穆人清独创的绝招,青青哪里躲避得开?袁承志识得此招,登即大怒,

心想她与你初次见面,无怨无仇,你不问是非好歹,一上来就下杀手,要制她死命,实在狠

辣太过,侧身挡在青青之前,抬高左脚,一脚踹将去,已将孙仲君的长剑踏在地下。这是

《金蛇秘笈》中的怪招,大厅上无人能识。人从中登时起了一阵哄声,啧啧称奇。孙仲君用

力抽剑,纹丝不动,眼见对方左掌击到,直扑面门,只得撒剑跳开。袁承志恨她歹毒,脚下

运劲,喀喇一声响,将长剑踏断了。刘培生见师妹受挫,便要上前动手。梅剑和见袁承志招

式怪异,当即伸手拉住刘培生,低声道:“等一下,且听他胡说些甚么。”袁承志高声道:

“闵子华闵爷的兄长当年行为不端,焦帮主路见不平,拔刀杀死。这件事的前因后果,金蛇

郎君知道得十分清楚。他说当年有两封信言明此事,他曾和焦帮主同去拜见仙都派掌门师尊

黄木道长,呈上两信。黄木道长阅信之后,便不再追究此事。想来这两封信多半就是了。”

说着向地下的书信碎片一指,又道:“这位爷台将两封信扯得粉碎,不知是何用意?”焦公

礼听他说得丝毫不错,心头大喜,这才信他真是金蛇郎君所使,紧紧握住了女儿的手,心中

突突乱跳。梅剑和冷笑道:“这是捏造的假信,这姓焦的妄想借此骗人,不扯碎了留着干

么?”袁承志道:“我们来时,金蛇大侠曾提到书信内容。这两封信虽已粉碎,这位大师与

这位爷台是看过的。”转头向十力大师与碧海长鲸郑起云拱手道:“只消让在下和金蛇郎君

夏大侠的后人把书信内容约略一说,是真是假,就可分辨了。”十力大师与郑起云都道:

“好,你说吧!”袁承志望着闵子华道:“闵爷,令兄已经过世,重提旧事,于令兄面上可

不大光彩。到底要不要说?”闵子华早就在心虚,但给他这么当众挤逼住了,总不能求他不

可吐露信中内容,一时张皇失措,额上青筋根根爆起,叫道:“我哥哥岂是那样的人?这信

定是假的。”袁承志对青青道:“青弟,那两封信中的言语,都说出来吧!”青青当即朗声

背信。她在客店中看信之后,虽不能说过目不忘,但也记得清清楚楚。于是先把丘道台的谢

函念了起来。她语音清爽,口齿伶俐,一字一句,人人听得分明,念到要紧关节之处,她忍

不住又自行加上几句刻薄言语,把闵子叶狠狠的损了几下。她只念得数十句,众人交头接

耳,纷纷议论,念到一半,闵子华再也忍耐不住,大声喝道:“住口!你这小子男不男、女

不女的,是甚么东西?”

青青还未回答,梅剑和冷冷的道:“这小子多半是姓焦的手下人,要么是金龙帮邀来助

拳的。他们自然是事先串通好了,那有甚么希奇?”闵子华猛然醒悟,叫道:“你说是甚么

金蛇郎君派来的,谁知道是真是假,却在这里胡说八道。”袁承志道:“你要怎样才能相

信?”闵子华长剑一摆,道:“江湖上多说金蛇郎君武功惊人,你如真是金蛇郎君后辈,定

已得他真传。你只要胜得我手中长剑,我就信了。”在他内心,早已有七八成相信书信是

真,否则各位同门师兄决不会袖手不理,反有人功他不可鲁莽操切,此时越辩越丑,不如动

武,可操必胜之算,眼见袁承志年幼,心想就算你真是金蛇郎君传人,学了些怪招,这几岁

年纪,又怎能练得甚么深厚的功夫,只要一经比试,自可将你打得一败涂地,狼狈万状,那

么那白脸少年所念的信就没人信了;是否要杀焦公礼为兄长报仇,不约暂且搁在一边,眼前

大事,总是要维护已死兄长的声名,否则连仙都派的清誉也要大受牵累。袁承志心下盘算:

“金蛇郎君狂傲怪诞,众所周知。我冒充是他使者,也须装得骄傲狂放,怪模怪样,方能使

人入信。”于是哈哈大笑,坐了下来,端起酒杯喝了一口,又伸筷夹个肉丸吃了,笑道:

“要赢你手中之剑,只须学得金蛇郎君的一点儿皮毛,也已绰绰有余。你受人利用,尚且不

悟,可叹啊可叹。”闵子华怒道:“我受甚么人利用?你这小子,敢比就比,若是不敢!快

给我滚出去!”

只因袁承志适才足踹孙仲君长剑,露了一手怪招,闵方武师才对他心有所忌,否则早就

有人上来撵他下去,哪容他如此肆无忌惮,旁若无人?

袁承志又喝了一口酒,道:“久闻仙都剑法精微奥妙,今日正好见识领教。不过咱们话

说在前头,要是我胜了,你跟焦帮主的过节只好从此不提。你再寻仇生事,这里武林中的诸

位前辈,可都得说句公道话。”

闵子华怒道:“这个自然,这里十力大师、郑岛主等各位都可作证。要是你赢不了我

呢?”袁承志道:“我向你叩头赔罪。这里的事,我们自然也不配多管。”

闵子华道:“好,来吧!”长剑一振,剑身嗡嗡作响,闵方武师齐声喝采。这一记抖剑

果然功力不浅。他甚是得意,心想非给你身上留下几个记号,显不了我仙都派的威风。袁承

志道:“金蛇大侠吩咐我说,仙都派灵宝拳、上清拳、上清剑,都是博大精深,武林绝艺,

只不过这些拳术太过艰深,姓闵的多半领会不到,只有一路两仪剑法,想来他是练熟了的。

金蛇大侠说道:‘你这次去,要是姓闵的不听好言相劝,动起手来,须得留神他们这一路剑

法。’”闵子华斜眼睨视,心想:“这话倒是不错,他又怎么知道了?”原来闵子华的师父

黄木道人性格刚强,于仙都派历代相传、以轻灵见长的灵宝拳、上清拳剑造诣不高,最得意

的武功是自创的一路两仪剑法,曾向金蛇郎君提及。《金蛇秘笈》“破敌篇”中叙述崆峒、

仙都等门派的武功及破法,于两仪剑法曾加译论。袁承志料想其师既专精于此,闵子华于这

路剑法也必擅长,说到此处,注视他的神情,心知果已说中,又道:“金蛇郎君说道:“其

实这路剑法,在我眼中,也是不值一笑,现今教你几招破法!’……”说到此处,人群中忽

地纵出一名青年道人,怒道:“好哇!两仪剑法不值一笑,我倒要瞧瞧金蛇郎君怎生破

法?”刷的一剑,疾向袁承志脸上刺来。

袁承志向左避过,跃到大厅中心,左手拿着酒杯。右手筷子夹着一条鸡腿,说道:“请

教道长法号?”那道人叫道:“我叫洞玄,仙都派第十三代弟子,是闵师哥的师弟。”袁承

志道:“那再好也没有。金蛇大侠与尊师黄木道长当年在仙都山龙虎观论剑,黄木道人自称

他独创的两仪剑法无敌于天下。金蛇大侠一笑了之,也不与他置辩。今日有幸,咱们后一辈

的来考较考较。”洞玄道人大声道:“两仪剑法无敌于天下的话,我师父从来没说过。我仙

都派决计不敢如此狂妄自大。但要收拾你这乳臭未干的黑小子,却也是轻而易举。”向闵子

华打个招呼,双剑齐出,风声劲急,向袁承志刺来。袁承志身形一晃,从双剑夹缝中钻了过

去。洞玄与闵子华挥剑一攻一守,快捷异常。

青青忽然叫道:“三位住手,我有话说。”闵子华与洞玄道人收剑当胸,闵子华右手执

剑,洞玄左手执剑,两人已站成“两仪剑法”中的起手式。青青道:“袁大哥只答应跟闵爷

一人比,怎么又多了一位道爷出来?”

洞玄双眼一翻,说道:“你这位小哥不打自招,摆明了是冒牌。谁不知两仪剑法是两人

同使?你不知道,难道金蛇郎君这么大的威名,他也会不知么?”

青青脸上一红,难以回答,心想:“这回可糟了。给他拆穿了西洋镜。”只得给他东拉

西扯,说道:“原来仙都派跟人打架,定须两个人齐上。倘若道爷落了单,岂不是非得快马

加鞭回到仙都山去,邀了一位同门师兄弟,再快马加鞭的回来,这才两个人打人家一个?人

家若是不让你走,定要单打独斗,两仪剑法又怎么样个无敌于天下?”

袁承志插口道:“两仪剑法,阴阳生克,本领差的固须两人同使,功夫到家的,当然是

一个人使的了。难道尊师这么高的武功,他也不会独使么?”

青青于两仪剑法一无所知,眼见二人夹击袁承志,关怀之下随口质问,竟露出了马脚。

袁承志只得信口开河,给她圆谎。其实仙都派这两仪剑法,向来是两人合使的。闵子华与洞

玄对望了一眼,均想:“师父可没说过这剑法一个人可使,敢情这小子胡说八道?”却也不

肯承认师父不会独使。青青听袁承志说得天衣无缝,大是高兴,心想:“他素来老实,今日

却滑头起来。”笑嘻嘻的道:“既然你们两位齐上,赌赛的利物又得加一些了。”闵子华

道:“赌甚么?”青青道:“要是你们输了,除了永远不得再找焦帮主生事之外,你在大功

坊的那所大宅子,可也得输给了袁大哥。”闵子华心想:“不妨甚么都答应他们,反正顷刻

之间,不是把他一剑刺死,也要教他身受重伤。”说道:“就是这样!你要一起来两对两也

成。别说我们以大压小,以多胜少。”青青道:“你又怎知不是以小压大,以少胜多?真是

不知天高地厚。仙都,仙都,牛皮吹得嘟嘟嘟!”闵子华怒火更炽,叫道:“姓袁的,要是

你给我伤了,又输些甚么?”袁承志一时倒答不出话来。焦公礼道:“闵二哥,你这所宅子

值多少钱?”闵子华怒道:“谁跟你称兄道弟了?这宅了我还是上个月买来的,花了四千三

百两银子。宅子虽旧,地方却大。”焦公礼点头道:“大功坊旧宅宽敞得紧哪,闵爷买得便

宜了。三位请等一下。”转头向女儿嘱咐了几句。焦宛儿奔进内室,拿了一叠钱庄的庄票出

来。焦公礼道:“这位袁爷为在下如此出力,兄弟感激不尽。这里是四千三百两银子,要是

袁爷双拳不敌四手,那么请闵爷拿去便了。另外的事,闵爷再来找我,咱们冤有头,债有

主。好朋友仗义助拳,只须点到为止,还请大家手下留情。”他料想袁承志定然不敌,可不

愿他为自己受到损伤。郑起云性子豪爽,最爱赌博,登时赌性大发,叫道:“这话不错,只

比输赢,不决生死。我看好闵二哥!”从身边摸出两只金元宝来,往桌上一掷,叫道:“咱

们赌三对一,这里是三百两金子,博谁的一千两银子?”他叫了几声,没人答应。众人见袁

承志年纪轻轻,怎能是仙都派两位高手之敌,虽然以一博三,甚占便宜,却也都不投注。

焦宛儿挺身而出,说:“郑伯伯,我跟你赌。”除下腕上的一只宝石镯子,往桌上一

放。众人见这镯上宝石在烛光下灿然耀眼,十分珍贵。郑起云毕生为盗,多识珍宝,拿起宝

镯瞧了一下,说道:“你这只镯子值得三千两银子,我不能欺小孩子。喂,给我加六千

两。”他手下人又捧上四只金元宝来。郑起云笑道:“若是你赢,这笔钱作你的嫁妆吧!”

青青听到“嫁妆”两字,向宛儿瞪了一眼。霎时之间,心中老大不自在起来。飞天魔女孙仲

君忽把半截断剑往桌上一丢,厉声叫道:“我赌这剑!”她长剑先前给袁承志踏断了,此剑

是师娘所赐,因此当众人口舌纷争之时,已过去将两截断剑拾了起来。青青奇道:“你这半

截剑,谁要呀?”旁人也均感奇怪。孙仲君厉声道:“我也是三博一。要是这小子侥幸胜

了,你用这半截剑在我身戳截三个窟窿。他输了,我在你身上戳一个窟窿。臭小子,这可懂

了么?”

厅上一众江湖豪杰生平也不知见识过多少凶杀,经历过多少大赌,但这般以性命相博的

赌赛,却是从所未见,听了孙仲君的话,都不禁暗暗咋舌。青青笑道:“你这样一个美人

儿,我怎舍得下手?”梅剑和喝道:“混帐小子,嘴里干净些!”青青笑笑不语。孙仲君瞪

眼瞧着焦方众人,冷笑道:“我只道金龙帮在江南开山立柜,总有几个响当当的脚色,哪知

尽是些娘儿们也不如的脓包”焦宛儿叫道:“娘儿便怎样?我跟你赌了。”焦门弟子中有四

五人同时站出,叫道:“师妹,我跟她赌。”宛儿道:“不用,我来赌。”孙仲君冷笑道:

“好,郑岛主,你作公证。”郑起云虽是个杀人不眨眼的大海盗,生性又最好赌,但对这项

赌赛却也有些不忍卒睹,劝道:“两位大姑娘,要赌嘛,就赌些胭脂花粉儿甚么的,何必这

么认真?”宛儿道:“她废了我们罗师哥一条手臂,回头我要把她两个招子废了。”郑起云

叹了口气,不便再劝。梅剑和冷冷的道:“焦大姑娘对这位金蛇门人,倒也真是一往情深,

宁愿陪他饶上一条性命。”焦宛儿脸一红,说道:“你要不要赌?”青青听了梅剑和的话,

不禁一愣,十分恼怒,叫道:“我跟这个没影子赌。”梅剑和道:“赌甚么?”青青道:

“我也是三博一跟你赌。他输了,我当场叫你三声爷爷。他赢了呢,你叫我一声就够了,算

你便宜。”众人不禁好笑,觉这少年实在顽皮得紧。梅剑和愠道:“谁跟你胡闹?我这里等

着,要是他胜了,我再来领教。”青青道:“如此说来,你单人独剑,比仙都派两人同使的

两仪剑法还要厉害?”梅剑和道:“我是华山派,他们是仙都派,各有各的绝招。你别挑拨

离间。”洞玄道人听他们说个不了,心头焦躁,叫道:“别说啦,喂,小子,看招。”挺剑

向袁承志刺去。闵子华跟着踏洪门,进偏锋。只见仙都派一俗一道两名弟子,一人左手剑,

一人右手剑,按着易经八八六十四卦的卦象,双剑纵横。白光闪动,剑招生生灭灭,消消长

长,隐隐有风雷之势。金蛇郎君先时在仙都山和黄木道人论剑,即知两仪剑法虽然变化繁

复,凌厉狠辣,其实还不及仙都派原有的上清剑法,其中颇有不少破绽,随口指出了两处。

但黄木道人甚为自负,说道:“我这剑法中就算尚有漏洞,只怕天下也已无人破得。”金蛇

郎君也不再说。后来温氏五老大举邀人对抗金蛇郎君,所邀来的高手之中,有仙都派剑客在

内。对敌时金蛇郎君成竹在胸,乘虚而入,数招间即把两仪剑法破去。他后来在秘笈之中曾

详细叙明。是以袁承志有恃无恐,在两人剑光中穿跃来去,潇洒自如。

闵子华与洞玄道人双剑如疾风,如闪电,始终刺不到他身上,旁观众人愈看愈奇。

郑起云对十力大师道:“这少年轻身功夫的确了得,金蛇郎君当真名不虚传。”十力大

师点头道:“后辈之中,如此人才也算十分难得了。”梅剑和与孙仲君却都不禁暗暗有些担

心。孙仲君大声道:“这小子就是逃来躲去不敢真打,那算甚么比武了?”闵子华杀得性

起,剑走中宫,笔直向袁承志胸前刺去。洞玄同时一招“左右开弓”,左刺一剑,右刺一

剑。两人夹攻,要教他无处可避。袁承志突然欺身直进,在剑底钻过,左肩一挺,撞在闵子

华左膀。他只使了三成力,闵子华一个踉跄,险些跌倒。洞玄大惊,刷刷刷连环三剑,奋力

挡住。闵子华这才站定,骂道:“小杂种,撞你爷爷吗?”

袁承志这次出手,本来但求排解纠纷,不想得罪江湖上人物,更不愿结怨种仇,这时听

闵子华口吐污言,辱及自己先人,不禁大怒,心下盘算:今日如不露一两手上乘武功,将这

二人当场压倒,这件事难以轻易了结,同时威风不显,待会处置通敌卖国的太白三英之时,

只怕旁人不服,势须多费唇舌。最好是冒充金蛇门人到底,以免二师哥脸上不好看,只是须

得狂傲古怪,与自己平日为人大不相同才成。于是跃到桌边,伸手拿起酒杯,仰头喝干,叫

道:“快打,快打,我酒没喝够,饭没吃饱呢。”闵子华见他对自己如此轻蔑,更是恼怒,

长剑越刺越快。洞玄低声道:“闵师哥,沉住气,别中了激将之计。”闵子华立时醒悟。两

人左右盘旋,双剑沉稳狠辣,又把袁承志裹在垓心。袁承志左手持杯,右手持筷,随剑进

退。两人剑法虽狠,却怎奈何得了他?剑光滚动中,袁承志忽地跃出圈子,把酒杯往桌上一

放,叫道:“青弟,给我斟酒。”青青道:“好!”袁承志左手提了一张椅子,站在桌边,

将两人攻来剑招随手挡开,待酒斟满,伸筷夹了一条鸡腿,放下椅子,拿了酒杯又跃入厅

心,咬了一口鸡腿,叫道:“两仪剑法本来就有毛病,你们又使得不对,怎能伤我?你们这

桩买卖,今日定要蚀本了。”青青见这个素来谨厚的大哥忽然大作狂态,却始终放不开,不

大像样,要说几句笑话,也只能拾他大师哥的牙慧,不禁暗暗好笑。要知袁承志生平并未见

过真正疏狂潇洒之人,这时想学金蛇郎君,其实三分像了大师哥黄真的滑稽突梯,另有三

分,却学了当日在温家庄上所见吕七先生的傲慢自大。青青笑道:“大哥,有人陪你捉迷

藏,你倒快活,可没人陪我玩耍。我不如作一篇文章,也免得闲着无聊。”

袁承志笑道:“好啊,作甚么文章呢?”洞玄喝道:“小子,看剑!”青青笑道:“有

了,题目叫作‘金蛇使者剑戏两傻记’。”袁承志笑道:“题目不错,文章必是好的。”青

青摇头晃脑,拖长了声音念道:“夫宝剑者,诚杀人之利器;而傻瓜者,乃蠢材之别号。一

傻令人辗然解颐,二傻招人捧腹狂笑,而二傻手挥长剑欲图杀人,乃使我喷酒垂涕,大呼糟

糕!”袁承志叫道:“喷酒垂涕,可圈可点。”说着连避三记险招。青青又念道:“我乃金

蛇使者,欣作仲连;君惟执迷不悟,顽抗滋扰。四方君子停杯观斗,三名奸贼忧心如潮。剑

法有两仪之名,千招万招,尽是低招;赌博以巨宅为注,一输再输,保不住了。仙都两傻手

忙脚乱,不觉破绽百出;金蛇使者无可奈何,惟有将之击倒!”

袁承志听青青念到这个“倒”字,突然转身,筷上鸡腿迎面往闵子华掷去,伸筷夹住洞

玄刺来之剑,力透箸尖,猛喝:“撒剑!”只听呛啷啷一声,洞玄拿持不稳,长剑落地。他

右掌一立,左腿倏地扫出,欲图败中求胜。袁承志双足一点,身子跃起,避开了这腿,手中

酒杯同时飞出,正打中闵子华左手“曲尺穴”上。闵子华手臂一麻,剑已脱手。袁承志一招

“寒鸦赴水”,扑了下去,抢起双剑,手腕一振,叫道:“你们没见过一人使的两仪剑法,

这就留神瞧着。”只见他双剑舞了开来,左攻右守,右击左拒,一招一式,果然与两仪剑法

毫无二致。剑招繁复,变化多端,洞玄和闵子华适才分别使出,人人都已亲见,此时见他一

人双剑竟囊括仙都派二大弟子的剑招,尽皆相顾骇然。

袁承志舞到酣处,剑气如虹,势若雷霆,真有气吞河岳之概,两仪剑法六十四招使完,

只听他一声断喝,双剑脱手飞出,插入屋顶巨梁,直没剑柄。这一记“天外飞龙”,却是华

山派穆人清的绝招。袁承志绝技一显,垂手退开,只听厅中采声四起,鼓掌如雷。

袁承志心中却暗暗后悔:“啊哟不好,我使得兴起,竟用上了本门的绝招,二师哥的门

人怎会看不出来?”青青叫道:“哈哈,有人要叫我亲爷爷啦!”梅剑和铁青着脸,手按剑

柄。郑起云笑道:“焦姑娘,你赢啦,请收了吧!”随手把金元宝一推。宛儿躬身道谢,说

道:“郑伯伯,我代你赏了人吧!”高声叫道:“这里九千两银子,是郑岛主跟我闹着玩打

赌的彩金。各位远道而来,金龙帮招待不周,很是惭愧,现今借花献佛,众位前辈叔伯、兄

长姊姊带来的仆从管事,每位奉送银子一百两。明天我差人送到各位寓所来。”众人见不伤

人命,解了这场怨仇,金龙帮处置得也很得当,都很快慰,只是闵子华与洞玄遭此大败,未

免脸上无光。焦公礼又道:“在下当年性子急躁,做事莽撞,以致失手伤了闵二爷的兄长,

实在万分抱愧。现下当着各位英雄,向闵二爷谢罪。宛儿,你向闵叔叔行礼。”一面说,一

面向闵子华作揖。焦宛儿是晚辈,便磕下头去。

闵子华有言在先,江湖上好汉说一是一,自己若要反悔,邀来的朋友未必肯再相助,这

金蛇郎君的弟子武功如此高强,自己可万万不是敌手,而且看了那两通书信后,心中也知曲

在己方,不如乘此收篷,于是作揖还礼,但想起过世的兄长,不禁垂下泪来。焦公礼道:

“闵二爷宽洪大量,不咎既往,兄弟感激不尽。至于赌宅子的话,想来这位爷台也是一句笑

话,不必再提。兄弟明天马上给两位爷台另置一所宅第就是。”

青青下颏一昂,道:“那不成,君子一言,快马一鞭,说出了的话怎能反悔不算?”

众人都是一愣,心想焦公礼既然答应另置宅第,所买的房子比闵子华的住宅好上十倍,

也不希奇,何必定要扫人颜面?这白脸小子委实太不会做人了。

焦公礼向青青作了一揖,道:“老弟台,你们两位的恩情,我是永远补报不过来的了。

请老弟台再帮我一个忙。兄弟在南门有座园子,在南京也算是有名气的,请两位赏光收用,

包两位称心满意就是。”青青道:“这位闵爷刚才要杀你报仇,你说别杀我啦,我另外拿一

个人给你杀,这个人在南京也算是有名气的,请闵爷赏光杀了,包你杀得称心满意就是。他

肯不肯呀?”焦公礼给她几句抢白,讪讪的说不出话来,只有苦笑,转头对女儿道:“这位

爷台既然喜欢闵二叔的宅子,你差人把四千三百两银子的屋价,回头给闵二叔送过去。”闵

子华道:“罢了,罢了,我还要甚么银子?大丈夫一言既出,驷马难追,我跟焦帮主的怨仇

就此一笔带过。兄弟明日回到乡下,挑粪种田,再也没脸在江湖上混了。这所宅子两位取去

便是。”团团向众人作揖,道:“各位好朋友远来相助,哪知兄弟不争气,学艺不精,没能

给过世的兄长报仇,累得各位白走一趟,兄弟只有将来再图补报了。”袁承志见他说得爽

快,自觉适才辱人太甚,不留余地,好生过意不去,说道:“闵二爷,你虽败在我手下,其

实我功夫跟你和洞玄道长差得很远,请两位不要介意。晚辈适才无礼,大是不该,谨向两位

谢过。”说着向二人一躬到地,跟着跃起身来,拔下梁上双剑,横托在手,还给了二人。”

众人见他跃起取剑的轻功,又都喝采,均想:这黑脸少年武功奇高,又谦逊知礼,给人

脸面,只是自谦功夫不如人家,却是谁也不信。袁承志又道:“两位并不是败在我手里。而

是败在金蛇大侠手里。他料到了两位的招术,吩咐晚辈故意轻狂,装模作样,激动两位怒

气,以便乘机取胜。晚辈对两位不敬,实非胆敢有意侮辱,乃是激将之计,好使两位十成中

的功夫,只使得出一成。金蛇大侠是当世高人,武功深不可测。晚辈也不能说真是他的传

人,只不过偶然相逢,奉命前来解围说和而已。两位败在他手里,又何足为耻?晚辈要说句

不中听的话,别说是两位,就是尊师黄木道长,当年对金蛇大侠也是很佩服的。”洞玄与闵

子华对这番话虽然将信将疑,但也已大为心平气和。洞玄说道:“施主为我们兄弟圆脸,贫

道多谢了,请教施主高姓大名?”袁承志心想:“再不说自己真姓,对方必道我瞧他们不

起。”于是向青青一指道:“这位是金蛇大侠的嫡嗣,姓夏。晚辈姓袁。”许多人都不知金

蛇郎君的姓名,这时才知他姓夏。闵子华向焦公礼一揖,道:“多多吵扰,告辞了。”焦公

礼道:“明日兄弟再到府上负荆请罪。”闵子华道:“不敢当。”群豪正要走出,青青忽然

叫道:“半截剑的赌赛又怎么了?”焦宛儿见父亲脱却大难,心下已然喜不自胜,哪愿再多

生事端,忙道:“夏爷,请到内堂奉茶,这些事不必提了。”青青道:“还有一个小子还没

叫我亲爷爷哪,这可不成。”她赢得魏国公赐第,本已心满意足,但刚才梅剑和说焦宛儿对

袁承志一往情深,这句话她却耿耿于怀,不肯罢休。梅剑和本来见袁承志武功高强,身法怪

异,虽不欲向他生事,但青青一再叫阵,再也忍耐不住,指着袁承志道:“你是甚么人?你

双剑插梁,这一招‘天外飞龙’,是从哪里偷学来的?快说。”袁承志道:“偷学?我干么

要偷学?”孙仲君骂道:“呸,小贼,偷学了还想赖。”梅剑和冷冷的道:“那么你是从哪

里学来的?”袁承志道:“我是华山派门下。”孙仲君跨上一步,戟指骂道:“你这小子掮

着甚么金蛇银蛇的招牌招摇,旁人不知你来历,只好由得你胡说八道。好呀,现下又吹起华

山派来啦!你可知你姑奶奶是甚么门户,嘿嘿,假李鬼遇上真李逵啦。老实对你说,我们三

人正是华山派的。”袁承志道:“我早说过,我跟金蛇郎君没甚么干系,只不过是他这位贤

郎的朋友。至于你们三位,我早知是华山派的,咱们正是一家人。”三人中刘培生较为持

重,说道:“黄师伯的门人我全认得,可没你老哥在内。孙师妹,你可听说黄师伯新近收了

甚么徒弟吗?”孙仲君道:“黄师伯眼界何等高,怎会收这等招摇撞骗之徒?”她因袁承志

折断了她长剑,恼怒异常,出言越来越是难听。袁承志不动声色,道:“不错,铜笔铁算盘

黄师哥的眼界的确很高。”众人听他称黄真为“黄师哥”,都吃了一惊。刘培生道:“你叫

谁黄师哥?”

袁承志道:“我师父姓穆,名讳上‘人’下‘清’,江湖上尊称他老人家为‘神剑仙

猿’。铜笔铁算盘是我大师兄。”梅剑和听袁承志自称是华山派门人,本有点将信将疑,以

为他或许是带艺投师,新近拜在黄真门下,这时听他说竟是师祖的徒弟,那显然是信口胡

吹,心想师祖素来行踪飘忽,自己也只见过他三面,师父神拳无敌归辛树已近五十岁了,这

小子年纪轻轻,居然来冒充自己师叔,真是大胆狂妄之至,当下冷冷的道:“这样说来,阁

下是我师叔了?”袁承志道:“我可也真不敢认三位做师侄。”梅剑和听他言中意存嘲讽,

说道:“莫非我辱没了华山派的门楣吗?师叔大人,哈哈,你教训教训我们三个可怜的小师

侄吧!”梅剑和年纪已有三十六七,这么一说,闵方武师都轰然大笑起来。袁承志正色道:

“归师哥要是在这里,自会教训你们。”梅剑和勃然而起,嗖的一声,长剑出鞘,骂道:

“浑小子,你还在胡说八道?”焦公礼见事情本已平息,这时为了些枝节小事,又起争端,

很是焦急,忙道:“这位袁爷开开玩笑,梅爷不必动怒。来来来,咱们大家来喝一杯和气

酒。”言下显然不信袁承志是梅剑和的师叔。梅剑和朗声道:“浑小子,你便是磕头叫我三

声师叔,我没影子还不屑答应呢。”这边青青却叫了起来:“喂,没影子,你先叫我一声亲

爷爷吧。赌输了想赖账,是不是?”袁承志转头向青青道:“青弟,别胡闹。”又对梅剑和

道:“归师哥我还没拜见过,你们三位又比我年长,按理我的确不配做师叔。不过你们三位

这次行事,却实在是太不该了。归师哥知道了,只怕要大大生气。”

梅剑和双眉直竖,仰天大笑,心中愤怒已极,喝道:“你小子真教训起人来啦。倒要请

教,我们三人甚么地方错了?朋友有事,难道不该拔刀相助么?”

袁承志森然道:“咱们华山派风祖师爷传下十二大戒,门人弟子,务当凛遵。第三条、

第五条、第六条、第十一条是甚么?”梅剑和一怔,还未回答。孙仲君提起半截断剑,猛向

袁承志面门掷来,喝道:“使使你的华山派功夫吧!”青光闪烁,急飞而前。袁承志待断剑

飞到临近,左掌平伸向上,右掌向下一拍,噗的一声,把断剑合在双掌之中,说道:“这叫

做‘横拜观音’,对不对?”梅剑和与刘培生又都一怔,心下嘀咕:“这确是本门掌法,不

过这一招是用来拍击敌人手掌的。他变化接剑,手法巧妙之极,师父可没教过我们。”

刘培生抢上一步,说道:“阁下刚才所使,正是本门掌法,在下要想请教。”袁承志

道:“刘大哥,你外号五丁手,五丁开山,想必拳力掌力甚是了得。本门的伏虎掌法与劈

石、破玉两路拳法,定是很有心得的了。”刘培生见了袁承志刚才这一招,已然十分佩服,

便道:“在下不过学了师门所授的一点皮毛,也谈不上甚么心得。”袁承志道:“刘大哥不

必过谦。你跟尊师喂招,他要是使出真功夫来,比如说使了抱元劲或者混天功,刘大哥可以

接得几招?”刘培生道:“我师父内力深厚,跟门人过招,从来不真使内劲,否则我们一招

也挡不住。若是只拆拳法,那么头上十招,勉强还可对付。十招以后,就吃力得很了。”袁

承志道:“尊师外号‘神拳无敌’,拳法定然精妙之极。刘大哥能接到十招以外,在江湖上

自已少见,‘五丁手’三字,自可当之无愧。”刘培生道:“这是别人开玩笑说的,我功夫

还差得很远,实在愧不敢当。”

孙仲君听他语气,对这少年竟然越来越恭敬,颇有认他为师叔之意,怒道:“刘师哥,

你怎么了?凭人家胡吹几句,就把你吓倒了么?”袁承志不去理她,问刘培生道:“要怎

样,你才信我是师叔?”刘培生道:“我想请你跟我过过招,阁下的本门拳法如确比我

好……”袁承志见过梅剑和与孙仲君二人出手,料想刘培生的武功与他们相差不远,便道:

“你说你师父若是当真使出内劲,你只怕一招也接不住。我的功夫比之尊师自然大大不如。

他使一招,我得使五招。你只要接得住我五招,那我就是假冒的,好不好?”

梅剑和本来担心师弟未必能够胜他,但听他竟说只用五招,就能把同门中拳法第一的刘

师弟打倒,心头一宽,料想必是信口胡吹,插口道:“就这样,我数着。”刘培生作了一

揖,说道:“我功夫不到之处,请你手下留情。”袁承志缓缓走近,说道:“我第一招是

‘石破天惊’,你接着吧!”刘培生道:“好!”心想:“动手过招,哪有先把招数说给人

听的?其中定当有诈,叫我留心上盘,却出其不意的来攻我下盘。”于是右掌虚挡门面,左

掌横守丹田,只待袁承志向下盘攻到,立即沉拳下击,只听袁承志叫道:“第一招来了!”

左掌虚抚,右拳嗖的一声,从掌风中猛穿出来,果然便是华山派的绝招之一“石破天惊”。

刘培生疾伸右掌挡格,袁承志一拳将到他面门,忽地停住,叫道:“你怎不信我的话?

单掌拦不住,双手同时来。”刘培生见他拳势,已知右掌无法阻挡,眼见这一拳便要打破自

己鼻子,正自焦急,幸得他拳势忽停,忙提起左拳,展指变掌,双拳“铁闩横门”,口中

“嘿”的一声,运劲推了出去。袁承志这才一拳打落,和他双掌一抵。刘培生只感掌上压力

沉重之极,双臂格格有声,心想:“他这拳在中途停止,又再跟着击出,并非收拳再发,如

何能有如此劲力?”袁承志收拳说道:“以后三招我接连发出,那是‘力劈三关’、‘抛砖

引玉’、‘金刚掣尾’。你如何抵挡?”刘培生毫不思索,说道:“我用‘封闭手’、‘白

云出岫’、‘傍花拂柳’接着。”袁承志道:“前两招对了,后一招不对。要知‘傍花拂

柳’守中带攻,如跟功力悉敌的对手过招,那当然极好,但这一招要回手反击,守御的力道

减了一半,我这招‘金刚掣尾’你就接不住了。”刘培生道:“那么我用‘千斤堕地’。”

袁承志道:“不错,接着!”只见他右掌一起,刘培生忙摆好势子相挡,哪知他右掌悬在半

空,左掌却倏地劈了下来,说道:“武学之道,不可拘泥成法,师父教你‘力劈三关’是用

右掌,但随机应变,用左掌也无不可。”口中说着,拳势不停,不等刘培生封闭,已抢住他

手腕往前一拉。刘培生用“白云出岫”随势一送,招数中暗藏阴着,如对方不察,胸口穴道

立被点中。但他这时不敢反击,招解开,立即收势,沉气下盘,双腿犹如钉在地上一般,这

招“千斤堕地”果如有千斤之重。袁承志“金刚掣尾”使出,左掌伸到他的后心运力一推,

刘培生还是立足不定,向前冲出两步,滴溜溜打个旋子,转了过来,脸上一红,深深吸了口

气。袁承志道:“你不硬抗我这一招,那好得很。尊师调教的弟子,大是不凡。我这第五招

是破玉拳的‘起手式’。”刘培生很是奇怪,沉吟不语。袁承志道:“你以为起手式只是客

套礼数,临敌时无用的么?要知咱们祖师爷创下这套拳来,没一招不能克敌制胜。你瞧

着。”身子微微一弓,右拳左掌,合着一揖,身子随着这一揖之势,向前疾探,连拳连掌,

正打在刘培生左胯之上。他再也站立不稳,身子飞起,摔了下来。

袁承志一跃而至,双手稳稳接住,将他放在地下。刘培生扑翻在地,拜道:“晚辈不识

师叔,刚才无礼冒犯。请师叔看在家师面上,多多担待。”袁承志连忙还礼,说道:“刘大

哥年纪比我长,咱们兄弟相称吧。”刘培生道:“这个晚辈如何敢当?师叔拳法神妙莫测,

适才这五招明说过招,其实是以本门拳法中的精义相授。晚辈感激不尽,回去一定细心体

会。”袁承志微微一笑。刘培生从这五招之中学得了随机应变的要旨,日后触类旁通,拳法

果然大进,终身对袁承志恭敬万分。要知他师父归辛树的拳法决不在袁承志之下,但生性严

峻,授徒时不会循循善诱,徒儿一见他面心中就先害怕,拆招时墨守师传手法,不敢有丝毫

走样,是以于华山派武功的精要之处往往领会不到。梅剑和与孙仲君这时哪里再有怀疑。只

是梅剑和自恃剑法深得本门精髓,心想你拳脚上功夫虽高,剑术未必能够胜我,正自沉吟,

孙仲君叫了起来:“梅师哥,你试试他的剑法!”梅剑和道:“好!”向袁承志道:“我想

在剑上向阁下领教几招。”语气虽已较前大为谦逊,脸上却仍是一股傲气。袁承志心想:

“大概此人剑法确已得到本门真传,在江湖之上未遇强敌,给人家你捧我拍,奉承得骄傲异

常,以致行为狂悖。这人不比刘培生,须得好好挫折他一下,以后才不致使得华山派门卢贻

羞。”便道:“比剑是可以的,不过决了胜败之后,须得听我几句逆耳之言。”梅剑和傲然

道:“此刻胜负未决,你说这话未免太早了些。”当下长剑横胸,站在左首。刘培生叫道:

“梅师哥,你站下首吧。”梅剑和不加理睬,只当没听见。原来各门派中的规矩,晚辈跟长

辈试剑学武,必须站在下首,表示并非敢与对敌,不过是学习艺业、向尊长讨教之意。梅剑

和站在左首,那是平辈相待,不认他是师叔。他左掌抱住剑柄,拱手道:“阁下用剑吧。”

袁承志念头一转,对焦公礼道:“焦老伯,请你叫人取十柄剑来。”焦公礼忙道:“袁

相公快别这样称呼,我万万不敢当。”焦宛儿手一挥,早有焦公礼的几个门徒捧了十柄长剑

出来。他们见袁承志为师门出力,自然选了最好的利器,十柄剑一列排在桌上。烛光照耀

下。十剑光芒互激,闪烁不定。众人目光在十柄利剑与袁承志之间来回,瞧他选用哪一柄。

哪知袁承志捡起孙仲君刚才掷来的半截断剑,笑道:“我用这断剑吧!”此言一出,众人又

是一阵惊讶,心想这剑没有剑柄,如何使法?只见他将半截剑夹在右手拇指与食指之间,说

道:“进招吧!”梅剑和大怒,心想:“你对我如此轻视,死了可怨不得我。管你是真师

叔,假师叔,如此狂妄自大,便是该死!”臂运内劲,剑身振荡,只见寒光闪闪,接着是一

阵嗡嗡之声,叫道:“看招!”剑走偏锋,向袁承志右腕刺来,心想你如此持剑,右手一定

转动不灵,我对准你这弱点攻击,瞧你怎生应付。厅上数百道目光一齐随着他剑尖光芒跟了

过去。剑尖将要刺到,袁承志手腕微侧,半截断剑已然伸出。双剑相交,只听喀喇一声,接

着当啷一响,梅剑和手中长剑齐柄折断,剑刃落地,手中只剩了个剑柄。

众人异口同声,“啊”的一声叫了出来。

袁承志向桌上一指道:“给你预备着十柄剑。换剑吧!”众人才知他要十柄剑,原来是

预先给对方备下的。梅剑和又惊又怒,抢了桌上一剑,向他下盘刺去。袁承志知是虚招,并

不招架,果然他一剑刺出,立即回招,改刺小腹。袁承志伸断剑一挡,喀喇一声,梅剑和手

中长剑又被震为两截。梅剑和跟着连换三剑,三剑均被半截断剑震折,不由得呆在当地,做

声不得。

孙仲君叫道:“说是比剑,怎么却使妖法,这还比甚么?”袁承志抛去断剑,微微一

笑,从桌上拿起两柄长剑,一柄抛给了梅剑和,转头对孙仲君道:“亏你还是本门中人,这

手混元功也不知,说甚么妖法?”

梅剑和乘他转头,突然出剑,快如闪电般刺向他后心,剑尖即将及身,口中才喝:“看

剑!”这一剑实是偷袭,人人都看了出来。袁承志身子侧过,也喝:“看剑!”梅剑和使的

是一招“苍鹰搏兔”,袁承志依式而为,使的也是一招“苍鹰搏兔”。梅剑和跟着身子一

侧,想照样让开来剑,哪知袁承志一剑刺出,立即转圈,等他身子侧过,剑尖也跟着点到。

梅剑和只觉剑尖已刺及后心,吓出一身冷汗,使劲前扑,接着向上纵跃。岂料袁承志的剑始

终点在他后心,如影随形,任他闪避腾挪,剑尖总不离开,幸好袁承志手下容情,只是点着

他的衣服,只要轻轻向前一送,他再多十条性命也都了帐了。梅剑和外号叫做“没影子”,

轻功自然甚高,心里又惊又怕,连使七八般身法,腾挪闪跃,极尽变化,要想摆脱背上剑

尖,始终摆脱不了。袁承志见他已吓得双手发抖,心想他终究是自己师侄,也别迫得太紧,

收剑撤招,笑道:“这是本门中的剑法呀,你没学过么?”梅剑和略一定神,低头喘息道:

“这叫‘附骨之蛆’。”袁承志笑道:“不错,名字虽然不大好听,剑法却是极有用的。”

那边青青又叫了起来:“你叫没影子,怎么背后老是跟着人家一把剑呢?‘没影子’的外

号,还是改为‘剑影子’吧!”梅剑和沉住了气不睬,他精研二十多年的剑法始终没机会施

展,总是心中不服,向袁承志道:“咱们好好的来比比剑。你的杂学太多,我可不会。”

袁承志道:“这些都是本门正宗武功,怎说是杂学?好,看剑!”挺剑当胸平刺。梅剑

和举剑挡开,还了一剑,袁承志回剑格过。梅剑和待要收剑再刺,不知怎样,己剑已被粘在

对方剑上,只见袁承志反手转了两个圈子,自己手臂不能跟着旋转,只得撤手,一柄剑脱手

飞去。袁承志道:“要不要再试?”梅剑和横了心,抢了桌上一柄剑,剑走轻灵,斜刺对方

左肩,这次他学了乖,再不和敌剑接触,一见袁承志伸剑来格,立即收招。哪知对方长剑乘

隙直入,竟指自己前胸,如不抵挡,岂不给刺个透明窟窿?只得横剑相格。双剑剑刃一交,

袁承志手臂一旋,梅剑和长剑又向空际飞出,啪的一声,竟在半空断为两截。他抢着要再去

取剑,袁承志喝道:“到这地步你还不服?”刷刷两剑,梅剑和身子后仰避开,下盘空虚,

被承志左脚轻轻一勾,仰天跪倒。袁承志剑尖指住他喉头,问道:“你服了么?”梅剑和自

出道以来,从未受过这般折辱,一口气转不过来,竟自晕了过去。孙仲君见他双目上翻,躺

在地下不动,只道被袁承志打死了,纵身扑将上来,大叫:“连我一起杀了吧!”袁承志见

梅剑和闭住了气,不觉大惊,心想:“如失手打死了他,将来如何见得师父和二师哥之

面?”忙俯身察看,一摸他的胸膛,觉到心脏还在缓缓跳动,这才放心,忙在他胁下和颈上

穴道中拍了几下。孙仲君双拳此落彼起,在他背上如擂鼓般敲打,袁承志只是不理,忙着施

救。青青和刘培生一齐跃到喝止。孙仲君坐倒在地,大哭起来。不久梅剑和悠悠醒来,低声

喝道:“你杀了我吧!”刘培生劝道:“梅师哥,咱们听师叔教训,别任性啦。”青青向孙

仲君笑道:“他又没死,你哭甚么?你对他倒真一往情深!”孙仲君羞怒交加,忽地纵起,

一拳向青青打去,她究是华山派好手,这一拳又快又狠,青青竟没能避开,只打得她左肩一

阵剧痛。青青待要还手,孙仲君忽然“哎唷,哎唷”大叫起来,弯下腰去。青青一呆,怒

道:“打了人家,自己反来叫痛?”袁承志向她使个眼色,青青不知是何用意,也就不再言

语了。但见孙仲君双拳红肿,提在面前,痛得眼泪直流。原来她刚才猛力在袁承志背上敲

击,袁承志运气于背,每一下打击之力,都被反弹出来回到她自己拳上。初时还不觉得,待

得在青青肩头打了一拳,突然间奇痛入骨,如千枚细针在肉里乱钻乱刺。要知袁承志恨她出

手毒辣,不由分说就砍去了那姓罗的一条臂膀,相较之下,梅剑和虽然狂妄,真正过恶倒没

有甚么,是以存心要给她多吃点苦头。旁人不知,还道青青既是金蛇郎君的儿子,武功只怕

比袁承志还高,孙仲君不自量力,当然是自讨苦吃了。十力大师、郑起云、万里风等却知孙

仲君是受了反弹之力,只要拿筋按摩,点解相应穴道,便可止痛消肿,只是自知非袁承志之

敌,不敢贸然出手解救。

梅剑和自幼便在归辛树门下,见到严师,向来犹似耗子见猫一般,压抑既久,独自闯荡

江湖,竟加倍的狂傲自大起来。归辛树又生性沉默寡言,难得跟弟子们说些做人处世的道

理,不免少了教诲。梅剑和自己受挫,那是宁死不屈,但见师妹痛楚难当,登时再也不敢倔

强,站起身来,定了定神,向袁承志连作了三个揖,道:“袁师叔,晚辈不知你老驾到,多

多冒犯,请你老给孙师妹解救吧。”

袁承志正色道:“你知错了吗?”梅剑和低头道:“晚辈不该擅自撕毁焦帮主的信,又

不该强行替闵二哥出头。”袁承志道:“以后梅大哥做事,总要再加谨慎才好。”梅剑和

道:“晚辈听师叔教训。”袁承志道:“闵二爷不知当年缘由,要为兄长报仇,本来并无不

当。你和这里众位英雄受邀助拳,也都是出于朋友义气。现今既已明白此事缘由,大家罢

手,化敌为友,足见高义。这一点我决不怪你。可是你做了一件万分不对的事,只怕梅大哥

还不明白呢。”梅剑和一愣,问道:“甚么?”袁承志道:“咱们华山派十二大戒,第五条

是甚么?”梅剑和道:“适才师叔问弟子四条戒律,第三条,‘滥杀无辜’,孙师妹确是犯

了过错,只好待会向罗大哥郑重谢罪,我们再赔他一点损失……”焦公礼的一名弟子在人丛

中叫道:“谁要你的臭钱?断了膀子,银子补得上么?”梅剑和自知理曲,默不作声。袁承

志转头向发话那人道:“我这师侄确是行为鲁莽,兄弟十分抱愧。待罗大哥伤愈之后,兄弟

想跟他切磋一路独臂刀法。这功夫不是华山派的,兄弟不必先行禀明师尊。”众人见过他的

惊人武功,知他虽然谦称“切磋刀法”,实则答允传授一项绝艺。这样一来,罗立如虽然少

了一臂,但因祸得福,将来武功一定反而高出同门侪辈了。焦门弟子见他又把孙仲君的过失

揽在自己身上,倒不便再说甚么。

梅剑和又道:“第六条是‘不敬尊长’,这条弟子知罪。第十一条是‘不辨是非’,弟

子也知罪了。只是第五条‘结交奸徒’,闵二哥为人正直,是位够朋友的好汉子。”众人大

半不知华山派的十二大戒是甚么,一听梅剑和这话,闵子华第一个跳了起来,叫道:“甚

么?我是奸徒?”袁承志道:“闵二爷请勿误会,我决不是说你。”闵子华怒道:“那么你

说谁?”袁承志正要回答,只见两名焦门弟子把罗立如从后堂扶出,向袁承志拜了下去。袁

承志连忙还礼。罗立如右袖空垂,脸无血色,但神气仍很硬朗,说道:“袁大侠救了我师

父,又答应授我武艺,弟子真是感激不尽。”袁承志连声谦让,说道:“朋友间切磋武艺,

事属寻常,罗大哥不必客气。”等到罗立如进去,但见孙仲君额头汗珠一滴一滴的落下,痛

得全身颤抖,嘴唇发紫,袁承志见她已受苦不小,走近身去,便要伸手推穴施救。孙仲君怒

道:“别碰我,痛死了也不要你救。”袁承志脸上一红,想把解法说给梅剑和知晓,突然间

砰砰两响,两扇板门被人掌力震落,飞进厅来。众人吃了一惊,回头看时,只见厅外缓步走

进两人。一个五十左右年纪,穿一身庄稼人装束,另一个是四十多岁的农妇,手里抱着个孩

子,孙仲君大叫:“师父,师娘!”奔上前去。众人一听她称呼,知道是神拳无敌归辛树夫

妇到了。归二娘把孩子递给丈夫抱了,铁青了脸,给孙仲君推宫过血。梅剑和与刘培生也忙

上前参见。刘培生低声说了袁承志的来历。

袁承志见归辛树形貌质朴,二师嫂却是英气逼人,于是跟在梅刘两人身后,也上前拜

倒。归辛树伸手扶起,说句:“不敢当!”就不言语了。归二娘给孙仲君一面按摩手臂,一

面侧了头冷冷打量袁承志,连头也不点一下。孙仲君肿痛渐消,哭诉道:“师娘,这人说是

我的甚么师叔,把我的手弄成这个样子,还把你给我的剑也踩断了。”袁承志一听,心里暗

叫糟糕,暗想:“早知这剑是二师嫂所赐,可无论如何不能踩断了。”忙道:“小弟狂妄无

知,请师哥师嫂恕罪。”归二娘对丈夫道:“喂,二哥,听说师父近来收了个小徒弟,就是

他么?怎么这样没规矩?”归辛树道:“我没见过。”归二娘道:“要知学无止境,天外有

天,人上有人。学了一点功夫,就随便欺侮人。哼!我的徒儿不好,自有我来责罚,不用师

叔来代劳啊!”袁承志忙道:“是,是!是小弟莽撞。”归二娘板起了脸道:“你弄断我的

剑,目中还有尊长么?就算师父宠爱你,难道就可对师哥这般无礼?”

旁人听她口气越来越凶,显然是强词夺理,袁承志却只是一味的低声下气。焦公礼一边

的人均是愤愤不平。闵子华和洞玄、万里风等人都暗暗得意,心想:“刚才给你占足了上

风,你师哥师嫂一到,还有你狠的吗?”

孙仲君道:“师父师娘,他说有一个甚么金蛇郎君给他撑腰,把梅师哥、刘师哥也都给

打了,还胡说八道的教训了我们半天,全不把你二位瞧在眼里。”

原来归辛树夫妇因独子归钟身染重病,四出访寻名医。几位医道高明之士看了,都说归

二娘在怀孕之时和人动手,伤了胎气,孩子在胎里就受了内伤,现下发作出来,这种胎伤千

不一活,古方上说如有大补灵药千年茯苓,再加上成了形的何首乌或可救治。要不然便是千

年人参、灵芝仙草,那可更难得了。如无灵药,至多再拖得一两年,定会枯瘦而死。归辛树

夫妇中年得子,对孩子爱逾性命,遍托武林同道访药。但千年茯苓已是万分难得之物,再加

成形何首乌,却到哪里去寻?访了年余,毫无结果。眼见孩子一天天的瘦下去,归二娘只是

偷偷垂泪。夫妻俩一商量,金陵是江南第一重镇,奇珍异物必多,于是同来南京访药。向武

林同道打听,得知梅剑和等三名弟子都在此地。夫妇二人心想这三人都很能干,可以帮同寻

药,立即找来焦家,哪知竟见到孙仲君手掌受伤。归二娘本来性子暴躁,加之儿子病重,心

中焦急,听了爱徒的一面之辞,当下没头没脑的把袁承志责备了一顿,这时听说他尚有外人

撑腰,更是愤怒,侧头问丈夫道:“这金蛇怪物还活着?”归辛树道:“听说是过世了,不

过谁也不清楚。”青青听她无理责骂袁承志,早已十分有气,待得听她又叫自己父亲为怪

物,更是恼怒,骂道:“你这泼妇!干么乱骂人?”归二娘怒道:“你是谁?”孙仲君道:

“他就是金蛇怪物的儿子。”归二娘手腕一抖,一缕寒星,疾向青青肩头射去。袁承志暗叫

不好,待欲跃起拍打,但归二娘出手似电,哪里还来得及?只见青青身子一颤,暗器已中左

肩。袁承志大惊,抢上去握住她手臂一看,见乌沉沉的是枚丧门钉。这时青青又惊又怒,已

痛得面容失色。袁承志道:“别动!”左手食中双指按在丧门钉两旁,微一用劲,见钢钉脱

出了三四分,知道钉尖没安倒钩,这才力透两指,一运内劲,那钉从肉里跳了出来,叮的一

声,跌落地下。焦宛儿早站在一旁相助,忙递过两块干净手帕。袁承志替青青包扎好了,低

声道:“青弟,你听我话,别跟她吵。”青青怒道:“为甚么?”袁承志道:“冲着我师

哥,咱们只得忍让。”青青委委屈屈的点了点头。袁承志知她素性倔强,这次吃了亏居然肯

听自己的话,不予计较,比往昔温柔和顺得多,很是欢喜,向她微微一笑。

归二娘等他们包扎好伤口,冷笑道:“我随手发枚小钉,试试他的虚实,要是他父亲金

蛇郎君真有本领,怎么他连一枚小钉也躲不开?可见甚么金蛇银蛇,只不过是欺世盗名、招

摇撞骗之徒罢啦!”袁承志心想:“二师嫂这时误会很深,如加分辩,只有更增她怒气。”

当下一声不作。

归二娘道:“这里外人众多,咱们门户之事不便多说。明晚三更,我们夫妇在紫金山雨

花台边相候,请袁爷过来,可要查个明白,到底你真是我们当家的师弟呢,还是嘿嘿……”

说着冷笑几声。众人一听,这明明是叫阵动手了。焦公礼很是为难,说道:“贤伉俪威镇江

南,大伙儿听到神拳无敌的大名,向来仰慕得紧,今日有幸光临,那真是请也请不到的。”

归二娘哼了一声,归辛树抱着儿子,心神不属,便似没有听见。焦公礼又道:“这位袁爷见

兄弟遇上了为难之事,仗义排解。梅大哥、刘大哥、孙姑娘三位也都说清楚了。明晚兄弟作

东,给贤伉俪接风,同时庆贺三位师兄弟相逢……”

归二娘不耐烦听他说下去,转头对袁承志道:“怎样?你不敢去么?”袁承志道:“师

哥师嫂住在哪里?小弟明日一早过来请两位教训。师哥师嫂要怎么责罚,小弟一定不敢规

避。”归二娘哼了一声,道:“谁知你是真是假,先别这样称呼。明晚试了你的功夫再说。

走吧!”拉了孙仲君手臂,转身走出。太白三英先见袁承志出头干预,已知所谋难成,料想

昨晚制住自己而盗去书函的,定也是此人无疑,只怕他随时会取出多尔衮的函件,揭露通敌

卖国之事,一直在想乘机溜走,恰好归辛树夫妇到来,争闹又起。三人暗暗欣喜,只盼事情

闹大,就可混水摸鱼,待见他们约定明晚在雨花台比武,今晚已经无事,三人一打眼色,抢

在归氏夫妇头里溜了出去。袁承志叫道:“喂,慢走!”飞身出去拦阻。归二娘大怒,喝

道:“小子无礼,你要拦我!”一掌往他头顶直劈下去。袁承志缩身一偏,归二娘的手掌从

他肩旁掠过,掌风所及,微觉酸麻。归二娘与丈夫在家之时,无日不对掌过招,勤练武功,

掌法之凌厉狠辣,自负除了丈夫之外,武林中已少有敌手,但这一掌居然没打到对方,那是

近十年来所未有之事,心头火起,手掌变劈为削,随势横扫。袁承志双足一点,身子陡然拔

起,跃过了一张桌子。这一来,归二娘不便再行追击,狠狠瞪了他一眼,与归辛树、孙仲

君、梅剑和、刘培生直出大门。太白三英见此良机,立即随着奔出。袁承志生怕归二娘又起

误会,不敢再行呼喝,纵身扑出,一把抓住走在最后的黎刚,随手点了穴道,掷在地下。史

氏兄弟却终于逃了出去。

袁承志追出门外,深夜之中,四下黑沉沉地已不见影踪,心想抓住一人,也可以追问口

供了,当即转身回入厅中。忽听得身后一个苍老的声音笑道:“小朋友,多年不见,功夫可

俊得很啦。”袁承志耳听声音熟识,心头一震,疾忙回头,只见厅外大踏步走进两个人来。

当先一人须眉皆白,背上负着一块黑黝黝的方盘,竟是传过他轻功暗器秘术的木桑道人。只

见他一手提着史秉文,一手提着史秉光。袁承志这一下喜出望外,忙抢上拜倒在地,叫道:

“道长,你老人家好!”

木桑道人笑道:“起来,起来!你瞧这人是谁。”袁承志起身看时,见他身旁站着一个

中年汉子,两鬓微霜,一脸风尘之色,再一细看,这才认出是当年舍命救过自己的崔秋山。

木桑道人年纪已老,十余年来面貌没甚么改变,崔秋山在闯王军中出死入生,从少年而至中

年,久历风霜,神情却已大不相同。袁承志这一下又惊又喜,抢上去抱住了他,叫道:“崔

叔叔,原来是你。”不禁泪水夺眶而出。崔秋山见他故人情重,真情流露,眼中也不禁湿

润。

忽听闵子华叫了起来:“喂,你们干么跟太白三英为难?怎地拿住了他们不放?”众人

素知史氏兄弟武功了得,可是给这老道抓在手中,如提婴儿,丝毫没有挣扎,显被点中了穴

道,均感惊奇。木桑哈哈一笑,将史氏兄弟掷在地下,笑道:“拿住了玩耍玩耍不可以

么?”

袁承志伸手向木桑道人身旁一摆,说道:“这位木桑道长,是铁剑门的前辈高人。”又

向崔秋山一摆,说道:“这位崔大叔以伏虎掌法名重武林,是兄弟学武时的开蒙师傅。”厅

上老一辈的素闻“千变万劫”木桑道人的大名,只是他行踪神出鬼没,十之八九都没见他

面,只有十力大师和昆仑派张心一是他旧识,但算来也是晚辈了,两人忙过来厮见。众人见

十力大师和张心一以如此身分地位,尚且对他这般恭谨,无不肃然。木桑道人说道:“贫道

除了吃饭,就爱下棋,罗里罗唆的事向来不理,否则的话,老道的棋术怎能如此出神入化?

可是上个月忽然得到消息,说有人私通外国,要到南京来谋干一件大大的卖国勾当,贫道可

就不能袖手了,因此一路跟了过来。”闵子华奇道:“谁是卖国奸贼?难道会是太白三

英?”木桑道:“不错,正是这三个大名鼎鼎的英雄豪杰,狗熊耗子!”闵子华道:“三位

是好朋友,怎会做这种无耻勾当,你别冤枉好人。”木桑道:“老道跟这三个家伙从来没见

过面,无怨无仇,干么要冤枉他们?他们和满洲鞑子偷偷摸摸捣鬼,我在关外亲眼见到,亲

耳听到,哪还能有错?”闵子华道:“有甚么证据?”木桑奇道:“证据?要甚么证据?难

道凭老道的一句话,还作不得数?”闵子华道:“这个谁相信呀?”木桑怒喝:“你是

难?”袁承志道:“这位是仙都派闵子华闵二爷。”木桑怒道:“你师父黄木道人,当年对

我的说话也不敢道半个不字。你这小子胆敢不信道爷的话?”众人虽都敬他是武林前辈,但

觉如此武断,未免太过横蛮无理,心中均感不服,却也无人出言跟他争辩。木桑捋着胡子直

生气。袁承志从怀中取出一封信来,交给闵子华道:“闵二爷,请你给大伙儿念一念。”闵

子华接过信来,只看了几句,就吓了一跳。袁承志守在一旁,若见他也学梅剑和的样,要想

扯碎信笺,立即便点他穴道,夺过信来。却见他双手捧信,高声朗诵出来。那信便是满洲睿

亲王多尔衮写给太白三英的,吩咐他们俟机夺取江南帮会的地盘,在武林人士中挑拨离间,

引致众人自相残杀,同时设法扩充势力,等清兵入关,就起事内应。信末盖着睿亲王的两枚

朱印。闵子华还没念完,群豪早已大怒,纷纷喝骂。郑起云拉起黎刚,解开他的穴道,喝

道:“你们还有甚么奸计?快招出来。”黎刚*目不语。郑起云啪啪两记耳光,他两边脸颊

登时肿了起来。

袁承志当下把如何得到密件的经过,原原本本说了出来。黎刚知道无法抵赖,叫道:

“清兵不日就要入关,这里便是大清国的天下。你们现下投顺,还不失为开国功臣,要

是……”话未说完,郑起云当胸一拳,把他打得晕了过去。史氏兄弟比黎刚阴鸷得多,听他

这么说,心知要糟,要想饰辞分辩,却苦于被点了穴道,做声不得。郑起云道:“道长,这

种奸贼留着干么?毙了算啦!”焦公礼道:“料想这些奸贼一定还有同党,咱们得查问明

白。今日不早了,改日再请各位一齐商量。”众人都说不错,当下纷纷告辞,有的还向太白

三英口吐唾涎,踢上几脚。闵子华知道受了奸人利用,很是懊悔,极力向焦公礼告罪,又向

袁承志道:“要不是袁相公出来排解,消弭了一场大祸,又揭破了奸人的阴谋毒计,兄弟真

是罪不可赦。”十力大师、郑起云、张心一等也均向袁承志致谢,然后辞出。木桑解下背上

棋盘,摸出囊中棋子,对袁承志道:“这些年来我老是牵挂着你,别的倒没甚么,就是想你

陪我下棋。”袁承志见他兴致勃勃,微笑着坐了下来,拈起了棋子,心想:“道长待我恩

重,难以报答。他一生惟好下棋,只有陪他下棋来稍尽我的孝心了。”木桑眉花眼笑,向余

人道:“你们都去睡吧。老道棋艺高深,千变万化,谅你们也看不懂。”焦公礼引崔秋山入

内安睡。青青却定要旁观,不肯去睡。焦宛儿在一边递送酒菜水果。

青青不懂围棋,看得气闷,加之肩头受伤,不免精神倦怠,看了一阵,竟伏在几上睡着

了。木桑对宛儿道:“焦大姑娘,扶她到你房里睡去吧。”宛儿脸一红,只装不听见,心

想:“这位道长怎地风言风语的?”木桑呵呵笑道:“她是女孩子啊,你怕甚么羞?”宛儿

问袁承志道:“袁相公,是么?”袁承志笑道:“她女扮男装,在外面走动方便些。”

宛儿年纪比青青小了一岁,但跟着父亲历练惯了,很是精明,青青女扮男装,本来不会

看不出来,只是这两日她牵挂父亲生死安危。心无旁骛,又见青青是个美貌少年,一见面就

拉她的手,隐隐觉得此人甚不庄重,此后就不敢对她直视,这时听袁承志说了,兀自不放

心,轻轻除下青青的头巾,露出一头青丝秀发,头发上还插了两枚玉簪,于是扶她起身,仔

细看时,但见青青细眉樱口,肌肤白嫩,果然是个美貌女子,笑道:“姊姊,我扶你去

睡。”青青迷迷糊糊的道:“我不困,我还要看。道长……道长输了几局啦?”

木桑笑道:“胡说!”宛儿微笑道:“好,好,休息一下,咱们再来看。”扶她到自己

房里安睡。

袁承志好几年没下棋了,不免生疏,心中又尽想到明晚归氏夫妇之约,心神不属,连走

了两下错着,白白的输了一个劫,一定神,忽然想起,问道:“道长,你怎知她是女子?”

木桑呵呵笑道:“我和你崔叔叔五天前就见到你啦。我要暗中察看你的功夫人品,一直没跟

你相见。小心,要吃你这一块了,点眼!”说着下了一子,又道:“你武功大进,果然了

得。或许还及不上你师父,老道可不是你对手啦。”袁承志起立逊谢,道:“那全蒙恩师与

道长的教诲。这几天道长若是有空,请你再指点弟子几手。”

木桑笑道:“你陪我下棋,向来是不肯白费功夫的。不过我教你些甚么呢?你武功早胜

过我啦,还是你教我几招吧。你若要我教几路棋道上的变化,那倒可以。”他越下越是得

意,又道:“武功好,当然不容易,但你人品端方,更是难得。少年人能够不欺暗室,对同

行少女规规矩矩的,我和你崔叔叔都赞不绝口呢。”袁承志暗叫惭愧,脸上一阵发烧,心想

要是自己跟青青有甚么亲热举动,岂不是全让他瞧了去?怎么他从旁窥探,自己竟没发觉?

这位道长的轻身功夫,实在是高明之极了。又下数子,木桑在西边角上忽落一子,那本是袁

承志的白棋之地,黑棋孤子侵入,可说是干冒奇险。他道:“承志,我这一手是有名堂的。

老道过得几天,就要到西藏去。这一子深入重地,成败祸福,大是难料。”袁承志奇道:

“道长万里迢迢的远去西藏干甚么?”木桑叹了口气,说道:“去找一件东西。那是先师的

遗物。这件物事找不到,本来也不打紧,但若给另一人得去了,那可大大的不妥。好比下

棋,这是抢先手。老道若是失先,一盘棋就输得干干净净。原来对方早已去了几年,我这几

天才知,现下马上赶去,也已落后。”袁承志见他脸有忧色,浑不是平时潇洒自若的模样,

知他此行关系重大,说道:“弟子随道长同去。咱们几时动身?”木桑摇摇头:“不行,不

行,这事你可帮不上忙。”便在此时,忽听厅外微有声响,知道屋顶跃下了三个人来,袁承

志见木桑不动声色,也就不理,继续下棋。木桑道:“你师嫂刚才的举动我都见到了。你放

心,明天我帮你对付他们。”袁承志道:“弟子不能跟师哥师嫂动手,只求道长设法排解。

弟子自可认错赔罪。”木桑道:“怕甚么?动手打好啦,输不了!你师父怪起上来,就说是

我叫打的。”

说到这里,屋顶上又窜下四个人来,随觉一阵劲风,四枚钢镖激射而至。木桑随手接

住,瞧也不瞧,放在桌上,只当没这一会事。厅外七人一齐跃了进来,手中都拿着兵刃。木

桑笑道:“你能不能一口气吃掉七子?”袁承志会意,说道:“弟子试试。”这时七人中有

两人去扶起地上的太白三英,其余五人各挺刀剑,冲将过来。

袁承志抓起一把棋子,撒了出去,只听得篷篷声响,七名敌人齐被打中穴道,呛啷啷的

一阵响,兵刃撒了一地。木桑点头道:“大有长进,大有长进!”

宛儿刚服侍青青睡下,听得响声,忙奔出来,只见二人仍在凝神下棋,地下却倒了七名

大汉。她也不多问,召来家丁,命将七人和太白三英都绑缚了。

这时木桑侵入西隅的黑棋已受重重围困,眼见已陷绝境,袁承志忽然想起:“道长把这

块棋比作他西藏之行,若是我将他这片棋子杀了,只怕于他此行不吉。”沉吟片刻,转去东

北角下了一子。木桑呵呵大笑,续在西隅下子,说道:“凶险之极!这着棋一下,那可活

了。你杀我不了啦!”又过了半个时辰,双方官着下完,袁承志输了五子。木桑得意非凡,

笑道:“这些年来,你武功是精进了,棋艺却没甚么进展。”袁承志笑道:“那是道长妙着

叠生,变化精奥,弟子抵挡不住。”木桑呵呵大笑,打从心里喜欢出来,自吹自擂了一会,

才转头对宛儿道:“你叫人搜搜他们。”宛儿命众家丁在十人身上搜查,除了暗器银两之

外,搜出几封书信、几册暗语切口的抄本。书信中有一封是满清九王多尔衮写信给北京皇官

司礼太监曹化淳的,说道关口盘查严密,是以特地绕道,从海上派遣使者前来,机密大事,

可与持信的使者洪胜海洽商云云。

木桑大怒,叫道:“奸贼越来越大胆啦,哼,连皇宫里的太监也串通了。”右脚一起,

将一名奸细踢得脑浆迸裂。他伸脚又待再踢,袁承志道:“慢来,道长!且待弟子仔细盘

问。”木桑怒气不息,又要撕信,也给袁承志劝住。木桑道:“话就依你,明天可得陪我下

三盘棋。”袁承志笑道:“只要道长有兴,连下十盘,那也无妨。”木桑大喜,随着家丁进

内睡了。

袁承志看了书信和切口抄本等物,心中一动,暗想:“爹爹的大仇尚未得报,仗着这些

密件,正好混进宫去行刺昏君,为爹爹报仇。”于是把一人穴道解了,问他谁是洪胜海。那

人向一个三十多岁、白净面皮的人一指。

袁承志将洪胜海穴道解开盘问。那洪胜海只是倔强不说。袁承志心想,看来他在同党面

前,决不肯吐露一字半句,于是命家丁将他带入书房之中,说道:“我问你话,你若是老老

实实回答,或者还可给你一条生路,只要稍有隐瞒,我叫你分作几天,慢慢受罪而死。”

洪胜海怒道:“你那妖道使邪法迷人,我虽死亦不心服。”袁承志道:“哼,你自以为

武功精强,是不是?你是汉人,却去做番邦奴才,这是罪有应得,死有余辜。你既不服,我

就跟你比比。你若赢了,放你走路。你若输了,一切可得从实说来。”洪胜海大喜,心想:

“刚才也不知怎样,突然穴道上一麻,就此跌倒,必是妖道行使妖法。那妖道既已不在,这

后生少年如何是我对手?乐得一切答应。”答道:“好,只要你打败我,不论你问甚么,我

都实说。”

袁承志走近身去,双手执住绑在他身上的绳索,一拉一扯,绳索登时断成数截。洪胜海

一怔,他身上所缚,都是丝麻绞成的粗索,他穴道解开后,曾暗中用力挣扎,只挣得绳索越

缚越紧,哪知这少年只随手一扯,绳索立断,本来小觑之心,都变成了畏惧之意,说道:

“怎样比法?咱们到外面去吧,是比兵刃还是比拳脚?”

袁承志笑道:“我用棋子打中你穴道,你竟以为是那道长使妖法,真是好笑。看你跃进

厅来的身法,是少林派东支的内家功夫了。”洪胜海又是一惊,入厅时见两人凝神下棋,眼

皮也不抬一下,宛若不觉,哪知自己的行动全已清清楚楚落在他眼里,连门派家数也说得不

错,便点了点头。

袁承志道:“也不用出去,就在这里推推手吧。”洪胜海道:“请教阁下尊姓大名。”

袁承志笑道:“等你胜了我,自然会对你说。”洪胜海双手护胸,身子微弓,摆好了架子,

等他站起身来。袁承志并不理会,磨墨拈毫,摊开一张白纸,说道:“我在这里写字,写甚

么呢?”洪胜海见他说要比武,却写起字来,很感诧异,又坐了下来。袁承志道:“你别

坐!”伸出左掌,道:“你只要把我推得晃了一晃,我写的字有一笔扭曲抖动,就算你赢

了,立刻放你走路。要是我写满了一张纸,你还是推不动我,那怎么说?”洪胜海哈哈大

笑,说道:“那时我再不认输,还要脸么?”心想:“这小子初出道儿,不知天高地厚,自

恃手上力道了得,竟然对我如此小看,啊,是了,他见我生得文秀,只道我没有本事,且叫

他试试。”说道:“这样比不大公平吧?”袁承志笑道:“不相干。我写了,你来吧。”右

手握管,写了“恢复之计”四字。洪胜海潜运内力,双掌一招“排山倒海”,猛向袁承志左

掌推去,只觉他左掌微侧,已把自己的劲力滑了开去。洪胜海一击不中,右掌下压,左掌上

抬,想把袁承志一条胳臂夹在中间,只要上下一用力,他臂膀非断不可。袁承志右手写字,

说道:“你这招‘升天入地’,似乎是山东渤海派的招数。嗯,那是‘斩蛟拳’。渤海派出

自少林东支,原来阁下是渤海派。”

洪胜海听他将自己的武功来历说得半点不错,心下骇然,这时他双掌已挟住对方臂膀,

连运几次劲力,对方一条臂膀便如生铁铸成,纹丝不动。袁承志几句话一说完,臂膀一缩,

如一尾游鱼般从他两掌间缩了出来,只听啪的一声,他左右双掌收势不及,自行打了一记。

洪胜海又惊又怒,展开本门绝学,双掌飞舞,惊涛骇浪般攻出。袁承志坐在椅上右手书

写不停,左掌潇洒自如,把对方来招一一化解。他左臂忽前忽后,对洪胜海始终没瞧上一

眼,偶尔还发出一两下反击,但左臂伸缩只到肩窝为止,上身稳稳不动,对方攻来时既不后

仰,追击对方时也不前俯。拆得良久,洪胜海一套“斩蛟拳”已使到尽头。袁承志道:“你

的‘斩蛟拳’还有九招,我这篇文章却要写完了。好,我等你一下,你发一招,我写一个

字!”

洪胜海心下更惊,暗想此人怎么对我拳法如此熟悉,难道竟是本门中人不成?不过他的

掌法我从未见过,要说是本门之人,那又决计不是。当下把“斩蛟拳”最后九招使了出来,

凝聚功力,每一招都如刀劈斧削一般,凌厉异常,这时已不求打倒对方,只盼将他身子震得

一震,右手写的字有一笔涂污扭曲,也就可以借口脱身了。只听袁承志诵道:“‘但中有所

危,不敢不告’。最后还有一个‘告’字!”洪胜海使到最后两招,仍然推他不动,突然低

头,双肘弯过,臂膀放在头前,猛力向他冲去,心想你武功再好,这椅子总会被我推动。哪

知他这一使蛮劲,只发不收,犯了武家的大忌,只觉肘下不知从哪里来的一股大力,蓦地向

上托起,登时立足不稳,向后便仰,身不由主的在空中连翻了三个筋斗,腾的一声,坐倒在

地。过了好一会,才摸清自己原来已被对方打倒了,忙双足一顿,站了起来。就在这时,焦

宛儿拿了一把紫砂茶壶,走进书房,说道:“袁相公,这是新焙的狮峰龙井,你喝一杯

吧。”说着把茶筛在杯里。袁承志接过茶杯,见茶水碧绿如翡翠,一股清香幽幽入鼻,喝了

一口,赞道:“好茶!”拿起桌上的那张纸,说道:“焦姑娘,请你瞧瞧,纸上可有甚么破

笔涂污?”焦宛儿接了过来,轻轻念诵了起来:

“恢复之计,不外臣昔年‘以辽人守辽土,以辽土养辽人’,‘守为正着,战为奇着,

和为旁着’之说。法在渐不在骤,在实不在虚。此臣与诸边臣所能为。至用人之人,与为人

用之人,皆至尊司其钥。何以任而勿贰,信而勿疑?盖驭边臣与廷臣异。军中可惊可疑者殊

多,但当论成败之大局,不必摘一言一行之微暇。事任既重,为怨实多。诸有利于封疆者,

皆不利于此身者也。况图敌之急,敌亦从而间之。是以为边臣甚难。陛下爱臣知臣,臣何必

过疑惧?但中有所危,不敢不告。”她于文中所指,不甚了了,见这一百多字书法甚是平

平,结构章法,可说颇为拙劣,但一笔一划,力透纸背,并无丝毫扭曲涂污,说道:“清清

楚楚,一笔不苟,这是一篇甚么文章?”袁承志叹了口气,道:“这是袁督师当年守辽之

时,上给皇帝的奏章。”焦宛儿道:“袁相公文武全才,留心边事,于这些奏章也烂熟于

胸。”袁承志摇头道:“我也只读过这几篇,那是我从小便背熟了的。”

原来袁崇焕当年守卫辽边,抗御满洲入侵,深知崇祯性格多疑,易听小人之言,因此上

了这篇奏章。后来崇祯果然中了满洲皇太极的反间之计,又信了奸臣的言语,将袁崇焕杀

了。袁崇焕所疑惧的事情,皆不幸而一一料中。袁承志年幼时,应松教他读书习字,曾将他

父亲袁崇焕的诸篇奏章详为讲授。他除此之外,读书无多,此刻要写字,又想起满洲图谋日

亟,边将无人,随手便写了出来。

焦宛儿道:“袁相公这幅字,就给了我吧。”袁承志道:“我的字实在难看。刚才跟这

朋友打赌,才好玩写的。焦姑娘要,拿去不妨,可不能给有学问的人见到,让人家笑话。”

焦宛儿谢了收起,走出书房。

袁承志问洪胜海道:“满洲九王派你去见曹化淳,商量些甚么事?”洪胜海吞吞吐吐的

不说。袁承志道:“咱们刚才不是打了赌么?你有没推动我?”洪胜海低头道:“相公武功

惊人,小人确是闻所未闻,见所未见,拜服之至。”袁承志道:“你左乳下第二根肋骨一

带,有甚么知觉?”洪胜海伸手一摸,惊道:“那里完全麻木了,没一点知觉。”袁承志

道:“右边腰眼里呢?”洪胜海一按,忽然“哎唷”一声叫了出来,说道:“不摸倒不觉甚

么,一碰可痛得不得了。”袁承志笑道:“这就是了。”斟了杯茶,一面喝茶,一面翻开案

头一本书来看,不再理他。

洪胜海想走,却又不敢。过了好一会,袁承志抬起头来,说道:“你还没走么?”洪胜

海言道:“相公放我走了?”袁承志道:“是你自己来的。我又没请你。你要走,我也不会

留客。”洪胜海喜出望外,跪下磕头,站起来作了一揖,说道:“小人不敢忘了相公的恩

德。”袁承志点点头,又自看书。洪胜海走到书房门口,忽想出去怕有人拦阻,推开窗格,

飞身而出,回头一望,见袁承志仍在看书,并无追击之状,这才放心,跃上屋顶,疾奔而

去。

焦宛儿自袁承志救她父亲脱却大难,衷心感激,心想他武功惊人,今后也无可报答他之

处,只有乘着他留在自己家里这几天尽心服侍。这时漏尽更残,天将黎明,她在书房外来回

数次,见门缝中仍是透出光亮,知他还没睡,于是命婢女弄了几色点心,亲自捧向书房。在

门上轻敲数下,然后推门进去,只见袁承志拿着一部《忠义水浒传》正看得起劲。焦宛儿

道:“袁相公,还不安息么?请用一些点心,便安息了,好么?”袁承志起身道谢,说道:

“姑娘快请安睡,不必招呼我啦。我在这里等一个人……”正说到这里,窗格一动,一人跳

了进来。焦宛儿吃了一惊,看清楚时,原来便是洪胜海。他在袁承志面前跪倒,说道:“袁

大英雄,小人知错了,求你救我一命。”袁承志伸手相扶,洪胜海跪着不肯起身,道:“从

今以后,小人一定改过自新,求袁大英雄饶命。”焦宛儿在一旁睁大眼睛,愕然不解。

只见袁承志伸手一托,洪胜海又是身不由主的翻了一个筋斗,腾的一声,坐在地下。他

随手一摸腋下,脸上登现喜色,再按胸间,却又愁眉重锁。袁承志道:“你懂了么?”洪胜

海一转念间,已明袁承志之意,说道:“袁大英雄你要问甚么,小人一定实说。”

焦宛儿知道他们说的是机密大事,当即退出。原来洪胜海离焦家后,疾奔回寓,解开衣

服一看,只见胸前有铜钱大小一个红块,摸上去毫无知觉,腋下却有三个蚕豆大小的黑点,

触手剧痛,知道在推手时不知不觉间被对手打伤。当下盘膝坐在床上,运起内功疗伤,岂知

不运气倒也罢了,一动内息,腋下奇痛彻心,连忙躺下,却又无事。这么一连三次,忽然想

到武术中的高深武功,能将对方之力反击过来,受者重伤难治,不由得越想越怕,只得又赶

回来求救。袁承志道:“你身上受了两处伤,一处有痛楚的,我已给你治好;另一处目前没

有知觉,三个月之后,麻木之处慢慢扩大,等到胸口心间发麻,那就是你的寿限到了。”洪

胜海又噗的跪下,磕下头去。袁承志正色道:“你投降番邦,去做汉奸,实是罪不容诛。我

问你,你愿不愿将功折罪?”洪胜海垂泪道:“小人做这件事,有时中夜扪心自问,也觉对

不起先人,辱没上代祖宗。相公给小人一条自新之路,实是再生父母。小人也不是自甘堕

落,只是当年为了一件事,迫得无路可走,这才出此下策。”袁承志见他说得诚恳,便道:

“你起来,坐下慢慢说。是谁迫得你无路可走?”

洪胜海恨恨的道:“是华山派的归二娘和孙仲君师徒。”这句话大出袁承志意料之外,

忙问:“甚么?是她们?”洪胜海脸色倏变,迫:“相公识得她们?”袁承志道:“刚才还

和她们交了手。”洪胜海听了一喜一忧,喜的是眼前这样一个大本领的人是她们的对头,忧

的是这两人竟在南京,只怕冤家路窄,狭路相逢,说道:“这两个娘儿本领虽然不错,但决

不是相公的对手。只是她师徒俩心狠手辣,甚么事都做得出来,相公可要小心。”袁承志哼

了一声,问道:“她们迫你,为了何事?”洪胜海微一沉吟,道:“不敢相瞒,小人本在山

东海面上做些没本钱的买卖。伙伴中有个义兄,看中了那孙仲君,向她求婚。她不答应也就

罢了,哪知一言不发,突然用剑削去了他两只耳朵。小人心头不忿,约了几十个人,去将她

掳了来,本想迫她和我那义兄成亲,不料她师娘归二娘当晚便即赶到,将我义兄一剑杀死,

其余朋友也都给杀了。小人逃得快,总算走脱了一条性命。”袁承志道:“掳人迫婚,本来

是你不好啊。”洪胜海道:“小人也知事情做得卤莽,闯了大祸,逃脱后也不敢露面。哪知

她们打听得小人家乡所在,赶去将我七十岁的老母、将我妻子和三个儿女,杀得一个不

留。”袁承志见他说到这里时流下泪来,料想所言不虚,点了点头。洪胜海又道:“我斗不

过她们,可是此仇不报,难下得这一口气……小人在中原无法存身,知道迟早会给这两个泼

辣婆娘杀了,一时意左,便到辽东去投了九王……”说到这里,又是气愤,又是惭愧。袁承

志道:“她们杀你母亲妻儿,虽然未免太过,但起因总是你不好。而且这是私仇,你怎么可

以投降番邦,甘做汉奸?”洪胜海道:“只求袁大英雄给我报了此仇,你叫我作甚么全

成。”袁承志道:“报仇?你这生别作这打算了,归二娘武功极高,她丈夫神拳无敌更是了

得。我问你,九王叫你去见曹太监干么?”洪胜海道:“九王爷吩咐小人,要曹太监将宫里

朝中的大事都说给小人听,然后去转告九王爷。”袁承志问道:“曹化淳做到司礼太监,已

是太监中的顶儿尖儿,他投降满清,又图的是甚么?多尔衮许给他的好处,难道能比我大明

皇帝给他的更多?”洪胜海道:“满清九王爷只答应他一件事:将来攻破北京,不杀他的

头,让他保有家产;他若不作内应,北京终究还是能破,那时便将他千刀万剐。”袁承志这

才恍然,说道:“曹太监肯做汉奸,只是怕死,为了铺一条后路。”洪胜海道:“正是!”

袁承志叹了口气,心想:“有些人甚么都有了,便只怕死。为了怕死,便甚么都肯干。”

他向洪胜海瞧去,心道:“这人也怕死,只求保住性命,甚么都肯干。坏事固然肯做,

好事何尝不能?”问道:“你愿意改邪归正,做个好人呢?还是宁可在三个月后死于非

命?”洪胜海道:“袁英雄指点我一条明路,但有所命,小人不敢有违。”袁承志道:“好

吧,你跟着我作个亲随吧。”洪胜海大喜,扑地跪倒,磕了三个响头。

袁承志道:“以后你别叫我甚么英雄不英雄了。”洪胜海道:“是,我叫你相公。”心

中暗喜:“只要跟定了你,再也不怕归二娘和孙仲君这两个女贼来杀我了。三个月后伤势发

作,你自然也不会袖手旁观。”当下心安理得,胸怀大畅,以前做满清奸细,时觉神明内

疚,恍惚不安,此刻心头宛如移去一块大石,说不出的舒服。袁承志忙了一夜,这才入内安

睡,命洪胜海和他同睡一室。他见袁承志对己十分信任,殊无提防之意,心中很是感激。其

实袁承志用混元功伤他之后,知道他要靠自己解救,如敢暗中加害,那就是害了自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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