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年初二的傍晚,吴二懒洋洋披了褂子,喝了口冷茶,站起身来,将衣襟掖了掖,遮住瘦如弱鸡的肋骨,慢腾腾系着搭扣。他身后布帘内细细碎碎一阵声响,听得一个妇人的声音道:“你还不快着些,看看一会儿那几条死尸又来叫魂。”吴二冷笑了一声,说道:“你急什么,误不了你的好时辰。外面日头都没落山,屋里日头就着急升起来了。”只听哗啦一响,一个浓妆艳抹的女子拉开布帘,坐在炕上怒骂道:“你喷的是什么粪?那个叫什么招财猫的小子,每次来都盯着我的大腿看,那是什么好东西了?难道你就喜欢他看我?”
吴二道:“你像天仙么?哪个稀罕看你?再说了,看看又碍得什么事?”女子怒道:“这可是你说的,等回头被他看上了,我可不管。”吴二哼了一声道:“哪里还轮到他?看上你的人还少了?你这般急着赶我,就为了给人家腾地方,当我不知道么?”女子气得满脸通红怒道:“吴天亮!你这个王八蛋!你当初花言巧语骗了老娘,唾沫星子说的天花乱坠,到头来没一样算数的,要不是我……你天天拿什么去赌?现在你来说这等话,我……我又是为了哪个?你……你这没良心的……”说着眼圈一红,就要垂泪。
那吴二却不着急,慢腾腾回来坐在炕边,揽住了女子,赖皮赖脸道:“翠花儿,你看看,怎么说着说着就急了?我不是人,惹我宝贝生气了,你打我,可别气坏了身子。”那翠花身躯扭动,气鼓鼓抹泪。吴二又是温言相劝,涎着脸抱过来亲妇人脸颊,又是伸手一通乱摸。翠花总算收了气,按住他的手道:“好了好了。你这没良心的王八蛋。”吴二嘻嘻笑着道:“我是王八,我是王八。”翠花醒悟过来,少不得又是一顿掐拧,吴二躺在炕上,连连告饶,二人胡闹了一番才罢。
翠花慢慢整理衣裳,对着镜子梳理头发。她眉眼长得极好,奈何颧骨稍微高凸,显得有点刻薄;脸色桃红可爱,却在右眼下有一颗泪痣,露出几分精明相;好在樱桃小口,唇色红润,最为惹人怜爱。翠花画好了妆容,转身看见吴二还站在堂间,白了一眼,推开他,蹲下去挑亮了地上的火盆,又起身走到炕边,将凌乱的被褥整理好叠起来,放在屋角,又打开旁边大柜子,抱出一床新鲜棉被来在炕上铺好,然后将布帘拉上,回身坐在圆凳上。
翠花手里慢慢绞着一条帕子,问吴二道:“杵在那做什么呢?还不快去挺尸?”吴二笑嘻嘻地不说话。翠花道:“莫非是还想再闹一回?你这身子骨可不行了。”吴二作揖道:“姑奶奶饶命罢。我可是一滴也没有了。”翠花啐了一口道:“净是些虎狼之辞。不行了那还不赶紧滚?”吴二道:“倒也不急,太阳将将落山,哪里就来的这么快。”翠花一拧身子不理他。
又过了半晌,翠花实在忍不住,一拧身又转过来,说道:“你还不走,一会可就撞上了,哪个脸上好看?”吴二奇道:“咦?我在自己家里陪着媳妇,又怕什么难看?”翠花咬牙道:“你自是不怕难看,你哪还有什么脸?可是我……你不想想我……多难看?哪个又说我是你的媳妇了?你几时娶了我做老婆?”吴二笑道:“娶是没娶,但这村里谁不知道你是我吴天亮的婆姨?哪里还用得着说嘛。”翠花实在拗不过他,道:“罢了。说罢,这回又要几个钱?”吴二道:“自然是我宝贝儿说了算。”翠花叹了口气,转身从抽屉一指一指数出五十文钱,递过去嘱咐道:“省着点啊。”吴二接了钱,道:“只怕还要再来些。”翠花道:“又是为什么?”吴二道:“前阵子本来赢了小毛子两吊钱,却都被一个新来的小子赢了去,那小子有些手段,我和小毛商量着怎么翻本。”翠花道:“那是你们的事,我这可什么都没有了。”吴二笑嘻嘻道:“前阵子不是送了你一对耳环么?”翠花一下子站起来道:“好不要脸,那是你送的么!”吴二道:“咱俩夫妇,还分什么你我呢?”翠花气得满脸通红,拉开抽屉抓起一个小袋子砸过去骂道:“滚滚滚!你这输了房子输老婆的怂货!等我也死了,看你还能输什么!”那吴二早将布袋一把捞在手里,嬉皮笑脸学着戏文的台词弯腰说道:“多谢娘子!看吴二发了大财,给娘子打一对金坠子,替换这对银的!”一边说着一边在翠花的怒骂声中开门逃走。
岂料他刚一开门,就看见面前一个人影,举手正打算敲门。这闹了半天,外面天色已经全黑,吴二一时半会看不清此人面目,却对此人来的目的心知肚明,不由得脸上一热,低头快速向东跑去。至于那人在后面似乎还打了个招呼,他就完全没听见。
这敲门之人正是名为枫若夜的汉子。他刚举手,就看见一个瘦弱汉子开门,然后低着头匆匆跑开,不由得心下纳闷。他推开院门,隐约见得院内没有鸡笼犬舍,心想:“看来老娘日子很清苦,竟然连小家禽都养不起,也不知道见我突然归来,娘还认得我不?”一念及此,不由得心下一酸。他本想高声喊“我回来了”,转念一想,二十年过去,自己离家时还是个小小少年,如今已经虬髯满鬓,老娘万一欢喜过甚,有个好歹,岂不是罪过?不如先进去再缓缓告知。于是他举手在门上敲了两下,推门而入,准备说一句:“有人吗?我进来了!”
他话还没说出口,只觉得一阵香风袭面,怀中扑进了一个温软的身子,接着两条白生生的胳膊就绕住了他脖颈,听得怀中人腻声道:“死人,还敲什么门呢?假斯文。”那人说着不停扭动,就要往他怀里钻。
枫若夜大惊,要把来人推开,岂料入手便是丰盈绵软,满满的一大把雪腻酥胸,忙又撤了手,口中直道:“罪过罪过!”那人也觉出不对,尖叫一声逃了开去,厉声道:“谁,你是谁!哪里来的野人!”
枫若夜定睛望去,却是一个艳色女子,捂着胸口神色惊惶,显是受惊不小。他心中大吃一惊,慌忙搭手问道:“惊扰小娘子,这里可是枫家么?枫大娘在哪里?”
那女子正是翠花,见眼前汉子高高大大,满脸胡子,并非自己心中想象的那人,啐了一口道:“什么大娘小娘的!这般不尊重!你是什么人?”枫若夜侧脸搭手道:“在下枫家二小,此处是我娘亲旧居。敢问我娘枫大娘在哪里?俺少年间在此居住。”翠花摆手道:“没有没有!十年前……我就买了这房子,那人家却是姓吴。”枫若夜赶忙弯腰道:“对不住对不住!”一边向外退去,心中却想:“老娘去了哪里?我这般辛苦回到家乡,难道老娘故去了?”突听翠花道:“慢!你找风大娘作甚?”枫若夜惊讶道:“夫人不是不识得我娘亲,怎的突然又问?”翠花道:“村子如此小,我记错了可以也未必。”一边将手中绢帕拿出,左右抹拭,颈胸间却丝毫不见汗意。
枫若夜躬身道:“我在外从军多年,今日得回故里,想奉老娘终下,未曾想老娘已不在此处。”翠花道:“那倒正常。我委实不记得有此人,你要是没处歇息,出门斜对面倒是有个玄坛庙,可供相公容身一二,再作计较。”枫若夜打拱道:“多谢娘子。”翠花掩口笑道:“休叫妾身娘子,我是个天理带来的寡妇,其实尚未出嫁。”枫若夜后退道:“如此惶恐,小子退下,明日再探访。”翠花道:“若如此,今儿夜了,明日再来讲过。”枫若夜自退出,翠花这厢暂且不提。
枫若夜出了大门,却寻不见记忆中那一座玄坛庙。闯进一家穷汉屋内,方知找错了方向。原本的枫家大屋门口向西北,如今改向了东北,自己找错了方向。回转来再寻,果见斜对面一间破旧大庙。
那庙显见得无人祭拜,大门早已经破败不堪,两颗斑驳的松树聊作门楣,上书对联言道:“熙熙攘攘不过市来市往,进进出出难逃雁飞雁归”,横批做:“玉府茂财回”,心中笑道:“这文采恐怕连个秀才也中不得,居然敢给玄坛题联。”摇了摇头进得庙来,搜了一捆稻草,寻个自在处躺下了。翻来覆去睡不着,猛睁眼,却见对面墙壁上提了一首野辞,不由得惊出一身冷汗。那辞道:
“峰栅起,夜出湟,近锋雪色,粮道空茫,殄近谜道堕古嵻。韩城午夜,西帅骑闯,晋长陆路力议秦,突在东街,佑寨西廊。斗近登仓破蛮夜,泪赋南衣江。”
枫若夜从草塌上一挺跃起,四顾彷徨,才发觉不知不觉中早已擎刀在手,自己齿间咯咯作响,已经怕到了极处、他脑中只想着一件事:“这是谁写的?他怎地知道我将会到此处……这可如何是好?……”
正思量间,外出突然亮起火把,外间数十人喊道:“贼子便在此处!走不脱了!”说话间,庙门口涌进几十个人来,为当中一人哭得梨花带雨,正是一个明媚的女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