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楼主: zgbl

神雕侠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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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发表于 2008-12-5 17:34:48 | 显示全部楼层

正文 第十回 少年英侠

耶律齐道:“三妹,你瞧仔细了。我拍她臂儒穴,她定要斜退相避,我跟着拿她巨骨

穴,她不得不举刀反砍。这时出手要快,就能夺下她的兵刃。□那黑衣少女怒道:“呸,也

没这般容易。”耶律齐道:“是这样。”说着右掌往她“臂儒穴”拍去。这一掌出手歪歪斜

斜,却将她前后左右的去路都封住了,只留下左侧后方斜角一个空隙。那少女要躲他这一

拍,只得斜退两步。耶律齐点了点头,果然伸手拿她“巨骨穴”。那少女心中一直记着:

“千万别举刀反砍。”但形格势禁,只有举刀反砍才是连消带打的妙着,当下无法多想,立

时举刀反砍。耶律齐道:“是这样!”人人以为他定是要伸手夺刀,那知他右手也缩了回

来,与左手相拱,双手笼入袖筒。那少女一刀没砍着,却见他双手笼袖,微微一呆。耶律齐

右手忽地伸出,两根手指夹着刀背一提,那少女握刀不住,给他夺了过去。

众人见此神技,一时呆了半晌,随即一个哄堂大采。那黑衣少女脸色沮丧,呆立不动。

众人都想:“二公子不出手擒□,明明放□一条生路。□还不出去,更待何时?”

耶律齐缓步退开,向耶律燕道:“她也没了兵刃,你再跟她试试,胆子大些,留心她的

掌中腿。”耶律燕踏上两步,说道:“完颜萍,我们一再饶你,你始终苦苦相逼,难道到了

今日还不死心么?”

完颜萍不答,垂头沉吟。耶律燕道:“你既定要与我分个胜负,咱们就爽爽快快动手

罢!”说着冲上去迎面就是两拳。完颜萍后跃避开,凄然道:“刀子还我。”耶律燕一怔,

心道:“我哥哥夺了你兵刃,明明是要你和我平手相斗,怎地你又要讨还刀器?”说道:

“好罢!”从哥哥手□接过柳叶刀抛给了她。一名守卫倒转手中单刀递过,说道:“三小

姐,你也使兵刃。”耶律燕道:“不用。”但转念一想:“我空手打不过她,咱们就比

刀。”接刀虚劈两下,觉得稍微沉了一点,但勉强也可使得。

完颜萍脸色惨白,左手提刀,右手指着耶律楚材道:“耶律楚材,你帮着蒙古人,害死

我爹爹妈妈,今生我是不能找你报仇的了。咱们到阴世再算帐罢!”说话甫毕,左手横刀就

往脖子中抹去。

杨过听她说这几句话时眼神凄楚,一颗心怦的一跳,胸口一痛,失声叫道:“姑姑!”

就在此时,完颜萍已横刀自刎。耶律齐抢上两步,右手长出,又伸两指将她柳叶刀夺了

过来,随手点了她臂上穴道,说道:“好端端的,何必自寻短见?”横刀自刎、双指夺刀,

都只一霎间之事,待众人瞧得清楚,刀子已重入耶律齐之手。

其时室内众人齐声惊呼,杨过的一声“姑姑”无人在意,陆无双在他身旁却听得清楚,

低声问道:“你叫甚么?她是你姑姑?”杨过忙道:“不,不!不是。”原来他见完颜萍眼

波中流露出一股凄恻伤痛、万念俱灰的神色,就如小龙女与他决绝分手时一模一样。他斗然

间见到,不由得如痴如狂,竟不知身在何处。

耶律楚材缓缓说道:“完颜姑娘,你已行刺过我三次。我身为大蒙古国宰相,灭了你大

金国,害你父母。可是你知我的祖先却又是为何人所灭呢?”完颜萍微微摇头,道:“我不

知道。”耶律楚材道:“我祖先是大辽国的皇族,大辽国是给你金国灭了的。我大辽国耶律

氏的子孙,被你完颜氏杀戮得没剩下几个。我少时立志复仇,这才辅佐蒙古大汗灭你金国。

唉,怨怨相报,何年何月方了啊?”说到最后这两句话时,抬头望着窗外,想到只为了几家

人争为帝王,以致大城民居尽成废墟,万里之间□积为山,血流成河。

完颜萍茫然无语,露出几颗白得发亮的牙齿,咬住上唇,哼了一声,向耶律齐道:“我

三次报仇不成,自怨本领不济,那也罢了。我要自尽,又干你何事?”耶律齐道:“姑娘只

要答应以后不再寻仇,你这就去罢!”完颜萍又哼了一声,怒目而视。耶律齐倒转柳叶刀,

用刀柄在她腰间轻轻撞了几下,解开她的穴道,随即将刀递了过去。完颜萍欲接不接,微一

犹豫,终于接过,说道:“耶律公子,你数次手下容情,以礼相待,我岂有不知?只是我完

颜家与你耶律家仇深似海,凭你如何慷慨高义,我父母的血海深仇不能不报。”

耶律齐心想:“这女子始终纠缠不清,她武艺不弱,我总不能寸步不离爹爹,若有失

闪,如何是好?嗯,不如用言语相迫,教她只能来找我。”朗声说道:“完颜姑娘,你为父

母报仇,志气可嘉。只是老一辈的帐,该由老一辈自己了结。咱们做小辈的自己各有恩怨。

你家与我家的血帐,你只管来跟我算便是,若再找我爹爹,在下此后与姑娘遇到,可就十分

为难了。”

完颜萍道:“哼,我武艺远不及你,怎能找你报仇?罢了,罢了。”说着掩面便走。

耶律齐知她这一出去,必定又图自尽,有心要救他一命,冷笑道:“嘿嘿,完颜家的女

子好没志气!”完颜萍霍地转过身来,道:“怎地没志气了?”耶律齐冷笑道:“我武功高

于你,那不错,可这又有甚么希罕?只因我曾遇明师指点,并非我自己真有甚么过人之处。

你所学的铁掌功夫,本来也是掌世一门了不起的武功,只是教你的那位师父所学未精,你练

的时日又浅,难以克敌致胜,原是理所当然。年纪轻轻,只要苦心去另寻明师,难道就找不

着了?”完颜萍本来满腔怨怒,听了这几句话,不由得暗暗点头。

耶律齐又道:“我每次跟你动手,只用右手,非是我傲慢无理。只因我左手力大,出手

往往便要伤人。这样罢,等你再从明师之后,随时可来找我,只要逼得我使用左手,我引颈

就戮,决无怨言。”他知完颜萍的功夫与自己相差太远,纵得高人指点,也是难以胜得过自

己单手;料想一个人欲图自尽,只是一时忿激,只要她去寻师学艺,心有专注,过得若干时

日,自不会再生自杀的念头。

完颜萍心想:“你又不是神仙,我痛下苦功,难道两只手当真便胜不了你单手?”提刀

在空中虚劈一下,沉着声音道:“好!君子一言……”耶律齐接口道:“快马一鞭!”完颜

萍向众人再也不望一眼,昂首而出,但脸上掩不住流露出凄凉之色。

众侍卫见二公子放她走路,自然不敢拦阻,纷纷向耶律楚材道惊请安,退出房去。耶律

晋见此处闹得天翻地覆,但杨过始终并不现身,心中暗感奇怪。耶律燕道:“二哥,你怎么

又放了她走?”耶律齐道:“甚么?”耶律燕笑道:“你既要她作我嫂子,就不该放她

啊。”耶律齐正色道:“别胡说!”耶律燕见他认真,怕他动怒,不敢再说笑话。

杨过在窗外听耶律燕说到“要她做我嫂子”几字,心中突然无缘无故的感到一阵酸意,

见完颜萍上高向东南方而去,当下向陆无双道:“我瞧瞧去。”陆无双道:“瞧甚么?”杨

过不答,展开轻功追了出去。

完颜萍武功并不甚强,轻功却甚高明,杨过提气直追,直到龙驹寨镇外,才见到她的后

影。只见她落入一座屋子的院子,推门进房。杨过跟着跃进,躲在墙边。过了半晌,西厢房

中传出灯火,随即听到一声长叹。这一声叹息中直有千般怨愁,万种悲苦。

杨过在窗外听着,怔怔的竟是痴了,触动心事,不知不觉的也长叹一声。完颜萍听得窗

外有人叹息,大吃一惊,急忙吹熄灯火,退在墙壁之旁,低声喝问:“是谁?”杨过道:

“跟你一般,也是伤心之人。”完颜萍更是一怔,听他语气中似乎并无恶意,又问:“你到

底是谁?”杨过道:“常言道:君子报仇,十年未晚。你几次行刺不成,便想自杀,可不是

将自己性命看得忒也轻了?更将这番血海深仇看得忒也轻了?”

呀的一声,两扇门推开,完颜萍点亮烛火,道:“阁下请进。”杨过在门外双手一拱,

走进房去。完颜萍见他身穿蒙古军官装束,年纪甚轻,微感惊讶,说道:“阁下指教得是,

请问高姓大名。”

杨过不答,双手笼在袖筒之中,说道:“耶律齐大言不惭,自以为只用右手就算本领了

得,其实要夺人之刀,点人穴道,一只手也不用又有何难?”完颜萍心中不以为然,只是未

摸清对方的底细,不便反驳。杨过道:“我教你三招武功,就能逼那耶律齐双手齐用。现下

我先和你试试,我既不用手,又不使脚,跟你过几招如何?”完颜萍大奇,心道:“难道你

有妖法,一口气便能将我吹倒了?”杨过见她迟疑,道:“你只管用刀子砍我,我要是避不

了,死而无怨。”完颜萍道:“好罢,我也不用刀,只用拳掌打你。”杨过摇头道:“不,

我不用手脚而夺下你刀子,你方能信服。”

完颜萍见他似笑非笑的神情,心头微微有气,道:“阁下如此了得,真是闻所未闻。”

说着袖出单刀,往他肩头劈去。她见杨过双手笼袖,浑若无事,只怕伤了他,这一刀的准头

略略偏了些。杨过瞧得明白,动也不动,说道:“不用相让,要真砍!”柳叶刀从他肩旁直

劈而下,与他身子相离只有寸许。完颜萍见他毫不理会,好生佩服他的胆量,又想:“难道

这是个浑人?”柳叶刀一斜,横削过去,这次却不容情。杨过斗地矮身,刀锋从他头顶掠

过,相差仍然只有寸许。

完颜萍打起精神,提刀直砍。杨过顺着刀势避过,道:“你刀中还可再夹掌法。”完颜

萍道:“好!”横刀砍出,左掌跟着劈去。杨过侧身闪避,道:“再快些不妨。”完颜萍将

一路刀法施展开来,掌中夹刀,愈出愈快。杨过道:“你掌法凌厉,好过刀法。耶律齐说这

是铁掌功夫,是不是?”完颜萍点点头,出手更是狠辣。杨过双手始终笼在袖中,在掌影刀

锋间飘舞来去。完颜萍单刀铁掌,连他衣服也碰不到半点。

她一套刀法使了大半,杨过道:“小心啦,三招之内,我夺你刀。”完颜萍此时对他已

甚是佩服,但说要在三招之内夺去自己兵刃,却仍是不信,只是不由自主的将刀柄握得更加

紧了,说道:“你夺啊!”横刀使一招“云横秦岭”,向他头颈削去。杨过一低头,从刀底

下钻了过去,侧过头来,额角正好撞正她右手肘弯“曲池穴”。完颜萍手臂酸软,手指无

力。杨过仰头张口,咬住刀背,轻轻巧巧的便将刀子夺过,跟着头一侧,刀柄在她胁下,已

点中了穴道。

杨过抬头松齿,向上甩去,柳叶刀飞了上去,他将刀抛开,为的是要清清楚楚说话,当

下说道:“怎么样,服了么?”说了这六个字,那刀落将下来,杨过张口咬住,笑嘻嘻的瞧

着她。完颜萍又惊又喜,点了点头。

杨过见她秋波流转,娇媚动人,不自禁想抱她一抱,亲她一亲,只是此事太过大胆荒

唐,咬住刀背,一张脸胀得通红。完颜萍那知他的心事,但见他神色怪异,心中微感惊奇,

自觉全身酸麻,双腿软软的似欲摔倒。杨过踏上一步,距她已不过尺许,正想抛去刀子,把

嘴唇凑到她眼皮上去亲一个吻,猛地想起:“她好生感激那耶律齐以礼相待,难道我就不如

他了?哼,我偏要处处都胜过他。”于是低下头来,下颚一摆,将刀柄在她腰间一撞,解开

她的穴道,将刀柄递了过去。

完颜萍不接刀子,双膝跪地,说道:“求师父指点,小女子得报父母深仇,永感大

德。”杨过大为狼狈,急忙扶起,伸手从口中取下单刀,说道:“我怎能做你师父?不过我

能教你一个杀死那耶律齐的法门。”完颜萍大喜,道:“只要能杀了耶律齐,他哥哥和妹子

我都不怕,自能再杀他父亲……”说到此处,忽然想起一事,黯然道:“唉,待得我学到能

杀他的本事,那耶律老儿怎能还在世上?我父母之仇,终究是报不了的啦。”杨过笑道:

“那耶律老儿一时三刻之命,总还是有的。”完颜萍奇道:“甚么?”杨过道:“要杀耶律

齐又有何难?现下我教你三招,今晚就能杀了他。”

完颜萍曾三次行刺耶律楚材,三次都被耶律齐行若无事的打败,知他本领高于自己十

倍,心想眼前这蒙古少年军官武功虽强,未必就胜过了耶律齐,纵使胜得,也决不能只教自

己三招,就能用之杀了他,而今晚便能杀他,更是万万不能的了。她怕杨过着恼,不敢出言

反驳,只是微微摇头,眼中那股叫他瞧了发痴发狂的眼色,不住滚来滚去。

杨过明白她的心意,说道:“不错,我武功未必在他之上,当真动手,说不定我还是输

多赢少。但要教你三招,今晚去杀了他,却决非难事。就只怕他曾饶你三次,你下不了手而

已。”完颜萍心中一动,随即硬着心肠道:“他虽有德于我,但父母深仇,不能不报。”杨

过道:“好,这三招我便教你。你若能杀他而不愿下手,那便如何?”完颜萍道:“凭你处

置便了。反正你这么高的本领,要打要杀,我还能逃得了么?”杨过心道:“我怎舍得打你

杀你?你杀不杀他,跟我又有甚么相干?”于是微微一笑,说道:“其实这三招也没甚么了

不起。你瞧清楚了。”

当下提起刀来,缓缓自左而右的砍去,说道:“第一招,是『云横秦岭』。”完颜萍心

道:“这一招我早就会了,何用你教?”见刀锋横来,侧身而避。杨过突出本手,抓住她的

右手,说道:“第二招,是你刚才使用过两次的『枯藤缠树』。”完颜萍点头道:“是,这

是我铁掌擒拿手中的一招。”杨过握着她又软又滑的手掌,心中一荡,笑道:“你该学半脂

玉掌功才是,怎么去学铁掌擒拿手了?”完颜萍不知他是出言调笑,道:“有半脂玉掌功

么?这名儿倒挺美。”只觉他捏住自己手掌,一紧一放,使力极轻,觉得这手法还不及自己

所学以铁掌功为基的擒拿手厉害,心想:“你第一招与第二招都是我所会的功夫,难道单凭

第三招一招,就能杀了耶律齐?”杨过凝视她眼睛,叫道:“看仔细了!”突然手腕疾翻,

横刀往自己项颈中抹去。

完颜萍大惊,叫道:“你干甚么?”她右手被杨过牢牢握住,忙伸左手去夺他单刀。虽

在危急之中,她的铁掌擒拿手仍是出招极准,一把抓住杨过手腕,往外力拗,叫他手中刀子

不能及颈。杨过松开了手,退后两步,笑道:“你学会了么?”

完颜萍惊魂未定,只吓得一颗心怦怦乱跳,不明他的用意。杨过笑道:“你先使『云横

秦岭』横削,再使『枯藤缠树』牢牢抓住他右手,第三招举刀自刎,他势必用左手救你。他

向你立过誓,只要你逼得他用了左手,任你杀他,死而无怨。这不成了么?”完颜萍一想不

错,怔怔的瞧着他。杨过道:“这三招万无一失,若不收效,我跟你磕头。”完颜萍微微摇

头,说道:“他说过不用左手,一定不会用的。那便怎地?”杨过道:“那又怎地?你永世

报不了仇啦,自己死了不就乾净?”完颜萍凄然点头,道:“你说得对。多谢指点迷津。阁

下到底是谁?”

杨过还未回答,窗外忽然有个女子声音叫道:“他叫傻蛋,你别信他的鬼话。”杨过听

得是陆无双的声音,只笑了笑,并不理会。完颜萍纵向窗边,只见黑影一闪,一个人影跃出

了围墙。

完颜萍待要追出,杨过拉住她手,笑道:“不用追了,是我的同伴。她最爱跟我过不

去。”完颜萍望着他,沉吟半晌,道:“你既不肯说自己姓名,那也罢了。我信得过你对我

总是一番好意。”杨过见她秋波一转,神色楚楚,不由得心生怜惜,当下拉着她手,和她并

肩坐在床沿,柔声道:“我姓杨名过,我是汉人,不是蒙古人。我爹爹妈妈都死啦,跟□身

世一般……”

完颜萍听他说到这□,心□一酸,两滴泪珠夺眶而出。杨过心情激□,忽然哇的一声,

哭了出来。完颜萍从怀□袖出一块手帕,掷给了他。杨过拿到脸上拭抹,想到自己身世,眼

泪却愈来愈多。

完颜萍强笑道:“杨爷,你瞧我倒把你招哭啦。”杨过道:“别叫我杨爷。你今年几岁

啦?”完颜萍道:“我十八岁,你呢?”杨过道:“我也是十八。”心想:“我若是月份小

过她,给她叫一声兄弟,可没味儿。”说道:“我是正月□的生日,以后你叫我杨大哥得

啦。我也不跟你客气,叫你完颜妹子啦。□完颜萍脸上一红,觉得此人做事单刀直入,好生

古怪,但对自己确是并无恶意,于是点了点头。

杨过见她点头,喜得心□难搔。完颜萍容色清秀,身材瘦削,遭逢不幸,似乎生来就叫

人怜惜,而最要紧的是她盈盈眼波竟与小龙女极为相似。他可没想到一个人心中哀伤,眼色

中自然有凄苦之意,天下之人莫不皆然,说她眼波与小龙女相似,那也只是他自欺自慰的念

头而已。他凝视着她眼睛,忽而将她的黑衣幻想而为白衣,将她瘦瘦的瓜子脸幻想成为小龙

女清丽绝俗的容貌,痴痴的瞧着,脸上不禁流露出了祈求、想念、爱怜种种柔情。

完颜萍有些害怕,轻轻挣脱他手,低声道:“你怎么啦?”杨过如梦方醒,叹了口气,

道:“没甚么。你去不去杀他?”完颜萍道:“我这就去。杨大哥,你陪不陪我?”杨过待

要说“自然陪你去”,转念一想:“若我在旁,她有恃无恐,自刎之情不切,耶律齐就不会

中计。”说道:“我不便陪你。”

完颜萍眼中登时露出失望之色,杨过心□一软,几乎便要答应陪她,那知完颜萍幽幽的

道:“好罢,杨大哥,只怕我再也见不到你啦。”杨过忙道:“那□?那□?我……”

完颜萍凄然摇头,迳自奔出屋去,片刻之间,又已回到耶律晋的住处。

这时耶律楚材等各已回房,正要安寝。完颜萍在大门上敲了两下,朗声说道:“完颜萍

求见耶律齐耶律公子。”早有几名侍卫奔过来,待要拦阻,耶律齐打开门来,说道:“完颜

姑娘有何见教?”完颜萍道:“我再领教你的高招。”耶律齐心中奇怪:“怎地你如此不自

量力?”于是侧身让开,右手一伸,说道:“请进。”

完颜萍进房拔刀,呼呼呼连环三招,刀风中夹着六招铁掌掌法,这“一刀夹双掌”自左

右分进合击。耶律齐左手下垂,右手劈打戳拿,将她三刀六掌尽数化解,心想:“怎生寻个

法儿,叫她知难而退,永不再来纠缠?”

二人斗了一阵,完颜萍正要使出杨过所授的三招,门外忽有一女子声音叫道:“耶律

齐,她要骗你使用左手,可须小心了。”正是陆无双出声呼叫。耶律齐一怔,完颜萍不等他

会过意来,立时一招“云横秦岭”削去,待他侧身闪避,斗地伸出左手,“枯藤缠树”,已

抓住他右手,自己右手回转,横刀猛往颈中抹去。

在这电光石火的一瞬之间,耶律齐心中转了几转:“定须救她?但她是在骗我用左手,

我一使上左手,这条命就是交给她了。大丈夫死则死耳,岂能见死不救?”杨过逆料耶律齐

的心思,只要突然出此三招,他非出左手相救不可,那知陆无双从中捣乱,竟尔抢先提醒。

本来这法子已然不灵,但耶律齐慷慨豪侠,明知这一出手相救,乃是自舍性命,危急之际竟

然还是伸出左手,在完颜萍右腕上一挡,手腕翻处,夺过了她的柳叶刀来。

二人交换了这三招,各自跃后两步。耶律齐不等她开口,将刀掷了过去,说道:“你已

迫得了我用左手,你杀我便是,但有一事相求。”完颜萍脸色惨白,道:“甚么事?”耶律

齐道:“求你别再加害家父。”完颜萍“哼”了一声,慢慢走近,举起刀来,烛光下只见他

神色坦然,凛凛生威,见到这般男子汉的气概,想起他是为了相救自己才用左手,这一刀那

□还砍得下去?她眼中杀气突转柔和,将刀子往地下一掷,掩面奔出。

她六神无主,信步所之,直奔郊外,到了一条小溪旁,望着淡淡的星光映在溪中,心中

乱成一团。过了良久良久,叹了一口长气。

忽然身后也发出一声叹息。完颜萍一惊,转过身来,只见一人站在身后,正是杨过。她

叫了声“杨大哥”,垂首不语。杨过上前握住她双手,安慰她道:“要为父母报仇,原非易

事,那也不必性急。”完颜萍道:“你都瞧见了?”杨过点点头。完颜萍道:“以我这般无

用之辈,报仇自然不易。我只要有你一半功夫,也不会落得如此下场。”

杨过携着她手,和她并排坐在一棵大树下,说道:“纵然学得我的武功,又有何用?你

眼下虽不能报仇,总知道仇人是谁,日后岂无良机?我呢?连我爹爹是怎样死的也不知,是

谁害死他也不知,甚么报仇雪恨,全不用提。”

完颜萍一呆,道:“你父母也是给人害死的么?”杨过叹道:“我妈是病死的,我爹爹

却死得不明不白。我从来没见过我爹爹一面。”完颜萍道:“那怎么会?”杨过道:“我妈

生我之时,我爹已经死了。我常问我妈,爹爹到底是怎么死的,仇人是谁?我每次问起,妈

妈总是垂泪不答,后来我就不敢再问啦。那时候我想,等我年纪大些再问不迟,那知道妈妈

忽然一病不起。她临死时我又问起。妈妈只是摇头,说道:『你爹爹……你爹爹……唉,孩

儿,你这一生一世千万别想报仇。你答允妈,千万不能想为爹爹报仇。』我又是悲伤,又是

难过,大叫:『我不答允,我不答允!』妈一口气转不过来,就此死了。唉,你说我怎生是

好啊?”他说这一番话原意是安慰完颜萍,但说到后来,自己也伤心起来。常言道:“杀父

之仇,不共戴天”,人若不报父仇,乃是最大的不孝,终身蒙受耻辱,为世人所不齿。杨过

连杀父仇人的姓名都不知道,这件恨事藏在心中郁积已久,此时倾吐出来,语气之中自是充

满了伤心怨愤。

完颜萍道:“是谁养大你的?”杨过道:“又有谁了?自然是我自己养自己。我妈死

后,我就在江湖上东游西荡,这□讨一餐,那□挨一宿,有时肚子饿得抵不住,偷了人家一

个瓜儿薯儿,常常给人抓住,饱打一顿。你瞧,这□许多伤疤,这□的骨头突出来,都是小

时给打的。”一面说,一面卷起衣袖裤管给她看,星光朦胧下完颜萍瞧不清楚,杨过抓住了

她手,在自己小腿的伤疤上摸去。完颜萍抚摸到他腿上凹凹凸凸的疤痕,不禁心中一酸,暗

想自己虽然国破家亡,但父亲留下不少亲故旧部,金银财宝更是不计其数,与他的身世相

较,自己又是幸运得多了。

二人默然半晌,完颜萍将手轻轻缩转,离开了他小腿,但手掌仍是让他握着,低声问

道:“你怎么学了这一身高强武功?怎地又做了蒙古人的官儿?”杨过微微一笑,道:“我

不是蒙古的官儿。我穿蒙古衣衫,只是为了躲避仇家追寻。”完颜萍喜道:“那好啊。”杨

过道:“好甚么?”完颜萍脸上微微一红,道:“蒙古人是我大金国的死对头,我自然盼望

你不是蒙古的官儿。”杨过握着她温软滑腻的手掌,大是心神不定,说道:“若是我做大金

的官儿,你又对我怎样?”

完颜萍当初见他容貌英俊,武功高强,本已有三分喜欢,何况在患难之际,得他诚心相

助,后来听了他诉说身世,更增了几分怜惜,此时听他说话有些不怀好意,却也并不动怒,

只叹道:“若是我爹爹在世,你想要甚么,我爹爹总能给你。现下我爹娘都不在了,一切还

说甚么?”

杨过听她语气温和,伸手搭在她的肩头,在她耳边低声道:“妹子,我求你一件事。”

完颜萍芳心怦怦乱跳,已自料到三分,低声问:“甚么?”杨过道:“我要亲亲你的眼睛,

你放心!我只亲你的眼睛,别的甚么也不犯你。”

完颜萍初时只道他要出口求婚,又怕他要有肌肤之亲,自己若是拒却,他微一用强,怎

能是他对手?何况她少女情怀,一只手被他坚强粗厚的手掌握着,已自意乱情迷,别说他用

强,纵然毫不动粗,实在也是难以拒却,那知他只说要亲亲自己的眼睛,不由得松了一口

气,可是心中却又微感失望,略觉诧异,当真是中心栗六,其乱如丝了。她妙目流波,怔怔

的望着他,眼神中微带娇羞。杨过凝视她的眼睛,忽然想起小龙女与自己最后一次分别之

前,也曾这般又娇羞又深情的望着自己,不禁大叫一声,跃起身来。

完颜萍被他吓了一跳,想问他为了甚么,又觉难以启齿。

杨过心中混乱,眼前幌来幌去尽是小龙女的眼波。那日他见此眼波之时,尚是个混沌未

凿的少年,对小龙女又素来尊敬,以致全然不知甚中含意,但自下得山来,与陆无双共处几

日,此刻又与完颜萍耳鬓□磨,蓦地□心中灵光一闪,恍然大悟,对小龙女这番柔情密意,

方始领会,不由得懊丧万端,几欲在大树上就此一头撞死,心想:“姑姑对我如此一片深

情,又说要做我妻子,我竟然辜负她的美意,此时却又往何处寻她?”突然间大叫一声,扑

上去一把抱住完颜萍,猛往她眼皮上亲去。

完颜萍见他如痴如狂,心中又惊又喜,但觉他双臂似铁,紧紧箍在自己腰□,当下闭了

眼睛,任他恣意领受那温柔滋味,只觉他嘴唇亲来亲去,始终不离自己的左眼右眼,心想此

人虽然狂暴,倒是言而有信,但不知他何以只亲自己的眼睛?忽听得杨过叫道:“姑姑,姑

姑!”声音中热情如沸,却又显得极是痛楚。完颜萍正要问他叫甚么,忽然背后一个女子声

音说道:“劳您两位的驾!”

杨过与完颜萍同时一惊,离身跃开,见大树旁站着一人,身穿青袍。完颜萍心下怦怦乱

跳,满脸飞红,低头抚弄衣角,不敢向那人再瞧上一眼。杨过却认得清楚,正是当日在小客

店中盗驴引开李莫愁的那人,于自己和陆无双实有救命之恩,见这人头垂双鬟,是个女郎,

当即深深一躬,说道:“日前多蒙姑娘援手,大德难忘。”

那女郎恭恭敬敬的还礼,说道:“杨爷此刻,还记得那一同出死入生的旧伴么?”杨过

道:“你说是……”那女郎道:“李莫愁师徒适才将她擒了去啦!”杨过大吃一惊,颤声

道:“当真?她……她现下不碍事么?”那女郎道:“一时三刻还不碍事。陆姑娘咬定那部

秘本给丐帮拿了去,赤练魔头便押着她去追讨。谅来她性命一时无妨,折磨自然是免不

了。”杨过叫道:“咱们快救她去。”那女郎摇头道:“杨爷武功虽高,只怕还不是那赤练

魔头的对手。咱们枉自送了性命,却于事无补。”

杨过在淡淡星光之下,见这青衣女郎的面目竟是说不出的怪异丑陋,脸上肌肉半点不

动,倒似一个死人,教人一见之下,不自禁的心生怖意,向她望了几眼,便不敢正视,心

想:“这位姑娘为人这么好,却生了这样一副怪相,实是可惜。我再看她面貌,难免要流露

惊诧神色,那可就得罪她了。”问道:“不敢请教姑娘尊姓?”

那女郎道:“贱姓不足挂齿,将来杨爷自会知晓,眼下快想法子救人要紧。”她说话时

脸上肌肤丝毫不动,若非听到声音是从她口中发出,真要以为他是一具行□走肉的僵□。但

说也奇怪,她话声却极是柔娇清脆,令人听之醒倦忘忧。杨过道:“既然如此,如何救人一

凭姑娘计议。小人敬听吩咐便是。”那女郎彬彬有礼,说道:“杨爷不必客气,你武功强我

十倍,聪明才智,我更是望尘莫及。你年纪大过我,又是堂堂男子汉,你说怎么办,便怎么

办,小女子听从差遣。”

杨过听了她这几句又谦逊、又诚恳的话,心头真是说不出的舒服,心想这位姑娘面目可

怖,说话却如此的温雅和顺,真是人不可以貌相了,当下想了一想,说道:“那么咱们悄悄

随后跟去,俟机救人便了。”那女郎道:“这样甚好。但不知完颜姑娘意下如何?”说着走

了开去,让杨过与完颜萍商议。

杨过道:“妹子,我要去救一个同伴,咱们后会有期。”完颜萍低头道:“我本事虽

低,或许也能出得一点力。杨大哥,我随同你去救人罢。”杨过大喜,连说:“好,好!”

当下提高声音,向那青衣女郎说道:“姑娘,完颜姑娘愿助我们去救人。”

那女郎走近身来,向完颜萍道:“完颜姑娘,你是金枝玉叶之体,行事还须三思。我们

的对头行事毒辣无比,江湖上称作赤练魔头,当真万般的不好惹。”语气甚是斯文有礼。完

颜萍道:“且别说杨大哥于我有恩,他的事就是我的事。单凭姐姐你这位朋友,我完颜萍也

很想交交。我跟姐姐去,一切小心便是。”那女郎过来携住她手,柔声道:“那再好也没

有。姐姐,你年纪比我大,还是叫我妹子罢。”

完颜萍在黑暗之中瞧不见她丑陋的容貌,但听得她声音娇美,握住自己手掌的一只手也

是又软又嫩,只道她是个美貌少女,心中很是喜欢,问道:“你今年几岁?”那女郎轻轻一

笑,道:“咱们不忙比大小。杨爷,还是救人要紧,你说是不是?”杨过道:“是了,请姑

娘指引路途。”那女郎道:“我见到她们是向东南方而去,定是直奔大胜关了。”

三人当即施展轻功,齐向东南方急行。古墓派向以轻功擅长,称得上天下第一。完颜萍

武艺并不如何了得,轻功却着实不弱。岂知那青衣女郎不疾不徐的跟在完颜萍身后。完颜萍

奔得快,她跟得快,完颜萍行得慢了,她也放慢脚步,两人之间始终是相距一两步。杨过暗

暗惊异:“这位姑娘不知是那一派弟子,瞧她轻功,实在完颜妹子之上。”他不愿在两个姑

娘之前逞能,是以始终堕后。

行到天色大明,那女郎从衣囊中取出乾粮,分给二人。杨过见她所穿青袍虽是布质,但

缝工精巧,裁剪合身,穿在身上更衬得她身形苗条,婀娜多姿,实是远胜锦衣绣服,而乾

粮、水壶等物,无一不安排妥善,处处显得她心细如发。完颜萍见到她的容貌,甚是骇异,

不敢多看,心想:“世上怎会有如此丑陋的女子?”

那女郎待两人吃完,对杨过道:“杨爷,李莫愁识得你,是不是?”杨过道:“她见过

我几次。”那女郎从衣囊中取出一块薄薄的丝巾般之物,道:“这是张人皮面具,你戴了之

后,她就认不得你了。”杨过接过手来,见面具上露出双眼与口鼻四个洞孔,便贴在脸上,

高低凹凸,处处吻合,就如生成一般,当下大喜称谢。

完颜萍见杨过戴了这面具后相貌斗变,丑陋无比,这才醒悟,说道:“妹子,原来你也

戴着人皮面具,我真傻,还道你生就一副怪样呢。真对不起。”那女郎微笑道:“杨爷这副

俊俏模样,戴了面具可就委屈了他。我的相貌哪,戴不戴却都是一样。”完颜萍道:“我才

不信呢!妹子,你揭下面具给我瞧瞧,成不成?”杨过心中好奇,也是急欲看一看她的容

貌,但那女郎退开两步,笑道:“别瞧,别瞧,我一副怪相可要吓坏了你。”完颜萍见她一

定不肯,只得罢了。

中午时分,三人赶到了武关,在镇上一家酒楼上拣个座头,坐下用饭。店下见杨过是蒙

古军官打扮,不敢怠慢,极力奉承。

三人吃得一半,只见门帷掀处,进来三个女子,正是李莫愁师徒押着陆无双。杨过心想

此时李莫愁虽然决计认不出自己,但一副如此古怪的容貌难免引起她疑心,行事诸多不便,

当下转过头去只是扒饭,倾听李莫愁她们说话。那知陆无双固然默不作声,李莫愁、洪凌波

师徒要了饭菜后也不再说话。

完颜萍听杨过说过李莫愁师徒三人的形貌,心中着急,倒转筷子,在汤□一沾,在桌上

写道:“动手么?”杨过心想:“凭我三人之力,再加上媳妇儿,仍难敌她师徒。此事只可

智取,不能力敌。”将筷子缓缓摇了几摇。

楼梯脚步声响,走上两人。完颜萍斜眼看去,却是耶律齐、耶律燕兄妹。二人忽见完颜

萍在此,均觉惊奇,向她点了点头,找了个座位坐下。他兄妹二人自完颜萍去后,知她不会

再来行刺,于是别过父兄,结伴出来游山玩水,在此处又遇见她,心下更是宽慰。

李莫愁因“五毒秘传”落入丐帮之手,好生愁闷,这几日都是食不下咽,只吃了半碗面

条,就放下筷子,抬头往楼外□眺,忽见街角边站着两个乞丐,背上都负着五只布袋,乃是

丐帮中的五袋弟子,心念一动,走到窗口,向两丐招手道:“丐帮的两位英雄,请上楼来,

贫道有一句话,相烦转达贵帮帮主。”她知若是平白无端的呼唤,这二人未必肯来,若说有

话转致帮主,丐帮的弟子却是非来不可。

陆无双听师父召唤丐帮人众,必是质询“五毒秘传”的去处,不由得脸色惨白。耶律齐

知丐帮在北方势力极大,这个相貌俊美的道姑居然有言语传给他们帮主,不知是何等身分来

历,不由得好奇心起,停杯不饮,侧头斜睨。

片刻之间,楼梯上踏板微响,两名化子走了上来,向李莫愁行了一礼,道:“仙姑有何

差遣,自当遵奉。”两人行礼后站直身子。一名化子见陆无双在侧,脸上□地变色,原来他

曾在道上拦截过她,当下一扯同伴,两人跃到梯口。

李莫愁微微一笑,说道:“两位请看手背。”两丐的眼光同时往自己手背上瞧去,只见

每只手背上都抹着三条朱砂般的指印,实不知她如何竟用快捷无伦的手法,已神不知鬼不觉

的使上了五毒神掌。她这下出手,两丐固然一无所知,连杨过与耶律齐两人也未瞧得明白。

两丐一惊之下,同声叫道:“你……你是赤练仙子?”

李莫愁柔声道:“去跟你家帮主言道,你丐帮和我姓李的素来河水不犯井水,我一直仰

慕贵帮英雄了得,只是无缘谋面,难聆教益,实感抱憾。”两丐互望了一眼,心想:“你说

得倒好听,怎又无缘无故的突下毒手?”李莫愁顿了一顿,说道:“两位中了五毒神掌,那

不用担心,只要将夺去的书赐还,贫道自会替两位医治。”一丐道:“甚么书?”李莫愁笑

道:“这本破书,说来嘛也不值几个大钱,贵帮倘若定是不还,原也算不了甚么。贫道只向

贵帮取一千条叫化的命儿作抵便了。□

两丐手上尚未觉得有何异样,但每听她说一句,便不自禁往手背望上一眼,久闻赤练神

掌阴毒无比,中了之后,死时剧痛奇□,这时心生幻象,手背上三条殷红指印似乎正自慢慢

扩大,听她说得凶恶,心想只有回去禀报本路长老再作计较,互相使个眼色,奔下楼去。

李莫愁心道:“你帮主若要你二人性命,势必乖乖的拿五毒秘传来求我……啊”不好,

若是他抄了个副本留下,却将原本还我,那便如何?”转念又想:“我神掌暗器诸般毒性的

解法,全在书上载得明白,他们既得此书,何必再来求我?”想到此处,不禁脸色大变,飞

身抢在二丐头□,拦在楼梯中路,砰砰两掌,将二丐击回楼头。她□下□上,只见黄影闪

动,已回上楼来,抓住一丐手臂一抖,喀喇声响,那人臂骨折断,手臂软软垂下。另一个化

子大惊,但他甚有义气,却不奔逃,抢上来护住受伤的同伴,眼见李莫愁抢上前来,急忙伸

拳直击。李莫愁随手抓住了他手腕,顺势一抖,又折断了他臂骨。

二丐都只一招之间就身受重伤,心知今日已然无幸,两人背靠着背,各举一只未伤手

臂,决意负隅拚斗。李莫愁斯斯文文的道:“你二位便留着罢,等你们帮主拿书来赎。”二

丐见她回到桌边坐下喝酒,背向他们,于是一步步的挨向梯边,欲待俟机逃走。李莫愁转身

笑道:“瞧来只有两位的腿骨也都折断了,这□能屈留大驾。”说着站起身来。

洪凌波瞧着不忍,道:“师父,我看守着不让他们走就是了。”李莫愁冷笑道:“哼,

你良心倒好。”缓缓向二丐走近。二丐又是愤怒,又是害怕。

耶律齐兄妹一直在旁观看,此时再也忍不住,同时霍然站起。耶律齐低声道:“三妹,

你快走,这女人好生厉害。”耶律燕道:“你呢?”耶律齐道:“我救了二丐,立即逃

命。”耶律燕只道二哥于当世已少有敌手,听他说也要逃命,心下难以相信。

就在此时,杨过在桌上用力一拍,走到耶律齐跟前,说道:“耶律兄,你我一起出手救

人如何?”他想要救陆无双,迟早须跟李莫愁动手,难得有耶律齐这样的好手要仗义救人,

不拉他落水,更待何时?

耶律齐见他穿的是蒙古军装,相貌十分丑陋,生平从未遇见此人,心想他既与完颜萍在

一起,自然知道自己是谁,但李莫愁如此功夫,自己都绝难取胜,常人出手,只有枉自送了

性命,一时踌躇未答。

李莫愁听到杨过说话,向他上下打量,只觉他话声甚是熟悉,但此人相貌一见之后决难

忘记,却可断定素不相识。

杨过道:“我没兵刃,要去借一把使使。”说着身形一幌,在洪凌波身边一掠而过,顺

手在她衣带上摘下了剑鞘,在她脸颊上一吻,叫道:“好香!”洪凌波反手一掌,他头一

低,已从她掌底钻过,站在二丐与李莫愁之间。这一下身法之决,异乎寻常,正是在古墓斗

室中捉麻雀练出来的最上乘轻功。李莫愁心中暗惊。耶律齐却是大喜过望,叫道:“这位兄

台高姓大名?”

杨过左手一摆,说道:“小弟姓杨。”举起剑鞘道:“我猜□面是柄断剑。”拔剑出

鞘,那口剑果然是断的。洪凌波猛然醒悟,叫道:“好小子。师父,就是他。”杨过揭下脸

上面具,说道:“师伯,师姊,杨过参见。”

这两声“师伯、师姊”一叫,耶律齐固是如堕五里雾中,陆无双更是惊喜交集:“怎地

傻蛋叫她们师伯、师姊?”李莫愁淡淡一笑,说道:“嗯,你师父好啊?”杨过心中一酸,

眼眶儿登时红了。

李莫愁冷冷的道:“你师父当真调教得好徒儿啊。”日前杨过以怪招化解了她的生平绝

技“三无三不手”,最后更以牙齿夺去她的拂尘,武功之怪,委实匪夷所思,虽然终于夺回

了拂尘,也知杨过武功与自己相距尚远,此后回思,仍是禁不住暗暗心惊:“这坏小□进境

好快,师妹可更加了不得啦。原来玉女心经中的武功道然这般厉害。幸好师妹那日没跟他联

手,否则……否则……”此刻见他又再现身,心下立感戒惧,不由自主的四下一望,要看小

龙女是不是也到了。

杨过猜到了她的心意,笑嘻嘻的道:“我师父请问帅伯安好。”李莫愁道:“她在那□

呢?咱姊妹俩很久没见啦。”杨过道:“师父就在左近,稍待片刻,便来相见。”他知自己

远不是李莫愁的对手,纵然加上耶律齐,仍是难以取胜,于是摆下“空城计”,抬出师父来

吓她一吓。李莫愁道:“我自管教我徒儿,又干你师父甚么事了?”杨过笑道:“我师父向

师伯求个情,请你将陆师妹放了罢。”李莫愁微微一笑,道:“你乱伦犯上,与师父做了禽

兽般的苟且之事,却在人前师父长,师父短的,羞也不羞?”

杨过听她出言辱及师父,胸口热血上涌,提起剑鞘当作剑使,猛力急刺过去。李莫愁笑

道:“你丑事便做得,却怕旁人说么?”杨过使开剑鞘,连环急攻,凌厉无前,正是重阳遗

刻中克制林朝英玉女剑法的武功。李莫愁不敢怠慢,拂尘摆动,见招拆招,凝神接战。

李莫愁拂尘上的招收皆是从玉女剑法中化出,数招一过但觉对方的剑法精奇无比,自己

每一招每一式都在他意料之中,竟给他着着抢先,若非自己功力远胜,竟不免要落下风,心

中恨道:“师父好偏心,将这套剑法留着单教师妹。哼,多半是要师妹以此来克制我。这剑

法虽奇,难道我就怕了?”招数一变,突然纵身而起,跃到桌上,右足斜踢,左足踏在桌

边,身子前后幌动,飘逸有致,直如风摆荷叶一般,笑吟吟的道:“你姘头有没有教过你这

一手?料她自己也不会使罢?”

杨过一怔,怒道:“甚么姘头?”李莫愁笑道:“我师妹曾立重誓,若无男子甘愿为她

送命,便一生长居古墓,决不下山。她既随你下山,你两个又不是夫妻,那不是你姘头是甚

么?”杨过怒极,更不打话,挥动剑鞘纵身一涌,也上了桌子。只是他轻功不及对方,不敢

踏在桌沿,双足踏碎了几只饭碗菜碗,却也稳稳站定,横鞘猛劈。李莫愁举拂尘挡开剑鞘,

笑道:“你这轻功不坏啊!你姘头待你果然很好,说得上有情有义。”

杨过怒气勃发,不可抑止,叫道:“姓李的,你是人不是?口中说人话不说?”挺剑鞘

快刺急攻。李莫愁淡淡的道:“若要人不知,除非己莫为。我古墓派出了你这两个败类,可

说是丢尽了脸面。”她手上招架,口中不住出言讥讽。她行事虽毒,谈吐举止却向来斯文有

礼,说这些言语实是大违本性,只是她担心小龙女窥伺在侧,若是突然抢出来动手,那就难

以抵挡,是以污言秽语,滔滔不绝,要骂得小龙女不敢现见。

杨过听她越说越是不堪,若是谩骂自己,那是毫不在乎,但竟然如此侮辱小龙女,狂怒

之下,手脚颤抖,头脑中忽然一晕,只觉眼前发黑,登时站立不稳,大叫一声,从桌上摔了

下来。李莫愁举起拂尘,往他天灵盖直击下去。

耶律齐眼见势急,在桌上抢起两只酒杯往李莫愁背上打去。李莫愁听到暗器风声,斜眼

见是酒杯,当即吸口气封住了背心穴道,定要将杨过打死再说,心想两只小小酒杯何足道

哉。那知酒杯未到,酒先泼至,但觉“至阳”“中枢”两穴被酒流冲得微微一麻,暗叫:

“不好!师妹到了。酒已如此,酒杯何堪?”急忙倒转拂尘,及时拂开两只酒杯,只觉手臂

一震,心中更增烦忧:“怎么这小妮子力气也练得这么大了?”

待得转过身来,见扬手掷杯的并非小龙女,却是那蒙古装束的长身少年,她大为惊讶:

“后辈之中竟有这许多好手?”只见他拔出长剑,朗声说道:“仙姑下手过于狠毒,在下要

讨教几招。”李莫愁见他慢慢走近,脚步凝重,看他年纪不过二十来岁,但适才投掷酒杯的

手劲,以及拔剑迈步的姿式,竟似有二余年功力一般,当下凝眸笑问:“阁下是谁?尊师是

那一位?”耶律齐恭身道:“在下耶律齐,是全真派门下。”

此时杨过已然避在一旁,听得耶律齐说是全真派门下,心道:“他果然是全真派的,难

道是刘处玄的弟子?料得郝大通也教不出这样的好手来。”

李莫愁问道:“尊师是马钰,还是丘处机?”耶律齐道:“不是。”李莫愁道:“是

刘、王、郝中的那一位?”耶律齐道:“都不是。”李莫愁格格一笑,指着杨过道:“他自

称是王重阳的弟子,那你和他是师兄弟啦。”耶律齐奇道:“不会的罢?重阳真人谢世已

久,这位兄台那能是他弟子?”李莫愁皱眉道:“嘿嘿,全真门下尽是撒谎不眨眼的小子,

全真派乘早给我改名为『全假派』罢。看招!”拂尘轻扬,当头击落。

耶律齐左手捏着剑诀,左足踏开,一招“定阳针”向上斜刺,正是正宗全真剑法。这一

招神完气足,劲、功、式、力,无不恰到好处,看来平平无奇,但要练到这般没半点瑕疵,

天资稍差之人积一世之功也未必能够。杨过在古墓中学过全真剑法,自然识得其中妙处,只

是他武功学得杂了,这招“定阳针”就无论如何使不到如此端凝厚重。

李莫愁见他此招一出,就知是个劲敌,于是跨步斜走,拂尘后挥。耶律齐但见灰影闪

动,拂尘丝或左或右、四面八方的掠将过来,他接战经历甚少,此时初逢强敌,当下抖擞精

神,全力应付。刹时之间二人拆了四十余招,李莫愁越攻越近,耶律齐缩小剑圈,凝神招

架,眼见败象已成,但李莫愁要立时得手,却也不成。她暗暗赞赏:“这小子果是极精纯的

全真武功,虽然不及丘王刘诸子,却也不输于孙不二。全真门下当真是人才辈出。”

又拆数招,李莫愁卖个破绽。耶律齐不知是计,提剑直刺,李莫愁忽地飞出左脚,踢中

他的手腕,耶律齐手上一疼,长剑脱手,但他虽败不乱,左手斜劈,右手竟用擒拿法来夺她

拂尘。李莫愁一笑,赞道:“好俊功夫!”只数招间,便察觉耶律齐的擒拿法中蕴有余意不

尽的柔劲,却是刘处玄、孙不二等人之所无,心下更是暗暗诧异。

杨过破口大骂:“贼贱人,今生今世我再不认你做师伯。”挺剑鞘上前夹攻。李莫愁见

耶律齐的长剑落下,拂尘一起,卷住长剑,往杨过脸上掷去,笑道:“你是你师父的汉子,

那么叫我师姊也成。”杨过看准长剑来势,举起剑鞘迎去。陆无双、完颜萍等齐声惊呼,却

听得刷的一声,长剑正好插入了剑鞘之中。这一下以鞘就剑,实是间不容发,只要剑鞘偏得

厘毫,以李莫愁这一掷之势,长剑自是在他身上穿胸而过。可是他在古墓中勤练暗器,于拿

捏时刻、力道轻重、准头方位各节,已练到实无厘毫之差的地步,细如毛发的玉蜂针尚能挥

手必中,要接这柄长剑自是浑不当一回事。他拔剑出鞘,与耶律齐联手双战。

这时酒楼上凳翻抬歪,碗碎碟破,众酒客早已走避一空。洪凌波自跟师父出道以来,从

未见她在战阵中落过下风,古墓中受挫于小龙女,只为了不识水性;拂尘虽曾被杨过夺去,

转眼便即夺回,仍是逼得杨过落荒而逃,是以虽见二人向她夹攻,心中毫不担忧,只是站在

一旁观战。三人斗到酣处,李莫愁招数又变,拂尘上发出一股劲风,迫得二人站立不定,霎

时之间,耶律齐与杨过迭遇险招。

耶律燕与完颜萍叫声:“不好。”同时上前助战。只拆得三招,耶律燕左腿给拂尘拂

中,登时跟跄跌出,腰间撞上桌缘,才不致摔倒。耶律齐见妹子受伤,心神微乱,被李莫愁

几下猛攻,不由得连连倒退。

那青衣少女见情势危急,纵上前来扶起耶律燕退开。李莫愁于恶斗之际眼观六路,耳听

八方,见那少女纵起时身法轻盈,显是名家弟子,挥拂尘往她脸上掠去,问道:“姑娘尊

姓?尊师是那一位?”

二人相隔丈余,但拂尘说到就到,幌眼之间,拂尘丝已掠到她脸前。青衣少女吓了一

跳,右手急扬,袖中挥出一根兵刃,将拂尘挡开。李莫愁见这兵刃甚是古怪,晶莹生光,长

约三尺,似乎是根牙箫玉笛,心中琢磨:“这是那一家那一派的兵刃?”数下急攻,要逼她

尽展所长。那少女抵挡不住,杨过与耶律齐忙抢上相救。但实在难敌李莫愁那东发一招、西

劈一掌、飘忽灵动的战法,顷刻间险象环生。

杨过心想:“我们只要稍有疏虞,眼前个个难逃性命。”张口大叫:“好媳妇儿,我的

好妹子、穿青衣的好姊姊、耶律好师妹,大家快下楼去散散心罢!这贼婆娘厉害得紧。”四

个女子听他乱叫胡嚷,人人脱不了一个“好”字,都不禁皱起了眉头,眼见情势确是紧迫已

极。陆无双首先下楼,青衣少女也扶着耶律燕下去。

两个化子见这几个少年英侠为了自己而与李莫愁打得天翻地覆,有心要上前助战,苦于

臂膀断折,动手不得。他两人甚有义气,虽然李莫愁无暇相顾,二人却始终站着不动,不肯

先杨过等人逃命。

杨过与耶律齐并肩而斗,抵挡李莫愁愈来愈凌厉的招术,接着完颜萍也退下楼去。杨过

道:“耶律兄,这□手脚施展不开,咱们下楼打罢。”他想到了人多之处,就可乘机溜走。

耶律齐道:“好!”两人并肩从楼梯一步步退下。李莫愁步步抢攻,虽然得胜,心中却大为

恼怒:“我生平要杀谁就杀谁,今日却教这两个小子挡住了,若是陆无双这贱人竟因此逃

脱,赤练仙子威名何存?”她一意要擒回陆无双,跟着追杀下楼。

众人各出全力,自酒楼斗到街心,又自大街斗到荒郊。杨过不住叫嚷:“亲亲媳妇儿,

亲亲好妹子,走得越快越好。耶律师妹、青衫姑娘,你们快走罢,咱两个男子汉死不了。”

耶律齐却一言不发,他年纪只比杨过稍大几岁,但容色威严,沉毅厚重,全然不同于杨过的

轻捷剽捍、浮躁跳脱。二人断后挡敌,耶律齐硬碰硬的挡接敌人毒招,杨过却纵前跃后,扰

乱对方心神。

李莫愁见小龙女始终没有现身,更是放心宽怀,全力施展。杨过和耶律齐毕竟功力和她

相差太远,战到此时,二人均已面红心跳,呼呼气喘。李莫愁见状大喜,心道:“不用半个

时辰,便可尽取这批小鬼的性命。”

正激斗间,忽听得空中几声唳鸣,声音清亮,两头大雕往她头顶疾扑下来,四翅鼓风,

只带得满地灰沙飞扬,声势惊人。杨过识得这对大雕是郭靖夫妇所养,自己幼时在桃花岛上

也曾与双雕一起玩耍,心想双雕既来,郭靖夫妇必在左近,自己反出重阳宫,可不愿再与他

相见,忙跃后数步,取出人皮面具戴上。

双雕□左□右,上下翻飞,不住向李莫愁翅扑喙啄。原来双雕记心甚好,当年吃过她冰

魄银针的苦头,一直怀恨在心,此时在空中远远望见,登时飞来搏击,但害怕她银针的厉

害,一见她扬手,立即振翅上翔。

耶律齐瞧得好生诡异,见双雕难以取胜,叫道:“杨兄,咱们再上,四面夹击,瞧她怎

地?”正要猱身抢上,忽听东南方马蹄声响,一乘马急驰而至。

那马脚步迅捷无比,甫闻蹄声,便已奔到跟前,身长腿高,遍体红毛,神骏非凡。李莫

愁和耶律齐都是一惊:“这马怎地如此快法?”马上骑着个红衣少女,连人带马,宛如一块

大火炭般扑将过来,只有她一张雪白的脸庞才不是红色。杨过见了双雕红马,早料到马上少

女是郭靖、黄蓉的女儿郭芙。只见她一勒马□,红马□地立住。这马在急奔之中说定便定,

既不人立,复不嘶鸣,神定气□。耶律齐自幼在蒙古长大,骏马不知见过多少,但如此英物

却是从所未见,不由得更是惊讶。他不知此马乃郭靖在蒙古大漠所得的汗血宝马,当年是小

红马,此时马齿已增,算来已入暮年,但神物毕竟不同凡马,年岁虽老,仍是筋骨强壮,脚

力雄健,不减壮时。

杨过与郭芙多年不见,偶尔想到她时,总纪得她是个骄纵蛮横的女孩,那知此时已长成

一个颜若春花的美貌少女。她一阵急驰之后,额头微微见汗,双颊被红衣一映,更增娇艳。

她向双雕看了片刻,又向耶律齐等人瞥了一眼,眼光扫到杨过脸上时,见他身穿蒙古装束,

戴了面具后又是容貌怪异,不由得双蛾微蹙,神色间颇有鄙夷之意。

杨过自幼与她不睦,此番重逢,见她仍是憎恶自己,自卑自伤之心更加强了,心道:

“你瞧我不起,难道我就非要你瞧得起不可?你爹爹是当世大侠、你妈妈是丐帮帮主、你外

公是武学大宗师,普天下武学之士,无一人不敬重你郭家。可是我父母呢?我妈是个乡下女

子,我爹不知是谁,又死得不明不白……哼,我自然不能跟你比,我生来命苦,受人侮辱。

你再来侮辱,我也不在乎。”他站在一旁暗暗伤心,但觉天地之间无人看重自己,活在世上

了无意味。只有师父小龙女对自己一片真心,可是此时又不知去了何方?不知今生今世,是

否还有重见她的日子?

心中正自难过,听得马蹄声响,又有两乘马驰来。两匹马一青一黄,也都是良种,但与

郭芙的红马相形之下,可就差得太远。每匹马上骑着一个少年男子,均是身穿黄衫。

郭芙叫道:“武家哥哥,又见到这恶女人啦。”马上少年正是武敦儒、武修文兄弟。二

人一见李莫愁,她是杀死母亲的大仇人,数年来日夜不忘,岂知在此相见,登时急跃下马,

各抽长剑,左右攻了上去。郭芙叫道:“我也来。”从马鞍旁取出宝剑,下马上前助战。

李莫愁见敌人越战越多,却个个年纪甚轻,眼见两个少年一上来就是面红目赤,恶狠狠

的情同拚命,剑法纯正,显然也是名家弟子,接着那红衣美貌少女也攻了上来,一出手剑尖

微颤,耀目生光,这一剑斜刺正至,暗藏极厉害的后着,功力虽浅,剑法却甚是奥妙,心中

一凛,叫道:“你是桃花岛郭家姑娘?”

郭芙笑道:“你倒识得我。”刷刷连出两剑,均是刺向她胸腹之间的要害。李莫愁举拂

尘挡开,心道:“小女孩儿骄横的紧,凭你这点儿微末本领,竟也政来向我无礼,若不是忌

惮你爹娘,就有十个也一起毙了。”拂尘回转,正想夺下她长剑,突然两胁间风声飒然,武

氏兄弟两柄长剑同时指到。他哥儿俩和郭芙都是郭靖一手亲传的武艺,三人在桃花岛上朝夕

共处,练的是同样剑法。三人剑招配合得紧密无比,此退彼进,彼上此落,虽非甚么阵法,

三柄剑使将开来,居然声势也大是不弱。

三人二雕连环搏击,将李莫愁围在垓心。若凭他三人真实本领,时刻稍长,李莫愁必能

俟机伤得一人,其余二人就绝难自保。但她眼见敌方人多势众,若是一拥而上,倒是不易对

敌,若再惹得郭靖夫妇出手,更是讨不了好去,当下拂尘回卷,笑道:“小娃娃们,且瞧瞧

赤练仙子而猴儿的手段!”呼呼呼连进六招,每一招都是直指要害,逼得郭芙与武氏兄弟手

忙脚乱,不住跳跃避让,当真有些猴儿的模样。李莫愁左足独立,长笑声中,滴溜溜一个转

身,叫道:“凌波,去罢!”师徒俩向西北方奔去。

郭芙叫道:“她怕了咱们,追啊!”提剑向前急追。武氏兄弟展开轻功,随后赶去。李

莫愁将拂尘在身后一挥一拂,潇洒自如,足下微尘不起,轻飘飘的似是缓步而行。洪凌波则

是发足急奔。郭芙和武氏兄弟用足力气,却与她师徒俩愈离愈远。只有两只大雕才比李莫愁

更快,不断飞下搏击。武敦儒眼见今日报仇无望,吹动口哨,召双雕回转。

耶律齐等生怕三人有失,随后赶来接应,见郭芙等回转,当下上前行礼相见。众人都是

少年心性,三言两语就说得极为投机。耶律齐忽然相起,叫道:“杨兄呢?”完颜萍道:

“他一个儿走啦。我问他去那□,他理也不理。”说着垂下头来。

耶律齐奔上一个小丘,四下了望,只见那青衣少女与陆无双并肩而行,走得已远,杨过

却是没半点影踪。耶律齐茫然若失,他与杨过此次初会,联手拒敌,为时虽无多久,但数次

性命出入于呼吸之间,已大起敌忾同仇之心,见他忽然不别而行,倒似不见了一位多年结交

的良友一般。

原来杨过见武氏兄弟赶到,与郭芙三人合攻李莫愁,三人神情亲密,所施展的剑法又是

极为精妙,数招之间竟将李莫愁赶跑。他不知李莫愁是忌惮郭靖夫妇这才离去,还道三人的

剑招之中暗藏极厉害的内力,逼得她非逃不可。当日郭靖送他上终南山学艺,曾大展雄威,

打败无数全真道士,武功之高,在他小小心灵中留下了极深印痕,心想郭靖教出来的弟子,

武功自然胜己十倍,有了这先入为主的念头,见郭芙等三人一招寻常剑法,也以为其中必含

奥妙后着。他越看越是不忿,想起幼时在桃花岛上被武氏兄弟两番殴打,郭芙则在旁大叫:

“打得好,用力打!”又想起黄蓉故意不教自己武功,郭靖武功如此高强,却不肯传授,将

自己送到重阳宫去受一群恶道折磨,只觉满腔怨愤,不能自已,眼见完颜萍、陆无双、青衣

少女、耶律燕四女都是眼望自己,脸有诧异之色,心想:“李莫愁污言骂我姑姑,你们便都

信了。你们瞧不起我,那也罢了,怎敢轻视我姑姑?我此刻脸色难看,那是我气不过武氏兄

弟和郭芙,气不过郭伯伯、郭伯母,你们便当我跟姑姑有了苟且、因而内心有愧吗?”突然

发足狂奔,也不依循道路,只在荒野中乱走。此时他心神异常,只道普天下之人都要与自己

为难,却没想自己戴着人皮面具,虽然满脸妒恨不平之色,完颜萍等又如何瞧得见?平白无

端的,旁人又怎会笑他?李莫愁恶名满江湖,又是众人公敌,所说的言语谁能信了?

他本来自西北向东南行,现下要与这些人离得越远越好,反而折返西北。心中混乱,厌

憎尘世,摘下面具,只在荒山野岭间乱走,肚子饥了,就摘些野果野菜裹腹。越行越远,不

到一个月,已是形容枯槁,衣衫破烂不堪,到了一处高山丛中。他也不知这是天下五岳之一

的华山,但见山势险峻,就发狠往绝顶上爬去。

他轻功虽高,但华山是天下之险,却也不能说上就上。待爬到半山时,天候骤寒,铅云

低压,北风渐紧,接着天空竟飘下一片片的雪花。他心中烦恼,尽力折磨自己,并不找地方

避雪,风雪越大,越是在□崖峨壁处行走,行到天色向晚,雪下得一发大了,足底溜滑,道

路更是难于辨认,若是踏一个空,势必掉在万仞深谷中跌得粉身碎骨。他也不在乎,将自己

性命瞧得极是轻贱,仍是昂首直上。

又走一阵,忽听身后发出极轻的嗤嗤之声,似有甚么野兽在雪中行走,杨过立即转身,

只见后面一个人影幌动,跃入了山谷。

杨过大惊,忙奔过去,向谷中张望,只见一人伸出三根手指钓在石上,身子却是凌空。

杨过见他以三指之力支持全身,凭临万仞深谷,武功之高,实是到了不可思议的地步,于是

恭恭敬敬的行了一礼,说道:“老前辈请上来!”

那人哈哈大笑,震得山谷鸣响,手指一捺,已从山崖旁跃了上来,突然厉声喝问:“你

是藏边五丑的同党不是?大风大雪,半夜三更,鬼鬼祟祟在这□干甚么?”

杨过被他这般没来由的一骂,心想:“大风大雪,三更半夜,我鬼鬼祟祟的到底在这□

干甚么了?”触动心事,突然间放声大哭,想起一生不幸,受人轻贱,自己敬爱之极的小龙

女,却又无端怪责,决绝而去,此生多半再无相见之日,哭到伤心处,真是愁肠千结,毕生

的怨愤屈辱,尽数涌上心来。

那人起初见他大哭,不由得一怔,听他越哭越是伤心,更是奇怪,后来见他竟是哭得没

完没了,突然之间纵声长笑,一哭一笑,在山谷间交互撞击,直震得山上积雪一大块一大块

的往下掉落。

杨过听他大笑,哭声顿止,怒道:“你笑甚么?”那人笑道:“你哭甚么?”杨过待要

恶声相加,想起此人武功深不可测,登时将愤怒之意抑制了,恭恭敬敬的拜将下去,说道:

“小人杨过,参见前辈。”那人手中拿着一根竹棒,在他手臂上轻轻一挑,杨过也不觉有甚

么大力逼来,却身不由自主的向后摔去。依这一摔之势,原该摔得爬也爬不起来,但他练过

头下脚上的蛤蟆功,在半空顺势一个□斗,仍是好端端的站着。

这一下,两人都是大出意料之外。凭杨过目前的武功,要一出手就摔他一个□斗,虽是

李莫愁、丘处机之辈也万万不能;而那人见他一个倒翻□斗之后居然仍能稳立,也不由得另

眼相看,又问:“你哭甚么?”

杨过打量他时,见他是个须发俱白的老翁,身上衣衫破烂,似乎是个化子,虽在黑夜,

但地下白雪一映,看到他满脸红光,神采奕奕,心中肃然起敬,答道:“我是个苦命人,活

在世上实是多余,不如死了的乾净。”

那老丐听他言辞酸楚,当真是满腹含怨,点了点头,问道:“谁欺侮你啦?快说给你公

公听。”杨过道:“我爹爹给人害死,却不知是何人害他。我妈又生病死了,这世上没人怜

我疼我。”那老丐“嗯”了一声,道:“这是可怜哪。教你武功的师父是谁?”杨过心想:

“郭伯母名儿上是我师父,却不教我半点武功。全真教的臭道士们提起来就令人可恨。欧阳

锋是我义父,并非师父。我的武功是姑姑教的,但她说要做我妻子,我如说她是我师父,她

是要生气的。王重阳祖师、林婆婆石室传经,又怎能说是我师父?我师父虽多,却没一个能

提。”那老丐这一问触动他的心事,猛地□又放声大哭,叫道:“我没师父,我没师父!”

那老丐道:“好啦,好啦!你不肯说也就罢了。”杨过哭道:“我不是不肯说,是没有。”

那老丐道:“没有就没有,又用得着哭?你识得藏边五丑么?”杨过道:“不识。”那

老丐道:“我见你一人黑夜行走,还道是藏边五丑的同党,既然不是,那便很好。”

此人正是九指神丐洪七公。他将丐帮帮主的位子传了给黄蓉后,独个儿东飘西游,寻访

天下的异味美食。广东地气和暖,珍奇食谱最多。他到了岭南之后,得其所哉,十余年不再

北返中原。

那百粤之地毒蛇作羹,老猫炖盅,斑鱼似鼠,巨虾称龙,肥□炒响螺,龙虱蒸禾□,烤

小猪而皮脆,煨果□则肉红,洪七公如登天界,其乐无穷。偶尔见到不平之事,便暗中扶危

济困,杀恶诛奸,以他此时本领,自是无人得知他来踪去迹。有时偷听丐帮弟子谈话,得知

丐帮在黄蓉、鲁有脚主持下太平无事,内消污衣、净衣两派之争,外除金人与铁掌帮之逼,

他老人家无牵无挂,每日□只是张口大嚼、开喉狂吞便了。

这一年藏边五丑中的第二丑在广东滥杀无辜,害死了不少良善。洪七公嫉恶如仇,本拟

随手将他除去,但想杀他一人甚易,再寻余下四丑就难了,因此上暗地跟踪,要等他五丑聚

会,然后一举屠绝,不料这一跟自南至北,千里迢迢,竟跟上了华山。此时四丑已集,尚有

大丑一人未到,却在深夜雪地□遇到杨过。

洪七公道:“咱们且不说这个,我瞧你肚子也饿啦,咱们吃饱了再说。”于是扒开雪

地,找些枯柴断枝生了个火堆。杨过帮他检拾柴枝,问道:“煮甚么吃啊?”洪七公道:

“蜈蚣!”

杨过只道他说笑,淡淡一笑,也不再问。洪七公笑道:“我辛辛苦苦的从岭南追赶藏边

五丑,一直来到华山,若不寻几样异味吃吃,怎对得起它?”说着拍了拍肚子。杨过见他全

身骨格坚朗,只这个大肚子却肥肥的有些累赘。洪七公又道:“华山之阴,是天下极阴寒之

处,所产蜈蚣最为肥嫩。广东天时炎热,百物快生快长,蜈蚣肉就粗糙了。”杨过听他说得

认真,似乎并非说笑,心中好生疑惑。

洪七公将四块石头围在火旁,从背上取下一只小铁锅架在石上,抓了两团雪放在锅□,

道:“跟我取蜈蚣去罢。”几个起落,已纵到两丈高的峭壁上。杨过见山势陡峭,不敢跃

上。洪七公叫道:“没中用的小子,快上来!”杨过最恨别人轻贱于他,听了此言,咬一咬

牙,提气直上,心道:“怕甚么?摔死就摔死罢。”胆气一粗,轻功施展时便更圆转如意,

紧紧跟在洪七公之后,十分险峻滑溜之处,居然也给他攀了上去。

只一盏茶时分,两人已攀上了一处人迹一到的山峰绝顶。洪七公见他有如此胆气轻功,

甚是喜爱,以他见识之广博,居然看不出这少年的武功来历,欲待查问,却又记挂着美食,

当下走到一块大□石边,双手抓起泥土,往旁抛掷,不久土中露出一只死公鸡来。杨过大是

奇怪,道:“咦,怎么有只大公鸡?”随即省悟:“啊,是你老人家藏着的。”

洪七公微微一笑,提起公鸡。杨过在雪光掩映下瞧得分明,只见鸡身上咬满了百来条七

八寸长的大蜈蚣,红黑相间,花纹斑斓,都在蠕蠕而动。他自小流落江湖,本来不怕毒□,

但蓦地□见到这许多大蜈蚣,也不禁怵然而惧。洪七公大为得意,说道:“蜈蚣和鸡生性相

克,我昨天在这儿埋了一只公鸡,果然把四下□的蜈蚣都引来啦。”

当下取出包袱,连鸡带蜈蚣一起包了,欢天喜地的溜下山峰。杨过跟随在后,心中发

毛:“难道真的吃蜈蚣?瞧他神情,又并非故意吓我。”这时一锅雪水已煮得滚热,洪七公

打开包袱,拉住蜈蚣尾巴,一条条的抛在锅□。那些蜈蚣挣扎一阵,便都给烫死了。洪七公

道:“蜈蚣临死之时,将毒液毒尿尽数吐了出来,是以这一锅雪水剧毒无比。”杨过将毒水

倒入了深谷。

只见洪七公取出小刀,斩去蜈蚣头尾,轻轻一捏,壳儿应手而落,露出肉来,雪白透

明,有如大虾,甚是美观。杨过心想:“这般做法,只怕当真能吃也未可知。”洪七公又煮

了两锅雪水,将蜈蚣肉洗涤乾净,再不余半点毒液,然后从背囊中取出大大小小七八个铁盒

来,盒中盛的是油盐酱醋之类。他起了油锅,把蜈蚣肉倒下去一炸,立时一股香气扑向鼻

端。杨过见他狂吞口涎,馋相毕露,不佃得又是吃惊,又是好笑。

洪七公待蜈蚣炸得微黄,加上作料拌匀,伸手往锅中提了一条上来放入口中,轻轻嚼了

几嚼,两眼微闭,叹了一口气,只觉天下之至乐,无逾于此矣,将背上负着的一个酒葫芦取

下来放在一旁,说道:“吃蜈蚣就别喝酒,否则糟蹋了蜈蚣的美味。”他一口气吃了十多

条,才向杨过道:“吃啊,客气甚么?”杨过摇头道:“我不吃。”洪七公一怔,随即哈哈

大笑,说道:“不错,不错,我见过不少英雄汉子,杀头流血不皱半点眉头,却没一个敢跟

我老叫化吃一条蜈蚣。嘿嘿,你这小子毕竟也是个胆小鬼。”

杨过被他一激,心想:“我闭着眼睛,嚼也不嚼,吞他几条便是,可别让他小觑了。”

当下用两条细树枝作筷,到锅中夹了一条炸蜈蚣上来。洪七公早猜中他心意,说道:“你闭

着眼睛,嚼也不嚼,一口气吞他十几条,这叫做无赖撒泼,并非英雄好汉。”杨过过:“吃

毒□也算是英雄好汉?”洪七公道:“天下大言不惭自称英雄好汉之人甚多,敢吃蜈蚣的却

找不出几个。”杨过心想:“除死无大事。”将那条蜈蚣放在口中一嚼。只一嚼将下去,但

觉满嘴鲜美,又脆又香,清甜甘浓,一生之中从未尝过如此异味,再嚼了几口,一骨碌吞了

下去,又去挟第二条来吃,连赞:“妙极,妙极。”

洪七公见他吃得香甜,心中大喜。二人你抢我夺,把百余条大蜈蚣吃得乾乾净净。洪七

公伸舌头在嘴边舔那汁水,恨不得再有一百条蜈蚣下肚才好。杨过道:“我把公鸡再去埋

了,引蜈蚣来吃。”洪七公道:“不成啦,一来公鸡的猛性已尽,二来近处已无肥大蜈蚣留

下。”忽地伸个懒腰,打个呵欠,仰天往雪地□便倒,说道:“我急赶歹徒,已有五日五夜

没睡,难得今日吃一餐好的,要好好睡他三天,便是天塌下来,你也别吵醒我。你给我照料

着,别让野兽乘我不觉,一口咬了我半个头去。”杨过笑道:“遵命。”洪七公闭上了眼,

不久便沉沉睡去。

杨过心想:“这位前辈真是奇人。难道当真会睡上三天?管他是真是假,反正我也无处

可去,便等他三天就是。”那华山蜈蚣是天下至寒之物,杨过吃了之后,只觉腹中有一团凉

意,于是找块□石坐下,用功良久,这才全身舒畅。此时满天鹅毛般的大雪兀自下个不停,

洪七公头上身上盖满了一层白雪,犹如棉花一般。人身本有热气,雪花遇热即熔,如何能停

留在他脸上?杨过初时大为不解,转念一想,当即醒悟:“是了,他睡觉时潜行神功,将热

气尽数收在体内。只是好端端一个活人,睡着时竟如僵□一般,这等内功,委实可惊可羡。

姑姑让我睡寒玉床,就是盼望我日后也能练成这等深厚内功。唉,寒玉床哪寒玉床!”

眼见天将破晓,洪七公已葬身雪坟之中,惟见地下高起一块,却已不露人形。杨过并无

倦意,但见四下□都是暗沉沉地,忽听得东北方山边有刷刷的踏雪声,凝神望去,只见五条

黑影急奔而来,都是身法迅捷,背上刀光闪烁。杨过心念一动:“多半是这位老前辈所说的

藏边五丑。”忙在一块大岩石后边躲起。

不多时五人便奔到岩石之前。一人“咦”的一声,叫道:“老叫化的酒葫芦!”另一人

颤声道:“他……他在华山?”五人脸现惊惶之色,聚在一起悄悄商议。忽然间五人同时分

开,急奔下峰。山峰上道路本窄,一人只奔出几步,就踏在洪七公身上,只觉脚下柔软,

“啊”的一声大叫。其余四人停步围拢,扒开积雪,见洪七公躺在地上,似已死去多时。五

人大喜,伸手探他鼻息,已没了呼吸,身上也是冰凉一片。五人欢呼大叫,乱蹦乱跳,当真

比拾到奇珍异宝还要欢喜百倍。

一人道:“这老叫化一路跟踪,搞得老子好惨,原来死在这□。”另一人道:“洪七公

这老贱武功了得,好端端的怎会死了?”又一人道:“武功再好,难道就不死了?你想想,

老贱有多大年纪啦。”其余四人齐声称是,说道:“天幸阎罗王抓了他去,否则倒是难以对

付。”首先那人道:“来,大多儿来剁这老贱几刀出出气!任他九指神丐洪七公英雄盖世,

到头来终究给藏边五雄剁成了***十七廿八块。”

杨过心道:“原来这位老前辈便是洪七公,难怪武功如此了得。”洪七公的名头和“降

龙十八掌”等绝技,他曾听小龙女在□谈时说过,但洪七公的形貌脾气,当年连林朝英也不

大清楚,小龙女自然不会知道,他手中扣了玉蜂针,心想五人难以齐敌,只得俟机偷发暗

器,伤得三两人后,余下的就好打发了。但随即听那人说要剁几刀出气,只怕他们伤了洪七

公,不及发射暗器,立即大喝一声,从岩石后跃将出来。他没有兵刃,随手检起两根树枝,

快招连发,分刺五人。这五招迅捷异常,就可惜先行喝了一声,五丑有了提防,否则总会有

一二人给他刺中。饶是如此,五丑也已经颇为狼狈,窜闪挡架,才得避开。

五人转过身来,见只是个衣衫褴褛的少年,手中拿了两段枯柴,登时把惊惧之心去了八

九。那大丑喝道:“臭小子,你是丐帮的小叫化不是?你的老叫化祖宗西天去啦,快跪下给

五位爷爷磕头罢。”

杨过见了五人刚才闪避的身法,已约略瞧出他们的武功。五丑均使厚背大刀,武功是一

师所传,功夫有深浅之别,家数却是一般。若论单打独斗,自己必可胜得,但如五人齐上,

却又抵敌不过,听大丑叫自己磕头,便道:“是,小人给五位爷磕头。”抢上一步,拜将下

去。他跪下拜倒的这一招“前恭后踞”,当年孙婆婆便曾使过,于全真道人张志光出其不意

之际掷出瓷瓶,差一点便打瞎了他眼睛,此刻杨过“前恭后踞”之后,接着是一招“推窗望

月”,突然双手横扫,两根枯柴分左右击出。

他左边是五丑,右边是三丑。这一招“推窗望月”甚是阴毒,三丑功夫较高,急忙竖刀

挡架,被他枯柴打在刀背上,虎口发热,大刀险些脱手。五丑却被扫中了脚骨,喀喇一声,

脚骨虽不折断,却已痛得站不起身。甚余四丑大怒,四柄单刀呼呼呼呼的劈来。杨过身法灵

便,东西闪避,四丑一时奈何不了他。斗了一阵,五丑一跷一拐加入战团,恼怒异常,出手

犹似拚命。

杨过轻功远在五人之上,若要逃走,原亦不难,但他挂念着洪七公,只怕一步远离,五

人就下毒手。可是敌不过五人联手,顷刻间便连遇险招,当即俯身抱起洪七公,右手舞动枯

柴夺路而行,提一口气,发足奔出十余丈。藏边五丑随后赶来。

杨过只觉手中的洪七公身子冰冷,不禁暗暗着慌,心想他睡得再沉,也决无不醒之理,

莫非真的死了?叫道:“老前辈,老前辈!”洪七公毫不动弹,宛似死□无异,只是并非僵

硬而已。杨过伸手去摸他心时,似乎尚在微微跳动,鼻息却是全无。

这稍一停留,大丑已然追到,只是他见杨过武功了得,心存忌惮,不敢单独逼近,待得

等齐二丑、四丑,杨过又已奔出十余丈外。藏边五丑见他只是往峰顶攀上,眼见那山峰只此

一条通路,心想你难道飞上天去?倒也并不着急,一步步的追上。

山道越行越险,杨过转过一处弯角,见前面山道狭窄之极,一人通行也不大容易,窄道

之旁便是万丈深渊,云缭雾绕,不见其底,心想:“此处最好,我就在这□挡住他们。”当

下加快脚步冲过窄道,将洪七公放在一块大岩石畔,立即转身,大丑已奔到窄道路口。杨过

直冲过去,喝道:“丑八怪,你敢来吗?”

那大丑真怕给他一撞之下,一齐掉下深谷,急忙后退。杨过站在路口,是时朝阳初升,

大雪已止,放眼但见琼瑶遍山,水晶匝地,阳光映照白雪,更是瑰美无伦。

杨过将人皮面具往脸上一罩,喝道:“你丑还是我丑?”藏边五丑的相貌固然难看,可

也不是怪异绝伦,那一个“丑”字,倒是指他们的行迳而言的居多。这时见杨过双手往脸上

一抹,突然变了一副容貌,脸皮腊黄,神情木然,竟如坟墓中钻出来的僵□一般,五丑面面

相觑,无不骇然。

杨过慢慢退到窄道的最狭隘处,使个“魁星踢斗势”,左足立地,右足朝天踢起,身子

在晓风中轻轻幌动。瞬时之间,只觉英雄之气充塞胸臆,敌人纵有千军万马冲来,我便也是

这般一夫当关。

五丑心中嘀咕:“丐帮中那□钻出来这样一个古怪少年?”眼见地势奇险,不敢冲向窄

道,聚首相议:“咱们守在这□,轮流下山取食,不出两日,定教他饿得筋疲力尽。”当下

四人一字排在桥头,由二丑下山去搬取食物。

双方便如此僵持下来,杨过不敢过去,四丑也不敢过来。

到第二日上,二丑取来食物,五人张口大嚼,食得嗒嗒有声。杨过早已饥火中烧,回首

看洪七公时,只见他与一日之前的姿势丝毫无变,心想:“他若是睡着,睡梦中翻个身也是

有的,如此一动不动,只怕当真死了。再挨一日,我饿得力弱,更加难以抵敌,不如立即冲

出,还能逃生。”缓缓站起身来,又想:“他说过要睡三日,吩咐我守着照料,我已亲口答

应过了,怎可就此舍他而去?”当下强忍饥饿,闭目养神。

到第三日上,洪七公仍与两日前一般僵卧不动,杨过越看越是疑心,暗想:“他明明已

经死了,我偏守着不走,也太傻了。再饿得半日,也不用这五个丑家伙动手,只怕我自己就

饿死了。”抓起山石上的雪块,吞了几团,肚中空虚之感稍见缓和,心想:“我对父母不能

尽孝,对姑姑不起,又无兄弟姊妹,连好朋友也无一个,『义气』二字,休要提起。这个

『信』字,好歹要守他一守。”又想:“郭伯母当年和我讲书,说道古时尾生与女子相约,

候于桥下,女子未至而洪水大涨,尾生不肯失约,抱桥柱而死,自后此人名扬百世。我杨过

遭受世人轻贱,若不守此约,更加不齿于人,纵然由此而死,也要守足三日。”

一夜一日眨眼即过,第四日一早,杨过走到洪七公身前,探他呼吸,仍是气息全无,不

禁叹了一口气,向他作了一揖,说道:“洪老前辈,我已守了三日之约,可惜前辈不幸身

故。弟子无力守护你的遗体,只好将你抛入深谷,免受奸人毁辱。”当下抱起他的身子,走

向窄道。

五丑只道他难忍饥饿,要想逃走,当即大声吆喝,飞奔过来。杨过大喝一声,将洪七公

往山谷中一抛,对着大丑疾冲过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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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发表于 2008-12-5 17:35:16 | 显示全部楼层

正文 第十一回 百计避敌

杨过只奔出两步,突然间头顶一阵劲风过去,一个人从他头顶窜过,站在他与五丑之

间,笑道:“这一觉睡得好痛快!”正是九指神丐洪七公。

这一下杨过大喜过望,五丑惊骇失色。原来洪七公初时是在雪中真睡,待得被五丑在身

上踏了一脚,自然醒了。他存心试探,瞧这少年能否守得三日之约,每当杨过来探他鼻息,

便闭气装死。直到此刻,才神威凛凛的站在窄道路口。他左手划个半圆,右手一掌推出,正

是生平得意之作“降龙十八掌”中的“亢龙有悔”。大丑不及逃避,明知这一招不能硬接,

却也只得双掌一并,奋力抵挡。

洪七公掌力收发自如,当下只使了一成力,但大丑已感双臂发麻,胸口疼痛。二丑见他

势危,生怕被洪七公掌力震入深谷,忙伸双手推他背心,洪七公掌力加强,二丑向后一仰,

险些摔倒。四丑站在其后,伸臂相扶。洪七公的掌力跟着传将过来,接着四丑传三丑,三丑

又传到最后的五丑身上。这五人逃无可逃,避无可避,转瞬之间,就要被洪七公运单掌之

力,一鼓击毙。

洪七公笑道:“你们五个家伙作恶多端,今日给老叫化一掌震死,想来死也瞑目。”五

人扎定马步,鼓气怒目,合力与他单掌相抗,只觉压力越来越重,胸口烦恶,渐渐每喘一口

气都感艰难。

洪七公突然“咦”的一声,显得十分诧异,将掌力收回了八成,说道:“你们的内功很

有些儿门道,你们的师父是谁?”

大丑双掌仍是和他相抵,气喘吁吁的道:“我们……是……是达尔巴师父……的……的

门下。”洪七公摇头道:“达尔巴?没听见过。嗯,你们内力能互相传接,这门功夫很了不

起哪。”

杨过心想:“能得洪老前辈说一句『很了不起』,那是当真了不起了。可是我看这五个

家伙也平平无傍颠没一个打得过我。”

只听洪七公又道:“你们是甚么门派的?”大丑道:“我们的师父,是……是西藏

圣……圣僧……金轮法王门下二……二弟子……”洪七公又摇摇头,说道:“西藏圣僧、金

轮法王?没听见过。西藏有个和尚,叫甚么灵智上人,倒见过的,他武功强过你们,但所学

的不是上乘功夫。你们学得功夫很好,嗯,大有道理。你去叫你们祖师爷来,跟我比划比

划。”

大丑道:“我们祖师爷是圣僧……活菩萨,蒙古第一国师,神通广大、天下无敌,

怎……怎能……”二丑听得洪七公语气中有饶他们性命之意,但大丑这般说,正是自断活

路,忙道:“是,是。我们去请祖师爷来,跟洪老前辈切磋……切……切……也只有我们祖

师爷,才能跟洪老前辈动手。我们小辈……跟你提……提……酒……酒葫芦儿……也……

也……不……”

站在这当口,只听铎、铎、铎几声响处,山角后转出来一人,身子颠倒,双手各持石

块,撑地而行,正是西毒欧阳锋。杨过失声大叫:“爸爸!”欧阳锋恍若未闻,跃到五丑背

后,伸出右足在他背心上一撑,一股大力通过五人身子一路传将过去。

洪七公见欧阳锋斗然出现,也是大吃一惊,听杨过叫他“爸爸”心想原来这小子是他儿

子,难怪如此了得,只觉手上一沉,对方力道涌来,忙加劲反击。

自华山二次论剑之后,十余年来洪七公与欧阳锋从未会面。欧阳锋神智虽然胡涂,但逆

练九阴真经,武功愈练愈怪,愈怪愈强。洪七公曾听郭靖、黄蓉背诵真经中的一小部份,与

自己原来武功一加印证,也是大有进境,毕竟正胜于逆,虽然所知不多,却也不轮于西毒。

两人数十年前武功难分轩轾,此后各有际遇,今日在华山第三度相逢,一拚功力,居然仍是

不分上下。就可怜藏边五丑夹在当世两大高手之间,作了试招的垫子、练拳的沙包,身上冷

一阵、热一阵,呼吸紧一阵、缓一阵,周身骨骼格格作响,比经受任何酷刑更要惨上百倍。

欧阳锋忽问:“这五个家伙学的内功很好。是甚么门派?”杨过心想:“连我义父也说

他们学的内功很好,这五丑果然不是寻常之辈。”只听洪七公道:“他们说是甚么西藏圣僧

金轮法王的徒孙。”欧阳锋道:“这个金轮法王跟你相比,谁厉害些?”洪七公道:“不知

道,或许差不多罢。”欧阳锋道:“比我呢?”洪七公道:“比你厉害些。”欧阳锋一怔,

叫道:“不信!”

两人说话之际,手足□是继续较劲。洪七公连发几次不同掌力,均被欧阳锋在彼端以足

力化解,接着他足上加劲,却也难使洪七公退让半寸。二人一番交手,各自佩服,同时哈哈

大笑,向后跃开。

藏边五丑身上的压力骤失,不由得摇摇幌幌,就如喝醉了酒一般。五人给这两大高手的

内力前后来回交逼,五脏六腑均受重伤,筋酥骨软,已成废人,便是七八岁的小儿也敌不过

了。洪七公喝道:“五名奸贼,总算你们大限未到,反正今后再也不能害人,快给我滚罢。

记得回去跟你们祖师爷金轮法王说,叫他快到中原来,跟我较量较量。”欧阳锋道:“跟我

也较量较量。”藏边五丑连声答应,脚步蹒跚,相携相扶的狼狈下峰。

欧阳锋翻身正立,斜眼望着洪七公,依稀相识,喝道:“喂,你武功很好啊,你叫甚么

名字?”洪七公一听,又见他脸上神色迷茫,知他十余年前发疯之后,始终未曾痊愈,于是

说道:“我叫欧阳锋,你叫甚么名字?”欧阳锋心头一震,觉得“欧阳锋”这三字果然好

熟,但自己叫甚么名字,实在想不起来,摇头道:“我不知道。喂,我叫甚么名字?”洪七

公哈哈笑道:“你自己的名字也不知道。快回家想想罢。”欧阳锋怒道:“你一定知道,你

跟我说。”洪七公道:“好罢,你名叫臭蛤蟆。”“蛤蟆”两字,欧阳锋是十分熟悉的,听

来有些相似,但细细想却又不是。

他与洪七公是数十年的死仇,憎恶之意深印于脑,此时虽不明所以,但自然而然的见到

他就生气。洪七公见他呆呆站立,目中忽露凶光,暗自戒备,果然听他大吼一声,恶狠狠的

扑将上来,当下不敢怠慢,出手就是降龙十八掌的掌法。两人襟带朔风,足踏寒冰,在这宽

仅尺许的窄道上各逞平生绝技,倾力以搏。一边是万丈深渊,只要稍有差失,便是粉身碎骨

之祸,比之平地相斗,倍增凶险。二人此时年事已高,精力虽已衰退,武学上的修为却俱臻

炉火纯青之境,招数精奥,深得醇厚稳实之妙脂,只拆得十余招,两人不由得都是心下钦

佩。欧阳锋叫道:“老家伙厉害得很啊。”洪七公笑道:“臭蛤蟆也了不起。”

杨过见地势险恶,生怕欧阳锋掉下山谷,但有时见洪七公遇窘,石知不觉竟也盼他转危

为安。欧阳锋是他义父,情谊自深,然洪七公慷慨豪迈,这随身以俱的当世大侠风度,令他

一见便为之心折。他在饥寒交迫之中,千冒大险为洪七公苦熬三日三夜,三昼夜中两人虽不

交一言片语,在杨过心中,却便如已与他共历了千百次生死患难一般。

拆了数十招后,杨过见二人虽在对方凌厉无伦的攻击之下总是能化险为夷,便不再挂虑

双方安危,只潜心细看柯妙武功。九阴真经乃天下武术总纲,他所知者虽只零碎片断,但时

见二人所使招数与真经要义暗合,不由得惊喜无已,心想:“真经中平平常常一句话,原来

能有这许多推衍变化。”

堪堪拆到千余招,二人武功未尽,但年纪老了,都感气喘心跳,手脚不免迟缓。杨过叫

道:“两位打了半日,想必肚子饿了,大家来饱吃一顿再比如何?”洪七公听到一个“吃”

字,立即退后,连叫:“妙极,妙极!”杨过早见五丑用竹篮携来大批冷食,放在一旁,于

是奔去提了过来,打开篮盖,但见冻鸡冻肉、白酒冷饭,一应俱全。洪七公大喜,抢过一只

冻鸡,忙不迭的大口咬落,吃得格格直响。

杨过拿了一块冻肉递给欧阳锋,柔声道:“爸爸,这些日子你在那儿?”欧阳锋瞪着眼

睛道:“我在找你。”杨过胸口一酸,心想:“世上毕竟也有如此真心爱我的人。”拉着他

的手臂,说道:“爸爸,你就是欧阳锋。这位洪老前辈是好人,你别跟他打架了。”

欧阳锋指着洪七公,道:“他是欧阳锋,欧阳锋是坏人。”杨过见他神智错乱,心下难

过。洪七公笑道:“不错,欧阳锋是坏人,欧阳锋该死。”欧阳锋望望洪七公,望望杨过,

双眼发直,竭力回忆思索,但脑海中始终乱成一团。

杨过服侍欧阳锋吃了些食物,站起身来,向洪七公道:“洪老前辈,他是我的义父。你

怜他身患重病,神智胡涂,别跟他为难了罢。”洪七公听他这么说,连连点头,道:“好小

子,原来他是你义父。”

那知欧阳锋突然跃起,叫道:“欧阳锋,咱们拳脚比不出胜败,再比兵器。”洪七公摇

摇头道:“不比啦,算你胜就是。”欧阳锋道:“甚么胜不胜的?我非杀了你不可。”回手

折了一根树枝,拉去枝叶,成为一条棍棒,向洪七公兜头击落。他的蛇杖当年纵横天下,厉

害无比,现下杖头虽然无蛇,但这一杖击将下来,杖头未至,一股风已将杨过逼得难以喘

气。杨过急忙跃开躲避,看洪七公时,只见他拾起地下一根树枝,当作短棒,二人已斗在一

起。洪七公的打狗棒法世间无双,但轻易不肯施展,除此之外尚有不少精妙棒法,此时便逐

一仗将出来。

这场拚斗,与适才比拚拳脚又是另一番光景,但见杖去神龙夭矫,棒来灵蛇盘舞,或似

长虹经天,或若流星追月,只把杨过瞧得惊心动魄,如醉如痴。

二人杖去棒来,直斗到傍晚,兀自难分胜败。杨过见地势险恶,满山冰雪极是滑溜,二

人年事已高,再斗下去必有失闪,大声呼喝,劝二人罢斗。但洪七公与欧阳锋斗得兴起,那

肯停手?杨过见洪七公吃食时的饶相,心想若以美味引动,或可收效,于是在山野间挖了好

些山药、木薯,生火烤得喷香。

洪七公闻到香气,叫道:“臭蛤蟆,不跟你打啦,咱们吃东西要紧。”奔到杨过身旁,

抓起两枚山药便吃,虽然烫得满嘴生疼,还是含糊着连声称赞。欧阳锋跟着赶到,举木杖往

他头顶劈下。洪七公却不避让,拾起一枚山药往他抛去,叫道:“吃罢!”欧阳锋一呆,顺

手接过便吃,浑忘了适才的恶斗。

当晚三人就在□洞中睡觉。杨过想帮义父回复记忆,向他提及种种旧事。欧阳锋总是呆

呆不答,有时伸拳用力敲打自己脑袋,显是在竭力思索,但茫无头绪,十分苦恼。杨过生怕

他反而更加疯了,当下劝他安睡,自己却翻来覆去的睡不着,思索二人的拳法掌法,越想越

兴奋,忍不住起身悄悄比拟,但觉奥妙无穷,练了半夜,直到倦极才睡。

次晨一早,杨过尚未睡醒,只听得洞外呼呼风响,夹着吆喝纵跃之声,急忙奔出,只见

洪七公又与欧阳锋斗得难分难解。他叹了口气,心想:“这两位老人家返老还童,这种架又

有甚么好打?”只得坐在一旁观看,但见洪七公每一招每一式都是条理分明,欧阳锋的招数

却难以捉摸,每每洪七公已占得上风,可是被他□使怪招,重又拉成平手。

二人日斗晚睡,接连斗了四日,均已神困力倦,几欲虚脱,但始终不肯容让半招。

杨过寻思:“明天说甚么也不能让他们再打了。”这晚待欧阳锋睡着了,悄声向洪七公

道:“老前辈请借洞外一步说话。”洪七公跟着他出外。离洞十余丈后,杨过突然跪倒,连

连磕头,却一句话也不说。洪七公一怔之间,登时明白,知他要自己可怜欧阳锋身上有病,

认轮退让,仰天哈哈一笑,说道:“就是这么着。”倒曳大棒,往山下便走。

只走出数丈,突闻衣襟带风,欧阳锋从洞中窜出,挥杖横扫,怒喝:“老家伙,想逃

么?”洪七公让了三招,欲待夺路而走,却被他杖风四方八面拦住了,脱身不得。高手比武

差不得半分,洪七公存了个相让之心,登时落在下风,狼狈不堪,数次险些命丧于他杖下,

眼见他挺杖疾进,击向自己小腹,知他这一杖尚有厉害后着,避让不得,当即横棒挡格,忽

觉他杖上传来一股凌厉之极的内力,不禁一惊:“你要和我比拚内力?”心念甫动,敌人内

力已逼将过来,除了以内力招架,更无他策,当下急运功劲抗御。

以二人如此修为,若是偶一疏神中了对方一杖一掌,立时内力随生,防护相抗,纵然受

伤,也不致有甚大碍,此时比拚内力,却已到了无可容让、不死不休的境地。二人以前数次

比武,都是忌惮对方了得,自己并无胜算,不敢轻易行此险着,生怕求荣反辱,枉自送了性

命。那知欧阳锋浑浑噩噩,数日比武不胜,突运内力相攻。

十余年前洪七公固恨西毒入骨,但此时年纪老了,火性已减,既见他疯疯癫癫,杨过又

一再求情,实已无杀他之意,当下气运丹田,只守不攻,静待欧阳锋内力衰竭。那知对方内

力犹如长江浪涛,源源不绝的涌来,过了一浪又是一浪,非但无丝毫消减之象,反而越来越

是凶猛。洪七公自信内力深厚,数十年来勇猛精进,就算胜不了西毒,但若全力守御,无论

如何不致落败,岂知拚了几次,欧阳锋的内力竟然越来越强。洪七公想起与他隔着藏边五丑

比力之际,他足上连运三次劲,竟是一次大似一次,此刻回想,似乎当时他第一次进攻的力

道未消,第二次攻力已至;二次劲力犹存,第三次跟着上来。若是只持守势,由得他连连摧

逼,定然难以抵挡,只有乘隙回冲,令他非守不可,来势方不能累积加强,心念动处,立即

运劲反击,二人以硬碰硬,全身都是一震。

杨过见二人比拚内力,不禁大为担忧,他若出手袭击洪七公后心,自可相助义父得胜,

然见洪七公白发满头,神威凛然中兼有慈祥亲厚,刚正侠烈中伴以随和洒脱,实是不自禁的

为之倾倒,何况他已应己求恳而甘愿退让,又怎忍出手加害?

二人又僵持一会,欧阳锋头顶透出一缕缕的白气,渐渐越来越浓,就如蒸笼一般。洪七

公也是全力抵御,此时已无法顾到是否要伤对方性命,若得自保,已属万幸。

从清晨直拚到辰时,又从辰时拚到中午,洪七公渐感内力消竭,但对方的劲力仍似狂涛

怒潮般涌来,暗叫:“老毒物原来越疯越厉害,老叫化今日性命休矣。”料得此番拚斗定然

要轮,苦在无法退避,只得竭力撑持,却不知欧阳锋也已气衰力竭,支撑维艰。

又拚了两个时辰,已至申刻。杨过眼见二人脸色大变,心想再拚得一时三刻,非同归于

尽不可,若是上前拆解,自己功力与他们相差太远,多半分解不开,反而赔上自己一条性

命,迟疑良久,眼见欧阳锋神色愁苦,洪七公呼呼喘气,心道:“纵冒大险,也得救他们性

命。”于是折了一根树干,走到二人之间盘膝坐下,运功护住全身,一咬牙,伸树干往二人

杖棒之间挑去。

岂知这一挑居然毫不费力,二人的内力从树干上传来,被他运内力一挡,立即卸去。原

来强弩之末不能穿鲁缟,北丐西毒虽然俱是当世之雄,但互耗多日,均已精力垂尽,二人给

他内力反激,同时委顿在地,脸如死灰,难以动弹。杨过惊叫:“爸爸,洪老前辈,你们没

事么?”二人呼吸艰难,均不回答。

杨过要扶他们进山洞去休息,洪七公轻轻摇头。杨过才知二人受伤极重,移动不得,当

晚就睡在二人之间,只怕他们半夜□又起来拚命。其实二人欲运内功疗伤已不可得,那□还

能互斗?次晨杨过见二人气息奄奄,比昨日更是委靡,心中惊慌,挖掘山药烤了,服侍他们

吃下。直到第三日上,二人才略见回复了些生气。杨过将他们扶进山洞,分卧两侧,自己在

中间隔开。

如此休养数日,洪七公胃口一开,复元就快。欧阳锋却镇日价不言不语,神色郁郁,杨

过逗他说话,他只是不答。

这日二人相对而卧,洪七公忽然叫道:“臭蛤蟆,你服了我么?”欧阳锋道:“服甚

么?我还有许多武功尚未使出,若是尽数施展,定要打得你一败涂地。”洪七公大笑,道:

“正巧我也有好多武功未用。你听见过丐帮的打狗棒法没有?”欧阳锋一凛,心想:“打狗

棒法的名字倒好像听见过的,似乎厉害得紧,难道这老家伙居然会使?但他和我这般拚命恶

斗,怎么又不用?或许早已使过了。要不,他就压根儿不会。”便道:“打狗棒法有甚么了

不起?”

洪七公早已颇为后悔,日前与他拚斗,只消使出打狗棒法,定能压服了他,只是觉得他

神智不清,自己本已占了不少便宜,再以丐帮至宝打狗棒法对付,未免胜之不武,不是英雄

好汉的行迳,岂知他人虽疯癫,武功却绝不因而稍减,到头来竟闹了个两败俱伤,眼下要待

再使这路棒法,已没了力气,听他这么说,心中甚不服气,灵机一动,向杨过招招手,叫他

俯耳过来,说道:“我是丐帮的前任帮主,你知道么?”杨过点点头,他在全真教重阳宫中

曾听师兄们谈论当世人物,都说丐帮前任帮主九指神丐洪七公武功盖世,肝胆照人,乃是大

大的英雄好汉。

洪七公道:“现下我有一套武功传给你。这武功向来只传本帮帮主,不传旁人,只是你

义父出言小觑于我,我却要你演给他瞧瞧。”杨过道:“老前辈这武功既然不传外人,晚辈

以不学为是。我义父神智未复,老前辈不用跟他一般见识。”洪七公摇头道:“你虽学了架

式,不知运劲诀窍,临敌之际全然无用。我又不是要你去打你义父,只消摆几个姿式,他一

看就明白了。因此也不能说是传你功夫。”杨过心想:“这套武功既是丐帮镇帮之宝,我义

父未必抵挡得了,我又何必帮你赢我义父?”当下只是推托,说不敢学他丐帮秘传。

洪七公窥破了他的心意,高声道:“臭蛤蟆,你义儿知道你敌不过我的打狗棒法,不肯

摆式子给你瞧。”欧阳锋大怒,叫道:“孩儿,我还有好些神奇武功未曾使用,怕他怎地?

快摆出来我瞧。”

两人一股劲儿的相逼,杨过无奈,只得走到洪七公身旁。洪七公叫他取过树枝,将打狗

棒法中一招“棒打双犬”细细说给了他听。杨过一学即会,当即照式演出。

欧阳锋见棒招神奇,果然厉害,一时难以化解,想了良久,将一式杖法说给杨过听了。

杨过依言演出。洪七公微微一笑,赞了声:“好!”又说了一招棒法。

两人如此大费唇舌的比武,比到傍晚,也不过拆了十来招,杨过却已累得满身大汗。次

晨又比,直过了三天,三十六路棒法方始说完。棒法虽只三十六路,其中精微变化却是奥妙

无穷,越到后来,欧阳锋思索的时刻越长,但他所回击的招数,可也尽是攻守兼备、威力凌

厉的佳作,洪七公看了也不禁叹服。

到这日傍晚,洪七公将第三十六路棒法“天下无狗”的第六变说了,这是打狗棒法最后

一招最后一变的绝招,这一招仗将出来,四面八方是棒,劲力所至,便有几十条恶犬也一齐

打死了,所谓“天下无狗”便是此义,棒法之精妙,已臻武学中的绝诣。欧阳锋自是难有对

策。当晚他翻来覆去,折腾了一夜。

次晨杨过尚未起身,欧阳锋忽然大叫:“有了,有了。孩儿,你便以这杖法破他。”叫

声又是兴奋,又是紧迫。杨过听他呼声有异,向他瞧去,不禁大吃一惊,原来欧阳锋虽然年

老,但因内功精湛,须发也只略现灰白,这晚用心过度,一夜之间竟然须眉尽白,似乎忽然

老了十多岁。

杨过心中难过,欲待开言求洪七公休要再比,欧阳锋却一叠连声的相催,只得听他指

拨。这一招十分繁复,欧阳锋反覆解说,杨过方行领悟,于是依式演了出来。

洪七公一见,脸色大变,本来瘫痪在地,难以动弹,此时不知如何忽生神力,一跃而

起,大叫:“老毒物,欧阳锋!老叫化今日服了你啦。”说着扑上前去,紧紧抱住了他。

杨过大惊,只道他要伤害义父,急忙拉他背心,可是他抱得甚紧,竟然拉之不动。只听

洪七公哈哈大笑,叫道:“老毒物欧阳锋,亏你想得出这一着绝招,当真了得!好欧阳锋,

好欧阳锋。”

欧阳锋数日恶斗,一宵苦思,已是神衰力竭,听他连叫三声“欧阳锋”,突然间回光反

照,心中斗然如一片明镜,数十年来往事历历,尽数如在目前,也是哈哈大笑,叫道:“我

是欧阳锋!我是欧阳锋!我是欧阳锋!你是老叫化洪七公!”

两个白发老头抱在一起,哈哈大笑。笑了一会,声音越来越低,突然间笑声顿歇,两人

一动也不动了。

杨过大惊,连叫:“爸爸,老前辈!”竟无一人答应。他伸手去拉洪七公的手臂,一拉

而倒,竟已死去。杨过惊骇不已,俯身看欧阳锋时,也已没了气息。二人笑声虽歇,脸上却

犹带笑容,山谷间兀自隐隐传来二人大笑的回声。

北丐西毒数十年来反覆恶斗,互不相下,岂知竟同时在华山绝顶归天。两人毕生怨愤纠

结,临死之际却相抱大笑。数十年的深仇大恨,一笑而罢!

杨过霎时间又惊又悲,没了主意,心想洪七公曾假死三日三夜,莫非二老又是假死?但

瞧这情形却实在不像,心想:“或许他们死了一会,又会复活。两位老人家武功这样高,不

会就死的。或许他们又在比赛,瞧谁假死得久些。”

他在两人□身旁直守了七日七夜,每过一日,指望便少了一分,但见两□脸上变色,才

知当真死去,当下大哭一场,在洞侧并排挖了两个坑,将两位武林奇人葬了。洪七公的酒葫

芦,以及两人用以比武的棍棒也都一起埋入。只见二老当日恶斗时在雪中踏出的足印都已结

成了坚冰,足印犹在,躯体却已没入黄土。杨过踏在足印之中,回思当日情景,不禁又伤心

起来。又想如二老这般惊世骇俗的武功,到头来却要我这不齿于人的小子掩埋,甚么荣名,

甚么威风,也不过是大梦一场罢了。

他在二老墓前恭恭敬敬的磕了八个头,心想:“义父虽然了得,终究是逊于洪老前辈一

筹。那打狗棒法使出之时,义父苦思半晌方能拆解,若是当真对敌,那容他有细细凝思琢磨

的余裕?”叹息了一阵,觅路往山下而去。

这番下山,仍是信步而行,也不辨东西南北,心想大地茫茫,就只我孤身一人,任得我

四海飘零,待得寿数尽了,随处躺下也就死了。在这华山顶上不满一月,他却似已渡过了好

几年一般。上山时自伤遭人轻贱,满腔怒愤。下山时却觉世事只如浮云,别人看重也好,轻

视也好,于我又有甚么干系。小小年纪,竟然愤世嫉俗、玩世不恭起来。

不一日来到陕南一处荒野之地,放眼望去,尽是枯树败草,朔风肃杀,吹得长草起伏不

定,突然间西边蹄声隐隐,烟雾扬起,过不多寺,数十匹野马狂奔而东,在里许之外掠过。

眼见众野马纵驰荒原,自由自在,杨过不自禁的也感心旷神怡,纵目平野,奔马远去,只觉

天地正宽,无拘无碍,正得意间,忽听身后有马发声悲嘶。

转过身来,只见一匹黄毛瘦马拖着一车山柴,沿大路缓缓走来,想是那马眼见同类有驰

骋山野之乐,自己却劳神苦役,致发悲鸣。那马只瘦得胸口肋骨高高凸起,四条长腿肌肉尽

消,宛似枯柴,毛皮零零落落,生满了癞子,满身泥污杂着无数血渍斑斑的鞭伤。一个莽汉

坐在车上,嫌那马走得慢,不住手的挥鞭抽打。

杨过受人欺侮多了,见这瘦马如此苦楚,这一鞭鞭犹如打在自己身上一般,胸口一酸,

泪水几乎欲夺目而出,双手叉腰,站在路中,怒喝:“兀那汉子,你鞭打这马干么?”

那莽汉见一个衣衫褴褛、化子模样的少年拦路,举起马鞭喝道:“快让路,不要小命了

么?”说着鞭子挥落,又重重打在马背上。杨过大怒,叫道:“你再打马,我杀了你。”那

莽汉哈哈大笑,挥鞭往杨过头上抽来。

杨过来手夺过,倒转马鞭,吧的一声,挥鞭在空中打了个圈子,卷住了莽汉头颈,一把

拉下马来,夹头夹脸的抽打了他一顿。

那瘦马模样虽丑,却似甚有灵性,见莽汉被打,纵声欢嘶,伸头过来在杨过腿上挨挨擦

擦,显得甚是亲热。杨过拉断了它拉车的挽索,拍拍马背,指着远处马群奔过后所留下的烟

尘,说道:“你自己去罢,再也没人欺侮你了。”

那马前足人立,长嘶一声,向前直奔。那知这马身子虚弱,突然疾驰,无力支持,只奔

出十余丈,前腿一软,跪倒在地。杨过见着不忍,跑过去托住马腹,喝一声:“起”将马托

了起来。那莽汉见他如此神力,只吓得连大车山柴也不敢要了,爬起身来,撒腿就跑,直奔

到半里之外,这才大叫:“有强人哪!抢马哪!抢柴哪!”

杨过觉得好笑,扯了些青草□那瘦马。眼见此马遭逢坎坷,不禁大起同病相怜之心,抚

着马背说:“马啊,马啊,以后你随着我便了。”牵着□绳慢慢走到市镇,买些料豆麦子□

马吃了个饱。第二日见瘦马精神健旺,这才骑了缓缓而行。

这匹癞马初时脚步蹒跚,不是失蹄,就是打蹶,那知却是越走越好,七八日后食料充

足、精力充沛,竟是步履如飞。杨过说不出的喜欢,更是加意□养。

这一日他在一家小酒店中打尖,那癞马忽然走到桌旁,望着邻座的一碗酒不住鸣嘶,竟

似意欲喝酒。杨过好奇心起,叫酒保取过一大碗酒来,放在桌上,在马头上抚摸几下。那马

一口就将一碗酒喝乾了,扬尾踏足,甚是喜悦。杨过觉得有趣,又叫取酒,那马一连喝了十

余碗,兴犹未尽。杨过再叫取酒时,酒保见他衣衫破烂,怕他无钱会钞,却推说没酒了。

饭后上马,癞马乘着酒意,洒开大步,驰得犹如癫了一般,道旁树木纷纷倒退,委实是

迅捷无比。只是寻常骏马奔驰时又稳又快,这癞马快是快了,身躯却是忽高忽低,颠簸起

伏,若非杨过一身极高的轻功,却也骑它不得。这马更有一般怪处,只要见到道上有牲口在

前,非发足超越不可,不论牛马骡驴,总是要赶过了头方肯罢休,这一副逞强好胜的脾气,

似因生平受尽欺辱而来。杨过心想这匹千里良驹屈于村夫之手,风尘困顿,郁郁半生,此时

忽得一展骏足,自是要飞扬奔腾了。

这一副劣脾气倒与他甚是相投,一人一马,居然便成了好友一般。他本来情怀郁闷,途

中调马为乐,究是少年心性,没几日便开心起来。自此一路向南,来到汉水之畔。沿路想起

调笑陆无双、戏弄李莫愁师徒之事,在马上不自禁的好笑。想起小龙女不知身在何处,何日

再得和她相会,却又愁思难遣。

这一日行到正午,一路上不断遇见化子,瞧那些人的模样,不少都是身负武功,心不琢

磨:“难道媳妇儿和丐帮的纠葛尚未了结?又莫非丐帮大集人众,要和李莫愁一决雌雄?这

热闹倒是不可不看。”他对丐帮本来无甚好感,但因钦佩洪七公,不自禁的对丐帮有了亲近

之意,心想这些叫化子只要不是跟陆无双为难,就告知他们洪七公逝世的讯息。又行一阵,

见路上化子越来越多。众化子见了杨过,都是微感诧异,他衣衫打扮和化子无异,但丐帮帮

众若非当真事在紧急,决不骑马。杨过也不理会,按辔徐行。

行到申牌时分,忽听空中雕鸣啾啾,两头白雕飞掠而过,向前扑了下去。只听得一个化

子说道:“黄帮主到啦,今晚九成要聚会。”又一个化子道:“不知郭大侠来是不来?”第

一个化子道:“他夫妇俩秤不离锤,锤不离秤……”瞥眼见杨过勒定了马听他们说话,向他

瞪了一眼,便住口不说了。

杨过听到郭靖与黄蓉的名字,微微一惊,随即心下冷笑:“从前我在你家吃□饭,给你

们轻贱戏弄,那时我年幼无能,吃了不少苦头。此刻我以天下为家,还倚靠你们甚么?”心

念一转:“我不如装作潦倒不堪,前去投靠,且瞧他们如何待我。”

于是寻了一个僻静所在,将头发扯得稀乱,在左眼上重重打了一拳,面颊上抓了几把,

左眼登时青肿,脸上多了几条血痕。他本就衣衫不整,这时更把衣裤再撕得七零八落,在泥

尘中打了几个滚,配上这匹满身癞疮的丑马,果然是一副穷途末路、奄奄欲毙的模样。装扮

已毕,一跷一拐的回到大路,马也不骑了,随着众化子而行。他不牵马□,那丑马自行跟在

他身后。丐帮中有人打切口问他是否去参与大宴,杨过瞪目不答,只是混在化子群中,忽前

忽后的走着。

一行人迤逦而行,天色将暮,来到一座破旧的大庙前。只见两头白雕栖息在庙前一株松

树上。武氏兄弟一个手托盘子,另一个在盘中抓起肉块,抛上去□雕。日前他哥儿俩与郭芙

合斗李莫愁,杨过也曾在旁打量,只是当时一直凝神瞧着郭芙,对二人不十分在意,此时斜

目而观,但见武敦儒神色剽悍,举手投足之间精神十足,武修六则轻捷灵动,东奔西走,没

一刻安静。武敦儒身穿紫酱色茧绸袍子,武修六身穿宝蓝色山东大绸袍子,腰间都束着绣花

锦缎英雄□,果然是英雄年少,人才出众。

杨过上前打了一个躬,结结巴巴的道:“两……两位武兄请了,别来……别来安好。”

这时庙前庙后都聚满了乞丐,个个鹑衣百结,杨过虽然灰尘扑面,混在众丐之中也并不显得

刺眼。武敦儒还了一礼,向杨过上下一瞧,却认他不出,说道:“恕小弟眼拙,尊兄是

谁?”杨过道:“贱名不足挂齿,小弟……小弟想见黄帮主。”

武敦儒听他的声音有些熟悉,正要查问,忽听得庙门口一个银铃似的声音叫道:“大武

哥哥,我叫你给我买根软些儿的马鞭,可买到了没有?”武敦儒急忙撇下杨过,迎了上去,

说道:“早买到了,你试试,可趁不趁手?”说着从怀中掏出一根马鞭。

杨过转过头来,只见一个少女穿着淡绿衫子,从庙□快步而出,但见她双眉弯弯,小小

的鼻子微微上翘,脸如白玉,颜若朝华,正是郭芙。她服饰打扮也不如何华贵,只项颈中挂

了一串明珠,发出淡淡光晕,映得她更是粉装玉琢一般。杨过只向她瞧了一眼,不由得自惭

形秽,便转过了头不看。武修文也即抢上,哥儿俩同时尽力巴结。

武敦儒跟郭芙说了一会话,记起了杨过,转头道:“你是来赴英雄宴的罢?”杨过也不

知英雄宴是甚么,顺口应了一声。武敦儒向一名化子招招手,道:“你接待这位朋友,明儿

招呼他上大胜关去。”说着自顾和郭芙说话,再也不去理他。

那化子答应了,过来招呼,请教姓名。杨过照实说了。他原是无名之辈,那化子自然没

听见过他的姓名,也不在意。那化子自称姓王行十三,是丐帮中的二袋弟子,问道:“杨兄

从何处来?”杨过道:“从陕西来。”王十三道:“咦,杨兄是全真派门下的了?”杨过听

到“全真派”三字就头痛,忙摇头道:“不是。”王十三道:“杨兄的英雄帖定是带在身边

了?”

杨过一怔,道:“小弟落拓江湖,怎称得上是甚么英雄?只是先前跟贵帮黄帮主见过一

面,特来求见,想告借些盘缠还乡。”王十三眉头一皱,沉吟半晌,道:“黄帮主正在接待

天下英雄,只怕没空见你。”杨过此次原是特意要装得寒酸,对方愈是轻视,他心中愈是得

意,当下更加可怜巴巴的求恳。

丐帮帮众皆是出身贫苦,向来扶危解困,决不轻贱穷人。王十三听他说得哀苦,道:

“杨兄弟,你先饱餐一顿,明日咱们一齐上大胜关去。做哥哥的给你回禀长老,转禀帮主,

瞧她老人家怎么吩咐,好不好?”王十三本来叫他杨兄,现下听他说不是英雄宴上之人,自

己年纪比他大得多,就改口称杨兄弟了。杨过连声称谢。王十三邀他走进破庙,捧出饭菜飨

客。丐帮帮规,本帮弟子即使逢到喜庆大典,也先要把鸡鱼牛羊弄得稀烂,好似残羹□肴一

般才吃,以示永不忘本,但招待客人却是完整的酒饭。

杨过正吃之间,眼前斗然一亮,只见郭芙笑语盈盈,飘然进殿,武氏兄弟分侍左右。只

听武修文道:“好,咱们今晚夜行,连夜赶到大胜关。我去把你红马牵出来。”三人自顾说

话,对坐在地下吃饭的杨过眼角也没瞥上一眼。三人走进后院取了包裹兵刃,出了破庙,但

听得蹄声杂沓,已上马去了。杨过的一双筷子插在饭碗之中,听着蹄声隐隐远去,心中百感

交集,也不知是愁是恨?是怒是悲?

次日王十三招呼他一同上道。沿途除了丐帮帮众,另有不少武林人物,或乘马,或步

行,想来都是赴英雄宴去的。杨过不知那英雄宴、英雄帖是甚么东西,料想王十三也不肯

说,当下假痴假呆,只是扮苦装傻。

傍晚时分来到大胜关。那大胜关是豫鄂之间的要隘,地占形势,市肆却不繁盛,自此以

北便是蒙古兵所占之地了。王十三引着杨过越过市镇,又行了七八里地,只见前面数百株古

槐围绕着一座大庄院,各路英雄都向庄院走去。庄内房屋接着房屋,重重叠叠,一时也瞧不

清那许多,看来便接待数千宾客也是绰绰有余。

王十三在丐帮只是个低辈弟子,知道帮主此时正有要务忙碌,那敢去禀告借盘缠这等小

事?安排了杨过的住处,自和朋友说话去了。

杨过见这庄子气派甚大,众庄丁来去待客,川流不息,心下暗暗纳罕,不知主人是谁,

何以有这等声势?忽听得砰砰砰放了三声号铳,鼓乐手奏起乐来。有人说道:“庄主夫妇亲

自迎客,咱们瞧瞧去,不知是那一位英雄到了?”但见知客、庄丁两行排开。众人都让在两

旁。大厅屏风后并肩走出一男一女,都是四十上下年纪,男的身穿锦袍,颏留微须,气宇轩

昂,颇见威严;女的皮肤白□,却斯斯文文的似是个贵妇。众宾客悄悄议论:“陆庄主和陆

夫人亲自出去迎接大宾。”

两人之后又是一对夫妇,杨过眼见之下心中一凛,不禁脸上发热,那正是郭靖、黄蓉夫

妇。数年不见,郭靖气度更是沉着,黄蓉脸露微笑,浑不减昔日端丽。杨过心想:“原来郭

伯母竟是这般美貌,小时候我却不觉得。”郭靖身穿粗布长袍,黄蓉却是淡紫的绸衫,但她

是丐帮帮主,只得在衫上不当眼处打上几个补钉了事。靖蓉身后是郭芙与武氏兄弟。此时大

厅上点起无数明晃晃红烛,烛光照映,但见男的越是英武,女的越加娇艳。众宾客指指点

点:“这位是郭大侠,这位是郭夫人黄帮主。”“这个花朵般的闺女是谁?”“是郭大侠夫

妇的女儿。”“那两个少年是他们的儿子?”“不是,是徒儿。”

杨过不愿在人众之间与郭靖夫妇会面,缩在一个高大汉子身后向外观看,鼓乐声中外面

进来了四个道人。杨过眼见之下,不由得怒从心起,当先是个白发白眉的老道,满脸紫气,

正是全真七子之一的广宁子郝大通,其后是个灰白头发的老道姑,杨过未曾见过。后面并肩

而入两个中年道人,一是赵志敬,一是尹志平。

陆庄主夫妇齐肩拜了下去,向那老道姑口称师父,接着郭靖夫妇、郭芙、武氐兄弟等一

一上前见礼。杨过听得人丛中一个老者悄悄向人说道:“这位老道姑是全真教的女剑侠,姓

孙名不二。”那人道:“啊,那就是名闻大江南北的清净散人了。”那老者道:“正是。她

是陆夫人的师父。陆庄主的武艺却非她所传。”

原来陆庄主双名冠英,他父亲陆乘风是黄蓉之父黄药师的弟子,因此算起来他比郭靖、

黄蓉还低着一辈。陆冠英的夫人程瑶迦是孙不二的弟子。他夫妇俩本居太湖归云庄,后来庄

子给欧阳锋一把火烧成白地,陆乘风一怒之下,叫儿子也不要再做太湖群盗的头脑了,携家

北上,定居在大胜关。此时陆乘风已然逝世。当年程瑶迦遭遇危难,得郭靖、黄蓉及丐帮中

人相救,是以对丐帮一直感恩。这时丐帮广撒英雄帖招集天下英雄,陆冠英夫妇一力承担,

将英雄宴设在陆家庄中。

郭靖等敬礼已毕,陪着郝大通、孙不二走向大厅,要与众英雄引见。郝大通捋着胡须说

道:“马刘丘王四位师兄接到黄帮主的英雄帖,都说该当奉召,只是马师兄近来身子不适,

刘师兄他们助他运功医治,难以分身,只有向黄帮主告罪了。”黄蓉道:“好说,好说。几

位前辈太客气了。”她虽年轻,然是天下第一大帮的帮主,郝大通等自是对她极为尊重。郭

靖与尹志平少年时即曾相识,此时重见,俱各欢喜,二人携手同入。郭靖诣问马钰病况,甚

是挂念。大厅上筵席开处,人声鼎沸,烛光映红,一派热闹气象。

尹志平东张西望,似在人丛中寻觅甚么人。赵志敬微微冷笑,低声道:“尹师弟,龙家

那位不知会不会赏光?”尹志平脸上变色,并不答话。郭靖不知他们说的是小龙女,接口

道:“那一位姓龙的英雄?是两位师兄的朋友么?”赵志敬道:“是尹师弟的好友,贫道是

不敢相交的。”郭靖见二人神色古怪,知道另有别情,也就不再追问。

突然之间,尹志平在人丛中见到杨过,全身一震,如中雷轰电击,他只道杨过既然在

此,小龙女也必到了。赵志敬顺着他眼光瞧去,霎时间脸色大变,怒道:“杨过!是杨过!

这……这小……也来了!”

郭靖听到“杨过”两字,忙转头瞧去。他二人别离数年,杨过人已长大,郭靖本来未必

即能相识,但听了赵志敬的呼声,登时便认出了,心下又惊又喜,快步抢过去抓住了他手,

欢然道:“过儿,你也来啦?我只怕荒□了你功课,没邀你来。你师父带了你来,真是再好

也没有了。”杨过反出重阳宫,全真教上下均引为本教之耻,谁也不向外□漏一句,是以郭

靖在桃花岛上一直未知。

赵志敬此番来参与英雄宴,便是要向郭靖说知此事,不料竟与杨过相遇。他生怕郭靖听

了杨过一面之词,先入为主,此时听他如此说,知道二人也是初遇,当下脸色铁青,抬头望

天,说道:“贫道何德何能,那敢做杨爷的师父?”

郭靖大吃一惊,忙问:“赵师兄何出此言?敢是小孩儿不听教训么?”赵志敬见大厅上

诸路英雄毕集,提起此事,势必与杨过争吵,全真派脸上无光,当下只是嘿嘿冷笑,不再言

语。

郭靖端详杨过,但见他目肿鼻青,脸上丝丝血痕,衣服破烂,泥污满身,显是吃了不少

苦头,心中难受,一把将他搂在怀□。杨过一被他抱住,立时全身暗运内功,护住要害。然

而郭靖乃是对他爱怜,那有丝毫相害之意,向黄蓉叫道:“蓉儿,你瞧是谁来着?”黄蓉见

到杨过,也是一怔。她可没郭靖这般喜欢,只淡淡的道:“好啊,你也来啦。”

杨过从郭靖怀抱中轻轻挣脱,说道:“我身上脏,莫弄污了你老人家衣服。”这两句话

甚是冷淡,语气中颇含讥刺。郭靖微感难过,随即心想:“这孩子没爹没娘,瞧来他师父也

不疼他。”携着他手,要他和自己坐在一桌。杨过本来给分派在大厅角落□的偏席上,跟最

不相干之人共座,当下冷冷的道:“我坐在这儿就是,郭伯伯你去陪贵客罢。”郭靖也觉尊

客甚多,不便冷落旁人,于是轻轻拍了拍他肩膀,回到主宾席上敬酒。

三巡酒罢,黄蓉站起来朗声说道:“明日是英雄大宴的正日。尚有好几路的英雄好汉此

刻尚未到来。今晚请各位放怀畅饮,不醉不休,咱们明日再说正事。”众英雄轰然称是。

但见筵席上肉如山积,酒似溪流,群豪或猜枚斗饮,或说故叙旧。这日陆家庄上也不知

放翻了多少头猪羊、斟乾了多少□美酒。

酒饭已罢,众庄丁接待诸路好汉,分房安息。

赵志敬悄声向郝大通禀告几句,郝大通点点头。赵志敬站起身来向郭靖一拱手,说道:

“郭大侠,贫道有负重托,实在惭愧得很,今日是负荆请罪来啦。”

郭靖急忙回礼,说道:“赵师兄过谦了。咱们借一步到书房中说话。小孩儿家得罪赵师

兄,小弟定当重重责罚,好教赵师兄消气。”

他这几句话朗声而说,杨过和他相隔虽远,却也听得清清楚楚,心下计议早定:“他只

要骂我一句,我起身就走,永不再见他面。他若是打我,我武功虽然不及,也要和他拚

命。”心中有了这番打算,倒也坦然,已不如初见赵志敬之惊惧,见郭靖向他招手,就过去

跟在他身后。

郭芙与武氏兄弟在另一桌喝酒,初时对杨过已不识得,后来经父母相认,才记起原来是

儿时在桃花岛上的游伴。各人相隔已久,少年人相貌变化最大,数月不见即有不同,何况一

别数年,又何况杨过故意扮成穷困落魄之状,混在数百人之中,郭芙自然不识了。她见杨过

回来,不禁心中怦然而动,回想当年在桃花岛上争斗吵闹,不知他是否还记昔时之恨?眼见

他这副困顿情状,与武氏兄弟丰神隽朗的形貌实有天渊之别,不由得隐隐起了怜悯之心,低

声向武敦儒道:“爹爹送他到全真派去学艺,不知学得比咱们如何?”武敦儒还未回答,武

修文接口道:“师父武功天下无敌,他怎能跟咱们比?”郭芙点了点头,道:“他从前根基

不好,想来难有甚么进境,却怎地又弄成这副狼狈模样?”武修文道:“那几个老道跟他直

瞪眼,便似要吞了他一般。这小子脾气劣得紧,定是又闯了甚么大祸。”

三人悄悄议论了一会,听得郭靖邀郝大通等到书房说话,又说要重责杨过,郭芙好奇心

起,道:“快,咱们抢先到书房埋伏,去听他们说些甚么。”武敦儒怕师父责骂,不敢答

应。武修文却连声叫好,已抢在郭芙头□。郭芙右足一顿,微现怒色,向武敦儒道:“你就

是不听我话。”武敦儒见了她这副口角生嗔、眉目含笑的美态,心中怦的一跳,再也违抗不

得,当即跟她急步而行。

三人刚在书架后面躲好,郭靖、黄蓉已引着郝大通、孙不二、尹志平、赵志敬四人走进

书房,双方分宾主坐下。杨过跟着进来,站立一旁。

郭靖道:“过儿,你也坐罢!”杨过摇头道:“我不坐。”面对着武林中的六位高手,

他纵然大胆,到这时也不自禁的惴惴不安。

郭靖向来把杨过当作自己嫡亲子侄一般,对全真七子又十分敬重,心想也不必问甚么是

非曲直,定然做小辈的不是,当下板起脸向杨过道:“小孩儿这等大胆,竟敢不敬师父。快

向两位师叔祖、师父、师叔磕头请罪。”其时君臣、父子、师徒之间的名份要紧之极,所谓

君要臣死,不敢不死;父要子亡,不敢不亡;而武林中师徒尊卑之分,亦是不容有半点儿差

池。郭靖如此训斥,实是怜他孤苦,语气已温和到了万分,换作别人,早已“小畜生、小杂

种”的乱骂,拳头板子夹头来脸的打下去了。

赵志敬霍地站起,冷笑道:“贫道怎敢妄居杨爷的师尊?郭大侠,你别出言讥刺。我们

全真教并没得罪您郭大侠,何必当面辱人?杨大爷,小道士给您老人家磕头陪礼,算是我瞎

了眼珠,不识得英雄好汉……”

靖蓉夫妇见他神色大变,越说越怒,都是诧异不已,心想徒弟犯了过失,师父打骂责罚

也是常事,何必如此大失体统?黄蓉料知杨过所犯之事定然重大异常,见郭靖给他一顿发

作,做声不得,于是缓缓说道:“我们给赵师兄添麻烦,当真过意不去。赵师兄却也不须发

怒,这孩子怎生得罪了师父,请坐下细谈。”

赵志敬大声道:“我赵志敬这一点点臭把式,怎敢做人家师父?岂不让天下好汉笑掉了

牙齿?那可不是要我的好看吗?”

黄蓉秀眉微蹙,心感不满。她与全真教本没多大交情,当年全真七子摆天罡北斗阵围攻

她父亲黄药师,丘处机又曾坚欲以穆念慈许配给郭靖,都曾令她大为不快,虽然事过境迁,

早已不介于怀,但此时赵志敬在她面前大声叫嚷,出言挺撞,未免太过无礼。

郝大通和孙不二虽觉难怪赵志敬生气,然而如此暴躁吵闹,实非出家人本色。孙不二

道:“志敬,好好跟郭大侠和黄帮主说个明白。你这般暴躁,成甚么样子?咱们修道人修的

是甚么道?”孙不二虽是女流,但性子严峻,众小辈都对她极为敬畏,她这么缓缓的说了几

句,赵志敬当即不敢再嚷,连称:“是,是。”退回座位。

郭靖道:“过儿,你瞧你师父对长辈多有规矩,你怎不学个榜样?”赵志敬又待说“我

不是他师父”,望了孙不二一眼,便强行忍住,那知杨过大声道:“他不是我师父!”

此言一出,郭靖、黄蓉固然大为吃惊,躲在书架后偷听的郭芙及武氏兄弟也是诧异不

已。武林中师徒之份何等严明,常言道:“一日为师,终身为父。”郭靖自幼由江南七怪抚

育成人,又由洪七公传授武艺,师恩深重,自幼便深信尊师之道实是天经地义,岂知杨过过

竟敢公然不认师父,说出这般忤逆的话来?他霍地立起,指着杨过,颤声道:“你……

你……你说甚么?”他拙于言辞,不会骂人,但脸色铁青,却已怒到了极点。黄蓉平素极少

见他如此气恼,低声劝道:“靖哥哥,这孩子本性不好,犯不着为他生气。”

杨过本来心感害怕,这时见连本来疼爱自己的郭伯伯也如此疾言厉色,把心横了,暗

想:“除死无大事,最多你们将我杀了。”于是朗声说道:“我本性原来是不好,可也没求

你们传授武艺。你们都是武林中大有来头的人物,何必使诡计损我一个没爹没娘的孩子?”

他说到“没爹没娘”四字,自伤身世,眼圈微微一红,但随即咬住下唇,心道:“今日就是

死了,我也不流半滴眼泪。”

郭靖怒道:“你郭伯母和你师父……好心……好心传你武艺,都是瞧着我和你过世爹爹

的交情份上,谁又使……又使甚么诡计了?谁……谁……又来损……损你了?”他本就不会

说话,盛怒之下更是结结巴巴。

杨过见他急了,更加慢慢说话:“你郭伯伯待我很好,我永远不会忘记。”

黄蓉缓缓的道:“郭伯母自然亏待你了。你爱一生记恨,那也由得你。”

杨过到此地步,索性侃侃而言,说道:“郭伯母没待我好,可也没亏待我。你说传授武

艺,其实是教我读书,武功一分不传。可是读书也是好事,小侄总是多认得了几个字,听你

讲了许多古人之事。可是这几个老道……”他手指郝大通和赵志敬,恨恨的道:“总有一

日,我要报那血海深仇。”

郭靖大惊,忙问:“甚……甚么?甚么血海……这……这从何说起?”

杨过道:“这姓赵的道人自称是我师父,不传我丝毫武艺,那也罢了,他却叫好多小道

士来打我。郭伯母既不教我武功,全真教又不教,我自然只有挨打的份儿。还有这姓郝的,

见到一位婆婆爱怜我,他却把人家活活打死了。姓郝的臭道士,你说这话是真是假?”想到

孙婆婆为自己而死,咬牙切齿,直要扑上去和郝大通拚命。

郝大通是全真教高士,道学武功,俱已修到甚高境界,易理精湛,全真教中更是无出其

右,只因一个失手误杀了孙婆婆,数年来一直郁郁不乐,引为生平恨事。全真七子生平杀人

不少,但所杀的尽是奸恶之徒,从来不伤无辜。此时听杨过当众直斥,不由得脸如死灰,当

日一掌打得孙婆婆狂喷鲜血的情景,又清清楚楚的现在眼前。他身上不带兵刃,当下伸出左

手,从赵志敬腰□拔出长剑。

众人只道他要剑刺杨过,郭靖踏上一步,欲待相护,岂知他倒转长剑,将剑柄向杨过递

去,说道:“不错,我是杀错了人。你跟孙婆婆报仇罢,我决不还手就是。”

众人见他如此,无不大为惊讶。郭靖生怕杨过接剑伤人,叫道:“过儿,不得无礼。”

杨过知道在郭靖、黄蓉面前,决计难报此仇,冷冷的道:“你明知郭伯伯定然不许我动

手,却来显这般大方劲儿。你真要我杀你,干么又不在无人之处递剑给我?”

郝大通是武林前辈,竟给这少年几句话刺得无言可对,手中拿着长剑,递出又不是,缩

回又不是,手上运劲一抖,拍的一声,长剑断为两截。他将断剑往地下一丢,长叹一声,说

道:“罢了,罢了!”大踏步走出书房。郭靖待要相留,却见他头也不回的去了。

郭靖看看杨过,又看看孙不二等人,心想看来这孩子的说话并非虚假,过了半晌,说

道:“怎么全真教的师父们不教你功夫?这几年你在干甚么了?”问这两句话时,口气已和

缓了许多。

杨过道:“郭伯伯上终南山之时,将重阳宫中数百个道士打得没还手之力,就算马刘丘

王诸位真人不介意,难道旁人也不记恨么?他们不能欺你郭伯伯,难道不能在我这小小孩子

身上出气么?他们恨不得打死我才痛快,又怎肯传我武功?这几年来我过的是暗无天日的日

子,今日还能活着来见郭伯伯,当真是老天爷有眼了。”他轻轻几句话,将自己反出全真教

的起因尽数推在郭靖身上。所谓“暗无天日”云云,倒也不是说谎,他住在古墓之中,自是

不见天日,郭靖听来,怜惜之心不禁大盛。

赵志敬见郭靖倒有九成信了□的说话,着急起来,说道:“你……你……小杂种胡说八

道……你……哼,我们全真教光明磊落……那……那……”

郭靖只道杨过所言是实。黄蓉却□貌辨色,见杨过眼珠滚动,满脸伶俐机变的神色,心

想:“这孩子狡猾得紧,其中定然有诈。”说道:“这样说来,你一点武功也不会了?你在

全真教门下这几年是白耽的了?”一面问一面慢慢站起,突然间手臂一长,挥掌往他天灵盖

直拍下去。

这一掌手指拍向脑门正中“百会穴”,手掌根拍向额头入发际一寸的“上星穴”,这两

大要穴俱是致命之处,只要被重手拍中,立时毙命,无可挽救。郭靖大惊,叫得一声:“蓉

儿!”但黄蓉落手奇快,这一掌是她家传的“落英神剑掌”,毫无先兆,手动掌至,郭靖待

要相救,已自不及。

杨过身子微微向后一仰,要待避开,但黄蓉此时何等功夫,既然出手,那□还能容他闪

避,眼见手掌已拍上他脑门。杨过大惊之下,急忙伸手格架,脑中念头急转,右手微微一

动,又即垂下。如郭靖这等武功高强而心智迟钝之人,心中尚未明白,便已出手。杨过却见

事快极,心中立时想到:“郭伯母是试我功夫来着,要是我架了她这一掌,那就是自认撒

谎。”但眼见黄蓉这一招实是极厉害的杀手,倘若她并非假意相试,自己不加招架,岂非枉

自送了性命?在这电光石火般的一瞬之间,猛地激起了倔强狠烈、肆意妄为的性儿,心道:

“死就死好了!”他此时武功虽然末及黄蓉,但要伸手格开她这一掌却也并非难事,可是竟

干冒生死大险,垂手不动。

黄蓉这一招果然是试也武功,手掌拍到了他头顶,却不加劲,只见他脸现惊惶之色,既

不伸手招架,更不暗运内功护住要穴,显是丝毫不会武功的模样,当下微微一笑,说道:

“我不传你武功,那是为了你好。全真派的道爷们想来和我心意相同。”回身入座,向郭靖

低声道:“他确然没学到全真派的武功。”

一言甫出,心中突然暗叫:“啊哟,不对!险些受了这小鬼之骗。”想起杨过在桃花岛

之时,曾以蛤蟆功震伤武敦儒,武功已有了些根基,纵使这几年没半点进境,适才自己手掌

拍上他的脑门,无论如何定会招架,心道:“小子啊小子,你鬼聪明得过了头,若是慌慌张

张的格我一招,或许竟能给你骗过。现下你装作一窍不通,却露出破绽来了。”当下也不说

破,心想且瞧你如何捣鬼再作计较。她向赵志敬望望,又向杨过瞧瞧,只是微笑。

赵志敬见黄蓉试了一招,杨过并还不手,只道黄蓉已然被他瞒过,那就更加显得自己理

亏,不由得怒火冲天,大声道:“这小畜生诡计多端,黄帮主你试他不出,我来试试。”走

到杨过面前,指着他鼻子道:“小畜生,你当真不会武功么?你若不接招,道爷手下可不会

容情,是死是活,你自己走着瞧罢。”他知杨过的武功实在自己之上,但自己猛下杀手,却

要逼得他非显露真相不可,若是仍然装假,索性一招送了他性命,最多与郭靖夫妇翻脸,拚

着受教主及师父重责便是。当真是怒从心上起,恶向胆边生,心想:“你料定黄帮主不会伤

你的性命,这才大着胆子、鬼模鬼样的装得好像。在我手下,瞧你敢不敢装假?”袍袖一

挥,便要动手。

郭靖叫道:“且慢!”只怕他伤了杨过性命,便要上前干预。黄蓉一拉他的袖子,低声

道:“你别管。”她知赵志敬愤怒异常,出招必定沉重,杨过无法行险以图侥幸,势须还

手,那时真相便可大白了。郭靖怎知其中有这许多曲折,心下惴惴,但想妻子素来料事决无

差失,也就不再说话,只踏上了一步,若是当真危险,出手相救也来得及。

赵志敬向孙不二、尹志平二人说道:“孙师叔、尹师弟,这小畜生假装不会武功,我是

逼得无法,这才试他。倘若他硬挺到底,我一掌击毙了他,请你们在掌教师伯、丘师伯和我

师父面前作个见证。”

杨过反出全真教的原委,孙不二自是一清二楚,见他此时凭着狡狯伎俩,挤得赵志敬下

不了台,明明显得全真教理亏,也盼望赵志敬逼他现出本相,冷笑道:“这般毁师叛教逆

徒,打杀了便是。”她是有道高人,岂能叫人妄开杀戒?这几句话的用意实是威吓杨过,要

他不敢继续装假作为。

赵志敬有师叔撑腰,胆子更加大了,提起右足,对准杨过小腹猛□过去。这招“天山飞

渡”刚中有柔,阳劲蕴蓄阴劲,着实厉害。但这一脚劲力虽强,却并不深奥,乃是全真派武

功的入门第一课,出招平淡无奇,只要稍会武功,便能拆解。凡全真教弟子第一天学武,就

必先学“天山飞渡”,跟着就学“退马势”,那是避让“天山飞渡”的一着,一攻一守,乃

是最简易的套子。赵志敬使出这一招,是要使郭靖、黄蓉明白:“就算我没传他高深武功,

难道这入门第一课也不教么?”

杨过见他飞腿踢来,却不使那“退马势”,叫声:“啊哟!”左手下垂,挡住了小腹。

赵志敬见他竟然大着胆子不闪不让,这一脚也就不再容情,直踢过去,待得足尖与他小腹相

距只余三寸,灯光下猛见他左手大拇指微微翘起,对准了自己右足内踝的“大豁穴”。

这一脚若是猛力踢去,足尖尚未及到对方身体,自己先已被点中穴道,这一来不是对方

伸手点穴,却是自己将穴道凑到他指尖上去给他点了。他是全真教第三代弟子中的第一高

手,危急中立即变招,硬生生转过出脚方向,右足从杨过身旁擦过,总算避开了这一点之

厄,但身子已不免一幌,满脸胀得通红。

郭靖与黄蓉都在杨过身后,看不到他的手指,还道赵志敬脚下容情,在最后关头转了去

势。孙不二和尹志平却已看得清楚。尹志平默不作声。孙不二霍地站起来,喝道:“好小

子,这等奸猾!”

赵志敬左掌虚幌,右掌往杨过左颊斜劈下去,这一招“紫电穿云”却是极精妙的上乘招

数,手掌到了中途,去向突换,明明劈向左颊,掌缘却要斩在敌人右颈之中。岂知杨过早已

将玉女心经练得滚瓜烂熟,这心经正是全真武功的大对头。王重阳每一招厉害的拳术掌法,

当年林朝英无不拟具了巧妙破法。这时杨过见他左掌幌动,忙伸手抱头,似乎极为害怕,左

手食指却已暗藏右颈,只是右掌在外遮掩,教赵志敬无法看到,待他掌缘斩至,突然右手微

斜,波的一声,左手食指正好点中他掌缘正中的“后溪穴”。

这一着仍是赵志敬自行将手掌送到他手指上去给他点穴,杨过只是料敌机先,将手指放

在准确的部位而已。赵志敬掌上穴道被点,登时手臂酸麻,知道中了诡计,狂怒之下,左足

横扫而出,杨过大叫:“不得了!”左臂微曲,将肘尖置于左腰上二寸五分之处。赵志敬左

脚踢到,足踝上“照海”“太溪”二穴同时撞正杨过肘尖。他这一脚在大怒之中踢出,力道

强劲已极,穴道受到的震□便也十分厉害,左腿一麻,跪倒在地。

孙不二见师侄出丑,左臂探处,伸手挽起,在他背后拍了几下,解开了穴道。

孙不二虽然修道多年,性子仍是极为刚强,见杨过的功夫柯诡无比,似乎正是本门武功

的克星,自己出手也未必能胜,叫道:“走罢!”也不向郭黄二人道别,袍袖一拂,纵身从

书房窗中扑出,迳自上了屋顶。

尹志平一直犹似失魂落魄,要待向郭靖和黄蓉解释原委,赵志敬怒道:“还说甚么?”

拉拉他的袍袖,两人先后跃出窗口,随孙不二而去。

以郭靖黄蓉二人眼力,自然知道赵志敬被人点了穴道,但杨过明明并未伸手出指,难道

旁边有高人暗中相助不成?

郭靖立即探头到窗口一看,那□有人?他只道赵志敬正要痛下杀手之际忽然不忍,因而

假装穴道被点,藉故离去。黄蓉却看出必是杨过使了诡计,只是一来她在杨过背后,眼光再

好也看不到他手指手肘的动静,二来她不知世上有玉女心经这样一门武功,竟能料敌机先,

将全真派武功克制得没丝毫还手之力,一时便也猜想不透。她可不会似郭靖这般君子之心度

人,见全真教四道拂袖迳去,大缺礼数,心下暗自恚怒。

她心下沉吟,回过身来,只见书架下露出郭芙墨绿色的鞋子,当即叫道:“芙儿,在这

儿干甚么?”郭芙嘻嘻一笑,出来扮个鬼脸,道:“我和武家哥哥在这儿找书看呢。”黄蓉

知道他们三人素来不亲书籍,怎能今日忽然用功起来?一看女儿的脸色,料定他们必是事先

躲着偷听。正要斥骂几句,丐帮弟子禀报有远客到临,黄蓉向杨过望了一眼,自与郭靖出去

迎宾。

郭靖向武氏兄弟道:“杨家哥哥是你们小时同伴,你们好好招呼他。”

武氏兄弟从前和杨过不睦,此时见他如此潦倒,在全真教中既没学到半分武功,又被师

父“小畜生、小杂种”的乱骂,自是更加轻视,叫来一名庄丁,命他招呼杨过,安置睡处。

郭芙对杨过却是大感好奇,问道:“杨大哥,你师父干么不要你?”杨过道:“那原因

可就多啦。我又笨又懒,脾气不好,又不会装矮人侍候师父的亲人,去给买马鞭子、驴鞭子

甚么的……”

武忘兄弟听得此言刺耳,都变了脸,武修文先就忍耐不住,喝道:“你说甚么?”杨过

道:“我说我不中用,讨不到师父的欢心。”

郭芙嫣然一笑,说道:“你师父是个道爷,难道也有女儿么?”杨过见她这么一笑,犹

似一朵玫瑰花儿忽然开放,明媚娇艳,心中不觉一动,脸上微微一红,将头转了开去。郭芙

自来将武氏兄弟摆布得团团乱转,早已不当一回事,这时忽见杨过转头,知他已开始为自己

的美貌倾倒,心中暗自得意。

杨过眼望西首,见壁上挂着一副对联,上联是“桃花影落飞神剑”,下联是“碧海潮生

按玉萧”。这副对联他在桃花岛试剑亭中曾经见过,知是黄药师所书,但此处的对联下面署

名却是“五湖□人病中涂鸭”。他年纪比眼前这三人大不了几岁,阅历心情,却似老了十多

年一般,看到“五湖□人”四字,想起亲人或死或离,自已东飘西泊,直□人无异,适才逼

得赵志敬狼狈遁走的得意之情霎时尽时尽消,一股凄苦萧索之意袭上心来,不禁垂下了头,

暗自神伤。

郭芙低声软语:“杨大哥,你这就去安置罢,明儿我再找你说话。”杨过淡淡的道:

“好罢!”随着那庄丁出了书房,隐约听得郭芙在发作武氏兄弟:“我爱找他说话,你们又

管得着了?他武功不好,我自会求爹爹教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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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发表于 2008-12-5 17:35:46 | 显示全部楼层

正文 第十二回 英雄大宴

次日杨过在厅上用过早点,见郭芙在天井中伸手相招,武氏兄弟却在旁探头探脑。杨过

暗暗好笑,向郭芙走去,问道:“你找我么?”郭芙笑道:“是啊,你陪我到门外走走,我

要问你这些年来在干些甚么。”杨过嘘了一口长气,心想那真是一言难尽,三日三夜也说不

完,而且这些事又怎能跟你说?

二人并肩走出大门,杨过一侧头,见武氏兄弟遥遥跟在后面。郭芙早已知道,却假装没

瞧见,只是向杨过絮絮相询。杨过拣些没要紧的□事乱说一通,东拉西扯,惹得郭芙格格娇

笑。她明佑杨过瞎说,却听得甚觉有趣。

二人缓步行到柳树之下,忽听得一声长嘶,一匹癞皮瘦马奔将过来,在杨过身上挨挨擦

擦,甚是亲热。武氏兄弟见了这匹丑马,忍不住哈哈大笑,走到二人身边。武修文笑道:

“杨兄,这匹千里宝马妙得紧啊,亏你好本事觅来?几时你也给我觅一匹。”武敦儒正色

道:“这是大食国来的无价之宝,你怎买得起?”郭芙望望杨过,望望丑马,见二者一般的

肮脏潦倒,不由得格的一声笑了出来。

杨过笑道:“我人丑马也丑,原本相配。两位武兄的坐骑,想来神骏得紧了。”武修文

道:“咱哥儿俩的坐骑,也不过比你的癞皮马好些。芙妹的红马才是宝马呢。似前你在桃花

岛上早见过的。”杨过道:“原来郭伯伯将红马给了姑娘。”

四个人边说边走。郭芙忽然指着西首,说道:“瞧,我妈又传棒法去啦。”杨过转过头

来,只见黄蓉和一个年老乞丐正向山坳中并肩走去,两人手中都提着一根□棒。武修文道:

“鲁长老也真够笨的了,这打狗棒法学了这么久,是没学会。”杨过听到“打狗棒法”四

字,心中一凛,却丝毫不动声色,转过头来望着别处,假装观赏风景。

只听郭芙道:“打狗棒法是丐帮的镇帮之宝,我妈说这棒法神妙无比,乃是天下兵刃中

最厉害的招数,自不是十天半月就学得会的。你说他笨,你好聪明么?”武敦儒叹了口气,

道:“可惜除了丐帮的帮主,这棒法不传外人。”郭芙道:“将来若是你做丐帮帮主,鲁帮

主自会传你。这棒法连我爹爹也不会,你不用眼热。”武敦儒道:“凭我这块料儿,怎能做

丐帮帮主?芙□,你说师母怎会选中鲁长者接替?”郭芙道:“这些年来,我妈也只挂个名

儿。丐帮大大小小的事儿,一直就交给鲁有脚长老办着。我妈听见丐帮中这许多噜哩噜唆的

事儿就头痛,她说何必老是这样有名无实,不如叫鲁长老做了帮主是正经。等到鲁长老学会

打狗棒法,我妈就正式传位给他啦。”

武修文道:“芙妹,这打狗棒法到底是怎样打的?你见过没有?”郭芙道:“我没见

过。咦,我见过的!”从地下检起一根树枝,在他肩头轻击一下,笑道:“就是这样!”武

修文大叫:“好,你当我是狗儿,你瞧我饶不饶你?”伸手作势要去抓她。郭芙笑着逃开,

武修文追了过去。两人兜了个圈子又回到原地。

郭芙笑道:“小武哥哥,你别再闹,我倒有个主意。”武修文道:“好,你说。”郭芙

道:“咱们去偷着瞧瞧,看那打狗棒法究竟是个甚么宝贝模样。”修文拍手叫好。武敦儒却

摇头道:“要是给师母知觉咱们偷学棒法,定讨一顿好骂。”郭芙愠道:“咱们只瞧个样

儿,又不是偷学。再说,这般神妙的武功,你瞧几下就会了么?大武哥哥,你可真算了不

起。”武敦儒给她一顿抢白,只微微一笑。郭芙又道:“昨儿咱们躲在书房□偷听,我妈骂

了人没有?你就是一股劲儿胆小。小武哥哥,咱们两个去。”武敦儒道:“好好,算你的道

理对,我跟你去就是。”郭芙道:“这天下第一等的武功,难道你就不想瞧瞧?你不去也

成,我学会了回来用这棒法打你。”说着举起手中树枝向他一扬。

他三人对打狗棒法早就甚是神往,耳闻其名已久,但到底是怎么个样儿,却从来没见

过。郭靖曾跟他们讲述,当年黄蓉在君山丐帮大会之中如何以打狗棒法力折群雄、夺得帮主

之位,三个孩子听得欣慕无已。此刻郭芙倡议去见识见识,武郭儒嘴上反对,心中早就一百

廿个的愿意,只是装作勉为其难,不过听从郭芙的主意,万一事发,师母须怪不到他。

郭芙道:“杨大哥,你也跟我们去罢。”杨过眺望远山,似乎正涉遐思,全没听到他们

的话。郭芙又叫了一遍,杨过才回过头来,满脸迷惘之色,问道:“好好,跟你去,到那□

啊?”郭芙道:“你别问,跟我来便是。”武敦儒道:“芙妹,要他去干么,他又看不懂,

笨头笨脑的弄出些声音来,岂不教师母知觉了?”郭芙道:“你放心,我照顾着他就是了。

你们两个先去,我和杨大哥随后再来。四个人一起走脚步声太大。”

武氏兄弟老大不愿,但素知郭芙的言语违拗不得。兄弟俩当下怏怏先行。郭芙叫道:

“咱们绕近路先到那棵大树上躲着,大家小心些别出声,我妈不会知觉的。”武氏兄弟遥遥

答应,加快脚步去了。

郭芙瞧瞧杨过,见他身上衣服实在破烂得厉害,说道:“回头我要妈给你做几件新衣,

你打扮起来,就不会这般难看了。”杨过摇头道:“我生来难看,打扮也没用的。”

郭芙说过便算,也没再将这事放在心上,瞧着武氏兄弟的背影,忽然轻轻叹了口气。杨

过道:“你为甚么叹气?”郭芙道:“我心□烦得很,你不懂的。”

杨过见她脸色娇红,禾眉微蹙,确是个绝美的姑娘,比之陆无双、完颜萍、耶律燕等还

都美上三分,心中微微一动,说道:“我知道你为甚么烦心。”郭芙笑道:“这又奇了,你

怎会知道?真是胡说八道。”杨过道:“好,我若是猜中了,你可不许抵赖。”

郭芙伸出一根白白嫩嫩的小手指抵着右颊,星眸闪动,嘴角蕴笑,道:“好,你猜。”

杨过道:“那还不容易。武家哥儿俩都喜欢你,都讨你好,你心中就难以取舍。”

郭芙给他说破心事,一颗心登时怦怦乱跳。这件事她知道、武氏兄弟知道、她父母知

道,甚至师公柯镇恶也知道,可是大家都觉得此事难以启齿,每个人心□常常想着,口中却

从来没提过一句。此时斗然间给杨过说了出来,不由得她满脸通红,又是高兴,又是难过,

又想嘻笑,又想哭泣,泪珠儿在眼眶中滚来滚去。

杨过道:“大武哥哥斯文稳重,小武哥哥却能陪我解闷。两个儿都是年少英俊,武功了

得,又都千依百顺,向我大献殷勤,当真是哥哥有哥哥的好,弟弟有弟弟的强,可是我一个

人,又怎能嫁两个郎?”郭芙怔怔的听他说着,听到最后一句,啐了一口,说道:“你满嘴

胡说,谁理你啦?”杨过瞧她神色,早知已全盘猜中,口中轻轻哼着小调儿:“可是我一个

人啊,又怎能嫁两个郎?”

他连哼几句,郭芙始终心不在焉,似乎并没听见,过了一会,才道:“杨大哥,你说是

大武哥哥好呢,还是小武哥哥好呢?”这句话问得甚是突兀。她与杨过虽是儿时游伴,但当

时便有嫌隙,又是多年未见,现下两人都已长大,这般女儿家的心事怎能向他吐露?可是杨

过生性活泼,只要不得罪他,他跟你嘻嘻哈哈,有说有笑,片刻间令人如坐春风,似饮美

酒。况且郭芙心中不知已千百遍的想过此事,确是觉得二人各有好处,日常玩耍说笑,和武

修文较为投机相得,但要办甚么正事,却又是武敦儒妥当得多。女孩儿情窦初开,平时对二

人或嗔或怒,或喜或愁,将兄弟俩摆弄得神魂颠倒,在他内心,却是好生为难,不知该对谁

更好些才是,这时和杨过谈起,竟不自禁的问出了口。

杨过笑道:“我瞧两个都不好。”郭芙一怔,问道:“为甚么?”杨过笑道:“若是他

二人好了,我杨过还有指望么?”他一路上对陆无双嬉皮笑脸的胡闹惯了,其实并非当真有

甚么邪念,这时和郭芙说笑,竟又脱口而出。

郭芙一呆,她是个娇生惯养的姑娘,从来没人敢对她说半句轻薄之言,当下不知该发怒

还是不该,板起了脸,道:“你不说也就罢了,谁跟你说笑?咱们快走罢。”说着展开轻

功,绕小路向山坳后奔去。

杨过碰了一个钉子,觉得老大不是意思,心想:“我挤在他们三人中间干么?自己走得

远远的罢!”转过身来,缓缓而行,心想:“武家兄弟把这姑娘当作天仙一般,唯恐她不嫁

自己。其实当真娶到了,整天陪着这般娇纵横蛮的一个女子,定是苦头多过乐趣,嘿,这般

痴人,也真好笑。”

郭芙奔了一阵,只道杨过定会跟来求告陪罪,不料立定稍候,竟没他的人影。她心念一

转,暗道:“这人不会轻功,自然追我不上。”当即向来路赶回,只见他反而走远,心中好

生奇怪,奔到他面前,问道:“你怎么不来?”杨过道:“郭姑娘,请你转告你爹爹妈妈,

说我走啦。”郭芙一惊,道:“好端端的干么走了?”杨过淡淡一笑,道:“也没甚么,我

本来不为甚么而来,既然来过了,也就该去了。”

郭芙素来喜欢热闹,虽然心中全然瞧不起杨过,只觉待听他说笑,比之跟武氏兄弟说话

另有一股新鲜味儿,实是一百个盼望他别走,说道:“杨大哥,咱们这么久没见,我有好多

话要问你呢。再说,今晚开英雄大宴,东南西北、各家各派的英雄好汉都来聚会,你怎不见

识见识呢?”

杨过笑道:“我又不是英雄,若是也来与会,岂不教那些大英雄们笑话?”郭芙道:

“那也说得是。”微一沉吟,道“反正陆家庄不会武功之人也很多,你跟那些帐房先生、管

家们一起喝酒吃饭,也就是了。”杨过一听大怒,心想:“好哇,你将我当作低三下四之人

看待了。”脸上却丝毫不露气恼之色,笑道:“那可不错。”他本想一走了之,此时却将心

一横,决意要做些事情出来羞辱她一番。

郭芙自小娇生惯养,不懂人情世故,她这几句话其实并非有意相损,却不知无意中已大

大得罪了人。她见杨过回心转意,笑道:“快走罢,别去得迟了,给妈先到,就偷看不到

了。”她在前快步而行,杨过气喘吁吁的跟着,落脚沉重,显得十分的迟钝笨拙。

好容易奔近黄蓉平时传授鲁有脚棒法之处,只见武氏兄弟已爬在树梢,四下张望。郭芙

跃上树枝,伸下手来拉杨过上去。杨过握着她温软如绵的小手,不由得心中一荡,但随即想

起:“你就是再美十倍,也怎及得上我姑姑半分?”

郭芙悄声问道:“我妈还没来么?”武修文指着西首,低声道:“鲁长老在那□舞棒,

师母和师父走开说话去了。”郭芙生平就只怕父亲一人,听说他也来了,觉得有些不妥,但

见鲁有脚拿着一根竹棒,东边一指,西边一搅,毫无惊人之处,低声道:“这就是打狗棒法

么?”武敦儒道:“多半是了。师母正在指点,师父过来有事和师母商量,请她到一旁说话

去了,鲁长老就独个儿这么练着。”

郭芙又看了几招,但觉呆滞,不见奥妙,说道:“鲁长老还没学会,没甚么好看,咱们

走罢。”杨过见鲁长老所使的棒法,与洪七公当日在华山绝顶所传果然分毫不错,心中冷

笑:“小女孩儿甚么也不懂,偏会口出大言。”

武氏兄弟对郭芙奉命唯谨,听说她要走,正要跃下树来,忽听树下脚步声响,郭靖夫妇

并肩走近。只听郭靖说道:“芙儿的终身大事,自然不能轻忽。但过儿年纪还小,少年人顽

皮胡闹总免不了的。在全真教闹的事,看来也不全是他错。”黄蓉道:“他在全真教捣蛋,

我才不在乎呢。你顾念郭杨两家祖上累世的交情,原本是该的。但杨过这小子狡狯得紧,我

越是瞧他,越觉得像他父亲,我怎放心将芙儿许他?”

杨过、郭芙、武氏兄弟四人听了这几句话,无不大惊。四人虽知郭杨两家本有瓜葛牵

连,却不知上代原来渊源极深,更万想不到郭靖有意把女儿许配给杨过。这几句话与各人都

有莫大干系,四人自是都凝神倾听,四颗心一齐怦怦乱跳。

只听郭靖道:“杨康兄弟不幸流落金国王府,误交匪人,才落得如此悲惨下场,到头来

竟致□骨不全。若他自小就由杨铁心叔父教养,决不至此。”黄蓉叹了口气,想到嘉兴王铁

枪庙中那晚惊心动魄之事,兀自寒心,低声的道:“那也说得是。”

杨过对自己身世从来不明,只知父亲早亡,死于他人之手,至于怎样死法,仇人是谁,

即是自己生母也不肯明言。此时听郭靖提到他父亲,说甚么“流落王府,误交匪人”,又是

甚么“□骨不全”,登时如遭雷轰电掣,全身发颤,脸如死灰。郭芙斜眼瞧了他一眼,见他

如此神色,不由得心中害怕,担心他突然摔下,就此死去。

郭靖与黄蓉背向大树,并肩坐在一块岩石之上。郭靖轻抚黄蓉手背,温言道:“自从你

怀了这第二个孩子,最近身子大不如前,快些将丐帮的大小事务一古脑儿的交了给鲁有脚,

须得好好补养才是。”郭芙大喜,心道:“原来妈妈有了孩子,我多个弟弟,那可有多好。

妈怎么又不跟我说?”

黄蓉道:“丐帮之事,我本来就没多操心。倒是芙儿的终身,好教我放心不下。”郭靖

道:“全真教既不肯收容过儿,让我自己好好教他罢。我瞧他人是极聪明的,将来我把功夫

尽数传与他,也不枉了我与他爹爹结义一场。”

杨过此时才知郭靖原来与自己生父是金兰兄弟,“郭伯伯”这三个字,中间实有重大含

义,听郭靖言语中对自己情重,心中感动,几欲流下泪来。

黄蓉叹道:“我就是怕他聪明反被聪明误,因此只教他读书,不传武功。盼他将来成为

一个深明大义、正正派派的好男儿,纵使不会半点武功,咱们将芙儿许他,也是心满意足的

了。”郭靖道:“你事事想得周全,用心本来很好,可是芙儿是这样的一个脾气,这样的一

身武功,要她终身守着一个文弱书生,你说不委屈她么?你说她会尊重过儿么?我瞧啊,这

样的夫妻定然难以和顺。”黄蓉笑道:“也不怕羞!原来咱俩夫妻和顺,只因为你武功胜过

我了。郭大侠,来来来,咱俩比划比划。”郭靖笑道:“好,黄帮主,你划下道儿来罢。”

只听拍的一声,黄蓉在郭靖肩头轻轻拍了一下。

过了一会,黄蓉道:“唉,这件事说来好生为难,就算过儿的事暂且搁在一旁,武家哥

儿俩又怎生分解?你瞧大武好些呢,还是小武好些?”郭芙和武氏兄弟三人之心自然大跳特

跳。杨过事不关己,却也急欲知道郭靖对二人的评语。

只听郭靖“嗯”了一声,隔了好久始终没有下文,最后才道:“小事情上是瞧不出的。

一个人要面临大事,真正的品性才显得出来。”他声调转柔,说道:“好,芙儿年纪还小,

过几年再说也不算迟,说不定到那时一切自有妥善安排,全不用做父母的操心。你教导鲁长

老棒法,可别太费神了,这几日我总觉你气息纷乱,有些担心。我找过儿去,跟他谈谈。”

说着站起身来,向来路回去。

黄蓉坐在石上调匀一会呼吸,才招呼鲁有脚过来试演棒法。这时鲁有脚已将三十六路打

狗棒法尽数学全,只是如何使用却未领会诀窍。黄蓉耐着性子,一路路的详加解释。

那打狗棒法的招数固然奥妙,而诀窍心法尤其神妙无比,否则小小一根青竹棒儿怎能成

为丐帮镇帮之宝?以欧阳锋如此厉害的武功,竟要苦苦思索,方能拆解得一招半式?黄蓉已

花了将近一个月工夫,才将招数传授了鲁有脚,此时再把口诀和变化心法念了几遍,叫他牢

牢记住,说到融会贯通,那是要瞧各人的资质与悟性了,却不是师父所能传授得了的。

郭芙与武氏兄弟不懂棒法,只听得索然无味,甚么“封”字诀如何如何,“缠”字诀又

怎样怎样,第十八变怎样转为第十九变,而第十九变又如何演为第二十变。三人几次要想溜

下树去,却又怕给黄蓉发觉,只盼她尽快说完口诀,与鲁有脚一齐走开。那知黄蓉预定今日

在英雄大宴之前将帮主之位传给鲁有脚,预定此时将棒法口诀一齐传完,倘若他无法领会,

宁可日后慢慢再教,总之是遵依帮规,使他在接任帮主之时已然学会打狗棒法,因之说了将

近一个时辰还没说完。偏生鲁有脚天资不佳,兼之年纪已老,记心减退,一时之间那□记得

了这许多?黄蓉反来覆去说了一遍又一遍,他总是难以记得周全。

黄蓉自十五岁上与郭靖相识,对资质迟钝之人相处已惯,鲁有脚记心不好,她倒也并不

着恼。苦在帮规所限,这口诀心法必须以口相传,决不能录之于笔墨,否则写将出来让他慢

慢读熟,倒可省却不少心力了。

当日洪七公在华山绝顶与欧阳锋比武,损耗内力后将这棒法每一招每一变都教了杨过,

叫他演给欧阳锋观看,但临敌使用的口诀心法却一句不传。他想杨过虽听了招数,不明心

法,实无半点用处,这样便不算犯了帮规,而当时并非真的与欧阳锋过招,使棒的心法自也

不必传授。那知杨过竟会在此处原原本本的尽数听到。他天资高出鲁有脚百倍,只听到第三

遍,早已一字不漏的记住,鲁有脚却兀自颠三倒四、缠七来八的背不清楚。

黄蓉第二次怀孕之后,某日修习内功时偶一不慎,伤了胎气,因是大感虚弱。这日教了

半天,颇感疲累,倚在石上休息,合眼养了一会神,叫道:“芙儿、儒儿、文儿、过儿,一

起都给我滚下来罢!”

郭芙等四人大吃一惊,都想:“怎么她不动声色,原来早知道了!”郭芙笑道:“妈,

你真有本事,甚么都满不过你。”说着使一招“乳燕投林”,轻轻跃在她面前。武氏兄弟跟

着跃下,杨过却慢慢爬下树来。

黄蓉哼了声道:“凭你们这点功夫,也想偷看来着?若是连你们几个小贼也知觉不了,

到江湖上行走,只怕过不了半天就中歹人埋伏。”郭芙讪讪的有些不好意思,但自恃母亲素

来宽纵,也不怕她责骂,笑道:“妈,我拉了他们三个来,想要瞧瞧威震天下的打狗棒法,

那知道鲁长老使的一点也不好看。妈,你使给我瞧瞧。”

黄蓉一笑,从鲁有脚手中接过竹棒,道:“好,你小心着,我要绊小狗儿一交。”郭芙

全神留心下盘,只待竹棒伸来,立即上跃,教她绊之不着。黄蓉竹棒一幌,郭芙急忙跃起,

双足离地半尺,刚好棒儿一绊,轻轻巧巧的便将她绊倒了。郭芙跳起身来,大叫:“我不

来,我不来。那是我自己不好。”黄蓉笑道:“好罢,你爱怎么着就怎么着。”

郭芙摆个马步,稳稳站着,转念一想,说道:“大武哥哥,小武哥哥,你两个在我旁

边,也摆马步。”武氏兄弟依言站稳。郭芙伸出手臂与二人手臂相勾,合三人之力,当真是

稳若泰山,说道:“妈,不怕你啦,除非是爹爹的降龙十八掌,那才推得动我们。”黄蓉微

微一笑,挥棒往三人脸上横扫过去,势挟劲风,甚是峻急。三人连忙仰后相避,这么一来,

下盘扎的马步自然松了。黄蓉竹棒回带,使个“转”字诀,往三人脚下掠去,三人立足不

稳,同时扑地跌倒。总算三人武功已颇有根基,上身微一沾地,立即跃起。

郭芙叫道:“妈,你这个仍是骗人的玩意儿,我不来。”黄蓉笑道:“适才我传授鲁长

老那绊、劈、缠、戳、挑、引、封、转八诀,那一诀是用蛮力的?你说我这是个骗人的玩竟

儿,那不错,武功之中,十成中九成是骗人的玩意儿,只要能把高手骗倒,那就是胜了。只

有你爹爹的降龙十八掌这等武功,那才是真功夫的硬拚,用不着使巧劲诈着。可是要练到这

一步,天下能有几人能够?”

这几句话只把杨过听得暗暗点头,凝思黄蓉所述的打狗棒心法,与洪七公所说的招数一

加印证,当真是奥妙无穷。郭芙等三人虽然懂了黄蓉这几句话,却未悟到其中妙旨。

黄蓉又道:“这打狗棒法是武林中最特异的功夫,卓然自成一家,与各门派的功夫均无

牵涉。单学招数,若是不明口诀,那是一点无用。凭你绝顶聪明,只怕也难以自创一句口

诀,以之与招数相配。但若知道了口诀,非我亲传招数,也只记得甚么『绊、劈、缠、戳、

挑、引、封、转』八个字而已,因此不怕你们四个小鬼偷听。若是我传授别种武功,未得我

的允准,以后可万万不能偷听偷学,知道了么?”郭芙连声答应,笑道:“妈,你的功夫我

何必偷学?难道你还有不肯教我的么?”

黄蓉用竹棒在她臀上轻轻一拍,笑道:“跟两位武家哥哥玩去。过儿,我有几句话跟你

说。鲁长老,你慢慢去想罢,一时记不全,日后再教你。”鲁有脚、郭芙等四人别了黄蓉,

自回陆家庄去,只留下杨过站着。

杨过心中怦怦而跳,生怕黄蓉知道他偷学打狗棒法,要施辣手取他性命。

黄蓉见他神色惊疑不定,拉着他手,叫他坐在身边,柔声道:“过儿,你有很多事,我

都不明白,若是问你,料你也不肯说。不过这个我也不怪你。我年幼之时,性儿也是极其怪

僻,全亏得你郭伯伯处处容让。”说到这□,轻轻叹了口气,嘴角边现出微笑,想起了自己

少年时淘气之事,又道:“我不传你武功,本意是为你好,那知反累你吃了许多苦头。你郭

伯伯爱我惜我,这份恩情,我自然要尽力报答,他对你有个极大的心愿,望你将来成为一个

顶天立地的好男儿。我定当尽力助你学好,以成全他的心愿。过儿,你也千万别让他灰心,

好不好?”

杨过从未听黄蓉如此温柔诚恳的对自己说话,只见她眼中充满着怜爱之情,不由得大是

感动,胸口热血上涌,不禁哇的一声,哭了出来。

黄蓉抚着他的头发,柔声说道:“过儿,我甚么也不用瞒你。我以前不喜欢你爹爹,因

此一直也不喜欢你。但从今后,我一定好好待你,等我身子复了原,我便把全身武功都传给

你。郭伯伯也说过要传你武功。”

杨过更是难过,越哭越响,抽抽噎噎的道:“郭伯母,很多事我瞒着你,我……我……

我都跟你说。”黄蓉抚着他头发,说道:“今日我很倦,过几天再说不迟,你只要做个好孩

子,我就喜欢啦。待会开丐帮大会,你也来瞧瞧罢。”杨过心想洪七公逝世这等大事,自须

在大会中明言,擦着眼泪不住点头。

二人在大树下这一席话,都是真情流露,将从前相互不满之情,豁然消解。说到后来,

杨过竟然破涕为笑,又想到郭靖言语中对自己的期望与厚意,自与小龙女分别以来首次感到

这般温暖。

黄蓉说了一会话,觉得腹中隐隐有些疼痛,慢慢站起,说道:“咱们回去罢。”携着他

手,缓步而行。杨过心想该把洪七公的死讯先行禀明,道:“郭伯母,我有一件很要紧的事

跟你说。”黄蓉只感丹田中气息越来越不顺畅,皱着眉头道:“明儿再说,我……我不舒

服。”

杨过见她脸色灰白,不禁担心,只觉她手掌有些阴凉,大着胆子暗自运气,将一股热力

从手掌上传了过去。当他与小龙女在终南山同练玉女心经之时,这门掌心传功的法门已练得

极是纯熟,但他怕黄蓉的内功与他所学互有冲撞□触,初时只微微传了些过去,后来觉得通

行无阻,这才增加内力。

黄蓉感到他传来的内力绵绵密密,与全真派内功全然不同,但柔和浑厚,实不在全真高

手之下,体内大为受用,片刻之间,她逆转的气血已归顺畅,双颊现出晕红,心中惊异:

“这孩子却在那□学到了这上乘内功?”向他一笑,意甚嘉许。

正要出言询问,郭芙远远奔来,叫道:“妈,妈,你猜是谁来了?”黄蓉笑道:“今儿

天下英雄聚会,我怎知是谁来了?”突然心念一动,欢然道:“啊,是武家哥哥的师伯、师

叔们,这可多年不见了。”郭芙道:“妈你真聪明,怎么一猜就中?”黄蓉笑道:“这有何

难?武家哥儿俩寸步也不离开你,忽然不跟着你,定是他们亲人到了。”杨过向来自恃聪明

机变,但见黄蓉料事如神,远在自己之上,不禁骇服。

黄蓉又道:“芙儿,恭喜你又得能多学一门上乘武功,就只怕你学不会。”郭芙问道:

“甚么武功?”杨过冲口而出:“一阳指!”郭芙不去理他,随口道:“你懂甚么?妈,是

甚么武功?”黄蓉笑道:“杨大哥不已说了?”郭芙道:“啊,原来是妈跟你说的。”

黄蓉和杨过都微笑不语。黄蓉心想:“过儿聪明智慧,胜于武家兄弟十倍。芙儿是个草

包,更加不用提。他知一阳指是一灯大师的本门功夫,武氏兄弟的师叔伯们到来,怜他兄弟

孤苦,定会传授,而他哥儿俩要讨好芙儿,自是学到甚么就转送给她甚么了。”郭芙却好生

奇怪,妈妈干么要将此事先告诉了杨过,难道真要将我终身许给这小叫化吗?想到此处,不

由得向杨过白了一眼,做个鬼脸。

大理国一灯大师座下有渔樵耕读四大弟子。武氏兄弟的父亲武三通即是位列第三的农

夫。他自与李莫愁一战受伤,迄今影踪不见,存亡未卜。此次来赴英雄宴的是渔人泗水渔隐

与书生朱子柳二人。

朱子柳与黄蓉一见就要斗口,此番阕别已十余年,两人相见,又是各逞机辩。欢叙之

后,泗水渔隐与朱子柳二人果然找了间静室,将一阳指的入门功夫传于武氏兄弟。

这日上午,陆家庄上又到了无数茧雄好汉。陆家庄虽大,却也已到处挤满了人。

中午饭罢,丐帮帮众在陆家庄外林中聚会。新旧帮主交替是丐帮最隆重的庆典,东南西

北各路高辈弟子尽皆与会,来到陆家庄参与英雄宴的群豪也均受邀观礼。

十余年来,鲁有脚一直代替黄蓉处理帮务,公平正直,敢作敢为,丐帮中的污衣、净衣

两派齐都心悦诚服。其时净衣派的简长者已然逝世,梁长老长年缠绵病榻,彭长老叛去,帮

中并无别人可与之争,是以这次交替乃是顺理成章之事。黄蓉按着帮规宣布后,将历代帮主

相传的打狗棒交给了鲁有脚,众弟子一齐向他唾吐,只吐得他满头满脸、身前身后都是痰

涎,于是新帮主接任之礼告成。

杨过见帮主交接的礼节甚是奇特,心中暗暗称异,正要起身禀报洪七公逝世的讯息,忽

见一个老年乞丐跃上大石,大声说道:“洪老帮主有令,命我传达。”帮众听了,登时齐声

欢呼。他们十多年未得老帮主信息,常自挂念,忽闻他有号令到来,个个欣喜若狂。人丛中

一个乞丐大声叫道:“恭祝洪老帮主安好!”众丐一齐呼叫,当真是声振天地。呼声此伏彼

起,良久方止。

杨过见群丐人人激动,有的甚至泪流满面,心想:“大丈夫得能如此,方不枉在这世上

走一遭。只是众人这等欢欣,我又何忍将洪老帮主逝世的讯息说了出来?何况我人微言轻,

述说这等大事,他们未必肯信。会中七嘴八舌,势必乱成一团,这又不是好事,何必扫他们

的兴?”再想:“他们问到洪老帮主的死因,我自不能隐瞒义父跟他比武之事。武氏兄弟知

道我跟义父学过『蛤蟆功』,他们焉有不说出来之理?会中这许多化子难免要疑心我从旁相

助义父,一起下手,因而害死了洪老帮主,那当真是百口莫辩了。待得大会散后,我详详细

细的告知郭伯母,让她转告便了。”暗自庆幸亏得这老丐抢先出来,否则自己未加深思,迳

自直言,势必要惹起重大麻烦。

只听那老丐说道:“半年之前,我在广南东路韶州始兴郡遇见洪老帮主,陪着他老人家

喝了一顿酒。他老人家身子健旺,胃口极好,酒量跟先前亦是一般无二。”群丐又是大声欢

叫,夹杂着不少笑声。那老丐接着道:“老帮主这些年来,杀了不少祸国殃民的狗官恶霸,

他说刚听到消息,有五个大坏蛋叫作甚么『藏边五丑』,奉了蒙古鞑子之命,在川东、湖广

一带作了不少坏事,他老人家就要赶去查察,要是的确如此,自然要取了这五条狗命。”

一名中年乞丐站起身来,说道:“『藏边五丑』,前一阵好生猖獗,只是行踪飘忽,我

们川东众兄弟始终找他们不到。近来却突然不知去向,定然是给老帮主出手除了。”丐帮弟

子与观礼的群豪纷纷鼓掌。杨过心下黯然:“你们怎知洪老帮主和我义父将『藏边五丑』打

成废人之后,他二位不久便离开了人世。”

那老丐又道:“洪老帮主言道:方今天下大乱,蒙古鞑子日渐南侵,蚕食我大宋天下,

凡我帮众,务须心存忠义,誓死杀敌,力御外侮。”群丐齐声答应,神情极是激昂。那老丐

道:“朝廷政事紊乱,奸臣当道,要那些臭官儿们来保国护民,那是办不到的。眼下外患日

深,人人都要存着个捐躯报国之心,洪老帮主命我勉励众位好兄弟,要牢牢记住『忠义』二

字。”群丐轰然而应,齐声高呼:“誓死尊从洪老帮主的教训。”

杨过自幼失教,不知“忠义”两字有何等重大干系,只是见群丐正义凛然,不禁大有所

感,觉得前时戏弄丐帮弟子,倒是自己的不是了。

丐帮大会以后办的都是些本帮赏罚升黜等事,帮外宾客不便与闻,纷纷告辞退出。

到得晚间,陆家庄内内外外挂灯结彩,华烛辉煌。正厅、前厅、后厅、厢厅、花厅各处

一共开了二百余席,天下成名的英雄豪杰倒有一大半赴宴。这英雄大宴是数十年中难得一次

的盛举,若非主人交游广阔,众所钦服,决计难以邀到这许多武林英豪。

郭靖、黄蓉夫妇陪伴主宾,位于正厅。黄蓉替杨过安排席次,便在好坐席之旁。郭芙与

武氏兄弟反而坐得甚远。

郭芙初时有些奇怪,心想:“这人不会武功,妈怎么让他坐这好位?”突然转念一想,

不由得心中一凉:“啊哟不好,爹爹说要将我许配于他,莫非妈竟依从了爹爹?”她越想越

怕,想到刚才眼见妈妈拉住了杨过之手而行,神情亲热,又想爹妈互敬互重,爹爹要是执意

如此,妈妈自也不会不允。她斜眼望着杨过,又是担心,又是气愤,心想:“我怎能嫁给这

小叫化?”忍不住要哭了出来。武修文恰好在此时说道:“芙妹,你瞧那姓杨的小子也坐在

这儿,他算是那一门子的英雄?”郭芙气鼓鼓的道:“你有本事就赶他走啊!”

武氏兄弟对杨过原本只是心存轻视,但在树上听到郭靖说要将女儿许配于他,已然大生

敌意。武修文听了郭芙之言,心想:“我何不羞辱他一番?教他在众英雄之前大大出一番

丑。师母向来极其要强好胜,这姓杨的当众栽个大□斗,师母便决不能再要他做女婿。”他

适才跟师伯学了一阳指功夫,正好一试,说道:“他既要冒充英雄,那就让他摆摆架子,大

大的露一下脸。”站起身来,满满斟了两杯酒,走到杨过身旁,说道:“杨大哥,这些年来

你定是挺得意罢?我敬你一杯。”

杨过见武修文走近之时,眼光不住转过去瞧郭芙,脸上神色狡狯,显是不怀好意,心

想:“他过来敬酒,定有鬼花样。但说在酒中下毒,料他也是不敢。”于是站起接过酒来,

说道:“多谢。”一饮而尽。就在此时,武修文突然伸出右手食指,往他腰间点去。他将身

子挡住了旁人眼光,这一指对准了杨过的“笑腰穴”,听师伯言道,以一阳指法点中了敌人

的“笑腰穴”,对方便要大笑大叫,穴道不解,始终大笑不止。

杨过早就在全神提防,岂能中此暗算?其实即是对方出其不意的突施偷袭,以他此时武

功,也决不能着了道儿。若依杨过平时半点不肯吃亏的脾气,定要狠狠反击,不是摔武修文

一交,便是反点他“笑腰穴”,但今日与黄蓉说了一番话后,心中愉乐,和平舒畅,暗想:

“你虽和我过不去,但总是郭伯伯、郭伯母的徒弟,我也不来跟你一般见识。”当下暗运欧

阳锋所授内功,全身经脉霎时之间尽皆逆转,所有穴道即行变位,只是他此时并非头下脚上

的倒立,而于这功夫也是修为甚浅,经脉只能逆转片刻,一呼一吸之后便即回顺,必须再运

内功,方得二次逆转片时。但就只这么短短一刻,已足令武修文这一指全无效用。

武修文一指点后,见杨过只是微微一笑,坐回原位,竟是半点不动声色,心中好生奇

怪,回到自己席上,低声道:“哥哥,怎么师伯教的功夫不管使?”武敦儒道:“甚么不管

使?”武修文将适才之事说了。武敦儒冷笑道:“定是你出指不对,又或是认穴歪了。”武

修文急道:“怎么不对?你瞧。”手指一起,作势往兄长腰中点去,姿式劲道,与师伯所传

丝毫不差。

郭芙小嘴一撅,道:“我还道一阳指是甚么了不起的玩意,哼!瞧来也没甚么用。”她

得知武氏兄弟学了一阳指而自己不会,虽说二人日后必定传她,心中却已不甚乐意。

武敦儒霍地站起身来,也斟了两杯酒,走到杨过身前,说道:“杨大哥,咱哥儿俩数年

不见,此番重逢,小弟也敬你一杯。”杨过心中暗笑:“你弟弟已显过身手,瞧你做哥哥的

又有甚么高招?”筷上夹了一大块牛肉,也不放下,左手接过酒杯,笑道:“多谢。”

武敦儒更不遮掩,右臂□出,袍袖带风,出指疾往杨过腰间戳去。杨过见他来指势狠,

自己于这逆运经脉的功夫所习有限,只怕抵挡不住,当下不再运气逆脉,手臂下垂,将一大

块牛肉挡在自己“笑腰穴”上。他这一下后发而先至,武敦儒全然不觉,食指戳去,正好刺

中牛肉。杨过放下筷子,笑道:“喝了酒吃块牛肉最好。”武敦儒提起手来,只见五只手指

抓着好大一块牛肉,汁水淋漓,拿着又不是,抛去又不好,甚是狼狈,狠狠向杨过瞪了一

眼,回入座中。

郭芙见手中抓着一大块牛肉,很是奇怪,问道:“那是甚么?”武敦儒胀红了脸,难以

答话。正狼狈间,只见丐帮新任帮主鲁有脚举着酒杯,站了起来。

他举杯向群雄敬了一杯酒,朗声说道:“敝帮洪老帮主传来号令,言道蒙古南侵日急,

命敝帮帮众各出死力,抵御外侮。现下天下英雄会集于此,人人心怀忠义,咱们须得商量一

个妙策,使得蒙古鞑子不敢再犯我大宋江山。”他说了这几句话后,群雄纷纷起立,你一言

我一语,都是赞同之意。此日来赴英雄宴之人多数都是血性汉子,眼见国事日非,大祸迫在

眉睫,早就深自忧心,有人提起此事,忠义豪杰自是如响斯应。

一个银髯老者站起身来,声若洪钟,说道:“常言道蛇无头不行,咱们空有忠义之志,

若无一个领头的,大事难成。今日群雄在此,大多儿便推举一位德高望重、人人心服的豪杰

出来,由他领头,众人齐奉号令。”群雄一齐喝采,早有人叫了起来:“就由你老人家领头

好啦!”“不用推举旁人啦!”

那老者哈哈笑道:“我这臭老儿又算得那一门子货色?武林高手,自来以东邪、西毒、

南帝、北丐、中神通为首。中神通重阳真人仙去多年,东邪黄岛主独来独往,西毒非我辈中

之人,南帝远在大理,不是我大宋百姓。群雄盟主,自是非北丐洪老前辈莫属。”

洪七公是武林中的泰山北斗,当真是众望所归,群雄一齐鼓掌,再无异议。

人丛中一人说道:“洪老帮主自然做得群雄盟主,除他老人家之外,又有那一个艺能服

众,德能胜人,担当得了这个大任?”他话声响亮,众人齐往发声之处瞧去,却看不到人,

原来说话的人身材甚矮,给旁边之人遮没了。有人问道:“是那一位说话?”

那矮子跃起身来,站到了桌上,但见他身高不满三尺,年逾四旬,满脸透着精悍之气。

有人识得他是江西好汉“矮狮”雷猛。众人欲待要笑,见了他左顾右盼的威猛眼光,都把笑

声吞下了肚□。只听他道:“可是洪老帮主行事神出鬼没,十年之中难得露一次脸,要是遇

上了抗敌御侮的大事,恰好无法向他老人家请示,那便如何?”群雄心想:“这话倒也说得

是。”雷猛又道:“咱们今日所作所为,全是尽忠报国的事,实无半点私心。咱们推举一位

副盟主,洪老盟主云游四方之时,大多儿就对他唯命是从。”

喝采鼓掌声中,有人叫道:“郭靖郭大侠!”有人叫道:“鲁帮主最好。”有人道:

“丐帮前□帮主足智多谋,又是洪老帮主的弟子,我推举黄帮主。”又有人道:“就是此间

陆庄主。”更有人叫:“全真教马教主。长春子丘真人。”一时众论纷耘。

正乱间,厅口快步进来四个道人,却是郝大通、孙不二、赵志敬、尹志平四人。杨过见

他们去而复回,心道:“哼,要跟我再干一场吗?”郭靖和陆冠英大喜,忙离席相迎。全真

派号称天下武术正宗,今日英雄大宴中若无全真派高手参与,自然大为逊色。”郝大通在郭

靖耳边低声道:“有敌人前来捣乱,须得小心提防。我们特地赶回报讯。”郭靖心想,广宁

子郝大通是全真教中有数高手,江湖上武功胜过他的没有几人,他说这几句话的声音微微发

颤,对头自必是极厉害的人物,低声问道:“欧阳锋?”郝大通道:“不,是我曾折在他手

下的那个蒙古人。”郭靖心中一宽,点头道:“是霍都王子?”

郝大通还未回答,只听得大门外号角之声鸣鸣吹起,接着响起了断断续续的击磐之声。

陆冠英叫道:“迎接贵宾!”语声甫歇,厅前已高高矮矮的站了数十个人。

堂上群雄都在欢呼畅饮,突然见这许多人闯进厅来,都是微感诧异,但均想此辈定是来

赴英雄宴的人物,眼见内中并无相识之人,也就不以为意。

郭靖低声向黄蓉转述了郝大通的说话,便即站起身来,夫妻俩与陆冠英夫妇一起迎了出

去。郭靖识得那容貌清雅、贵公子模样的是蒙古霍都王子;那脸削身瘦的藏僧是霍都的师兄

达尔巴。这二人曾在终南山重阳宫中会过,虽是一流高手,但武功比自己为逊,也不去惧

他。只见这二人分站两旁,中间站着一个身披红袍、极高极瘦、身形犹似竹□一般的藏僧,

脑门微陷,便似一只碟子一般。

郭靖与黄蓉互望了一眼,他们曾听黄药师说起过西藏密宗的奇异武功,练到极高境界之

时,顶门微微凹下,此人顶心深陷,难道武功当真高深之极?怎么江湖上从不曾听说西藏有

这么一个高手?两人暗中提防,同时躬身施礼。郭靖说道:“各位远道到来,就请入座喝上

几杯。”他既知来者是敌,也不说甚么“光临、欢迎”之类口是心非的言语。陆冠英吩咐庄

丁另开新席,重整杯盘。

武氏兄弟一直帮着师父师母料理事务,武修文快手快脚,尤是第一等的精明干练人物。

两兄弟指挥庄丁,在最尊贵处安排席次,一面不住道歉,请众宾挪动座位。郭芙见杨过安安

稳稳的坐着,全不动弹,瞧着十分的不顺眼,心道:“你也算得甚么英雄?天下英雄死光光

了,也轮不到你。”向武修文使个眼色,又向杨过一努嘴。武修文会意,走到杨过身前,说

道:“杨大哥,你的座位儿挪一挪。”也不等他示意可否,已指挥庄丁将他杯筷搬到了屋角

落□最僻的一席。杨过心中怒火渐盛,当下也不说话,只是暗暗冷笑。

这边厢霍都王子向那高瘦藏僧说道:“师父,我给你老人家引见中原两位大名鼎鼎的英

雄……”郭靖一惊:“原来他是这蒙古王子的师父。”那藏僧点了点头,双目似开似闭。霍

都王子道:“这位是做过咱们蒙古西征右军元帅的郭靖郭大侠,这位是郭夫人,也即是丐帮

的黄帮主。”那藏僧听到“蒙古西征右军元帅”八字,双目一张,斗然间精光四射,在郭靖

脸上转了一转,重又半垂半闭,对丐帮的帮主却似不放在心上。

霍都王子朗声说道:“这位是在下的师尊,西藏圣僧,人人尊称金轮法王,当今大蒙古

国皇后封为第一护国大师。”这几句话说得甚是响亮,满厅英雄都听得清清楚楚。众人愕然

相顾,均想:“我们在这□商议抵御蒙古南侵,却怎地来了个蒙古的甚么护国大师?”

杨过更是一凛,记得那日在华山绝顶,义父与洪七公都曾称赞藏边五丑所学功夫“了不

起”,要他们带讯去叫师祖金轮法王来比划比划;此刻金轮法王与藏边五丑的师父达尔巴同

时到来,义父与洪七公却已不在人世了,既感伤心,又知这高瘦藏僧定是非同小可。

郭靖不知如何对付这几人才好,只淡淡的说道:“各位远道而来,请多喝几杯。”

酒过三巡,霍都王子站起身来,摺扇一挥,张了开来,露出扇上一朵娇艳欲滴的牡丹,

朗声说道:“我们师徒今日未接英雄帖,却来赴英雄大宴,老着脸皮做了不速之客,但想到

得会群贤,却也顾不得许多了。盛会难得,良时不再,天下英雄尽聚于此,依小王之见,须

得推举一位群雄的盟主,领袖武林,以为天下豪杰之长,各位以为如何?”

“矮狮”雷猛大声道:“这话不错。我们已推举了丐帮洪老帮主为群雄盟主,现下正在

推举副盟主,阁下有何高见?”

霍都冷笑道:“洪七公早就归位了。推一个鬼魂做盟主,你当我们都是死人么?”此言

一出,群雄齐声大哗,丐帮帮众尤其愤怒异常,纷纷叫嚷。霍都道:“好罢,洪七公若是未

死,就请他出来见见。”

鲁有脚将打狗棒高举两下,说道:“洪老帮主云游天下,行踪无定。你说要见,就轻易

见得着么?”霍都冷笑道:“莫说洪七公此时死活难知,就算他好端端的坐在此处,凭他的

武功德望,又怎及得上我师父金轮法王?各位英雄靖听了,当今天下武林的盟主,除了金轮

法王,再无第二人当得。”

群雄听了这一番话,都已明白这些人的来意,显是得知英雄大宴将不利于蒙古,是以来

争盟主之位。倘若金轮法王凭武功夺得盟主,中原豪杰虽然决不会听他号令,却也是削弱了

汉人抗拒蒙古的声势。众人素知黄蓉足智多谋,不约而同的转过头去望她,心想:“这几十

个人武功再强,也决不能是这□数千人的对手,不论单打独斗还是群殴,我们都不致落了下

风,大家只听黄帮主号令行事便了。”

黄蓉知道今日若不动武,决难善罢,群殴自然必胜,只是难令对方心服,朗声说道:

“此间群雄已推举洪老帮主为盟主,这个蒙古好汉却横来打岔,要推举一个大家从未闻名、

素不相识的甚么金轮法王。若是洪老帮主在此,原可与金轮法王各显神通,一决雌雄,只是

他老人家周游天下,到处诛杀蒙古鞑子,铲除为虎作伥的汉奸,没料到今日各位自行到来,

未能在此恭候,他老人家日后知道了,定感遗憾。好在洪老帮主与金轮法王都传下了弟子,

就由两家弟子代师父们较量一下如何?”

中原群雄大半知道郭靖武功惊人,又当盛年,只怕已算得当世第一,此时纵然是洪七公

也未必能强过他去,若与金轮法王的弟子相较,那是胜券在握,决无败理,当下纷纷叫好喝

采,声震屋瓦。在偏厅、后厅中饮宴的群雄得到讯息,纷纷涌来,一时廊下、天井、门边都

挤满了人,众人叫好助威。金轮法王一边人少,声势自是大大不如。

霍都当年在重阳宫与郭靖交手,一招即败,其时还道他是全真派门人,后来稍加打听,

自即知道了他的来历。师兄达尔巴与自己只伯仲之间,就算师兄弟两人齐上,多半也敌不过

洪七公这位弟子郭大侠,但若不允黄蓉之议,今日这盟主一席自是夺不到了,这个变故实非

始料之所及,不禁□徨无计。

金轮法王道:“好,霍都,你就下场去,和洪七公的弟子比划比划。”他话声极是重

浊,这句话一口气说将出来,全然不须转换呼吸。他一直在西藏住,料想凭着霍都的武功,

在中原定然少有敌手,最多是不敌北丐、东邪、西毒等寥寥几个前辈而已,却不知他曾折在

郭靖手下。霍都答应一声,随即低声道:“师父,那洪老儿的徒弟十分了得,弟子恐怕难以

取胜,莫要堕了师父的威风。”

金轮法王脸一沉,哼了一声,道:“难道连人家的徒儿也斗不过?快下去。”霍都甚是

尴尬,他输给郭靖之事,一直瞒着师父,此刻不敢事到临头才来禀明,他只道师父有通天彻

地之能,当世无人能与匹敌,只消法驾来到英雄宴,盟主之位自是手到拿来,那知竟会要自

己与郭靖比武,正自焦急,一个身穿蒙古官服的胖大汉子走近身来,凑嘴到他耳边轻轻说了

几句话。霍都一听大喜,站起身来,张开扇子拨了几拨,朗声说道:“素闻丐帮的镇帮之

宝,有一套叫做甚么打狗棒法的,是洪老帮主生平最厉害的本事。小王不才,要凭这柄扇子

破他一破。若是破得,看来洪七公的本事也不过尔尔了!”

黄蓉初时见有人在他耳边说话,并未在意,忽听他提到打狗棒法,只轻轻几句话,便将

武功最强的郭靖撇在一边,却是谁人献此妙策?向那蒙古人瞧去,当即省悟,认出此人是丐

帮中四大长老之一的彭长老,原来他已投靠蒙古,改穿了蒙古装束、留了蓬蓬松松的满鳃大

胡子,帽子低垂,直遮至眼,若不留神细看,还真认不出,也只有他,才知打狗棒法非丐帮

帮主不传,郭靖武功虽高,却是不会。霍都说这番话,明是指名向自己与鲁有脚挑战。鲁有

脚的棒法新学乍练,领会有限,使用不得,那是非自己出马不可了。

郭靖知道妻子的打狗棒法妙绝天下,料想可以胜得霍都,但她这几个月来胎气方动,内

息不调,万不能与人动武,于是步出座位,站在席间,说道:“洪老帮主的打狗棒法向来不

肯轻用,你就来领教领教他老人家的降龙十八掌好了。”

金轮法王双目半张半闭,见郭靖出座这么一站,当真是有若渊停岳峙,气势非凡,不由

得暗暗吃惊:“此人果真了不起。”

霍都哈哈一笑,说道:“终南山重阳宫中,小王与阁下曾有一面之缘,当日阁下自称是

马钰、丘处机诸道的门人,怎么又冒充起洪七公的弟子来啦?”郭靖正要回答,霍都抢着又

道:“一人投拜数位师父,本来也是常事。然而今日乃金轮法王与洪老帮主较量功夫,阁下

武功虽强,却是艺兼众门,须显不出洪老帮主的真实本事。”

这番话倒也甚是有理,郭靖本就拙于言辞,一时难以辩驳。群雄却大声叫嚷起来:“有

种就跟郭大侠较量,没胆子的就夹着尾巴走罢。”“郭大侠是洪老帮主及门弟子,若他不

得,谁又代得了?”“你先吃了降龙十八掌的苦头,再试打狗棒法不迟。”

霍都仰天长笑,发笑时潜运内力,哈哈哈哈,呵呵呵呵,将群雄七嘴八舌的言语都压了

下去,只震得大厅上的烛火摇幌不定。群雄相顾失色,都想:“瞧不出他年纪轻轻,公子哥

儿般的人物,居然有此厉害内功。”霎时间都静了下来。

霍都向金轮法王朗声道:“师父,咱们让人冤啦。初时只道今日天下英雄聚会,才千里

迢迢的赶来,那知尽是些贪生怕死之徒。咱们快走,你若不幸做了这些人的盟主,教干下好

汉说你是天下酒囊饭袋之首,岂非污辱了你老人家的名头?”

群雄均知他是有意相激,定要挑黄蓉出战,可是他说话如此狂妄,实是令人难忍。众人

喝骂声中,鲁有脚竹棒一摆,大踏步走到席间,道:“在下是丐帮新任帮主鲁有脚,打狗棒

法十成中还学不到一成,原本不该使用。只是你定要尝尝给打狗棒痛打一顿的滋味,在下就

打你几棒罢。”鲁有脚的武功本已颇为精湛,打狗棒法虽未学全,究已使他原来武功加强不

少威力,眼见霍都年甫三旬,料想他纵得高人传授,功力也必不深,他知黄蓉身子不适,自

己不论是胜是败,总不能让她涉险。

霍都只求不与郭靖过招,旁人不概不惧,当即抱拳躬身,说道:“鲁帮主,幸会幸会。

跟你讨教,再好也没有了。”黄蓉暗暗着急,但想鲁有脚新任帮主,他既已出言挑战,自己

便不能再加阻拦,否则既折了鲁有脚的威风,又显得自己的权势仍在丐帮帮主之上,只有让

他先斗上一阵再说。

陆家庄上管家指挥家丁,挪开酒席,在大厅上空出七八张桌子的地位来,更添红烛,将

厅中心照耀得白昼相似。

霍都叫道:“请罢!”两个字刚出口,扇子挥动,一阵劲风向鲁有脚迎面扑去,风中竟

微带幽香。鲁有脚怕风中有毒,忙侧风避开。霍都一扇挥出,跟着擦的一声,扇子已摺成一

条八寸长的点穴笔,迳向敌人胁下点去。鲁有脚竹棒扬起,竟不理会他的点穴,用缠字诀一

绊一挑。这打狗棒法当真巧妙异常,去势全在旁人万难料到之处,霍都轻跃相避,那知竹棒

猛然翻转,竟已击中他的脚胫。他一个踉跄,跃出三步,这才不致跌倒。旁观群雄齐声喝

采,呼叫:“打中狗儿啦!”“教你见识见识打狗棒法的威风!”

这一下挫折,霍都登时面红过耳,轻飘飘一个转身,左手挥掌击了出去。鲁有脚飞起左

脚,竹棒横扫,登时棒影飞舞,变幻无定。霍都暗暗心惊:“打狗棒法果然名不虚传!”打

叠十二分精神,右扇左掌,全力应付。鲁有脚皂棒法毕竟未曾学全,数次已可得手,始终功

亏一篑。郭靖、黄蓉在旁看着,不住暗叫:“可惜!”

再拆得十余招,鲁有脚棒法中的破绽越露越大。杨过每招看得清楚,不由得暗暗皱眉。

幸好打狗棒先声夺人,一出手就打中了对方脚胫,霍都心有所忌,不敢过份逼近,否则鲁有

脚早已落败。黄蓉见情势不妙,正欲开言叫他下来,鲁有脚突使一招“斜打狗背”,竹棒一

幌,夹头夹脸打在霍都的左边面颊。可是这一棒使得过重,失了轻妙之致,霍都羞痛交集之

下,伸手急带,已将竹棒抓在手□,当下再没顾虑,腾的一掌,正中鲁有脚胸口,跟着又横

扫一腿,喀喇一声,鲁有脚脚骨已断,一口鲜血喷出,向前直摔下去,两名七袋弟子急忙抢

上扶下。群雄见霍都出手如此狠辣,都是愤怒异常,纷纷喝骂。

霍都双手横持那根晶莹碧绿的竹棒,洋洋得意,说道:“丐帮镇帮之宝皂打狗棒,原来

也不过如此。”他有意要折辱这个中原侠义道的大帮会,双手拿住竹棒两端,便要将竹棒折

为两截。

突然间绿影幌动,一个清雅秀丽的少妇已站在面前,说道:“且慢!”正是黄蓉。霍都

见她身法奇快,吃了一惊,只说得一个:“你……”黄蓉左手轻挥,右手探取他双目。霍都

忙举手相格,黄蓉已将竹棒轻轻巧巧的夺了过来。

这一招夺棒手法叫做“□口夺杖”,乃是打狗棒法中极高明的招数。当年丐帮洞庭湖君

山大会,黄蓉曾以这招手法在杨康手中连夺三次竹棒。这一招变幻莫测,夺棒时百发百中,

再强的高手也闪避不及。堂上堂下群雄采声大起,黄蓉回身入座,将竹棒倚在身旁,留着霍

都站在当地,甚是狼狈。

他虽武学精深,但黄蓉到底用何手法夺去竹棒,实是不解其故,心想:“难道这女子会

使幻术?”耳听得众人纷纷议嘲,斜眼又见师父脸色铁青,料想这样一个美貌少妇真正本领

自必有限,当即大声道:“黄帮主,我已将棒儿还了给你,这就请来过过招。你总不会不敢

罢?”此言一出,果然有人以为适□并非黄蓉夺棒,乃是他将竹棒交还,以求比试。只有武

功极高之人,才看出是黄蓉强夺过来。

郭芙听了他这话大是气恼,她一生之中从未见人胆敢对母亲如此无礼,刷的一声,抽出

了佩剑。武修文道:“芙妹,我去给你出气。”武敦儒也是这个心思,二人不约而同的跃到

厅心。一个道:“我师母是尊贵之体。”另一个接上道:“焉能跟你这蛮子动手?”那一个

又道:“你先领教领教小爷的功夫再说。”

霍都见二人年纪轻轻,但身法端稳,确是曾得名师指点,心想:“我们今日来此,原是

要耀武扬威,折一折汉人武师的锐气,多打几场甚好。只是彼众我寡,若是惹成群殴,可就

难弄得很。”于是说道:“天下英雄请了,这两个乳臭小儿要和我比武,若是小王出手,只

怕给人说一声以大欺小,倘若不比,倒又似怕了两个孩子。这样罢,咱们言明比武三场,那

一方胜得两场,就取盟主之位。小王与鲁帮主适才的比试不必计算,大家从头比起。各位请

看妥是不妥?”这几句话占尽身分,显得极为大方。

郭靖、黄蓉与众贵宾低声商量,觉得对方此议实是难以拒却。今日与会之人,除了黄蓉

不能出阵之外,算来以郭靖、郝大通,和一灯大师的四弟子书生朱子柳三人武功最强。朱子

柳是大理国人,并非未人,但大理和大宋唇齿相依,近年来也颇受蒙古的胁迫,算得是同仇

敌忾,何况他与靖蓉夫妇交好,自是义不容辞。当下商定由朱子柳第一阵斗霍都,郝大通第

二阵斗达尔巴,郭靖压阵,挑斗金轮法王。这阵势是否能胜,殊无把握,要是金轮法王武功

当真极高,连郭靖也抵敌不住,说不定三阵连输,那当真是一败涂地了。

众人议论未决,黄蓉忽道:“我倒有个必胜的法儿。”郭靖大喜,正要相询,忽听金刃

劈风,霍霍生响,众人转过头来,只见武氏兄弟各使长剑,已和霍都一柄扇子斗在一起。郭

靖、黄蓉夫妇,以及一灯大师门下的点苍渔隐与朱子柳均关心徒儿安危,凝目观斗。

原来武氏兄弟听霍都王子出言不逊,直斥自己是乳臭小儿,这话给心上人听在耳中,这

面子如何下得去?何况适才见师母夺他竹棒,手到拿来,心想他虽打败鲁有脚,看来是鲁有

脚功夫实在太过不济,倒非此人了得;又想兄弟俩已得师父的武功真传,一人即或斗他不

过,二人合力,决无败理。也不管他要比三场比四场,当真是初生犊儿不怕虎,兄弟俩使个

眼色,双剑齐出。

可是郭靖武功虽高,却不大会调教徒儿,自己领会了上乘武学精义,传授时却总是辞不

达意,说不明白。武氏兄弟资质平平,在短短数年中又学到了多少?只数招之间,二人的长

剑便给霍都逼住了,半点施展不开。

霍都有意欲在群雄之前逞能立威,眼见武修文长剑刺到,他左手食指往上一托,搭住了

平面剑刃,扇子斜□挥去,拦腰击在剑刃之上,铮的一声,长剑断为两截。武氏兄弟大惊,

武修文急忙跃开,武敦儒怕伤了兄弟,挺剑直刺霍都背心,要教他不能追击。霍都早已料到

此招,头也不回,摺扇回转,两下□一凑合,正好搭在剑背,手指转了两转。他只是手指转

动,武敦儒手中长剑若要顺着扇子而转,肩骨非脱骱不可,只得松手离剑,向后跃开,但见

长剑直飞上去,剑光在半空中映着烛光闪了几闪,这才跌下。

武忘兄弟又惊又怒,虽然赤手空拳,并不惧怕。武敦儒左掌横空,摆着降龙十八掌的招

式;武修文却是右手下垂,食指微屈,只要敌人攻来,就使一阳指对付。

霍都见二人姿式凝重,倒也不敢轻视,心道:“赢到此处,已然够了,莫要见好不收,

自讨没趣。”降龙十八掌和一阳指都是武学中一等一的功夫,武氏兄弟功力虽浅,摆出来的

架子却是分毫不错,常人看了也不觉甚么,在霍都这等行家眼中却知并非易与,当下哈哈一

笑,拱手道:“两位请回罢,咱们只分胜败,不拚生死。”语意中已客气了许多。

武氏兄弟脸上含羞,料想空手与他相斗,多半只有败得更惨,二人垂头丧气的退在一

旁,却不到郭芙身边。郭芙急步过去,大声道:“武家哥哥,咱们三人齐上,再跟他斗

过。”众人群相注目。郭芙右手持剑,左手一挥,叫道:“我们师兄妹三个一齐来。”郭靖

喝道:“芙儿,别胡闹!”郭芙最怕父亲,只得退了几步,气鼓鼓的望住霍都。霍都见她娇

艳美貌,笑吟吟的点了点头。郭芙瞪了他一眼,转过头不理。武氏兄弟本来深恐郭芙耻笑,

此时见她全心袒护,足见有情,心中甚感安慰。

霍都打开摺扇,□了几下,说道:“这一场比试,自然也是不算的了。郭大侠,敝方三

人是家师、师兄与区区在下。我的功夫最差,就打这头阵,贵方那一位下场指教?谁胜谁

败,那可不是玩耍了。”

郭靖听妻子说有必胜之道,知道她智计百端,虽不知她使何妙策,却也已有恃无恐,大

声说道:“好,咱们就是三场见高下。”

霍都知道对方式功最强的是郭靖,师父天下无敌,定能胜他,黄蓉虽施过夺棒怪招,然

而瞧他的娇怯怯模样,当真动手,未必厉害,余人更不足道,于是目光向众人一扫,说道:

“各位如有异议,便请早言。胜负既决,就须唯盟主之命是从了。”

群雄要待答应,但见他连败鲁有脚与武氏兄弟,都是举重若轻,行有余力,不知尚有多

少本事没施展出来,大家倒也不敢接口,都转头望着靖蓉夫妇。

黄蓉道:“足下比第一场,令师兄比第二场,尊师比第三场,那是确定不移的了。是也

不是?”霍都道:“正是如此。”

黄蓉向身旁众人低声道:“咱们胜定啦。”郭靖道:“怎么?”黄蓉低声道:“今以君

之下驷,与彼上驷……”她说了这两句,目视朱子柳。朱子柳笑着接下去,低声道:“取君

上驷,与彼中驷;取君中驷,与彼下驷。既驰三辈毕,而田忌一不胜而再胜,卒得王千

金。”郭靖瞠目而视,不懂他们说些甚么。

黄蓉在他耳边悄声道:“你精通兵法,作忘了兵法老祖宗孙膑的妙策?”郭靖登时想起

少年时读“武穆遗书”,黄蓉曾跟他说过这个故事;齐国大将田忌与齐王赛马,打赌千金,

孙膑教了田忌一个必胜之法,以下等马与齐王的上等马赛,以上等马与齐王的中等马赛,以

中等马与齐王的下等马赛,结果二胜一负,赢了千金。现下黄蓉自是师此故智了。

黄蓉道:“朱师兄,以你一阳指功夫,要胜这蒙古王子是不难的。”朱子柳当年在大理

国中过状元,又做过宰相,自是饱学之士,才智过人。木理段氏一派的武功十分讲究悟性。

朱子柳初列南帝门墙之时,武功居渔樵耕读四大弟子之末,十年后已升到第二位,此时的武

功却已远在三位师兄之上。一灯大师对四名弟子一视同仁,诸般武功都是倾囊相授,但到后

来却以朱子柳领会得最多,尤其一阳指功夫练得出神入化。此时他的武功比之郭靖、马钰、

丘处机尚有不及,但已胜过王处一、郝大通等人了。

郭靖听妻子如此说,当即接口道:“请郝道长当那金轮法王,可就危险得紧。胜负固然

无关大局,只怕敌人出手过于狠辣,难以抵挡。”他心直口快,也不顾忌自己算上驷,而将

郝大通当作下驷未免太不客气。

郝大通深知这一场比武关系国家气运,与武林中寻常的争名之斗大大不同,若是给蒙古

国师抢去了天下英雄盟主之位,汉人武士不但丢脸,而且人心涣散,只怕难以结盟抗敌,共

赴国难,当下慨然说道:“这个倒不须顾虑,只要利于国家,老道纵然丧生于藏僧之手,那

也算不了甚么。”黄蓉道:“咱们在三场中只要先胜了两场,这第三场就不用再比。”郭靖

大喜,连声称是。

朱子柳笑道:“在下身负重任,若是胜不了这蒙古王子,那可要给天下英雄唾骂一世

了。”黄蓉道:“不用过谦,就请出马罢。”

朱子柳走到厅中,向霍都拱了拱手,说道:“这第一场,由敝人来向阁下讨教。敝人姓

朱名子柳,生平爱好吟诗作对,诵经读易,武功上就粗疏得很,要请阁下多多指教。”说着

深深一揖,从袖□取出一枝笔来,在空中画了几个虚圈儿,全然是个迂儒模样。

霍都心想:“越是这般人,越有高深武功,实是轻忽不得。”当下双手抱拳为礼,说

道:“小王向前辈讨教,请亮兵刃罢。”

朱子柳道:“蒙古乃蛮夷之邦,未受圣人教化,阁下既然请教,敝人自当指点指点。”

霍都心下恼怒:“你出言辱我蒙古,须饶你不得。”摺扇一张,道:“这就是我的兵刃,你

使刀还是使剑?”朱子柳提笔在空中写了一个“笔”字,笑道:“敝人一生与笔□儿为伍,

会使甚么兵刃?”霍都凝神看他那枝笔,但见竹管羊毫,笔锋上沾着半寸墨,实无异处,与

武林中用以点穴的纯纲笔大不相同,正欲相询,只见外面走进来一个白衣少女。

她在厅口一站,眼光在各人脸上缓缓转动,似乎在找寻甚么人。

堂上群雄本来一齐注目朱子柳与霍都二人,那白衣少女一住来,众人不由自主的都向她

望去。但见她脸色苍白,若有病容,虽然烛光如霞,照在她脸上仍无半点血色,更显得清雅

绝俗,姿容秀丽无比。世人常以“美若天仙”四字形容女子之美,但天仙究竟如何美法,谁

也不知,此时一见那少女,各人心头都不自禁的涌出“美若天仙”四字来。她周身犹如笼罩

着一层轻烟薄雾,似真似幻,实非尘世中人。

杨过一见到那少女,大喜若狂,胸口便似猛地给大铁槌重重一击,当即从屋角□一跃而

出,抱住了她,大叫:“姑姑,姑姑!”

这少女正是小龙女。

她自与杨过别后,在山野间兜了个圈子,重行潜金回进古墓石室。她十八岁前在古墓中

居住,当真是心如止水,不起半点漪澜,但自与杨过相遇,经过了这一番波折,再要如旧时

一般诸事不萦于怀,却是万万不能的了。每当在寒玉床上静坐练功,就想起杨过曾在此床睡

过;坐在桌边吃饭,便记起当时饮食曾有杨过相伴。练功不到片刻,便即心中烦躁,难以为

继。如此过了月余,再也忍耐不住,决意去找杨过,但找到之后如何对待,实是一无所知。

她于人情世故一窍不通,宛若深山野人一般,此时剧变骤生,可真是全然不知所措了。

下得山来,但见事事新鲜,她又怎识得道路,见了路人,就问:“你见到杨过没有?”

肚子饿了,拿起人家的东西便吃,也不知该当给钱,一路之上闹了不少笑话。但旁人见她天

真美貌,不自禁的都加容让,倒也无人与她为难。一日无意间在客店中听见两名大汉谈论,

说是天下有名的英雄好汉都到大胜关陆家庄赴英雄宴,她想杨过说不定也在那儿,于是打听

路途,到得陆家庄来。

除了郝大通、尹志平、赵志敬等三人外,大厅上二千余人均不知小龙女是何来历,只是

见她美得出奇,人人心中都生特异之感。孙不二虽知其人,却从未会过。尹志平脸色惨白,

身子发颤。赵志敬斜眼瞧着他微微冷笑。郭靖、黄蓉见杨过对她这般举动,也是大感诧异。

小龙女道:“过儿,你果然在此,我终于找到你啦。”杨过流下泪来,哽咽道:

“你……你不再撇下我了罢?”小龙女摇头道:“我不知道。”杨过道:“你今后到那□,

我便跟你到那□。”大厅之上千人拥集,他二人却是旁若无人,自行叙话。小龙女拉着杨过

之手,心中也不知是喜是悲。

霍都见了小龙女的模样,虽然心中一动,却不知就是当年自己上终南山去向她求婚的那

个姑娘,见杨过衣衫褴褛,却与她神情亲热,登生厌憎之心,说道:“咱们要比试功夫,你

们让点儿地方出来罢!”

杨过也没心思跟他答话,牵着小龙女的手,走到旁边,和她并肩坐在厅柱的石础上,心

□欢喜,有如要炸开来一般。

霍都转过头来,对朱子柳道:“你既不用兵刃,咱们拳脚上分胜败也好。”朱子柳道:

“非也。我中华乃礼义之邦,不同蒙古蛮夷。加子论文,以笔会友,敌人有笔无刀,何须兵

刃?”霍都道:“既然如此,看招!”摺扇张开,向他一□。朱子柳斜身侧步,摇头摆脑,

左掌在身前轻掠,右手毛笔迳向霍都脸上划去。霍都侧头避开,但见对方身法轻盈,招数奇

特,当下不敢抢攻,要先瞧明他武功家数,再定对策。朱子柳道:“敌人笔□儿横扫千军,

阁下可要小心了。”说着笔锋向前疾点。

霍都虽是在西藏学的武艺,但金轮法王胸中渊博,浩若湖海,于中原名家的武功无一不

知。霍都学武时即已决意赴中原树立威名,因此金轮法王曾将中土著名武学大派的得意招数

一一与他拆解。岂知今日一会朱子柳,他用的兵器既已古怪,而出招更是匪夷所思,从所未

闻,只见他笔锋在空中横书斜钓,似乎写字一般,然笔锋所指,却处处是人身大穴。

大理殷氏本系凉州武威郡人,在大理得国称帝,中华教化文物广播南疆。朱子柳是天南

第一书法名家,虽然学武,却未弃文,后来武学越练越精,竟自触类旁通,将一阳指与书法

融为一炉。这路功夫是他所独创,旁人武功再强,若是腹中没有文学根柢,实难抵挡他这一

路文中有武、武中有文、文武俱达高妙境界的功夫。差幸霍都自幼曾跟汉儒读过经书、学过

诗词,尚能招架抵挡。但见对方毛笔摇幌,书法之中有点穴,点穴之中有书法,当真是银钓

铁划,劲峭凌厉,而雄伟中又蕴有一股秀逸的书卷气。

郭靖不懂文学,看得暗暗称奇。黄蓉却受乃父家传,文武双全,见了朱子柳这一路奇妙

武功,不禁大为赞赏。

郭芙走到母亲身边,问道:“妈,他拿笔划来划去,那是甚么玩意?”黄蓉全神观斗,

随口答道:“房玄龄碑。”郭芙愕然不解,又问:“甚么房玄龄碑?”黄蓉看得舒畅,不再

回答。

原来“房玄龄碑”是唐朝大臣褚遂良所书的碑文,乃是楷书精品。前人评褚书如“天女

散花”,书法刚健婀娜,顾盼生姿,笔笔凌空,极尽仰扬控纵之妙。朱子柳这一路“一阳书

指”以笔代指,也是招招法度严谨,宛如楷书般的一笔不苟。霍都虽不仅一阳指的精奥,总

算曾临写过“房玄龄碑”,预计得到他那一横之后会跟着写那一直,倒也守得井井有条,丝

毫不见败象。

朱子柳见他识得这路书法,喝一声采,叫道:“小心!草书来了。”突然除下头顶帽

子,往地下一掷,长袖飞舞,狂奔疾走,出招全然不依章法。但见他如疯如癫、如酒醉、如

中邪,笔意淋漓,指走龙蛇。

郭芙骇然笑问:“妈,他发癫了吗?”黄蓉道:“嗯,若再喝上三杯,笔势更佳。”提

起酒壶斟了三杯酒,叫道:“朱大哥,且喝三杯助兴。”左手执杯,右手中指在杯上一弹,

那酒杯稳稳的平飞过去。朱子柳举笔捺出,将霍都逼开一步,抄起酒杯一口饮尽。黄蓉第二

杯、第三杯接着弹去。霍都见二人在阵前劝酒,竟不把自己放在眼内,想挥扇将酒杯打落,

但黄蓉凑合朱子柳的笔意,总是乘着空隙弹出酒杯,叫霍都击打不着。

朱子柳连乾三杯,叫道:“多谢,好俊的弹指神通功夫!”黄蓉笑道:“好锋锐的『自

言帖』!”朱子柳一笑,心想:“朱某一生自负聪明,总是逊这小姑娘一筹。我苦研十余年

的一路绝技,她一眼就看破了。”原来他这时所书,正是唐代张旭的“自言帖”。张旭号称

“草圣”,乃草书之圣。杜甫“饮中八仙歌”诗云:“张旭三杯草圣传,脱帽露顶王公前,

挥毫落纸如云烟。”黄蓉劝他三杯酒,一来切合他使这路功夫的身分,二来是让他酒意一

增,笔法更具锋芒,三来也是挫折霍都的锐气。

只见朱子柳写到“担夫争道”的那个“道”字,最得一笔钓将上来,直划上了霍都衣

衫。群豪轰笑声中,霍都跟跄后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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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发表于 2008-12-5 17:36:18 | 显示全部楼层

正文 第十三回 武林盟主

金轮法王双眼时开时合,似于眼前战局浑不在意,实则一切看得清清楚楚,眼见霍都已

处下风,突然说道:“阿古斯金得儿,咪嘛哈斯登,七儿七儿呼!”众人不知他这几句藏语

说些甚么,霍都却知师父提醒自己,不可一味坚守,须使“狂风迅雷功”与对方抢功,当下

发声长啸,右扇左袖,鼓起一阵疾风,急向朱子柳□去。

劲风力道凌厉,旁观众人不由自主的渐渐退后,只听他口中不住有似霹雳般吆喝助威,

料想这“狂风迅雷功”除了兵刃拳脚之外,叱诧雷鸣,也是克敌制胜的一门厉害手段。朱子

柳奋袂低昂,高视阔步,和他斗了个旗鼓相当。

两人翻翻滚滚拆了百余招,朱子柳一篇“自言帖”将要写完,笔意斗变,出手迟缓,用

笔又瘦又硬,古意盎然。黄蓉自言自语:“古人言道:『瘦硬方通神』,这一路『褒斜道石

刻』,当真是千古未有之奇观。”

霍都仍以“狂风迅雷功”对敌,只是对方力道既强,他扇子相应加劲,呼喝也更是猛

烈。武功较逊之人竟在大厅中站立不住,一步步退到了天井之中。

黄蓉见杨过与小龙女并肩坐在柱旁,离恶斗的二人不过丈余余,自行喁喁细谈,对二人

相斗固然丝毫不君理会,而霍都鼓动的劲风却也全然损不到他们。但见小龙女衣带在疾风中

猎猎飘动,她却行若无事,只是脉脉含情的凝视杨过。黄蓉愈看愈奇,到后来竟是注视他二

人多而看霍朱二人少了,心想:“这小女孩似乎身有上乘武功,过儿和她这般亲密,却不知

她是那一位高人的门下?”

小龙女此时已过二十岁,只四她自小在古墓中生长,不见阳光,皮肤特别娇嫩,内功又

高,看来倒似只有十六七岁一般。她在与杨过相遇之前,罕有喜怒哀乐,七情六欲最能伤身

损颜,她过两年只如常人一年。若她真能遵师父之教而清心修练,不但百年之寿可期,而且

到了百岁,体力容颜与五十岁之人无异。因此在黄蓉眼中看来,她倒似反较杨过为幼,而举

止稚拙、天真纯□之处,比郭芙更为显然,无怪以为她是小女孩了。

这时朱子柳用笔越来越是丑拙,但劲力却也逐步加强,笔致有似蛛丝络壁,劲而复虚。

霍都暗暗心惊,渐感难以捉模。金轮法王大声喝道:“马米八米,古斯黑斯。”这八个字不

知是甚么意思,却震得人人耳中嗡嗡发响。朱子柳焦躁起来,心想:“他若再变招,这场架

不知何时方能打完。我以大理国故相而为大宋打头阵,可千万不能输了,致贻邦国与师门之

羞。”忽然间笔法又变,运笔不似写字,却如拿了斧斤在石头上凿打一般。

这一节郭芙也瞧出来了,问道:“朱伯伯在刻字么?”黄蓉笑道:“我的女儿倒也不

蠢,他这一路指法是石鼓文。那是春秋之际用斧凿刻在石鼓上的文字,你认认看,朱伯伯刻

的是甚么字。”郭芙顺着他笔意看去,但见所写的每一字都是盘绕纠缠,倒像是一幅幅的小

画,一个字也不识得。黄蓉笑道:“这是最古的大篆,无怪你不识,我也认不全。”郭芙拍

手笑道:“这蒙古蠢才自然更加认不出了。妈,你瞧他满头大汗、手忙脚乱的怪相。”

霍都对这一路古篆果然只识得一两个字。他既不知对方书写何字,自然猜不到书法间架

和笔画走势,登时难以招架。朱子柳一个字一个字篆将出来,文字固然古奥,而作为书法之

基的一阳指也相应加强劲力。霍都一扇挥出,收回稍迟,朱子柳毛笔抖动,已在他扇上题了

一个大篆。

霍都一看,茫然问道:“这是『网』字么?”朱子柳笑道:“不是,这是『尔』字。”

随即伸笔又在他扇上写了一字。霍都道:“这多半是『月』字?”朱子柳摇头说道:“错

了,那是『乃』字。”霍都心神沮丧,摇动扇子,要躲开他笔锋,不再让他在扇上题字,不

料朱子柳左掌斗然强攻,霍都忙伸掌抵敌,却给他乘虚而入,又在扇上题了两字,只因写得

急了,已非大篆,却是草书。霍都便识得了,叫道:“蛮夷!”

朱子柳哈哈大笑,说道:“不错,正是『尔乃蛮夷』。”群雄愤恨蒙古铁骑入侵,残害

百姓,个个心怀怨愤,听得朱子柳骂他“尔乃蛮夷”,都大声喝起采来。

霍都给他用真草隶篆四般“一阳书指”杀得难以招架,早就怯了,听得这一股喝采声

势,心神更乱,但见朱子柳振笔挥舞,在空中连书三个古字,那□还想得到去认甚么字?只

得勉力举扇护住面门胸口要害,突感膝头一麻,原来已被敌人倒转笔□,点中了穴道。霍都

但觉膝弯酸软,便要跪将下去,心想这一跪倒,那可再也无颜为人,强吸一口气向膝间穴道

冲去,要待跃开认输,朱子柳笔来如电,跟着又是一点。他以笔代指,以笔□使一阳指法连

环进招,霍都怎能抵挡?膝头麻软,终于跪了下去,脸上已是全无血色。

群雄欢声雷动。郭靖向黄蓉道:“你的妙策成啦。”黄蓉微微一笑。

武氏兄弟在旁观斗,见朱师叔的一阳指法变幻无穷,均是大为钦服,暗想:“朱师叔功

力如此深厚强劲,化而为书法,其中又尚能有这许多奥妙变化,我不知何日方能学到如他一

般。”一个叫:“哥哥!”一个叫:“兄弟!”两人一般的心思,都要出言赞佩师叔武功,

忽听得朱子柳“啊”的一声惨叫,急忙回头,但见他已仰天跌倒。

这一下变起仓卒,人人都是大吃一惊。原来霍都认输之后,朱子柳心想自己以一阳指法

点中他穴道,这与寻常点穴法全然不同,旁人须难解救,于是伸手在他胁下按了几下,运气

解开他的穴道。那知霍都穴道甫解,杀机陡生,口□微微呻吟,尚未站直身子,右手拇指一

按扇柄机括,四枚毒钉从扇骨中飞出,尽数钉在朱子柳身上。本来高手比武,既见输赢,便

决不能再行动手,何况大厅上众目睽睽,怎料得到他会突施暗算?霍都若在比武之际发射暗

器,扇骨藏钉虽然巧妙,却也决计伤害不了对方;此时朱子柳解他穴道,与他相距不过尺

许,这暗器贴身斗发,武功再高,亦难闪避。四枚钉上□以西藏雪山所产剧毒,朱子柳一中

毒钉,立时全身痛□难当,难以站立。

群雄惊怒交集,纷纷戟指霍都,痛斥他卑鄙无耻。霍都笑道:“小王反败为胜,又有甚

么耻不耻的?咱们比武之先,又没言明不得使用暗器。这位朱兄若是用暗器先行打中小王,

那我也是认命罢啦。”众人虽觉他强词夺理,一时倒也没法驳斥,但仍是斥骂不休。

郭靖抢出抱起朱子柳,但见四枚小钉分钉他胸口,又见他脸上神情古怪,知道暗器上的

毒药甚是怪异,忙伸指先点了他三处大穴,使得血行迟缓、经脉闭塞,毒气不致散发入心,

问黄蓉道:“怎么办?”黄蓉皱眉不语,料知要解此毒,定须霍都或金轮法王亲自用药,但

如何夺到解药,一时彷徨无计。

点苍渔隐见师弟中毒深重,又是担忧,又是愤怒,拉起袍角在衣带中一塞,就要奔出去

和霍都交手。黄蓉却思虑到比武的通盘大计,心想:“对方已然胜了一场,渔人师兄出马,

对方达尔巴应战,我们并无胜算。”忙道:“师兄且慢!”点苍渔隐问道:“怎地?”饶是

黄蓉智谋百出,却也答不出话来,这头一场既已输了,此后两场就甚是难处。

霍都使狡计胜了朱子柳,站在厅口洋洋自得,游目四顾,大有不可一世之概,一瞥眼

间,见小龙女与杨过并肩坐在石础之上,拉着手娓娓深谈,对自己这场胜利竟是视若无睹,

不由得心头火起,伸扇指着杨过喝道:“小畜生,站起来。”

杨过全神贯注在小龙女身上,但觉天下虽大,再无一事能分他之心,因之适才霍都与朱

子柳斗得天翻地覆,他竟是视而不见、听而不闻。他与小龙女同在古墓数年,实不知自己封

她已是刻骨铭心、生死以之。当日小龙女问他是否要自己做他妻子,只以突然而发,他心中

从未想过此事,竟是愕然不知所对,事后小龙女影踪不见,他在心中已不知说了几千百遍:

“我要的,我要的。宁可我立时死了,也要姑姑做我妻子。”

他与小龙女之间的情意,两人都是不知不觉而萌发,及至相别,这才蓬蓬勃勃的不可抑

制。杨过固然天不怕、地不怕,而小龙女于世俗礼法半点不知,只道我欲爱则爱,我欲喜则

喜,又与旁人何干?因此上一个不理,一个不懂,二人竟在千人围观之间、恶斗剧战之场,

执手而语,情致缠绵。

霍都骂了一声,杨过仍是不曾听见。霍都更欲斥责,只听金轮法王吩咐道:“我方已胜

了一场,可接着再斗第二场。”霍都向杨过狠狠瞪了一眼,退回席间,大声说道:“敝胜了

一场,第二场由我二师儿达尔巴出手,贵方那一位英雄出来指教?”

达尔巴从大红袈裟下取出一件兵器,走到厅中。众人见到他的兵刃,都是暗暗心惊,原

来那是一柄又粗又长的金杵。这金刚降魔杵长达四尺,杵头碗口粗细,杵身金光闪闪,似是

用纯金所铸,这份量可比钢铁重得多了。

他来到厅中,向群雄合十行礼,牛手将金杵往上一抛。金杵落将下来,砰的一声,把厅

上两块青花大砖打得粉碎,杵身陷入泥中,深逾一尺。这一下先声夺人,此杵重量可知,瞧

他又乾又瘦的一个和尚,居然使得动此杵,则武功膂力又可想而知。

黄蓉心想:“靖哥哥自能制服这莽和尚,但第三场那法王出手,我方无人能挡,这场比

武是输定了。说不得,我勉力用巧劲斗他一斗。”一提打狗棒,说道:“我出手罢!”郭靖

大惊,忙道:“使不得,使不得。你身子不适,怎能与人动手?”黄蓉也觉并无把握取胜,

若是输了这一场,第三场便不用比了,正躇踌间,点苍渔隐叫道:“黄帮主,让我去会这恶

僧。”他见师弟中毒后麻□难当的惨状,心急如焚,急欲报仇。黄蓉也是苦无善策,心想:

“眼下只有力拚,若他胜得藏僧,靖哥哥再以硬碰硬,与那金轮法王分个下便了。”于是说

道:“师兄请小心了。”

武氏兄弟取过师伯所用的两柄铁桨呈上。点苍渔隐挟在胁下,走到厅中。他双眼火红,

绕着达尔巴走了一圈。达尔巴莫名其妙,见他打圈,便跟着转身。点苍渔隐猛然大喝一声,

挥动双桨,往他头顶直劈下去。达尔巴身法好快,伸手拔起地下降魔杵一架,桨杵相交,当

的一声大响,只震得各人耳中嗡嗡发响。两人虎口都是隐隐发痛,知道对方力大,各自向后

跃开。达尔巴说了一句藏语,渔隐却用大理的夷语骂他。二人谁也不懂,突然间欺近身来,

桨杵齐发,又是金铁交鸣的一声大响。

这番恶斗,再不似朱子柳与霍都比武时那般潇洒斯文。二人铜缸对铁□,大力拚大力,

各以上乘外门硬功相抗,杵桨生风,旁观众人尽皆骇然。

点苍渔隐膂力本就极大,在湘西侍奉一灯大师隐居之时,日日以铁桨划舟,逆溯激流而

上,双臂更是练得筋骨似铁。他是一灯的大弟子,在师门亲炙最久,一灯大师以他生性纯□

粗鲁,向□极为喜爱,只是他天资较差,内功不及朱子柳,但外门硬功却是厉害之极。此时

与藏僧达尔巴硬拚外功,正是用其所长,但见他双桨飞舞,直上直下的强攻。两柄铁桨每一

柄总有五十来斤重,他却举重若轻,与常人挥舞几斤重的刀剑一般灵便。

达尔巴自负膂力无双,不料在中原竟遇到这样一位神力将军,对方不但力大,招数更是

精妙,当下全力使动金刚杵。杵对桨,桨对杵,两人均是攻多守少。

当朱子柳与霍都比武之时,厅上观战的群雄均已避风散开,此刻三般重兵刃交相拚斗,

别说兵风难挡,即是桨杵相撞时所发出的巨声也令人极为难受。众人多数掩耳而观。烛光照

耀之下,黄金杵化成一道金光,镔铁桨幻为两条黑气,交相缠绕,越斗越是激烈。

这场好斗,众人实是平生未见。更凶险的情景固然并非没有,但高手比拚内功,内□紧

迫异常,外表看来却甚平淡。至于拳脚兵刃的招数拆解,则巧妙固有过之,狠猛却又大为不

及。世上如点苍渔隐这般神力之人已然极为罕有,再要两个膂力相若,武功相若之人碰在一

起如此恶斗,更是难遇难见了。

郭靖与黄蓉都看得满手是汗。郭靖道:“蓉儿,你瞧咱们能胜么?”黄蓉道:“现下还

瞧不出来。”其实郭靖何尝不知一时之门胜负难分,但盼妻子说一句“渔隐可胜”,心中就

大为安慰。

再拆数十招,两人力气丝毫不衰,反而精神弥长。点苍渔隐双桨交攻,口中吆喝助威。

达尔巴问道:“你说甚么?”他说的是藏语,渔隐那□懂得,也问:“你说甚么?”达尔巴

也是不懂。两人便即各自乱骂狠斗,只打得厅上桌椅木片横飞。众人担心他们一个不留神打

中了柱子,只怕整座大厅都会塌下来。

金轮法王和霍都也是暗暗心惊,看来如此恶斗下去,达尔巴纵然得胜,也必脱力重伤,

但激战方酣,怎能停止?

两人跳□纵跃,大呼鏖战,黄光黑气将烛光逼得也暗了下来,猛然间震天价一声大响,

两人同声大喝,一齐跳开,原来渔隐右手铁桨和金杵硬拚一招,二人各使全力,铁桨桨柄较

细,不及金杵坚牢,竟尔断为两截。桨片飞开,当的一声,跌在小龙女身前。

小龙女正与杨过说得出神,毫没留意,桨片撞在她左脚脚指上,她“哎哟”一声,跳了

起来。她这一呼痛,杨过方才惊觉,忙问:“你受伤了么?”小龙女抚着脚指,脸现痛楚神

色。

杨过大怒,转头寻找是谁投来这块铁板打痛了姑姑,只见点苍渔隐右手拿着断桨,正与

达尔巴争执,要以单桨与他再斗。达尔巴只是摇头,他知敌人力气功夫和自己半斤八两,若

再比武,也是难胜,既在兵刃上占了便宜,这场比武就算赢了。

霍都站了山来,朗声说道:“我们三场中胜了两场,这武林盟主之位自该属于我师,各

位……”他话未说完,杨过向渔隐道:“你的铁桨怎地断了,飞过来打痛了我姑姑?”渔隐

道:“我……我……”杨过道:“你的铁桨也不做得结实些,快去陪礼。”渔隐见他是个孩

子,不加理睬。杨过忽地伸手,将他断桨夺过,叫道:“快向我姑姑陪不是。”

霍都给他打断话头,大是气恼,喝道:“小畜生!快滚开!”杨过叫道:“小畜生骂

谁?”霍都听他问“小畜生骂谁”,顺口答道:“小畜生骂你!”他怎知南方孩子向来以这

般套子斗口,一不留神,已自上当。杨过哈哈大笑,说道:“不错,正是小畜生骂我!”大

厅上情势本来极是紧张,却给这少年突然这么一个打岔,群雄都笑了出来。霍都大怒,摺扇

直出,往杨过头顶击去。

群雄适才均见霍都武功甚是了得,这一扇若是打在杨过头上,不死也必重伤,齐声呼

叫:“住手!”“不得以大欺小。”

郭靖飞身抢出,正要伸手夺扇,杨过头一低,已从霍都手臂下钻过,桨柄回绕,使出打

狗棒法的“缠”字诀,在霍都脚下一绊。霍都立足不稳,一个踉跄,险些跌倒,总算他武功

高强,将跌势硬生生变为跃势,凌空窜起,再稳稳落下。

郭靖一怔,问道:“过儿,怎么了?”杨过笑道:“没甚么。这□瞧不起洪老帮主的打

狗棒法,我就想用打狗棒法摔他一个□斗,可惜给他逃开了。”郭靖大奇,又问:“你怎么

会使?”杨过撒谎道:“适才鲁帮主和他动手,我瞧了之后,学了几招。”郭靖自己天资鲁

钝,只道世上聪明之人甚多,对他的话倒也信了八九成。

霍都给杨过这么一绊,料得是自己不小心,怎想得到这个十几岁的少年竟有高明武功,

心想眼下争盟主是大事,办完正事再打发这小子不迟,于是大踏步走到郭靖面前,朗声道:

“郭大侠,今日比武是我们胜了,我师金轮法王是天下武林盟主。可有那一位不服……”

他说未说完,杨过悄悄走到他身后,桨柄疾送,使出打狗棒法中第四招“戳”字诀,忽

地向他臀上戳去。以霍都的武功修为,背后有人突施暗算,岂有不知之理?可是打狗棒法端

的神奇奥妙,他虽惊觉,急闪之际终究还是差了这么几寸,噗的一下,正中臀部。饶是他内

功深厚,臀部又是多肉之处,可是这一下却也甚是疼痛,兼之出其不意,他只道定可避过,

偏偏竟又戳中,不由得“啊”的一声叫了出来。杨过喝道:“甚么东西?我就不服!”

霎时之间,厅上笑声大作。群雄都想这少年不但顽皮,兼且大胆,这蒙古王子居然两次

着了他的道儿。

至此地步,霍都焉得不恼?反手一掌,要先打他个耳光,出了口恶气再说。他虽是顺手

一掌,但掌力含劲蓄势,实是西藏派武功的精要,预拟一掌要将这少年打昏躺下。郭靖知道

厉害,左手探出,反手一勾,已将他手掌抓住,劝道:“阁下怎能跟小孩儿一般见识?”霍

都被他一把抓住,但感半身发麻,不禁惊怒交集。

杨过乘势横过柄,重重一棍打在他臀上,叫道:“小畜生不听话,爸爸打你屁股!”郭

靖喝道:“过儿快退开,不许胡闹!”但群豪均已嘻嘻哈哈的笑成一团。

蒙古一边的众武士纷纷叫嚷:“两个打一个么?”“不要脸!”“这算不算比武?”郭

靖一怔,放脱了霍都。

黄蓉见杨过适才这一绊一戳,确是打狗棒法的招数,心下大疑:“他从何处偷学得到这

路棒法?难道这几个月来我教鲁有脚之时,每天他都来偷看?但我教棒时每次均四下查过,

他怎能瞒得过我?”叫道:“靖哥哥,你来。”郭靖回到妻子身旁,但他担心杨过吃亏,眼

光仍是不离厅心二人。

只见霍都挥掌飞脚,不住向杨过攻去。杨过一面闪避,一面大叫:“打你屁股,打你屁

股!”横桨柄不住向他臀部抽击,此时霍都展开身法,自己打他不着,每一棍都落了空。霍

都用摺扇想打杨过脑袋,杨过却用铁桨柄去打他后臀,两人你追我赶,在厅上迅速异常的兜

圈子,谁也打不着谁。

旁观众人初时只觉滑稽古怪,待见二人绕了几个圈子,都惊讶起来。杨过年纪虽小,但

脚步轻盈,身手迅捷,直和霍都不相上下。霍都几次飞步击打,都给他巧妙避开。

点苍渔隐与达尔巴本来各执兵刃,怒目对视,一个要冲上去再打,一个全神戒备,以防

对方突袭,但见霍都竟然奈何不了这样一个少年,都是极为诧异,一个裂开大嘴嘻嘻而笑,

一个用藏语叽哩咕噜的咒骂。

转瞬间霍杨二人又绕了三个圈子,霍都已瞧出对方轻身功夫甚是了得,一味跟他追逐,

说不定竟还输了,突然转身,急伸左掌迎面去抓他桨柄,右手扇子往他腿侧“环跳穴”上点

去。这一下出手,显已不再是惩戒顽童,竟是比武过招了。

杨过却仍不与他正面对战,侧身避开扇子,横着桨柄挥打,叫道:“老子打你屁股!一

日不过三,打了两下,还欠一下!”拚斗时使这般戏弄手段,须得比对方武功高出极多方无

危险,杨过虽然学过不少上乘武功,功力却远远不及霍都,如此胡闹本来必定遭殃。但群豪

瞧得有劲,纷纷嘻笑叫嚷、拍手顿足的为他助威。霍都只听得心神不定,生怕在天下英雄面

前自己屁股再给这顽童打中了一下,就算当场杀了这小□,也已大大的丢脸,因之全神贯注

的闪避,一时竟忘了反击,杨过这才未遇凶险。

到了此时,黄蓉自早已看出杨过曾受高人指点,武功着实了得,又想起日间他以内力助

自己调息,内功修为亦自不凡,心想且由他胡搅一阵,竟能由此挽回连败两阵的颓势亦未可

知,于是高声叫道:“过儿,你好好和他比一比罢,我瞧他不是你对手。”

杨过向霍都伸了伸舌头,道:“你敢不敢?”说着站定身子,指着他的鼻子。

霍都心下虽怒,但想不可因小不忍而乱大谋,己方连胜两场,武林盟主已然夺得,何必

再为一个少年而另起纠纷?便道:“小畜生,如此顽皮,总得要好好教训你一番,这个倒也

不忙。现下请天下武林盟主金轮法王给大多儿致训,大家一齐听他老人家的号令。”

群雄轰然抗辩,喧哗嘈杂。霍都大声道:“咱们言明在先,三赛两胜。各位说过的话,

算人话不算?”群雄都是江湖上的成名人物,均知驷不及舌之义,要他们出尔反尔,那是万

万不肯的;但适才这两场实在输得冤枉,第一场是中了暗算,反胜为败,第二场只是折断了

兵刃,可是硬要说不败,却也难以理直气壮。众人给他这么一问,一时语塞。

杨过道:“这个老和尚这般高,这般瘦,模样古怪,怎能做武林盟主?我瞧他不配。”

霍都怒道:“这小孩的师父是谁?快领去管教。再在这□撒野,我下手可要不留情面了。”

杨过道:“我师父才配当武林盟主,你师父有甚么本领?”霍都道:“你师父是那一位?请

出来见见。”他见杨过身手不凡,料得他师父必是高手,是以用了个“请”字。

杨过道:“今日争武林盟主,都是徒弟替师父打架,是也不是?”霍都道:“不错,我

们三场中胜了两场,因此我师父是盟主。”杨过道:“好罢,就算你胜了他们,那又怎地?

我师父的徒弟你可没打胜。”霍都问道:“你师父的徒弟是谁?”杨过笑道:“蠢才!我师

父的徒弟,自然是我。”群雄听他说得有趣,都哈哈大笑起来。杨过笑道:“咱们也来比三

场,你们胜得两场,我才认老和尚作盟主。若是我胜得两场,对不起,这武林盟主只好由我

师父来当了。”

众人听他说到此处,均想莫非他师父当真是大有来头的人物,要来和洪七公、金轮法王

争武林盟主,不管他师父是谁,总是汉人,自胜于让蒙古国师抢了盟主去,这少年当然斗不

过霍都,然而眼下己方已然败定,只有另生枝节,方有转机,于是纷纷附和:“对,对,除

非你们蒙古人再胜得两场。”“这位小哥说得甚是。”“中原高手甚多,你们侥幸占了两场

便宜,有甚希罕?”

霍都寻思:“对方最强的两个高手都已败了,再来两个又有何惧?就怕他们使车轮战

法,打败两个又来两个。”对杨过道:“尊师要争这盟主之位,原也在理,只是天下英雄何

止千万,比了一场又是一场,却比到何年何月方了?”

杨过头一昂,说道:“旁人来作盟主,我师父也不愿理会,但她瞧着你师父心□就有

气。”霍都道:“尊师是谁?他老人家可在此处?”杨过笑道:“他老人家就在你眼前。

喂,姑姑,他问你老人家好呢。”小龙女“嗯”的一声,向霍都点了点头。

群雄先是一怔,随即哈哈大笑。眼见小龙女容貌俏丽,年纪尚较杨过幼小,怎能是他师

父?显是这少年有意取笑、作弄霍都了。只有郝大通、赵志敬、尹志平等几人才知他所言是

实。黄蓉虽然智慧过人,却也决计不信小龙女这样一个娇弱幼女会是他的师父。

霍都大怒,喝道:“小顽童胡说八道!今日群雄聚会,有多少大事要干,那容得你在此

胡闹?快给我滚开。”

杨过:“你师父又黑又丑,说话叽哩咕噜,难听无比。你瞧我师父多美,多么清雅秀

丽,请她做武林盟主,岂不是比你这个丑和尚师父强得多么?”小龙女听杨过称赞自己美

貌,心中喜欢,嫣然一笑,真如异花初胎,美玉生晕,明艳无伦。

群雄见杨过作弄敌人越来越是大胆,都感痛快,有些老成之人则暗暗为他担心,生怕霍

都忽下杀手,势必送了他性命。

果然闹到此时,霍都再也忍耐不住,叫道:“天下英雄请了,小王杀此顽童,那是他自

取其咎,须怪不得小王。”摺扇一挥,就要往杨过头顶击去。

杨过模仿他说话神气,挺胸凸肚,叫道:“天下英雄请了,小顽童杀此王子,那是他自

取其咎,须怪不得小顽童!”群雄轰笑声中,他突然横过桨柄,往霍都臀上挥去。

霍都侧身让过,摺扇斜点,左掌如风,直击对方脑门。扇点是虚,掌击却实,这一掌使

上了十成力,存心要一掌将他打得脑浆迸裂。杨过闪身斜走,顺手将一张方桌推出,格的一

响,霍都这掌击在桌上,登时木屑横飞,方桌塌了半边。群雄见他掌力惊人,不禁咋舌。霍

都随即飞脚踢开桌子,跟着进击。杨过见他出掌狠辣,再也不敢轻忽,舞动桨柄,就使打狗

棒法和他斗了起来。那打狗棒法的招数洪七公曾全部传授,当日杨过在华山绝顶向欧阳锋试

演数日,招数中最奥妙曲折之处也都已演过,口诀和变化又曾听黄蓉传于鲁有脚,这时将两

者一加凑和,居然使得头头是道。只是桨柄太过沉重,又短了半截,运用之际甚不方便,拆

了十余招,已被霍都扇中夹掌,困在一隅。

黄蓉见他所使的果真都是打狗棒法,虽然招数生涩,未尽妙用,出手姿式却似模似样,

知他兵刃不顺手,当即走到厅中,伸棒在二人之间一隔,说道:“过儿,打狗须用打狗棒。

鲁帮主这棒儿借给你罢,打完恶狗,立即归还。”打狗棒是丐帮帮主的信物,是以须得言明

借用。杨过大喜,接过竹棒。黄蓉在他耳边低声道:“逼他交出解药。”说罢便即跃回。杨

过没留神适才朱子柳身中暗器的情状,不知解药何指,微微一怔,霍都已挥掌劈到。

杨过提起打狗棒往他小腹点去。这竹棒又坚又韧,长短轻重,无不顺手,以打狗棒使打

狗棒法,自是威力倍增。霍都发掌正劈向他头颈,见他竹棒疾出,迳刺自己脐下三寸的“关

元穴”,这是任脉的要穴,这小小顽童认穴竟如此精确,不由得吃了一惊。他与杨过己纠缠

数次,始终当他不过是个身手敏捷、曾得明师指点的少年,此刻见了他这一招刺穴,才当他

是个可相匹敌的对手,再也不敢轻忽,撤掌回身,转扇护胸。旁观高手见他竟然改取守势,

显是对杨过颇为忌惮,诧异更甚。

杨过说道:“且慢,小顽童决不白白与人过招,须得赌个利物。”霍都道:“好,你若

输了,向我磕三个头,叫三声爷爷。”杨过又使江南顽童常用的讨便宜套子,假装没听见,

问道:“叫甚么?”这套子突然使将出来,不知者极易上当。霍都生长蒙藏,日常相处的尽

是淳□质实之辈,那懂这些江南顽童的狡狯,顺口答道:“叫爷爷!”杨过应道:“嗯,乖

孙儿,再叫我一声。”众人轰笑声中,霍都又知上了恶当,一咬牙,右扇左掌,狂风暴雨般

攻将过去。

杨过奋力抵挡,说道:“你若输了,就须将解药给我。”霍都怒道:“我输给你?快别

做梦,小畜生!”杨过竹棒扬起,喝道:“小畜生骂谁?”霍都道:“小畜生骂……”话到

口边,猛然省起,总算悬崖勒马,硬生生把最后一个“你”字缩回嘴□。杨过笑道:“小番

王,教了你个乖,你记着罢。”他话虽说得轻巧,手上却越来越是艰难。

霍都是金轮法王的得意弟子,已得西藏武功的精要,他与一灯大师最强的弟子朱子柳拆

得近千招,功力之深,与杨过自是不可同日而语。杨过初时激他动了怒气,乘机占得便宜,

霍都也未全力与搏,此刻当真动手,二十余招之后,杨过便即相形见绌。但群雄见他小小年

纪,居然支持了这么许久,均已大为赞许,都说:“这孩子可了不起。”纷纷互相询问,这

少年是谁的门下。

霍都见敌人势劣,掌力越是加强。杨过所使的打狗棒法神妙莫测,本非霍都的扇法掌法

之所及,但洪七公所授的只是招数,棒法的口诀秘奥,他甫自黄蓉口中听到,仗着聪明,才

勉强凑乎着两者使用,然要立时之间融会贯通,施展威力,自是决无此理。再斗一会,杨过

东躲西闪,已难以招架。

郭芙与武氏兄弟自厅中比武开始,一直全神观斗,三人凑首悄悄议论,及至杨过出来动

手,三人实是大出意料之外。武氏兄弟说他狂妄愚鲁,自讨苦吃。郭芙偏和他们抬□,赞他

大胆机敏。武氏兄弟听得心中酸溜溜的甚不好受。初时他们见小龙女忽然来到,与杨过神态

亲密,兄弟俩对望一眼,登时大感轻松,等得听杨过称她为师父,虽不知真假,二人心头又

沉重起来。这时见杨过给霍都逼得手忙脚乱,两兄弟自知不该幸灾乐祸、希冀敌人获胜,然

内心深处,竟是盼望他这□斗栽得越重越好。二人只因患得患失,于是忽喜忽忧,心情于瞬

息之间接连数变。郭芙对杨过固无好感,亦无厌憎之心,只当他是个落魄无能之人,无足轻

重,听父亲说要将自己许配于他,一时虽感气愤,但终信此事决难成真,也不如何挂怀,后

来见他武功非同小可,也只是大为惊异而已,见他势危,却不禁为他担心。

杨过知道如此相斗,十招之内便要给敌人打倒,瞥见小龙女虽仍坐在石础上,背心却已

不再倚靠厅柱,神色关注,随时便要跃起相助,心念一动,突然横棒挥出,身子斜飞,从小

龙女脚上跃过。霍都喝道:“那□走?”跟着跃起追击。

小龙女双足微抬,左足足尖踢向霍都右足外踝的“昆仑穴”,右足足尖踢他左足心的

“涌泉穴”。总算霍都武功极为精强,见微知着,变化迅捷,小龙女双足稍起,旁人毫不在

意,他已知这少女是以极厉害的招数忽施突袭,百忙中使一招“鸳鸯连环腿”,双足向空连

环虚踢,才避开了她这两下来无影去无踪的飞足点穴。

杨过从小龙女脚上跃过,早料到有此一着,不待敌人落地,打狗棒已挥了出去。霍都伸

扇在棒上一搭,借力斜身飞开,离得小龙女远远地,不自禁望了她两眼,心想:”中原果然

尽多能人,这两个少年男女都不过十来岁年纪,怎地如此了得?□

杨过得了这一招之利,发挥棒法中的攻手,进了三记杀招,霍都大感狼狈,全力抵御。

可是第四招上杨过已无奥妙棒法连续进攻,缓得一缓,被他反击过来,又处劣势。

旁人不懂棒法,还不怎地,黄蓉却连连暗呼可惜,忍不住念道:“棒回掠地施妙手,横

打双□莫回头。”这正是打狗棒法的诀窍,杨过虽知歌诀招数,却不知此招该当于此时用

出,听得黄蓉念起,当即横棒掠地,直击不回。

这一棒去势古怪,他虽然仗了,实不知有何功效,岂知竹棒击出,正巧对方举扇斜挥。

霍都这一招尚未使足,已知不妙,急忙跃起相避。黄蓉又念:“狗急跳墙如何打?快击狗臀

劈狗尾。”这路棒法在丐帮中世代相传,做丐儿的有甚文雅之士,口诀语句自然俚俗。旁人

还道是黄蓉出言讥骂敌人是狗,却不知她正在指点杨过武艺。那打狗棒法虽是除丐帮帮主外

不传别人,但一来杨过已自学会,二来这场比武关系重大,务须求胜,当下黄蓉也顾不得帮

规所限,看到两人进退守攻的情势,不住口的出言指点。

她每一句话都说得正中窍要,兼之杨过机伶无比,数次得手之后,不等黄蓉念完歌诀全

句,只消提得头上几字便即施展。这打狗棒法果然威力奇强,霍都空有一身武功,竟被一根

竹棒逼得团团乱转,再无还手余地。眼见再拆数招,这武功精强的番邦王子就要落败,群雄

惊喜交集。大厅中采声四起。

霍都挥扇急攻两招,把杨过迫开几步,叫道:“且住!”杨过笑道:“怎么?小孙儿认

输了罢?”霍都脸色铁青,森然道:“你说是为你师父争夺盟主,怎么使上了洪七公的武

功?若说为洪七公争盟主,适才已比两场。你们到底是胡混瞎赖,还是怎的?”

黄蓉心想不错,他这话倒是难以辩驳,正想与他强词夺理一番,杨过已接口道:“你这

次说的倒算是人话,这棒法果然非我师父所授,纵然胜得你,谅你也不服。你要见识见识我

师父的功夫,丝毫不难。我刚才借用别派功夫,就怕本门功夫用将出来,你输得太惨。”原

来杨过听他说了这番话,回头向小龙女望了一眼,猛然省起:“幸亏这番王提醒了我。若是

我用打狗棒法胜他,怎能显出我姑姑的本事?姑姑岂不怪我忘了她传授武功的恩德?”其实

小龙女一派天真,心中充满了对杨过的柔情密意,只要眼中看着他,就已心满意足,万事全

不挂怀,他胜了固好,败也无妨,均是无甚相干,至于他是否用本门武功,是否听由黄蓉指

点,她更是半点也不放在心上。

霍都心想:“你若不用打狗棒法,取你性命又有何难。”当下冷笑道:“这就是了,定

须领教尊师的所授高招。”

杨过跟小龙女练得最精纯的乃是剑法,于是向群雄道:“那一位尊长请借柄剑一用。”

厅上二千余人之中倒有三百余人佩剑,听杨过如此说,齐声答应,纷纷拔剑。

郝大通和孙不二未曾拜王重阳为师之时,均已心怀忠义,后来受王重阳薰陶,攘夷御侮

之心更热。杨过反出全真教,他们自是甚感恼怒,但此时见他力抗强敌,为中华争光,登时

将门户私见抛在一旁。孙不二武功在全真七子中最弱,王重阳临终时将全真教最锋利的一把

宝剑传给了她,俾以利器补武功之不足。她见杨过借剑拒敌,当即纵身抢在头□,双手□托

一柄青光闪闪、寒气森森的宝剑,说道:“你用这柄剑罢!”

杨过见那剑犹如一泓秋水,知是断金切玉的利刃,若用以与霍都交手,定可占得不少便

宜,但他一见孙不二身上的道袍,立时想起自己在重阳宫中所受的屈辱,又想起孙婆婆横死

在郝大通掌下,白眼一翻,却不接剑,转头从一名丐帮弟子手中取过一柄黑沉沉的生□铁

剑,说道:“就借大哥此剑一用。”竟将孙不二僵在当地,进退不得。她虽出家修道,终究

武学之士火性难净,自己好意借剑,这少年竟敢如此无礼,不禁大为恼怒,欲待开口斥责,

却又是大敌当前,不便另起争端,当下强忍怒气,退回人丛。也是杨过性子太过刚硬,爱憎

极其强烈,本可乘此退机与全真教修好,这么一来,双方嫌隙却更深了。

霍都见他不取宝剑,却拿了一把□得斑斑驳驳的铁剑,心中却多了一层忌惮之意。盖武

功练到极高境界,飞花摘叶均可伤人,原已不仗兵刃锐利,心想敌人取了这样一柄钝剑,当

真是有恃无恐不成?当下张开摺扇,挥了两下,欲待开口叫阵。杨过挺剑指着摺扇上朱子柳

所写的四字,笑道:“尔乃蛮夷,众人皆知,倒也不用张扬了。”霍都脸上一红,摺扇拍了

一声,摺成一根短棒,向他“肩井穴”微点,左掌呼地劈出,势挟劲风,凌厉狠辣。杨过仗

动铁剑,以“玉女剑法”还招。

当年林朝英石墓苦修,创下玉女心经的武功,此后不再出墓,只传了她的贴身丫鬟,经

小龙女再传而至杨过。那丫鬟非但从不涉足武林,连终南山也没下过一步。李莫愁虽是小龙

女的师姊,却未得师传高深剑法,只以拂尘与掌法、暗器扬威江湖。此时杨过使出古墓派剑

法,大厅上各门各派高手毕集,除小龙女外,竟无一人识得。

这一派武功的创始人固是女子,接连两代的弟子也都是女人,自不免轻柔有余、威猛不

足。小龙女教导杨过的架式,都带着三分□娜风姿。杨过融会贯通之后,自然而然的已除去

了女子神态,转为飘逸灵动。古墓派轻功当世无比,此时但见他满厅游走,一招未毕,二招

至。剑招初出时人尚在左,剑招抵敌时身已转右,竟似剑是剑,人是人,两都殊不相干,一

套剑法只使得十余招,群雄无不骇然钦服。

霍都的扇上功夫本也是武林一绝,挥打点刺,也是以飘逸轻柔取胜,但此刻遇到天下无

双的古墓派绝顶轻功,竟然施展不出手脚,加以他扇上给朱子柳写上那四个字,被杨过一番

取笑,不愿再行张开,这样一来。扇子中的“挥”字功夫便使不出了。

郭芙与武氏兄弟见杨过的剑法竟然如此了得,六只眼睛睁得大大的,再也无话可说。旁

观众人之中第一欢喜的要算郭靖,他见故人之子忽尔练成这般身手,连自己也瞧不准他的家

数,想起自己郭家与杨家的累世交情,不由得悲喜交集。黄蓉斜眼望了丈夫一眼,见他眼眶

微红,嘴角却带笑容,知他心意,伸手过去握住了他右手。

霍都眼见不敌,焦躁起来,暗思今日若是竟折在这小子手中,自此声名扫地,还说甚么

扬威中原?只见杨过长剑斜指,剑尖分花,竟是连刺三处,若是纵跃闪避,登时落了下风,

当即张开摺扇,挡过了他这三招连刺,一声呼喝,又使出“狂风迅雷功”来反击。他右扇左

袖,鼓起一股疾风,袖中隐藏铁掌,口□大声呼喝,以他武林高手的身分,与一个少年过

招,竟然不得不用出看家本领来全力施为,即令得胜,脸上也已全无光采。但此时他只求不

败,那□还顾得这许多?吐气叫嚷,一招狠似一招。

杨过剑走轻灵,招断意连,绵绵不绝,当真是□雅潇洒,翰逸神飞,大有晋人乌衣子弟

裙屐风流之态。这套美女剑法本以韵姿佳妙取胜,衬着对方的大呼狂走,更加显得他雍容徘

徊,隽朗都丽。杨过虽然一身破衣,但这路剑法使到精妙处,人人眼前斗然一亮,但觉他清

华绝俗,活脱是个翩翩佳公子。

可是杨过一求姿式俊雅,剑上的威力便不易发扬。霍都豁出了性命不要,愈斗愈狠,杨

过渐感吃力。郭靖、黄蓉看出他又将落败,都是眉头渐渐皱拢,但见霍都扇底与袖间的风劲

越鼓越猛,不由得心中暗叫:“不好!”

忽见杨过铁剑一摆,叫道:“小心!我要放暗器了!”霍都曾用扇中毒钉伤了朱子柳,

听他如此说,只道他的铁剑就如自己摺扇一般,也是藏有暗器,无怪他不用利剑而用□剑,

自己既以此手段行险取胜,想来对方亦能学样,见杨过铁剑对准自己面门指来,急忙向左跃

开。却见杨过左手剑诀引着铁剑刺到,那□有甚么暗器?”

霍都知道上当,骂了声:“小畜生!”杨过问道:“小畜生骂谁?”霍都不再回答,催

动掌力。杨过左手一提,叫道:“暗器来了!”霍都忙向右避,对方一剑恰好从右边疾刺而

至,急忙缩身摆腰,剑锋从右肋旁掠过,相距不过寸许,这一剑凶险之极,疾刺不中,群雄

都叫:“可惜!”蒙古众武士却都暗呼:“惭愧!”

霍都虽然死□逃生,也吓得背生冷汗,但见杨过左手又是一提,叫道:“暗器!”便再

也不去理他,自行挥掌迎击,果然对方又是行诈。杨过一剑刺空,纵前扑出,左手第四次提

起,大叫:“暗器!”霍都骂道:“小……”第二个字尚未出口,蓦地□眼前金光闪动,这

一下相距既近,又是在对方数次行诈之后毫没防备,急忙涌身跃起,只觉腿上微微刺痛,已

中了几枚极细微的暗器。他想暗器细小,虽中亦无大碍,盛怒之下,扇戳掌劈,要将这狡狯

小儿立毙于当场。

杨过知已得手,那□还再和他力拚,只是舞剑严守门户,笑吟吟的道:“我三番四次提

醒,要放暗器了,要放暗器了,你总是不信。可没骗你,是不是?”

霍都正要挥掌击出,突觉腿上一下麻□,似被一只大蚊叮了一口,忙提气忍住,要待发

招,麻□更加厉害了,心□一惊:“不好,小畜生暗器有毒!”念头只是一转,腿上□得再

也无法忍耐,也顾大得大敌当前,抛下扇子,伸手就去搔□,只这么一搔,竟似连心中也都

□了起来,不由得大叫摔倒。须知古墓派玉蜂金针之毒,天下罕见,中了一枚已自难当,何

况在激斗之际、血行正速时连中数枚?”

藏僧达尔巴大踏步走出,抱起师弟交在师父手中,转身向杨过道:“小孩子,我来和你

比武!”金刚杵横扫,疾向杨过腰间打去。

这一杵挥将过来,带着一道金光。金刚杵极为沉重,他一出手,金光便生,可见其膂力

之强,手法之快。杨过双脚不动,腰身向后缩了尺许,金刚杵恰好在他腰前掠过。那知达尔

巴不等金杵势头转老,手腕使劲,金刚杵的横挥之势斗然间变为直挺,竟向杨过腰间直戳过

去。以如此沉重兵刃,使如此刚狠招数,竟能半途急遽转向,人人均是出乎意外,杨过也是

大吃一惊,忙按铁剑在金杵上压落,身子借力飞起。

达尔巴不等他落地,挥杵追击,杨过铁剑又在金杵上一按,二度上跃。达尔巴大喝一

声:“往那□逃?”金杵跟着击到。杨过身在半空,不便转折,眼见情势危急已极,当下行

险侥幸,突然伸手抓住杵头,挥剑直削下去。要是他有点苍渔隐那样的力气,敌人非撒手放

杵不可。只是达尔巴本力强他数倍,用力回夺,急向后退。杨过乘势放开杵头,轻轻巧巧的

落下地来。他接连三招被逼在半空,性命真是在呼吸之间,这时敌人的兵刃虽没夺到,但危

局已解,旁观众人都舒了口气。

达尔巴见他轻功高强,变招灵活,说道:“小孩子的功夫很不错,是谁教你的啊?”他

说的是藏语,杨过自然一字不懂。他料来这和尚是在骂自己,于是依着他的口音,也是叽哩

咕噜的说了几句。这几个字发音既准,次序又是丝毫不乱,在达尔巴听来,正是问他:“小

孩子的功夫很不错,是谁教你的啊?”于是答道:“我师父是金轮法王。我又不是小孩子,

你该叫我大和尚。”

杨过半点不肯吃亏,心想:“不管你如何恶毒的骂我,我只要全盘奉还,口头上就不会

输了。你用番话骂我猪狗畜生,我照式照样也骂你猪狗畜生。”是以用心听他说话,等他一

说完,便依样葫芦的用藏语说道:“我师父是金轮法王。我又不是小孩子,你该叫我大和

尚。”

达尔巴大奇,侧过头左看右瞧,心想你明明是小孩子,怎会是大和尚?你师父又怎会是

金轮法王?于是说道:“我是法王的首代弟子,你是第几代的?”杨过也道:“我是法王的

首代弟子,你是第几代的?”

西藏喇嘛教中向来有转世轮回之说,其时达赖与班禅的转世尚未起始,但人死后投胎复

生、不昧性灵的说法,早为喇嘛教中人人所深信不疑。金轮法王少年时收过一个大弟子,这

弟子不到二十岁就死了,达尔巴和霍都均未见过,只知道有这么一会事。达尔巴在法王座下

排名第二,霍都居三,便是为此。此时达尔巴听了这番言语,只道杨过真是大师兄转世,又

想他如不是神童带艺投胎,一个少年怎能有如此武功?再说他是中原少年,藏语又怎能说得

这般纯熟?当下侧头向他凝视片刻,越想越像,突然抛下金刚杵,向杨过低头膜拜,连称:

“大师兄,师弟达尔巴参见。”

这一来杨过自然大奇,心想这和尚竟然骂不过我,向我低头服输,见他举动恭敬之极,

所说言语自非骂人.必是敬语,倒不必跟着他学了,于是点头微笑,意示接纳。

旁观众人更是诧异之极,大家不懂藏语,不知杨过跟他叽哩固噜、咭咭咯咯的对答半

晌,说了一番甚么言语,竟然将这神力惊人的番僧就此折服。

这中间只有金轮法王明白原委,心知这二弟子为人鲁直,上了杨过的当,于是大声说

道:“达尔巴,他不是你大师兄转世,快起来跟他比武。”达尔巴一惊跃起,说道:“师

父,我看他定是大师兄,否则小小年纪,怎会有如此身手?”金轮法王道:“你大师兄的武

功比你强得多,这孩子却不及你。”达尔巴只是摇头不信。金轮法王知他性子最直,一时也

说不明白,便道:“你若不信,跟他再比试一下就知道了。”

达尔巴对师父的话向来奉若神明,他既说杨过不是大师兄转世,那就多半不是大师兄

了。但他小小年纪,竟有这般高明武功,又自称是他大师兄,却又难以不信,还是遵从师父

吩咐,与他较量几招,试试他的真功夫,瞧是谁胜谁败,那就立判真伪了,于是举手向杨过

道:“好,我就跟你比试一下武功,是真是假,就凭胜败而定。”

杨过见他站起身来,叽哩咕噜的说了几句话,神色间甚是恭谨,料想他是说几句礼貌言

语,于是一音不变的照说一遍,达尔巴听来,正是:“好,我就跟你比试一下武功,是真是

假,就凭胜败而定。”他听了这几句话,心下又感惊惧,暗想:“师父说我大师兄的武功比

我强得多,我是定然比他不过的。”

杨过见他脸有惧色,心想:“我再吓他一吓,让他就此退去便是。”说道:“你有五个

徒儿,叫作藏边五丑,前几天在华山绝顶对我无礼,已被我废去了武功。这几个家伙还活着

罢?”他说的是汉语,达尔巴自然不懂,当下由随来的一名武士译了。达尔巴一听之下,更

是大惊失色。藏边五丑在洪七公与欧阳锋两大高手夹击之下,全身筋脉俱废,回去话也说不

出了。达尔巴察看五人的伤势,料想就是师父金轮法王也绝无如此功力,竟能将这五人震得

八脉俱废,却又保得他们性命,下手者实有通天彻地之能,殆是神道鬼怪。他又怎想得到洪

七公、欧阳锋二人的内力均不在金轮法王之下,二人合力,自是胜了他师父一倍。此刻听杨

过这么说,更是惧意大盛,转眼向金轮法王瞧去,只见他脸有怒容,却又不敢不与杨过动

手,只得说道:“请你手下留情。”杨过学着他的藏语,也道:“请你手下留情。”

郭芙见二人用藏语说个不休,走到黄蓉身边道:“妈,他们说些甚么?”黄蓉早听出杨

过只是依样葫芦,少年人闹着玩儿,但达尔巴何以竟会对他膜拜,却也参详不透,听得女儿

相询,只是“嗯”了一声,道:“杨家哥哥和他说笑呢!”

便在此时,达尔巴突然挥杵向杨过打去,他想事先已说清清楚楚,对方自有防备。杨过

却见他神态恭敬,万不料他会突然出手,这一杵险些给他打着,急忙后跃避开。

他急退急趋,随即纵上连刺三剑。达尔巴心中存了怯意,生怕杨过追随师父日久,武学

上有惊人造诣,轮回转世,更有莫大神通,当下只是以金刚杵紧守门户,不敢丝毫怠忽,数

招一过,杨过已瞧出他只守不攻,虽然不明用意,却乐得大展攻势,当下飘忽来去,东刺西

击,这一路玉女剑法更见使得英气爽朗,顾盼生姿。

堪堪拆了百余招,金轮法王瞧得大不耐烦,喝道:“达尔巴,赶快反击,他不是你的大

师兄!”达尔巴的武功自是远在杨过之上,只是心存敬畏,功夫倒去了五成,杨过却是乘机

全力施展。一个越是得心应手,一个越是畏缩退让。杨过虽占上风,却也伤他不得,达尔巴

更道是大师兄手下留情。金轮法王大怒,厉声喝道:“立时反攻!”这一句话声音奇猛,只

震得各人耳鼓嗡嗡作响。达尔巴不敢违抗师令,一挺金刚杵,当即狂打急攻。

他这一番猛击,便将杨过逼得不住闪避,招数中的破绽也渐渐显露出来。达尔巴见他剑

招稍疏,金杵倒甩上去,杨过缩手不及,剑杵相交。本来比武之际,双方兵刃碰撞乃是常

事,但金刚杵太过沉重,杨过的铁剑始终翻腾飞舞,不敢和金杵相□,此时一撞,但觉一股

大力激□,震得虎口剧痛,拍的一声,铁剑断为两截。达尔巴叫道:“是我胜啦!”垂杵退

开,将金删杵往地下一竖,双手合十,躬身行礼。他虽得胜,对大师兄却不敢失了礼数。

杨过也用藏语叫道:“是我胜啦!”半截铁剑向他迎面掷去。达尔巴侧身避过,心中一

怔:“怎么是大师兄胜啦?难道他这一招是诱着?”只见杨过空手猱身而上,不敢怠慢,忙

舞杵护身。杨过在古墓中随小龙女学练掌法,练到双掌挡得往九九八十一只麻雀飞翔,不让

一只雀儿漏出掌去。这路“天罗地网势”的掌法乃林朝英独得之秘,招数掌形从未下过终南

山一步,此时使将出来,果然绵密无比,虽是空手,威力实不逊于手中有剑之时。达尔巴将

金刚杵使得呼呼风响,杨过却以极高的轻身功夫在杵隙中进退来去,虽然凶险处时时间不容

发,金刚杵却始终碰不到他身子丝毫。他反而抓打撕劈、擒拿勾击,在小擒拿手中夹以“天

罗地网势”的掌法,着着抢攻。

又斗一阵,达尔巴神力愈增,杨过却也是越奔越是轻捷。他在古墓寒玉床上坐卧练功,

斗室中急奔疾转,数年之功,此时才尽数显现出来。

小龙女坐在柱旁石础上,脸露微笑,瞧着两人相斗,眼见杨过久战不下,从怀中掏出一

双白色手套,叫道:“过儿,接住了!”右手一扬,将手套掷了过去。

她这双手套是以极细极轫的白金丝织成,虽然柔薄,却非宝刀利刃所能损伤。郝大通见

到手套飞空,脸上微微变色。当年重阳宫中交手,小龙女曾戴这手套而拗断他长剑,竟逼得

他险些自杀,此刻眼见之下,不由得触动心境。

杨过接住了手套,退后一步,迅速戴上,腰枝□摆,使出古墓派武功中最奇妙最花巧的

“美女拳法”来。这路拳法当日他助陆无双却敌,便曾使过几招,以此击退丐帮弟子的追

击。拳法每一招都是摸拟一位古代美女,由男子使来本是不甚雅观,但杨过研习时姿式已有

更改,招名拳法如旧,飞掌踢腿之际,却已变婀娜妩媚而为飘逸潇洒。这么一来,旁观群雄

更加摸不着头脑,但见他忽而翩然起舞,忽而端形凝立,神态变幻,极尽诡异。

要知女子的姿态心神本就变化既多且速,而历代有名女子性格各有不凡之处,颦笑之

际、愁喜之分,自更难知难度。将千百年来美女变幻莫测的心情神态化入武术之中,再加上

女神端丽之姿,女仙缥缈之形,凡夫俗子,如何能解?杨过使一招“红玉击鼓”,双臂交互

快击,达尔巴举杵横架。杨过变为“红拂夜奔”,出其不意的叩关直入,达尔巴竖杵直挡。

杨过突仗“绿珠坠楼”,扑地攻敌下盘。达尔巴吃了一惊,心想:“大师兄的招法怎地如此

难测?”急跃而起,闪开他左掌的劈削。杨过双掌连拍数下,接着连绵不断的拍出,原来这

是“文姬归汉”,共有胡笳十八拍。

他每一招均有来历,达尔巴是个藏僧,又怎懂得这些中原典故?霎时之间给他忽高忽

低、或东或西的攻了个手忙脚乱。杨过手上戴了金丝手套,时时乘机使出“红线盗盒”、

“木兰弯弓”、“班姬赋诗”、“嫦娥窃药”等招数来夺他金杵,逼得他吼叫连连,大是狼

狈。群雄大喜,齐声喝采助威。

金轮法王眼见徒儿武功明明高于这少年,只是存了怯意,不断遭到对方抢攻,以致处境

窘迫,当下厉声喝道:“快使无上大力杵法!”

达尔巴应道:“是!”只手握住杵柄,挥舞起来。他单手舞杵,已是神力惊人,此时双

手用劲,连腰力也同时使上了,金刚杵上所发呼呼风声更加响了一倍。这“无上大力杵法”

无甚变化,只是横挥八招,直击八招,一共二八一十六招,但一十六招反覆使将出来,横挥

直击,只逼得杨过远远避开,别说正面交锋,连杵风也是不敢碰上。

点苍渔隐折断铁桨之后,一直甚不服气,此时见到这“无上大力杵法”如此威武,心想

自己桨法之中实无这般至刚至猛的招数,倒也不由得暗自钦佩。

再斗一阵,厅上的红烛已有七八枝被杵风带灭,杨过只仗着轻功东西纵跃,一味闪避,

但求不给金杵击中带着,那□尚能还手?中原英雄尽皆心惊,默不作声,蒙古众武士却暴雷

价叫起好来。

杨过在金杵紧迫下惟有不住退缩,不多时竟已退让入了厅角,要待变招,却半点腾不出

手脚。这路“无上大力杵法”本就带着三分颠狂之意,达尔巴使发了性,已忘了眼前之人是

大师兄转世,见他缩在厅角内已然退无可退,大喝一声:“你死了!”金杵横挥,只听得轰

隆一声猛响,烟雾弥漫,砖土纷飞,大厅墙壁已被他打破了一个大孔。

杨过于千钧一发之际从他头顶疾跃而过,百忙之中仍没忘了用藏语回敬一句:“你死

了!”这一跃却是“九阴真经”中的武功。他和小龙女曾修习古墓石室顶上的王重阳遗经石

刻,拳脚剑术是学到了几成,内功却因无人指点,两人练是练了,可也不知练得对是不对,

此时初临大敌,那敢使用?竟不料在危急中自然而然的使了出来,救了一命。

众人只道达尔巴这一招定要得手,郭靖不等他这一杵挥足,已自抢出要袭他后心,猛见

眼前红袍幌动,金轮法王发掌击来。郭靖见对方掌势奇速,急使一招“见龙在田”挡开。两

人双掌相交,竟没半点声息,身子都幌了两幌。郭靖退后三步,金轮法王却稳站原地不动。

他本力远较郭靖为大、功力也深,掌法武技却颇有不及。郭靖顺势退后,卸去敌人的猛劲,

以免受伤。金轮法王却极为好胜,强自硬接了这一招,忍着胸口隐隐作痛,竟然凝立不动。

连郭靖与金轮法王这等高手也道杨过定要遇险,以致一个飞身相救,一个出手阻截,那知杨

过竟有奇招,在金杵贴身掠过的空隙之间逃了出来。二人见他居然脱险,均感诧异,一个喜

慰,一个惋惜,各自退回。

达尔巴一击不中,更不回身,金杵向后猛挥,杨过见敌招来得快极,自然而然的掠地窜

出。这一下犹似燕子穿□一般,离地尺许,平平掠过,刚好在金杵之下数寸,那又是“九阴

真经”中的武功。

黄蓉大奇,道:“靖哥哥,怎么过儿也会九阴真经?你教他的么?”她只道郭靖顾念故

人之情,在送他上终南山的途中将真经授了于他。郭靖道:“没有啊,若是传他,我怎会瞒

你?”黄蓉“嗯”了一声,素知丈夫对旁人尚且说一是一,对自己自是更无虚言。但见杨过

腾挪闪避,每遇危急,总是靠那真经的功夫护身。但他显然并未练通,不会以真经武功反击

取胜,虽然保得性命,这一场比武看来终归要输了。黄蓉暗暗叹息:“过儿真是奇才,他若

跟得我一年半载,将打狗棒法和真经上的功夫学得全了,这藏僧那□还是他对手?”

正自烦恼,眼光一转之际,忽见丐帮叛徒彭长老混在蒙古武士群中,满脸喜色,她灵机

一动,叫道:“过儿,移魂大法,移魂大法!”九阴真经中有一门功夫叫做“移魂大法”,

系以心灵之力克敌制胜。当年洞庭湖君山丐帮大会,黄蓉曾以此法克制彭长老迷神催眠的

“慑心术”,因此上见到此人时便即想起。

杨过记得“移魂大法”的练法,但他不信心力专注凝视对方,即能克敌制胜,是以从未

练过,他素服黄蓉之能,心想:“郭伯母既出此言,必有缘故,反正今日已然输定,我就试

他一试。”于是拳脚上继续窜避招架,心中却是摒虑绝思,依着经中所载止观法门,由“制

心止”而至“体真止”,宁神归一,竟无半点杂念。这时他全凭本性招架,听声闪跃、遇风

趋避,眼光呆呆的瞪着敌人。

又拆数招,达尔巴忽觉杨过举动有异,向他望了一眼,金杵猛击过去。杨过使一招美女

拳法中的“蛮腰纤纤”,腰肢轻摆避开,他既运“移魂大法”,心体为一,拳脚上使的是甚

么招数,脸上就有甚么神情。达尔巴见他脸上忽现书卷之气,那□知他是在模仿唐代诗人竹

乐天之妾小蛮的舞姿,不禁一呆,金杵当头直击。杨过侧头避过,五根手指张开,伸手在自

己头发上一梳,手指跟着软软的挥了出去,脸上微微一笑,却是一招“丽华梳装”。那张丽

华是李后主的宠姬,发长七尺,光可□人,李后主为她废弃政事而亡国,其媚可知。杨过这

么一笑,达尔巴已受感染,跟着也是一笑。只是杨过眉清目秀,添上笑容,更增风致,那达

尔巴颧骨高耸,面颊深陷,跟着杨过作态一笑,旁观众人无不毛骨悚然。

杨过见他呆住,伸指戳出,却是一招“萍姬针神”。达尔巴侧身闪开,脸上跟着他做个

细心缝衣的模样。

黄蓉见杨过领会她的意思,居然能以“移魂大法”令敌人受到感应,心中大为喜慰,低

声对郭靖道:“过儿遭际非凡,当年你在他这般年纪之时,尚无如此功夫。”郭靖喜动颜

色,点了点头,目光凝视厅心二人,竟不稍瞬。

这“移魂大法”纯系心灵之力的感应,倘若对方心神凝定,此法往往无效。要是对方内

力更高,则反激过来,施术者反受其制。两人比武,如施术者武功较强,则拳脚兵刃已足以

获胜,实不必施用此法,假如功力不及,却又不敢贸然使用。是以此法虽然高深精奥,临敌

时却也无甚用处。达尔巴听杨过说了一通藏语,早有八九成信得他是大师兄转世,只因心存

敬畏之意,是以感应极快,杨过这才一举成功,但若施之于霍都,则此术杨过事先既未曾练

过,内力又不及对手,势必大遭凶险。

这时杨过将美女拳法施展出来,或步步生莲,或依依如柳,达尔巴依样模仿,只将众人

看得又是惊骇,又是好笑。

郭芙早已笑得打跌,对母亲道:“妈,杨家哥哥这套功夫真妙,你怎不教我?”黄蓉

道:“你若会了移魂大法,定然闹得天翻地覆,终于自受其害。”拉着她手,郑重说道:

“你别以为好阮,杨家哥哥正与这和尚性命相搏,这可比动刀动剑更是凶险呢!”郭芙伸了

伸舌头,凝神望着杨过,心□总觉得好玩,见杨过笑达尔巴也笑、杨过怒达尔巴也怒,于是

也跟着学样。那知这“移魂大法”厉害之极,她只学得两下,心头便迷迷糊糊,竟一步步的

走向厅心。

黄蓉大吃一惊,忙伸手拉住。这时郭芙已心神受制,用力想甩开母亲。黄蓉反手扣住她

手腕拖了回来,将她脸儿转过,教她瞧不到杨过。郭芙挣扎了几下,脉门被拿住了动弹不

得,脑中一昏,便伏在母亲怀□睡着了。

此时达尔巴已全被杨过制住,见他使招“西子捧心”,登时跟着来一下“东施效颦”,

见他使出“洛神微步”,便也亦步亦趋,“翩若惊鸦、宛若游蛇”起来。金轮法王早看出不

对,连声呼喝,达尔巴竟是恍如不闻。杨过见时机已至,突使一招“曹令割鼻”,挥手在自

己脸上斜削一掌,左掌削过,右掌又削,连绵不断。古时曹文叔之妻名令,夫死后自割其

鼻,以示决不再嫁。拳法中这一招本是以手掌在自己脸前削过,格开敌人击来面门的拳掌,

杨过的手掌却近了数寸,削上了自己脸颊,看似出手甚重,其实只是手掌在自己脸上轻轻一

抹,达尔巴那□知道,双掌拚命往自己脸上打去。他神力惊人,每一掌都是百余斤的劲力,

打到十余掌,终于支持不住,将自己打得昏晕倒地。

杨过悄退数步,坐到小龙女身畔,右手支颐,左手轻轻挥出,长叹一声,脸现寂寥之

意。这是“美女拳法”最后一招的收式,叫作“古墓幽居”,却是杨过所自创,林朝英固然

不知,小龙女也是不会。杨过掌年学全了美女拳法之后,心想祖师婆婆姿容德行,不输于古

代美女,武功之高更不必说,这路拳法中若无祖师婆婆在,算不得有美皆备,于是自行拟了

这一招,虽说为抒写林朝英而作,举止神态却是模拟了师父小龙女。当日小龙女见到,只是

微微一哂,自也不会跟着他去胡闹。

群雄齐声欢呼,叫道:“我们又胜了第二场!”“武林盟主是大宋高手!”“蒙古鞑子

快快滚出去罢,别来中原现世啦!”两名蒙古武士在纷乱中抢出,将达尔巴抬了回去。

金轮法王见两个徒弟都输在这少年手□,却均非武功不及,委实败得胡□胡涂之至,心

中大是恼怒,但脸上不动声色,坐在椅上喝道:“少年,你的师父是谁?”他武功绝伦之

外,兼且博学多才,居然会说汉语。

杨过右手向小龙女一伸,笑道:“我师父就是这一位,你快来拜见武林盟主罢!”

金轮法王见小龙女妩媚娇怯,比杨过年纪更小,绝不信是他师父,心想:“中原汉人诡

计多端,可不能骗得了我?”霍地站起,当□□一阵响亮,从怀中取出一个金轮。这金轮径

长尺半,乃黄金铸成,轮上铸有藏文的密宗真言,中藏九个小球,随手一抖,响声良久不

绝。金轮法王指着小龙女道:“哼,你这小姑娘也配做武林盟主?只要你接得住我这金轮的

十招,我就认你是盟主。”杨过笑道:“我已胜了两场,三赛两胜,你方言明在先,却又胡

赖些甚么?”金轮法王道:“我要试试她的功夫,瞧她是不是当得起。”

小龙女不知金轮法王武功惊骇世俗,也不知“武林盟主”是甚么东西,更没想到自己要

当还是不当,听他说要试试自己是否接得住他金轮十招,当即站起身来,说道:“那我就试

试。”

金轮法王道:“你若接不住我十招,那便怎样?”小龙女道:“接不住就接不住,又怎

样了?”她此时虽对杨过爱念已深,然对别事仍是无动于中。中原群雄与蒙古武士均不知这

是她的本性,见她全不把金轮法王瞧在眼内,还道她确是武功深不可测。更有人见杨过使

“移魂大法”打败达尔巴,还道她会使妖法,是个小妖女,登时纷纷议论起来。

金轮法王却也真怕她行使妖法,当下口中喃喃念咒,叽哩咕噜,咭哩咯嘟,念的是密宗

真言“降妖伏魔咒”。杨过在旁听得明白,只道这和尚又用藏语骂他师父,忙用心硬记,一

个字一个字全记得清清楚楚。金轮法王念□咒语,金轮一摆,当□□一阵响,喝道:“少年

退开,我要动手了!”这两句话说的却是汉语。

杨过摇摇手,不敢说话,只怕一分心便忘了硬生生记住的这大段藏语,当下依着字音,

一字一字的念了起来。却好达尔巴此时悠悠醒转,见师父手持金轮,正要与人动手,却听杨

过口诵密完真言“降魔伏妖咒”,此是本门秘法,决计不传外人,杨过若非大师兄转世,怎

么会念此咒?情急之下,一跃而出,跪在师父面前叫道:“师父,他真是大师兄转世,你再

收他入门罢!”金轮法王怒道:“胡说!你上了当还不知道。”达尔巴道:“是的啊,这事

千真万确,决不能错。”法王见他纠缠不清,一把抓起他背心往厅□掷去。达尔巴一个一百

多斤重的身躯,在他一抓一掷之下轻飘飘的恍似无物。

众人适才见达尔巴力斗点苍渔隐与杨过,膂力惊人,但法王这么一掷,功力显然又远在

其上,眼见小龙女这般娇滴滴的模样,别说接他十招,就是给他用力吹一口气,只怕也就吹

倒了,不禁都为她担忧。蒙古武士中不少人曾见过金轮法王显示武功,当真是艺压万夫、力

胜九牛。小龙女虽是敌人,们见她稚弱美貌,侧隐之心,人皆有之,想她纵有妖术,也必难

敌法王玄功通神,不免暗暗盼他不要痛下辣手。

杨过念完咒语,低声道:“姑姑,小心这个和尚。”金轮法王听他念得一字不错,心下

佩服,赞道:“少年,亏得你了。”杨过道:“和尚,亏得你了。”法王双目一瞪,说道:

“亏得我甚么?”杨过道:“亏得你有胆跟我师父动手,她是菩萨转世,有通天彻地之能、

降龙伏虎之功,你还是小心为妙。”他见这和尚厉害,想说得他有了顾忌,出手不敢放尽,

师父就易于抵挡。但金轮法王是西藏不世出的英杰,文武全才,那会上当,叫道:“第一招

来了,小姑娘,亮兵刃罢!”

杨过除下金丝手套,替师父戴上,垂手退开。小龙女从怀中摸出一条雪白绸带,迎风一

抖,绸带末端系着一个金色圆球,圆球中空有物,绸带抖动,圆球如铃子般响了起来,玎玲

玎玲,清脆动听。众人见二人的兵刃都极怪异,心想今日真是大开眼界,一个兵刃极短,一

个却是极长,一个极坚,一个却极柔,偏巧二般兵器又都会玎□作声。

金轮法王所用的金轮专擅锁拿对手兵刃,不论刀枪剑戟、矛□鞭棍,遇上了全是缚手缚

脚,常人挥动武器一招过去,手中就没了兵器。若不是他见杨过功夫了得,还决不会说到十

招。他一生之中,极少有人能接得了他金轮的三招。

小龙女绸带扬动,抢先进招。法王道:“这是甚么东西?”左手去抓带子,眼见绸带夭

矫灵动,料来变化必多,这一抓之中暗藏上下左右中五个方位,不论绸带闪到那□,都是逃

不脱掌握。那知绸带上的小圆球玎的一声响,反激起来,迳来打他手背上的“中渚穴”。金

轮法王变招奇速,手掌翻转,又来抓那小球。小龙女手腕微抖,小球翻将过去,自下而上,

打他手背虎口处的“合谷穴”。金轮法王手掌再翻,这次却是伸出食中两指去夹圆球。小龙

女看得明白,绸带微送,圆球伸出去点他臂弯□的“曲泽穴”。

这几下变招,当真只在反掌之间,金轮法王手掌翻了两次,小龙女手腕抖了三下,却已

交换了五招。杨过看得明白,大声数道:“一二三四五……五招啦!还□五招。”金轮法王

要小龙女接他十招,是要她抵挡金轮的十下攻势,杨过取巧,却将双方交换的招数一并计算

在内。法王是一代武学宗师,那肯与这狡狯小儿斤斤辩算招数多少?当下左臂微偏,让开圆

球,金轮直递了出去。

小龙女只听得当□□一阵急响,眼前金光闪动,敌人金轮已攻到面前尺许之处。这一下

真是变生不测,别说抵挡,闪躲也已不及,危急中抖动手腕,绸带直绕过来,圆球直打法王

脑后正中的“风池穴”,这是人身要害,任你武功再强,只要给打中了,终须性命难保。那

是她无可奈何,才以两败俱伤的险招逼敌回轮自保。果然金轮法王不愿与她拚命,低头避

过,只这么一低头,手上轮子送出略缓。小龙女已乘机收回绸带,玎玎□□一阵响,圆球与

轮子相碰,已将金轮的攻招解开。这只是一瞬间的事,但小龙女已是从生到死、从死生的经

了一转,急忙展开轻功,向旁急退,脸上大现惊惧之色。

金轮法王只这么攻了一招,但杨过大声叫道:“六七八九十……好啦,我师父已接了你

十招,更有甚么话说?”

这几下交手,金轮法王已知这小姑娘武功虽高,终究万万不及自己,若是正式比拚,十

招之内定可将她打败,最讨厌杨过在旁搅局,胡言乱语,弄得自己心神不定,心想:“且不

理这少年胡说,我加紧出招,先将这女孩儿打败了,再作道理。”于是袍袖带风,金轮幌

动,又是一招极厉害的杀着劈将这去。杨过大叫:“不要脸!说了十招,又来偷袭,十一、

十二、十三、十四……”他也不理会双方攻守招数多少,口中自管连珠价数将出来。

小龙女接过一招之后,极是害怕,说甚么也不敢再正面挡他第二招,当下展开轻功,在

厅上飞舞来去,手中绸带飘动,金球急转,幻成一片竹雾,一道黄光。那金球发出玎玎声

响,忽怎忽缓,忽轻忽响,竟尔如乐曲一般。原来她□居古墓之时,曾依着林朝英遗下的琴

谱按抚瑶琴,颇得妙理。后来练这绸带金球,听着球中发出的声音颇具音节,也是她少年心

性,竟在武功之中把音乐配了上去。天地间岁时之序,草木之长,以至人身之脉搏呼吸,无

不含有一定节奏,音乐乃依循天籁及人身自然节拍而组成,是故乐音则听之悦耳,嘈杂则闻

之心烦。武功一与音乐相合,使出来更是柔和中节,得心应手。

古墓派的轻功乃武林一绝,别派任何轻功均所不及。于平原旷野之间尚不易见其长处,

此时在厅上使将出来,的是飘逸无伦,变化万方。她一生在墓室中练功,于丈许方圆之内当

真趋退若神。金轮法王武功虽然远胜,但她一味腾挪奔跃,却也奈何不了,只听得铃声玎

玎,有如乐曲,听了几下,竟便要顺着她乐音出手,急忙摆动金轮,发出一阵嘈音来冲□铃

声。霎时间大厅上两般声音交作,忽轻忽响,或高或低。铃声清脆,听来心旷神怡,金轮中

发出的当□巨响却是如打铁,如刮镬,如杀猪,如击狗,说不出的古怪喧噪。

郭靖与黄蓉在旁观战,都想起少年之时在桃花岛上听洪七公、欧阳锋、黄药师三人以乐

声拚斗的情景,此时思及,已如隔世。眼前这两人武功虽妙,说到以乐声拚斗的功夫,却尚

远不及洪黄欧阳。这时杨过滔滔不绝的早已数到了“一千零五、一千零六、一千零七……”

但小龙女不与敌人正面动手,金轮法王却算来未满十招。郭芙本在母亲怀中昏睡,被金轮的

恶响吵醒,双手掩耳,抬起头来,满脸迷惘,不明所以。

此时金轮法王也已极不耐烦,自觉以一代宗主身分,来来去去竟斗不下一个少女,若再

拖延,纵然获胜,也已脸上无光,猛地□左臂横伸,金轮斜砸,手掌自左下方仰拍,金轮自

右上方击落。二人游斗这许久,小龙女轻功的路子已被他摸准了五成,这两下杀招拦住了她

进途退路,要教她让得前面,避不了后面。小龙女危急中绸带飞扬,卷起一团白花,身子急

向上跃。法王金轮回转,已将绸带锁住。若是寻常兵刃,早已被他锁夺脱手,但绸带没半点

坚劲,竟尔轻轻巧巧的从轮孔中滑脱。金轮法王喝道:“这是第二招,第三招来了!”踏上

一步,金轮忽地脱手,向小龙女飞了过去。

这一下绝招实是出乎人人意料之外,但见金轮急转,向小龙女砸到。小龙女大骇,伏低

身子向后急窜,□听得当□□声响,一团黄光从脸畔掠过,不容寸许,疾风只削得她嫩脸生

疼。众人惊呼声中,法王抢身长臂,手掌在轮缘一拨,那金轮就如活了一般,在空中忽地转

身,又向小龙女追击过去。小龙女眼见轮子转动时势道大得异乎寻常,那敢用绸带去卷?只

得以绝顶轻功旁跃避开。金轮法王两击不中,叫道:“好轻功!”抢上去突伸左拳,当的一

声在轮边一击,同时双掌齐出,拦在小龙女身前,那金轮却呛□□的从她脑后飞来。

金轮来势并不十分迅速,但轮子未到,疾风已然扑至,势道猛恶之极。法王在轮上击这

一拳时,已先行料到对方闪避方位,因此那轮子犹似长了眼睛一般,在空中绕了半个圈子,

向她身后急追。小龙女这一跃一避,已然尽施生平所学,却见这藏僧双掌箕张,竟自拦在身

前。群雄耳中鸣响,目为之眩,无不惊心。

杨过见小龙女遇险,情急关心,顺手抓起达尔巴遗在地下的金杵,奋力跃起,举杵向轮

子捣去,当的一声大响,金删杵恰好套入轮中空洞,只是金轮力道实在猛恶,只震得他双手

虎口迸裂,鲜血长流,连入带轮和着金杵,一齐摔在地下。

小龙女一瞥眼见金轮落地,后路胁迫已解,但自己身在半空,如何能避开面前的大敌?

情急智生,绸带挥出,卷住西首的柱子,用劲一扯,身子在空中借力斜飞,撞向厅柱,轻轻

巧巧的滑落,溜到了柱后,在千钧一发之际,避开了法王五丁开山般的掌力。

金轮法王明已得手,却又被杨过从中阻挠,不但对方逃开,连自己纵横无敌的兵刃也被

他打落在地,真是生平从所未遇的大挫折。他本来清明在躬,智慧朗照,这时却不由得大动

无明,不等杨过起身,呼的一掌,已劈空向他击去。按理他是一派宗师,对方既是后辈,又

已摔在地下未曾起身,如此打他一掌,和他身分及平素的自负实是殊不相称,但盛怒之下也

已顾不得这许多。

郭靖见他怒视杨过,抬肩缩臂,知他要猛下毒手,暗叫:“不好!”若是抢步上前,纵

然挡得一挡,杨过仍然不免受伤,危急中不及细思,一招“飞龙在天”,全身跃在空中,向

他头顶搏击下来。金轮法王掌力若是不收,虽能将杨过毙于掌底,自己却也要丧生于这凌厉

无伦的降龙掌之下,当下掌力急转,“嘿”的一声呼喝,手掌与郭靖相交。

这是当代两位武学大师的二次交掌。郭靖人在半空,无从借力,顺着对方掌势翻了半个

□斗,向后落下。金轮法王却稳站原地,身不幌,脚不移,居然行若无事。郝大通、孙不

二、点苍渔隐等素知郭靖武功,见后无不骇异,心想这番僧的功夫实是深不可测。其实郭靖

向后退让,自然而然的消解敌人掌力,乃是武学正道。金轮法王给杨过一捣乱,搅得脸上无

光,硬要争回颜面而实接郭靖掌力,却是大耗内力真气,虽似占了上风,内□却是吃亏。二

人均是并世雄杰,数十招内决难分判高下,金轮法王勉强在一招中先占地步,胸口又不免隐

隐生疼,好在对方只求救人,并不继续进招,于是口唇紧闭,暗运内力,打通胸口所凝住的

一股滞气。

杨过死□逃生,爬起身来,奔向小龙女身旁,小龙女也正过来探视。两人齐声问道:

“你没事么?”两人同时点了点头,脸上同现笑容,双手互握,满心喜悦。

杨过随即举起金刚杵,将金轮顶在杵上,耍盘子般转动,居然也发出些呛□□的声响,

高声叫道:“蒙古众武士听着:你们大国师的兵刃已给我缴下,还说甚么天下武林盟主?快

快滚你们蒙古奶奶老太婆的臭鸭蛋罢!”

蒙古武士尽皆不服,眼见金轮法王与小龙女比武已然胜了,对方出了一个杨过不足,又

出一个郭靖,纷纷叫嚷:“你们以三敌一,羞也不羞?”“法王自行将金轮抛去,岂是你这

小子所能夺下?”“一对一,好好比过,不许旁人插手助拳!”“对对,再打过。”众人喧

哗叫嚣,但说的都是蒙古话,除郭靖之外,中原群雄一句也听不懂。

中原群雄中明白事理的,也觉以武功而论,金轮法王当然在小龙女之上,但武林盟主这

个名号,说甚么也不能让一个蒙古国师拿去,否则中原武林固然丢尽了脸面,而群集御敌之

际自不免先行折了锐气。少年气盛的见蒙古众武士喧扰,也是大声喝骂,与他们对吵起来。

双方各抽兵刃,势成群殴。

杨过高举金杵金轮,向金轮法王说道:“还不认输?你的兵刃都失了,还有甚么脸面?

世上可有兵刃给人收去的武林盟主么?”

金轮法王正暗运内力,杨过的说话耳中听得清清楚楚,却不敢开口说话。杨过一见情

状,已自猜到三分,忙大声说道:“各位英雄请听者:我再问他三声,他若是不答,便是认

输。”他怕时刻一久,法王运气完毕,更不延搁,一口气的问道:“你是不是输了?武林盟

主你是想也不敢想了?你默不作声,就是认输?”金轮法王正消去了滞气,胸口隐痛已除,

待要答话,杨过见他嘴唇微动,急忙抢在头□,说道:“好,你既认输,我们也不来难为

你,你们大多儿好好的去罢。”当下高举金杵金轮,拿去交给了郭靖。他本想交与师父,但

怕金轮法王发怒来夺,小龙女抵挡不住。

金轮法王气得脸皮紫胀,又忌惮郭靖武功了得,金轮既落入他手,自己空手去夺,必难

成功,眼见中原武士人多势众,若是群斗,己方定要一败涂地。好汉不吃眼前亏,只得先行

退却,再图报复,于是大声说道:“中原蛮子诡计多端,倚多为胜,不是英雄好汉,大多儿

随我走罢。”他右手一挥,蒙古众武士齐向厅外退出。他遥遥向郭靖施礼,说道:“郭大

侠,黄帮主,今日领教高招。青山不改,绿水长流,咱们后会有期。”

郭靖躬身答礼,说道:“大师武功精深,在下佩服得很。贤师徒的兵刃就请取回。”说

着要将金轮金杵递过。杨过大声道:“金轮法王,你想伸手接过,要不要脸?”郭靖刚喝得

一声:“过儿,别胡说。”金轮法王早已袍袖飘动,转身向外,头也不回的大步出厅。

杨过忽地想起一事,叫道:“喂,你的弟子霍都中了我暗器之毒,快拿解药来换我的解

药罢。”金轮法王自恃玄功通神,深明医理,甚么毒物都能治得,恨极杨过狡猾无礼,对他

的话毫不理睬,迳自去了。黄蓉见朱子柳合上眼沉沉睡去,心想此间聚集了不少使用□毒暗

器的名家,总有人能治得他身上之伤,见金轮法王不肯交换解药,却也不甚在意。

此时陆家庄前前后后欢声雷动,都为杨过与小龙女力胜金轮法王喝采。二人身旁围集了

数百人,你一言我一语的议论。有的说杨过打败霍都,乃是以其人之道、还治其人之身。有

的说小龙女轻功超逸绝伦,居然避开了金轮如此凶猛的飞击。但对杨过以“移魂大法”使达

尔巴自击晕倒一节,十之八九都不明白。有人问起,杨过便胡说八道一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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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发表于 2008-12-5 17:37:17 | 显示全部楼层

正文 第十四回 礼教大防

当下陆家庄上重开筵席,再整杯盘。杨过一生受尽委屈,遭遇无数折辱轻贱,今日方得

扬眉吐气,为中原武林立下大功,无人不刮目相看,心中自是得意非凡。

小龙女不明世事,见杨过喜动颜色,虽不知原由,却也极为高兴。黄蓉对她很是喜爱,

拉着她手问长问短,要她坐在席间自己身畔。小龙女见杨过坐在郭靖与点苍渔隐之间,与她

隔得老远,忙招手道:“过儿,过来坐在我身边。”杨过却知男女有别,初见之际一时忘

形,对她真情流露,此时在众目睽睽之下再与她这般亲热,却是甚为不妥,听她这般叫唤,

脸上不禁一红,微微一笑,却不过去。

小龙女又叫道:“过儿,你干么不来?”杨过道:“我坐在这□好了,郭伯伯跟我说话

呢。”小龙女秀眉微蹙,说道:“我要你坐在我身边。”杨过见了她生气的神情,心中怦然

一动,这轻嗔薄怒的模样,真教他为之粉身碎骨也是甘心情愿。当日只因陆无双的嗔容与小

龙女微有相似之处,便为她奋身却敌、护行千里,此时真人到来,那□还能有半点违拗?当

即站起身来,走到她座前。

黄蓉见了二人神情,心下微微起疑,当即命人安排席位,问杨过道:“过儿,你这身武

功是跟谁学的?”杨过指着小龙女道:“她是我师父啊,郭伯母你怎么不信?”黄蓉素知他

狡谲,但见小龙女一派天真无邪,料定不会撒谎,于是转头问她:“妹妹,他的武功是你教

的?”小龙女很是得意,说道:“是啊,你说我教得好不好?”黄蓉这才信了,说道:“好

得很啊!妹妹,你师父是谁?”小龙女道:“我师父已经死了。”说着眼圈一红,心中颇感

难过。她师父本来教得她不动七情六欲,但此时对杨过的爱念一起,胸中隐藏着的深情慢慢

都□露了出来。

黄蓉又问:“请问尊师高姓大名?”小龙女摇头道:“我不知道,师父就是师父。”黄

蓉只道她不肯说,武林中人讳言师门真情也是常事,当下不再追问。其实小龙女的师父是林

朝英的贴身丫鬟,只有一个使唤的小名,连她自己也不知姓甚么。

这时各路武林大豪纷向郭靖、黄蓉、小龙女、杨过四人敬酒,互庆打败了金轮法王这个

强敌。郭芙跟着父母,本来到处受人尊重,此时相形之下,不由得黯然无光,除了武氏兄弟

照常在旁殷勤之外,竟无一人理她。她心中气闷,说道:“大武哥哥,小武哥哥,咱们别喝

酒了,外边玩去。”武敦儒与武修文齐声答应。三人站起身来,正要出厅,忽听郭靖叫道:

“芙儿,你到这儿来。”郭芙回过头来,只见父亲已移坐在母亲一席,笑吟吟的向她招手,

于是走近身去,叫了声:“爹,妈!”倚在黄蓉身上。

郭靖向黄蓉笑道:“你起初担心过儿人品不正,又怕他武功不济,难及芙儿,现下总没

话说了罢?他为中原英雄立了这等大功,别说并无甚么过失,就算有何莽撞,做错了事,那

也是过不及功了。”黄蓉点点头,笑道:“这一回是我走了眼,过儿人品武功都好,我也是

欢喜得紧呢。”

郭靖听妻子答应了女儿的婚事,心中大喜,向小龙女道:“龙姑娘,令徒过世了的父亲

当年与在下有八拜之交。杨郭两家累世交好,在下单生一女,相貌与武功都还过得去……”

他性子直爽,心中想甚么口□就说甚么。黄蓉插嘴笑道:“啊哟,那有这般自跨自赞的劲

儿,也不怕龙家妹子笑话。”

郭靖哈哈一笑,接着说道:“在下意欲将小女许配给贤徒。他父母都已过世,此事须得

请龙姑娘作主。乘着今日群贤毕集,喜上加喜,咱们就请两位年高德劭的英雄作媒,订了亲

事如何?”其时婚配讲究父母之命、媒妁之言,男女本人反而做不了主,因之当年郭靖之父

郭啸天与杨过的祖父杨铁心才有指腹为婚之事。

郭靖说了此言,笑嘻嘻的望着杨过与女儿,心料小龙女定会玉成美事。郭芙早已羞得满

脸通红,将脸蛋儿藏在母亲怀□,心觉不妥,却不敢说甚么。

小龙女脸色微变,还未答话,杨过已站起身来,向郭靖与黄蓉深深一揖,说道:“郭伯

伯、郭伯母养育的大恩、见爱之情,小侄粉身难报。但小侄家世寒微,人品低劣,万万配不

上你家千金小姐。”

郭靖本想自己夫妇名满天下,女儿品貌武功又是第一流的人才,现下亲自出口许配,他

定然欢喜之极,那知竟会一口拒绝,倒不由得一怔,但随即想起,他定是年轻面嫩,□觏推

托,当下哈哈一笑,说道:“过儿,你我不是外人,这是终身大事,不须害羞。”杨过又是

一揖到地,说道:“郭伯伯,你若有何差遗,小侄赴汤蹈火,在所不辞。婚姻之命,却实是

不敢遵从。”郭靖见他脸色郑重,大是诧异,望着妻子,盼她说个明白。

黄蓉暗怪丈夫心直,不先探听明白,就在席间开门见山的当众提出来,枉自碰了个大钉

子,眼见杨过与小龙女相互间的神情大有缠绵眷恋之意,但他们明明自认师徒,难道两人行

止乖悖,竟做出逆伦之事来?这一节却大是难信,心想杨过虽然未必是正人君子,却也不致

如此胡作非为。宋人最重礼法,师徒间尊卑伦常,看得与君臣、父子一般,万万逆乱不得。

黄蓉虽有所疑,但此事太大,一时未敢相信,于是问杨过道:“过儿,龙姑娘真的是你师父

吗?”杨过道:“是啊!”黄蓉又问:“你是磕过头、行过拜师的大礼了?”杨过道:“是

啊。”他口中答覆黄蓉,眼光却望着小龙女,满脸温柔喜悦,深怜密爱,别说黄蓉聪颖绝

伦,就算换作旁人,也已瞧出了二人之间绝非寻常师徒而已。

郭靖却尚未明白妻子的用意,心想:“他早说过是龙姑娘的弟子,二人武功果是一路同

派,那还有甚么假的?我跟他提女儿的亲事,怎么蓉儿又问他们师承门派?嗯,他先入全真

派,后来改投别师,虽然不合武林规矩,却也难化解。”

黄蓉见了杨过与小龙女的神色,暗暗心惊,向丈夫使个眼色,说道:“芙儿年纪还小,

婚事何必心急?今日群雄聚会,还量商议国家大计要紧。儿女私事,咱们暂且搁下罢。”郭

靖心想不错,忙道:“正是,正是。我倒险些儿以私废公了。龙姑娘,过儿与小女的婚事,

咱们日后慢慢再谈。”

小龙女摇了摇头,说道:“我自己要做过儿的妻子,他不会娶你女儿的。”

这两句话说得清脆明亮,大厅上倒有数百人都听见了。郭靖一惊,站了起来,竟不相信

自己的耳朵,但见她拉着杨过的手,神情亲密,可又不由得不信,期期艾艾的道:“他……

他是你的徒……徒……儿,却难道不是么?”

小龙女久在地下古墓,不见日光,因之脸无血色,白皙逾恒,但此时心中欢悦,脸色娇

艳,如花初放,笑吟吟的道:“是啊!我从前教过他武功,可是他现下武功跟我一般强了。

他心□欢喜我,我也很欢喜他。从前……”说到这□,声音低了下去,虽然天真纯□,但女

儿家的羞涩却是与生俱来,缓缓说道:“从前……我只道他不欢喜我,不要我做他妻子,

我……我心□难受得很,只想死了倒好。但今日我才知他是真心爱我,我……我……”厅上

数百人肃静无声,倾听她吐露心事。本来一个少女纵有满腔热爱,怎能如此当众宣□?又怎

能向郭靖这不相干之人倾诉?但她于甚么礼法人情压根儿一窍不通,觉得这番言语须得跟人

说了,当即说了出来。

杨过听她真情流露,自是大为感动,但见旁人脸上都是又惊又诧、又是尴尬、又是不以

为然的神色,知道小龙女太过无知,不该在此处说这番话,当下牵着她手站起身来,柔声

道:“姑姑,咱们去罢!”小龙女道:“好!”两人并肩向厅外走去。此时大厅上虽然群英

聚会,但在小龙女眼中,就只见到杨过一人。

郭靖和黄蓉愕然相顾,他夫妇俩一生之中经历过千奇百怪、艰难惊险,眼前此事却是万

万料想不到,一时之间竟不知如何应付才好。

小龙女和杨过正要走出大厅,黄蓉叫道:“龙姑娘,你是天下武林盟主,群望所属,观

瞻所系,此事还须三思。”小龙女回过头来,嫣然一笑,说道:“我做不来甚么盟主不盟

主,姊姊你若是喜欢,就请你当罢。”黄蓉道:“不,你如真要推让,该当让给前辈英雄洪

老帮主。”武林盟主是学武之人最尊荣的名位,小龙女却半点也不放在心上,随口笑道:

“随你的便罢,反正我是不懂的。”拉着杨过的手,又向外走。

突然间衣袖带风,红烛幌动,座中跃出一人,身披道袍、手挺长剑,正是全真道士赵志

敬。他横剑拦在厅口,大声道:“杨过,你欺师灭祖,已是不齿于人,今日再做这等禽兽之

事,怎有面目立于天地之间?赵某但教有一口气在,断不容你。”杨过不愿与他在众人之前

纠缠不清,低沉着声音道:“让开!”赵志敬大声道:“尹师弟,你过来,你倒说说,那天

晚上咱们在终南山上,亲眼目睹这两人赤身露体,干甚么来着?”尹志平颤巍巍的站起身

来,左手高举。众人见他小指与无名指削断了半截,虽不知其中含意,但见他浑身发抖,脸

色怪异,料想中间必然大有蹊跷。

杨过那晚与小龙女在花丛中练玉女心经,为赵尹二人撞见,杨过曾迫赵志敬立誓,不得

向第五人说起,那知他今日竟在大庭广众之间大肆诬□,自是恼怒已极,喝道:“你立过重

誓,不能向第五人说的,怎么如此……如此……”赵志敬哈哈一笑,大声道:“不错,我立

誓不向第五人说,可是眼前有第六人、第七人。百人千人,就不是第五人了。你们行得苟且

之事,我自然说得。”

赵志敬见二人于夜深之际、衣衫不整的同处花丛,怎想得到是在修习上乘武功?这时狂

怒之下抖将出来,倒也不是故意诬□。小龙女那晚为此气得口喷鲜血,险些送命,这时听他

狡言强辩,再也忍耐不住,伸手向他胸口轻轻按去,说道:“你还是别胡说的好。”此刻她

玉女心经早已练成,这一掌按出无影无踪,而玉女心经又是全真派武功的克星,赵志敬伸手

急格,不料小龙女的手掌早已绕过他手臂,按到了他胸口。

赵志敬一格落空,大吃一惊,但对方手掌在自己胸口稍触即逝,竟无半点知觉,当下也

不在意,冷笑道:“你摸我干么?我又不……”一言未毕,突然双目直瞪,砰的一声,翻身

摔倒,竟已受了极重的暗伤。

孙不二与郝大通见师侄受伤,急忙抢出扶起,只见他血气上涌,胀得满脸通红,宛似醉

酒。孙不二冷笑道:“好哇,你古墓派当真是和我全真派干上了。”拔出长剑,就要与小龙

女动手。

郭靖急从席间跃出,拦在双方之间,劝道:“咱们自己人休得相争。”向杨过道:“过

儿,双方都是你师尊。你劝大家回席,从缓分辨是非不迟。”

小龙女从来意想不到世间竟有这等说过了话不算的奸险背信之事,心中极是厌烦,牵着

杨过的手,皱眉道:“过儿,咱们走罢,永不见这些人啦!”杨过随着她跨出两步。

孙不二长剑闪动,喝道:“打伤了人想走么?”

郭靖见双方又要争竞,正色说道:“过儿,你可要立定脚跟,好好做人,别闹得身败名

裂。你的名字是我取的,你可知这个『过』字的用意么?”

杨过听了这话,心中一震,突然想起童年时的许多往事,想起了诸般伤心折辱,又想:

“怎么我这名字是郭伯伯取的?”

郭靖对杨过爱之切,就不免求之苛,责之深,见他此日在群雄之前大大露脸,正自欣慰

无已,却突然发觉他做了万万不该之事,心中一急,语声也就特别严厉,又道:“你过世的

母亲定然曾跟你说,你单名一个『过』字,表字叫作甚么?”杨过记得母亲确曾说起,只是

他年纪轻轻,从来无人以表字相称,几乎自己也忘了,于是答道:“叫作『改之』。”郭靖

厉声道:“不错,那是甚么意思?”杨过想了一想,记起黄蓉教过的经书,说道:“郭伯伯

是叫我有了过失就要悔改。”

郭靖语气稍转和缓,说道:“过儿,人孰无过,过而能改,善莫大焉,这是先圣先贤说

的话。你对师尊不敬,此乃大过,你好好的想一下罢。”

杨过道:“若是我错了,自然要改。可是他……”手指赵志敬道:“他打我辱我,骗我

恨我,我怎能认他为师?我和姑姑清清白白,天日可表。我敬她爱她,难道这就错了?”他

侃侃而言,居然理直气壮。郭靖的机智口才均是远所不及,怎说得过他?但心知他行为大错

特错,却不知如何向他说清楚,只道:“这个……这个……你不对……”

黄蓉缓步上前,柔声道:“过儿,郭伯伯全是为你好,你可要明白。”杨过听到她温柔

的言语,心中一动,也放低了声音道:“郭伯伯一直待我很好,我知道的。”眼圈一红,险

些要流下泪来。黄蓉道:“他好言好语的劝你,你千万别会错了意。”杨过道:“我就是不

懂,到底我又犯了甚么错?”黄蓉脸一沉,说道:“你是当真不明白,还是跟我们闹鬼?”

杨过心中不忿,心道:“你们好好待我,我也好好回报,却又要我怎地?”咬紧了嘴唇却不

答话。黄蓉道:“好,你既要我直言,我也不跟你绕弯儿。龙姑娘既是你师父,那便是你尊

长,便不能有男女私情。”

这个规矩,杨过并不像小龙女那般一无所知,但他就是不服气,为甚么只因为姑姑教过

他武功,便不能做他妻子?为甚么他与姑姑绝无苟且,却连郭伯伯也不肯信?想到此处,胸

头怒气涌将上来。他本是个天不怕地不怕、偏激刚烈之人,此时受了冤枉,更是甩出来甚么

也不理会了,大声说道:“我做了甚么事碍着你们了?我又害了谁啦?姑姑教过我武功,可

是我偏要她做我妻子。你们斩我一千刀、一万刀,我还是要她做妻子。”

这番话当真是语惊四座,骇人听闻。当时宋人拘泥礼法,那□听见过这般肆无忌惮的叛

逆之伦?郭靖一生最是敬重师父,只听得气向上冲,抢上一步,伸手便往他胸口抓去。

小龙女吃了一惊,伸手便格。郭靖武功远胜于她,此时盛怒之下,更是出尽全力,一带

一挥,将小龙女抛出丈余,接着手掌一探,抓住了杨过胸口“天突穴”,左掌高举,喝道:

“小畜生,你胆敢出此大逆不道之言?”

杨过给他一把抓住,全身劲力全失,心中却丝毫不惧,朝声说道:“姑姑全心全意的爱

我,我对她也是这般。郭伯伯,你要杀我便下手,我这主意是永生永世不改的。”郭靖道:

“我当你是我亲生儿子一般,决不许你做了错事,却不悔改。”杨过昂然道:“我没错!我

没做坏事!我没害人!”这三句话说得斩钉截铁,铿然有声。

厅上群雄听了,心中都是一凛,觉得他的话实在也有几分道理,若是他师徒俩一句话也

不说,在甚么世外桃源,或是穷乡荒岛之中结成夫妇,始终不为人知,确是与人无损。只是

这般公然无忌的胡作非为,却是有乖世道人心,成了武林中的败类。

郭靖举起手掌,凄然道:“过儿,我心□好疼,你明白么?我宁可你死了,也不愿你做

坏事,你明白么?”说到后来,语音中已含哽咽。

杨过听他如此说,知道自己若不改口,郭伯伯便要一掌将自己击死。他有时虽然狡计百

出,但此刻却又倔强无比,朗声道:“我知道自己没错,你不信就打死我好啦。”

郭靖左掌高举,这一掌若是击在杨过天灵盖上,他那□还有性命?群雄凝息无声,数百

道目光都望他着手掌。

郭靖左掌在空际停留片时,又向杨过瞧了一眼,但见他咬紧口唇,双眉紧蹙,宛似他父

亲杨康当年的模样,心中一阵酸痛,长叹一声,右手放松了他领口,说道:“你好好的想想

去罢。”转过身来,回席入座,再也不向他瞧上一眼,脸色悲痛,心灰意懒已到极处。

小龙女招手道:“过儿,这些人横蛮得紧,咱们走罢。”她可丝毫不知适才杨过生死之

际间不容发。杨过心想“横蛮”二字的形容,确甚适当,大踏步走向厅口,与小龙女携手而

出,到庄外牵了瘦马,迳自去了。

群雄眼睁睁的望着二人背影,有的鄙夷,有的惋惜,有的愤怒,有的惊诧。

杨过与小龙女并肩而行,夜色已深,此时两人久别重逢,远离应嚣,于适才的恶斗、争

辩,都已忘得乾乾净净,只觉此刻人生已臻极美之境,过去的生涯尽是白活,而未来的时光

也大可不必再过。两人心灵相通,不交一言,默默无言的走着,到了一株垂杨树下,两人过

去坐下,在树荫下倚着树干,渐感倦困,就此沉沉睡去。瘦马在远处吃着青草,偶而发出一

声声低嘶。

一觉醒来,天已大明,两人相视一笑。杨过道:“姑姑,咱们到那□去?”小龙女沉吟

半晌,道:“还是回古墓去罢。”她自下得山来,只觉软红十丈虽然繁华,终不如在古墓中

那么逍遥自在。杨过寻思:“得与姑姑在古墓中□守一辈子,此生已无他求。”从前记挂着

外面世界,只盼她放自己出墓,但在外面打了个转,却又留恋起古墓中清净的生涯来。当下

两人折而向北,缓缓而行。一个仍是叫他“过儿”,一个仍是叫她“姑姑”,都觉如此相处

相呼,最是自然不过。

中午时分,两人谈到金轮法王的武功,都说他功夫了得,难以抵敌。小龙女忽道:“过

儿,玉女心经中最后一章,咱们从没练好过,你可记得么?”杨过道:“记是记得的,但咱

俩拆来拆去,总是不成,想来总有些甚么地方不对。”小龙女道:“本来我也想不透,但昨

天见那老道姑的宝剑抖了几下,倒让我想起一件事来。”杨过回想孙不二昨日所使的剑招,

登时领悟,叫道:“对啦,对啦,那是要全真派武学与玉女心经同时使用,怪不得咱们一直

练得不对。”

当年古墓派祖师林朝英独居古墓而创下玉女心经,虽是要克制全真派武功,但对王重阳

始终情意不减,写到最后一章之时,幻想终有一日能与意中人并肩击敌,因之这一章的武术

是一个使玉女心经,一个使全真功夫,相互应援,分进合击。林朝英当日柔肠百转,深情无

限,缠绵相思,尽数寄托于这章武经之中。双剑纵横是宾,携手克敌才是主旨所在,然而在

所遗石刻之中却不便注明这番心事。小龙女与杨过初练时相互情愫未生,无法体会祖师婆婆

的深意,修习之际两人均使本门心法,自是领会不到其中妙诣。

当下两人一齐悟到,各自折了一枝柳枝,一招招对拆起来。小龙女缓缓仗动玉女剑法,

杨过使的则是全真剑法。但拆了数招,仍觉难以融会。他二人想不到林朝英当年创制这套剑

法,心中想像与王重阳并肩御敌,一招一式尽是相互配合照顾,此时杨龙两人对拆,却是将

对方当成了敌人,互刺互击,相杀相斫,自是大为凿枘。其实林朝英与王重阳都是当时天下

一等一的高手,单只一人已无旁人能与之对敌,这套联手抗敌的功夫实在并无用处,只是林

朝英自肆想像、以托芳心而已。她创此剑法时武功已达巅峰,招式劲急,绵密无间,不能有

毫发之差,杨过与小龙女不明其中含意,自难得心应心。

二人练了一会总感不对。小龙女道:“或许咱们记错了,回到墓中去瞧清楚了再练。”

杨过正要答话,突听远处马蹄声响,一骑马飞驰而至。那马遍体赤毛,马上之人一身紫衫,

转眼之间,一人一骑如风般掠过身边,正是黄蓉骑着小红马。

杨过不愿再与她一家人见面而多惹烦恼,于是与小龙女商量改走小道,以免在前途再行

相遇。小龙女虽是师父,但除了武功之外甚么事也不懂,杨过说改走小道,她自无异议。当

晚二人在一家小返店中宿了。杨过睡在床上,小龙女仍是用一条绳子横挂室中,睡在绳上。

二人都已决意要结为夫妇,但在古墓中数年来都是如此安睡,此番重遇,仍是自然而然的睡

下,依法练功,只是想到心上人就在身旁,此后更不分离,均感无限喜慰。

次日中午,二人来到一座大镇。镇上人烟稠密,车来马往,甚是热闹。杨过带同小龙女

到一家酒楼用饭,刚走上楼梯,不禁一怔,只见黄蓉与武氏兄弟坐地一张桌旁正自吃饭。杨

过心想既然遇到,不便假装不见,上前行礼,叫了声:“郭伯母。”

黄蓉双眉深锁,脸带愁容,问道:“你见到我女儿没有?”杨过道:“没有啊。芙妹没

跟你在一起么?”

黄蓉尚未答话,楼梯声响,走上数人。当先一人身材高大,正是金轮法王。杨过急忙转

头,不再跟黄蓉说话,悄悄走到小龙女身旁,低声道:“背转了脸,别瞧他们。”但金轮法

王眼光何等锐利,一上楼梯,于楼上诸人均已尽收眼底,嘿嘿冷笑,大刺刺的在一张桌旁坐

了下来。杨过本已将头转过,突听黄蓉叫了声:“芙儿!”不禁回头,只见郭芙与金轮法王

同坐一桌。眼睁睁望着母亲,却是不敢过去。

原来金辁法王陆家庄受挫,心中不忿,筹思反败为胜之策,更兼霍都身中玉蜂针,毒性

发作,多方解救始终无效,更须设法抢夺解药,是以未曾远去,便在陆家庄附近逗留。也是

郭芙合当遭难,清晨骑了小红马出来驰骋,正好遇上这个大对头,给他一把揪下马来。小红

马极有灵性,发飞奔回庄,悲嘶不已。郭靖等知道女儿遇险,大惊之下,立即分头寻找。黄

蓉虽然怀有身孕,仍是带着武氏兄弟来回探察,此日在这镇上见到杨过师徒,不料金轮法王

押着郭芙,却也来到了这酒楼。

黄蓉一见女儿,惊喜交集,眼见她落入大敌手中,叫了一声之后,便不再说话,拿着一

双筷子在桌上划来划去,筹思救女之策。正自琢磨,忽听金轮法王说道:“黄帮主,这一位

是你的爱女罢?前日我见她倚在你的怀中,撒痴撒娇,有趣得紧啊。”黄蓉哼了一声,并不

答话。武修文站起身来,喝道:“枉你身为一派宗师,比武不胜,却来欺侮人家年轻姑娘,

羞也不羞?”金轮法王对他的话只当没听见,又道:“黄帮主,前日较量,你们明明输了,

却多般的横生枝节,不是好汉行迳。你先将毒针解药给我,然后咱们约定日子,公公道道的

比一场武,以定武林盟主之位到底谁属。”黄蓉仍是哼了一声,并不答话。

武修文大声道:“你先把郭姑娘放回,我们立时送上解药,比武之议慢慢商量不迟。”

黄蓉斜眼向杨过与小龙女望了一眼,心想:“解药是在这二人身上,你贸然答应对方,也不

知人家给是不给。”金轮法王道:“□毒暗器,天下难道就只你们一家?你们用毒针伤我徒

儿,我也能在你女儿身上钉上几枚毒钉。你们给解药,我们就给她治。说到放人,可没那么

容易。”黄蓉见女儿神色如常,似乎并未受伤,但母女情深,不禁心中无主,常言道“关心

则乱”,她虽机变无双,此时竟然一筹莫展。

眼见店伴将酒菜川流不息价送到金轮法王桌上,法王等纵情饮食,大说大笑。郭芙呆呆

坐着,只是凝望母亲,始终不提筷子。黄蓉心如刀割,牵动内息,突然腹中又隐隐作痛。

金轮法王用完酒饭,站起身来,说道:“黄帮主,跟咱们一起走罢。”黄蓉一愕,立时

省悟,他不但擒住女儿不放,竟连自己也要带走,此时落了单,身边只武氏兄弟二人,自是

非他敌手,不禁脸色大变。金轮法王又道:“黄帮主,你不用害怕,你是中原武林中大有来

头的人物,我们自是以礼相待。只要武林盟主之位有了定论,立时恭送南归。”他上楼见到

黄蓉,便知遇到良机,只要将她擒获,中原武士非拱手臣服不可,那比拿住了郭芙可要高出

百倍,当真是一件天大买卖送上门来。黄蓉只关心着女儿,先前竟没想到此节。

武氏兄弟见师娘受窘,明知不敌,却也不能不挺身而出,长剑双双出鞘,护在师娘身

前。黄蓉低声道:“快跳窗逃走,向师父求救。”武氏兄弟两人向她瞧了一眼,又向郭芙瞧

了一眼,这才奔向窗口。

黄蓉暗骂:“笨蛋,这当儿怎容得如此迟疑?”果然只这么稍一稽延,已自不及。金轮

法王长臂前探,一手一个,抓住二人背心,如老鹰拿小鸡般提了起来。武氏兄弟回剑急刺,

金轮法王也不闪避,只是双手微摆,武敦儒长剑刺向弟弟,而武修文的长剑却刺向了哥哥。

两武大惊,急忙撒手抛剑,当□两声,两柄长剑同时落地,才算没伤了兄弟。

金轮法王双臂一振,将二人抛出丈许,冷笑道:“乖乖的跟佛爷走罢。”转头向杨过与

小龙女道:“你两位跟黄帮主倘若不是一路,便请自便,以后别来碍我的事就是。两位武功

了得,今后好好保重,再去练上一二十年,天下便无敌手。”他倒并非对二人另眼相看,却

是知道黄蓉、小龙女、杨过三人武功虽然都不及自己,但如联手相斗,那就不易应付,即使

得胜,也未必定可擒获黄蓉,因之有意相间,那是得其主干、舍其旁枝之意。他并不知黄蓉

因怀孕而不便动手,只估量她打狗棒极其神妙,是个劲敌。

小龙女道:“过儿,咱们走罢!这老和尚很厉害,咱们打他不过的。”她满心只盼早回

古墓,与杨过长相□守,她于世间的恩仇斗杀本来就毫不关心,见到金轮法王又感害怕,便

即直言无隐。杨过答应了,站起身来,走到楼口,心想此去回到古墓,多半与黄蓉永世不再

相见,不禁向她望了一眼。

只见她玉容惨淡,左手按住小腹,显是在暗忍疼痛,杨过登时心想:“郭伯伯、郭伯母

不许我和姑姑相好,未免多事,但他们对我实无歹意,今日郭伯母有难,我如何能一走了

之?只是敌人实在太强,我与姑姑齐上,也决计不是这藏僧的敌手,反正救不了郭伯母,又

何必将自己与姑姑的性命陪上?不如去禀报郭伯伯,让他率人追救便是。”

杨过携着小龙女的手,举步下楼,只见一名蒙古武士大踏步走到黄蓉身前,粗声说道:

“快走,还耽搁甚么?”说着伸手去拉她臂膀,竟当她是囚犯一般。

黄蓉当了十余年丐帮的帮主,在武林中地位何等尊崇,虽然今日遭厄,岂能受此伧夫之

辱?见他黑毛茸茸的一双大手伸将过来,当即衣袖甩起,袖子盖上他手腕,乘势抓住挥出,

呼的一声,那蒙古武士肥大的身躯从酒楼窗口飞了出去,跌在街心,只摔得半死不活。黄蓉

生性受洁,不愿手掌与他手腕相触,是以先用袖子罩住,才隔袖摔他。

酒楼上众人初时听他们说得斯文,均未在意,突见动手,登时大乱。

金轮法王冷笑道:“黄帮主果然好功夫。”学着蒙古武士的神气,大踏步走上,一模一

样的伸手去拉,黄蓉知他有意炫示功夫,虽是同样的出手,自己要同样的摔他却是万万不

能,只得退了一步。

杨过已走下楼梯数级,猛见争端骤起,黄蓉眼下就要受辱,不由得激动了侠义心肠,还

顾得甚么生死安危,飞身过去拾起正敦儒掉下的长剑,一招“青龙出海”,急向金轮法王后

心刺去,喝道:“黄帮主带病在身,你乘危相逼,羞也不羞?”

金轮法王听到背后金刃破空之声,竟不回头,翻过手指往他剑刃平面上一击。当的一

响,杨过只震得右臂发麻,剑尖直垂下去,急忙飞身跃开。

金轮法王回过身来,说道:“少年,快快走罢!你年纪轻轻,武功不弱,将来成就远胜

于我,此时却还不是我的对手,何苦强自出头,丧生于我手下?”这几句话软硬兼施,既把

杨过捧了一下,却又深具威胁。他金轮被杨过与小龙女击下,令他已然到手的武林盟主之位

终于落空,心中对二人自是恨得牙□□地,只是此刻权衡轻重,以拿住黄蓉为第一要义,不

愿多树敌人,只盼杨过与小龙女退出这场是非,日后再找这两个小辈的晦气不迟。他称雄西

藏,颇富谋略,非徒武功惊人而已。

这几句话不亢不卑,确又不是大言欺人,杨过究是少年心性,听他说自己将来造就还胜

于他,心中自是喜乐,笑道:“大和尚不必客气,要练到你这般厉害的功夫很不容易。这位

黄帮主自小养我大的,你还是别难为她罢。她今日若非有病,你的武功未必胜得过她,你如

不信,待她将病养好了,跟你比试一场如何?”他只道金轮法王自负功夫了得,被他这么一

激,或许真的不再与黄蓉为难。

岂知金轮法王本来担心黄蓉、小龙女、杨过三人联手合力,这才对杨过客气,此刻听了

他这几句话,向黄蓉脸上一望,果见她容色憔悴,病势竟自不轻,心想单凭你这两个少年男

女,我金轮法王又有何惧?当下冷笑一声,抢到梯口,说道:“那你也留下罢!”

小龙女站在梯间,被金轮法王将她与杨过隔开,心中不乐,说道:“和尚你走开,让他

下来。”金轮法王双眉倒竖,“单掌开碑”,一招疾推下去,他膂力本大,这一招居高临

下,更是威猛无比。小龙女那敢硬接?她悬念杨过身在楼头,不向梯底跃下,双足一登,竟

以绝顶轻功从敌人身畔擦过,与杨过并肩而立。金轮法王当她从左侧掠过时回肘反打,竟然

一击不中,心下也佩服她身法轻捷。杨过又拾起武修文掉下的长剑交在她手□,说道:“姑

姑,这和尚无礼,咱们打他。”

呛□一响,金轮法王从袍子底下取出一只轮子,这轮子与他先前所使的金轮一般大小,

只颜色黑黝黝地,却是精铁所铸,轮上也铸有密宗真言。他共有金银铜铁铅五只轮子,当真

遇上大敌之时,可以五轮齐出,但他已往只用一只金轮,已自打败无数劲敌,因此上得了金

轮法王的名号,其余银铜铁铅四轮却从未用过,其实依他武学修为,原该称“五轮法王”才

是。陆家庄比武时金轮被杨过用金刚杵捣下,这时将铁轮取出,说道:“黄帮主,你也一齐

上么?”他虽见黄蓉脸有病容,终是忌惮她武功了得,这句“黄帮主”一呼,点醒她是一帮

之主,如与旁人联手合力斗他一人,未免堕了帮主的身分。

杨过叫道:“黄帮主要回家啦,她没空跟你噜唆。”转头向黄蓉道:“郭伯母,你带了

芙妹走罢。”他已打定主意,自己与小龙女合力拒敌,打是打不过的,但勉力抵挡一阵,设

法逃走,却多半办得到,好在此时并非比武赌胜,只须逃脱魔掌,就算逃得狼狈万状,又有

何妨?当下挺剑向法王刺去。小龙女见他使的是玉女心经功夫,于是跟着挥剑旁击,她心中

无甚打算,既见杨过与这和尚动手,也就出手相助。

金轮法王舞动轮子,挡开两剑,他嫌酒楼上桌椅太多,施展不开手脚,一面舞轮,一面

飞脚将桌椅踢开。杨过心想:“跟你以力硬拚,我们定然要输,只有跟你纠缠,才可抵挡得

片刻。”见他踢开桌椅,便反把桌椅推转,挡在敌我之间。他与小龙女都是轻身功夫了得,

东钻西窜,并不正式和敌人拚斗,再加上忽尔投掷酒壶,忽尔翻泼菜盘,只闹得楼面上酒浆

菜汁,淋漓满地。

如此一闹,黄蓉已乘机拉过郭芙。达尔巴中了杨过的“移魂大法”之后,此时兀自时昏

时醒,霍都中毒重伤,其余的蒙古武士本领低微,那□挡得住黄蓉?杨过大叫:“郭伯母,

你们快走罢!”但黄蓉见金轮法王招数厉害,杨、龙二人出尽全力,仍是难以招架,此刻胡

闹歪打,尚可挡得一挡,若是给他找到破绽,猛下毒手,这两个少年男女那□还有性命?心

想:“他舍命救我,我岂能只图自身,舍之而去?”站在楼头,悄立观战。

武氏兄弟却连声催促:“师娘,咱们先走罢,你身子不适,须得保重。”黄蓉初时不

理,听他们催得紧了,怒道:“为人不讲『侠义』二字,练武有何用处?活在世上又有何用

处?这姓杨的强过你们百倍。哼,你兄弟俩好好想一想罢。”武氏兄弟一番好意,却给师母

一顿抢白,讪讪的老大不是意思。

郭芙从地下拾起一条断了的桌脚,叫道:“武家哥哥,咱们齐上。”黄蓉一把拉住,说

道:“凭你这点功夫,上去送死么?”郭芙撅起了小嘴不信。她见杨过与小龙女出招也无甚

特异奥妙之处,有时姿式虽妙,剑招却毫不凌厉狠辣。

金轮法王每次追击,总是给地下倒翻的桌椅挡住去路,而杨、龙二人转动灵活,飘忽来

去,尽是游斗。他心念一动,足下突然使劲,只听喀喇喇、喀喇喇响声不绝,一张张倒翻的

桌椅在他足底碎裂断折。他手上舞动铁轮攻拒转打,足底却使出“千斤坠”功夫,双脚踏到

何处,何处的桌椅便断,再斗得数转,楼面上堆成一层碎木残块,三人均在碎木层上相斗,

再无桌椅阻手碍脚,挡住去路。

此时金轮法王大踏步来去,铁轮幌得当□□直响,双臂大开大阖,以急招向二人猛攻。

杨过与小龙女少了桌椅的阻隔,只得以真功夫抵挡。金轮法王连进三招,杨过架得手臂隐隐

生痛。金轮法王得理不让人,第四招当头猛砸下来,铁轮未到,已是挟着一股疾风,声势极

是惊人。杨过与小龙女双剑齐上,剑尖抵中铁轮,合双剑之力,才挡过了这一招,但两柄剑

均已被压得弯了。

两人同时奋力将铁轮弹开,杨过长剑直刺,攻敌上盘,小龙女横剑急削敌人左腿。金轮

法王飞脚向小龙女手腕踢去,铁轮斜打,击向杨过项颈。杨过低头蹲腿,闪避铁轮。不料此

时奇峰突起,金轮法王右手陡松,铁轮竟向杨过头顶摔落,他双手得空,同时向小龙女肩上

抓去。

就在这瞬息之间,二人同时遭逢奇险。黄蓉“啊”的一声叫,要待抢上相救,只见杨过

身子贴地斜飞,尚未落地,长剑已直刺金轮法王后心,这一招也是一举两得,攻守兼备,既

解自身危难,且以“围魏救赵”之计,使金轮法王不敢再向小龙女进击,此招叫作“雁行斜

击”,却是全真派的剑法。

金轮法王“咦”的一声,乘铁轮尚未落地,右脚脚背在铁轮上一抄,那轮子激飞起来,

当□□声响,向杨过头上砸到。杨过在危急中使了一招全真派剑法,居然收到奇效,跟着又

是一招全真派的“白虹经天”,平剑向轮子打去。轮重剑轻,这一剑平击本无效用,但这一

下打得恰到好处,合上了武学中“四两拨千斤”的道理,铁轮方向转过,反向金轮法王头上

飞去。郭芙在旁看得大喜,拍手大声喝采。

金轮法王胆敢兵刃脱手、飞轮击敌,原是□到敌人无力接轮,若是对方以兵刃砸碰飞

轮,不论多么沉重的钢鞭大刀,撞上了均非脱手不可,那料到杨过竟有拨打轮子的功夫?盛

怒之下,伸手抓住铁轮,暗用转劲,又将轮子飞出。这时劲力加急,轮子竟然寂然无声,却

是铁轮飞转太快,轮中小球不及相互碰撞。杨过第一次拨他轮子,是无意中用上了九阴真经

的功夫,这时再度伸剑拍打,当的一声,长剑震得脱手。金轮法王立时一记“大摔碑手”重

重拍去。原来杨过的九阴真经功夫未曾练熟,这次力道用得不正。

小龙女见杨过遇险,纤腰微摆,长剑急刺,这一招去势固然凌厉,抑且风姿绰约,飘逸

无比,却已使上了“玉女心经”中最后一章的武功。黄蓉母女看得心旷神怡,同声叫道:

“好!”

金轮法王收掌跃起,抓住轮子架开剑锋,杨过也乘机接回长剑,适才这一下当真是死□

逃生,但人当危急之际心智特别灵敏,猛地□想起:“我和姑姑二人同使玉女剑法,难以抵

挡。但我使全真剑法,她使玉女剑法,却均化险为夷。难道心经的最后一章,竟是如此行使

不成?□当下大叫:“姑姑,『浪迹天涯』!”说着斜剑刺出。小龙女未及多想,依言使出

心经中所载的“浪迹天涯”,挥剑直劈。两招名称相同,招式却是大异,一招是全真剑法的

厉害剑招,一着是玉女剑法的险恶家数,双剑合璧,威力立时大得惊人。金轮法王无法齐挡

双剑击刺,向后急退,嗤嗤两声,身上两剑齐中。亏得他闪避得宜,剑锋从两胁掠过,只划

破了他衣服,但已吓出了一身冷汗。

金轮法王百忙中又急退两步,以避锋锐,只听杨过叫道:“花前月下!”一招自上而下

搏击,模拟冰轮横空、清光铺地的光景。小龙女单剑颤动,如鲜花招展风中,来回挥削,只

幌得金轮法王眼花撩乱,浑不知她剑招将从何处攻来,只得跃后再避。杨过又叫:“清饮小

酌!”剑柄提起,剑尖下指,有如提壶斟酒。小龙女剑尖上翻,竟是指向自己樱唇,宛似举

杯自饮一般。

金轮法王见二人剑招越来越怪,可是相互呼应配合,所有破绽全为旁边一人补去,厉害

杀着却是层出不穷。他越斗越惊,暗想:“天下之大,果然能人辈出,似这等匪夷所思的剑

法,我在西藏怎能梦想得到?唉!我井底之蛙,可小睹了天下英雄。”气势一馁,更呈败

象。

杨过和小龙女修习这章剑法,数度无功,此刻身遭奇险,相互情切关心,都是不顾自身

安危,先救情侣,正合上了剑法的主旨。这路剑法每一招中均含着一件韵事,或“抚琴按

萧”、或“扫雪烹茶”、或“松下对弈”、或“池边调鹤”,均是男女与共,当真是说不尽

的风流旖旎。林朝英情场失意,在古墓中郁郁而终。她文武全才,琴棋书画,无所不能,最

后将毕生所学尽数化在这套武功之中。她创制之时只是自舒怀抱,那知数十年后,竟有一对

情侣以之克御强敌,却也非她始料之所及了。

杨过与小龙女初使时尚未尽会剑法中的奥妙,到后来却越使越是得心应手。使这剑法的

男女二人倘若不是情侣,则许多精妙之处实在难以听会;相互间心灵不能沟通,则联剑之际

是朋友则太过客气,是尊长小辈则不免照拂仰赖;如属夫妻同使,妙则妙矣,可是其中脉脉

含情、盈盈娇羞、若即若离、患得患失诸般心情却又差了一层。此时杨过与小龙女相互眷恋

极深,然而未结丝萝,内心隐隐又感到前途困厄正多,当真是亦喜亦忧,亦苦亦甜,这番心

情,与林朝英创制这套“玉女素心剑”之意渐渐的心息相通。

黄蓉在旁观战,只见小龙女晕生双颊,□觏羞涩,杨过时时偷眼相觑,依恋回护,虽是

并战强敌,却流露出男欢女悦、情深爱切的模样,不由得暗暗心惊,同时受了二人的感染,

竟回想到与郭靖初恋时的情景。酒楼上一片杀伐声中,竟然蕴含着无限的柔情密意。

杨过与小龙女灵犀暗通,金轮法王更难抵御,深悔适才将桌椅尽皆踏毁了,否则有桌椅

阻隔,敌人攻势不能如此凌厉,眼见再打下去非送命不可,当下一步步退向楼梯,又一级级

的退了下去。杨过与小龙女居高临下的逼攻,眼见就可将他逐走。黄蓉叫道:“除恶务尽,

过儿,别放过了他。”她瞧出杨过与小龙女所以胜得金轮法王,全凭了一套奇妙的剑法,看

来倒有八分侥幸,若是今日放过了他,此人武学深,回去穷思精研,想出了破解这套剑法的

法门,日后再要相除却是千难万难。

杨过答应一声,猛下杀手,“小园艺菊”、“西窗夜话”、“柳荫联句”、“竹□临

池”,一招招的使将出来,金轮法王几乎连招架都有不及,别说还手。

杨过本拟遵照黄蓉嘱咐乘机杀他,那知林朝英当年创制这路剑法本为自娱抒怀,实无伤

人毙敌之意,其时心中又充满柔情,是以剑法虽然厉害,却无一招旨在致敌死命。这时杨龙

二人虽逼得金轮法王手忙脚乱,狼狈万状,要取他性命却亦不易。

金轮法王不明剑法的来历,眼见对方奇招叠出,只道厉害杀着尚未使出,只要二人一用

上,那真是老命休矣,危急中计上心来,足下用劲,每在楼梯上退一级,便踏断一级楼梯。

他魁梧的身躯拦在梯心,杨龙二人无法抢前,待得三级楼梯断截,长剑已自递不到他身前。

金轮法王铁轮一举,说道:“今日见识中原武功,老衲佩服得紧。你们这套剑法叫做甚么名

堂?”杨过正色道:“中原武功,以打狗棒法与刺驴剑术为首,我们这套剑法,就是刺驴剑

术了。”金轮法王一怔,道:“刺驴剑术?”杨过道:“是啊,刺秃驴的剑术。”金轮法王

才知他是绕弯儿相骂,心中大怒,喝道:“无礼小儿,终须叫你知道金轮法王的手段。”铁

轮呛□□一挥,大踏步而法。

但见他身形飘飘,去得好快,几下急幌,已在墙角边隐没。杨过料知难以追上,转过身

来,却见达尔巴扶着霍都,脸色惨白,站在当地,说道:“大师兄,你杀我不杀?”杨过见

二人可怜,向黄蓉道:“郭伯母,放他们走了,好不好?”黄蓉点了点头。杨过又见霍都神

情委顿,憔悴不堪,从怀□摸出一小瓶玉蜜蜂来,指指霍都,做过服药姿势,交给达尔巴。

达尔巴大喜,与霍都叽哩咕噜说了一阵。霍都取出一包药纷,交给杨过,说道:“那位使笔

的前辈中了我毒钉,这是解药。”

达尔巴向杨过合十行礼,说道:“大师兄,多谢。”杨过也合十还礼,嬉皮笑脸的学他

藏语,说道:“大师兄,多谢。”达尔巴大奇:“大师兄为甚么叫我大师兄?”转念一想,

便即明白:“他转世为人,已让我为大,不来跟我争大师兄之位。”心下更加感激,向杨过

深深打躬,伸左臂抱起霍都,与众蒙古武士一齐去了。

杨过将解药交于黄蓉,躬身施礼,说道:“郭伯母,小侄就此别过,伯母和郭伯伯多多

保重。”想到这番别后再不相见,心中甚是难过。黄蓉问道:“你到那□去?”杨过道:

“我和姑姑去个见不到人的所在隐居,从此永不出来,免得累了郭伯伯与你的声名。”

黄蓉寻思:“他今日舍命救了我和芙儿,恩德非浅,眼见他陷迷沉伦,我岂可不相救于

他?”于是说道:“那也不忙在这一刻,今儿大多儿累了,咱们找个客店休息一宵,明日分

手动身不迟。”杨过见她情意恳挚,不便违拗,也就答应了。

黄蓉取出银两,赔了酒楼的破损,到镇上佯客店休息。当晚用过晚膳,黄蓉差开郭芙,

叫她去和武氏兄弟说话,将小龙女叫进房来,说道:“妹子,我有一件事送给你。”小龙女

道:“你给我甚么?”

黄蓉将她拉到身前,取出梳子给她梳头,只见她乌丝垂肩,轻软光润,极是可爱,于是

将她柔丝细心卷起,从自己头上取下一枚束发金环,说道:“妹妹,我给你这个戴。”那金

环打造得极是精致,通体是一枝玫瑰花枝,花枝回绕,相连处铸成一朵将开未放的玫瑰。黄

药师收藏天下奇珍异宝,她偏偏拣中了这枚金环,匠艺之巧,可想而知。小龙女从来不戴甚

么首饰,束发之具就只一枚荆钗而已,虽见金环精巧,也不在意,随口谢了,黄蓉给她戴在

头上,随即跟她□谈。

说了一阵子话,只觉她天真无邪,世事一窍不通,烛光下但见她容色秀美,清丽绝俗,

若非与杨过有师徒之份,两人确是一对璧人,问道:“妹子,你心中很欢喜过儿,是不

是?”小龙女盈盈一笑,道:“是啊,你们为甚么不许他跟我好?”

黄蓉一怔,想起自己年幼之时,父亲不肯许婚郭靖,江南七怪又骂自己为“小妖女”,

直经过重重波折,才得与郭靖结成鸳侣,眼前杨过与小龙女真心相爱,何以自己却来出力阻

挡?但他二人师徒名份既定,若有男女之私,大乖伦常,有何脸面以对天下英雄?当下叹了

口气,说道:“妹子,世间有很多事情你是不懂的。要是你与过儿结成夫妻,别人要一辈子

瞧你不起。”小龙女微笑道:“别人瞧我不起,那打甚么紧?”

黄蓉又是一怔,只觉她这句话与自己父亲倒是气味相投,当真有我行我素、普天下人皆

不在眼底之概;想到此处,不禁点了点头,心想似她这般超群拔类的人物,原不能拘以世俗

之见,但转念又想起丈夫对杨过爱护之深,关顾之切,不论他是否会做自己女婿,总盼他品

德完美,于是说道:“过儿呢?别人也要瞧他不起。”小龙女道:“他和我一辈子住在谁也

瞧不见的地方,快快活活,理会旁人作甚?”黄蓉问道:“甚么谁也瞧不见的地方?”小龙

女道:“那是一座好大的古墓,我向来就住在□面的。”黄蓉一呆,道:“难道今后你们一

辈子住在古墓之中,就永远不出来了?”

小龙女很是开心,站起来在屋中走来走去,说道:“是啊,出来干么?外边的人都坏得

很。”黄蓉道:“过儿从小在外边东飘西荡,老是关在一座坟墓之中,难道不气闷么?”小

龙女笑道:“有我陪着他,怎会气闷?”黄蓉叹道:“初时自是不会气闷。但多过得几年,

他就会想到外边的花花世界,他倘若老是不能出来,就会烦恼了。”

小龙女本来极是欢悦,听了这几句话,一颗心登时沉了下来,道:“我问过儿去,我不

跟你说了。”说着走出房去。

黄蓉见她美丽的脸庞上突然掠过一层阴影,自己适才的说话实是伤了一个天真无邪的少

女之心,登时颇为后悔,但转念又想,自己见得事多,自不同两个少年男女的一厢情愿,这

番忠言纵然逆耳,却是深具苦心,心想:“不知过儿怎么说?”于是悄悄走到杨过窗下,要

听听二人对答之言。

只听小龙女问道:“过儿,你这一辈子跟我在一起,会烦恼么?会生厌么?”杨过道:

“你又问我干么?你知道我只有喜欢不尽。咱两个直到老了、头发都白了、牙齿跌落了,也

仍是欢欢喜喜的□守不离。”这几句话情辞真挚,十分恳切。小龙女听着,心中感动,不由

得痴了,过了半晌,才道:“是啊,我也是这么。”从囊中取出根绳子,横挂室中,说道:

“睡罢!”杨过道:“郭伯母说,今晚你跟她母女俩睡一间房,我跟武氏兄弟俩睡一间

房。”小龙女道:“不!为甚么要那两个男人来陪你?我要和你睡你一起。”说着举手一

挥,将油灯灭了。

黄蓉在窗外听了这几句话,心下大骇:“她师徒俩果然已做了苟且之事,那老道赵志敬

的话并非虚假。”

她想两个少年男女同床而睡,不便在外偷听,正待要走,突见室内白影一闪,有人凌空

横卧,幌了几下,随即不动了。黄蓉大奇,借着映入室内的月光看去。只见小龙女横卧在一

根绳上,杨过却睡在炕上。二人虽然同室,却是相守以礼。黄蓉俏立庭中,只觉这二人所作

所为大异常人,是非实所难言。

她悄立良久,正待回房安寝,忽听脚步声响,郭芙与武氏兄弟从外边回来。黄蓉道:

“敦儿、修儿,你哥儿俩另外去要间房,不跟杨家哥哥一房睡罢。”武氏兄弟答应了。郭芙

却问:“妈,为甚么?”黄蓉道:“不关你事。”武修文笑道:“我知道为甚么。他二人师

不师、徒不徒,狗男女作一房睡。”黄蓉皮脸斥道:“修儿,你不乾不净的说甚么?”武敦

儒道:“师娘你也忒好,这样的人理他干么?我是决不跟他说话的。”郭芙道:“你儿他二

人救了咱们,那可是一件大恩。”武修文道:“哼,我倒宁可教金轮法王杀了,好过受这些

畜生一般之人的恩惠。”黄蓉怫然不悦,道:“别多说了,快去睡罢。”

这一番话杨过与小龙女隔窗都听得明白。杨过自幼与武氏兄弟不和,当下一笑而已,并

不在意。小龙女心中却在细细琢磨:“干么过儿和我好,他就成了畜生、狗男女?”思来想

去难以明白,半夜□叫醒杨过,问道:“过儿,有一件事你须得真心答我。你和我住在古墓

之中,多过得几年,可会想到外边的花花世界?”杨过一怔,半晌不答。小龙女又问:“你

若是不能出来,可会烦恼?你虽爱我之心始终不变,在古墓中时日久了,可会气闷?”

这几句话杨过均觉好生难答,此刻想来,得与小龙女终身□守,当真是快活胜过神仙,

但在冷冰冰、黑沉沉的古墓之中,纵然住了十年、二十年仍不厌倦,住到三十年呢?四十年

呢?顺口说一句“决不气闷”,原自容易,但他对小龙女一片至诚,从来没半点虚假,沉吟

片刻,道:“姑姑,要是咱们气闷了、厌烦了,那便一同出来便是。”

小龙女嗯了一声,不再言语,心想:“郭夫人的话倒非骗我。将来他终究会气闷,要出

墓来,那时人人都瞧他不起,他做人有何乐趣?我和他好,不知何以旁人要轻贱于他?想来

我是个不祥之人了。我喜欢他、疼爱他,要了我的性命也行。可是这般反而害得他不快活,

那他还是不娶我的好。那日晚上在终南山巅,他不肯答应要我做妻子,自必为此了。”反覆

思量良久,只听得杨过鼻息调匀,沉睡正酣,于是轻轻下地,走到炕边,凝视着他俊美的脸

庞,中心栗六,柔肠百转,不禁掉下泪来。

次晨杨过醒转,只觉肩头湿了一片,微觉奇怪,见小龙女不在室中,坐起身来,却见桌

面上用金针刻着细细的八个字道:

“善自珍重,勿以为念。”

杨过登时脑中一团混乱,呆在当地,不知所措,但见桌面上泪痕莹莹,兀自未乾,自己

肩头所湿的一片自也是她泪水所沾了。他神智昏乱,推窗跃出,大叫:“姑姑,姑姑!”

店小二上来侍候。杨过问他那白衣女客何时动身,向何方而去。店小二瞠目不知所对。

杨过心知此刻时机稍纵即逝,要是今日寻她不着,只怕日后难有相会之时,奔到马厩中牵出

瘦马,一跃而上。郭芙正从房中出来,叫道:“你去那□?”杨过听而不闻,沿大路纵马向

北急驰,不多时已奔出了数十里地。他一路上大叫:“姑姑,姑姑!”却那□有小龙女的人

影?

又奔一阵,只见金轮法王一行人骑在马上,正向西行。众人见他孤身一骑,均感差愕。

金轮法王提□催马,向他驰来。

杨过未带兵刃,斗逢大敌,自是十分凶险,但他此时心中所思,只是小龙女到了何处,

自身安危浑没念及,眼见金轮法王拍马过来,反而勒转马头,迎了上去,问道:“你见到我

师父么?”金轮法王见他并不逃走,已自奇怪,听了他问这句话,更是一愕,随口答道:

“没见啊,她没跟你在一起么?”

二人一问一答,均出仓卒,未经思索,但顷刻之间,便都想到杨过一人落单,就非法王

敌手。二人眼光一对,胸中已自了然。杨过双腿一夹,金轮法王已伸手来抓。但瘦马神骏非

凡,犹似疾风般急掠而过。法王催马急赶,杨过一人一骑早已远在里许之外,再难追上。法

王心念动处,勒马不追,寻思:“他师徒分散,我更有何惧?黄帮主若是尚未远去,嘿

嘿……”当即率领徒众,向来路驰回。

杨过一阵狂奔,数十里内访不到小龙女的半点踪迹,但觉胸间热血上涌,昏昏沉沉,竟

险些晕倒在马背之上,心中悲苦:“姑姑何以又舍我而去?我怎么又得罪她啦?她离去之时

流了不少眼泪,那自非恼我。”忽然想起:“啊,是了,定是我说在古墓之中日久会厌,她

只道我不愿与她长相□守。”想到此处,眼前登见光明:“她回到古墓去啦,我跟去陪着她

便是。”不由得破涕为笑,在马背上连翻了几个□斗。

适才纵马疾驰,不辨东西南北,于是定下神来,认明方向,勒转马头,向终南山而去。

一路上越想越觉所料不错,倒将伤怀悬想之情去了九分,放开喉咙,唱起山歌来。

过午后在路边一家小店中打尖,吃完面条,出来之时匆匆未携银两,觑那店主人不防,

跃上马背,急奔而逃,只听店主人远远在后叫骂,却那□奈何得了他?不禁暗自好笑。

行到申牌时分,只见前面黑压压一片大树林,林中隐隐传出呼叱喝骂之声。他心中微

惊,侧耳听去,却是金轮法王与郭芙的声音。

他心知不妙,跃下马背,把□绳在辔头上一搁,隐身树后,悄步寻声过去探索,走了十

余丈,望见树林深处的乱石堆中,黄蓉母女、武氏兄弟四人正与金轮法一行拒敌。但见武氏

兄弟脸上衣上都是血渍,黄蓉、郭芙头发散乱,神情甚是狼狈,看来若非金轮法王要拿活

口,只怕四人都早已丧生于他铁轮之下。

杨过瞧了片刻,心想:“姑姑不在此间,我若上去相助,枉自送了性命。这便如何是

好?可有甚么法儿能救得郭伯母?”忽见金轮法王挥轮砸出,黄蓉无力硬架,便在一堆乱石

之后一缩。金轮法王在乱石外转来转去,竟然攻不到她身前。杨过大奇,再看郭芙和武氏兄

弟三人也是倚赖乱石避难,危急中只须躲到石后,达尔巴诸人就须远兜圈子,方能追及,那

时郭芙等又已躲到了另一堆乱石之后。杨过诧异之极,见这几堆平平无奇的乱石居然有此妙

用,实是不可思议,看来黄蓉等虽危实安,只是无法出乱石阵逃走而已。

金轮法王久攻不下,虽然打伤了武氏兄弟,但伤非致命,己方倒有一名武士被郭芙刺

死,眼见黄蓉所堆的这许多乱石大有古怪,须得推究出其中奥妙,方能擒获四人。他自负才

智过人,反正这几人说甚么也逃不脱自己掌握,待想通了乱石阵的布局,大踏步闯进阵中,

手到擒来,方显本事。于是左手一挥,约退诸人,自己也退开丈余,望着乱石阵暗自凝思。

大凡行兵布阵,脱不了太极两仪、五行八卦的变化,金轮法王精通奇门妙术,心想这乱石阵

虽怪,总也不离五行生克的道理。

那知他怔怔的看了半天,刚似瞧出了一点端倪,略加深究,却又全盘不对,左翼对了,

右翼生变,想通了阵法的前锋,其后尾却又难以索解,不禁呆在当地,惊佩无已。他文武全

才,实是掌世出类拔萃的人物,眼前既遇难题,务要凭一己才智破解,方遂心愿。

杨过见金轮法王皱起眉头沉思,良久不动,突然间双眼精光大盛,身形幌动,闯进乱石

阵中,抓住了郭芙的手臂,急退而出。这一下变生不测,黄蓉等三人大惊失色,登时手足无

措,若是出阵去救,非遭他毒手不可。

原来郭芙见敌人呆立不动,一时大意,竟不遵母亲所示的方位站立,离了阵法的蔽障。

金轮法王一见有隙可乘,立时出手擒获,当下伸指点了她胁下穴道,放在地上。他故意不点

哑穴,让她哀声求救,好激得黄蓉出阵。郭芙只感周身麻□难当,忍不住呻吟出声。黄蓉岂

不知敌人诡计,但听到女儿的哀声,心中如沸,只是咬住嘴唇强忍。

杨过在树后瞧得明白,眼见黄蓉竹棒一摆,就要奔出乱石堆抢救爱女,这一出去可是凶

险之极,当下不及细想,猛地跃出,抓住郭芙后心,向乱石堆扑去。金轮法王铁轮飞出,击

向他后心,杨过人在半空,难以闪避,用力将郭芙朝黄蓉推去,同时使个“千斤坠”,身子

直落,拍的一声,结结实实的摔在乱石堆上,但听得呛□□声音响亮,铁轮自头顶疾飞而

过,兜了个圈子,又飞回法王手中。

黄蓉抱住爱女,悲喜交集,见杨过从乱石堆上翻身爬起,撞得目青鼻肿,忙伸竹棒指引

他进入石阵。

金轮法王见功败垂成,又是杨过这小子作怪,心中不怒反喜,微微冷笑,说道:“好,

你乖乖的自投罗网,却省得日后再来找你了。”

杨过这一下奋身救人,实是激于义愤,进了石阵之后,才想起这一出手,瞧来自己性命

也得饶上了,此生再难见小龙女之面,不由得暗暗懊悔。黄蓉问道:“你师父呢?”杨过黯

然道:“她突然半夜□走了,我正在找她。”黄蓉叹了口气,说道:“过儿,你又何必多此

一举?”杨过只有苦笑,摇头道:“郭伯母,我傻□傻气,心头热血一涌,这就管不住自己

了。”黄蓉道:“好孩子,你心肠好,跟你爹……”说了一半,突然住口。杨过颤声道:

“郭伯母,我爹爹是坏人,是不是?”黄蓉垂头道:“你要知道这个干么?”突然叫道:

“小心,到这□来!”拉着他跨过两堆乱石,避开了金轮法王一下偷袭。

杨过向那乱石堆前前后后望了一阵,好生佩服,说道:“郭伯母,如你这般聪明才智,

并世再无第二个了。”黄蓉替女儿解开穴道,正自给她按摩,微笑着未答。郭芙道:“你知

道甚么?我妈的本事都是外公教的。外公才厉害呢。”杨过在桃花岛上曾见到黄药师的诸般

手泽,只是当时年幼,未能领略这中间的妙处,此刻经郭芙一提,连连点头,不由得悠然神

往,叹道:“几时得能拜见他老人家一面,也不枉了这一生。”

蓦地□金轮法王闯过两堆乱石,又攻了过来。杨过手中没兵器,忙拾起黄蓉抛在地下的

竹棒,抢出去阻挡,呼呼两棒,使上了打狗棒法。法王见他棒法精妙,凝神接战,拆了数

招,突然间两人脚下同时在乱石上一绊,均是一个踉跄。法王只怕中了暗算,跃出阵去。

黄蓉接引杨过进来,指派武氏兄弟与女儿搬动石块,变乱阵法,问杨过道:“你这打狗

棒法到底从何处学来?”杨过于是照实述说如何在华出巧遇洪七公、北丐西毒如何比武、洪

七公如何传授棒法等情,但他怕激动黄蓉心神,洪七公逝世的经过却隐瞒不言。黄蓉叹道:

“你遇合之奇,确是罕有。”忽地心念一动,说道:“过儿,你很聪明,且想个法儿,脱却

今日之难。”

杨过瞧了她的神情,知她已想到计策,当下故作不知,说道:“若是你身子安健,和我

双战法王,自能获胜,又或能邀得我师父来,那也好了。”黄蓉道:“我身子一时三刻之间

怎能痊可?你师父也不知去了那□。我另有一个计较在此,却须用到这几堆乱石。这石阵是

我爹爹所授,其中变幻百端,刻下所用的还不到二成。”杨过又惊又喜,想起黄药师学究天

人,大是赞叹。

黄蓉道:“我师父授你的打狗棒法仅是招式,而你在树上听到我说的只是口诀大意。现

下我将棒法中的精微变化一并传你。”杨过大喜,却以退为进,说道:“这个只怕使不得,

打狗棒法除了丐帮帮主,历来不传外人。”黄蓉白了他一眼,道:“在我面前,你又使甚么

狡狯?这棒法我师父传了你三成,你自个儿偷听了二成,今日我再传你二成。余下三成,就

得凭你自己才智去体会领悟,旁人可传授不来。这一来并非有人全套传你,二来今日事急,

也只好从权。”

杨过跪倒在地,拜了几拜,笑道:“郭伯母,我幼小之时,你曾答应传我功夫,今日才

传,也还不迟。”黄蓉微微一笑,道:“你心中一直记恨,是不是?”杨过笑道:“我那□

敢?”于是黄蓉轻声俏语,将棒法的奥妙之处,一一说给他知晓。

金轮法王在乱石外望见杨过向黄蓉磕头,二人有说有笑,唧唧哝哝,不知捣甚么鬼了,

瞧来似乎有恃无恐,竟是全不将自己放在眼内。虽是心中有气,但他素来持重,知道眼前这

二人武功虽然敌不过自己,却实在鬼计多端。可别不小心上了大当,定要参透其中机关,再

定对策。也幸好他缓下了攻势,黄蓉与杨过不必应敌,不到半个时辰,已将窍要说完。

杨过聪明颖悟,胜过鲁有脚百倍,真所谓闻一知十,举一反三,兼之他对这套棒法早已

费过许多心血推详,先前百思不得其解之处,今日黄蓉略加点拨,立行豁然贯通。金轮法王

遥遥望见黄蓉神色端严安详,口唇微动,杨过却是搔耳摸腮,喜不自胜,实不知二人葫芦中

卖甚么药,但此事于己不利,当可断言。

杨过听完要诀,问了十余处艰深之点,黄蓉一一解说,说道:“行啦,你问得出这些疑

难,足证你领悟已多。这第二步嘛,咱们就要把这和尚诱进阵来擒获。”

杨过一惊,道:“将他擒住?”黄蓉道:“那又有何难?此刻你我联手,智胜于彼,力

亦过之。现下我要解说这乱石阵的奥妙,你一时定然难以领会,好在你记心甚好,只须将三

十六般变化死记即可。”于是一项一项的说了下去,青龙怎样演为白虎,玄武又怎生化为朱

雀。

原来这乱石阵乃是从诸葛亮的八阵图中变化出来。当年诸葛亮在长江之滨用石块布成阵

法,东吴大将陆逊入阵后难以得脱。此刻黄蓉所布的便是师法诸葛武候的遗意,只是事起仓

卒,未及布全,大敌奄至,那阵法不过稍具规模而已。但纵然如此,也已吓得金轮法王心神

不定,眼睁睁望着面前五人,却是不敢动手。

这阵图的三十六项变化,实是繁复奥妙,饶是杨过聪明过人,一时记得明白的也只十余

变。眼见天色将暮,金轮法王蠢蠢欲动,黄蓉道:“就只这十几变,已足困死他有余。你出

去引他入阵,我变动阵法,将他困住。”

杨过大喜,道:“郭伯母,他日我若再到桃花岛上,你肯不肯将这门学问尽数教我?”

黄蓉抿嘴一笑,凉风拂鬓,夕阳下风致嫣然,说道:“你若肯来,我如何不肯教?你舍命救

了我和芙儿两次,难道我还似从前这般待你么?”

杨过听了,胸中暖烘烘地极是舒畅,此时黄蓉不论教他干甚么?他当真是百死无悔,当

下提起竹棒,转出石阵,叫道:“生了□的铁轮法王,你有胆子,就来跟我斗三百回合!”

金轮法王正自担心他们在石阵中捣鬼,暗算自己,见他出阵挑战,正是求之不得,呛□

□铁轮响动,斜劈过去。他怕杨过相斗不胜,又逃回阵中,是以攻了两招之后,迳自抄他后

路,要逼得他远离石阵。岂知杨过新学了打狗棒法的精要,将那绊、劈、缠、戳、挑、引、

封、转八字诀使将出来,果然是变化精微,出神入化。法王大意抢攻,略见疏神,竟被他在

大腿上戳了一下,虽在危急中急闭穴道,未曾受伤,却也是疼痛良久。

他吃了这一下苦头,再也不敢怠忽,抡起铁轮,凝神拒战,眼前对手虽只是个十余岁的

少年,他却如接大敌,攻时敬,守时严,竟当他是一派大宗主那么看待。这一来,杨过立感

不支,打狗棒法虽妙,即学即用,究是难以尽通,当下使个“封”字诀挡住铁轮攻势,移动

脚步,东突西冲。金轮法王跟着他竹棒攻守变招,眼见他向外冲击,心想来得正好,不住倒

退,要引他远离石阵。不料退了十几步,突然右脚在一块巨石上一绊,原来不知不觉间竟已

被诱进石阵。

他心知不妙,只听黄蓉连声呼叫:“朱雀移青龙,巽位改离位,乙木变癸水。”武氏兄

弟与郭芙搬动岩石,石阵急变。金轮法王大惊失色,停轮待要察看周遭情势,杨过的竹棒却

缠了上来。这打狗棒法与他正面相敌虽尚不足,扰乱心神却是有余,法王脚下连绊几下,站

立不稳,知道石阵极是厉害,陷溺稍久,越转越乱,危急中大喝一声,跃上乱石。本来上了

石堆,即可不受石阵困惑,否则方位迷乱,料来只须笔直疾走定可出阵,岂知奔东至西,往

南抵北,只不过在十余丈方圆内乱兜圈子,终于精力□尽,束手待毙。但法王刚上石堆,杨

过已挥棒打向脚骨,他铁轮是短兵刃,不能俯身攻拒,只得跃下平地,横轮反击。

又拆十余招,眼见暮色苍茫,四下□乱石嶙峋,石阵中似乎透出森森鬼气,饶是他艺高

胆大,至此也不由得暗暗心惊,突然间脑海中灵光一闪,已有计较,左足一抄,一块二十余

斤的大石已被他抄起,飞向半空,跟着右腿掠出,又是一块大石高飞。他身形闪动,双腿连

抄,大石砰□山响,互撞之下,火花与石屑齐飞,那乱石阵霎时破了。黄蓉等五人大惊,连

连闪避空中落下来的飞石。

此时金轮法王若要出阵,已是易如反掌,但他反守为攻,左掌探出,竟来擒拿黄蓉。杨

过棒尖向他后心点到,法王铁轮斜挥架开,左掌却已搭到黄蓉的肩头。她如向后闪跃,原可

避过,但耳听风声劲急,半空中一块大石正向身后猛砸下来,只得急施大擒拿手反勾法王左

腕。法王叫声:“好!”把她勾住手腕,待她借势外甩之际,突运神力,向怀□疾拉。

若在平日,黄蓉自可运劲卸脱,但此刻内力不足,叫声“啊哟”,已自跌倒。杨过大

惊,当下顾不得生死安危,向前扑出,抱住了法王双腿,两人一齐摔倒。

金轮法王武功究竟高出他甚多,人未着地,右掌挥出,击向杨过右胸。杨过忙伸左臂挡

格,拍的一声,掌臂相交,杨过只觉胸口气血翻涌,身子便如一困稻草般飞了出去。就在此

时,空中最后一块巨石猛地落下,砰的一响,正好撞在法王背心。这一撞沉猛之极,他内功

再强,却也经受不起,虽然运功将大石弹开,但身子幌了几下,终于向前仆跌。

顷刻之间,石落阵破,黄蓉、杨过、法王三人同时受伤倒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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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发表于 2008-12-5 17:37:52 | 显示全部楼层

正文 第十五回 东邪门人

石阵外达尔巴和众蒙古武士、石阵内郭芙与武氏兄弟尽皆大惊,一齐抢前来救。达尔巴

神力惊人,蒙古武士中也有数名高手,速芙与二武如何能敌?突见金轮法王摇摇幌幌的站起

来,铁轮一摆,呛□□动人心魄,脸色惨白,仰天大笑,笑声中却充满着凄怆惨厉之意,众

人相顾骇然,都住足不前。

金轮法王嘶哑着嗓子说道:“老纳生平与人对敌,从未受过半点微伤,今日居然自己伤

了自己。”伸出大手往黄蓉背上抓去。

杨过被他掌力震伤胸臆,爬在地下无力站起,眼见黄蓉危急,仍是横棒挥出,将他这一

拿格开,但就是这么一用力,禁不住喷出一口鲜血。黄蓉惨然道:“过儿,咱们认栽啦,不

用再拚,你自己保重。”郭芙手提长剑,护在母亲身前。杨过低声道:“芙妹你快逃走,去

跟你爹爹报信要紧。”

郭芙心中昏乱,明知自己武艺低微,可怎舍得母亲而去?金轮法王铁轮微摆,撞正她手

中长剑,当的一声,白光闪动,长剑□地飞起,落向林中。

金轮法王正要推开郭芙去拿黄蓉,忽听一个女子声音叫道:“且慢!”林中跃出一个青

衫人影,伸手接住半空落下的长剑,三个起伏,已奔到乱石堆中。金轮法王见此人面目可怖

已极,三分像人,七分似鬼,生平从未见过如此怪异的面貌,不禁一怔,喝问:“是谁?”

那女子却不答话,俯身推过一块岩石,挡在他与黄蓉之间,说道:“你便是大名鼎鼎的金轮

法王么?”她相貌虽丑,声音却甚是娇嫩。法王道:“不错,尊驾是谁?”那女子说道:

“我是无名幼女,你自识不得我。”说着又将另一块岩石移动了三尺。

此时日落西山,树林中一片朦胧,法王心念忽动,喝道:“你干甚么?”待要阻止她再

移石块,那女子叫道:“角木蛟变亢金龙!”郭芙与三武都是一怔,心想:“她怎么也知石

阵的变化?”但听她喝令之中自有一股威严之意,立时遵依搬动石块。四五块岩石一移,散

乱的阵法又生变化。

金轮法王又惊又怒,大喝道:“你这小女孩也敢来捣乱!”只听她又叫:“心月狐转房

日兔”,“毕月乌移奎木狼”,“女土蝠进室火猪”,她所叫的都是二十八宿方位。郭芙与

二武听她叫得头头是道,与黄蓉主持阵法时一般无异,心下大喜,奋力移动岩石,眼见又要

将金轮法王困住。

法王背上受了石块撞击,强运内力护住,一时虽不发作,其实内伤着实不轻,万万无力

再起脚挑动石块,他知道只消再迟得片刻,便即陷身石阵,达尔巴徒有勇力,不明阵法,难

以相救,见黄蓉正撑持着起身,兀自站立不定,只须踏上几步就可手到擒来,却也是自谋脱

身要紧,当下铁轮虚幌,向武修文脑门击去。

他受伤之后,手臂已全然酸软无力,便是举起铁轮也已十分勉强,武修文若是拔剑招

架,反可将他铁轮击落脱手。但他威风凛凛,虽是虚招,瞧来仍是猛不可当,武修文那敢硬

接,当即缩身入阵。

金轮法王缓步退出石阵,呆立半晌,心中思潮起伏:“今日错过了这个良机,只怕日后

再难相逢。难道老天当真护佑大宋,教我大事不成?中原武林中英才辈出,单是这几个青年

男女,已是资兼文武,未易轻敌,我蒙藏豪杰之士,可是相形见绌了。”抚胸长叹,转头便

走,走出十余步,突然间呛□一响,铁轮落地,身子摇幌。

达尔巴大惊,大叫:“师父!”抢上扶住,忙问:“师父,你怎么啦?”金轮法王皱眉

不语,伸手扶着他肩头,低声道:“可惜,可惜!走罢!”一名蒙古武士拉过坐骑。金轮法

王重伤之后已无力上马,达尔巴左掌托住师父腰间,将他送上马背。一行人向东而去。

青衫少女缓步走到杨过身旁,顿了一顿,慢慢弯腰,察看他的脸色,要瞧伤势如何。此

时夜色已深,相距尺许也已瞧不清楚,她直凑到杨过脸边,但见他双目睁大,迷茫失神,面

颊潮红,呼吸急促,显是伤得不轻。

杨过昏迷中只见一对目光柔和的眼睛凑到自己脸前,就和小龙女平时瞧着自己的眼色那

样,又是温柔,又是怜惜,当即张臂抱住她身子,叫道:“姑姑,过儿受了伤,你别走开了

不理我。”

青衫少女又羞又急,微微一挣。杨过胸口伤处立时剧痛,不禁“啊唷”一声。那少女不

敢强挣,低声道:“我不是你姑姑,你放开我。”杨过凝视着她眼睛,哀求道:“姑姑,你

别撇下我,我……我……我是你的过儿啊。”那少女心中一软,柔声道:“我不是你姑

姑。”这时天色更加黑了,那少女一张可怖的丑脸全在黑暗中隐没,只一对眸子炯炯生光。

杨过拉着她手,不住哀求:“是的,是的!你……你别再撇不我不理。”那少女给他抱住

了。羞得全身发烧,不知如何是好。

突然间杨过神志清明,惊觉眼前之人并非小龙女,失望已极,脑中天旋地转,便即昏了

过去。

那少女大惊,但见郭芙与二武均围着黄蓉慰问服侍,无人来理杨过,心想他受伤极重,

若非服用师父秘制灵药,只怕有性命之忧,当下扶着他后腰,半拖半拉的走出石阵,又慢慢

走出林外。瘦马甚有灵性,认得主人,奔近身来。那少女将杨过扶上马背,却不与他同乘,

牵了马□步行。

杨过一阵清醒,一阵迷糊,有时觉得身边的女子是小龙女,大喜而呼,有时却又发觉不

是,全身如入冰窖。也不知过了多少时候,只觉得口腔中一阵清馨,透入胸间伤处,说不出

的舒服受用,缓缓睁开眼来,不由得一惊,原来自己已睡在一张榻上,身上盖了薄被,要待

翻身坐起,突感胸骨剧痛,竟是动弹不得。

转头只见窗边一个青衫少女左手按纸,右手握笔,正自写字。她背面向榻,瞧不见她相

貌,但见她背影苗条,细腰一搦,甚是娇美。再看四周时,见所处之地是间茅屋的斗室,板

床木凳,俱皆简陋,四壁萧然,却是一应不染,清幽绝俗。床边竹几上并列着一张瑶琴,一

管玉箫。

他只记得在树林石阵中与金轮法王恶斗受伤,何以到了此处,脑中却尽是茫然一片;用

心思索,隐约记得自己伏在马背,有人牵马护行,那人是个女子。此刻想来,依稀记得她背

影便是眼前这少女。她这时正自专心致志的写字,但见她右臂轻轻摆动,姿式飘逸。室中寂

静无声。较之先前石阵恶斗,竟似到了另一世界。他不敢出声打扰那少女,只是安安稳稳的

躺着,正似梦后楼台高锁,酒醒□幕低垂,实不知人间何世。

突然间心念一动,眼前这青衫少女,正是长安道上示警,后来与自己联手相救陆无双的

那人,自忖与她无亲无故,怎么她对自己这么好法?不由得冲口而出,说道:“姊姊,原来

又是你救了我性命。”

那少女停笔不写,却不回头,柔声道:“也说不上救你性命,我恰好路过,见那西藏和

尚甚是横蛮,你又受了伤……”说罢微微低头。杨过道:“姊姊,我……我……”中心感

激,一时喉头哽咽,竟然说不出声来。那少女道:“你良心好,不顾自己性命去救别人,我

碰上稍稍出了些力,却又算得甚么。”杨过道:“郭伯母于我有养育之恩,她有危难,我自

当尽力,但我和姊姊……”那少女道:“我不是说你郭伯母,是说陆无双陆家妹子。”

陆无双这名字,杨过已有许久没曾想起,听她提及,忙问:“陆姑娘平安罢?她伤全好

了?”那少女道:“多谢你挂怀,她伤口已然平复。你倒没忘了她。”杨过听她语气中与陆

无双甚是亲密,问道:“不知姊姊跟陆姑娘怎生称呼?”

那少女不答,微微一笑,说道:“你不用姊姊长、姊姊短的叫我,我年纪没你大。”顿

了一顿,笑道:“也不知叫了人家几声『姑姑』呢,这时改口,只怕也已迟了。”

杨过脸上一红,料想自己受伤昏迷之际定是将她错认了小龙女,不住的叫她“姑姑”,

说不定还有甚么亲□之言、越礼之行,越想越是不安,期期艾艾的道:“你……你……不见

怪罢?”那少女笑道:“我自是不会见怪,你安心在这儿养伤罢。等伤势好了,便去寻你姑

姑。”又道:“别太担心了,终究找得到的。”这几句话温柔体贴,三分慈和中又带着三分

的敬重,令人既安心,又愉悦,与他所识别的女子全不相同。她不似陆无双那么刁钻活泼,

更不似郭芙那么骄肆自恣。耶律燕是豪爽不羁,完颜萍是楚楚可怜。至于小龙女,初时冷若

冰霜,漠不关心,到后来却又是情之所锺,生死以之,乃是趋于极端的性儿。只有这位青衫

少女却是斯文温雅,殷勤周至,知他记挂“姑姑”,就劝他好好养伤,痊愈后立即前去寻

找。但觉和她相处,一切全是宁静平和。

她说了这几句话,又提笔写字。杨过道:“姊姊,你贵姓?”那少女道:“你别问这个

问那个的,还是安安静静的躺着,不要胡思乱想,内伤就好得快了。”杨过道:“好罢,其

实我也明知是白问,你连脸也不让见,姓名更是不肯说的了。”那少女叹道:“我相貌很

丑,你又不是没见过。”杨过道:“不,不!那是你戴了人皮面具。”那少女道:“若是我

像你姑姑一般好看,我干么又要戴面具?”杨过听她称赞小龙女美貌,极是欢喜,问道:

“你怎知我姑姑好看?你见过她么?”那少女道:“我没见过。但你这么魂牵梦萦的想念,

她自是天下第一的美人儿了。”杨过叹道:“我想念她,倒也不是为了她美貌,就算她是天

下第一丑人,我也一般想念。不过……不过要是你见了她,定会更加称赞。”

这番话倘若给郭芙与陆无双听了,定要讥刺他几句,那少女却道:“定是这样。她不但

美貌,待你更是好得不得了。”说着又伏案写字。

杨过望着帐顶出了一会神,忍不住又转头望着她苗条的身影,问道:“姊姊,你在写些

甚么?这等要紧。”那少女道:“我在学写字。”杨过道:“你临甚么碑帖?”那少女道:

“我的字写得难看极啦,怎说得上摹临碑帖?”杨过道:“你太谦啦,我猜定是好的。”那

少女笑道:“咦,这可奇啦,你怎么又猜得出?”杨过道:“似你这等俊雅的人品,书法也

定然俊雅的。姊姊,你写的字给我瞧瞧,好不好?”

那少女又是轻轻一笑,道:“我的字是见不得人的,等你养好了伤,要请你教呢。”杨

过暗叫:“惭愧。”不禁感激黄蓉在桃花岛上教他读书写字,若没那些日子的用功,别说分

辨书法美恶,连旁人写甚么字也不识得。

他出了一会神,觉得胸口隐隐疼痛,当下潜运内功,气转百穴,渐渐的舒畅安适,竟自

沉沉睡去。待得醒来,天已昏黑,那少女在一张矮几上放了饭菜,端到他床上,服侍他吃

饭。竹筷陶碗,虽是粗器,却都是全新的,纵然一物之微,看来也均用了一番心思。

那菜肴也只平常的青菜豆腐、鸡蛋小鱼,但烹饪得甚是鲜美可口。杨过一口气吃了三大

碗饭,连声赞美。那少女脸上虽然戴着面具,瞧不出喜怒之色,但明净的双眼中却露出欢喜

的光芒。

次日杨过的伤势又好了些。那少女搬了张椅子,坐在床头,给他缝补衣服,将他一件破

烂的长衫全都补好了。她提起那件长衫,说道:“似你这等人品,怎么故意穿得这般褴

褛?”说着走出室去,棒了一疋青布进来,依着杨过原来的衣衫的样子裁剪起来。

听她话声和身材举止,也不过十七八岁,但她对待杨过不但像是长姊视弟,直是母亲一

般慈爱温柔。杨过丧母已久,时至今日,依稀又是当年孩提的光景,心中又是感激,又是诧

异,忍不住问道:“姊姊,干么你待我怎么好?我实在是当不起。”那少女道:“做一件衣

衫,那有甚么好了?你舍命救人,那才教不易呢。”

这一日上午就这么静静过去。午后那少女又坐在桌边写字,杨过极想瞧瞧她到底写些甚

么,但求了几次,那少女总是不肯。她写了约莫一个时辰,写一张,出一会神,随手撕去,

又写一张,始终似乎写得不合意,随写随撕,瞧这情景,自不是钞录甚么武学谱笈,最后她

叹了口气,不再写了,问道:“你想吃甚么东西,我给你做去。”

杨过灵机一动,道:“就怕你太过费神了。”那少女道:“甚么啊?你说出来听听。”

杨过道:“我想吃粽子。”那少女一怔,道:“裹几只粽子,又费甚么神了?我自己也想吃

呢。你爱吃甜的还是咸的?”杨过道:“甚么都好。有得吃就心满意足了,那□还能这么挑

剔?”

当晚那少女果然裹了几只粽子给他作点心,甜的是猪油豆沙,咸的是火腿鲜肉,端的是

美味无比,杨过一面吃,一面喝采不迭。

那少女叹了口气,说道:“你真聪明,终于猜出了我的身世。”杨过心下奇怪:“我没

猜啊!怎么猜出了你的身世?”但口中却说:“你怎知道?”那少女道:“我家乡江南的粽

子天下驰名,你不说旁的,偏偏要吃粽子。”杨过回忆数年前在浙西遇到郭靖夫妇、与李莫

愁争斗、又得欧阳锋收为义子等一连串事迹,始终想不起眼前这少女是谁。

他要吃棕子,却是另有用意,快吃完时乘那少女不觉,在手掌心□暗藏一块,待她收拾

碗筷出去,忙取过一条她做衫时留下的布线,一端黏了块粽子,掷出去黏住她撕破的碎纸,

提回来一看,不由得一怔。原来纸上写的是“既见君子,云胡不喜”八个字。那是“诗经”

中的两句,当年黄蓉曾教他读过,解说这两句的意思是:“既然见到了这男子,怎么我还会

不快活?”杨过又掷出布线黏回一张,见纸上写的仍是这八个字,只是头上那个“既”字却

已给撕去了一半。杨过心中怦怦乱跳,接连掷线收线,黏回来十多张碎纸片,但见纸上颠来

倒去写的就只这八个字。细想其中深意,不由得痴了。

忽听脚步声响,那少女回进室来。杨过忙将碎纸片在被窝中藏过。那少女将余下的碎纸

搓成一团,拿到室外点火烧化了。

杨过心想:“她写『既见君子』,这君子难道说的是我么?我和她话都没说过几句,她

瞧见我有甚么可欢喜的呢?再说,我这么乱七八糟,又是甚么狗屁君子了。若说不是我,这

□又没旁人。”

正自痴想,那少女回进室来,在窗边悄立片刻,吹灭了蜡烛。月光淡淡,从窗中照射进

来,铺在地下。杨过叫道:“姊姊。”那少女却不答应,慢慢走了出去。

过了半晌,只听室外箫声幽咽,从窗中送了进来。杨过曾见她用玉箫与李莫愁动手,武

功甚是不弱,不意这管箫吹将起来却也这么好听。他在古墓之中,有时小龙女抚琴,他便伴

在一旁,听她述说曲意,也算得粗解音律。这时辨出箫中吹的是“无射商”调子,却是一曲

“淇奥”,这首琴曲温雅平和,杨过听过几遍,也并不喜爱。但听她吹的翻来覆去总是头上

五句:“瞻彼淇奥,绿竹猗猗,有匪君子,如切如磋,如琢如磨。”或高或低,忽徐忽疾,

始终是这五句的变化,却颇具缠绵之意。杨过知道这五句也出自“诗经”,是赞美一个男子

像切蹉过的象牙那么雅致,像琢磨过的美玉那么和润。

杨过听了良久,不禁低声吟和:“瞻彼淇奥,绿竹猗猗……”只吟得两句,突然箫声断

绝。杨过一怔,暗悔唐突:“她吹箫是自舒其意,我出声低吟,显得明白了她的心思,那可

太也无礼了。”

次日清晨,那少女送早饭进来,只见杨过脸上戴了人皮面具,不禁一呆,笑道:“你怎

么也戴这东西了?”杨过道:“这是你送给我的啊,你不肯显露本来面目,我也就戴个面

具。”那少女淡淡的道:“那也很好。”说了这句话后,放下早饭,转身出去,这天一直就

没再跟他说话。

杨过惴惴不安,生怕得罪了她,想要说几句话陪罪,她在室中却始终没再停留。到得晚

间,那少女待杨过吃完了饭,进室来收拾碗筷,正要出去,杨过道:“姊姊,你的箫吹得真

好听,再吹一曲,好不好?”

那少女微一沉吟,道:“好的。”出室去取了玉箫,坐在杨过床前,幽幽吹了起来。这

次吹的是一曲“迎仙客”,乃宾主酬答之乐,曲调也如是雍容揖让,肃接大宾。杨过心想:

“原来你在箫声之中也带了面具,不肯透露心曲。”

箫声中忽听得远处脚步声响,有人疾奔而来。那少女放下玉箫,走到门口,叫道:“表

妹!”一人奔向屋前,气喘吁吁的道:“表姊,那女魔头查到了我的踪迹,正一路寻来,咱

们快走!”杨过听话声正是陆无双,心下一喜,但随即听她说那女魔头即将追到,指的自是

李莫愁,不由得暗暗吃惊,随即又想:“原来这位姑娘是媳妇儿的表姊。”

只听那少女道:“有人受了伤,在这□养伤。”陆无双道:“是谁?”那少女道:“你

的救命恩人。”陆无双叫道:“傻蛋!他……他在这□!”说着冲进门来。

月光下只见她喜容满脸,叫道:“傻蛋,傻蛋!你怎么寻到了这□?这次可轮到你受伤

啦。”杨过道:“媳妇……”只说出两个字,想起身旁那温雅端庄的青衫少女,登时不敢再

开玩笑,当即缩住,转口问道:“李莫愁怎么又找上你了?”

陆无双道:“那日酒楼上一战,你忽然走了,我表姊带我到这□养伤。其实我的伤早就

没事啦,我气闷不过,出去□逛散心,当天就撞到了两名丐帮的化子,偷听到他们说大胜关

在开甚么英雄大会。我便去大胜关瞧瞧热闹,那知这会已经散了。我怕表姊记挂,赶着回

来,在前面镇上的茶馆外忽然见到了那女魔头的花驴,她驴子换了,金铃却没换……”说到

这□,声音已不禁发颤,续道:“总算命不该绝,若是迎面撞上,表姊,傻蛋,这会儿可见

你们不着啦。”

杨过道:“这位姑娘是你表姊?多承她相救,可还没请教姓名。”那少女道:

“我……”陆无双突然伸出双手,将杨过和那少女脸上的人皮面具同时拉脱,说道:“那魔

头不久就要到来,你们两个还戴这劳什子干甚么?”

杨过眼前斗然一亮,见那少女脸色晶莹,肤光如雪,鹅蛋脸儿上有一个小小酒窝,微现

□觏,虽不及小龙女那么清丽绝俗,却也是个极美的姑娘。

陆无双道:“她是我表姊程英,桃花岛黄主的关门小弟子。”杨过作揖为礼,道:“程

姑娘。”程英还礼,道:“杨少侠。”杨过心想:“怎么她小小年纪,竟是黄岛主的弟子?

从郭伯母身上算起来,我岂不还矮了她一辈?”

原来程英当日为李莫愁所擒,险遭毒手,适逢桃花岛岛主黄药师路过,救了她性命。黄

药师自女儿嫁后,浪迹江湖,四海为家,年老孤单,自不免寂莫,这时见程英稚弱无依,不

由得起了怜惜之心,治愈她伤毒之后便带在身边。程英服侍得他体贴入微,远胜当年娇憨顽

皮、跳□不羁的黄蓉。黄药师由怜生爱,收了她为徒。程英聪明机智虽然远不及黄蓉,但她

心细似发,从小处钻研,却也学到了黄药师不少本领。

这一年她武功初成,禀明师父,北上找寻表妹,在关陕道上与杨过及陆无双相遇,途中

示警、夜半救人,便都是她的手笔了。众少年合斗李莫愁后,她带同陆无双到这荒山中来结

庐疗伤。日前陆无双独自出外,久久不归。程英记挂起来,出去找寻,却遇上黄蓉摆乱石阵

与金轮法王相斗。这项奇门阵法她也跟黄药师学过,虽所知不多,学得却极细到,机缘巧

合,将杨过救了回来。

陆无双道:“这紧急关头,你两位还这般多礼干甚么?”杨过道:“李莫愁后来见到你

了?”陆无双道:“你倒想得挺美!要是给她见到了,你又不来救我,我还能逃脱她的毒

手?我一见到花驴颈中的金铃,立即躲在茶馆屋后,大气也不敢喘一口。只听得那魔头在向

那茶馆掌柜的打听,有没见到两小姑娘,一个有点儿跛,另一个是个丑八怪。表姊,她说的

是你,可不知道你恰好是丑八怪的对头,是位美人儿……”程英脸上微微一红,道:“你别

胡说,可让杨少侠笑话。”杨过道:“少侠甚么的称呼,可不敢当,你叫我杨过便是。”

陆无双嗔道:“你一见我表姊,就服服贴贴的,连名带姓都说了,跟我却偏装神弄鬼的

骗人。”杨过微笑道:“你叫我『傻蛋』,我便听你话做傻蛋,那还不够服服贴贴吗?”陆

无双小嘴一撅,道:“慢慢再跟你算帐。”转头向程英道:“表姊,你带了这面具儿,常到

镇上去买盐米物品,镇上的人都认得你。茶馆掌柜也决想不到李莫愁这样斯文美貌的出家人

会不怀好意,自然跟她说了咱们的住处。那魔头谢了,又问镇上甚么地方可以借宿,便带了

洪师姊去找宿处。她一向害人总是天刚亮时动手,算来还有三个时辰。”

程英道:“是。那日这魔头到表妹家,便是寅末卯初时分。”三人说起当年李莫愁如何

下毒手害死陆无双父母之事,才知三人幼时曾在嘉兴相会,程英和陆无双都还去过杨过所住

的破窑,想到儿时居然曾有过这番遇合,心头不由得均是平添温馨之意。

杨过道:“这魔头武功高强,就算我并未受伤,咱三个也是斗她不过的。还是外甥点灯

笼,照旧,咱们这就溜之大吉罢。”程英点点头道:“眼下还有三个时辰。杨兄的坐骑脚力

甚好,咱们立时就逃,那魔头未必追得上。”陆无双道:“傻蛋,你身上有伤,能骑马

么?”杨过叹道:“不能骑也只得硬挺,总好过落在这魔头手中。”

陆无双道:“咱们只一匹马。表姊,你陪傻蛋向西逃,我故布疑阵,引她往东追。”程

英脸上微微一红,道:“不,你陪杨兄。我跟李莫愁并无深仇大怨,纵然给她擒住,也不一

定要伤我,你若落入她手,那可有得受的了。”陆无双道:“她冲着我而来,若见我和傻蛋

在一起,岂非枉自累了他?”表姊妹俩你一言,我一语,互推对方陪伴杨过逃走。

杨过听了一会,甚是感动,心想这两位姑娘都是义气干云,危急之际甘心冒险来救我性

命,纵然我给那魔头拿住害死,这一生一世也不算白活了。

只听陆无双道:“傻蛋,你倒说一句,你要我表姊陪你逃呢,还是要我陪?”杨过还未

回答,程英道:“你怎么傻蛋长、傻蛋短的,也不怕杨兄生气。”陆无双伸了伸舌头,笑

道:“瞧你对他这般斯文体贴,傻兄定是要你陪的了。”她把“傻蛋”改称“傻兄”,算是

个折衷。

程英面色白晰,极易脸红,给她一说,登时羞得颜若玫瑰,微笑道:“人家叫你『媳妇

儿』,可不是么?你媳妇儿不陪,那怎么成?”这一来可轮到陆无双脸红了,伸出双手去呵

她□,程英转身便逃。霎时中小室中一片旖旎风光,三人倒不似初时那么害怕担忧了。

杨过心想:“若要程姑娘陪我逃走,媳妇儿就有性命之忧。倘是媳妇儿陪我,程姑娘也

是万分危险。”说道:“两位姑娘如此相待,实是感激无已。我说还是两位快些避开,让我

在这□对付那魔头。我师父与她是师姊妹,她总得有几分香火之情,何况她怕我师父,谅她

不敢对我如何……”他话未说完,陆无双已抢着道:“不行,不行。”

杨过心想她二人也定然不肯弃己而逃,于是朗声道:“咱三人结伴同行,当真给那魔头

追上时,三人拚一死战,是死是活,听天由命便了。”陆无双拍手道:“好,就是这样。”

程英沉吟道:“那魔头来去如风,三人同行,定然给她追上。与其途中激战,不如就在

这儿给她来个以逸待劳。”杨过道:“不错。姊姊会得奇门循甲之术,连那金轮法王尚且困

住,赤练仙子未必就能破解。”此言一出,三人眼前登时现出一线光明。程英道:“那乱石

阵是郭夫人布的,我乘势略加变化则可,要我自布一个却是万万无此大才,说不得,咱们尽

人事以待天命便了。表妹,你来帮我。”杨过心想:“郭伯母教我阵法变化,仓卒之际,我

只硬记得十来种,只能用来诱那生满了□的铁轮法王入阵,要阻挡这怨天愁地的李莫愁却是

全无用处。这门功夫可繁难得紧,真要精熟,决非一年半载之功。程姑娘小小年纪,所学自

然及不上郭伯母,她这话想来也非谦辞。但她布的阵势不论如何简陋,总是有胜于无。”

表姊妹俩拿了铁铲锄头,走出茅舍,掘土搬石,布置起来。忙了一个多时辰,隐隐听得

远处鸡鸣之声,程英满头大汗,眼见所布的土阵与黄蓉的乱石阵实在相差太远,心中暗自难

过:“郭夫人之才真是胜我百胜。唉,想以此粗陋土阵挡住那赤练魔头,那当真是难上加难

了。”她怕表妹与杨过气沮,也不明言。

陆无双在月光下见表姊的脸色有异,知她实无把握,从怀中取出一册抄本,进屋去递给

杨过,道:“傻蛋,这就是我师父的五毒秘传。”杨过见那本书封皮殷红如血,心中微微一

凛。陆无双道:“我骗她说,这书给丐帮抢了去,待会我若给她拿住,定然给她搜出。你好

生瞧一遍,记熟后就烧毁了罢。”她与杨过说话,从来就没正正经经,此时想到命在顷刻,

却也没心情再说笑话了。杨过见她神色凄然,点头接过。

陆无双又从怀□取出一块锦帕,低声道:“若你不幸落入那魔头手中,她要害你性命,

你就拿出这块锦帕来给她。”杨过见那锦帕一面毛边,显是从甚么地方撕下来的,绣着的一

朵红花也撕去了一半,不知她是何用意,愕然不接,问道:“这是甚么?”

陆无双道:“是我托你交给她的,你答应么?”杨过点了点头,接过来放在枕边。陆无

双却过来拿起,放入他怀中,低声道:“可别让我表姊知道。”突然间闻到他身上一股男子

气息,想起关陕道上解衣接骨、同枕共榻种种情事,心中一荡,向他痴痴的望了一眼,转身

出房。

杨过见她这一回眸深情无限,心中也自怦怦跳动,打开那五毒秘传来看了几页,记住了

五毒神掌与冰魄银针毒性的解法,心想:“两种解药都是极难制炼,但教今日不死,这两门

解法日后总当有用。”

忽听茅屋门呀的一声推开,抬起头来,只见程英双颊晕红,走近榻边,额边都是汗珠。

她呼吸微见急促,说道:“杨兄,我在门外所布的土阵实在太也拙劣,殊难挡得住那赤练仙

子。”说着从怀中取出一块锦帕,递给了他,又道:“若是给她冲进屋来,你就拿这块帕子

给她罢。”

杨过见那锦帕也只半边,质地花纹与陆无双所给的一模一样,心下诧异,抬起头来,目

光与她相接,灯下但见她泪眼盈盈、又羞又喜,正待相询,程英斗然间面红过耳,低声道:

“千万别让我表妹知道。”说罢翩然而出。

杨过从怀中取出陆无双的半边锦帕,拼在一起,这两个半块果然原是从一块锦帕撕开

的,见帕子甚旧,白缎子已变淡黄,但所绣的红花却仍是娇艳欲滴。他望着这块破帕,知道

中间定有深意,何以她二人各自给我半块?何以要我交给李莫愁?何以她二人又不欲对方知

晓?而赠帕之际,何以二人均是满脸娇羞?

他坐在床上呆呆出神,听得远处鸡声又起,接着幽幽咽咽的箫声响了起来,想是程英布

阵已完,按箫以舒积郁,吹的是一曲“流波”,箫声柔细,却无悲怆之意,隐隐竟有心情舒

畅,无所挂怀的模样。杨过听了一会,低吟相和。

陆无双坐在土堆之后,听着表姊与杨过箫歌相和,东方渐现黎明,心想:“师父转瞬即

至,我的性命是挨不过这个时辰了。但盼师父见着锦帕,饶了表姊和他的性命,他二

人……”陆无双本来刁钻尖刻,与表姊相处,程英从小就处处让她三分。但此刻临危,她竟

一心一意盼望杨过平安无恙,心中对他情深一片,暗暗许愿,只要能逃得此难,就算与表姊

结成鸳侣,自己也是死而无憾。

正自出神,猛抬头,突见土堆外站着一个身穿黄衫的道姑,右手拂尘平举,衣襟飘风,

正是师父李莫愁到了。

陆无双心头大震,拔剑站起。李莫愁竟站着一动不动,只是侧耳倾听。

原来她听到箫歌相和,想起了少年时与爱侣陆展元共奏乐曲的情景,一个吹笛,一个吹

笙,这曲“流波”便是当年常相吹奏的。这已是二十年前之事,此刻音韵依旧,却已是“风

月无情人暗换”,耳听得箫歌酬答,曲尽绸缪,蓦地□伤痛难禁,忍不住纵声大哭。

这一下斗放悲声,更是大出陆无双意料之外,她平素只见师父严唆凶杀,那□有半点柔

软心肠?怎么明明是要来报怨杀人,竟在门外痛哭起来?但听她哭得愁尽惨极,回肠百转,

不禁也心感酸楚。

李莫愁这么一哭,杨过和程英也自惊觉,歌声节拍便即散乱。李莫愁心念一动,突然纵

声而歌,音调凄婉,歌道:

“问世间,情是何物,直教生死相许?天南地北双飞客,老翅几回寒暑?欢乐趣,离别

苦,就中更有痴儿女。君应有语,渺万里层云,千山暮雪,只影向谁去?”

箫歌声本来充满愉乐之情,李莫愁此歌却词意悲切,声调更是哀怨,且节拍韵律与“流

波”全然不同,歌声渐细,却是越细越高。程英心神微乱,竟顺着那“欢乐趣”三个字吹

出,等她转到“离别苦”三字时,已不自禁的给她带去。她慌忙转调,但箫韵清和,她内力

又浅,吹奏不出高亢之音与李莫愁的歌声相抗,微一踌躇,便奔进室内,放下玉箫,坐在几

边抚动瑶琴。杨过也放喉高唱,以助其势。只听得李莫愁歌声越转凄苦,程英的琴弦也是越

提越高,铮的一声,第一根“徵弦”忽然断了。

程英吃了一惊,指法微乱,瑶琴中第二根“羽弦”又自崩断。李莫愁长歌带哭,第三根

“宫弦”再绝。程英的琴箫都是跟黄药师学的,虽遇明师,毕竟年幼,造诣尚浅。李莫愁本

来乘着对方弦断韵散、心慌意乱之际,大可长驱直入,但眼见茅屋外的土阵看似乱七八糟,

中间显是暗藏五行生克的变化,她不解此道,在古墓内又曾累次中伏被创,不免心存忌惮,

灵机一动,突然绕到左侧,高歌声中破壁而入。

程英所布的土阵东一堆,西一堆,全都用以守住大门,却未想到茅屋墙壁不牢,给李莫

愁绕开正路,双掌起处,推破土壁,攻了进来。陆无双大惊,提剑跟着奔进。

杨过身上有伤,无法起身相抗,只有躺着不动。程英料知与李莫愁动手也是徒然送命,

当下把心一横,生死置之度外,调弦转律,弹起一曲“桃夭”来。这一曲华美灿烂,喜气盎

然。她心中暗思:“我一生孤苦,今日得在杨大哥身边而死,却也不枉了。”目光斜向杨过

瞧去。杨过对她微微一笑,程英心中愉乐甜美,暗唱:“桃之夭夭,灼灼其华……”琴声更

是洋洋洒洒,乐音中春风和畅,花气馨芳。

李莫愁脸上愁苦之色渐消,问陆无双道:“那书呢?到底是丐帮取去了不曾?”杨过将

“五毒秘传”扔给了她,说道:“丐帮黄帮主、鲁帮主大仁大义,要这邪书何用?早就传下

号令,帮众子弟,不得翻动此书一页。”李莫愁见书本完整无缺,心下甚喜,又素知丐帮行

事正派,律令严明,也许是真的未曾翻阅。

杨过又从怀中取出两片半边锦帕,铺在床头几上,道:“这帕子请你一并取去罢!”李

莫愁脸色大变,拂尘一挥,将两块帕子卷了过去,怔怔的拿在手中,一时间思潮起伏,心神

不定。程英和陆无双互视不眼,都是脸上晕红,料不到对方竟将帕子给了杨过,而他却当面

取了出来。

这几下你望我、我望你,心事脉脉,眼波盈盈,茅屋中本来一团肃杀之气,霎时间尽化

为浓情密意。程英琴中那“桃夭”之曲更是弹得缠绵欢悦。

突然之间,李莫愁将两片锦帕扯成四截,说道:“往事已矣,夫复何言?”双手一阵急

扯,往空抛出,锦帕碎片有如梨花乱落。程英一惊,铮的一声,琴弦又断了一根。

李莫愁喝道:“咄!再断一根!”悲歌声中,瑶琴上第五根“角弦”果然应声而断。李

莫愁冷笑道:“顷刻之间,要教你三人求生不能,求死不得,快快给我抱头痛哭罢。”这时

琴上只□下两根琴弦,程英的琴艺本就平平,自已难成曲调。李莫愁道:“快弹几声凄伤之

音!世间大苦,活着有何乐趣?”程英拨弦弹了两声,虽不成调,却仍是“桃之夭夭”的韵

律。李莫愁道:“好,我先杀一人,瞧你悲不悲痛?”这一厉声断喝,又崩断了一根琴弦,

举起拂尘,就要往陆无双头顶击下。

杨过笑道:“我三人今日同时而死,快快活活,远胜于你孤苦寂寞的活在世间。英妹、

双妹,你们过来。”程英和陆无双走到他床边。杨过左手挽住程英,右手挽住陆无双,笑

道:“咱三个死在一起,在黄泉路上说说笑笑,却不强胜于这恶毒女子十倍?”陆无双笑

道:“是啊,好傻蛋,你说的一点儿不错。”程英温柔一笑。表姊妹二人给杨过握住了手,

都是心神俱醉。杨过却想:“唉,可惜不是姑姑在身旁陪着我。”但他强颜欢笑,双手轻轻

将二女拉近,靠在自己身上。

李莫愁心想:“这小子的话倒不错,他三人如此死了,确是胜过我活着。”寻思:“天

下那有这等便宜之事?我定要教你们临死时伤心断肠。”于是拂尘轻摆,脸带寒霜,低声唱

了起来,仍是“问世间,情是何物,直教生死相许”那曲子,歌声若断若续,音调酸楚,犹

似弃妇吞声,冤鬼夜哭。

杨过等三人四手相握,听了一阵,不自禁的心中哀伤。杨过内功较深,凝神不动,脸上

犹带微笑;陆无双心肠刚硬,不易激动;程英却已忍不住掉下泪来。李莫愁的歌声越唱越

低,到了后来声似游丝,若有若无。

那赤练仙子只待三人同时掉泪,拂尘挥处,就要将他们一齐震死。正当歌声凄婉惨厉之

极的当口,突听茅屋外一人哈哈大笑,拍手踏歌而来。

歌声是女子口音,听来年纪已自不轻,但唱的却是天真烂漫的儿歌:“摇摇摇,摇到外

婆桥,外婆叫我好宝宝,糖一包,果一包,吃了还要拿一包。”歌声中充满着欢乐,李莫愁

的悲切之音登时受扰。但听她越唱越近,转了几转,从大门中走了进来,却是个蓬头觅服的

中年女子,双眼圆睁,嘻嘻傻笑,手中拿着一柄烧火用的火叉。李莫愁吃了一惊:“怎么她

轻轻易易的便绕过土堆,从大门中进来?若不是他三人一多,便是精通奇门遁甲之术了。”

她心有别念,歌声感人之力立减。

程英见到那女子,大喜叫道:“师姊,这人要害我,你快帮我。”这蓬头女子正是曲傻

姑。她甚实比程英低了一辈,年纪却大得多,因此程英便叫她师姊。

只听她拍手嘻笑,高唱儿歌,甚么“天上一颗星,地下骨零丁”,甚么“宝塔尖,冲破

天”,一首首的唱了出来,有时歌词记错了,便东拉西扯的混在一起。李莫愁欲以悲苦之音

相制,岂知傻姑浑浑噩噩,向来并没甚么愁苦烦恼,须知情由心生,心中既一片混沌,外感

再强,也不能无中生有,诱发激生;而李莫愁的悲音给她乱七八糟的儿歌一冲,反而连杨过

等也制不住了。李莫愁大怒,心道:“须得先结果此人。”歌声未绝,挥拂尘迎头击去。

当年黄药师后悔一时意气用事,迁怒无辜,累得弟子曲灵风命丧敌手,因此收养曲灵风

这个女儿傻姑,发愿要把一身本事倾囊以授。可是傻姑当父亲被害之时大受惊吓,坏了脑

子,不论黄药师花了多少心血来循循善诱,总是人力难以回天,别说要学到他文事武功的半

成,便要她多识几个子,学会几套粗浅武功,却也是万万不能。但十余年来,傻姑在这明师

督导之下,却也练成了一套掌法、一套叉法。所谓一套,甚实只是每样三招。黄药师知道甚

么变化奇招她是决计记不住的,于是穷智竭虑,创出了三招掌法、三招叉法。这六招呆呆板

板,并无变化后着,威力全在功劲之上。常人练武,少则数十招,多则变化逾千,傻姑只练

六招,日久自然精纯,招数虽少,却也非同小可。

至于她能绕过茅屋前的土堆,只因她在桃花岛住得久了,程英的布置尽是桃花岛的粗浅

功夫,傻姑看也不看,自然而然的便信步进屋。

此时她见李莫愁拂尘打来,当即火叉平胸刺出。李莫愁听得这一叉破空之声甚是劲急,

不禁大惊:“瞧不出这女子功力如此深湛。”急忙绕步向左,挥拂尘向她头颈击去。傻姑不

理敌招如何,挺叉直刺。李莫愁拂尘倒转,已卷住了叉头。傻姑只如不见,火叉仍往前刺。

李莫愁运劲急甩,火叉竟不摇动,转眼间已刺到她双乳之间,总算李莫愁武功高强,百忙中

一个“倒转七星步”,从墙壁破洞中反身跃出,方始避开了这势若雷霆的一击,却已吓出了

一身冷汗。

她略一凝神,又即跃进茅屋,纵身而起,从半空中挥拂尘击落。傻姑以不变应万变,仍

是挺叉平刺,只因敌人已经跃高,这一叉就刺向对方小腹。李莫愁见来劲狠猛,倒转拂尘柄

在叉□上一挡,借势窜开,呆呆的望着她,心想:“我适才攻击的三手,每一手都暗藏九般

变化,十二着后招,任他那一位武林高手均不能等□视之。这女子只是一叉当胸平刺,便将

我六十三手变化尽数消解于无形。此人武功深不可测,赶快走罢!”

她那知傻姑的叉法来来去去只有三招,只消时刻稍久,李莫愁看明白了她出手的路子,

自易取胜。常言道程咬金三斧头,傻姑也只有三火叉,她单凭一招叉法,竟将这个绝顶厉害

的敌人惊走,桃花岛主也真足自豪了。

李莫愁转过身来,正要从墙壁缺口中跃出,却见破口旁已坐着一人,青袍长须,正是当

年从她手中救了程英的桃花岛主黄药师。他凭几而坐,矮几上放着程英适才所弹的瑶琴。李

莫愁对战时眼观六路、耳听八方,但黄药师进屋、取琴、坐地,她竟全没察觉,若在背后暗

算,取她性命岂非易如反掌?

李莫愁与傻姑对招之时,生怕程英等加入战团,是以口中悲歌并未止歇,要教他三人心

神难以宁定,此时斗见黄药师悄坐抚琴,心头一震,歌声登时停了。

黄药师在琴上弹了一响,纵声唱道:“问世间,情是何物,直教生死相许?”唱的居然

就是李莫愁那一曲。琴上的弦只剩下一根“羽弦”,但他竟便在这一根弦上弹出宫商角徵羽

诸般音律,而琴韵悲切,更远胜于她的歌声。

这一曲李莫愁是唱熟了的,黄药师一加变调,她心中所生感应,比之杨过诸人更甚十

倍。黄药师早知她作恶多端,今日正要藉此机缘将她除去。他昔年曾以一枝玉箫与欧阳锋的

铁筝、洪七公的啸声相抗,斗成平手,这时隔了这许多年,力气已因年老而衰减,内功却是

越练越深,李莫愁如何抵御得住?片刻间便感心旌摇动,莫可抑制。

黄药师琴歌相和,忽而欢乐,忽而愤怒,忽而高亢激昂,忽而低沉委宛,瞬息数变,引

得她也是忽喜忽悲,忽怒忽愁,眼见这一曲唱完,李莫愁非发狂不可。

便在此时,傻姑一转头,突然见到杨过,烛光之下,看来宛然是他父亲杨康。傻姑最怕

的便是鬼魂,于当日杨康中毒而死的情状深印脑海,永不能忘,忽见杨过呆呆而坐,只道杨

康的鬼魂作祟,急跳而起,指着他道“杨……杨兄弟,你……你别害我……你……你不是我

害死的……你去……找别人罢。”

黄药师不提防她这么旁□横加扰乱,铮的一声,最后一根琴弦竟也断了。傻姑躲到师祖

身后,大叫:“鬼……鬼……爷爷,是杨兄弟的鬼魂。”李莫愁得此空隙,急忙挥拂尘打熄

烛火,从破壁中钻了出去。黄药师未能制其死命,终于给她逃脱,自顾身分,已不能出屋追

击。黑暗中傻姑更是害怕,叫得更加响了:“是恶鬼,爷爷,打鬼,打鬼!”

黄药师喝住傻姑。程英打火点亮腊烛,拜倒在地,向师父见礼,站起身来,将杨过与陆

无双二人的来历简略说了。

黄药师师向杨过笑道:“我这个徒孙兼徒儿傻□傻气。她识得你父亲。你果然与你父甚

是相像。”杨过在床上弯腰磕头,说道:“恕弟子身上有伤,不能叩拜。”黄药师颜色甚

和,道:“你不顾性命,救我女儿和外孙女,真是好孩子。”原来他已与黄蓉见过面,得悉

经过情由,听说程英将他救去,于是带同傻姑前来寻找。

黄药师取出疗伤灵药,给杨过服了,又运内功给他推拿按摩。杨过但觉他双手到处,有

如火炙,不自禁的从体中生出抗力。黄药师斗觉他皮肉一震,接着便感到他经脉运转,内功

实有异常造诣,于是手上加劲,运了一顿饭时分,杨过但觉四肢百骸无不舒畅,昏昏沉沉的

竟睡着了。

次日醒时,杨过睁眼见黄药师坐在床头,忙坐起行礼。黄药师道:“你可知江湖上叫我

甚么名号?”杨过道:“前辈是桃花岛主?”黄药师道:“还有呢?”杨过觉得“东邪”二

字不便出口,但转念一想,他外号中既然有个“邪”字,脾气自和常人大不相同,于是大着

胆子道:“你是东邪!”黄药师哈哈大笑,说道:“不错。我听说你武功不坏,心肠也热,

行事却也邪得可以。又听说你想娶你师父为妻,是不是?”杨过道:“正是,老前辈,人人

都不许我,但我宁可死了,也要娶她。”

黄药师听他这几句话说得斩钉截铁,怔怔的望了他一阵,突然抬起头来,仰天大笑,只

震得屋顶的茅草簌簌乱动。杨过怒道:“这有甚么可笑?我道你号称东邪,定有了不起的高

见,岂知也与世俗之人一般无异。”黄药师大声道:“好,好,好!”说了几个“好”字,

转身出屋。杨过怔怔的坐着,心想:“我这一番话,可把这位老前辈给得罪了。可是他何以

又无怒色?”

殊不知黄药师一生纵横天下,对当时礼教世俗之见最是憎恨,行事说话,无不离经叛

道,因此上得了个“邪”字的名号。他落落寡合,生平实无知己,虽以女儿女婿之亲,也非

真正知心,郭靖端凝厚重,尤非意下所喜。不料到得晚年,居然遇到杨过。日前英雄大会中

杨过诸般作为,已然传入他耳中,黄蓉也约略说了这少年的行事为人,此刻与他寥寥数语,

更是大合心意。

这天傍晚,黄药师又回到室中,说道:“杨过,听说你反出全真教,殴打本师,倒也邪

得可以。你不如再反出古墓派师门,转拜我为师罢。”杨过一怔道:“为甚么?”黄药师笑

道:“你先不认小龙女为师,再娶她为妻,岂非名正言顺?”杨过道:“这法儿倒好。可是

师徒不许结为夫妻,却是谁定下的规矩?我偏要她既做我师父,又做我妻子。”

黄药师鼓掌笑道:“好啊!你这么想,可又比我高出一筹。”伸手替他按摩疗伤,叹

道:“我本想要你传我衣钵,要好教世人得知,黄老邪之后又有个杨小邪。你不肯做我弟

子,那是没法儿的了。”

杨过道:“也非定须师徒,方能传扬你的邪名。你若不嫌我年纪幼小,武艺浅薄,咱俩

大可交个朋友,要不然就结拜为兄弟。”黄药师怒道:“你这小小娃儿,胆子倒不小。我又

不是老顽童周伯通,怎能跟你没上没下?”杨过道:“老顽童周伯通是谁?”黄药师当下将

周伯通的为人简略说了些,又说到他与郭靖如何结为金□兄弟。

二人谈谈说说,大是情投意合,常言道:“酒逢知己千杯少,话不投机半句多”,杨过

口齿伶俐,言辞便给,兼之生性和黄药师极为相近,说出话来,黄药师每每大叹深得我心,

当真是一见如故,相遇恨晚。他口上虽不认,心中却已将他当作忘年之交,当晚命程英在杨

过室中加设一榻,二人联床共语。

数日过后,杨过伤势痊可,他与黄药师二人也是如胶如漆,难舍难分。黄药师本要带了

傻姑南下,此时却一句不提动身之事。程英与陆无双见他一老一少,白日樽前共饮,晚间剪

灯夜话,高谈阔论,滔滔不绝,忍不住暗暗好笑,都觉老的全无尊长身分,少的却又太过肆

无忌惮。本来以见识学问而论,杨过还没黄药师的一点儿零头,只是黄药师说到甚么,他总

是打从心窍儿出来的赞成,偶尔加上片言只字,却又往往恰到好处,不由得黄药师不引他为

生平第一知己了。

这些时日之中,杨过除了陪黄药师说话之外,常自想到傻姑错认自己那晚所说的话,当

时她说:“你不是我害死的,你去找别人罢!”自想她必知自己父亲是给谁害死,旁人隐瞒

不说,傻姑疯疯癫癫,或可从她口中探明真相。

这日午后,杨过道:“傻姑,你来,我有话跟你说。”傻姑见他太像杨康,总是害怕,

摇头道:“我不跟你玩。”杨过道:“我会变戏法,你瞧不瞧?”傻姑摇头道:“你骗人,

我不瞧!”说着闭上了眼睛,杨过突然头下脚上,倒了过来,叫道:“快瞧!”以欧阳锋所

授的功夫颠倒行路,跳跃向前。傻姑睁开眼来,一见大喜,拍掌欢呼,随后跟去。

杨过纵跃前行,到了一处树木茂密之地,离所居茅舍已远,翻身直立,说道:“我们来

捉迷藏,好不好?不过输了的得罚?”傻姑这些年来跟随黄药师,有谁陪她玩儿?听杨过这

么说,真是喜出望外,连连拍手,登时将惧怕他的心思丢到了九霄云外,说道:“好极,好

极。好兄弟,你说罚甚么?”她称杨过之父为兄弟,称他也是兄弟。

杨过取出一块手帕将她双目蒙住,道:“你来捉我。若是捉着了,你问我甚么,我就答

甚么,不可隐瞒半句。倘若捉不着,我就问你,你也得照实回答。”傻姑连说:“好极,好

极!”杨过叫道:“我在这□,你来捉我!”傻姑张开双手,循声追去。杨过练的是古墓派

轻功,妙绝当时,别说傻姑眼睛被蒙住了,就算目能见物,也决计追他不着,来来去去追了

一阵,倒在树干上撞得额头起了老大几个肿块,不由得连声呼痛。

杨过怕傻姑扫兴,就此罢手不玩,故意放慢脚步,轻咳一声。傻姑疾纵而前,抓住他的

背心,大叫:“捉着啦,捉着啦!”取下蒙在眼上的帕子,满脸喜色。

杨过道:“好,我输啦,你问我罢。”这倒是给她出了个难题。她怔怔的望着杨过,心

下茫然,不知该问甚么才是,隔了良久,问道:“好兄弟,你吃过饭了么?”杨过见她思索

半天,却问这么一句不打紧的话说,险些笑了出来,当下不动声色,一本正经的答道:“我

吃过了。”傻姑点点头,不再言语。杨过道:“你还问甚么?”傻姑摇摇头,说道“不问

啦,咱们再玩罢。”杨过道:“好,你快来捉我。”

傻姑摸着额头上的肿块,道:“这次轮到你来捉我。”她突然不傻,倒出于杨过意料之

外,却也正合心意,于是拿起帕子蒙在眼上。

傻姑虽然痴呆,轻功也甚了得,杨过身处暗中,那□捉她得着?他纵跃几次,偷偷伸手

在帕子上撕裂一缝,眼见她躲在右边大树之后,故意向左摸索,说道:“你在那□?你在那

□?”猛地□一个翻身,抓住了她手腕,左手随即拉下帕子放入怀内,防她瞧出破绽,笑

道:“这次要我问你了。”

傻姑便道:“我吃过饭啦。”杨过笑道:“我不问你这个。我问你,你识得我爹爹,是

不是?”说到这□,脸色甚是郑重。傻姑道:“你爹爹是谁?我不识得。”杨过道:“有一

个人相貌和我一模一样,那是谁?”傻姑道:“啊,那是杨兄弟。”杨过道:“你见到那杨

兄弟给人害死,是不是?”傻姑答道:“是啊,半夜□,那个庙□,好多好多鸟鸦大声叫,

呜啊,呜啊,呜啊!”学起乌鸦的嘶叫。树林中枝叶蔽日,本就阴沉,她这么一叫,更是寒

意森森。

杨过不禁发抖,问道:“杨兄弟怎么死的?”傻姑道:“姑姑要我说,杨兄弟不许我

说,他就打了姑姑一掌,他就大笑起来,哈哈!呵呵!哈哈!”她竭力模仿杨康当年临死时

的笑声,笑得自己也害怕起来,满脸都是恐惧之色。杨过只听得莫名其妙,问道:“谁是姑

姑?”傻姑道:“姑姑就是姑姑。”

杨过知道生父被害之谜转眼便可揭破,胸口热血上涌,正要再问,忽听身后一人说道:

“你两个在这儿玩甚么?”却是黄药师的声音。傻姑道:“好兄弟在跟我捉迷藏呢。是他叫

我玩的,不是我叫他玩的。你可别骂我。”黄药师微微一笑,向杨过望了一眼,神色之间颇

含深意,似已瞧破了他的心事。

杨过心中怦然而动,待要说几句话掩饰,忽听树林外脚步声响,程英携着陆无双的手奔

来,向黄药师道:“你老人家所料不错,她果然还在那边。”说着向西面山后一指。杨过问

道:“谁?”程英道:“李莫愁!”

杨过大是诧异,心想这女子怎地如此大胆,望着黄药师,盼他解说。黄药师笑了笑,说

道:“咱们过去瞧瞧。”各人和他在一起,自已无所畏惧,于是走向西边山后。

程英知杨过心中疑团未释,低声道:“师父说,李莫愁知他是大宗师的身分。那晚既在

茅舍中有心要制她死命而未能成功,一击不中,就耻于二次再行出手。”杨过恍然大悟,惊

道:“因此她有恃无恐的守在这□,要俟机取咱们三人性命。若非岛主有见及此,咱们定然

当她早已远远逃走,疏于防备,终不免遭了她毒手。”程英温柔一笑,点了点头。陆无双插

口道:“你自负聪明过人,与岛主相比,可相差太远了。”杨过笑道:“我是傻蛋,傻气过

人,是傻姑的好兄弟。”

说话之间,五人已转到山后,只见一株大树旁有间小小茅舍,却已破旧不堪,柴扉紧

闭,门上钉着一张白纸,写着四行十六个大字:

“桃花岛主,弟子众多,以五敌一,贻笑江湖!”

黄药师哈哈一笑,随手从地下拾起两粒石子,放在拇指与中指间弹出,嗤嗤声中,两粒

石子急飞而前,拍的一响,十余步外的两扇板门竟被两粒小小石子撞开。杨过在桃花岛上之

时,曾听郭芙说起外祖父这手弹指神通的本领,今日亲见,尤胜闻名,不由得佩服无已。

板门开处,只见李莫愁端坐蒲图,手捉拂尘,低眉闭目,正自打坐,神光内□,妙相庄

严,俨然是个道之士。屋内便只她一人,洪凌波不在甚旁。杨过一转念便即明白:“她讥笑

黄岛主弟子多,以众凌寡,便索性连洪凌波也远远的遣开了。她所恃的不是能敌得过黄岛

主,而是她既孤身一人,以黄岛主的身分便不能动她。”

陆无双想起父母之仇,这几年来委屈忍辱的苦处,霍地拔出长剑,叫道:“表姊,傻

蛋,不用岛主出手,咱三个跟她拚了。”傻姑摩拳擦掌,说道:“还有我呢!”李莫愁睁开

眼来,在五人脸上一扫,脸色鄙夷之色,随即又闭上眼睛,竟似丝毫没将身前强敌放在心

上。程英眼望师父,听他示下。

黄药师叹道:“黄老邪果然徒弟众多,若是我陈梅曲陆四大弟子有一人在此,焉能让她

说嘴?”说着将手一挥,道:“回去罢!”四人不明他的心意,跟着他回到茅舍,只见他郁

郁不乐,晚饭也不吃,竟自睡了。

杨过睡在他卧榻之旁,回想日间与傻姑的一番说话,又琢磨李莫愁的神情,心想:“她

笑我们以五敌一,眼下我伤势已愈,以我一人之力,也未必敌她不过,不如我悄悄去跟她恶

斗一场,一来雪她辱我姑姑之耻,二来也好教岛主出了这口气。”心意已决,当下轻轻穿好

衣服。他虽任性,行事却颇谨慎,知道李莫愁实是强敌,稍一不慎,就会将性命送在她的手

□,于是盘膝坐在榻上练气调息,要养足精神,再去决一死战。

坐了约莫半个更次,突然间眼前似见一片光明,四肢百骸,处处是气,口中不自禁发出

一片呼声,这声音犹如龙吟大泽,虎啸深谷,远远传送出去。黄药师当他起身穿衣,早已知

觉,听到他所发奇声,不料他内功竟然进境至斯,不由得惊喜交集。

原来一人内功练到一定境界,往往会不知不觉的大发异声。后来明朝之时,大儒王阳明

夜半在兵营练气,突然纵声长啸,一军皆惊,这是史有明文之事。此时杨过中气充沛,难以

抑制,怎啸声闻数里。程英、陆无双固然甚是讶异,连山后李莫愁听到也是暗自惊骇,但她

料想定是黄药师吞吐罡气,反正他不会出手,却也不用惧怕。那料到杨过既受寒玉床之益,

又学得玉女心经与九阴真经的□要,内功积蓄已厚,日前黄药师为他疗伤,桃花岛主内功的

门路与他全然不同,受到这股深厚无比的内力激发,不由自主的纵声长啸。

这片啸声约莫持续了一顿饭时分,方渐渐沉寂。黄药师心想:“我自负不世奇才,却也

要到三十岁后方能达到这步田地。这少年竟比我早了十年以上,不知他曾有何等异遇?”待

杨过吐气站起,问道:“你说李莫愁最厉害的武功是甚么?”

杨过听了此问,知道行迳已给他瞧破,答道:“是五毒神掌和拂尘上的功夫。”黄药师

道:“不错,你内功既有如此根柢,要破她看家本领,那也不难。”杨过大喜,不自禁的拜

倒在地。他本来甚是自傲,虽认黄药师为前辈,亦知他武功深湛,玄学通神,却不肯向他低

头,此时听说李莫愁横行天下的功夫竟然唾手可破,怎能不服?

当下黄药师教了他“弹指神通”功夫,可用以克制五毒神掌,再教他一路自玉箫中化出

来的剑法,可以破她拂尘。

杨过听了他指点的窍要,问明了其间的种种疑难,潜心记忆,但觉这两门武功俱是奥妙

精深,算来纵有小成,至少也得在一年之后,若要稳胜,更非三年不可,说道:“黄岛主,

要立时胜她,那是无法可想的了。”黄药师道:“三年之期转瞬即过。那时你以二十一二岁

的年纪,即已练成这般武功,还嫌不足么?”杨过道:“我……我不是为我自己……”黄药

师拍拍他肩膀,温言道:“你三年之后为我杀了她,已极承你情。我当年自毁贤徒,难道今

日不该受一点报应么?”说着一声长叹。

杨过跪下去来,拜了八拜,叫了声:“师父!”知他传授武功,是要自己代雪李莫愁揭

帖上十六字之辱,就非得有师徒名份不可。

黄药师却知他与古墓派情谊极深,决不肯另投明师,当下伸手扶起,说道:“你与那魔

头动手之际,是我弟子,除此之外,却是我的朋友。杨兄弟,你明白么?”杨过笑道:“得

能交上你这位朋友,真是莫大快事。”黄药师笑道:“我和你相遇,也是三生有幸。”二人

拊掌大笑,声动四壁。

黄药师又将“弹指神通”与“玉箫剑法”中的秘奥窍要细细解释一通。杨过听他说得如

此详尽,知他就要离去,黯然道:“相识不久,就要分手,此后相见,却不知又在何日?”

黄药师笑道:“你我肝胆相照,纵各天涯,亦若比邻。将来我若得知有人阻你婚事,便在万

里之外,亦必赶到助你。”杨过得他拍胸承担,心下大慰,笑道:“只怕第一个出头干挠之

人,就是令爱。”

黄药师道:“她自己嫁得如意郎君,就不念别人相思之苦?我这宝贝女儿就只向着丈

夫,嘿嘿,『出嫁从夫』,三从四德,好了不起!”说着哈哈大笑,振衣出门,□忽之间,

笑声已在数十丈外,当真是去若神龙,矫夭莫知其纵。

杨过呆了半晌,坐着默想适才所学功夫的窍要。不久天色已明,忽见板门推开,程英走

了进来,手中托着件青布长袍,微微一笑,说道:“你试穿着,瞧瞧合不合身。”杨过好生

感激,接过时双手微微发抖。

他与程英目光相接,只见她眼中脉脉含情,温柔无限,于是走到床边将新袍换上,但觉

袍身腰袖,无不适体,说道:“我……我……真是多谢你。”程英又是嫣然一笑,但随即露

出凄然之色,叹道:“师父他老人家走了,又不知几时方得重会。”正想坐下说话,忽见门

外黄衫一闪,随即隐没,知是表妹在外,心想:“这妮子心眼儿甚多。我可不便在他房□多

耽了。”站起身来,缓步出门。

杨过细看新袍,但见针脚绵密,不由得怦然心动:“她对我如此,媳妇儿又是待我这

般,可是我心早有所属,义无旁顾。若不早走,徒惹各人烦恼。”怔怔的想了半天,又怕自

己去后李莫愁忽然来袭,独自到山后她所居的茅舍去窥察端倪,却见地下一滩焦土,茅舍已

化成灰烬,原来李莫愁放火烧屋,竟已走了。

大敌既去,晚间便在灯下留书作别,想起程陆二女的情意,不禁黯然,又见句无文采,

字迹拙劣,怕为程英所笑,一封信写了一半便又撕了。这一晚翻来覆去,难以睡稳。

迷糊之中,忽听陆无双在外拍门,叫道:“傻蛋,傻蛋!快起来看。”语声颇为惶急。

杨过起床披衣,开门出去,只觉晓风习习,微有寒意,天色尚未大明。陆无双脸有惊惧之

色,指着柴扉。杨过顺着她手指瞧去,不禁一惊,原来门板上印着四个殷红的血手印,显是

李模愁昨晚曾来查探,得悉黄药师已去,便宣示要杀他四人。

两人怔了片刻,接着程英也闻声出来,问道:“你是几时瞧见的?”陆无双道:“天没

亮我就见到了。”此言一出,登时满脸通红,原来她思念杨过,一早便在他窗下徘徊。程英

故作不知,道:“侥幸没遇上她,现下太阳将升,这魔头今天是不会来的,咱们慢慢筹思对

策不迟。”三人走进杨过室内商议。

陆无双道:“那日她领教了傻姑娘的火叉功夫,怎么又不怕了?”程英道:“师姊的火

叉招数,来来去去只是这么几下,她回去后细加思索,定是想到了破解之法。”陆无双道:

“可是傻蛋伤势痊可,他两傻合璧,岂非威力无穷?”杨过大笑,说道:“傻蛋加傻姑,一

塌□胡涂,何威力之有?”

三人说了一阵,也无甚么妙策,但想四人联手,纵然不能取胜,也足自保,明日跟她力

斗便是。杨过道:“我们两傻合璧,正面跟她对战,你表姊妹左右夹攻。咱们去寻傻姑来,

先行演习一番。”

呼叫傻姑时却无应声,竟已不知去向,三人都担起心来,忙分头往山前山后寻找。程英

找了一阵,突在一堆乱石中见傻姑躺在地下,已是气若游丝,大惊之下,解开她衣服察看,

但见背心上隐隐一个血色掌印,果然是中了李莫愁的五毒神掌,忙招呼杨陆二人过来,跟着

取出师门妙药九花玉露丸给她服下。杨过记得“五毒秘传”上所载治疗此毒掌之法,急运内

劲给她推拿穴道。

傻姑嘻嘻傻笑,道:“恶女人,背后,打我。傻姑,反手,打她。”傻姑的反手掌是黄

药师所授的三招之一,李莫愁虽然偷袭得手,小臂上却也给她反手拍中,险些连臂骨也给打

折了,又惊又痛之下立即遁去,不敢继续进招取她性命。

三人救回傻姑,相对愁坐,四人中损了一个好手,明日更难抵敌。傻姑身受重伤,若是

护她逃命,势必给李莫愁追上。杨过看看程英,望望陆无双,顺手拿起针线篮中一条丝线,

拿剪刀剪成一段一段。傻姑躺在榻上,突然大声叫道:“剪断,恶女人的扫帚!剪断扫

帚!”她不会说拂尘,却说是“扫帚”。

杨过心念一动:“那魔头的拂尘是柔软之物,她又使得出神入化,任是宝刀利剑都伤它

不得,若真有一柄大剪刀当作兵器,给她喀的一下剪断,那就妙了。”想到此处,左手丝线

抖动,就似拂尘击来一般,右手剪刀伸出,将丝线一剪两截,跟着设想拂尘的来势,持剪追

击,创拟招术。

程英与陆无双看了一会,已明甚意,都是喜动颜色。程英道:“此去向北七八里,有家

打铁铺子……”陆无双插口道:“好啊,咱们去叫铁匠赶打一把大剪刀。”杨过心想:“仓

卒之间,这兵刃实难练成,但我接战时随机应变,总是易过练玉箫剑法百倍,反正别无他

法,也只好一试。”心想若是一人去铁匠铺定造,李莫愁忽尔来袭,那就凶险无比,此时四

人可片刻分离不得。于是程陆二人在马背上垫了被褥,扶傻姑横卧了,同去铁匠铺。

蒙古灭金之后,铁骑进入宋境,这一带是大宋疆界的北陲,城镇多为蒙古兵所占,到处

一片残破。

铁铺甚是简陋,入门正中是个大铁砧,满地煤屑碎铁,墙上挂着几张犁头,几把镰刀,

屋中寂然无人。

杨过瞧了这等模样,心想:“这处所那能打甚么兵刃!”但既来了,总是问一问再说,

于是高声叫道:“师傅在家么?”过了半晌,边房中出来一个老者,须发灰白,约莫五十来

岁年纪,想是长年弯腰打铁,背脊驼了,双目被烟火熏得又红又细,眼眶旁都是眼屎,左脚

残废,肩窝下撑着一根拐杖,说道:“客官有何吩咐?”

杨过正要答话,忽声马蹄声响,两骑马冲到店门,马上一个是蒙古什长,另一个是汉

人,不知是传译还是地保。那汉人大声道:“冯铁匠呢?过来听取号令。”老铁匠上前行

礼,说道:“小的便是。”那人道:“长官有令:全镇铁匠,限三日之内齐到县城,拨归军

中效力。你明日就到县城,听见了没有?”冯铁匠道:“小人这么老了……”那蒙古什长举

起马鞭当头一鞭,叽哩咕噜的说了几句。那汉人道:“明日不到,小心你脑袋搬家。”说着

两人纵马而去。

冯铁匠长叹一声,呆呆出神。程英见他年老可怜,取出十两银子放在桌上,说道:“冯

师傅,你这大把年纪,况且行走不便,拨到蒙古军中,岂不枉自送了性命?你拿了这根子逃

生去罢!”冯铁匠叹道:“多谢姑娘好心,老铁匠活了这把年纪,死活都不算甚么。就可叹

江南千万生灵,却要遭逢大劫了。”

三人都是一惊,齐问:“为甚么?”冯铁匠道:“蒙古元帅徵集铁匠,自是打造兵器。

想蒙古军中兵器向来足备,既要再大事添造,定是要南攻宋朝江山了。”三人听他出言不

俗,说得甚是有理,待要再问,冯铁匠道:“三位要打造甚么?”

杨过道:“冯师傅有事在身,原本不该搅扰,但为急用,只得费神。”于是将大剪刀的

式样和尺寸说了,此物极是奇特,那知冯铁匠听了之后,脸上却不露诧异之色,点了点头,

拉扯风箱生起炉子,将两块镔铁放入炉中□□。杨过道:“不知今晚打造得起么?”冯铁匠

道:“小人尽快做活便是。”说着猛力拉动风箱,将炉中煤炭烧成一片血红。

傻姑伏在桌上,半坐半卧,杨过等三人家乡都在江南,虽然从小出门,但听到家乡即将

遭难,都是戚然有忧。三人望着炉火,心中都想遭此乱世,人命微贱,到处都是穷愁苦厄,

明日虽然有难,但惊惧之心也却淡了几分。

过了一个多时辰,冯铁匠□铁已毕,左手用铁钳钳起烧红的铁条放在砧上,右手举起一

个大铁锤敲打,他年纪虽老,膂力却强,舞动铁锤,竟似并不费力,击打良久,但见他将两

片铁条弯成一把大剪刀的粗胚,渐渐成形。陆无双喜道:“傻蛋,今儿来得及打起了。”

忽听身后一人冷冷的道:“打造这把大剪刀,用来剪断我的拂尘么?”三人大惊,回过

头来,只见李莫愁轻挥拂尘,站在门口。

这一来利器未成,强敌奄至。程英与陆无双各拔长剑,杨过看准了炉旁的一根铁条,只

等对头出手,立即抢起使用。

李莫愁冷笑道:“打大剪刀来剪我拂尘,亏你们这些娃娃想得出。我就坐在这□,等你

们剪刀打好,再交手不迟。”说着拖过一张板凳坐下,竟是视三人有如无物。

杨过道:“那就再好也没有了。我瞧你这拂尘啊,非给剪刀剪断不可。”

李莫愁见傻姑伏在桌上,背脊微耸,心道:“这女子中了我一掌,居然还能坐得起,却

也好生了得。”冷冷问道:“黄药师呢?”那冯铁匠听到“黄药师”三字,身子一震,抬起

头来向她望了一眼,随即低头继续打铁。程英道:“你明知我师父不在此处,还问甚么?你

若知他老人家未去,便有天大的胆子也不敢来。”

李莫愁哼了一声,从怀□取出一张白纸,说道:“黄药师欺世盗名,就靠多收徒弟,恃

众为胜。哼!他这些弟子之中,又有那一个是真正有用的?”说着左手一扬,白纸挥出,跟

着手臂微动,一枚银针飞去,将白纸钉在柱上,说道:“留此为证,他日黄老邪回转,好知

他这两个宝贝徒儿是谁杀的。”转头向冯铁匠喝道:“快些儿打,我可不耐烦多等。”

冯铁匠眯着一双红眼瞧那白纸,见纸上写着“桃花岛主,弟子众多,以五敌一,贻笑江

湖”十六个字,抬起头望着屋顶,呆呆思索。李莫愁道:“还不快干?”冯铁匠低下头来,

说道:“是啦,快了,快了。”左手伸出铁钳,连针带纸一齐挟起,投入了熊熊的炉火之

中,白纸霎时间烧成灰烬。

这一下众人都是惊诧之极。李莫愁大怒,举拂尘就要向他顶门击去,但随即心想:“这

小镇上的一个老铁匠,居然如此大胆,难道竟非常人?”她本已站起,于是又缓缓坐下,问

道:“阁下是谁?”冯铁匠道:“你不见么?我是个老铁匠。”李莫愁道:“你干么烧了我

这张纸?”冯铁匠道:“纸上写得不对,最好就别钉在找这铺子□。”李莫愁厉声喝道:

“甚么不对了?”

冯铁匠道:“桃花岛主有通天彻地之能,他的弟子只要学得他老人家的一艺,便足以横

行天下。他大弟子名叫陈玄风,周身铜筋铁骨,刀枪不入,你听说过么?”他说话之时,仍

是一锤一锤的打着,当当巨响,更增言语声势。

他一提到陈玄风,李莫愁固然惊奇,杨过等也是大出意料之外,万想不到穷乡僻坏中的

一个老年铁匠竟也知道这些江湖人物。李莫愁道:“哼,铜□陈玄风,听说是给一个小儿一

刀刺死的,那有甚么厉害了?说甚么刀枪不入,胡吹大气!”

冯铁匠道:“嗯,嗯。桃花岛主的二弟子叫做梅超风,来去如风,出手迅捷无比。”李

莫愁嘿嘿一笑,说道:“是啊,这女人出手太快了,因此先给江南七怪打瞎了眼珠,再给西

毒欧阳锋震碎心肺。”

冯铁匠呆了半晌,凄然道:“有这等事么?我却不知。桃花岛主三弟子曲灵风轻功神

妙,劈空掌凌厉绝伦。”李莫愁道:“江湖上传言,有人偷入皇宫大内偷盗宝物,给御前侍

卫打死了,那便是这位劈空掌凌厉绝伦的曲灵风。掌掌劈出,掌掌落空,这是桃花岛的劈空

掌。”

冯铁匠低下头来,嗤嗤两声,两滴水珠落在烧红的铁上,化作两道水气而逝。陆无双坐

得和他最近,瞧清楚是他眼中落下的泪水,不由得暗暗纳罕。只见他铁锤举得更高,落下时

声音也更响了。

过了一会,冯铁匠又道:“桃花岛门下有陈梅曲陆四大弟子。四弟子陆乘风不但武术精

湛,兼擅奇门遁甲异术,你若是遇到,定然讨不了好去。”李莫愁冷笑道:“奇门遁甲又有

何用?他在太湖边上起造一座归云庄,江湖上好汉说得奥妙无穷,可是给人一把火烧成了白

地,他自己从此也无下落,多半就是给这把火烧死了。”

冯铁匠抬起头来,厉声道:“你这道姑胡说八道,桃花岛主的弟子个个武艺精湛,焉能

尽皆为人所害?你欺我乡下人不知世事么?”李莫愁冷笑道:“你问这三个小娃娃便知端

的。”

冯铁匠转头望向程英,目光中露出询问之意。程英站起身来,黯然说道:“我师门不

幸,人才凋零。晚辈入门日浅,功夫低微,不能为师父争一口气,实是惭愧。你老人家可是

与家师有旧么?”冯铁匠不答,向她上下打量,神色之间大见怀疑,问道:“桃花岛主晚年

又收弟子了么?”

程英看到冯铁匠残废的左脚,心□蓦地一动,说道:“家师年老寂寞,命晚辈随身侍

奉。似晚辈这等年幼末学,实不敢说是桃花岛弟子,况且迄今晚辈连桃花岛也没缘法踏上一

步。”她这么说,也即自承是桃花岛弟子。

冯铁匠点点头,眼光甚是柔和,颇有亲近之情,低头打了几下铁,似在出神思索甚么。

程英见他铁锤在空中画个半圆,落在砧上时,却是一偏一拖,这手法显与本门落英神剑

掌法极为相似,心中更明白了三分,说道:“家师空□之时,和晚辈谈论,说他当年驱逐弟

子离岛,陈梅二人是自己作孽,那也罢了。曲陆武冯四位却是无辜受累,尤其那姓冯的冯默

风师哥,他年纪最小,身世又甚可怜,师父思念及之,常自耿耿于怀,深自抱憾。”其实黄

药师性子乖僻,心中虽有此想,口□却决不肯说。只是程英温柔婉变,善解人意,当师父寂

寞时与他谈谈说说,黄药师稍露口风,她即已隐约猜到,此时所说虽非当真转述师父的言

语,却也没违背他本意。

李莫愁听他二人的对答和词色,已自猜到了八九分,但见冯铁匠长叹一声,泪如雨下,

落在烧红的铁块上,嗤嗤嗤的都化成白雾,不自禁的也为之心酸,但转念之间,心肠复又刚

硬,寻思:“纵然他们多了一个帮手,这老铁匠是残废之人,又济得甚事?”冷笑道:“冯

默风,恭喜你师兄妹相会啊。”

这老铁匠正是黄药师的小弟子冯默风。当年陈玄风和梅超风偷盗九阴真经逃走,黄药师

迁怒留下的弟子,将他们大腿打断,逐出桃花岛。曲灵风、陆乘风、武天风三人都打断双

腿,但打到冯默风时见他年幼,武功又低,忽起怜念,便只打折了他的左腿。冯默风伤心之

余,远来襄汉之间,在这乡下打铁为生,与江湖人物半点不通声气,一住三十余年,始终默

默无闻,不料今日又得闻师门讯息。他性命是黄药师从仇人手□抢救出来的,自幼得师父抚

养长大,实是恩德深重,不论黄药师待他如何,均无怨怼之心,此刻听了程英之言,不禁百

感交集,悲从中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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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发表于 2008-12-5 17:38:15 | 显示全部楼层

正文 第十六回 杀父深仇

杨过与陆无双听得冯铁匠竟是程英的师兄,都是又惊又喜,心想黄药师的弟子,武功决

计差不了,不意危难之间忽得强助,实是喜出望外。

李莫愁冷冷的道:“你既已给师父逐出门墙,却还依恋不舍,岂非无聊之极?今日我要

杀这三个小娃娃和一个傻女人,你站在一旁瞧热闹罢。”冯默风缓缓说道:“我虽学过武

艺,一生之中却从没跟人动手,况且腿也断了,打架是打不来的。”李莫愁道:“是啊,那

最好也没有了,你也犯不着赔上一条老命。”冯默风摇头道:“我可不许你碰我师妹一根毫

毛,这几位既是我师妹的朋友,你也别逞凶横。”

李莫愁杀气斗起,笑道:“那你们四个人一起上,也妙得紧啊。”说着站起身来。冯铁

匠仍是不动声色,依着打铁声音,便似唱戏的角儿顺着锣鼓点子,打一下,说几个字,一板

一眼的道:“我离师门已三十余年,武艺早抛生疏了,得好好想想,在心中理一理。”

李莫愁嘿嘿一笑,说道:“我半生行走江湖,可真还没见过这等上阵磨枪、急来抱佛脚

的人物。今日□大开眼界。冯默风,你一生之中,当真从来没跟人动过手么?”冯默风道:

“我从来不得罪别人,别人打我骂我,我也不跟他计较,自是动不起手来。”李莫愁冷笑

道:“嘿嘿,黄老邪果然尽捡些脓包来做弟子,到世上丢人现眼。”冯默风道:“请你莫说

我恩师坏话。”李莫愁微笑道:“人家早不要你做弟子了,你还恩师长、恩师短的,也不怕

人笑掉了牙齿。”

冯默风仍是一下一下的打铁,缓缓的道:“我一生孤苦,这世上亲人就只恩师一人,我

不敬他爱他,却又去思念何人?小师妹,恩师他老人家身子可好么?”程英道:“他老人家

很好。”冯默风脸上登现喜色。

李莫愁见他真情流露,心想:“黄老邪一代宗师,果然大有过人之处。他将弟子打成这

般模样,这人对他还是如此忠心依恋。”

此时那块镔铁打得渐渐冷却,冯铁匠又钳到炉中去烧,可是他心不在焉,送进炉的竟是

右手的一柄大铁锤,却不是那块镔铁。李莫愁笑道:“冯铁匠,你慢慢想师父教的功夫便

是,用不着手忙脚乱。”冯默风不答,望着红红的炉火沉思,过了一会,又将左肩窝下撑着

的拐杖塞进了炉中。杨过和陆无双同时叫道:“唉,唉,那是拐杖!”程英也大叫:“师

哥!”冯默风仍然不答,双眼呆望着炉火。但那拐杖在猛火之中居然并不烧毁,却渐渐变

红,原来是根铁杖。再过一阵,铁锤也已烧得通红,但他抓住锤柄拐杖,却似并不烫手。

这时李莫愁才将轻蔑之心变为提防,知道眼前这容貌猥琐的铁匠实有过人之处,生怕他

猝然发难,中了他的毒手,当即拂尘急挥数下,护住了身前要害,倒跃出门,叫道:“冯铁

匠,你来罢!”

冯默风应声出户,身手之矫捷,绝不似身有残疾之人。他将通红的铁杖拄在地下,说

道:“你这位仙姑,请你别再骂我恩师,也别跟我师妹为难,你饶了我这苦命的老铁匠

罢!”李莫愁又是大出意外:“怎么临到上阵,还向人求饶?”说道:“我只饶你一人,你

若害怕,乾脆就别插手。”冯默风咬一咬牙齿,沉声道:“好,那你先将我打死罢!”说时

全身发颤,又是害怕,又是激动。

李莫愁拂尘一起,向他头顶直击。冯默风急跃跳开,避得甚是灵巧,但手臂发抖,竟然

不敢还击。李莫愁连进三招,他都以巧妙身法闪过,始终没有还手。

杨过等三人站在一旁观斗,俟机上前相助,眼见李莫愁招数渐紧,冯默风似乎的确从未

与人打过架,兼之生性谦和,一柄烧得通红的大铁锤竟然击不出去。杨过心想不妙,这位武

林异人武功虽强,却无争斗之心,非激他动怒不可,于是大声道:“李莫愁,你为甚么骂桃

花岛主不忠不孝、不仁不义?”李莫愁心想:“我几时骂过啦?”手上加快,并不回答。杨

过又叫道:“你说桃花岛主淫人妻女,掳人子弟,你亲眼见到么?你说他欺骗朋友、出卖恩

人,当真有这等事么?你为何在江湖上到处散播谣言,败坏黄岛主的清誉令名?”

程英愕然未解,冯默风已听得怒火冲天,一股刚勇从胸中涌起,铁锤拐杖,同时出手。

他左足站地,一个“金鸡独立”式,犹如钉在地下,又稳又定,锤拐带着一股炽烈的热气,

向李莫愁直逼过去。

李莫愁见他来势猛烈,不敢正面接战,纵跃闪避,寻隙还击。杨过又叫道:“李莫愁,

你骂桃花岛主招摇撞骗,是个无耻之徒,我瞧你自己才无耻!”冯默风越听越怒,铁锤和拐

杖横挥直压,猛不可当,初时他招术颇见生疏,斗了一阵,越来越是顺手。

二人功力原本相差不远,但李莫愁横行江湖,大小数百战,见识多他百倍,拆得二三十

招,李莫愁已知冯默风功力不弱,经验却实在太过欠缺,兼之只有一腿,时刻一长,定然要

输,于是立意与之游斗,待其锐气一挫,再行反攻。果然再斗得十余合,冯默风怒意稍减,

弓志即懈,渐落下风,李莫愁大喜,举拂尘向他胸口疾挥。

冯默风横锤档开。拂尘已乘势弯将过来,卷住了锤头,这是李莫愁夺人兵刃的绝招,只

要一夺一甩,冯默风的铁锤非脱手不可。岂知嗤嗤嗤一阵轻响,青烟冒起,各人闻到一股焦

臭,拂尘的帚尾竟已烧断。

这一来,李莫愁非但没夺到对方兵刃,反而将自己兵刃失去了,她临危不乱,掷下拂尘

柄,改使五毒神掌。这路掌法虽然厉害,却非贴近施展不能见功,此时冯默风右锤左拐,舞

得风声呼呼,得心应手,但见两条人影之间不断冒出青烟,原来李莫愁身上道袍带到烧得通

红的锤拐,一块块的不断烧毁。她心中大怒,明明可以取胜,却被这老铁匠在兵刃上占了便

宜,实是心不甘服,决意要击他一掌出气。

冯默风初次与人交手,若是上来接连吃亏,登时便会畏缩,此刻占了上风,锤拐使将出

来竟是极尽精妙。李莫愁想要击他一掌,几次都是险些碰到铁锤铁拐,若非闪避得快,掌心

都要给烧焦了。

突然之间,冯默风叫道:“不打了,不打了,你这样子成不成体统!”独足向后跃开半

丈。李莫愁一呆,一阵凉风吹来,身上衣衫片片飞开,手臂、肩膊、胸口、大腿,竟有多处

肌肤露了出来。她是处女之身,这一下羞惭难当,正要转头逃走,突然背上一凉,又是一大

块衣衫飞走。

杨过见她处境狼狈万状,当即扯断衣带,脱下外袍,运起内力,向她背上掷去。那袍子

就似一个人般张臂将她抱住。李莫愁忙将手臂穿进袖子,拉好衣襟,饶是她一生见过大阵大

仗无数,此时也不由得惊羞交集,脸上红一阵白一阵,不知是否更与敌人动手?寻思:“若

再上前搏斗,这件衣衫又会烧毁,这口气只好咽下再说。”向杨过点点头,谢他赠袍之德,

转头对冯默风道:“你使这等诡异兵刃,果是黄老邪的嫡传邪道。你凭良心说,若以真实武

功拚斗,可胜得过我么?黄老邪的弟子若是规规矩矩的与我单打独斗,能占上风么?”

冯默风坦然道:“若非你失了兵刃,那么时刻一久,便可胜我。”李莫愁傲然道:“你

知道就好。我那纸上写道,桃花岛门人恃众为胜,可没说错。”

冯默风低头沉思,过了一会,道:“那却不然!若是我陈梅曲陆四位师兄在此,任那一

位都强过了你。别说陈师兄、曲师兄武功卓绝,就是梅超风梅师姊也属女流,你就决计胜不

了她。”

李莫愁冷笑道:“这些人死无对证,更说甚么?黄老邪的功夫也只如此。我本想领教领

教他亲生女儿郭夫人的神技,但举一反三,那也不必了。”说着转身欲走。

杨过心念微动,说道:“且慢!”李莫愁秀眉一扬,道:“怎么?”杨过道:“你说桃

花岛主武功不过如此,那就错了。我听他说过一路玉箫剑法,尽可破得你的拂尘功夫。”说

着拿起铁条,在地下挥划图形,口中解说:“喏,你这一记当面迎击,果然迅捷凌厉,但他

长剑从此处横削,你就收势不及。你若反打,这剑就从此疾攻,你如正面拂穴,他就以虎形

爪抓你帚尾,却倒转剑柄逆点你的肩贞穴,这一招你想得到么?”这一招果然是匪夷所思,

可也是精妙绝伦,正面拂穴原是李莫愁拂尘功夫的绝招之一,杨过所说的这一招却将她克制

得再无还手余地,只有丢了拂尘认输。

杨过又比划着说道:“再说到你的五毒掌法,桃花岛主留有指甲,这么一掌引开,待你

手掌击到,他使出弹指神通功夫,指甲在你掌心这么一弹,你这只手掌岂不是当场废了?他

只须立时削去指甲,你掌上剧毒就传不到他身上。”接着又说了十余招克制她武功的法门。

此一番话只把李莫愁听得脸如土色,他每一句话都是入情入理,所说的方法每一项均是

巧妙无比,确非自己所能抵挡。

杨过又道:“桃花岛主恼你出言无状,他自己是大宗师身分,犯不着亲自与你动手,已

将这些门传了给我,命我代他收拾你。但我想到你与我师总有同门之谊,今日将桃花岛主的

厉害说与你听,下次你见到他的门人,还是远而避之罢。”

李莫愁默然半晌,说道:“罢了,罢了!”转头便走,霎时之间,身形已在山后隐没,

身法之快,确是江湖上少见。

其实这些法门黄药师虽已传给了杨过,若要练到真能使用,克敌制胜,最快也须在数年

之后。杨过这么一番讲述,不必出手,却已将她吓得心服口服,从此终身不敢再出一句轻侮

黄药师之言。

陆无双在李莫愁积威之下,只消听到她声音,心中就怦怦乱跳,见她远去,登时如释重

负,拍手笑道:“傻蛋!你好口才啊,连我师父也给你吓走了。”

程英见杨过将自己所缝的袍子送给李莫愁,当时情势紧迫,那也罢了,但他新袍底下仍

是穿着那件破破烂烂的旧袍子,显见这袍子因决小龙女所缝,他亲疏有别,决不忘旧。程英

心中微微一酸,装作浑不在意。当下四人回到屋中去看傻姑。

刚跨进门,忽听得山前人喧马嘶,隐隐如雷,四人同时回身。

杨过道:“我去瞧瞧。”跃上马背,转出山坳,奔了数里,已到大路,但见尘土飞扬,

旌旗蔽空,原来是一大队蒙古兵向南开拔,铁弓长刀,势若波涛。杨过从未见过大军启行,

看到这般惊心动魄的壮观,不由得呆了。

两名小军舞起长刀,吆喝:“兀那蛮子,瞧甚么?”冲将过来。杨过拨转马头便跑,两

名小军弯弓搭箭,飕飕两声,向他后心射来。杨过回手接住,只觉这两枝箭势甚是劲急,若

非自己身有武功,早给射得穿胸而死。两名小军见他如此本领,吓得勒住马头,不敢再追。

杨过回到铁匠铺中,将所见说了。冯默风叹道:“蒙古大军果然南下。我中国百姓可苦

了!”杨过道:“蒙古人骑射之术,实非宋兵所能抵挡,这场灾祸甚是不小。”冯默风道:

“杨公子正当英年,何不回南投军,以御外侮?”杨过一呆,道:“不,我要北上去寻找我

姑姑。蒙古军声势如此浩大,以我一人之力,有甚么用?”冯默风摇头道:“一人之力虽

微,众人之力就强了。倘若人人都如公子这等想法,还有谁肯出力以抗异族入侵?”

杨过觉得他话是不错,可是世上决没有比寻找小龙女更要紧之事。他自幼流落江湖,深

受小官小吏之苦,觉得蒙古人固然残暴,宋朝皇帝也未必就是好人,犯不着为他出力,当下

微微一笑,不再接口。

冯默风将铁锤、钳子、风箱等缚作一困,负在背上,对程英道:“师妹,你日后见到师

父,请向他老人家说,弟子冯默风不敢忘了他老人家的教晦。今日投向蒙古军中,好歹也要

刺杀他一二名侵我江山的王公大将。师妹,你多多保重。我今日得见一位师父的传人,实是

欢喜得紧。”说罢撑着铁拐,头也不回的去了,竟没再向杨过瞧上一眼。

杨过向程英和陆无双望了一眼,说道:“不意在此处得识这位异人。”陆无双心中偏袒

杨过,道:“表姊,你师父门下的人物,除你之外,不是傻□傻气,便是疯疯癫癫。”程英

一笑,淡然道:“人各有志,自是勉强不来。你说他疯疯癫癫,说不定他却说咱们是无情之

辈呢。再说,我自己又何尝不有点儿傻□傻气、疯疯癫癫?”杨过听了心中怦然而动,瞧她

神色如常,猜不透她此言是否意带双关。

忽听得砰的一声,傻姑从凳上摔将下来。三人都是一惊,忙扶她上炕,但见她满脸通

红,双目发直,知道五毒神掌的毒性又发作了。当下程英给她服药,杨过替她按穴推拿。傻

姑怔怔的瞪着他,脸上满是恐惧之色,叫道:“杨兄弟,你别找我抵命,不是我害你……”

程英柔声道:“姊姊,你别害怕,他不是……”

杨过忽地想到:“她此时神志迷糊,正可逼她吐露真言。”双手一翻,扣住了她手腕,

厉声道:“是谁害死我的?你不说,我就要你抵命。”傻姑求道:“杨兄弟,不是我。”杨

过怒道:“你不说!好,我就扼死你。”伸手叉住她咽喉。傻姑吓得尖声大叫。

程英和陆无双那明白杨过的用意,齐声劝阻,一个叫“杨大哥”,一个叫“傻蛋”,一

个说:“别吓坏了她。”一个说:“这时候怎么闹着玩?”

杨过那□理会,手上微微加劲,脸上现出凶神恶煞的神气,咬牙切齿的道:“我是杨兄

弟的恶鬼。我死得好苦,你知道么?”傻姑道:“我知道的,你死后鸟鸦吃你的肉。”

杨过心如刀绞,他只知父亲死于非命,却不知死后连□体也不得埋葬,竟被乌鸦啄食,

大叫:“是谁害死我的?快说,快说。”傻姑声音嘶哑,道:“是你自己去打姑姑,姑姑身

上有毒针,你就死了。”杨过大声嚷道:“姑姑是谁?”傻姑被他扼得气都喘不过来,几欲

晕去,低声道:“姑姑就是姑姑。”杨过道:“姑姑姓甚么?叫甚么名字?”傻姑道:

“我……我……我不知道啊,你放开我!”

陆无双见情势紧迫,去拉杨过手臂。杨过此时犹如癫狂一般,用力一挥,使了十成力,

陆无双那□抵挡得住,给他直推出去,砰的一响,撞在墙上,好不疼痛。程英见杨过平素温

和潇洒,此刻状若疯虎,吓得手足都软了。

杨过心想:“今日若不问出杀父仇人的姓名,我立时就会呕血而死。”连问几声:“姑

姑是姓曲么?是姓梅么?”他猜想傻姑自己姓曲,那她姑姑多半也是姓曲,说不定是梅超

风。

傻姑出力挣扎,她练功时日虽远较杨过为久,武功却是不及,兼之手腕上穴道被扣,只

急得哑哑而呼,说道:“你去向姑姑讨命,别……别找我。”杨过道:“姑姑在那□?”傻

姑道:“我和爷爷,出来!她和汉子,在岛上。”

杨过听了此言,一股凉气从背脊心直透下去,颤声道:“姑姑叫你爷爷做甚么?”傻姑

道:“叫爸爸啊,还能叫甚么?”杨过脸如土色,还怕弄错,追问一句:“姑姑的汉子名叫

郭靖,是不是?”傻姑道:“我不知道。姑姑就叫:『靖哥哥,靖哥哥!』”学着黄蓉叫郭

靖的腔调,双脚乱踢,忽如杀猪般叫了起来:“救命,救命!鬼……鬼……”

杨过此时那□尚有丝毫怀疑?自己幼时孤苦、受人欺凌诸般往事,霎时间都涌向心间,

心想:“若不是爹爹被害,我妈也不致悲伤困顿,这样早便死了,我自也不会你尽这些苦

头。”又想:“在桃花岛之时,郭靖夫妇对我总是不甚自然,有些儿客气,有些儿忌讳,绝

不如对待武氐兄弟那么要说便说,要骂便骂,当时我但感别扭,那知道只因他们杀了我父

亲,心中怀着鬼胎。他们不肯传我武功,送我去全真教大受折磨,原来皆是为此。”

他惊愤交迸,手脚都软了。傻姑大叫一声,从床上跃起。

程英走到杨过身边,轻声说道:“傻姊姊向来傻□傻气,你是知道的。她受伤后更加语

无伦次,千万别信她的。”但她内心却也深信傻姑所说是实,也知如此劝慰管不了用,只是

见杨过满脸悲苦愤激之状,心中极是不忍。

这几句话杨过全没听见,他呆了半晌,大叫出门,翻身上了瘦马,双腿力挟,那马疾窜

而前,转瞬间奔出数十丈外,隐隐听得身后“傻蛋!”“杨大哥!”的呼声,他那□还去理

会,心中只想:“我要复仇!我要复仇!”

这一口气狂奔,一个多时辰中驰了数十里,忽觉口唇上甚是疼痛,伸手一摸,满手都是

鲜血,原来悲愤之际咬紧口唇,竟将上下唇都咬破了,心想:“郭伯母本来待我并不好,最

近忽然等我好了,却原来尽是假仁假义,那也罢了,但郭伯伯,郭伯伯……”他心中对郭靖

一直崇敬异常,觉他德行武功固然超凡绝俗,对待自己更是一片真心,这时才知竟是大大受

了欺骗,只觉此人奸诈尤甚于黄蓉,愤懑之气竟似把胸膛也要胀裂了。

想到伤心之处,下马坐在大路中心,抱头痛哭起来。这一番大放悲声,当真是天愁地

惨,似乎人世间的伤痛烦恼,尽集于他一身。他从未见过父亲一面,也从未听人说起,连母

亲也是绝口不扬,但他自幼空想,在小小心灵之中,早把父亲想得十全十美,世上再无如此

好人。这样一位英雄豪杰,却活活让郭靖、黄蓉使奸计害死了。

他哭了一阵,忽听得马谛声响,北边驰来四匹马,马上都是蒙古武士。当先一人手持长

矛,矛头上挑着个两三岁大的婴孩,哈哈大笑的奔来。那婴儿尚未死绝,兀自发出微弱哭

声。四名蒙古武士见杨过坐在路口哭喊,微感诧异,但这样一个衣衫破烂的汉人少年到处皆

是,自也毫不在意。一人叫道:“让路,让路。”说着挺矛向他刺去。

杨过正自烦恼,抓住矛头一扯,将那武士拉下马来,顺手反矛横扫,那武士直飞出丈许

之外,脑骨碎裂而死。余下三人见他如此神勇,发一声喊,一齐转马逃回,只听拍的一声,

那婴儿摔在路上。

杨过抱了起来,见是个汉人孩子,肥肥白白的甚是可爱,长矛刺在肚中一时不得就死,

可也已不能医活,小嘴中啊啊啊的似乎还在叫着“妈妈”。杨过伤痛之余,悲悯之心转盛,

抱着这个半死不活的孩子,又流下泪来,眼见他痛苦难当,轻轻一掌将他击死了,用蒙古武

士的长矛在地下掘个坑,要将他掩埋了。

只掘得十来下,猛听得蹄声如雷,号角声中大队蒙古兵急冲而至。杨过左手抱着死婴,

右手挺长矛上马,那瘦马原是久历沙场的战马,眼见战阵,精神大振,长嘶一声,向蒙古兵

冲去。杨过手起矛落,一连搠翻三四人,但见敌兵不计其数的涌来,当下拨转马头,落荒而

走。背后箭如飞蝗般射来,他挥矛一一拨落。瘦马脚程奇快,片刻间已将追兵抛落,但兀自

不停,仍是在荒野中如飞奔跑。

又过一阵,杨过见天色渐晚,收□遥望,四下□长草没胫,怪石迫人,暮霭苍茫,静悄

悄的绝无人声,连乌鸦麻雀也没一只。

他下得马来,手中还抱着那个死婴,只见他面目如生,脸上神情痛苦异常,心中惨然,

想道:“这孩子的父母自是爱他犹似性命一般,孩子已死,再无知觉,他父母却要肝肠寸断

了。这些凶暴残忍的蒙古兵大举南下,一路上不知道要害死多少大人小孩?”越想越是难

受,当下在大树旁掘一个坑,将小孩埋了,又想起傻姑的话来,心道:“这小孩死了,尚有

我给他掩埋,我爹爹却葬身于乌鸦之口。唉,你们既害死了他,给他埋入土中又有何妨?用

心当真是歹毒之至!不报此仇,杨过誓不为人。”

当晚便在一棵大树上睡了,次晨骑上马背,任由瘦马在荒山野岭间信步而行,一时想到

要去古墓见小龙女,一时又想无论如何得先杀了郭靖、黄蓉,以报父仇,肚子饿了,便摘些

野果充饥。

行到第四日上,忽见远处有一人纵身跃高,伸手在一株野果树上摘取果子,杨过纵马走

近,望见是金轮法王的弟子达尔巴。他每次一跃,只采到一枚果子,后来不耐烦起来,伸臂

横击,打了几下,那野果树喀喇声响,从中折断,他尽采树上野果,放入怀中。

杨过心道:“难道金轮法王就在左近?”他与法王本来并无仇怨,此时认定郭靖、黄蓉

是杀父仇人,反而后悔当日相助郭黄而与法王作对,当下悄悄跟在达尔巴身后,要去瞧个究

竟。只见他迈步如飞,直向山坳中行去。杨过下马步行,远远跟随,见他转入林木深处,越

走越高,于是随着他上了一座山峰。

峰顶上搭着一座小小茅棚,四面通风。金轮法王闭目垂眉,在棚中打坐。达尔巴将野果

放在棚中地下,转过身来,突见杨过走近,不由得脸色大变,叫道:“大师兄,你要来加害

师父么?”说着向杨过急冲过来,伸手便去扭他衣襟。他武功原比杨过为高,但此刻师父正

处于奇险之境,一受外感,立时性命不保,惶急之下心神失常,这一招章法大乱,竟自犯了

武学的大忌,给杨过反擒手背,一带一送,将他摔得跌了出去。

达尔巴心中认定杨过是大师兄转世,又给他这一摔先声夺人,在地下打了个滚,翻身爬

起,跃到杨过面前。杨过只道他又要动手,退后一步,那知他突然双膝落地,磕头道:“大

师兄,你须念前世恩师之情。师父身受重伤,正自行功自疗,你若惊动了他,那可……那

可……”说到后来,喉头哽咽,泪水长流。

杨过虽不懂他的藏语,但见他神情激动,金轮法王又是容颜憔悴,已明白了七八分,忙

扶他身起,说道:“我决不伤害尊师,你放心好啦。”达尔巴见他脸色和善,心中大喜,虽

然不懂他说话,却已消去了敌意。

就在此时,金轮法王睁开眼来,见到杨过,大吃一惊,适才他入定运气,并未听到杨过

和达尔巴对答之言,斗见大敌当前,长叹一声,缓缓说道:“我枉自修练多年,总是勘不破

名关,却不道今日丧身中原。”原来他受巨石撞击,内脏受了重伤,这些日来耽在荒山顶上

结庐疗伤,不意杨过竟跟踪过来,此时固然丝毫用不得力,即令达尔巴将杨过逐走,争斗之

时也必使他心神不定,重伤难愈。

那知杨过躬身唱喏,说道:“在下此来,非与大师为敌,请勿多心。”法王摇了摇头,

待要说话,胸口突然剧痛,急忙闭目运气。杨过走进茅棚,伸出右掌,贴在他背心的“至阳

穴”上。这穴道在第七脊椎之下,乃是人身督脉的大穴。达尔巴一见之下,大惊失色,挥拳

便要向杨过攻去。杨过摇摇左掌,向他使个眼色。达尔巴见师父神情无异,脸上且微带笑

意,这一拳举起了便不打下去。

杨过修为不深,于西藏派内功更是一无所知,掌心隐隐感到他体内气息流动,便潜运内

力,将一股声气助他上通灵台、神道、身柱、胸道各穴,下通筋缩、中枢、脊中、悬枢各

穴,尽其所能,仅能维护他的督脉。达尔巴武功虽强,练的都是外功,不能助师疗伤,这些

日子中只有乾着急的份儿。此刻金轮法王既无后顾之虑,便气走任脉,全力调理前胸小腹的

伤势,只一个多时辰,疼痛大减,脸现红润,睁眼向杨过点首为谢,合掌说道:“杨居士,

你何以忽来助我?”

杨过也不隐瞒,将最近得悉郭靖夫妇害死他父亲、现下决意要前去报仇、无意中跟随达

尔巴上山等情说了。

金轮法王虽知这少年甚是狡黠,十句话中连一句也是难信,但他今日于杀己易于反掌之

际反而相助疗伤,对己确是绝无敌意,便道:“原来居士身上尚负有如此深冤大仇。但郭靖

夫妇武学深湛,杨居士要报此仇,只怕不易呢。”杨过默然,过了一会,说道:“那么我父

子两代都死在他手下,也就罢了!”法王道:“我初时自负天下无敌,欲以一人之力,压倒

中原群雄,争那武林盟主之位。但中土武人不讲究单打独斗的规矩,大多儿来个一拥而上,

那只好另作打算了。老衲伤愈之后,须得多邀高手相助。我方声势一大,中原武师不能恃多

为胜,大家便能公平决个胜败。你可有意参与我方么?”

杨过待要答允,却想起蒙古兵将屠戮之惨,说道:“我不能相助蒙古。”法王摇头道:

“你想单枪匹马去杀郭靖夫妇报仇,那可是难上加难。”

杨过沉吟半晌,说道:“好,我助你取武林盟主,你却须助我报仇。”金轮法王伸出手

掌,说道:“大丈夫一言为定,击掌以誓。”二人击掌三下,订了盟约。杨过道:“我只助

你争那盟主之位,你要帮蒙古人攻取江南,杀害百姓,我可不能出力。”

法王笑道:“人各有志,那也勉强不来。杨兄弟,你的武功花样甚多,不是我倚老卖老

说一句,博采众家固然甚妙,但也不免驳而不纯。你最擅长的到底是那一门功夫?要用甚么

武功去对付郭靖夫妇?”

这几句话可将杨过问得张口结舌,难以回答。他一生遭际不凡,性子又是贪多务得,全

真派的、欧阳锋的、古墓派的、九阴真经、洪七公的、黄药师的,诸般武功着实学了不少。

这些功夫每一门都是奥妙无穷,以毕生精力才智钻研探究,亦难以望甚涯岸,他东摘一鳞、

西取半爪,却没一门功夫练到真正第一流的境界。遇到次等对手之时,施展出来固然是五花

八门,叫人眼花撩乱,但遭逢到真正高手,却总是相形见绌,便和金轮法王的弟子达尔巴、

霍都相较,也是颇有不及。他低头凝思,觉得金轮法王这几句话实是当头棒喝,说中了他武

学的根本大弊。

转念又想:“我既已决意与姑姑□守终生,却何以又到处留情?程姑娘、媳妇儿,还有

那完颜萍。我对他们既无真情,何以又不规规矩矩的?这真是贪多嚼不烂了。”再想:“不

论洪七公、黄药师、欧阳锋,或是全真七子、金轮法王,凡是卓然而成名家者,都是精修本

门功夫,别派武功并非不懂,却只是明其家数,并不研习,然则我该当专修那一门功夫?”

在情在理,自当专研古墓派的玉女心经才是,但想到洪七公的打狗棒法如此奥妙、黄药师的

玉萧剑法这等精微,置之不理,岂非可惜?而义父的蛤蟆功与经脉逆行、九阴真经中的诸般

功夫,无一不是以一技即足以扬名天下,好不容易的学到,又怎能弃之如遗?

他走出茅棚,在山顶上负手而行,苦苦思索,甚是烦恼,想了半天,突然间心念一动:

“我何不取各派所长,自成一家?天下武功,均是由人所创,别人既然创得,我难道就创不

得?”想到此处,眼前登时大现光明。

他自辰时想到午后,又自午后苦思至深夜,在山峰上不饮不食,生平所见诸般精妙武功

在脑海中此来彼往,相互激□。他曾见洪七公与欧阳锋口述比武,自己也曾口讲指划而将李

莫愁惊走,此时脑中诸家武功互争雄长,比口述更是迅速激烈。想到后来,不由自主的挥拳

踢腿的施展起来。初时还能分辨这一招学自洪七公,那一招学自欧阳锋,到得后来竟是乱成

一团,他再难支持,仰天摔倒,昏了过去。

达尔巴遥遥望见他疯疯癫癫,指手划脚,不知干些甚么,突然见他摔倒,大吃一惊,要

去相救。金轮法王笑道:“别去拂乱他心思。只可惜你才智平庸,难明其中的道理。”

杨过睡了半夜,次晨一早起来又想。七日之中,接连昏迷了五次。说要综纳诸门,自创

一家,那是谈何容易?以他此时的识力修为固然绝难成功,那更不昃十天半月间之事。但连

想数日之后,恍然有悟,猛地明白诸般武术皆可为我所用,既不能合而为一,也就不必强

求,日后临敌之际,当用则用,不必去想武功的出处来历,也已与自创一派想差无几。想明

白了此节,登时心中舒畅。

金轮法王经这数日运功自疗,伤势愈了八九成,已可行动如常,这日见杨过突然神情平

和、一副成竹在胸的模样,知他于武学之道已进了一层,说道:“杨兄弟,我带你去见一个

人。此人雄才伟略,豁达大度,包你见了心服。”杨过道:“是谁?”法王道:“蒙古王子

忽必烈。他是成吉思汗之孙,皇子拖雷的第四子。”

杨过自见蒙古军士大肆暴虐之后,对蒙古人极感憎恶,皱眉说道:“我急欲去报杀父大

仇,那蒙古王子却是不必见了。”法王笑道:“我已答允助你,岂能失信?但我是忽必烈王

子聘来,须得向他禀告一声。他王帐离此不远,一日可至。”杨过无奈,自忖绝非郭靖、黄

蓉夫妇的对手,不论斗智斗力,都是相去不可以道里计,不得金轮法王相助,此仇势必难

报,只得和他同去。

金轮法王受封蒙古第一护国大师,蒙古兵将对他极是尊崇,一见到来,立即通报王爷。

蒙古人世世代代向居包帐,虽然入城,仍是不惯宫室,因此忽必烈也住在营帐之中。

法王携着杨过之手走进王帐。杨过见那营帐比之寻常蒙古营帐大逾一倍,帐中陈设却甚

简□。一个二十五六岁的青年男子科头布服,正坐着看书。那人见二人进帐,忙离座相迎,

笑吟吟的道:“多日不见国师,常自思念。”金轮法王道:“王爷,我给你引见一位少年英

雄。这位杨兄弟年纪虽轻,却是一位了不起的人杰。”

杨过只道忽必烈是成吉思汗之孙,外貌若非贵盛尊荣,便当威武刚猛,那知竟是这么一

个会说汉语、谦和可亲的青年,颇觉诧异。

忽必烈向杨过微一打量,左手拉住法王,向左右道:“快取酒来,我和这位兄弟喝一

碗。”左右送上三只大斗,倒满了蒙古的马乳酒。忽必烈接过来一饮而尽,法王也自乾了。

杨过平素甚少饮酒,此时见主人如此脱略形迹,不便推却,当下也是举斗饮乾,只觉那酒极

是辛烈,颇带酸味。

忽必烈笑道:“小兄弟,这酒味可美么?”杨过道:“此酒辛辣酸涩,入口如刀,味道

不美,却是男子汉大丈夫的本色。”

忽必烈大喜,连声呼酒,三人各尽三斗。杨过仗着内力精湛,喝得丝毫不动声色。忽必

烈喜道:“国师,你何处觅得这位好人才?真乃我大蒙古之幸。”法王当下将杨过的经历约

略一说,言语中将他身分抬得甚高,隐然当他是中原武林的一位大人物。杨过给他这么一

捧,不自禁也有些飘飘然之感。

忽必烈奉命南取大宋江山,在中原日久,心慕汉化,日常与儒生为伍,读经学书,又广

聘武学高人,结交宾客,策划南下攻宋。若是换作旁人,见杨过如此年轻,定是难信,但忽

必烈才智卓绝,气度恢宏,对金轮法王又是深信不疑,大喜之下,即命大张筵席。

不多时筵席张布,酒肉满几,蒙汉食事各居全半。忽必烈向左右道:“请招贤馆的几位

英雄来见。”左右应命出帐。忽必烈道:“这几日招贤馆中又到来几位宾客,各怀异能,实

为国家之福,唯不及国师与杨君文武全才耳。”

言谈间左右报称客到,帐门开处,走进四个人来。当先一人身材高瘦,脸无血色,形若

僵□,忽必烈向法王与杨过引见,说是湘西名宿潇湘子。第二人极矮极黑,乃是来自天竺的

高手尼摩星。其后两人一个身高八尺,粗手大脚,脸带傻笑,双眼木然。另一个高鼻深目,

曲发黄须,是个胡人,身上穿的却是汉服,颈悬明珠,腕带玉镯,珠光宝气。忽必烈分别引

见,那巨汉是回疆人,名叫马光佐。那胡人是波斯大贾,祖孙三代在汴梁、长安、太原等地

贩卖珠宝,取了个中国姓名叫作尹克西。

尼摩星与潇湘子听说金轮法王是“蒙古第一国师”,冷冷的上下打量,脸上均有不服之

色,见杨过年纪幼小,只道是法王的徒子徒孙,更没放在心上。酒过三巡,尼摩星忍耐不

住,说道:“王爷,大蒙古地方大大的,这个大和尚是第一国师的,武功定是很大很大的,

我们想要瞧瞧的。”忽必烈微笑不语。潇湘子接口道:“这位尼摩星仁兄来自天竺,西藏武

功传自天竺,难道世上当真有青出于蓝之事么?兄弟可有点不大相信了。”

金轮法王见尼摩星双目炯然生光,潇湘子脸上隐隐透着一股青气,知道这两人内功均

深;尹克西则嘻嘻哈哈、竭力装出一股极庸俗的市侩气来,此人越是显得无能,只怕越是有

底,倒也不可小看了,那巨汉马光佐却是不必挂怀,当下微微一笑,说道:“老衲受封国

师,是大汗和四王子殿下的恩典,老衲本是愧不敢当。”

潇湘子道:“那你就该避位让贤啊。”说着眼睛向尼摩星斜望,嘴角边微微冷笑。

法王伸筷子挟了一大块牛肉,笑道:“这块牛肉是这盘中最肥大的了,老衲原也不想吃

它,只是偶尔伸筷,偶尔挟着,在佛家称为缘法罢了。那一位居士有兴,尽可挟去。”说着

举筷停在盘上,静候各人来挟。

马光佐不明白金轮法王语带机锋,说的是一块肥大牛肉,其意所指却是蒙古第一国师的

高位,见他挟着牛肉让客,当即伸筷去接。他筷头将要和牛肉碰到,法王手中的一根筷子突

然横出,与他筷子轻轻一碰,马光佐只感手臂剧震,把捏不定,一双筷子竟然落在桌上。法

王那根筷子却已及时缩回,挟住了牛肉。众人愕然相顾。马光佐还未明白,拾起筷子,五根

手指牢牢捏住,心想:“这次你总再也碰不下了。”伸筷再去挟肉。法王又是一筷横出,这

一次马光佐抓得极紧,果然震他不下,却听得喀喇一声轻响,一双筷子断为四截,犹如刀斩

一般,两个半截落在桌上。

马光佐大怒,大吼一声,扑上去畏和法王□拚。忽必烈笑道:“马壮士不须动怒,若要

比武,待用完饭再较量不迟。”马光佐畏惧王爷,恨恨归座,指着法王喝道:“你使甚么妖

法,弄断了我的吃饭家伙?”法王一笑,筷子仍是挟着牛肉,伸在身前。

尼摩星初时也没将金轮法王如何放在眼内,待得见他内力深厚,再也不敢小觑。他是天

竺国人,吃饭不用筷子,只用手抓,说道:“肥牛肉,大汉子抢不到的,我,想吃的。”突

然五指如铁爪,猛往肉上抓去。法王横出右边一根筷子,快如闪电般颤了几颤,分点他手

心、手腕、手背、虎口、中指指尖五处穴道。尼摩星手掌急翻,呼的一声,向他手腕斩落。

法王手臂不动,倒竖筷子,又颤了几颤,尼摩星突觉筷尖触到自己虎口,疾忙缩回。法王那

根筷子转了回去,仍将牛肉挟住。他出筷点穴,快捷无伦,数颤而回,牛肉尚未落下。杨过

等都瞧得明白,就在这霎时之间,二人已交换了数招,法王出筷固然极快,尼摩星能在间不

容发之际及时缩手避开,武功也着实了得。潇湘子阴恻恻的叫了声:“好本事!”忽必烈知

道二人以上乘武功较劲,但使的是甚么功夫却瞧不出来。马光佐睁着一双铜铃般的大眼,望

望这个,瞪瞪那个,不明所以。

尹克西笑嘻嘻的道:“各位太客气啦!你推我让,你也不吃,我也不吃,却让得菜都冷

了。”说着慢吞吞的伸出筷子,手腕上一只翡翠镯、一只镶金玉镯相互撞得玎玎□□乱响。

他筷头尚未碰到牛肉,法王的筷子已被他内劲激得微微一□,原来他竟抢了先着,使内劲逼

得法王的筷子伸不出来。法王索性将筷子前送,让他挟着,劲力传到他筷上,再向他手臂撞

去。尹克西忙运劲还击。那知法王的内劲忽发即收,牛肉本已给尹克西挟去,给他自己的劲

力一送,重又交回到法王筷上。法王笑道:“尹兄定要推让,实在太客气了。”这一下是以

巧取胜。尹克西中计,同时也已试出对方内力远胜于己,好在并未出丑,当即微微一笑,转

筷在盘中挟了一小块牛肉,笑道:“兄弟生平所爱,只是珠宝财帛,肥生肉却不大喜欢,还

是吃一块小的罢。”说着送肉入嘴,慢慢咀嚼。

金轮法王心想:“这波斯胡气度倒是不凡。”转头向潇湘子道:“老兄如此谦让,老衲

只好自用了。”说着筷子微微向内缩了半尺。他猜想潇湘子内力不弱,不敢大意,筷子缩回

半尺,就是发出内劲时近了半尺,而对方却远了半尺。潇湘子冷笑一声,筷子缓缓举起,突

然抢出,挟住了牛肉,借势回夺,竟给他拉回了半尺。

金轮法王没料到他手法如此快捷,急忙运劲回夺,那牛肉便又一寸一寸的移了回来。潇

湘子站起身来,左手据桌,只震得桌子格格直响,却阻不住牛肉向法王面前移动之势。眼见

金轮法王神态悠□,潇湘子额头汗珠涌出,强弱之势已分。

忽听得远处有人高声叫道:“郭靖,郭兄弟,你在那□?快快出来,郭靖,姓郭的小子

哪!”呼声初时发自东边,□忽之间却已从西边传来。东西相距几有里许之遥,似是一人喊

毕,第二人跟着接上,但语音却是一人,而且自东至西连续不断,此人身法之快,呼声中内

力之厚,均是世上少见。

各人愕然相顾之际,潇湘子放松筷子,颓然坐下。金轮法王哈哈一笑,说道:“承让,

承让!”正要将牛肉送入口中,突然帐门扬起,人影一闪,一人伸手将法王筷上那块肥牛肉

抢了过去,放人口中大嚼起来。

这一下众人都大吃一惊,同时站起,看那人时,却是个白发白须的老人,满脸红光,笑

容可掬。只见他在帐内地下的毯上一坐,左手拨开白胡子,右手将牛肉往口中送去,吃得嗒

嗒有声。金轮法王回思这老人抢去自己筷上牛肉的手法,越想越是骇异。

帐门口守卫的武士没拦住白须老人,猛喝:“捉刺客。”早有四柄长矛齐向他胸间搠

去。那老人伸出左手,一把抓住四个矛头,向杨过道:“小兄弟,再拿些牛肉来吃,我肚子

饿得狠了。”四名蒙古正士用力推前,竟是纹丝不动,随即使力回夺,但四人挣得满脸通

红,四柄长矛竟似铸在一座铁山中一般,连半寸也拉不回转。杨过看得有趣,拿起席上的那

盘牛肉,平平向他飞去,说道:“请用罢!”

那老人右手抄起,平平托在胸前,突然间盘中一块牛肉跳将起来,飞入他口中,犹如活

了一般。忽必烈看得有趣,只道他会玩魔术,喝一声采。金轮法王等却知那老人手掌局部运

力,推动盘中的某一块牛肉激跳而出。常人隔着盘子用力击敲,原可震得牛肉跳起,但定是

众肉齐飞,汁水淋漓,要牛肉分别一块块跃出却万万不能,这老人的掌力实已到了所施无不

自如的境地,席上众人自量无法做到,不由得均生敬畏之心。

那老人不停咀嚼,刚吞下一块牛肉,盘中又跳起一块,片刻之间,将一盘牛肉吃得乾乾

净净。他右手一扬,盘子脱手上飞,在半空中划个弧形,向杨过与尹克西飞去。杨尹二人见

他功夫了得,生怕在盘上暗中使了怪劲,不敢伸手去接,忙分向两旁让开。那盘子平平的贴

着桌面飞来,对准了一盘烤羊肉一撞,那盘羊肉便向老人飞去,空盘在桌上转了几个圈子,

停住不动。原来他使的是股“太极劲”,如太极图一般周而复始,连绵下断,若是在空旷处

掷出盘子,那盘就会绕身兜圈。这股劲力使发也并不甚难,颇多善变幻术之人均擅此技,所

难者是劲力拿捏恰到好处,刚巧飞向席上一撞,空盘停住,而将另一盘食物送到他手中。

那老人哈哈大笑,极是得意,手掌运劲,烤羊肉又是一块块的跃起,给他吃了个肉尽盘

空。其时最狼狈的莫过于那四名蒙古武士,用力夺回长矛固是不能,而放手却又不敢。蒙古

军法极严,临阵抛弃兵刃是杀头的死罪,何况四人身负护卫四王子的重任,只得使出吃奶的

力气来与之争夺。那老人越见他们手足无措,越是高兴,突然间喝道:“变变变,两个给我

磕响头,两个仰天摔一交!一二三!那“三”字刚说完,手臂一震,四根长矛同时断折。他

五指使力的方向不同,在两根长矛上运力外推,对另外两根长矛却是向内拉扯,只听得“啊

哟”连声,果然两名武士俯跌下去,如同磕头,另外两名武士却是仰天摔跌。那老人拍手唱

道:“小宝宝,滚元宝,跌得重,长得高!”唱的是首儿歌,那是当小孩跌交之时,大人唱

来安慰他的。

尹克西猛地省起,问道:“前辈可是姓周?”那老人笑道:“是啊,哈哈,你认得我

么?”尹克西站起身来,抱拳说道:“原来是老顽童周伯通周老前辈到了。”潇湘子素闻其

名,金轮法王与尼摩星却不知周伯通的名头,但见他武功深湛,行事却顽皮胡闹,果然不枉

了“老顽童”三字的称号。各人登时减了敌意,脸上都露出笑容。

金轮法王道:“请恕老衲眼拙,未识武林前辈。便请入座如何?王爷求贤若渴,今日得

见高人,定必欢喜畅怀。”忽必烈拱手道:“正是,周先生即请入座。”周伯通摇头道:

“我吃得饱了,不用再吃。郭靖呢,他在这□么?”杨过曾听黄药师说过周伯通与郭靖结拜

之事,当即冷冷的道:“你找他干甚么?”

周伯通自来天真烂漫,最喜与孩童接交,见座中杨过年纪最小,先便欢喜,又听他直称

自己为“你”,不说甚么“老前辈”、“周先生”,更是高兴,说道:“郭靖是我拜把子的

兄弟,你认得他么?他从小爱跟蒙古人在一起,因此我见到蒙古包,就钻进来找找。”杨过

皱眉道:“你找郭靖有甚么事?”周伯通心无城府,那知隐瞒心中之事,随口答道:“他派

人送个信给我,叫我去赴英雄大宴。我老远赶去,路上玩了几场,迟到了几日,他们却早已

散了,叫人好没兴头。”杨过道:“他们没留下书信给你么?”

周伯通白眼一翻,说道:“你为甚么尽盘问我?你到底识不识得郭靖?”杨过道:“我

怎么不识?郭夫人名叫黄蓉,是不是?他们的女儿名叫郭芙,是不是?”周伯通拍手笑道:

“错啦,错啦!黄蓉这丫头自己也是个小女孩儿,有甚么女儿?”

杨过一怔,随即会意,问道:“你和他夫妻俩有几年不见啦?”周伯通点着手指头儿一

数,十只手指每一只数了两遍,道:“总有二十年了罢。”杨过笑道:“对啊,她隔了二十

年还是小女孩儿么?这二十年中她不会生孩子么?”

周伯通哈哈大笑,只吹得白须根根飘动,说道:“是你对,是你对!他们夫妻小两口

儿,生的女儿可也挺俊吗?”杨过道:“那女孩儿相貌像郭夫人多些,像郭靖少些,你说俊

不俊呢?”周伯通呵呵笑道:“那就好啦,一个女孩儿若是浓眉大眼,黑黑的脸蛋,像我郭

兄弟一般,那自然是美不了。”

杨过知他再无怀疑,为坚其信,又道:“黄蓉的父亲桃花岛主药师兄,和我是莫逆之

交,你可认得他么?”周伯通一怔,说道:“你这娃娃,怎么跟黄老邪称兄道弟?你师父是

谁?”杨过道:“我师父的本事大得紧,说出来只怕吓坏了你。”周伯通笑道:“我才吓不

坏呢。”右手一扬,手中空盘向他疾飞过去,呼呼风响,势道猛烈异常。

杨过早知周伯通是马钰、丘处机他们的师叔,又见他扬手时臂不内曲,全以指力发出,

正是全真派的手法。他对全真武功的门道自是无所畏惧,当即伸出左手食指,在盘底一顶,

那盘子就在他手指上滴溜溜的转动。

这一下周伯通固然大是喜欢,而潇湘子、尹克西、尼摩星等也是群相耸动。潇湘子初时

见杨过衣衫褴褛,年纪幼小,那将他放在眼内,此刻却想:“凭这盘子飞来之势,我便不敢

伸手去接,更何况单凭一指之力?只消有半点摸不准力道的来势,连手腕也得折断了。却不

知这少年是何来历?”

周伯通连叫几声:“好!”但也已瞧出他以指顶盘是全真一派的家数,问道:“你识得

马钰、丘处机么?”杨过道:“这两个牛鼻子我怎不认识?”周伯通大喜。他与丘处机等虽

然并无蒂芥,总觉得他们清规戒律烦多,太过拘谨,实在有些儿瞧他们不起。他生平最佩服

的除师兄王重阳外,就是放诞落拓的九指神丐洪七公,而与黄药师之邪、黄蓉之巧,也隐隐

有臭味相投之感。这时听杨过称马钰、丘处机为“牛鼻子”,只觉极为入耳,又问:“郝大

通他们怎样啦?”

杨过一听“郝大通”三字,怒气勃发,骂道:“这牛鼻子混蛋得很,终有一日,我要让

他好好吃点儿苦头。”周伯通兴致越来越高,问道:“你要给他吃点甚么苦头?”杨过道:

“我捉着他绑住了手足,在粪缸□浸他半天。”周伯通大喜,悄声道:“你捉着他之后,可

别忙浸入粪缸,你先跟我说,让我在旁偷偷瞧个热闹。”他对郝大通其实并无半分恶意,只

是天性喜爱恶作剧,旁入胡闹顽皮,自是投其所好,非来凑趣不可。杨过笑道:“好,我记

得了。可是你干么要偷偷的瞧?你怕全真教的牛鼻子么?”周伯通叹道:“我是郝大通的师

叔啊!他瞧见我,自然要张口呼救。那时我若不救,未免不好意思,若是相救,好戏可又瞧

不到啦。”

杨过暗自沉吟:“此人武功极强,性子倒也□直可爱,但总是全真派的,又是郭靖的把

兄。大丈夫心狠手辣,须得设法除了他才好。”

周伯通那知他心中起了毒念,又问:“你几时去捉郝大通?”杨过道:“我这就去。你

爱瞧热闹,就跟我来罢。”周伯通大喜,拍着手掌站起身来,突然神情沮丧,又坐了下来,

说道:“唉,不成,我得上襄阳去。”杨过道:“襄阳有甚么好玩?还是别去罢。”周伯通

道:“郭兄弟在陆家庄留书给我,说道蒙古大军南下,必攻襄阳。他率领中原豪杰赶去相

助,叫我也去出一把力。我一路寻他不见,只好追去襄阳了。”

忽必烈与金轮法王对视了一眼,均想:“原来中原武人大队赶去襄阳,相助守城。□

正说到此处,帐门中进来一个和尚,约莫四十来岁年纪,容貌儒雅,神色举止均似书

生。他走到忽必烈身旁,两人交头接耳的说了几句。这和尚是汉人,法名子聪,乃是忽必烈

的谋士。他俗家姓刘名侃,少年时在县衙为吏,后来出家为僧,学问渊源,审事精详,忽必

烈对他甚是信任。此时他得到卫士禀报,说王爷帐中到了异人,当即入见。

周伯通抚了抚肚皮,道:“和尚,你走开些,我在跟小兄弟说话。喂,小兄弟,你叫甚

么名字?”杨过道:“我姓杨名过。”周伯通道:“你师父是谁?”杨过道:“我师父是个

女子,她相貌既美,武功又高,可不许旁人提她的名字。”

周伯通打个寒噤,想起了自己的旧情人瑛姑,登时不敢再问,站起身来,伸袖子一挥身

上的灰尘,登时满帐尘土飞扬。子聪忍不住打了两个喷嚏。周伯通大乐,衣袖挥得更加起

劲,突然大声笑道:“我去也!”左手一扬,四柄折断的矛头向潇湘子、尼摩星、尹克西、

马光佐四人激射过去。四柄矛头挟着呜呜破空之声,去势奇速,相距又近,刹那之间,已飞

到四人眼前。

潇湘子等一惊,眼见避闪不及,只得各运内劲去接,那知四只手伸出去,一齐接了个

空,噗的一声响,四柄矛头都插在地下土中。原来他这一掷之劲巧妙异常,既发即收,矛头

刚飞到四人身前,突然转弯插地。马光佐是个戆人,只觉有趣,哈哈大笑,叫道:“白胡

子,你的戏法真多。”潇湘子等三人却是大为惊骇,忍不住脸上变色,均想适才这一接不

中,矛头转弯,自己的性命实已交在对方手□,矛头若非转而落地,却是插向自己小腹,凭

他这一掷之力,那□还有命在?

周伯通戏弄四人成功,极是得意,转身便要出帐。子聪说道:“周老先生,如你这般神

通,当真是天下少有,小僧代王爷敬你一杯。”说着将斟好了的一杯酒送到他面前。周伯通

一饮而尽。子聪又送一杯过去,道:“小僧自己敬一杯!”周伯通又乾了。子聪要待再敬第

三杯时,周伯通忽然大叫:“啊哟,不好!我肚子痛,要拉屎。”蹲下身来,解开裤带,就

要在王帐之中拉屎。法王等忍不住好笑,大声喝阻。周伯通一怔,叫道:“肚子痛得不对,

不是要拉屎!”

杨过向子聪瞧了一眼,已然明白,原来酒中下了毒。他先前虽曾起意设法除去周伯通,

以免郭靖多一强助,但这恶念在心头一闪即过,他与这老顽童无怨无仇,见他天真烂漫,实

在颇有亲近之意,眼见他中了奸计,心下不忍,正想提醒于他,叫他拿住忽必烈、逼子聪取

药解毒,忽听周伯通叫道:“不对,不对,原来是毒酒喝得太少,这才肚子痛了。和尚,快

快,再斟三杯毒酒来。越毒越好!”众人愕然相顾。子聪怕他临死发威,那敢走近身去?

周伯通大踏步走到桌边,金轮法王挡在忽必烈身前相护,却见他左手提着裤子,右手取

过盛毒酒的酒壶,仰起头咕噜噜的直灌入肚,喝了个涓滴不存。

众人群相失色。周伯通却哈哈大笑,说道:“对啦,肚子□毒物太多,老顽童可不变成

了老毒物吗?须得以毒攻毒才是。”突然口一张,一股酒浆向子聪激射过去。金轮法王眼见

势危,拉起桌子一挡,一条酒箭射上桌面,只溅得嗤嗤作响。

周伯通笑声不绝,走到营帐门口,忽地童心大起,拉住营帐的支柱,使劲幌了几下,那

柱子喀的一声断了,一座牛皮大帐登时落将下来,将忽必烈、金轮法王、杨过等一齐盖罩在

内。周伯通大喜,纵身帐上,来回奔驰,将帐内各人都踏到了。金轮法王在帐内挥掌拍出,

正好击在他的脚底心。周伯通只觉一股大力冲到,倒也抵挡不住,一个□斗翻了下来,大

叫:“有趣,有趣!”扬长而去。

待得法王等护住忽必烈爬出,众侍卫七手八脚换柱立帐,周伯通早已去得远了。法王与

潇湘子等齐向忽必烈谢罪,自愧护卫不周,惊动了王爷。忽必烈丝毫不介于怀,反而不绝口

的称赞周伯通本事,说如此异人不能罗致帐下,甚感可惜。法王等均有愧色。

当下重整杯盘。忽必烈道:“蒙古大军数攻襄阳,始终难下。眼下中原豪杰聚会守城,

这周伯通又去相助,倒是件棘手之事,不知各位有何妙策?”尹克西道:“这周伯通武功虽

强,咱们也未必就弱于他了。王爷尽管攻城,咱们兵对兵,将对将,中原固有英雄,西域也

有豪杰。”忽必烈道:“话虽不错,但古人有云:『未战而庙算胜者,得算多也。多算胜,

少算不胜。』进兵之前,务须成竹在胸。”子聪道:“王爷之见,极是英明……”

他一言未毕,忽听帐外有人大声叫道:“我说过不去就是不去,你们软请硬邀,都是无

用。”正是周伯通在叫嚷,不知他何以去而复来,又是在和谁讲话,众人好奇心起,均想出

帐看个究竟。忽必烈笑道:“大家去瞧瞧,不知那老顽童又在跟谁胡闹了。”

众人步出帐外,只见周伯通远远站在西首的旷地上,四个人分站南、西、西北、北四个

方位,成弧形将他围住,却空出了东面。周伯通伸臂攘拳,大声叫嚷:“不去,不去!”

杨过心中奇怪:“他若不去,又有谁勉强得了?何必如此争吵?”看那四人时,都是一

式的绿袍,服色奇古,并非当时装束,三个男人均是中年,各戴高冠,站在西北方的则是个

少女,腰间一根绿色绸带随风飘舞。

只听站在北方的男子说道:“我们决非有意为难,只是尊驾踢翻丹炉、折断灵芝、撕毁

道书、焚烧剑房,只得屈请大驾,亲自向家师说明,否则家师怪责,我们做弟子的万万担当

不起。”周伯通嬉皮笑脸的道:“你就说是一个老野人路过,无意中闯的祸,不就完了?”

那男子道:“尊驾是一定不肯去的了?”周伯通摇摇头。那男子伸手指着东方道:“好啊,

好啊,是他来了。”

周伯通回头一看,不见有人。那男子做个手势,四人手中突然拉开一张绿色的大渔网,

兜头向周伯通罩落。这四人手法熟练无比,又是古怪万分,饶是周伯通武功出神入化,给那

渔网一罩住,登时手足无措,只听得他大呼小叫、唤爹喊娘,却给四人提着渔网东绕西转,

绑了个结结实实。一个男子将他负在肩头,余下三人持剑在旁相护,向东飞奔而去。

杨过挂念周伯通的安危,心道:“我非救他不可。”当即提气追去,叫道:“喂,喂!

你们捉他到那□去?”

法王等均觉如此怪事,岂能不看个究竟?当即别过忽必烈,随后赶去。奔行数里,来到

一条溪边,只见那四人扛着周伯通上船,两人扳桨,溯溪上行。众人沿岸追赶,追了里许,

见溪中有艘小舟,当即入舟。马光佐力大,扳桨而划,顷刻间追近数丈。但溪流曲折,转了

几个弯,忽然不见了前舟的影踪。

尼摩星从舟中跃起,登上山崖,霎时间犹如猿猴般爬上十余丈,四下眺望,只见绿衫人

所乘小舟已划入西首一条极窄的溪水之中。溪水入口处有一大丛树木遮住,若非登高俯视,

真不知这深谷之中居然别有洞天。他跃回舟中,指明了方向,众人急忙倒转船头,划向来

路,从那树丛中划了进去。溪洞山石离水面不过三尺,众人须得横卧舱中,小舟始能划入。

划了一阵,但见两边山峰壁立,抬头望天,只余一线。山青水碧,景色极尽清幽,只是四下

□寂无声息,隐隐透着凶险。又划出三四里,溪心忽有九块大石迎面耸立,犹如屏风一般,

挡住了来船去路。

马光佐首先叫起来:“糟啦,糟啦,这船没法划了。”潇湘子阴恻恻的道:“你一身牛

力,将船提了过去罢。”马光佐怒道:“我可没这般大力,除非你僵□来使妖法。”

金轮法王当二人争吵之先,早自寻思:“那小舟如何过得这九个石屏风?”听了二人之

言,说道:“凭一人之力,任谁都拔不起这船,咱们六人合力,那就成了。杨兄弟、尹兄和

我三人一面,尼兄、潇湘兄、马兄三人一面,六人合力齐施如何?”

众人同声叫好,依着他的分派,六人分站两旁,各自在山石上寻到了坚稳立足之处,好

在那溪极是窄狭,六人站立两旁,伸出手来足够握到船边。法王叫一声:“起!”六人同时

用力。六人中只杨过与尹克西力气较小,其余四人都是力兼数人,马光佐尤具神力,只听得

波的一声,小舟离开水面,已越过了那九块大石组成的石屏。

众人跃回船头,一齐抚掌大笑。这六人本来勾心斗角,相互间颇存敌意,但经此一番齐

心合力,自然而然的亲密了几分。

潇湘子道:“我们六人的功夫虽然不怎么样,在武林中总也挨得上是一流好手,六人合

力抬一艘小船,原也算不了难事,可是……”尼摩星抢着道:“四个绿衫子的男的女的,武

功胡□胡涂的,小船抬得过大石的?”六人中倒有五人早在暗暗诧异,只有马光佐却在思索

他说“武功胡□胡涂的”是甚么意思。尼摩星道:“他们的船小的,人的……人的……四个

人……也少的。四个人能够这么……这么干的,力气也就……就好的。”尹克西道:“那三

个男子也还罢了,另一个娇滴滴的十七八岁大姑娘,决计无此本事,这大石中必是另有机

关,咱们一时猜想不透罢了。”

法王微微一笑,说道:“人不可以貌相,如我们这位杨兄弟,他小小年纪,却是身负绝

顶武功,若非我们亲眼得见,谁又信来?”杨过谦道:“小弟末学后进,有何足道?但那四

个绿衫人居然能将周伯通绑缚而去,自是有过人之处。”他口中谦逊,但说话之间已与潇湘

子等一流名家称兄道弟。众人亲见他以一指之力接了周伯通的飞盘,均已不轻视于他,听他

这番话说得有理,都纷纷猜测起来。

这六人中杨过年幼,法王、马光佐、尼摩星三人向在西域,潇湘子荒山独修,素不与外

人交往,只尹克西于中原武林的门派、人物、武功、轶事,所知甚是广博,但对这四个绿衣

男女的来历却也是想不起半点端倪。说话之间,已划到小溪尽头,六人弃舟登陆,沿着小径

向深谷中行去。

山径只有一条,倒不会行错,只是山径越行越高,也越是崎岖,天色渐黑,仍不见那四

个绿衫人的影踪。正感焦躁,忽见远处有几堆火光,众人大喜,均想:“这荒山穷谷之中,

有火光自有人家,除了那几个绿衣人之外,常人也决不会住在如此险峻之地。”当下发足向

前奔去,心知身入险地,各自戒备。但各人过去都曾独闯江湖,多历凶险,此时六大高手并

肩入山,天下有谁挡得?是以虽存戒心,却无惧意。

行不多时,到了山峰顶上一处平旷之地,只见一个极大的火堆熊熊而燃,再走近数十

丈,火光下已看得明白,火堆之后有座石屋。

尼摩星大声叫道:“喂,喂,有客人来的!你们快出来的。”石屋门缓缓打开,出来四

人,三男一女,正是日间擒拿周伯通的绿衫人。四人躬身行礼,右首一人道:“贵衫男女跟

着入内,坐在主位。当先一人道:“不敢请问六位高姓大名。”尹克西最擅言词,笑吟吟的

将五人身分说了,最后说道:“在下名叫尹克西,是个波斯胡人,我的本事除了吃饭,就是

识得些珠玉宝物,可不像这几位那样个个身负绝艺。”

那绿衫人道:“敝处荒僻得紧,从无外人到访,今日贵客降临,幸何如之。却不知六位

有何贵干?”尹克西笑道:“我们见四位将那老顽童周伯通捉拿来此,好奇心起,是以过来

瞧瞧。贵处景色幽雅,令人大开眼界,实是不虚此行。”

第一个绿衫人道:“那捣乱的老头儿姓周么?也不枉了他叫做老顽童。”说着恨恨不

已。第二个绿衫人道:“各位和他是一路的么?”法王接口道:“我们和他也是今日初会,

说不上有甚交情。”

第一个绿衫人道:“那老顽童闯进谷来,蛮不讲理的大肆捣乱。”法王问道:“他捣乱

了甚么?当真是如各位所说,又是撕书,又放火烧屋?”那绿衫人道:“可不是吗?晚辈奉

家师之命,看守丹炉,不知那老头儿怎地闯进丹房,跟我胡说八道个没完没了,又说要讲故

事啦,又要我跟他打赌翻□斗啦,疯不像疯,癫不像癫。那丹炉正烧到紧急的当口,我无法

离身逐他,只好当作没听见,那知他突然飞起一腿,将一炉丹药踢翻了。再要采全这炉丹药

的药材,唉,可不知要到何年何月了。”说着气愤之情见于颜色。

杨过笑道:“他还怪你不理他,说你的不对,是不是?”那绿衫少女道:“一点儿也不

错。我在芝房中听得丹房大闹,知道出了岔儿,刚想过去察看,这怪老头儿已闪身进来,一

伸手,就将一株四百多年的灵芝折成两截。”杨过见那少女约莫十七八岁年纪,肤色极白,

娇嫩异常,眼神清澈,嘴边有粒小小黑痣,便道:“那老顽童当真胡闹得紧,一株灵芝长到

了四百多年,那自是十分珍异之物。”那少女叹道:“我爹爹原定在新婚之日和我继母分

服,那知却给老顽童毁了,我爹爹大发雷霆,那也不在话下。那知老顽童折断了灵芝,放入

怀内,说甚么也不肯还我,只是哈哈大笑。我又没得罪他,不知为甚么这般无缘无故的来跟

我为难。”说着眼眶儿红红的,甚感委屈。杨过心道:“老顽童毫没来由的欺侮这位姑娘,

那可不该。”

尹克西道:“请问令尊名号。我们无意闯入,连主人的姓名也不知,实是礼数有亏。”

那少女迟疑未答。第一个绿衫人道:“未得谷主允可,不便奉告,须请贵客原谅。”

杨过寻思:“这些人隐居荒谷,行迹如此诡秘,原不肯向外人□露身分。”问道:“那

老顽童抢了灵芝去,后来又怎样了?”

第三个绿衣人道:“这姓周的在丹房、芝房中居然胡闹得还嫌不够,又冲进书房来,抢

到一本书便看。在下职责所在,不得不出手拦阻。他却说:『这些骗小孩子的玩意儿,有甚

么大不了!』竟一口气撕毁了三本道书。这时大师兄、二师兄和师妹一齐赶到了。我们四人

合力,仍是拦他不住。”法王微微一笑,说道:“这老顽童性子希奇古怪,武功可着实了

得,原是不易拦他得住。”

第二个绿衫人道:“他闹了丹房、芝房、书房,仍是不放过剑房。他踏进室门,就大发

脾气,说剑房内兵刃……兵刃太多,东挂西摆,险些儿刺伤了他,当即放了一把火,将剑房

壁上的书画尽数烧毁。我们忙着救火,终于给他乘虚逃脱。我们一想这事可不得了,于是追

出谷去,将他擒回,交由谷主发落。”

杨过道:“不知谷主如何处置,但盼别伤他性命才好。”第三个绿衫人道:“家师新婚

在即,倒也不会轻易杀人。但若这老儿仍是胡言乱道,尽说些不中听的言语来得罪家师,那

是他自讨苦吃,可怨不得人。”

尹克西笑道:“那老顽童不知为何故意来跟尊师为难?我瞧他虽然顽皮,脾气却似乎不

坏。”绿衫少女道:“他说我爹爹年纪这么大啦,还娶……”那大师兄突然接口道:“这老

顽童说话傻□傻气,当得甚么准?各位远道而来,定然饿了,待晚辈奉饭。”马光佐大叫:

“妙极,妙极!”登时容光焕发。

四个绿衫人入厨端饭取菜,一会儿开出席来,四大盆菜青的是青菜,白的是豆腐,黄的

是豆芽,黑的是冬菰,竟然没有一样荤腥。

马光佐生下来不到三个月,吃饭便是无肉不欢,面前这四大盆素菜连油腥也不见半点,

不禁大失所望。第一个绿衫人道:“我们谷中摒绝荤腥,须请贵客原谅。请用饭罢。”说着

拿出一个大瓷瓶,在各人面前碗中倒满了清澈澄净的一碗白水。马光佐心想:“既无肉吃,

多喝几碗酒也是好的。”举碗骨都骨都喝了两口,只觉淡而无味,却是清水,大嚷起来:

“主人家忒煞小气,连酒也没一口。”

第一个绿衫人道:“谷中不许动用酒浆,这是数百年来的祖训,须请贵客原谅。”那绿

衫女娘道:“我们也只在书本子上曾见到『美酒』两字,到底美酒是怎么的样儿,可从来没

见过。书上说酒能乱性,想来也不是甚么好东西。”

法王、尹克西等眼见这四个绿衫男女年纪不大,言行却如此迂腐拘谨,而且自与他们说

话以来,从未见四人中有那一个脸上露过一丝笑容,虽非面目可憎,可实是言语无味。当真

是:话不投机半句多,各人不再说话,低头吃饭。四个绿衫人也即退出,不再进来。

用饭即毕,马光佐嚷着要乘夜归去。但甚余五人眼见谷中处处透着诡异,好奇心起,均

盼查明究竟。尹克西劝道:“马兄,咱们既来此间,明日还须见见谷主,怎能就此回去?”

马光佐嚷道:“没酒没肉,这不是存心折磨人么?这日子我是半天也不能过的。”潇湘子板

着脸道:“大多儿说不去,你一个人吵些甚么?”马光佐见他僵□一般的相貌,一直暗自害

怕,听他这么一说,不敢再作声了。

当晚六人就在石屋中安睡,地下只是几张草席。只觉这谷中一切全是十分的不近人情,

直比寺庙还更严谨无聊,庙中和尚虽然吃素,却也不会如此对人冷冰冰的始终不露笑容。只

有杨过住惯了古墓、对惯了冷若冰霜的小龙女,却是丝毫不以为意。

尼摩星气愤愤的道:“老顽童拆屋放火,大大好的!”此言一出,马光佐登时大有同

感,大声喝采。尼摩星道:“金轮老兄,你是我们六个头脑的,你说这谷主是甚么路道?是

好人还是不好的?明儿咱们给他客气客气呢,还是打他个落花……落花甚么水的?”法王

道:“这谷主的路数,我和诸位一般,也是难以捉摸,明日见机行事便了。”尹克西低声

道:“这四个绿衫弟子武功不弱,谷中自然更有高手,大家务须小心在意,只要稍有疏忽,

六人一齐陷身此处,那就不妙之极了。”

马光佐还在唠唠叨叨的诉说饭菜难以下咽,没将他一句话听在耳中。杨过道:“你明日

不小心,给他们抓住了关一辈子,整日价□你清水白饭,青菜豆腐,只怕连你肚□的蛔□也

要气死了……”马光佐大吃一惊,忙道:“好兄弟,我听,我听。”

这一晚众人身处险地,都是睡得不大安稳,只有马光佐却鼾声如雷,有时梦中大叫:

“来,来!乾杯!这块牛肉好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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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发表于 2008-12-5 17:38:58 | 显示全部楼层

正文 第十七回 绝情幽谷

次晨杨过醒来,走出石屋。昨晚黑暗中没看得清楚,原来四周草木青翠欲滴,繁花似

锦,一路上已是风物佳胜,此处更是个罕见的美景之地。信步而行,只见路旁仙鹤三二、白

鹿成群,松鼠小兔,尽是见人不惊。

转了两个弯,那绿衫少女正在道旁摘花,见他过去,招呼道:“阁下起得好早,请用早

餐罢。”说着在树上摘下两朵花,递给了他。

杨过接过花来,心中嘀咕:“难道花儿也吃得的?”却见那女郎将花瓣一瓣瓣的摘下送

入口中,于是学她的样,也吃了几瓣,入口香甜,芳甘似蜜,更微有醺醺然的酒气,正感心

神俱畅,但嚼了几下,却有一股苦涩的味道,要待吐出,似觉不舍,要吞入肚内,又有点难

以下咽。也细看花树,见枝叶上生满小刺,花瓣的颜色却是娇艳无比,似芙蓉而更香,如山

茶而增艳,问道:“这是甚么花?我从来没见过。”那女郎道:“这叫做情花,听说世上并

不多见。你说好吃么?”

杨过道:“上口极甜,后来却苦了。这花叫做情花?名字倒也别致。”说着伸手去又摘

花。那女郎道:“留神!树上有刺,别碰上了!”杨过避开枝上尖刺,落手甚是小心,岂知

花朵背后又隐藏着小刺,还是将手指刺损了。那女郎道:“这谷叫做『绝情谷』,偏偏长着

这许多情花。”杨过道:“为甚么叫绝情谷?这名字确是……确是不凡。”那女郎摇头道:

“我也不知甚么意思。这是祖宗传下来的名字,爹爹或者知道来历。”

二人说着话,并肩而行。杨过鼻中闻到一阵阵的花香,又见道旁白兔、小鹿来去奔跃,

甚是可爱,说不出的心旷神怡,自然而然的想起了小龙女来:“倘若身旁陪我同行的是我姑

姑,我真愿永远住在这儿,再不出谷去了。”刚想到此处,手指上刺损处突然剧痛,伤口微

细,痛楚竟然厉害之极,宛如胸口蓦地□给人用大铁锤猛击一下,忍不住“啊”的一声叫了

出来,忙将手指放在口中吮吸。

那女郎淡淡的道:“想到你意中人了,是不是?”杨过给她猜中心事,脸上一红,奇

道:“咦,你怎知道?”女郎道:“身上若给情花的小刺刺痛了,十二个时辰之内不能动相

思之念,否则苦楚难当。”杨过大奇,道:“天下竟有这等怪事?”女郎道:“我爹爹说

道:情之为物,本是如此,入口甘甜,回味苦涩,而且遍身是刺,你就算小心万分,也不免

为其所伤。多半因为这花儿有这几般特色,人们才给它取上这个名儿。”

杨过问道:“那干么十二个时辰之内不能……不能……相思动情?”那女郎道:“爹爹

说道:情花的刺上有毒。大凡一人动了情欲之念,不但血行加速,而且血中生出一些不知甚

么的物事来。情花刺上之毒平时于人无害,但一遇上血中这些物事,立时使人痛不可当。”

杨过听了,觉得也有几分道理,将信将疑。

两人缓步走到山阳,此处阳光照耀,地气和暖,情花开放得早,这时已结了果实。但见

果子或青或红,有的青红相杂,还生着茸茸细毛,就如毛□一般。杨过道:“那情花何等美

丽,结的果实却这么难看。”女郎道:“情花的果实是吃不得的,有的酸,有的辣,有的更

加臭气难闻,中人欲呕。”杨过一笑,道:“难道就没甜如蜜糖的么?”

那女郎向他望了一眼,说道:“有是有的,只是从果子的外皮上却瞧不出来,有些长得

极丑怪的,味道倒甜,可是难看的又未必一定甜,只有亲口试了才知。十个果子九个苦,因

此大家从来不去吃它。”杨过心想:“她说的虽是情花,却似是在此喻男女之情。难道相思

的情味初时虽甜,到后来必定苦涩么?难道一对男女倾心相爱,到头来定是丑多美少吗?难

道我这般苦苦的念着姑姑,将来……”

他一想到小龙女,突然手指上又是几下剧痛,不禁右臂大抖了几下,才知那女郎所说果

然不虚。那女郎见了他这等模样,嘴角微微一动,似乎要笑,却又忍住。这时朝阳斜射在她

脸上,只见她眉目清雅,肤色白□泛红,甚是娇美。杨过笑道:“我曾听人说故事,古时有

一个甚么国王,烧烽火戏弄诸侯,送掉了大好江山,不过为求一个绝代佳人之一笑。可见一

笑之难得,原是古今相同的。”那女郎给杨过这么一逗,再也忍耐不住,格格一声,终于笑

了出来。

杨过见她一直冷冰冰的,心存三分忌惮,此时这么一笑,二人之间的生分隔阂登时去了

大半。杨过又道:“世上皆知美人一笑的难得,说甚么一笑倾城,再笑倾国,其实美人另有

一样,比笑更是难得。”那女郎睁大了眼睛,问道:“那是甚么?”杨过道:“那便是美人

的名字了。见上美人一面已是极大的缘份,要见她嫣然一笑,那便须祖宗积德,自己还得修

行三世……”他话未说完,女郎又已格格笑了起来。杨过仍是一本正经的道:“至于要美人

亲口吐露芳名,那真须祖宗十八代广积阴功了。”

那女郎道:“我不是甚么美人,这谷中从来没一人说过我美,你又何必取笑?”杨过长

叹一声,道:“唉,怪不得这山谷叫做绝情谷。但依我之见,还是改一个名字的好。”那女

郎道:“改甚么名字?”杨过道:“应该称作盲人谷。”女郎奇道:“为甚么?”杨过道:

“你这么美丽,他们却不称赞你,这谷中所居的不都是瞎子么?”

那女郎又是格格娇笑。其实她容貌虽也算得上等,但与小龙女相比固然远为不及,较之

程英之柔、陆无双之俏,似乎微见逊色,只是她秀雅脱俗,自有一股清灵之气。她一生之中

确是无人赞过她美貌,因她门中所习功夫近乎禅门,各人相见时都是冷冰冰的不动声色,旁

人心中纵然觉她甚美,决无那一个胆敢宣之于口。今日忽遇杨过,此人却生性跳脱,越是见

她端严自持,越是要逗她除却那副拒人于人千里之外的无情神态。她听了杨过之言,心中喜

欢,笑道:“只怕你自己才是瞎子,将个丑八怪看作了美人。”

杨过板着脸道:“我看错了也说不定。不过这谷中要太平无事,你原是笑不得的。”那

女郎奇道:“为甚么?”杨过道:“古人说一笑倾人城,再笑倾国,其实是写了个别字。这

个别字非国土之国,该当是山谷之谷。”那女郎微微弯腰,笑道:“多谢你,别再逗我了,

好不好?”杨过见她腰肢□娜,上身微颤,心中不禁一动,岂知这一动心不打紧,手指尖上

却又一阵剧痛。

那女郎见他连连挥动手指,微感不快,嗔道:“我跟你说话儿,你却去思念你的意中

人。”杨过道:“冤枉啊冤枉,我为你手指疼痛,你却来怪我。”那女郎满脸飞红,突然发

足急奔。

杨过一言出口,心中已是懊悔:“我既一心一意向着姑姑,这不规不矩的坏脾气却何以

始终不改?杨过啊杨过,你这小坏蛋可别再胡说八道了。”他天性中实带了父亲的三分轻薄

无赖,虽然并无歹意,但和每个少女调笑几句,招惹一下,害得人家意乱情迷,却是他心之

所喜。

那女郎奔出数丈,忽地停住,站在一株情花树下面,垂下了头呆呆出神,过了一会,回

过头来,微笑道:“若是一个丑八怪把名字跟你说了,那定是你祖宗十八代坏事做得太多,

以致贻祸子孙了。”杨过走近身去,笑道:“你偏生爱说反面话儿。我祖宗十八代做了这许

多好事,到我身上,总该好有好报罢。”这几句话还是在赞对方之美。她脸上微微一红,低

声道:“说便跟你说了,你可不许跟第二个说,更不许在旁人面前叫我。”杨过伸了伸舌头

道:“唐突美人,我不怕绝子绝孙么?”

那女郎又是嫣然一笑,道:“我爹爹复姓公孙……”她总是不肯直说己名,要绕个弯

儿。杨过插嘴道:“但不知姑娘姓甚么?”那女郎抿嘴笑道:“那我可不知道啦。我爹爹曾

给他的独生女儿取个名字,叫做绿萼。”杨过赞道:“果然名字跟人一样美。”

公孙绿萼将姓名跟杨过说了,跟他又亲密了几分,道:“待会儿爹爹要请你相见,你可

不许对我笑。”杨过道:“笑了便怎地?”公孙绿萼叹道:“唉,若是他知道我对你笑过,

又知我将名字跟你说了,真不知会怎样罚我呢?”杨过道:“也没听见过这样严厉的父亲,

女儿对人笑一下也不行。这般如花似玉的女儿,难道他就不爱措么?”

公孙绿萼听他如此说,不禁眼眶一红,道:“从前爹爹是很爱惜我的,但自我六岁那年

妈妈死后,爹爹就对我越来越严厉了。他娶了我新妈妈之后,不知还会对我怎样?”说着流

下了两滴泪水。杨过安慰道:“你爹爹婚后心中高兴,定是待你更加好些。”绿萼摇头道:

“我宁可他待我更凶些,也别娶新妈妈。”

杨过父母早死,对这般心情不大了然,有意要逗她开心,道:“你新妈妈一定没你一半

美。”绿萼忙道:“你偏说错了,我这新妈妈才真是美人儿呢。爹爹可为她……为她……昨

儿我们把那姓周的老头儿捉了来,若不是爹爹忙着安排婚事,决不会再让这老顽童逃走。”

杨过又惊又喜,问道:“老顽童又逃走了?”绿萼秀眉微蹙,道:“可不是吗?”

二人说了一阵子,朝阳渐渐升高,绿萼蓦地惊觉,道:“你快回去罢,别让师兄们撞见

我们在一起说话,去禀告我爹爹。”杨过对她处境油然而生相怜之意,伸左手握住了她手,

右手在她手背上轻轻拍了几下,意示安慰。公孙绿萼眼中露出感激之色,低下头来,突然满

脸红晕。杨过生怕想到小龙女,手指又痛,快步回到所居的石屋。

他尚未进门,就听得马光佐大叫大嚷,埋怨清水青菜怎能裹腹,又说这些苦不苦、甜不

甜的花瓣也叫人吃,那不是谋财害命么?尹克西笑道:“马兄,你身上有甚么宝贝,当真得

好好收起,我瞧这谷主哪,有点儿不怀好意。”马光佐不知他是取笑,连连点头称是。杨过

走进屋去,只见石桌上堆了几盘情花的花瓣,人人都吃得愁眉苦脸,想起连金轮法王这大和

尚也受情花之累,不禁暗暗好笑。

他拿起水杯来喝了两口,只听门外脚步声响,走进一个绿衫人来,拱手躬身,说道:

“谷主有请六位贵客相见。”

法王、尼摩星等人均是一派宗师,不论到甚么处所,主人总是亲自远迎,连大蒙古国四

王子忽必烈也是礼敬有加,却不道来到这深山幽谷之中,主人却如此大剌剌的无礼相待,各

人都是心头有气,均想:“待会儿见到这鸟谷主,可要他知道我的厉害。”

六人随着那绿衫人向山后走去,行出里许,忽见迎面绿油油的好大一片竹林。北方竹子

极少,这般大的一片竹林更是罕见。七人在绿竹篁中穿过,闻到一阵阵淡淡花香,登觉烦俗

尽消。穿过竹林,突然一阵清香涌至,眼前无边无际的全是水仙花。原来地下是浅浅的一片

水塘,深不逾尺,种满了水仙。这花也是南方之物,不知何以竟会在关洛之间的山顶出现?

法王心想:“必是这山峰下生有温泉之类,以致地气奇暖。”

水塘中每隔四五尺便是一个木椿,引路的绿衫人身形微幌,纵跃踏椿而过。六人依样而

为,只有马光佐身躯笨重,轻功又差,跨步虽大,却不能一跨便四五尺,踏倒了几根木椿之

后,索性涉水而过。

青石板路尽处,遥见山阴有座极大石屋。七人走近,只见两名绿衫僮儿手执拂尘,站在

门前。一个僮儿进去禀报,另一个便开门迎客。杨过心想:“不知谷主是否出门迎接?”思

念未定,石屋中出来一个身穿绿袍的长须老者。

这老者身材极矮,不逾四尺,五岳朝天,相貌清奇,最奇的是一丛胡子直垂至地,身穿

墨绿色布袍,腰束绿色草绳,形貌极是古怪。杨过心道:“这谷主这等怪模怪样,生的女儿

却美。”那老者向六人深深打躬,说道:“贵客光临,幸何如之,请入内奉茶。”

马光佐听到这个“茶”字,眉头深皱,大声道:“喝茶么!甚么地方没茶了?又何必定

要到这□来?”长须老者不明其意,向也望了一眼,躬身让客。

尼摩星心想:“我是矮子,这□的谷主却比我更矮。矮是你矮,武功却是看谁强。”他

抢前先行,伸出手去,笑道:“幸会,幸会。”拉住了老头的手,随即手上使劲。余人一见

两人伸手相握,各自让开几步,要知两大高手较劲,非同小可。

尼摩星手上先使两分劲,只觉对方既不还击,亦不抗拒,微感奇怪,又加了两分劲,但

觉手中似乎握着一段硬木。他跟着再加两分劲,那老者脸上微微闪过一阵绿气,那只手仍似

木头一般僵直。尼摩星大感诧异,最后几分劲不敢再使将出来,生怕全力施为之际,对方突

然反击,自己抵挡不住,当下哈哈一笑,放脱了他的手。

金轮法王走在第二,见了尼摩星的情状,知他没能试出那老者的深浅,心想对方虚实不

明,自己不必妄自出手,当下双手合十,大大方方的走了进去。潇湘子、尹克西二人鱼贯而

入,更其次是马光佐。他见那老者长须垂地,十分奇特,他一早没吃过甚么东西,几朵情花

只有越吃越饿,这时饥火与怒火交迸,进门时突然伸出大脚,往那老者长须上□去,一脚将

他的须尖踏在足底。那老者不动声色,道:“贵客小心了。”马光佐另一只脚也踏到了他须

上,道:“怎么?”那老者微一摇头,马光佐站立不稳,猛地□仰天一交摔倒。这样一个巨

人摔将下来,实是一件大事。杨过走在最后,急忙抢上两步,伸掌在他屁股上一托,掌上发

劲,将他庞大的身躯弹了进去。马光佐站椿立稳,双手摸着自己尼股发楞。

那老者恍若未见,请六人在大厅上西首坐下,朗声说道:“贵客已至,请谷主见客。”

杨过等都是一惊:“原来这矮子并非谷主。”

只见后堂转出十来个绿衫男女,在左边一字站开,公孙绿萼也在其内。又隔片刻,屏风

后转出一人,向六人一揖,随随便便的坐在东首椅上。那长须老者垂手站在他椅子之侧。瞧

那人的气派,自然是谷主了。

那人四十五六岁年纪,面目英俊,举止潇洒,只这么出厅来一揖一坐,便有轩轩高举之

概,只是面皮腊黄,容颜枯槁,不似身有绝高武功的模样。他一坐下,几个绿衣童子献上茶

来。大厅内一切陈设均尚绿色,那谷主身上一件袍子却是崭新的宝蓝缎子,在万绿之中,显

得甚是抢眼。

谷主袍袖一拂,端起茶碗,道:“贵客请用茶。”马光佐见一碗茶冷冰冰的,水面上漂

浮着两三片茶叶,想见其淡无比,发作道:“主人哪,你肉不舍得吃,茶也不舍得喝,无怪

满脸病容了。”那谷主皮肉不动,喝了一口茶,说道:“本谷数百年来一直茹素。”马光佐

道:“那有甚么好处?可是能长生不老么?”谷主道:“自敝祖上于唐玄宗时迁来谷中隐

居,茹素之戒,子孙从不敢破。”

金轮法王拱手道:“原来尊府自天宝年间便已迁来此处,真是世泽绵长了。”谷主拱手

道:“不敢。”

潇湘子突然怪声怪气的道:“那你祖宗见过杨贵妃么?”这声音异常奇特。尼摩星、尹

克西等听惯了他说话,均觉有异,都转头向他脸上瞧去。一看之下,更是吓了一跳,只见他

脸容忽地全然改变,他本来生就一张僵□脸,这时显得更加诡异。法王、尼摩星等心下暗自

忌惮,均想:“原来此人的内功竟然如此厉害,连容貌也全变了。他暗自运功,是要立时发

难,对这谷主一显颜色么?”各人想到此处,各自戒备。

只听谷主答道:“敝姓始迁祖当年确是在唐玄宗朝上为官,后见杨国忠混乱朝政,这才

愤而隐居。”潇湘子咕咕一笑,说道:“那你祖宗一定喝过杨贵妃的洗脚水了。”

此言一出,大厅上人人变色。这句话自是向谷主下了战书,顷刻间就要动手。法王等都

觉诧异:“这潇湘子本来极为阴险,诸事都让旁人去挡头阵,今日怎地如此奋勇当先?”

那谷主并不理睬,向站在身后的长须老头一拂手。那老者大声道:“谷主敬你们是客,

以礼相待,如何恁地胡说?”

潇湘子又是咕咕一笑,怪声怪气的道:“你们老祖宗当年非喝过杨贵妃的洗脚水不可,

倘若没喝过,我把头割下来给你。”马光佐大感奇怪,问道:“潇湘兄,你怎么知道?难道

你当日一起喝了?”潇湘子哈哈大笑,声音又是一变,说道:“要不是喝洗脚水喝反了胃,

怎么不吃荤腥?”马光佐鼓掌大笑,叫道:“对了,对了,定是这个道理。”

法王等却眉头深皱,均觉潇湘子此言未免过火,想各人饮食自有习性,如何拿来取笑?

何况六人深入谷中,眼见对方决非善类,就算动手较量,也该留下余地为是。

那长须老头再也忍耐不住,走到厅心,说道:“潇湘先生,我们谷中可没得罪你啊。阁

下既然定要伸手较量,就请下场。”潇湘子道:“好!”只是他连人带椅跃过身前桌子,登

的一声,坐在厅心,叫道:“长胡子老头,你叫甚么名字?你知道我名字,我可不知道你

的,动起手来太不公平。这个眼前亏我是万万吃不起的。”这几句话似通非通,那长须老人

更增怒气,只是他见潇湘子连椅飞跃这手功手飘逸灵动,非同凡俗,戒心却又深了一层。那

谷主道:“你跟他说罢,不打紧。”

长须老人道:“好,我姓樊,名叫一翁,请站起来赐招罢。”潇湘子道:“你使甚么兵

器,先取出来给我瞧瞧。”樊一翁道:“你要比兵刃?那也好。”右足在地下一顿,叫道:

“取来!”两名绿衣童子奔入内室,出来时肩头抗了一根长约一丈一尺的龙头钢杖。杨过等

都是一惊:“如此长大沉重的兵刃,这矮子如何使用?”只见潇湘子理也不理,从长袍底下

取出一柄极大的剪刀,说道:“你可知道这剪刀用来干甚么的?”

众人见了这把大剪刀不过觉得希奇,杨过却是大吃一惊,他也不用伸手到衣囊中去摸,

背脊微微一挺,便察觉囊中大剪刀已然失去,心想:“这大剪刀是冯铁匠给我打的,原本要

用以剪断李莫愁的拂尘,怎么这僵□竟在夜中偷偷摸了去,我可半点也没知觉?”

樊一翁接过钢杖,在地下一顿。石屋大厅极是开阔,钢杖一顿之下,震出嗡嗡之声,加

上四壁回音,实是声势非凡。

潇湘子右手拿起剪刀,手指尽力撑持,方能使剪刀开合,叫道:“喂,矮胡子,你不知

我这宝剪的名字,可要我教你?”樊一翁怒道:“你这般旁门左道的兵刃,能有甚么高雅名

字了。”潇湘子哈哈大笑,道:“不错,名字确是不雅,这叫做狗毛剪。”杨过心下不快:

“我好好一柄剪刀,谁要你给取这样一个难听名字。”只听潇湘子又道:“我早知这□有个

长胡子怪物,因此去定造了这柄狗毛剪,用来剪你的胡子。”

马光佐与尼摩星纵声大笑,尹克西与杨过也忍不住笑出声来,只有金轮法王端严自持,

和那谷主隔坐相对,两人竟似没有听见。

樊一翁提起钢杖,微微一摆,激起一股风声,说道:“我的胡子原嫌太长,你爱做剃头

的待诏,那是再好也没有,请罢!”

潇湘子抬头望着大厅的横梁,呆呆出神,似乎全没听到他的说话,猛地□右臂闪电般向

前伸出,喀的一响,大剪刀往他胡子上剪去。樊一翁万料不到他身坐椅子,竟会斗然发难,

危急中不及闪避,钢杖急撑,身子向上跃起,一个□斗翻高丈余,钢杖却仍是支在地下。潇

湘子这一下发动极快,樊一翁也闪得甚是迅捷,这一剪一避,两位高手在一霎之间都露了上

乘武功。但樊一翁终于吃亏在给对方攻了个措手下及,虽然让开了这一剪,还是有三茎胡子

给剪刀尖头剪断了。

潇湘子甚是得意,左手提起胡子,张口一吹,三茎胡子向桌上自己那碗茶飞去,乒乓一

声,茶碗落在地下打得粉碎。杨过等皆知潇湘子故弄玄虚,推落茶碗的只是他所吹的那一口

劲气。马光佐却不明其理,只道三根胡子被他这么一吹,竟能生出恁大力量,大声叫道:

“潇湘子,你的胡子好厉害啊!”潇湘子哈哈一笑,剪刀一开一挟,叫道:“矮胡子,你想

不想再试试我的狗毛剪?”

众人见他虽然纵声长笑,脸上却是皮肉不动,越来越是惊异,心想:“内功练到上乘境

界,原可喜怒不形于色,甚至无嗔无喜,但如他这般笑得极为喜欢,脸上却是阴森可怖,实

是从所未见。”他脸色实在太过难看,众人只瞧上一眼,便即转头。

樊一翁连遭戏弄,怒火大炽,向谷主躬身说道:“师父,弟子今日不能再以敬客之礼待

人了。”杨过甚是奇怪:“这矮子年纪比谷主老得多,怎地称他师父?”那谷主微微点头,

左手轻摆。樊一翁挥动钢杖,呼的一声,往潇湘子坐椅上横扫过去,他身子虽矮,却是神力

惊人,这重逾百斤的钢杖挥将出来,风声甚是劲急。

杨过等虽与潇湘子等同来,但他真正功夫到底如何,却也不甚了然,当下凝神观看二人

拚斗,眼见那钢杖离椅脚不到半尺,潇湘子左臂垂下,竟然伸手去抓杖头,同时剪刀张开,

又去剪对方长须。樊一翁怒极,心想:“你竟如此小觑于我!”脑袋一侧,长须甩开,钢杖

却仍往他手上扫去,这一下正好击中他的手掌。众人“噫”的一声,同时站起,均想这一下

潇湘子手掌定受重伤。樊一翁却感钢杖犹如击在水中,柔若无物,心知不妙,急忙收杖,那

知潇湘子手腕斗翻,已然抓住了杖头。

樊一翁只觉对方立即向□拉夺,当下将钢杖向前疾送,这一挺力道威猛,眼见潇湘子非

离椅不可,不料他突然间又是连人带椅的跃起,向左一让,钢杖登时落空,但他手指却也不

得不放开了杖头。樊一翁左手在头顶一转,钢杖打个圈子,往敌人头上挥击过去。潇湘子有

意卖弄,连人带椅的跃高丈许,竟从钢杖之上越过。众人见这手功夫既奇特又轻捷,他虽身

在椅中,实与空身无殊,都是不自禁的喝了一声采。

樊一翁见对手功夫如此高强,全神接战,将一根钢杖使得呼呼风响,心知要打中他身子

大是不易,但若打碎他的坐椅,也是占了先着。那知潇湘子的武功竟尔神出鬼没,右手剪刀

忽张忽合,不住往他长胡子上招呼,左手却使出擒拿手法乘隙夺他钢杖。二人在大厅中翻翻

滚滚,转瞬间斗了数十合,似乎是旗鼓相当,不分胜败,其实潇湘子身不离椅,全不将对手

放在眼□。法王等心中暗惊:“瞧不出这僵□般的怪物,竟有这等了不起的手段?”

又斗数合,樊一翁的钢杖尽是着地横扫的招数,潇湘子连人带椅的纵跃闪避,只听椅脚

忽上忽落,登登乱响,越来越快。谷主忽地叫道:“别打椅子,否则你对付不了。”樊一翁

一怔,登时省悟:“他坐在椅上,我才勉强与他战成平手。若是他双脚着地,只怕用不了几

招,我胡子就给他剪去了。”突然杖法一变,狂舞急挥,但见一团银光之中裹着个长胡子的

绿袍矮子,银光之外却是个僵□般的人形坐在椅中跳蹦不定,洵是罕见奇观。

那谷主瞧出潇湘子存心戏弄,再斗下去,樊一翁定要吃亏,当下缓步离席,说道:“一

翁,你不是这位高人对手,退下罢。”樊一翁听到师父吩咐,大声答应:“是!”钢杖一

挺,正要收招跃开,潇湘子叫道:“不行,不行!”身子离椅飞起,往他钢杖上直扑下去。

只听喀喇一响,一张椅子登时被钢杖打得粉碎,杖身却已被潇湘子左手抓住,左足踏定,同

时大剪张开,已将樊一翁颏下长须挟入刃口,只须剪刀一合,这丛美髯就不保了。

那知道樊一翁留下这把长长的胡子,其实是一件极厉害的软兵刃,用法与软鞭,云帚,

□子锤是同一的路子,只见他脑袋微幌,胡子倒卷,早已脱出剪口,倒反过来卷住剪刀,脑

袋向后一仰,一股大力将剪刀往上扯夺。潇湘子大叫:“啊哟,老矮子,你的胡子真是厉

害,我潇湘子可服了你啦。”一个长须缠住剪刀,一个左手抓住钢杖,一时纠缠不决。潇湘

子哈哈大笑,只叫:“有趣,有趣!”

突然大门口灰影幌动,一条人影迅捷异常的抢将进来,双掌齐出,突往潇湘子背后推

去。谷主喝道:“是谁?”眼见这一下偷袭又快又猛,势必得手,潇湘子左掌放杖回转,往

敌人肘底一托,立时便将他掌力化解了。那人怒道:“贼□鸟,跟你拚个你死我活!”

杨过等向他望去,惊奇不已,同声叫道:“潇湘子!”原来这进门偷袭的人却也是潇湘

子。何以他一人化二?又何以他向自己的化身袭击?众人一时都是茫然不解。

再定神看时,与樊一翁纠缠的那人月明穿着潇湘子的服色,衣服鞋帽,半点不错,脸孔

虽然也是僵□一般,面目却与潇湘子原来的相貌全然不同。后来进厅那人面目是对了,却穿

了谷中众人所服的绿衫绿裤,只见他双手犹如鸟爪,又向拿剪刀的潇湘子背心抓去,叫道:

“施暗算的称甚么英雄好汉?”

樊一翁斗见来了帮手,那人穿的虽是谷中服色,却非相识,微感惊讶,绰杖退在一边,

但见两个僵□一般的人砰砰□□,斗在一起。

杨过此刻早已猜到,持剪刀那人定是偷了自己的人皮面具,戴在脸上,又掉换了潇湘子

的衣衫,混到大厅中来胡搅,只因潇湘子平时的面相就和死人一般,初时谁都没瞧出来。杨

过虽然时戴人皮面具,但戴上之后的相貌如何,自己却是不知,程英戴了面具的模样他又不

敢多看,竟被这人瞒过。他凝神看了片刻,认明了持剪刀那人的武功,叫道:“周伯通,还

我的面具剪刀。”说着跃到厅心,伸手去夺他手中大剪。

原来此人正是周伯通。他一个没留神,给绝情谷的四弟子用渔网擒住。但他神通广大,

四人微一疏忽,立时被他破网逃出。他躲在山石之后,存心要在谷中闹个天翻地覆,却见杨

过等一行六人到来。到得晚间,他暗施偷袭,点了潇湘子的穴道,将他移出石屋,除了他的

衣服自行穿上。只因他轻功了得,来去无踪,潇湘子固然在睡梦中着了他的道儿,连法王等

也是浑然不觉。周伯通换过衣服之后,回到石屋中在杨过身畔卧倒,顺手偷了他背囊中的剪

刀与面具。次晨众人醒转,竟然均未发觉。

潇湘子穴道被点,忙运内力自通,但周伯通点穴的手法厉害,直至三个时辰之后,四肢

方能运转如意。那时他身上只剩下贴肉的短衫小衣,自是恼怒已极,见到谷中一个绿衫子弟

走过,立即将之打倒,换了他的衣裤鞋袜,赶到大石屋中来。只见一人穿了自己的衣服正与

樊一翁恶斗,当真是怒不可遏,连挥双掌,恶狠狠的向他扑击。

周伯通见杨过上来抢夺剪刀,当即运起左右互搏之技,左掌忽伸忽缩,对付杨过,右手

剪子或开或合,却将潇湘子逼得不敢近身。那大剪刀张开来时,剪刃之间相距二尺来长,若

是给他挟中头颈,收劲一合,一个脑袋登时就得和脖子分了家。潇湘子虽然狂怒,却也不敢

轻率冒进。

公孙谷主当见周伯通与樊一翁相斗之时,已是暗中惊佩,待见他双手分斗二人,宛然便

是一人化身为二一般,自己所学的一门阴阳双刃功夫与此略有相似之处,可怎能当真如他这

般一心二用?又见潇湘子双爪如铁,出招狠辣,杨过却是风仪□雅,姿形端丽,举手投足间

飘飘有出尘之想,寻思:“天下之大,能人辈出。两个老儿固然了得,这少年功力虽浅,身

法拳脚却也秀气得紧。”当下朗声说道:“三位且请住手。”

杨过与潇湘子同时向后跃开,周伯通拉下人皮面具,连剪刀向杨过掷去,叫道:“玩得

够了,我去也!”双足一登,疾往梁上窜去。

谷中弟子见他露出本来面目,无不哗然。公孙绿萼叫道:“爹爹,便是这老头儿!”周

伯通横骑梁上,哈哈大笑,屋梁离地有三丈来高,厅中虽然好手甚多,但要这般一跃而上,

却均自愧不能。樊一翁是绝情谷的掌门大弟子,年纪还大过谷主,谷中除谷主之外数他武功

第一,今日连遭周伯通戏弄,如何不怒?他身子矮小,精于攀援之术,身形纵起,已抱住了

柱子,犹似猿猴般爬了上去。周伯通最爱有人与他胡闹,眼见樊一翁爬上凑趣,正是投其所

好,不等他爬到梁上,已伸出手来相接。

樊一翁那知他存的是好心,见他右手伸出,便伸指直戳他腕上“大陵穴”。周伯通手腕

上微有知觉,立即闭住穴道,放松肌肉。樊一翁这一指犹如戳在棉花之中,急忙缩手,周伯

通手掌疾翻,在他手背上拍的打了一下,声音极是清脆,叫道:“一箩麦,二箩麦,哥哥弟

弟拍大麦!”樊一翁怒极,脑袋一幌,长须向他胸口疾甩过去。周伯通听得风声劲急,左足

一撑,身子□开,左手攀住横梁,全身悬空,就以打秋千般来回摇幌。

潇湘子心知樊一翁决非他的对手,纵然自己上去联手而斗,也未必能胜,转头向尼摩星

和马光佐道:“尼马二兄,这老儿将咱们六人全不瞧在眼内,实是欺人太甚。”尼摩星性子

暴躁,受不得激,马光佐脑筋迟钝,是非不明,听他说“将咱们六人全不瞧在眼内”,只道

当真如此,齐声怒吼,纵身跃向横梁,去抓周伯通双脚。周伯通左一脚,右一脚,踢向尼马

二人手掌。

潇湘子向尹克西冷冷的道:“尹兄,你当真是袖手旁观吗?”尹克西微微一笑,说道:

“潇湘兄先上,小弟愿附骥尾。”潇湘子一声怪啸,四座生寒,突然跃将起来。但见他双膝

不弯,全身僵直,双臂也笔直的前伸,向周伯通小腹抓去。

周伯通见他双爪袭到,身子忽缩,如□奴般卷成一球,抓住横梁的左手换成了右手。潇

湘子双爪落空,在空中停留不住,落下地来。他全身犹似一根硬直的木材,足底在地下一

登,又窜了上去。樊一翁在横梁上挥须横扫,潇湘子、尼摩星、马光佐三人此起彼落,此落

后起,不住高跃仰攻。

尹克西笑道:“这老儿果真身手不凡,我也来赶个热闹。”伸手在怀中一探,斗然间满

厅珠光宝气,金辉耀眼,手中已多了一条软鞭。这软鞭以金丝银丝绞就,镶满了珠玉宝石,

如此豪阔华贵的兵刃,武林中只怕就此一件而已。金丝珠鞭霞光闪烁,向周伯通小腿缠去。

杨过瞧得有趣,心想:“这五人各显神通围攻老顽童,我若不出奇制胜,不足称能。”

心念一动,将人皮面具戴在脸上,学着潇湘子般怪啸一声,拾起樊一翁抛在地下的钢杖,一

撑之下,便已借力跃在半空。钢杖本已有一丈有余,再加上这一撑,他已与周伯通齐头,大

叫:“老顽童,看剪!”大剪刀往他白胡子上剪去。

周伯通大喜,侧头避过剪刀,叫道:“小兄弟,你这法儿有趣得紧。”杨过道:“老顽

童,我没得罪你啊,干么开我玩笑?”周伯通笑道:“有来有往,你半点也没吃亏,反而占

了便宜。”杨过一怔,道:“甚么有来有往?”周伯通笑道:“现下我要卖个关子,不跟你

说。”眼见尹克西的金龙鞭击到,当即伸手抄去。尹克西软鞭倒卷,欲待反击对方背心,身

子却已落了下去。周伯通道:“你这根死赤练蛇,花花绿绿的倒也好玩。”此时樊一翁的长

须也已挥将过来,他双手攀住横梁,全凭一把胡子击敌。

周伯通笑道:“大胡子原来还有这用处?”学他模样,也将颏下长须甩将过去,但他胡

子既远较樊一翁的为短,又没在胡子上练过功夫,这一甩全不管用,刷的一下,却给对方胡

子打中了脸颊,脸上登时起了丝丝红痕,热辣辣的好不疼痛,若非他内力深厚,登时就会晕

去。老顽童吃了一下苦头,却不恼怒,对樊一翁反大生钦佩之意,说道:“长胡子,我的胡

子不及你,我认输,咱们不必比了。”

樊一翁一招得手,却是见好不收,又是一胡子甩将过去。周伯通不敢再用胡子去和他对

战,左手使出“空明拳”拳招,虚飘飘的挥拳打出,拳风推动樊一翁的胡子向右甩去,适逢

马光佐纵身攻到,长胡子正好拂在他的脸上。马光佐双眼被遮,两手顺势抓住胡子。樊一翁

的胡子本来舒卷自如,但被周伯通的拳风激得失却控纵之力,竟然落入马光佐掌中。他一惊

之下用力夺回,却被马光佐使出蛮力,抓住了牢牢不放,身子下落时顺势一拉,二人一齐摔

下地来。

马光佐皮粗肉厚,倒也不怎么疼痛。樊一翁摔在他的身上,怒道:“你怎么啦,还不放

手?”马光佐摔得虽然不痛,给这矮子双足在小腹一撑,却有点经受不起,也是怒气勃发,

喝道:“我偏不放,瞧你怎么?”说着手腕急转,竟将他胡子在臂上绕了几转。樊一翁劈面

一掌,马光佐侧头避让,那知对方这掌却是虚招,左手砰的一拳,正中鼻梁。马光佐哇哇大

叫,回击一拳。说到武功,原是樊一翁高出甚多,苦在胡子缠于敌臂,难以转头,这一拳竟

也被□击中颧骨。一高一矮,便在地下砰砰□□的打将起来,樊一翁虽然在上,却脱不出对

方纠缠。

金轮法王见厅上乱成一团,自己六人同来,已有五人出手,仍然奈何不了一个老顽童,

未免脸上无光,呛□□两声响亮,从怀中取出一个银轮,一个铜轮,一个自左至右,一个自

右至左,划成两道弧光,向周伯通袭去。双轮在空中当□急响,声势惊人。

周伯通不知厉害,说道:“这是甚么东西?”伸手去抓。杨过大叫:“抓不得!”挥手

将钢杖掷了上去,当的一声巨响,又粗又长一根钢杖给铜轮激得直飞到墙角,打得不墙火光

四溅,石屑纷飞。铜轮回飞过来,法王左手一拨,轮子又急转着向横梁上旋去。

这么一来,周伯通才知这个和尚甚不好惹,心想他们众人联手,自己抵挡不了,一个□

斗翻下地来,叫道:“各位请了,老顽童失陪,赶明儿咱们再玩。”说着奔向厅口,却见四

个绿衫人张着一张渔网拦在门前。周伯通吃过这渔网的苦头,叫道:“不好!”纵身欲从东

窗跃出,眼看绿影幌动,又是一张渔网罩将过来。

周伯通跃回厅心,只见东南西北四方均有四名绿衫人张开渔网挡住去路。周伯通又即跃

上横梁,一招“冲天掌”在屋顶上打了个大洞,待要从洞中钻出,一抬头,却见上面也罩了

一张渔网。他无路可走,翻身下地,指着谷主笑道:“黄脸皮老头儿,你留住我干么啊?要

我陪你玩耍吗?”

公孙谷主淡淡的道:“你只须将取去的四件物事留下,立时放你出谷。”周伯通奇道:

“咦!我要你的臭东西有甚么用?就算本领练到如你这般,好希罕么?”公孙谷主缓缓走到

厅心,右袖拂了拂身上的灰尘,左袖又拂了一拂,说道:”若非今日是我大喜的日子,便得

向你领教几招。你还是留下谷中之物,好好的去罢。□

周伯通大怒,叫道:“这么说,你硬栽我偷了你的东西啦。呸,你这穷山谷中能有甚么

宝贝了?”说着便解衣服,一件件的脱将下来,手脚极其快捷,片刻之间已赤条条的除得清

光。公孙谷主连声喝阻,他那□理睬,将衣裤□□外外翻了一转,果然并无别物。厅上众女

弟子均感狼狈,转过了头不敢看他。这一下却也大出谷主意料之外,他书房、丹房、芝房、

剑房中每处失去的物事都甚要紧,非追回不可,难道这老顽童当真并未偷去?

他正自沉吟,周伯通拍手叫道:“瞧你年纪也已一大把,怎地如此为老不尊?说话口不

择言,行事颠三倒四,在大庭广众之间作此丑事,岂非笑掉了旁人牙齿?”这几句话其实正

该责备他自己,不料却给他抢先说了,只听得公孙谷主啼笑皆非,倒也无言可对,见樊一翁

与马光佐兀自在地下缠打不休,于是喝道:“一樊起来,别再跟客人胡闹。”

周伯通笑道:“长胡子,你这脾气我很喜欢,咱二老大可交交啊。”其实樊一翁一生端

严稳重,今日与马光佐□打实是迫不得已,他早已数次欲待站起,苦于胡子给对方缠在手臂

之上,无法脱身。

公孙谷主眉头微皱,指着周伯通道:“说到在大庭广众之间,行事惹人耻笑,只怕还是

阁下自己。”周伯通道:“我赤条条从娘肚子中出来,现下赤身露体,清清白白,有甚么不

对了?你这么老了,还想娶一个美貌的闺女为妻,嘿嘿,可笑啊可笑!”这几句话犹似一个

大铁锤般打在谷主胸口,他焦黄的脸上掠过一片红潮,半晌说不出话来。

周伯通叫道:“啊哟,不好,没穿衣服,只怕着凉。”突然向厅口冲去。

厅中四个绿衫弟子只见人形一幌,急忙移动方位,四下□兜将上去,将他裹在网中。只

觉他在网中猛力挣扎,四人将渔网四角结住,提到谷主面前。那渔网是极坚轫极柔软的金丝

铸成,即是宝刀宝剑,也不易切割得破。四人兜网的手法十分奇特迅捷,交叉走位,遮天蔽

地的撒将过来,纵是极强的高手也难应付,所差的是必须四人共使,若是单打独斗就用它不

着。四人一兜成功,大是得意,却见谷主注视渔网,脸上神色不善,急忙低头看时,登时吓

得出了一身冷汗,七手八脚解开金丝网,放出两个人来,却是樊一翁与马光佐。

原来周伯通脱光了衣服,谁也没防到他竟会不穿衣服而猛地冲出。他身法奇快,兜手抄

起地下正自缠斗的樊马二人,丢入网中。乘着四弟子急收渔网,他早己窜出。这一下虚虚实

实,声东击西,端的神出鬼没。

老顽童这么一闹,公孙谷主固是脸上无光,连金轮法王等也是心中有愧,均想:自己枉

称武林中的一流好手,合这许多人之力,尚且擒不住这样疯疯癫癫的一个老头儿,也算得无

能之至。只有杨过甚感欣喜,他对周伯通极是佩服,心想他若失手被擒,我定要设法相救,

现下他能自行脱逃,那就再好也没有了。

法王本拟查察这谷主是何来历,但经周伯通一阵捣乱,觉得再耽下去也无意味,与潇湘

子、尹克西两人悄悄议论了两句,站起身来拱手道:“极蒙谷主盛情,厚意相待,本该多所

讨教,但因在下各人身上有事,就此别过。”

公孙谷主本来疑心这六人与老顽童是一路的朋友,后见潇湘子与他性命相搏,法王、尹

克西、杨过、尼摩星、马光佐各施绝技攻打,倒是颇有相助自己之意,于是拱手道:“小弟

有一件不情之请,不知六位能予俯允否?”法王道:“但教力之所及,当得效劳。”谷主

道:“今日午后,小弟续弦行礼,想屈各位大驾观礼。这山谷僻处穷乡,数百年来外人罕

至,今日六位贵客同时降临,也真是小弟三生有幸了。”马光佐道:“有酒喝么?”

公孙谷主待要回答,只见杨过双眼怔怔的瞪视着厅外,脸上神色古怪已极,似是大欢

喜,又似是大苦恼。众人均感诧异,顺着他目光瞧去。只见一个白衣女郎缓缓的正从厅外长

廊上走过,淡淡阳光照在她苍白的脸上,清清冷冷,阳光似乎也变成了月光。她睫毛下泪光

闪烁,走得几步,泪珠就从她脸颊上滚下。她脚步轻盈,身子便如在水面上飘浮一般掠过走

廊,始终没向大厅内众人瞥上一眼。

杨过好似给人点了穴道,全身动弹不得,突然间大叫:“姑姑!”

那白衣女郎已走到了长廊尽头,听到叫声,身子剧烈一震,轻轻的道:“过儿,过儿,

你在那儿?是你在叫我吗?”回过头来,似乎在寻找甚么,但目光茫然,犹似身在梦中。

杨过从厅上急跃而出,拉住了她手,叫道:“姑姑,你也来啦,我找得你好苦!”接着

“哎唷”一声,却是手指上被情花小刺刺伤处蓦地□剧痛难当。

那白衣女郎“啊”的一声大叫,身子颤抖,坐倒在地,合了双眼,似乎晕了过去。杨过

叫道:“姑姑,你……你怎么啦?”过了半晌,那女郎缓缓睁眼,站起身来,说道:“阁下

是谁?你对我是怎生称呼?”

杨过大吃一惊,向她凝目瞧去,却不是小龙女是谁?忙道:“姑姑,我是过儿啊,

怎……怎地你不认得我了么?你身子好么?甚么地方不舒服?”

那女郎再向他望了一眼,冷冷的道:“我与阁下素不相识。”说着走进大厅,走到公孙

谷主身旁坐下。杨过奇怪之极,迷迷惘惘的回进厅来,左手扶住椅背。

公孙谷主一直脸色漠然,此时不自禁的满脸喜色,举手向法王等人道:“她便是兄弟的

新婚夫人,已择定今日午后行礼成亲。”说着眼角向杨过淡淡一扫,似怪他适才行事莽撞,

认错了人,以致令他新夫人受惊。

杨过这一惊更是非同小可,大声道:“姑姑,难道你……你不是小龙女么?难道你不是

我师父么?”那女郎缓缓摇头,说道:“不是!甚么小龙女?”

杨过双手捏拳,指甲深陷掌心,脑中乱成一团:“姑姑恼了我,不肯认我?只因咱们身

处险地,她故弄玄虚?她像我义父一样,甚么事都忘记了?可是义父仍然认得我啊。莫非世

间真有与她一模一样之人?”只说:“姑姑,你……你……我……我是过儿啊!”

公孙谷主见他失态,微微皱眉,低声向那女郎道:“柳妹,今日奇奇怪怪的人真多。”

那女郎也不睬他,慢慢斟了一杯清水,慢慢喝了,眼光从金轮法王起逐一扫过,却避开了杨

过,没再看他。众人但见她衣袖轻颤,杯中清水泼了出来溅上她衣衫,她却全然不觉。

杨过心下慌乱,□徨无计,转头问法王道:“我师父和你比过武的,你自然记得。你说

我……我认错了人么?”

当这女郎进厅之时,法王早已认明她是小龙女,然而她却对杨过毫不理睬,心想定是这

对少年男女闹甚么别扭,于是微微一笑,说道:“我也不大记得了。”小龙女与杨过联手使

玉女素心剑法,令他遭受生平从所未有之大败,他想倘若这对男女龃龉反目,于自己实是大

有好处,何必助他们和好?

杨过又是一愕,随即会意,心下大怒:“你这和尚可太也歹毒。当你在山顶养伤之际,

我出力助你,此时你却来害我。”恨不得立时便杀了他。

金轮法王见他失神落魄,眼中却露出恨恨之意,寻思:“他对我已怀恨在心,留着这小

子总是后患。今日他方寸大乱,实是除他的良机。”拱手向公孙谷主笑道:“今日欣逢谷主

大喜,自当观礼道贺,只是老衲和这几位朋友未携薄礼,未免有愧。”

公孙谷主听他说肯留下参与婚礼,心中大喜,对那女郎道:“这几位都是武林高人,只

须请到一位,已是莫大荣幸,何况请到了……请到了……”他本想说“六位”,但觉杨过少

年轻浮,适才见他与周伯通动手,姿式虽然美观,功力却是平平,料想武学修为华而不实,

不能将他列于“武林高人”之数,但若将他除外而只说“五位”,未免又过于着迹,微一踌

躇,接口道:“……请到了这众位英雄。”就没接下文。法王暗想:“这谷主气派俨然,瞧

他布渔网擒拿老顽童的阵势,武功智谋都甚了得,可是器量却小。杨过与小龙女说了这几句

话,他就耿耿于怀。”

公孙谷主道:“柳妹,这位是金轮法王……”一个个的说了下去,最后说了杨过姓名。

那女郎听到各人名号时只微微点头,脸上木然,似对一切全不萦怀,对杨过却是连头也不

点,眼睛向着厅外。

杨过满脸胀得通红,心中已如翻江倒海一般,公孙谷主说甚么话,他半句也没听见。尼

摩星、尹克西等本来不知他渊源,只道他认错了人,以致有愧于心。

公孙绿萼站在父亲背后,杨过这一切言语举止却没半点漏过她的耳目,尽自思量:“晨

间他手指给情花刺伤,即遭相思之痛,瞧他此时情状,难道我这新妈妈便是他意中人么?天

下事怎能有如此巧法?莫非他与这些人到我谷中,实是为我新妈妈而来?”侧头打量那“新

妈妈”时,见她脸上竟无喜悦之意,亦无娇羞之色,实不似将作新嫁娘的模样,心下更是犯

疑。

杨过胸口闷塞,如欲窒息,随即转念:“姑姑既然执意不肯认我,料来她另有图谋,我

当别寻途径试探真相。”于是站起身来,向谷主一揖,朗声说道:“小子有位尊亲,与……

与这位姑娘容貌极是相像,适才不察,竟致误认,还请勿罪。”

公孙谷主听到他这几句雍容有礼之言,立时改颜相向,还了一揖,说道:“认错了人,

那也是常情,何怪之有?只是……”顿了一顿,笑道:“天下竟然另有一个如她这等容颜之

人,那不仅巧合,也是奇怪之极了。”言下之意,自是说普天之下那□还能有一个这般美貌

的女子?

杨过道:“是啊,小子也是十分奇怪。小子冒昧,请问这位姑娘高姓?”公孙谷主微微

一笑,道:“她姓柳。尊亲可也姓柳?”杨过道:“那倒不是。”心下琢磨:“姑姑干么要

改姓柳?”突然心念一动:“啊,为的是我姓杨。”念头这么一转,手指上又剧痛起来。

公孙绿萼见他痛楚神情,甚有怜措之意,眼光浆终不离他的脸庞。

公孙谷主向杨过凝视片刻,又向那白衣女郎望了一眼,只见她低头垂眉,一声不响,心

中起疑,又想:“刚才她听到这小子呼唤,我隐隐听到她似乎说『过儿,过儿,你在那儿?

是你在叫我么?』莫非她真是这小子的姑姑?却何以不认他?”待要出言相询,但想眼下外

人众多,此事待婚礼之后慢慢再问不迟,于是话到口边,却又缩回。

杨过又道:“这位柳姑娘自非在谷中世居的了,不知谷主如何与她结识?”

古时女子本来决不轻易与外人相见,成亲吉日更加不会见客,但金轮法王等或是西域胡

人,或为江湖异流,绝不拘泥俗礼,见那白衣女郎出来,也不以为奇,只是觉得她于良辰吉

日兀自全身缟素,未免太也不伦不类;听得杨过询问谷主与她结识的经过,涉及旁人私情,

却均觉不免过份。

公孙谷主却也正想获知他未婚夫人的来历,心道:“这小子真的认识柳妹也未可知。”

说道:“杨兄弟所料不差。半月之前,我到山边采药,遇到她卧在山脚之下,身受重伤,气

息奄奄。我一加探视,知她因练内功走火,于是救到谷中,用家传灵药助她调养。说到相识

的因缘,实是出于偶然。”

法王插口道:“这正所谓千里姻缘一线牵。想必柳姑娘由是感恩图报,委身以事了。那

真是郎才女貌,佳偶天成啊。”他这番话似是奉承谷主,用意却在刺伤杨过。

杨过一听此言,果是脸色大变,全身发颤,突然间喉头微甜,一口鲜血喷在地下。

那白衣女郎见此情状,颤声道:“你……你……”急忙站起,伸手欲扶,但终于强自忍

住,跟着也是一口鲜血吐在胸口,白衣上赤血殷然。

这柳姑娘正是小龙女的化名。她那晚在客店中听了黄蓉一席话后,心想若与杨过结成夫

妇,累得他终身受世人轻视唾骂,自己于心不安,但若与他长自古墓中□守,日子一久,他

定会闷闷不乐,左思右想,长夜盘算,终于硬起心肠,悄然离去。但她对杨过实是情深爱

重,如此毅然割绝,实系出于一片爱他的深意。心想若回古墓,他必来寻找,于是独自踽踽

凉凉的在旷野穷谷之中漫游,一日独坐用功,猛地□情思如潮,难以克制,内息突然冲突经

脉,引得旧伤复发,若非公孙谷主路过将她救起,已然命丧荒山。

公孙谷主失偶已久,眼见小龙女秀丽娇美,实是生平所难想像,不由得在救人的心意上

又加上了十倍殷勤。其时小龙女心灰意懒,又想此后独居,定然管不住自己,终不免重蹈覆

辙,又会再去寻觅杨过,遗害于他,见公孙谷主情意缠绵、吐露求婚之意,当即忍心答允,

心想此后既为人妇,与杨过这番孽缘自是一刀两断,兼之这幽谷外人罕至,料得此生与他万

难相见。岂知老顽童突然出来捣乱,竟将他引来谷中。

小龙女此刻斗然与杨过相逢,当真是柔肠百转,难以自已,心想:“我既已答允嫁与旁

人,还是装作不识得他,任他大怒而去,终身恨我。以他这般才貌,何愁无淑女佳人相配?

如此我虽伤心一世,却免得他日后受苦了。”因此眼见杨过情急难过,她总是漠然不理,但

心中凄侧,越来越是难忍,蓦地□见他呕血,又是怜惜,又是伤痛,不由得热血逆涌,喷将

出来。

她脸色惨白,摇摇幌幌的待要走入内堂,公孙谷主忙道:“快坐着别动,莫震动了经

脉。”转过头来,向杨过道:“你出去罢,以后可永远别来了。”

杨过热泪盈眶,向小龙女道:“姑姑,倘若我有不是,你尽可打我骂我,便是一剑将我

杀了,我也甘心。可是你怎能不认我啊?”小龙女低头不语,轻轻咳嗽两声。

公孙谷主见他激得小龙女吐血,早已恼怒异常,总算他涵养功夫极好,却不发作,低沉

着嗓子道:“你再不出去,可莫怪我手下无情。”

杨过双目凝视着小龙女,那去理睬这谷主,哀求道:“姑姑,我答允一生一世在古墓中

陪你,决不后悔,咱们一齐走罢。”

小龙女抬起头来,眼光与他相接,只见他脸上深情无限,愁苦万种,不由得心中摇动,

心道:“我这就随着他!”但立即想到:“我与他分手,又非出于一时意气。好好恶恶,前

后已思虑周详。眼下若无一时之忍,日后贻他终身之患。”于是将头转过,长叹一声,说

道:“我不认得你。你说些甚么,我全不明白。你好好的走罢!”

这几句话说得有气无力,可是言语中充满着柔情密意,除了马光佐是个浑人、全无知觉

之外,厅上人人皆知她对杨过实怀深情,这几句话乃是违心之言。

公孙谷主不由得醋意大作,心想:“你虽允我婚事,却从未对我说过半句如此深情的言

语。”侧目瞪了杨过一眼,但见他眉目清秀,英气勃勃,与小龙女确是一对少年璧人,寻

思:“瞧来他二人定是一对情侣。只因有甚言语失和,柳妹才愤而允我婚事,实则对这小子

全未忘情。『姑姑』、『师父』甚么的,定是他二人平素调情时称谓。这小子年纪比柳妹大

着几岁,怎能当真叫她『姑姑』、『师父』?”想到此处,目光中更露愤恨之色。

樊一翁对师父最是忠心,见他一直孤寂寡欢,常盼能有甚么法子为他解闷才好,日前见

师父救回一个美貌少女,而这少女又允下嫁,他心中的喜欢几乎不逊于乃师,此时突见杨过

出来阻挠,引得新师母呕血,师父却是一再忍耐,于是挺身而出,厉声喝道:“姓杨的小

子,你识趣就快走!我们谷主不喜你这等无礼的宾客。”

杨过听而不闻,对小龙女柔声又道:“姑姑,你真的忘了过儿么?”樊一翁大怒,伸手

往他背心抓去,想抓着他身子甩出厅去。杨过全心全意与小龙女说话,一切全是置之度外,

直至樊一翁手指碰到背心,这才惊觉,急忙回缩,对方五指抓空,只听嗤的一响,背上衣服

给抓出一个大洞。

杨过一再哀求,见小龙女始终不理,心中越来越急,若是在古墓之中或无人之处,自可

慢慢求恳,偏生大厅上有这么多外人,而樊一翁又来喝骂动手,满腔委屈,登时尽数要发□

在他身上,回头喝道:“我自与我姑姑说话,又干你这矮子甚么事了?”樊一翁大声喝道:

“谷主叫你出去,永远不许再来,你不听吩咐,莫怪我手下无情了。”杨过怒道:“我偏不

出去,我姑姑不走,我就在这□耽一辈子。就是在我死了,□骨化成灰,也是跟着她。”这

几句话自是说给小龙女听的。

公孙谷主偷瞧小龙女的脸色,只见她目中泪珠滚来滚去,终于忍耐不住,一滴滴的溅在

胸口鲜血之上。他又是含酸,又是担忧,向樊一翁做个眼色,微一摆手,叫他猛下杀手,毙

了杨过,索性断绝小龙女之念,免有后患。

樊一翁见到师父这个手势,倒是大出意料之外,他本来只想将杨过逐出谷去,叫他别再

罗唆,也就是了,想不到师父意会忽下杀人的号令,大声说道:“今日虽是师父大喜的好日

子,难道我就杀不得人么?”说着眼望师父。公孙谷主又是将手一摆,意思是说:“不用顾

忌甚么吉日良辰,尽管毙了这小子便是。”樊一翁拾起纯钢巨杖,在地下重重顿落,只震得

满厅嗡嗡发响,喝道:“小子,你当真不怕死么?”

杨过适才喷了一口血,此时胸头满腔热血滚来滚去,又要夺口而出。古墓派内功十分讲

究克己节欲,小龙女的师父传她心法之时,谆谆叮嘱须得摒绝喜怒哀乐,到后来小龙女克制

不住心情,以致数度呕血。杨过受小龙女传授,内功与她路子相同,此时手足冰冷,心想:

“我就在姑姑面前狂喷鲜血,一死了之,瞧她是否仍不理我?”但转念又想:“姑姑平时待

我何等亲爱,今日之事,中间定有别情,多半她受了这贼谷主的挟持,无可奈何,才不敢认

我。若我自残身躯,反而难与抗拒。”思念及此,雄心大振,决意拚命杀出重围,救护小龙

女脱险,当下镇慑心神,气沉丹田,将满腔热血缓缓压落,微微一笑,指着樊一翁道:“你

这死样活气的山谷,小爷要来时,你挡我不住,欲去时你也别想留客。”

众人见他本来情状大变,势欲疯狂,突然间神定气□,均感奇怪。

樊一翁先前见到杨过伤心呕血,心中暗暗代他难受,实不欲伤他性命,钢杖摆动,一股

疾风带得杨过衣袂飘动,喝道:“你到底出不出去?”公孙谷主眉头一皱,说道:“一翁,

你怎地罗唆个没完没了?”樊一翁见师父下了严令,只得抖起钢杖,往杨过脚胫上叩去。

公孙绿萼素知大师兄武艺惊人,虽然身长不满四尺,却是天生神力,武功已得父亲所传

十之七八,这柄钢杖下杀毙过不少极凶猛的恶兽。她料想杨过年纪轻轻,决难敌得过大师兄

九九八十一路泼水杖法,待得二人交上了手,再要救他就是极难,虽见父亲脸带严霜,神色

极怒,还是鼓足勇气,站出来向杨过道:“杨公子,你在这□多耽无益,又何苦枉自送了性

命?”语气温柔,充满了关怀之意。

法王等一齐向她望去,无不暗暗称奇,均想:“杨过和我等同时进谷,却怎地偷偷和这

女孩子结下了交情?”

杨过点头一笑,说道:“多谢姑娘好意。你爱不爱用长胡子编个辫子来玩?”公孙绿萼

一怔,问道:“甚么?”杨过道:“我拔下这矮子的胡子,送给你玩儿,好不好?”公孙绿

萼大惊失色,心想这般玩笑也敢开,你当真是活得不耐烦了。绝情谷中规矩极严,她劝杨过

这几句话,已是拚着受父亲重重一顿责罚,那知反引得他胡说八道,脸上一红,再也不敢接

嘴,退入了众弟子的行列。

樊一翁身躯矮了,对自己的胡子向来极为自负,听到杨过出言轻薄,猛地抛下钢杖,纵

上前来,喝道:“好小子,教你先吃我一胡子。”吆喝声中,长须已拂将过去。杨过笑道:

“老顽童没剪下你的胡子,我来试试。”从背囊中取出大剪刀,疾向他胡子上剪落。樊一翁

胡子直甩,猛往他头顶击落,势道着实凌厉。杨过步子微挫,早已让开,剪刀刃口回了过

来,喀一的一响,双刃合拢。樊一翁大惊,急忙一个□斗翻出,只要迟得瞬息之间,一丛胡

子便全给他剪断了。这一下惊得他非同小可。旁观众人也是不约而同“吁”的一声低呼。

要知杨过请冯默风打造这柄剪刀,原意是对付李莫愁的拂尘。李莫愁以一对五毒神掌、

一柄拂尘纵横江湖,云帚上的功夫何等了得,杨过欲以大剪破她,事先早己细细想过,她拂

尘如何卷,大剪便如何刺,拂尘如何击,大剪又如何挟。岂不料李莫愁并未斗到,竟在这绝

倩谷中遇上这个以胡子当兵器的矮子。杨过心想:“你的胡子功再厉害,也决强不过李莫愁

的拂尘去。”当下有恃无恐,手持大剪着着进迫。樊一翁在胡子上已有十余年的功力,因有

双掌空着为辅,比之一般软鞭云帚更是厉害,只见他摇头幌脑,带动胡子,同时催发掌力向

杨过急攻。

适才周伯通以大剪去剪樊一翁胡子,反而被他以胡子卷住剪刀,只得服输。众人见识了

周伯通的功夫,均自忖与他相比实是有所不及,那知杨过使开了那把大剪刀,纵横剪挟,来

去绞舞,竟是远胜老顽童的手法,各人无不纳罕。以武技功力而轮,杨过与周伯通当然差得

甚远,但他事先曾细心揣摩过李莫愁的云帚功夫,设想了剪刀的招数,而樊一翁的胡子正与

云帚的用法大同小异,他这剪刀使将开来,果然是得心应手,大占上风。比之周伯通胡乱拿

一柄大剪刀来全无章法的乱挟乱剪,自是大不相同。但法王等不知缘由,亲眼见到老顽童将

大剪刀交给杨过,料想以周伯通之为人,这把古怪胡闹的兵刃自然是他异想天开而去打造来

的。杨过擅于使剑,乃法王所素知。

樊一翁数次险为剪刀所伤,登时除了轻视他年少无能之心,招法一变,将胡子舞得团团

乱转,四面八方的打将过去,纵击横扫,居然也成招数。杨过连挟数剪,尽数落空,又见敌

人掌风凌厉,有时胡子是虚招,掌力是实,有时掌法诱敌,却以胡子乘隙进攻,虚虚实实,

的是武林中前所未见的奇妙功夫。辗转拆了数十招,杨过心想:“这谷主阴险狠辣,武功定

是远在矮子之上,我不胜其徒,焉能敌师?”心中微感焦躁。只是樊一翁的胡子又长又厚,

比李莫愁的拂尘长大得多,铺发开来,实无破绽。

又拆数招,杨过凝神望着对手,但见他摇头幌脑,神情滑稽,胡子越是使得急,那颗圆

圆的小脑袋尤其幌动得厉害,斗地心念一动,已想到破法,剪刀喀的一声,跃后半丈,叫

道:“且慢!”樊一翁并不追击,道:“小兄弟,你既服输,还是快出谷去罢!”杨过笑着

摇了摇头,道:“你这丛大胡子剪短之后,要多久才留得回来?”樊一翁怒道:“那关你甚

事?我的胡子从来不剪的。”杨过摇头道:“可惜,可惜!”樊一翁道:“可惜甚么?”杨

过道:“我三招之内,就要将你的大胡子剪去了。”

樊一翁心想:“你和我已斗了数十招,始终是个平手,三招之内要想取胜,哼,那是梦

想。”怒喝一声:“看招!”右掌劈出。杨过左手斜格,右剪砸落,击向对方左额。他身子

高,击敌头脸时剪刀自上而下,樊一翁侧头闪避,不料杨过左掌跟着落下,劈他右额。这一

劈势道极是凶猛,樊一翁忙又偏头向左避让,敌招来得快,他这一偏也是极为迅捷,长胡子

跟着甩了起来。杨过的大剪刀早已张开了守在右方,喀的一声,将他胡子剪去了两尺有余。

众人“啊”的一声,无不大感惊讶,见他果然只用三招,就将樊一翁的胡子剪断了。

原来杨过久斗之下,终于发现樊一翁胡子左甩,脑袋必先向右,胡子上击,脑袋必先低

垂,暗骂自己愚蠢:“他胡子长在头上,若要挥动胡子,自然必先动头。我竟然不击其根

本,却一味与他的胡子缠闹,实是大傻蛋一个。”心中定下了击首剪须之计,这才声言三招

剪他胡子。

樊一翁一呆,见自己以半生功夫留起来的胡子一丝丝落在地下,又是可惜,又是愤怒,

一个起落,将钢杖抢在手中,怒喝:“今日不拚个你死我活,你休想出得谷去。”杨过笑

道:“我本就不想出去啊!”樊一翁钢杖横扫,往他腰□击去。

马光佐刚才与樊一翁□打良久,着实吃了亏,这时甚是得意,大声道:“老矮子,你相

貌本就不美,少了这一大把胡子,那更是怪模怪样之极了。”樊一翁听了,咬牙切齿,手上

又加了三分劲。

杨过与他相斗多时,一直是与他胡子的柔力周旋,不知他膂力如何,见他钢杖挥来,伸

出剪刀去一洛,只听得当的一声巨响,手臂酸麻,剪刀已给钢杖打得弯了过来,不成模样。

就只这么一招,那大剪刀已不能再用。旁观众人眼见杨过已然获胜,不料兵刃一变,二

人登时优劣异势,樊一翁手持一件长大沉重的厉害兵刃,杨过却是拿着一堆废铁。公孙绿萼

忍不住叫道:“杨公子,你不及我大师兄力大,何必再斗?”

公孙谷主见女儿一再维护外人,怒气渐盛,向她瞪了一眼,只见她一脸的关切焦虑之

状,再向小龙女望去时,却见她神色淡然,竟不以杨过的安危萦怀,当即转怒为喜,暗想:

“原来她对这小子并无情意,否则眼见他身处险境,何以竟不介意?”他那知小龙女素知杨

过智计百出,武功也在樊一翁之上,二人相斗,他是有胜无败,是以绝不担心。

杨过将那扭曲的大剪刀抛在地下,说道:“老樊,你不是我敌手,快快丢下钢杖投降了

罢。”樊一翁怒道:“你若赢得我手中钢杖,我就一头撞死。”杨过道:“可惜,可惜!”

樊一翁叫道:“看招!”一招“泰山压顶”,钢杖当头击下。杨过侧身闪开,左足已踏住杖

头。樊一翁双手疾抖,甩起钢杖。杨过身随杖起,竟给他带在半空,左足却稳稳站在杖上。

樊一翁连抖几下,始终未能将他震落,待要倒转钢杖,杨过右足迈出,竟从杖身上走将过

去。

这两下怪招在旁人与樊一翁眼中,自是匪夷所思,其实却是古墓派武功中以绝顶轻功破

长大兵刃的常法。当年李莫愁在嘉兴破□外与武三通相斗,站在他当作兵器的栗树树干上,

武三通始终甩她不脱,便是这门功夫。樊一翁一怔之际,杨过左足又跨前一步,右足飞起,

向他鼻尖踢去。此时樊一翁处境狼狈之极,敌人附身钢杖,自己若向后闪跃,势必将敌人带

了过来,这一脚自是躲避不了,他双手持杖,无法分手招架,而胡子被剪,又少了一件防身

利器,情急之下,只得抛下钢杖,这才后跃而避了这一脚。当的一响,钢杖一端着地,另一

端当未跌落,已被杨过抄在手中。

马光佐、尼摩星、潇湘子等齐声喝采。杨过将钢杖在地下一顿,笑道:“怎么?”樊一

翁胀红了脸,道:“我一时不察,中了你的诡计,心中不服。”杨过道:“咱们再来过。”

将那钢杖轻轻抛去,樊一翁伸手去接。那知钢杖飞到他身前两尺余之处,突然向上跃起,樊

一翁接了个空,杨过飞身长臂,又抓了过来。马光佐等采声越响,樊一翁一张脸更是胀成了

紫酱色。

金轮法王与尹克西相视一笑,心中暗赞杨过的聪明。昨日周伯通以断矛掷人,劲力即发

即收,矛头掷出后中途变向,此时杨过自是学了他这个法子。只是矛头有四而钢杖惟一,钢

杖沉重,转劲不难,杨过此举远较周伯通为易。但公孙谷主与众弟子不知有此缘由,不免大

为惊诧。

杨过笑道:“怎么?要不要再来一次?”樊一翁胡子被剪,钢杖被夺,全是对方用智取

胜,要他认输,如何肯服?大声说道:“你若凭真实本领胜我,自然服你。”杨过微笑道:

“武学之道,以巧为先。你师父头脑不清,教出来的弟子自然也差劲了。我劝你啊,还是改

投明师的是。”这话自是指着公孙谷主的鼻子在骂了。

樊一翁心想:“我学艺不精,有辱师尊,若是当真不能取胜,今日只有自刎以谢师父

了。”一咬牙,猱身直上,杨过横持钢杖,交在他的手□,说道:“这一次可要小心了,若

再被我夺来,须怨不得旁人。”

樊一翁不语,右手牢牢抓住杖端,心道:“再要夺得此杖,除非将我这条手臂割去。”

杨过叫道:“小心了!”和身向前扑出,左手已搭住杖头,右手食中二指□取他的双目,同

时左足翻起,已压住杖身,这正是打狗棒法的绝招“□口夺杖”。

先两次杨过夺杖,旁人虽感他手法奇特,但看得清清楚楚,这一次却连樊一翁也不明其

中奥妙,只是眼睛一霎,钢杖又已到了敌人手中。只金轮法王武学深湛,又见识过打狗棒

法,才知道杨过所使是这路棒法中的手段。

马光佐叫道:“没胡子的长胡子,这一下你服了么?”樊一翁叫道:“他使的是妖术,

又非真实武功,我如何能服?”杨过笑道:“你要怎地才服?”樊一翁道:“除非你凭真实

本领打倒我,小老儿方肯服输。”杨过又将钢杖还他,道:“好罢,咱们再试几招。”

樊一翁对他空手夺杖的妙术极是忌惮,心想:“不论我如何占到上风,他抵挡不住之

时,只须突使妖术夺杖,终难胜他。”于是说道:“我使这般长大兵刃,你却空手,就算胜

了,你也不服。”

杨过笑道:“你是怕了我空手入白刃的功夫,也罢,我用一样兵刃便是。”目光在厅中

一转,只见大厅四壁光秃秃的全无陈设,一件可用的兵刃也无,院子中却有两株大柳树,枝

条依依,挂绿垂翠,他向小龙女望了一眼,说道:“你要姓柳,我就用柳枝作兵器罢!”说

着纵身入庭,折了一根寸许圆径的柳枝,长约四尺,长短粗细,就与丐帮的打狗棒相似,只

是不去柳叶,另增雅致。

小龙女心中混乱一片,对日后如何已是全无主见,杨过他她眼前越久,越是难以割舍。

她当时独自凝思,虽与杨过分手极是伤心,但想一了百了,尚可忍得,此刻这个人活生生的

来到眼前,但觉他一言一动,一笑一怒,无不令她心动意荡,欲待入内不闻不见,却又如何

舍得?她低头不语,内心却如千百把钢刀在绞剜一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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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发表于 2008-12-5 17:39:24 | 显示全部楼层

正文 第十八回 公孙谷主

樊一翁见杨过折柳枝作兵刃,宛似小儿戏耍,显是全不将自己放在眼□,怒气更盛,他

那知这柳枝柔中带韧,用以施展打狗棒法,虽不及丐帮世代相传的竹棒,其厉害处实不下于

宝剑宝刀。

马光佐道:“杨兄弟,你用我这柄刀罢!”说着刷的一声,抽刀出鞘,精光四射,确是

一柄利刃。杨过双手一拱,笑道:“多谢了!这位矮老兄人是不坏的,只可惜他拜错了师

父,武艺很差,一根柳条儿已够他受的。”柳枝抖动,往钢杖上搭去。

樊一翁听他言语中又辱及师尊,心想此番交手,实决生死存亡,再无容情,呼呼声响,

展开了九九八十一路泼水杖法。杖法号称“泼水”,乃是泼水不进之意,可见其严谨紧密。

杖法展开,初时响声凌厉,但数招之后,渐感挥出去方位微偏,杖头有点儿歪斜,带动

的风声也略见减弱。原来杨过使开打狗棒法中的“缠”字诀,柳枝搭在杖头之上,对方钢杖

到东,柳枝跟到东,钢杖上挑,柳枝也跟了上去,但总是在他劲力的横侧方向稍加推拉,使

杖头不由自主的变向。这打狗棒法的“缠”字一诀,正是从武学中上乘功夫“四两拨千斤”

中生发出来,精微奥妙,远胜于一般“借力打力”、“顺水推舟”之法。

众人愈看愈奇,万料不到杨过年纪轻轻,竟有如此神妙武功。但见樊一翁钢杖上的力道

逐步减弱,杨过柳枝的劲道却是不住加强。

此消彼长,三十招后,樊一翁全身已为柳条所制,手上劲力出得愈大,愈是颠颠倒倒,

难以自已,到后来宛如入了一个极强的旋风涡中,只卷得他昏头晕脑,不明所向。公孙谷主

伸手在石桌上一拍,叫道:“一翁,退下!”

这一声石破天惊,连杨过也是心头一凛,暗想:“此时岂能再让他退出。”手臂抖处,

已变为“转”字诀,身子凝立不动,手腕急画小圈,带得樊一翁如陀螺般急速旋转。杨过手

腕抖得愈快,樊一翁转得也是愈快,手中钢杖就如陀螺的长柄,也是跟着滴溜溜的旋转。杨

过朗声说道:“你能立定脚跟不倒,算你是英雄好汉。就只怕你师父差劲,教的出来徒儿上

阵要摔交。”柳枝向上疾甩,跃后丈许。

樊一翁此时心神身子已全然不由自主,眼见他脚步踉跄,再转得几转,立即就要摔倒。

公孙谷主斗然跃高,身在半空,举掌在钢杖头上一拍,轻轻纵回。这一拍看上去轻描淡写,

力道却是奇大,将钢杖拍得深入地下二尺有余,登时便不转了。樊一翁双手牢牢抓住钢杖,

这才不致摔倒,但身子东摇西摆,恍如中酒,一时之间难以宁定。

潇湘子、尹克西等瞧瞧杨过,又瞧瞧公孙谷主,心想这二人均非易与之辈,且看这场龙

争虎斗谁胜谁败,心下均存了幸灾乐祸的隔岸观火之意。只有马光佐一意助着杨过,大声呼

喝:“杨兄弟,好功夫!矮胡子输了!”

樊一翁深吸一口气,宁定心神,转过身来,突向师父跪倒,拜了几拜,磕了四个头,一

言不发,猛向石柱上撞去。众人都是大吃一惊,万想不到他竟是如此烈性,此武受挫竟会自

杀。公孙谷主叫声:“啊哟!”急从席间跃出,伸手去抓他背心,只是相距太远,而樊一翁

这一撞又是极为迅捷,一抓却抓了个空。

樊一翁纵身撞柱,使上了十成刚劲,突觉额头所触之处竟是软绵绵地,抬起头来,见是

杨过伸出双掌,站在柱前,说道:“樊兄,世间最伤心之事是甚么?”

原来杨过见樊一翁向师父跪拜,已知他将有非常之举,已自全神戒备,他与樊一翁相距

既近,竟然抢在头□,出掌挡了他这一撞。

樊一翁一怔,问道:“是甚么?”杨过凄然道:“我也不知。只是我心中伤痛过你十

倍,我还没自尽,你又何必如此?”樊一翁道:“你比武胜了,心中又有甚么伤痛?”杨过

摇头道:“比武胜败,算得甚么?我一生之中,不知给人打败过多少次。你要自尽,你师尊

急得如此。若我自尽,我师父却丝毫不放在心上,这才是最伤心之事啊。”

樊一翁还未明白,公孙谷主厉声道:“一翁,你再生这种傻念头,那便是不遵师令。你

站在一旁,瞧为师收拾这小子。”樊一翁对师命不敢有违,退在厅侧,瞪目瞧着杨过,自己

也不明白对他是怨恨?是愤怒?还是佩服?

小龙女听杨过说“若我自尽,我师父却丝毫不放在心上”这两句话,眼眶一红,几滴眼

泪又掉了下来,心想:“若你死了,难道我还会活着么?”

公孙谷主隔不片刻,便向小龙女瞧上一眼,不断察看她的神情,突见她又流眼泪,心下

又妒又恼,双手击了三下,叫道:“将这小子拿下了。”他自高身分,不屑与杨过动手。两

旁的绿衫弟子齐声答应,十六人分站四方,突然间呼的一声响,每四人合持一张渔网,同时

展开,围在杨过身周。

杨过与法王等同来,法王隐然是一多人的首领,此时闹到这个地步,是和是战,按理法

王该当挺身主持,但他只是微微冷笑,始终袖手旁观。

公孙谷主不知法王用意,还道他讥笑自己对付不了杨过,心道:“终须让你见见绝情谷

的手段。”双手又是击了三下。十六名绿衫弟子交叉换位,将包围圈子缩小了几步。四张渔

网或横或竖、或平或斜,不断变换。

杨过曾两次见到绿衫弟子以渔网阵擒拿周伯通,确是变幻无方,极难抵挡,阵法之精,

与全真教的“天罡北斗阵”可说各有千秋。心想:“以老顽童这等武功,尚且给渔网擒住,

我却如何对付?何况他是只求脱身,将樊马二人掷入网中,即能乘机免脱,我却偏偏要留在

谷中。”

每张渔网张将开来丈许见方,持网者藏身网后,要破阵法,定须先行攻倒持网的绿衫弟

子,但只要一近身,不免先就为渔网所擒,竟是无从着手。但见十六人愈迫愈近,杨过一时

不知如何应付,只得展开古墓派轻功,在大厅中奔驰来去,斜窜急转,纵横飘忽,令敌人难

以确定出手的方位。

他四下游走,十六名弟子却不跟着他转动,只是逐步缩小圈子。杨过脚下奔跑,眼中寻

找阵法的破绽,见渔网转动虽极迅速,四网交接处却总是互相重叠,始终不露丝毫空隙,心

想:“除了用暗器伤人,再无别法。”滴溜溜一个转身,手中已扣了一把玉蜂针,见西边四

人欺近,左手一扬,七八枚金针向北边四人掷去。

眼见四人要一齐中针,不料叮叮叮叮几声轻响,七八枚金针尽数被渔网吸住。原来渔网

金丝的交错之处,缀有一块块小磁石,如此一张大网,不论敌人暗器如何厉害,自是尽数挡

住。玉蜂针七成金、三成钢,只因这三成钢铁,便给网上的磁石吸住了。

杨过满拟一击成功,那料到这张网竟有这许多妙用,百忙中向公孙谷主瞪了一眼,料知

再发暗器也是无用。右手往怀中一揣,放回金针,正待再想破解之法,东边的渔网已兜近身

边,掌阵者一声呼哨,眼前金光闪动,一张渔网已从右肩斜罩下来。杨过身形一挫,待要从

西北方逸出,北边与西北的渔网同时凑拢。

杨过暗叫:“罢了,罢了!落入这贼谷主手中,不知要受何等折辱?”忽听南边持网人

中有人娇声叫道:“啊哟!”杨过回过头来,只见公孙绿萼摔倒在地,渔网一角软软垂下。

这正是渔网阵的一个空隙,杨过想也不想,身子已激射而出,脱出包围,但见公孙绿萼

连声呼痛,却向他使个眼色,叫他赶快逃出谷去。杨过暗想:“她舍命救我,情意自极可

感。但我这一出谷去,姑姑定然被迫与这贼谷主成婚,今日拚着给他擒住,身受千刀之苦,

也决不出谷。”站在厅角,双目瞪着小龙女,心想我在这顷刻之问身历奇险,难道你竟是无

动于中么?

但见小龙女仍是低首垂眉,不作一声。

公孙谷主击掌二下,四张渔网□地分开。他向公孙绿萼冷冷的道:“你干甚么?”公孙

绿萼道:“我脚上突然抽筋,痛得厉害。”公孙谷主早知女儿对杨过已然锺情,以致在紧急

当口放了他一条生路,只是有外人在座,不便发作,冷笑一声,道:“好,你退下。十四儿

补她的位置。”公孙绿萼垂首退开。一名绿衣少年应声而出,过去拉住了渔网,此人不过十

四五岁年纪,头上扎着两条小辫。

公孙绿萼向杨过偷瞧一眼,目光中大有幽怨之意。杨过心中歉仄,暗道:“姑娘的盛情

厚意,只怕我今生难以补报了。”

公孙谷主又击掌四下,十六名弟子又突然快步退入内堂,杨过一怔,心想:“难道你认

输了?”他正自奇怪,一回头,却见公孙绿萼神色极是惊惶,连使眼色,命他急速出谷,瞧

这模样,自己便似有大祸临头一般。杨过微微一笑,反而拉过一张椅子,坐了下来。忽听得

内堂叮叮当当一阵轻响,十六名弟子转了出来,手中仍是拉着渔网。

众人一见渔网,无不变色、原来四张渔网已经换过,网上遍生倒钩和匕首,精光闪闪,

极是锋利,任谁被网兜住,全身中刀,绝无活命之望。马光佐大叫:“喂,谷主老兄,你用

这般歹毒家伙对付客人,要不要脸?”

公孙谷主指着杨过道:“非是我要害你,我几次三番请你出去,你偏生要在此捣乱。在

下最后良言相劝,快快出谷去罢。”

马光佐见了这四张渔网,饶是他胆气粗壮,也不由得肉为之颤,听得网上刀钩互撞而发

出叮当之声,更是惊心动魄,站起身来拉着杨过的手道:“杨兄弟,这般歹毒的家伙,咱们

出去***为妙,你何必跟他呕气?”

杨过眼望小龙女,瞧她有何话说。

小龙女见谷主取出带有刀钩的渔网,心中早已想了一个“死”字,只待杨过一被渔网兜

住,自己也就扑在渔网之上,与他相拥而死。她想到此处,心下反而泰然,觉得人世间的愁

苦就此一了百了,嘴角不禁带着微笑。

她这番曲折的心事,杨过却那□明白,心想自己遭受极大危难,她居然还笑得出,心中

一痛,又比适才更甚,就在这伤心、悲愤、危急交迸之际,脑中□地闪过一个念头,也不再

想第二遍,迳自走到小龙女身前,微微躬身,说道:“姑姑,过儿今日有难,你的金铃索与

掌套给我一用。”

小龙女只想着与他同死之乐,此外更无别样念头,听了他这句话,当即从怀中取出一双

白色手套、一条白绸带子,递了给他。

杨过缓缓接过,凝视着她的脸,说道:“你现今认了我么?”小龙女柔情无限,微笑

道:“我心中早就认你啦!”杨过精神大振,颤声问道:“那你决意跟了我去,不嫁给这谷

主啦,是不是?”小龙女微笑点头,道:“我决意跟了你去,自是不能再嫁旁人啦。过儿,

我自然是你的妻子。”

她话中“跟了你去”四字,说的是与他同死,连杨过也未明白,旁人自然不懂,但“我

自然是你的妻子”这八个字,却是说得再也清楚不过。公孙谷主脸色惨白,双手猛击四下,

催促绿衫弟子动手。十六名弟子抖动渔网,交叉走动。

杨过听了小龙女这几句话,宛似死中复活,当真是勇气百倍,就算眼前是刀山油锅,他

也不放在眼□,当即戴上了刀枪不损的金丝掌套,右手绸带抖动,玲玲声响,绸带就如一条

白蛇般伸了出去。

绸带末端是个发声的金铃,绸带一伸一缩,金铃已击中南边一名弟子的“阴谷穴”,回

过来时击中了东边一名弟子的“曲泽穴”。那阴谷穴正当膝弯□侧,那人立足不牢,屈膝跪

下;曲泽穴位处臂弯,被点中的手臂酸软,渔网脱手。

这两下先声夺人,金铃索一出手,渔网阵立现破绽,西边持网的四名弟子一惊之下,攻

上时稍形迟缓,杨过金铃索倒将过来,玎玲玲声响,又将两名弟子点倒。但就在此时,北边

那张渔网已当头罩下,网上刀钩距他头顶不到半尺,以金铃索应敌已然不及。杨过左掌翻

起,一把抓住渔网,借力甩出,他手上戴着掌套,掌中虽然抓住匕首利钩,却是丝毫无损。

渔网被他抓住了一抖,斗然向四名绿衫弟子反罩过去。

众弟子操练渔网阵法之时,只怕敌人漏网免脱,但求包罗严密,从来没想到这渔网竟会

掉头反噬,但见网上明晃晃的刀钩向自己头上扑来,素知这渔网厉害无比,同声惊呼,撒手

跃开。那替补公孙绿萼的少年身手较弱,大腿上终于给渔网的匕首带着,登时鲜血长流,摔

倒在地,痛得哭号起来。

杨过笑道:“小兄弟,别害怕,我不伤你。”左手抖动渔网,右手舞起金铃索,但听得

呛□□、玎玲玲,刀钩互击,金铃声响,极是清脆动听。这一来,众弟子那□还敢上前,远

远靠墙站着,只是未得师父号令,不敢认输逃走,但虽不认输,却也是输了。

马光佐拍手顿足,大声叫好,只是人群之中惟有他一人喝采,未免显得寂莫,他叫了几

声,瞪眼向法王道:“和尚,杨兄弟的本领不高么?怎么你不喝采?”法王一笑,道:“很

高,很高,但也不必叫得这般惊天动地。”马光佐瞪眼道:“为甚么?”法王见公孙谷主双

眉竖起,慢慢走到厅心,当下凝神注视他的动静,再也不去理会马光佐说些甚么。

公孙谷主听小龙女说了“我自然是你的妻子”这八字后,已知半月来一番好梦到头来终

于成空,虽然又是失望,又是恼怒,但想:“我纵然得不了你的心,也须得到你的人。我一

掌将这小畜生击毙,你不跟我也得跟我,时日一久,终能教你回心转意。”

杨过见他双眉越竖越高,到后来眼睛与眉毛都似直立一般,不知是那一派的厉害武功,

心下也不禁骇然,右手提索,左手抓网,全神戒备,知道自己和小龙女的生死存亡,便在此

一战,实不敢有丝毫怠忽。

公孙谷主绕着杨过缓缓走了一圈,杨过也在原地慢慢转头,眼睛始终不敢离开他的眼

光,见他越是迟迟不动手,知道出手越是凌厉,只见他双手向前平举三次,双掌合拍,铮的

一响,铮铮然如金铁相击。杨过心中一凛,退了一步,公孙谷主右臂突伸,一把抓住渔网边

缘一扯。杨过但觉这一扯之力大得异乎寻常,五指剧痛,只得松手。公孙谷主将渔网抛向厅

角空着手的四名弟子,这才喝道:“退下!”

杨过渔网被夺,不容他再次抢到先手,绸索一振,金铃抖动,分击对方肩头“巨骨”与

颈中“天鼎”两穴。公孙谷主胸口门户大开,双臂长伸在外,但杨过不敢贸然击他前胸大

穴,先攻他身上小穴以作试探。公孙谷主的武功竟是另成一家,对杨过的金铃击穴绝不理

睬,右臂一长,□向他臂上抓来,但听叮叮两声,“巨骨”与“天鼎”双穴齐中,他恍若不

觉,呼的一响,手抓变掌,拍向杨过左乳。杨过大惊,急忙侧身急闪,幸好他轻身功夫了

得,才让开了对方这斗然而来的一掌。

杨过曾听欧阳锋、洪七公、黄药师等武林好手谈论武功,知道一人内功练到上乘境界,

当敌招袭到之际可以暂时封闭穴道,但总有迹象可寻。又如欧阳锋的异派武功,练得经脉倒

转,周身大穴全部变位,可是其时他头下脚上,更是一望而知。眼前这个敌人却对点穴绝无

反应,就似身上不生穴道一般,这门功夫当真是罕见罕闻,心中一馁,不禁存了三分怯意。

眼见他双掌翻起,手掌心隐隐带着一股黑气,拍到时劲风逼人而来,心知厉害,不敢正面硬

接,右手以金铃索与他缠斗,左掌护住了全身各处要害。

顷刻间已拆了十余招,杨过全神招架,突见对方左掌轻飘飘当胸按来,似柔实刚,依稀

便是完颜萍的“铁掌”路子,忙跃开数尺。公孙谷主一掌按空,并不收招,手掌仍是伸出两

尺,身形一幌,已纵到杨过身前。常人出拳发掌,总是以臂使手,手臂回缩,拳掌便跟着打

出,他这一招却是以身发掌,手掌不动,竟以身子前纵之劲击向敌人。本来全身之力虽大于

一臂,然而以之发招,究嫌过于迟缓,公孙谷主这一掌却是威猛迅捷,兼而有之。杨过待要

侧身闪避,已然不及,只得左掌挥出,硬接了这一招。拍的一响,双掌相交,震得杨过退后

三步,公孙谷主却站在原地不动,只是身子微微一幌。

公孙谷主稳住了身子,显是大占上风,其实杨过掌力反击,也已震得他胁口一阵隐痛,

心中大感讶异:“我这一招铁掌功夫已使上了十成功力,这小子竟然接得下。缠斗下去,未

必能毙得了他。倘若给他打成平局,一切全不用说了。”双掌连拍,铮铮作响,声音极是刺

耳,说道:“姓杨的,本谷主掌下留情,你明白了么?”

若是平常比武,原是胜败已分,再打下去,杨过定然是有输无赢,谷主说到这句话,他

该当自认武功不及,但今日之事,心知对方决不能平平安安的放小龙女与自己出谷,除拚死

活之外,别无他途。当此生死大险之际,杨过对敌人仍是不改嬉皮笑脸的本色,何况小龙女

已认了他,心中喜乐无涯,当即哈哈一笑,说道:“你若打死了我,我姑姑焉能嫁你?你若

打不死我,我姑姑一般的不能嫁你。你那□是掌底留情了?你这是轻不得,重不得,无可奈

何之至,手足无措之极!”

杨过这番猜测,却是将对手的心地推想得太过良善。公孙谷主恨不得一招就将他打死,

绝了后患,纵然小龙女怨怪恼怒,那也顾不了许多,他的无可奈何,其实是一对手掌收拾不

了这个少年。他转头向女儿道:“取我兵刃来。”公孙绿萼迟疑不答。谷主厉声道:“你没

听见么?”公孙绿萼脸色惨白,只得应道:“是!”转入内堂。

杨过瞧了父女二人的神情,心想:“凭他一双空手,我已经对付不了,再取出甚么古怪

兵器,那还有甚么生路?此时不走,更待何时?”走到小龙女身前,伸出手来,柔声道:

“姑姑,你跟了过儿去罢!”

公孙谷主双掌蓄势,只要小龙女一站起身来伸手与杨过相握,立时便扑上去以铁掌猛袭

杨过背脊,心中打定了主意:“拚着柳妹怪责,也要将这小子打死。柳妹若是跟了他去,我

这下半生做人还有何乐趣。”

那知小龙女并不站起,只淡淡的道:“我当然要跟你去。只是这□的公孙谷主救过我性

命,咱们得跟他说明白一切缘由,请他见谅。”杨过大急,心想:“姑姑甚么事也不懂。你

跟他说明白了,难道他就会见谅?”

却听得小龙女问道:“过儿,这几天来你好吗?”问到这句话时,关切之情溢于言表。

杨过听到这温柔语意,见到这爱怜神色,便是天塌下来也不顾了,那□还想到甚么逃走?说

道:“姑姑,你不恼我了?”

小龙女淡淡一笑,道:“我怎么会恼你?我从来没恼过你。你转过了身子。”杨过依言

转身,只是不明她的用意。

小龙女从怀□取出一个小针线包儿,在针上穿了线,比量了一下他背心衣衫上给樊一翁

抓出的破孔,叹道:“这些日子我老在打算给你缝件新袍子,但想今后永不再见你面了,缝

了又有甚么用?唉,想不到你真会寻到这□来。”说话间凄伤神色转为欢愉,拿小剪刀在自

己衣角上剪下一块白布,慢慢的替他缝补。

当二人同在古墓之时,杨过衣服破了,小龙女就这么将他拉在身边,替他缝补,这些年

来也不知有过多少次。此时二人都已将生死置之度外,当真是旁若无人,大厅上虽是众目睽

睽,两人就似是在古墓中相依为命之时一般无异。

杨过欢喜无限,热泪夺眶而出,哽咽道:“姑姑,适才我激得你呕了血,我……我真是

不好。”小龙女微微一笑,道:“那不关你的事。你知道我早有这个病根子。没见你几日,

你功夫进步得好快。你刚才也呕了血,可没事吗?”杨过笑道:“那不打紧。我肚子□的血

多得很。”小龙女微笑道:“你就爱这么胡说八道。”

两人一问一答,说的话虽然平淡无奇,但人人都听得出来,他二人相互间情深爱切,以

往又有极深的渊源。法王等面面相觑。公孙谷主又惊又妒,呆在当地,不知如何是好。

杨过道:“这几天中我遇到了好几个有趣之人。姑姑,你倒猜猜我这把大剪刀是那□得

来的?”小龙女道:“我也在奇怪啊,倒似是你早料到这□有个大胡子,定打了这剪刀来剪

他胡子。唉,你真是顽皮,人家的长胡子辛辛苦苦留了几十年,却给你一下子剪断了,不可

惜么?”说着抿嘴一笑,明眸流转,风致嫣然。

公孙谷主再也忍耐不住,伸手往杨过当胸抓来,喝道:“小杂种,你也未免太过目中无

人。”杨过竟不招架,说道:“不用忙,等姑姑给我补好了衣衫,再跟你打。”

公孙谷主手指距他胸口数寸,他究是武学大宗匠的身分,虽然恼得胸口不住起伏,这一

招总是不便就此送到杨过身上。忽听公孙绿萼在背后说道:“爹爹,兵刃取来啦。”他并不

转身,肩头一幌,退后数尺,将兵刃接在手□。

众人看时,只见他左手拿着一柄背厚刃宽的锯齿刀,金光闪闪,似是黄金打造,右手执

的却是一柄又细又长的黑剑,在他手中轻轻颤动,显得刃身极是柔软,两边刃口发出蓝光,

自是锋锐异常。两件兵器全然相反,一件至刚至重,一件却极尽轻柔。

杨过向他一对怪异兵刃望了一眼,说道:“姑姑,前几日我遇见一个女人,他跟我说了

我杀父仇人是谁。”小龙女心中一凛,问道:“你的仇人是谁?”杨过咬着牙齿,恨恨的

道:“你真猜一辈子也猜不着,我一直还当他们等我极好呢。”小龙女道:“他们?他们等

你极好?”杨过道:“是啊,那就是……”

只听嗡嗡一响,声音清越,良久不绝,却是公孙谷主的黑剑与金刀相碰。他手腕抖动,

嗡嗡嗡连刺三剑,一剑刺向杨过头顶,一剑刺他左颈,一剑刺他右颈,都是贴肉而过,相差

不到半寸。那谷主自重身分,敌人既不出手抵御,也就不去伤他,只是这三剑击刺之准,的

是神技。

小龙女道:“补好啦!”轻轻在杨过背上一拍。杨过回头一笑,提着金铃索走到厅心。

公孙谷主的武功之中,闭穴功夫、渔网阵、金刀黑剑阴阳双刃三项得自祖传,只因世居

幽谷,数百年来不与外人交往,是以三项武功虽奇,却不为世间所知。且三项武功之中均有

重大破绽,若为高手察觉,不免惨遭杀身之祸。公孙氏祖训严峻,不得到江湖上逞能争雄,

也未始不是出于自知之明。公孙谷主二十余年前又学到铁掌门的武功。传他武艺之人虽非了

不起的高手,却是见识广博,心思周密,助他补足了家传武功中的不少缺陷,于阴阳双刃的

招数改进尤多,曾对他言道:“这门刀剑合使的武功至此已灿然大备,对手就算绝顶聪明,

也终不能在五十招内识破其中机关。但你双刃既动,岂有五十招内还杀他不得之理?”

他见杨过提索出战,当即叫道:“看剑!”黑剑颤动,当胸刺去,可是剑尖并非直进,

却是在他身前乱转圈子。杨过不知这黑剑要刺向何方,大惊之下,急向后跃。

公孙谷主出手快极,杨过后跃退避,黑剑划成的圆圈又已指向他身前,剑圈越划越大,

初时还只绕着他前胸转圈,数招一过,已连他小腹也包在剑圈之中,再使数招,剑圈渐渐扩

及他的头颈。杨过自颈至腹,所有要害已尽在他剑尖笼罩之下。金轮法王、尹克西、潇湘子

等生平从未见过这般划圈逼敌的剑法,无不大为骇异。

公孙谷主一招使出,杨过立即窜避,他连划十次剑圈,杨过逃了十次,竟是无法还手,

眼见敌人剑招越来越是凌厉,而左手倒提的一柄锯齿刀始终未用,待得他金刀再动,多半万

难抵敌,当下不及多想,窜跃向左,抖动金铃索,玎玲玲一响,金铃飞出,击敌左目。公孙

谷主侧头避过,挺剑反击。杨过大喜,铃索一抖,已将他右腿缠住,刚要收力拉扯,谷主黑

剑划下,嗤的一声轻响,金铃索从中断绝,这把黑剑竟是锋锐无比的利刃。

众人齐声“啊”的一叫,只听得风声呼呼,公孙谷主已挥锯齿刀向杨过劈去。杨过倒地

急滚,当的一响,震得四壁鸣响,原来他抢起樊一翁的钢杖挡架,杖刀相交,两人手臂都震

得隐隐发麻。公孙谷主暗自惊异:“这小子当真了得,竟接得住我十招以上。”左刀横斫,

右剑斜刺。本来刀法以刚猛为主,剑招以轻灵为先,两般兵刃的性子截然相反,一人同使刀

剑,几是绝不可能之事,但公孙谷主双手兵刃越使越急,而刀法剑法却分得清清楚楚,刚柔

相济,阴阳相辅,当真是武林中罕见的绝技。

杨过大喝一声,运起钢杖,使出打狗棒法的“封”字诀,紧紧守住门户。公孙谷主刀剑

齐施,一时竟然难以攻入。只是打狗棒法以变化精微为主,一根轻轻巧巧的竹棒自可使得圆

转自如,手中换了长大沉重的一条钢杖,数招之后便已感变化不灵。

公孙谷主忽地寻到破绽,金刀上托,黑剑划将下来,喀的一声,钢杖竟给黑剑割断。杨

过叫道:“妙极!我正嫌这劳什子太重!”舞动半截钢杖,反而大见灵动。公孙谷主“哼”

了一声,说道:“妙是不妙,瞧瞧再说。”左手金刀疾砍下来。

这一刀当头直砍,招数似乎颇为呆滞,杨过只须稍一侧身,便可轻易避过,然而谷主黑

剑所划剑圈却笼罩住了他前后左右,令他绝无闪避躲让之处。杨过只得举起半截钢杖,一招

“只手擎天”,硬接了他这招。但听得当的一声巨响,刀杖相交,只爆得火花四溅,杨过双

臂只感一阵酸麻。公孙谷主第二刀连着又上,招法与第一刀一模一样。杨过武学所涉既广,

临敌时又是机灵异常,但竟无法破解他这笨拙钝重的一招,除了同法硬架之外,更无善策。

刀杖二度相交,杨过双臂酸麻更甚,心想只要再给他这般砍上几刀,我手臂上的筋络也要给

震坏了。思念未定,谷主第三刀又砍了过来。再接数刀,杨过手中的半截钢杖已给金刀砍起

累累缺口,右手虎口上也震出血来。

公孙谷主见他危急之中仍是脸带微笑,左手一刀砍过,右手黑剑□地往他小腹上刺去。

杨过此时已给他逼在厅角,眼见剑尖刺到,忙伸手平掌一挡,剑尖刺中他掌心,剑刃弯成弧

形,弹了回来。原来小龙女的掌套甚是坚密,黑剑虽利,却也伤它不得。

杨过试出掌套不惧黑剑,手掌一翻,突然伸手去拿他剑锋,要师法当年小龙女拗断郝大

通长剑的故技,那料到公孙谷主手腕微震,黑剑斗地弯弯的绕了过去,剑尖正中他下臂,鲜

血迸出。杨过一惊,急忙向后跃开。公孙谷主却不追击,冷笑几声,这才缓步又进。倘若公

孙谷主手中只一柄锯齿金刀,或是一柄能拐弯刺人的黑剑,杨过定然有法抵御,现下两件兵

刃一刚一柔,相济而攻,杨过登时给打了个手忙脚乱。

法王、尹克西、潇湘子、尼摩星在一旁瞧着,均想:“这谷主的阴阳双刃实是凌厉凶狠

已极,也亏得这小子机变百出,竟然躲得过这许多恶招。”

公孙谷主左刀砍过,右剑疾刺,杨过肩头又中,袍子上鲜血斑斑。谷主沉声道:“你服

了没有?”杨过微笑道:“你大占便宜的和我比武,居然还来问我服是不服,哈哈,公孙谷

主,怎地你如此不要脸?”谷主收回刀剑,道:“我占了甚么便宜,倒要请教。”杨过道:

“你使的是凑手兵刃,左手一柄怪刀,右手一柄奇剑,这一刀一剑,只怕走遍天下也再找不

到同样的一对儿,是不是?”谷主道:“是便怎样?你的掌套铃索,可也并不寻常啊。”

杨过将半截钢杖往地下一掷,笑道:“这是你大胡子弟子的。”除下掌套,拾起割成了

两段的金铃索,掷给小龙女,道:“这是我姑姑的。”他双手一拍,弹了弹身上灰尘,也不

理三处伤口中鲜血泊泊流出,笑道:“我空手来你谷中,岂有为敌之意?你要杀便杀,何必

多言。”

公孙谷主见他气度□适,面目俊秀,身上数处受伤,竟是谈笑自如,行若无事,相较之

下,不由得自惭形秽,心想:“此人非我所及,若是留在世上,柳妹定是倾心于他。”点了

点头,说道:“好!”挺剑往他胸口直刺过去。

杨过早已打定了主意:“我既然打他不过,任他刺死便了。”见他剑到,不闪不避,却

回头去望着小龙女,心想:“我瞧着姑姑而死,那也快活得很。”只见小龙女脸带甜笑,一

步步向他走近,四目相投,对公孙谷主的黑剑竟是谁都不瞧一眼。

公孙谷主与杨过素不相识,那□来的仇怨?所以要将他置之死地,自全是为了小龙女之

故,因此一剑既出,情不自禁的向小龙女瞧去。这一眼瞧过,心中立时打翻了醋缸,但见她

情致缠绵的望着杨过,再斜眼向杨过看去,见他神色也与小龙女一般无异。此时黑剑剑尖已

抵住杨过胸口,只须臂力微增,剑尖便透胸而入,但小龙女既不惊惶关切,杨过也不设法抵

御,两人痴痴的互望,心意相通,早把身外之事尽数忘了。公孙谷主愤恚难平,心道:“此

时将这小子杀了,看来柳妹立时要殉情而死,我定须逼迫她和我成婚,过了洞房花烛,再杀

这小子不迟。”叫道:“柳妹,你要我杀他呢,还是饶他?”

小龙女眼望杨过之时,全未想到公孙谷主,突然给他大声一呼,这才醒悟,惊道:“把

剑拿开,你剑尖抵着他胸口干么?”谷主微微冷笑,说道:“要饶他性命不难,你叫他立时

出谷,莫阻了你我的吉期。”

小龙女未见杨过之时,打定了主意永世不再与他相会,拚着自己一生伤心悲苦,盼他得

能平安喜乐,此时当真会面,如何再肯与谷主成亲?自知这些日子来自己所打的主意绝难做

到,宁可自己死了,也不能舍却他另嫁旁人,于是回头向谷主道:“公孙先生,多谢你救我

性命。但我是不能跟你成亲的了。”

公孙谷主明知其理,仍是问道:“为甚么?”

小龙女与杨过并肩而立,挽着他的手臂,微笑道:“我决意与他结成夫妻,终身□守,

难道你瞧不出来吗?”公孙谷主身子幌了两幌,说道:“当日你若坚不答允,我岂能乘人之

危,以势相逼?你亲口允婚,那可是真心情愿的。”小龙女说道:“那不错,可是我舍不了

他。咱们要去了,请你别见怪。”说着拉了杨过的手,迳往厅口走去。

公孙谷主急纵而起,拦在厅口,嘶哑着嗓子道:“若要出谷,除非你先将我杀了。”小

龙女微笑道:“你于我有救命大恩,我焉能害你?再说,你武功这般高强,我也决计打你不

过。”一面说,一面撕下自己衣襟给杨过裹伤。

金轮法王突然大声说道:“公孙谷主,你还是让他们走的好。”谷主哼了一声,铁青着

脸不语。法王又道:“他二人双剑联手,你的金刀黑剑如何能敌?与其陪了夫人又折兵,还

不如卖个人倩,让了他罢。”他败在小龙女与杨过联手的“玉女素心剑法”之下,引为毕生

奇耻,此后苦苦思索,始终想不出破解之法,这时见谷主阴阳刃法极是厉害,颇不在自己金

轮之下,于是出言相激,要他三人相斗,一来可乘机再钻研二人联剑招法中的破绽,寻求取

胜复仇之机,二来也盼他们斗个三败俱伤。

其实他纵不出言相激,公孙谷主也决不能让小龙女与杨过携手出谷,回头向金轮法王怒

视一眼,心想:“你胆敢在我面前说这般言语。此刻无暇,日后再跟你算帐。”转过头来,

咬牙切齿的瞧着小龙女,心道:“你的心不给我,身子定须给我。你活着不肯跟我成亲,你

死了我也要跟你成亲。”初时他本拟以杨过的性命相胁,逼迫小龙女屈服,但见二人泯不畏

死,心想纵然二人齐杀,也决不放人,双眉又是缓缓上竖,脸上杀气渐盛。

忽听得马光佐粗声叫道:“喂,公孙老头儿,人家说过不跟你成亲了,你还拦着人家干

甚么?死皮赖活的,要脸不要?”潇湘子阴恻恻的插口道:“马兄别要胡说,公孙谷主今日

已摆下喜宴,要请咱们大吃一顿呢。”马光佐大声道:“他的清水素菜,有甚么吃头?我若

是这位姑娘,也决不嫁他。如她这般美貌,便是皇帝娘娘也做得,何苦跟一个凶霸霸的老头

儿一辈子吃青菜豆腐。就算不气死,淡也淡死了她!”

小龙女转过头来,婉言道:“马大爷,公孙先生于我有活命之恩,我……我……心中是

永远感激他的。”

马光佐叫道:“好罢,公孙老儿,你若要做个大仁大义之人,不如今日就让他小俩口儿

在此间拜堂成亲,洞房花烛。若是你救了一位姑娘,便想霸占她身子,岂不是如同下三滥的

土匪贼强盗?”他心直口快,说出来的话句句令人刺心逆耳,却又难以反驳。

公孙谷主杀机一起,决意要将入谷外人一网打尽,当下不动声色,淡淡的道:“我这绝

情谷虽非甚么了不起的地方,但各位说来便来,说去便去,我姓公孙的也太过让人小觑了。

柳姑娘……”

小龙女嫣然一笑,道:“我说姓柳是骗你的,我姓龙。为的是他姓杨,我便说姓柳。”

公孙谷主醋意更甚,对她这几句话只作没听见,仍道:“柳姑娘,这……”他一句话还没接

下去,马光佐插口道:“这位姑娘明明说是姓龙,你何以叫她柳姑娘?”小龙女道:“公孙

先生叫惯了,这只怪我先前骗他的不好,他爱叫甚么便叫甚么罢。”

公孙谷主对二人之言绝不理会,仍道:“柳姑娘,这姓杨的只要胜得了我手中阴阳双

刃,我自任他平安出谷。咱二人私下的事,咱们自行了断,可与旁人无干。”说来说去,仍

是要凭武力截留小龙女。

小龙女叹了一口气,道:“公孙先生,我原不愿与你动手,但他一个人打你不过,我只

好帮他。”公孙谷主双眉竖成两条直线,说道:“你不怕自己适才呕过血,那么一起上也

成。”小龙女对他极感抱憾,又道:“我和他都没兵刃,空手跟你这对刀剑相斗准定是输。

你大人大量,还是放我们走罢。”

金轮法王插口说道:“公孙谷主,你这谷中包罗万有,还缺两把长剑么?只是我先得提

醒你,他二人双剑联手,只怕你性命难保。”

公孙谷主向西首一指,道:“那边过去第三间便是剑室,你们要甚么兵刃,自行去挑选

罢。只怕我所藏的利器,这几位贵客身上还未必有。”说着嘿嘿冷笑。

杨过与小龙女互视一眼,均想:“我二人若能撇开了旁人,在静室中相处片刻,死亦甘

心。”当即携手向西,从侧门出去,走过两间房,来到第三间房前。

小龙女眼光始终没离开杨过之脸,见房门闭着,也不细看,伸手推开,正要跨过门槛进

去,杨过猛地想到一事,忙伸手拉住道:“小心了。”小龙女道:“怎么?”杨过左足踏在

门槛之外,右足跨过门槛往地板上一点,立即缩回,丝毫不见异状。小龙女道:“你怕谷主

要暗害咱们吗?他这人很好,决不致于……”刚说完这三句话,猛听得嗤嗤声响,眼前白光

闪动,八柄利剑自房门上下左右挺出,纵横交错,布满入口,若是有人于此时踏步进门,武

功再高,也难免给这八柄利剑在身上对穿而过。

小龙女透了口长气,说道:“过儿,这谷主恁地歹毒,我真瞧错他的为人了。咱们也不

用跟他比甚么剑,这就走罢。”忽听身后有人说道:“谷主请两位入室拣剑。”两人回过头

来,只见八名绿衫弟子手持带刀渔网,拦在身后,自是谷主防杨龙二人相偕逃走,派人截住

了后路。小龙女的金铃索已被黑剑割断,再不能如适才这般遥点绿衫弟子的穴道。

小龙女向杨过道:“你说这室中还有甚么古怪?”杨过将她双手握在掌中,说道:“姑

姑,此刻你我相聚,复有何撼?便是万剑穿心,你我也死在一起。”小龙女心中也是柔情万

种。两人一齐步入剑室,杨过随手把门带上。

只见室中壁上、桌上、架上、柜中。几间,尽皆列满兵刃,式样繁多,十之八九都是古

剑,或长逾七尺,或短仅数寸,有的铁□斑驳,有的寒光逼人,二人眼光撩乱,一时也看不

清这许多。

小龙女对杨过凝视半晌,突然“嘤”的一声,投入他的怀中。杨过将她紧紧抱住,在她

嘴上亲去。小龙女在他一吻之下,心魂俱醉,双手伸出去搂住他头颈。

突然砰的一声,室门推开,一名绿衫弟子厉声说道:“谷主有令,拣剑后立即出室,不

得逗留。”

杨过脸上一红,当即双手放开。小龙女却想自己喜欢杨过,二人相拥而吻决没甚么不

该,只是有人在旁干扰,难以畅怀,当下叹了一口气,轻声说道:“过儿,待咱们打败了那

谷主,你再这般亲我。”杨过笑着点了点头,伸左手搂住她腰,柔声道:“我永生永世也亲

你不够。你拣兵器罢。”

小龙女道:“这□的兵刃瞧来果然均是异物,没一件不好。咱们古墓□也没这么多。”

于是先从壁间逐一看去,要想拣一对长短轻重都是一般的利剑,则与杨过联手御敌之时收效

最大,但瞧来瞧去,各剑均自不同。她一面看,一面问道:“适才进室之时,你怎知此处装

有机关?”杨过道:“我从谷主的脸色和眼光中猜想而知。他本想娶你为妻,但听到你要和

我联手斗他,便想杀你了。以他为人,我不信他会好心让咱们来拣选兵刃。”

小龙女又低低叹了口气,道:“咱们使玉女素心剑法,能胜得了他么?”杨过道:“他

武功虽强,却也并不在金轮法王之上。我二人联手胜得法王,谅来也可胜他。”小龙女道:

“是了,法王不住激他和我二人动手,却也是存了私心。”杨过微笑道:“人心鬼蜮,你也

领会得一些了。”随即说道:“我只担心你的身子,刚才你又呕了血。”

小龙女笑靥如花,道:“你知道的,我伤心气恼的时候才会呕血,现下我欢喜得很,这

点内伤不算甚么。你也呕了血,不打紧罢?”杨过道:“我见了你,甚么都不碍事了。”小

龙女柔声道:“我也这样。”顿了一顿,又道:“你近来武功大有进境,合斗法王之时咱们

尚且能胜,何况今日?”杨过听了此言,也觉这场比试定能取胜,握着她手说道:“我想要

你答应一件事,不知你肯不肯?”

小龙女柔声道:“你又何必问我?我早已不是你师父,是你的妻子啦。你说甚么,我便

听你的吩咐。”杨过道:“那……那真好,我……却不知道。”小龙女道:“自从那天在终

南山的晚上,你和我这般亲热,我怎么还能是你的师父?你虽不肯娶我为妻,在我心□,我

早就是你的妻子了。”杨过不知那晚在终南山上到底为了何事,她才突然如此相问,或许是

她一时心情激动,心想:“那天我义父欧阳锋授我武功,将你点倒,我可并没和你亲热

啊。”但耳听得她如此柔声说着缠绵的言语,醺醺如醉,一时也说不出话来。

小龙女靠在他胸前,问道:“你要我答应甚么?”杨过抚着她秀发,说道:“咱们胜了

那谷主,立即动身回古墓,以后不论甚么,你永远不能再离开我身边。”小龙女抬起头来,

望着他双眼,说道:“难道我想离开你么?难道离开你之后,我的伤心不及你厉害么?我自

然答应你,便是天塌下来,我也不离开你啦。”

杨过大喜,待要说话,忽听为首的绿衫弟子大声道:“拣定了兵刃没有?”

小龙女微微一笑,向杨过道:“咱们尽快走罢。”转过身来,想住意取两把剑便是却见

西壁间一大片火烧的焦痕,几张桌椅也均烧得残破,不禁一怔。杨过笑道:“那老顽童曾闯

进这剑房中来过,放了一把火,这焦痕自是他的手笔了。”只见屋角□半截画幅之下露出两

段剑鞘来。他心念一动:“这两把剑本是以画遮住,只因画幅给老顽童烧去半截,剑身才显

露出来。主人如此布置,这两把剑定是十分珍异。”于是伸手到壁上摘了下来,将一柄交给

小龙女,握住另一柄的剑柄,拔出剑鞘。

剑一出鞘,两人脸上都感到一阵凉意,但剑身乌黑,没半点光泽,就似一段黑木一般。

小龙女也拔剑出鞘。那剑与杨过手中的一模一样,大小长短,全无二致。双剑并列,室中寒

气大增,只是两把剑既无尖头,又无剑锋,圆头钝边,倒有些似一条薄薄的木鞭。杨过翻转

剑身,只见刻着两字,文曰:“君子”,再看小龙女那把剑时,刻的是“淑女”两字。杨过

本来不喜两剑形状,但很喜欢这成双成对的剑名,眼望小龙女瞧她意下如何。小龙女喜道:

“此剑无尖无锋,正好用来与谷主过招,他曾救我性命,我本不想伤他。”杨过笑道:“剑

名君子淑女。我可当不起。这『君』字若改成个『浪』字,我用起来就更好了。”说着举剑

虚刺两下,但觉轻重合手,极是灵便,道:“好,咱们便用这对剑罢。”

小龙女还剑入鞘,正要出室,只见桌上花瓶中插着的一丛花娇艳欲滴,美丽异常,只是

插得乱七八糟,不成格局,于是顺手去整理一下。杨过叫道:“啊哟,使不得。”但为时不

及,小龙女手指上已被花刺刺中数下,她愕然回顾,问道:“怎么?”杨过道:“这是情花

啊,你在谷中这些日子,难道不知么?”小龙女将伤指在口中吮了数下,摇头道:“我不知

道。情花?那是甚么花?”

杨过待要解释,一众绿衫弟子连声催促,于是两人重回大厅。公孙谷主早已等得极不耐

烦,向绿衫弟子怒目而视,显是怪责他们办事不力,何以任由杨龙二人耽搁了这许多时候。

众弟子极为害怕,均各变色。

公孙谷主待二人走近,说道:“柳姑娘,你拣定剑了?”小龙女取出“淑女剑”,点头

道:“我们用这对钝剑,不敢当真与谷主拚斗,只是点到为止如何?”谷主心中一凛,厉声

道:“是谁教你们取这剑的?”说着眼光向公孙绿萼一扫,随即又定在小龙女脸上。小龙女

微感奇怪,道:“没人教我们啊。这对剑用不得么?那我们去换过两把便是。”谷主怒目向

杨过横了一眼,道:“换两把剑,岂不又去半天?不用换了,动手罢。”

小龙女道:“公孙先生,咱们话说明在先,我和他跟你单打独斗,都非你对手,现下以

二对一,那是我们占了便宜。我们并非真的要跟你为敌,也不是与你比甚么胜败。只要你不

加阻拦,我们向你认输道谢。”谷主冷笑道:“赢得我手中刀剑,我自是任你们处置,倘若

你们输了,婚姻之约可再不能反悔。”小龙女淡然一笑,道:“我们输了,我和他葬身在这

谷中便是。”公孙谷主更不打话,左手金刀挥出,呼的一声,向杨过斜砍过去。

杨过提起剑来,还了一招“白鹤亮翅”,乃是全真派正宗剑法。公孙谷主心想:“这一

招虽然法度严谨,却也只平稳而已。”右剑回过,向他肩头直刺,竟是撇开小龙女,刀剑齐

向杨过身上招呼。杨过凝神应敌,严守门户,接了三招。

小龙女待谷主出了三招,这才挺剑上前。公孙谷主对她剑招却不以金刀招架,只在她来

势极急之时,方出黑剑挡开,招数之中显是故意容让。

法王看了七八招,微笑道:“公孙谷主,你这般惜玉怜香,只怕要大吃苦头。”公孙谷

主道:“大和尚,你若瞧不起在下,待会不妨下场赐教,此刻却不用费神指点。”说着催动

刀剑,厅中风声渐响。

又斗数合,杨过使一招全真剑法的“横行漠北”,小龙女使一招玉女剑法的“彩笔画

眉”,两下都是横剑斜削,但杨过长剑自左而右横扫数尺,小龙女这剑却不过微微两颤,两

招合成了玉女素心剑法中的一招“□下梳装”。公孙谷主一惊,举黑剑挡开了杨过长剑,横

金刀守住眉心。小龙女的剑刃堪堪划到他双目之上,刀剑相交,当的一响,金刀的刀头竟被

淑女剑割去了一截。

旁观众人都吃了一惊,想不到她手上这柄看来平平无奇的钝剑竟是如此锋锐。杨过与小

龙女也是大出意外,他们初时选此一对钝剑,只为了名目好听而双剑同形,不料误打误撞,

竟是选中了一对宝剑,这一来更是精神大振,双剑着着抢攻。

公孙谷主也是暗暗纳罕:“柳妹与这小子武功都不及我,二人合力我本来丝毫不惧,怎

知双剑合壁,竟然如此厉害,看来那贼秃的话倒也不假。若是今日输在他二人手下……若是

今日输在他二人手下……”想到此处,猛地□左刀右攻,右剑左击,使出他平生绝学“阴阳

倒乱刃法”来。黑剑本来阴柔,此时突然硬砍猛斫,变成了阳刚的刀法,而笨重长大的锯齿

金刀却刺挑削洗,全走单剑的轻灵路子,刀成剑,剑变刀,当真是奇幻无方。

金轮法王、潇湘子、尹克西三人都是见识广博,但这路阴阳倒乱的刀法剑法却是生平从

所未见,从所未闻。马光佐叫了起来:“喂,糟老头子,你这般乱七八糟,搅的是甚么古怪

名堂?你……你……你可越老越不成话了!”

公孙谷主不过四十来岁,年纪也不甚老,今日存心要与小龙女成亲,却给这浑人“糟老

头子长,糟老头子短”的叫着,心中如何不恼?此时也无余暇与他算帐,全力施展这门已苦

练了二十余年的武功,决意先打败杨龙二人再说。

杨过与小龙女双剑合壁,本已渐占上风,但对手忽然刀剑错乱,招数奇特,二人不由得

手忙脚乱,霎时之间连遇险招。杨过看出黑剑的威力强于金刀,当下将剑上的刀法尽数接了

过来,让小龙女去挡锯齿金刀,心想她兵刃上占了便宜,金刀不敢与她淑女剑相碰,当不致

有重大危险。但这样一来,二人各自为战,玉女素心剑法分成两截,威力立减。

公孙谷主大喜,当当当,挥剑砍了三刀,左手刀却同时使了“定阳针”、“虚式分

金”、“荆轲刺秦”、“九品莲台”四招。这四手剑招飘逸流转,四剑夹在三刀之中。杨过

尚能勉力抵御,小龙女却意乱心慌,想挥剑去削他刀锋,但金刀势如飞凤,劈削不到。杨过

情知不妙,拚着自身受伤,使一招全真剑法中的“马蹴落花”,平膀出剑,剑锋上指,将对

方刀剑一齐接过。小龙女当即回剑护住杨过顶心。二人一起一合,又回到了玉女素心剑法。

这套剑法的真谛在于使剑的两人心心相印,浑若一人,这一招杨过舍身相救,正是这剑术的

无上心法。小龙女见他不守门户,相救自己,怕他受害,忙伸剑代他守护,于是二人皆不守

而皆守,双剑之势骤然而长。

数招一过,公孙谷主额头微微见汗,刀剑左支右绌,败象已呈。小龙女与杨过却越打越

是顺手。杨过左手捏个剑诀,右手剑斜刺敌一左腰,小龙女双手持住剑柄,举剑上挑,这招

叫做“举案齐眉”,剑意中温雅密意,风光旖旎。她心中满溢柔情密意,回首凝视杨过,突

然之间,胸间犹如被大铁锤猛力一击,右手手指剧痛,险些连剑柄也拿捏不定,不由得脸色

大变,跃开三步。

公孙谷主冷笑道:“嘿,情花,情花!”心中既喜且妒。小龙女不明甚意,杨过却知是

情花之毒发作,她适才在剑室中被情花的小刺刺损手指,此刻动情,指上顿感剧痛。他曾身

受此苦,对小龙女极是怜惜,柔声问道:“很痛罢!”公孙谷主乘此良机,刀剑向杨过一阵

急攻,小龙女疼痛稍减,提剑又上。杨过心中关注,道:“你再休息一下。”岂知他一动柔

情,手指上也是疼痛斗作。

公孙谷主乘隙黑剑急砍,当的一响,将他君子剑打落在地,黑剑随即前挺,已抵住杨过

胸口。小龙女大惊来救,却给他金刀拦住,无法近身。谷主叫道:“拿下了这小子。”四名

绿衫弟子应声上前,撒网兜转,将杨过擒在网□,渔网绕了数转,将他牢牢缠住。公孙谷主

问道:“柳妹,你怎样?”

小龙女知道凭己一人非他敌手,将淑女剑往地下一掷,只声擦的一响,君子剑与淑女剑

互相跃近,并在一起,牢牢的再不分开,原来双剑均有极强的磁力。小龙女悠然道:“剑犹

如此,人岂不若?你将我们二人一齐杀了便是。”

公孙谷主哼了一声,道:“你随我来。”举手向法王等一拱道:“少陪!”转入内堂。

四名弟子拉着渔网,擒了杨过,跟着进去。小龙女也跟随入内。

马光佐道:“大和尚,僵□鬼,咱们得设法救人。”金轮法王微笑不答。潇湘子冷笑

道:“大个儿,你打得过这糟老头儿么?”马光佐抓耳摸腮,想不出主意,只道:“打不过

也得打!打不过也得打!”

公孙谷主昂首前行,走进一间小小的石室,说道:“割几困情花来。”

杨过与小龙女既已决心一死,二人只是相向微笑,对公孙谷主做甚么事、说甚么话,全

不理会。过不多时,石室门口传进来一阵醉人心魄的花香,二人转头瞧去,迎眼只见五色缤

纷,娇红嫩黄,十多名绿衫弟子拿着一丛丛的情花走进室来。他们手上臂上都垫了牛皮,以

防为情花的小刺所伤。公孙谷主右手一挥,冷然道:“都堆在这小子身上。”

霎时之间,杨过全身犹似为千万只黄蜂同时螯咬,四肢百骸,剧痛难当,忍不住大声号

叫。小龙女又是怜惜,又是愤怒,向公孙谷主喝道:“你干甚么?”抢上去要移开杨过身上

的情花。

公孙谷主伸臂挡住,说道:“柳妹,今日本是你我洞房花烛的吉期,却给这小子闯进谷

来,将大好的日子闹了个乱七八糟,我和他素不相识,原无怨仇,何况他既与你有旧,只畏

他谨守宾客之义,我自然也是礼敬有加,今日事己如此……”说到此处,左手一挥,众弟子

退出石室,带上了室门。他继续说道:“……是祸是福,全在你一念之间。”

杨过在情花小刺的围刺之下苦不堪言,只是不愿小龙女为自己难过,咬紧了牙关始终默

不出声,于公孙谷主的话半句也没听进耳去。小龙女望着他痛楚的神情,怜惜之念大起,就

在此时,手指上情花之毒发作,又是一阵剧痛,心想:“我只不过给情花略刺一下,已痛得

如此厉害,他遍身千针万刺,那可如何抵受?”

公孙谷主猜知她心意,说道:“柳妹,我是诚心诚意,想与你缔结百年良缘,对你只有

一片爱慕之忱,绝无歹意,这一节你自是明白的。”小龙女点点头,凄然道:“你待我一直

很好,且别说于我有救命之恩,在此之前,你对我千依百顺,殷勤周至,唯恐博不了我的欢

心。”她垂首半晌,长长叹了口气,说道:“公孙先生,当日你如没在荒山中遇着我,若是

没救我性命,任我没声没息的死了,于咱们三人都更好些。你硬逼我与你成亲,明知我会终

生不乐。这于你又有甚么好处?”

公孙谷主双眉又是缓缓竖起,低沉着声音道:“我向来说一是一,说二是二,决不容人

欺负折辱。你既答允了与我成亲,便得成亲。至于欢乐悉苦,世事原本难料,明天的事又有

谁知道了?大家走着瞧罢。”袍袖一挥,说道:“此人遍身为情花所伤,每过一个时辰,疼

痛便增一分,三十六日后全身剧痛而死。在十二个时辰之内,我有秘制妙药可给他医治,一

天之后却是神仙难救。他是死是活,就由你说罢。”说着缓步走向室门,伸手推开了门,转

头道:“若是你宁可任他慢慢痛死,那也由得你,你就在这儿瞧他三十六日,我对你绝无加

害之意,你尽可放心。十二个时辰之内你如回心转意,只须呼叫一声,我便拿解药来救他性

命。”说着便要迈步出室。

小龙女见杨过全身发颤,咬唇出血,双目本来朗若流星,此刻已是黯然无光,想得到他

身上如何痛苦,此时已然如此难当,若这疼痛每过一个时辰便增一分,一连痛上三十六天,

只怕地狱之中也无如此苦刑,一咬牙,说道:“公孙先生,我允你成亲便了。你快放了他,

取药解救。”

公孙谷主一直逼迫,为的便是要她口出此言,此时听在耳□,心中又是喜欢又是妒恨,

知道自今之后,这女子对己只有怨憎,决无半分情意,点头道:“你能回心转意,于大家都

好。今晚你我洞房花烛之后,明日一早我便取药救他。”小龙女道:“你先给他治好伤。”

谷主叹道:“柳妹,你也太小觑我了。好容易才叫你答允,你实非真心情愿,我就再蠢,也

岂能不知?难道我先能给他治伤么?”说着转身出门。

小龙女与杨过惨然相对,半晌无言。杨过缓缓的道:“姑姑,过儿承你倾心相爱,虽在

九泉,亦是心怀安畅。你将我一掌打死了罢!”小龙女心想:“我先将他打死,随即自

尽。”于是提起手来,潜运内劲。杨过脸露微笑,目光柔和,甜甜的瞧着她,低声道:“此

刻才是你我洞房花烛的时分呢。”小龙女见他神采飞扬,心想:“这般一个俊俏郎君,何以

老天便狠心如此,要他今日死于非命?”胸口一酸,突觉喉头发甜,似乎又要呕血,臂上的

劲力登时消失。她突然扑在杨过身上,情花的千针万刺同时刺入她的体内,说道:“过儿,

你我同受苦楚。”

忽听背后公孙谷主“啊哟”一声惊呼,道:“你……你……”随即冷冷的道:“那又何

苦如此?你身上挨痛,他的疼痛便能少了半分吗?”小龙女向杨过深深望了一眼,缓缓转过

身去,迈步出室,再不回头。公孙谷主向杨过道:“杨兄弟,再过十个时辰,我便携同灵药

前来救你。这十个时辰之中,只要你清心自持,不起情欲之念。纵有痛楚,亦不难熬。”说

着出室关门,迳自去了。

杨过身上受苦,心中伤痛:“前时所受的诸般苦楚,与今日相较已全都算不了甚么。这

谷主如此狠毒,我焉能一死了之,任由姑姑落在他手中苦受折磨?何况我父仇未报,岂能让

那假仁假义的郭靖、黄蓉作下恶事,不受报应?”思念及此,不由得热血如沸,激昂振奋,

“死不得,无论如何死不得!便算姑姑成了这谷主的夫人,我还是要救她出来。我还得苦练

武功,给死去的父母报仇。”于是咬紧牙关,盘膝坐起,虽在渔网之中不能坐正姿式,还是

气沉丹田,用起功来。

过了两个时辰,已是午后,一名绿衫弟子端着盘子走进来,盘中装着四个无酵馒头,说

道:“谷主今日新婚大喜,也让你好好吃一个饱。”将盘子放在渔网之侧,他手上密密层层

的包着粗布,唯恐为情花所伤。杨过伸手出网,取过四个馒头都吃了,心想:“我既要和这

贼谷主□拚到底,便不能作践自己身子。”那弟子笑道:“瞧不出你胃口倒好。”

突然门口绿影一幌,又有一名绿衫弟子进来,悄没声的走到那人身后,伸拳在他背心上

重重击落。先前那人没瞧见来人是谁,已被打得昏晕过去。

杨过见偷袭的那人竟是公孙绿萼,奇道:“你……你……”公孙绿萼转身先将室门关

上,低声道:“杨大哥悄声,我来救你。”说着解开渔网的结子,搬开丛丛情花,放了杨过

出来,她手上也缠着粗布。杨过迟疑道:“令尊若知此事……”公孙绿萼道:“我拚着身受

重责便是。”随手摘下一小丛情花,塞在那绿衫弟子口中,令他醒后不能呼救,然后将他缚

入渔网,情花堆了个满身,这才低声道:“杨大哥,倘若有人进来,你就躲在门后。你身中

剧毒,我到丹房去取解药给你。”

杨过好生感激,知她此举实是身犯奇险,自己与她相识不过一日,她竟背叛父亲来救自

己,说道:“姑娘,我……我……”内心激动,竟然说不下去了。公孙绿萼微微一笑,说

道:“你稍待片刻,我即时便回。”说着翩然出室。

杨过呆呆的出神:“她何以待我如此好法?我虽遭际不幸,自幼被人欺辱,但世上真心

待我之人却也不少。姑姑是不必说了,如孙婆婆、洪老帮主、义父欧阳锋、黄岛主这些人,

又和程英、陆无双,以及此间公孙绿萼这几位姑娘,无不对我极尽至诚。我的时辰八字必是

极为古怪,否则何以待我好的如此之好,对我恶的又如此之恶?”他却想不到自己际遇特

异,所逢之人不是待他极好,便是极恶,乃是他天性偏激使然,心性相投者他赤诚相待,言

语不合便视若仇敌,他待别人如是,别人自然也便如是以报了。

等了良久,始终不见公孙绿萼现身。杨过越等越是担忧,初时还猜想定是丹房中有人,

盗药一时不得其便,时刻渐久,心想纵然取药不得,她也必过来告知,瞧来此事已然凶多吉

少,她为我干冒大险,我怎可不设法相救?于是将室门推开一缝,向外张望,门外静悄悄的

并无人影,当即溜了出来,却不知公孙绿萼陷身何处。

正自□徨,忽听转角处脚步声响,他忙缩身转角,只见两名绿衫弟子并肩而来,手中各

执一条荆杖,显然是行刑之具。杨过大怒:“姑姑宁死不屈,这无耻谷主竟要对她苦刑逼

迫!”当下放轻脚步,跟随在两名弟子之后。那二人并不知觉,曲曲折折的绕过几道长廊,

来到一间石室之前,朗声说道:“启禀谷主,荆杖取到。”推门入内。

杨过心中怦怦而跳,见那石室东首有窗,于是走到窗下,凑眼向内张望,岂知小龙女不

在室内,公孙绿萼却垂首站在父亲之前。公孙谷主居中而坐,两名绿衫弟子手持长剑,守在

绿萼左右。

谷主接过荆杖,冷冷的道:“萼儿,你是我亲生骨肉,到底为何叛我?”公孙绿萼低头

不语。谷主道:“你看中了那姓杨的小子,我岂有不知?我本说要放了他,你又何必性急?

明日爹爹跟他说,就将你许配于他如何?”杨过如何不知公孙绿萼对己大有情意,但此刻听

人公然说将出来,一颗心还是怦然而动。

公孙绿萼低头不语,过了片刻,突然抬起头来,朗声说道:“爹爹,你此刻一心想着自

己成亲,那□还顾念到女儿?”公孙谷主哼了一声,并不接口。公孙绿萼又道:“不错,女

儿钦慕杨公子为人正派,有情有义。但女儿知他心目中只有龙姑娘一人。女儿所以救他,就

是……就是瞧不过爹爹的所作所为,别无他意。”杨过心中大是激动,暗想:“这贼谷主乖

戾妄为,所生的女儿却如此仁义。”

公孙谷主脸上木然,并无气恼之色,淡淡的道:“依你说来,那我便是为人不正派了,

便是无情无义了?”公孙绿萼道:“女儿怎敢如此数说爹爹。只是……只是……”谷主道:

“只是怎么?”绿萼道:“那杨公子身受情花的千针万刺,痛楚如何抵挡?爹爹,你大恩大

德,放了他罢。”谷主冷笑道:“我明日自会救他放他,何用你从中多事。”

公孙绿萼侧头沉吟,似在思量有几句话到底该不该说,终于脸现坚毅之色,说道:“爹

爹,女儿受你生养抚育的大恩,那杨公子只是初识的外人,女儿如何会反去助他?倘若爹爹

明日当真给他治伤,将他释放,女儿又何必冒险到丹房中来?”谷主厉声说道:“那你为何

又来了?”公孙绿萼道:“女儿就知爹爹对他不怀善意,你逼迫龙姑娘与你成亲之后,便要

使毒计害死杨公子,好绝了龙姑娘之念。”

公孙谷主两道长眉登时又即竖起,冷冷的道:“哼,当真是养虎贻患。把你养得这么大

了,想不到今日竟来反咬我一口。拿来!”说着伸出手来。绿萼道:“爹爹要甚么?”谷主

道:“你还装假呢?那治情花之毒的绝情丹啊。”绿萼道:“女儿没拿。”谷主站起身来,

道:“那么那□去了?”

杨过打量室中,只见桌上,柜中满列药瓶,壁上一丛丛的挂着无数乾草药,西首并列三

座丹炉,这间石室自便是所谓丹房了。瞧着公孙谷主的神情,绿萼今日非受重刑不可,只听

她道:“爹爹,女儿私进丹房,确是想取绝情丹去救杨公子,但找了半天没找到,否则何以

会给爹爹知觉?”

谷主厉声道:“我这藏药之所极是机密,几个外人一直在厅,没离开过一步,这绝情丹

突然失了影踪,难道它自己会生脚不成?”绿萼跪倒在地,哭道:“爹爹,你饶了杨公子性

命,命他出谷之后永世不许回来,也就是了。”谷主冷笑道:“若是我性命垂危,你未必便

肯跪地向人哭求。”绿萼不答,只是抱住了他双膝。

谷主道:“你取去了绝情丹,又教我怎生救他?好,你不肯认,也由得你。你就在这儿

耽一天。你虽偷了我的丹药,却送不到那姓杨的小子口中,总是枉然,十二个时辰之后,我

再放你罢!”说着走向室门。

公孙绿萼咬牙叫道:“爹爹!”

谷主道:“你还有何话说?”绿萼指着那四名弟子道:“你先叫他们出去。”谷主道:

“我谷中众心如一,事无不可对人言。”绿萼满脸通红,随即惨白,说道:“好,你不信女

儿的话,那你便瞧我身上有没有丹药。”说着解去上衫,接着便解裙子。公孙谷主忙挥手命

四名弟子出外,关上了室门。片刻之间,绿萼已将外衫与裙子脱去,只留下贴身的小衣,果

然身上并无一物。

杨过在窗外见她全身晶莹洁白,心中怦的一动。他是少年男子,公孙绿萼又是身材丰

腴,容颜俏丽,一看之下,不由得血脉贲张,但随即想起:“她是为救我性命,这才不惜解

衣露躯,杨过啊杨过,你若再看一眼,那便是禽兽不如了。”急忙闭眼,但心神烦乱之际,

额头竟轻轻在窗格子上一碰。

这一碰虽只发出微声,公孙谷主却已知觉,走到三座丹炉之旁,将中间一座丹炉推开,

把东首的推到中间,西首的推到东首,然后将原在中间的推到了西首,说道:“既是如此,

我便允你饶那小子的性命便是。”绿萼大喜,拜倒在地,颤声道:“爹爹!”

谷主走到靠壁的椅中坐下,道:“我谷中规矩,你是知道的。擅入丹房,该当如何?”

绿萼低首道:“该当处死。”谷主叹道:“你虽是我亲生女儿,但也不能坏了谷中规矩,你

好好去罢!”说着抽出黑剑,举在半空,柔声道:“唉,萼儿,你若是从此不代那姓杨的小

子求情,我便饶你。我只能饶一个人,饶你还是饶他?”公孙绿萼低声道:“饶他!”谷主

道:“好,我女儿当真大仁大义,胜于为父的多了。”挥剑往她头顶劈下去。

杨过大惊,叫道:“且慢!”从窗口飞身跃入,跟着叫道:“该当杀我!”右足在地下

一点,正要伸手去抓公孙谷主手腕,阻他黑剑下劈,突觉足底一软,却似踏了个空。杨过暗

叫不妙,急提真气,身子斗然向上拔起。公孙谷主双掌在女儿肩头一推。公孙绿萼身不由主

的急退,往杨过身上撞来。

杨过跃起后正向下落,公孙绿萼恰好撞向他身上,两人登时一齐笔直堕下,但觉足底空

虚,竟似直堕了数十丈尚未着地。

杨过虽然惊惶,仍想到要护住绿萼性命,危急中双手将她身子托起,眼前一片黑暗,不

知将落于何处,足底是刀山剑林?还是乱石巨岩?思念未定,扑通一声,两人已摔入水中,

往下急沉,原来丹房之下竟是个深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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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发表于 2008-12-5 17:39:45 | 显示全部楼层

正文 第十九回 地底老妇

杨过身子与水面相触的一瞬之间,心中一喜,知道性命暂可无碍,否则二人从数十丈高

处直堕不住,那是非死不可。冲力既大,入水也深,但觉不住的往下潜沉,竟似永无止歇。

他闭住呼吸,待沉势一缓,左手抱着绿萼,右手拨水上升,刚钻出水面吸了口气,突然鼻中

闻到一股腥臭,同时左首水波激荡,似有甚么巨大水族来袭。

一个念头在他心中转过:“贼谷主将我二人陷在此处,岂有好事?”右手发掌向左猛劈

出去,砰的一声巨响,击中了甚么坚硬之物,跟着波涛汹涌,他借着这一掌之势,己抱着公

孙绿萼向右避开。

他不精水性,所以能在水底支持,纯系以内功闭气所致。此时眼前一片漆黑,只听得左

首和后面击水之声甚急,他右掌翻出,突然按到一大片冰凉粗糙之物,似是水族的鳞甲,大

吃一惊:“难道世间真有毒龙?”手上使劲,腾身而起,那怪物却被他按入了水底。他深深

吸了口气,准拟再潜入水中,那知右足竟然己踏上了实地,这一下非事先所料,足上使的劲

力不对,撞得急了,右腿好不疼痛。

但心喜之余,腿上疼痛也顾不得了,伸手摸去,原来是深渊之旁的岩石。他只怕怪物继

续袭来,忙向高处爬去,坐稳之后,惊魂稍定。公孙绿萼吃了好几口水,人已半晕。杨过让

她伏在自己腿上,缓缓吐水。只听得岩石上有爬搔之声,腥臭气息渐浓,有几只怪物从水潭

中爬了上来。

公孙绿萼翻身坐起,搂住了杨过脖子,惊道:“那是甚么?”杨过道:“别怕,你躲在

我身后。”公孙绿萼不动,只是搂得他更加紧了,颤声道:“鳄鱼,鳄鱼!”

杨过在桃花岛居住之时曾见过不少鳄鱼,知道此物凶猛残忍,尤胜陆上虎狼,当日他与

郭芙、武氏兄弟等见到,也是不敢招惹,总是远而避之,不意今日竟会在这地底深渊之中相

遇,当下坐稳身子,凝神倾听,从脚步声中察觉共有三条鳄鱼,正一步步的爬近。

公孙绿萼低声道:“杨大哥,想不到我和你死在一处。”语气中竟有喜慰之意。杨过笑

道:“便是要死,咱们也得先杀几条鳄鱼再说。”

这时当先一条鳄鱼距杨过脚边已不到一丈,绿萼叫道:“快打!”杨过道:“再等一

下。”伸出右足,垂在岩边,那鳄鱼又爬近数尺,张开大口,往他足上狠狠咬落。杨过右足

回缩,跟着挥脚踢出,正中鳄鱼下颚。那鳄鱼一个筋斗翻入渊中,只听得水声响动,渊中群

鳄一阵骚动,另外两条鳄鱼却又已爬近。

杨过虽中情花剧毒,武功却丝毫未失,适才这一踢实有数百斤的力道,踢中鳄鱼后足尖

隐隐生疼,那鳄鱼跌入潭中后却仍是游泳自如,想见其皮甲之坚厚,心想:“单凭空手,终

究奈何不了这许多凶鳄,斗到后来,我与公孙姑娘迟早会膏于鳄吻,如何想个法子,方能将

这些鳄鱼尽数杀死?”伸手出法想摸块大石当武器,但岩石上光溜溜的连泥沙也无一粒,只

听得两头鳄鱼又爬近了些,忙问:“你身上有佩剑么?”

公孙绿萼道:“我身上?”想起自己在丹房中除去衣裙,只余下贴身的小衣,这时却偎

身于杨过怀中,不由得大羞,登时全身火热,心中却甜甜的喜悦不胜。

杨过全神贯注在鳄鱼来袭,并未察觉她有何异状,耳听得两头鳄鱼距身前已不过丈许,

身后又有两头,若是发掌劈打,原可将之击落潭中,但转瞬又复来攻,于事无补,自己内力

却不绝耗损,于是蓄势不发,待二鳄爬到身前三尺之处,猛地里双掌齐发,拍拍两声,同时

击在二鳄头上。鳄鱼转动不灵,杨过掌到时不知趋避,但皮甲坚厚,只是晕了一阵,滑入潭

中。就在此时,身后二鳄已然爬到,杨过左足将一鳄踢下岩去,这一脚踢得重了,抱持绿萼

不稳,她身子一侧,向岩下滑落。

公孙绿萼惊叫一声,右手按住岩石,运劲窜上。杨过伸掌在她背心一托,将她救上。这

么一耽搁,最后一头鳄鱼已迫近身边,张开巨口往杨过肩头咬落。这时拳打足踢均已不及,

虽可跃开闪避,但那巨口的双颚一合,说不定便咬在绿萼身上,危急中双手齐出,一手扳住

鳄鱼的上颚,一手扳住下颚,运起内力,大喝一声,只听得喀喇一响,鳄鱼两颚从中裂开,

登时身死。

杨过虽扳死凶鳄,背上却也已惊得全是冷汗。绿萼道:“你没受伤罢?”杨过听她语声

之中又是温柔,又是关切,心中微微一动,道:“没有。”只是适才使力太猛,双臂略觉疼

痛。绿萼察觉死鳄身躯躺在岩上,一动也不动,心下极是钦佩,道:“你空手怎么将它弄死

的?黑暗中便又瞧得恁地清楚。”杨过道:“我随着姑姑在古墓中居住多年,只要略有微

光,便能见物。”他说到姑姑与古墓,不由得一声长叹,突然全身剧痛,万难忍受,不由得

纵声大叫,同时飞足将死鳄踢入潭中。

两头鳄鱼正向岩上爬上来,听到他惨呼之声,吓得又跃入水中。

公孙绿萼忙握住他手臂,另一手轻轻在他额头抚摸,盼能稍减他的疼痛。杨过自知身中

剧毒,纵然不处此危境,也活不了几日,听公孙谷主说要连痛三十六日才死,但疼痛如此难

当,只畏再挨几次,终于会忍耐不住而自绝性命,然自己一死之后,公孙绿萼无人救护,岂

不惨极,心想:“她所以处此险境,全是为了我。我不论身上如何疼痛,必当支持下去,但

愿那谷主稍有父女之情,终于回心转意而将她救回。”心中盘算,一时没想及小龙女,疼痛

登时轻缓,说道:“公孙姑娘,别害怕,我想你爹爹就会来救你上去。他只恨我一人,对你

向来锺爱,此时定然已好生后悔。”

公孙绿萼垂泪道:“当我妈在世之时,爹爹的确极是爱我。后来我妈死了,爹爹就对我

日渐冷淡,但他……但他……心中,我知道是不会恨我的。”停了片刻,斗地想起许多奇怪

难解之事,说道:“杨大哥,我忽然想起,爹爹一直在怕我。”杨过奇道:“他伯你?那倒

奇了。”绿萼道:“是啊,我总觉爹爹见到我之时神色间很不自然,似是心中隐瞒着甚么要

紧事情,生怕给我知道了。这些年来,他总是尽量避开我,不见我面。”

他以前见到父亲神情有异,虽觉奇怪,但每次念及,总是只道自母亲逝世,父亲心中悲

痛,以至性情改变,但这次她摔入鳄潭,却明明是父亲布下的圈套。他在丹房中移动三座丹

炉,自是打开翻板的机关。若说父亲心恨杨过,要将他置之死地,杨过本已中了情花之毒,

只须不加施救,便难以活命,何况那时他正跌向鳄潭,其势已万难脱险,然则父亲何以将自

己也推入潭中?这一掌之推,那里还有丝毫父女之情?这决非盛怒之下一时失手,其中必定

包藏了阴谋祸心。她越想越是难过,但心中也是越加明白。父亲从前许多特异言行当时茫然

不解,只是拿“行为怪僻”四字来解释,此时想来,显然全是从一个“怕”字而起,可是他

何以会害怕自己的亲生女儿,却万万猜想不透。

这时鳄潭中闹成一片,群鳄正自分嚼死鳄,一时不再向岩上攻来。杨过见她呆呆出神,

问道:“是否你父亲有甚隐事,给你无意之中撞见了?”绿萼摇头道:“没有啊。爹爹行止

端方,处事公正,谷中大小人等无不对他极是敬重。今日他如此对你确是不该,但以往从未

有过这般倒行逆施之事。”杨过不知绝情谷中过去的情事,自难代她猜测。

鳄潭深处地底,寒似冰窟,二人身上水湿,更是凉气透骨。杨过在寒玉床上练过内功,

对这一点寒冷自是毫不在意,公孙绿萼却已不住颤抖,偎在杨过怀中求暖。杨过心想这姑娘

命在顷刻,定然又是难过又是害怕,想说几句笑话逗她一乐,只见潭中群鳄争食,巨口利

齿,神态狰狞可怖,于是笑道:“公孙姑娘,今日你我一齐死了,你来世想转生变作甚么东

西?似这般难看的鳄鱼,我是说甚么也不变的。”

公孙绿萼微微一笑,道:“那你还是变一朵水仙花儿罢,又美又香,人人见了都爱。”

杨过笑道:“要说变花,也只有你这等人才方配。若是我啊,不是变作喇叭花,便是牛屎

菊。”绿萼笑道:“倘若阎罗王要你变一朵情花,你变不变?”

杨过默然不答,心中极是悔恨:“凭我和姑姑合使玉女素心剑法,那贼谷主终非敌手。

那时他手忙脚乱,转眼便要输了。偏生事不凑巧,姑姑在剑室中给情花刺伤,而这素心剑法

又须两人心灵相通,情意绵绵,方始发出威力。唉,这也是天数使然,无话可说了。却不知

姑姑眼下如何?”他一想到小龙女,身上各处创口又隐隐疼痛。

公孙绿萼不听他答话,已知自己不该提到情花,忙岔开话题,说道:“杨大哥,你能瞧

见鳄鱼,我眼前却是黑漆漆的,甚么都瞧不见。”杨过笑道:“鳄鱼的尊容丑陋得紧,不瞧

也罢。”说着轻轻拍了拍她肩头,意示慰抚,一拍之下,着手处冰冷柔腻,才想到她在丹房

中解衣示父,只剩下贴身的小衣,肩头和膀子都没衣服遮蔽。杨过微微一惊,急忙缩手。绿

萼想到他能在暗中见物,自己半裸之状全都给他瞧得清清楚楚,不禁叫了声:“啊哟!”身

子自然而然的让开了些。

杨过稍稍坐远,脱下长袍,给她披在身上,解衣之际,不但想到了小龙女,也想到了给

自己缝袍的程英,想到愿意代己就死的陆无双,自咎一生辜负美人之恩极多,愧无以报,不

禁长长的叹了口气。

公孙绿萼整理一下衫袖,将腰带系上,忽觉杨过长袍的衣袋中有小小一包物事,伸手摸

了出来,交给他道:“这是甚么东西?你要不要用?”杨过接了过来,入手只觉沉沉地,问

道:“那是甚么?”绿萼一笑,说道:“是你袋里的东西,怎么反来问我?”杨过凝神看

时,见是个粗布小包,自己从未见过,当即打开,眼前突然一亮,只见包中共有四物,其中

之一是柄小小匕首,柄上镶有龙眼核般大小的一颗珠子,发出柔和莹光,照上了公孙绿萼的

俏脸,心想:“古人言道珠称夜光,果然不虚。”

绿萼忽地尖叫:“咦!”伸手从包中取过一个翡翠小瓶,叫道:“这是绝情丹啊。”杨

过又惊又喜,问道:“这便是能治情花之伤的丹药?”

绿萼举瓶摇了摇,觉到瓶中有物,喜道:“是啊,我在丹房中找了半天没找到,怎么反

而给你拿了去?你怎地拿到的?你干么不服啊?你不知道这便是绝情丹,是不是?”她欣喜

之余问话连串不断,竟没让杨过有答话的余暇。

杨过搔了搔头,道:“我半点也不知道,这……这瓶丹药,怎地会放在我袋中,这可真

是奇哉怪也。”

绿萼藉着匕首柄上夜明珠的柔光,也看清楚了近处物事,只见小包中除匕首与装绝情丹

的翡翠小瓶之外,还有块七八寸见方的羊皮,半截灵芝。她心念一动,说道:“这半截灵芝

就是给那老顽童折断的。”杨过道:“老顽童?”绿萼道:“是啊,芝房由我经管,这灵芝

便是种在芝房中白玉盆里的。老顽童大闹书剑丹芝四房,毁书盗剑,踢炉折芝,都是他干的

好事。”杨过恍然而悟,叫道:“是了,是了。”绿萼忙问:“怎么?”

杨过道:“这个小包是周老前辈放在我身边的。”他此时已知周伯通对己实有暗助之

意,因之把“老顽童”改口称为“周老前辈”。绿萼也已明白了大半,说道:“原来是他交

给你的。”杨过道:“不,这位武林前辈游戏人间,行事鬼神莫测,他取去了我人皮面具和

大剪刀,我固然不知,而他将这小包放在我衣袋里,我也毫无所觉。唉,他老人家的本事,

我真是一半也及不上。”绿萼点头道:“是了,爹爹说他盗去了谷中要物,非将他截住不

可,而他……他当众除去衣衫,身上却未藏有一物。”杨过笑道:“他脱得赤条条地,竟把

谷主也瞒过了,原来这包东西早已放在我的袋中。”

绿萼拔开翡翠小瓶上的碧玉寒子,弓起左掌,轻轻侧过瓶子,将瓶里丹药倒在掌中,瓶

中倒出一枚四四方方骰子般的丹药来,色作深黑,腥臭刺鼻。大凡丹药都是圆形,以便吞

服,若是药锭,或作长方扁平,如这般四方的丹药,杨过却是前所未见,从绿萼掌中接了过

来,仔细端详。绿萼握着瓶子摇了几摇,又将瓶子倒过来在掌心拍了几下,道:“没有啦,

就只这么一枚,你快吃罢,别掉在潭里可就糟了。”

杨过正要把丹药放入口中,听她说“就只这么一枚”,不由得一怔,问道:“只有一

枚?你爹爹处还有没有?”绿萼道:“就因为只有一枚,那才珍贵啊,否则爹爹何必生这么

大的气?”杨过大吃一惊,颤声道:“如此说来,我姑姑遍身也中了情花之毒,你爹爹又有

甚么法子救她?”

绿萼叹道:“我曾听大师兄说过,这绝情丹谷中本来很多,后来不知怎地,只剩下了一

枚,而这丹药配制极难,诸般珍贵药材无法找全,因此大师兄曾一再告诫,大家千万要谨防

情花的剧毒,小小刺伤,数日后可以自愈,那是不打紧的。中毒一深,却令谷主难办,因为

一枚丹药只治得一人。”杨过连叫“啊哟”,说道:“你爹爹怎地还不来救你?”

绿萼当即明白了他心意,见他将丹药放回瓶中,轻叹一声,说道:“杨大哥,你对龙姑

娘这般痴情,我爹爹宁不自愧?你只盼望我将绝情丹带上去,好救龙姑娘的性命。”

杨过给她猜中心事,微微一笑,说道:“我既盼望你这么好心的姑娘能平平安安的脱此

险境,也盼能救得我姑姑性命。就算我治好了情花之毒,困在这鳄潭中也是活不了,自是救

治我姑姑要紧。”心想:“姑姑美丽绝伦,那公孙谷主想娶她为妻,本也可说是人情之常。

然而姑姑不肯相嫁,他便诱她到剑房中想害她性命,用心已然险恶之极;而他明知惟一的绝

情丹已给人盗去,姑姑身上的情花剧毒无可解救,已不过三十六日之命,他兀自要逼她委

身,只怕这潭中的鳄鱼,良心比他也还好些。”

绿萼知道不论如何苦口劝他服药,也总是白饶,深悔不该向他言明丹药只有一枚,于是

说道:“这灵芝虽不能解毒,但大有强身健体之功,你就快服了罢。”杨过道:“是。”将

半截灵芝剖成两片,自己吃了一片,另一片送到绿萼口中,道:“也不知你爹爹何时才来放

你,吃这一片挡挡寒气。”绿萼见他情致殷勤,不忍拒却,于是张口吃了。

这灵芝已有数百年气候,二人服入肚中,过不多时,便觉四肢百骸暖洋洋的极是舒服,

精神为之一振,心智也随之大为灵敏。绿萼忽道:“老顽童盗去了绝情丹,爹爹当然早已知

道。他说治你之伤,固是欺骗龙姑娘,便是逼我交出丹药,也是假意做作。”

杨过早就想到此节,只是不愿更增她的难过,是以并未说破,这时听她自己想到了,便

道:“你爹爹放你上去之后,将来你须得处处小心,最好能设法离谷,到外面走走。”绿萼

叹道:“唉,你不知爹爹的为人,他既将我推入鳄潭,决不致再回心转意放我出去。他本就

忌我,经过此事之后,又怎再容我活命?杨大哥,你就不许我陪着你一起死么?”

杨过正待说几句话相慰,忽然又有一头鳄鱼慢慢爬上岩来,前足即将搭上从小包中抖出

来的那张羊皮。杨过心念一动:“且瞧瞧这张羊皮有甚么古怪。”提起匕首,对准鳄鱼双眼

之间刺去,噗的一声,应手而入,原来这匕首竟是一把砍金断玉的利刃。那头鳄鱼挣扎了几

下,跌入潭中,肚腹朝天,便即毙命。杨过喜道:“咱们有了这柄匕首,潭中众位鳄鱼老兄

的运气可就不大好啦。”左手执起羊皮,右手将匕首柄凑过去,就着刃柄上夜明珠发出的弱

光凝神细看。羊皮一面粗糙,并无异状,翻将过来,却见画着许多房屋山石之类。

杨过看了一会,觉得并无出奇之处,说道:“这羊皮是不相干的。”绿萼一直在他肩旁

观看,忽道:“这是我们绝情谷水仙山庄的图样。你瞧,这是你进来的小溪,这是大厅,这

是剑室,这是芝房,这是丹房……”她一面说,一面指着图形。杨过突然“咦”的一声,

道:“你瞧,你瞧。”指着丹房之下绘着一些水纹。绿萼道:“这便是鳄潭了。啊……这里

还有通道。”

二人见鳄潭之旁绘得有一条通道,不禁精神大振。杨过将图样对照鳄潭的形势,说道:

“若是图上所绘不虚,那么从这通道过去,必是另有出路。只是……”绿萼接口道:“奇在

这通道一路斜着向下,鳄潭已深在地底,再向下斜,却通往何处?”图上通道到羊皮之边而

尽,不知通至甚么所在。

杨过道:“这鳄潭的事,你爹爹或大师兄曾说起过么?”绿萼摇头道:“直到今日,我

才知丹房下面潜伏着这许多可怖之物,只怕大师兄也未必知悉。可是……可是,养这许多鳄

鱼,定须时时喂东西给它们吃,爹爹不知道为甚么……”想起父亲的阴狠,忍不住发抖。

杨过打量周遭情势,但见岩石后面有一团黑黝黝的影子,似是通道的入口,但隔得远

了,不易瞧得清楚,心想:“就算这真是通道,其中不知还养着甚么猛恶怪物,遇上了说不

定凶险更大。然而总不能在此坐以待毙,反正是死,不如冒险求生。只要把公孙姑娘救出危

境,将绝情丹送入姑姑口中,那便好了。”于是将匕首交在绿萼手中,道:“我过去看看,

你提防鳄鱼。”左足在岩上一点,已飞入潭中。绿萼惊呼一声。杨过右足踏在死鳄肚上,借

劲跃起,接着左足在一头鳄鱼的背上一点。那鳄鱼直往水底沉落,杨过却已跃到对岸,贴身

岩上,反手探去,叫道:“这里果然是个大洞!”

公孙绿萼轻功远不如他,不敢这般纵跃过去。杨过心想若是回去背负,二人身重加在一

起,不但飞跃不便,而且鳄鱼也借力不起,事到如今只有冒险到底,叫道:“公孙姑娘,你

将长袍浸湿了丢过来。”绿萼不明他用意,但依言照做,除下长袍,在潭水中一浸,迅速提

起,打了两个结,成为一个圆球,叫道:“来啦!”运劲投掷过去。杨过伸手接住,解开了

结,在岩壁上找了个立足之地,左手牢牢抓住一块凸出的岩角,右手舞动浸湿了的长袍,说

道:“你仔细听着声音。”将长袍向前送出,回腕挥击,拍的一声,长袍打在洞口。他连击

三下,问道:“你知道洞口的所在了?”绿萼听声辨形,捉摸到了远近方位,说道:“知道

啦。”杨过道:“你跳起身来,抓住长袍,我将你拉过来。”

绿萼尽力睁大双眼,但望出去始终是黑漆漆的一团,心中甚是害怕,说道:“我不……

我……”杨过道:“不用怕,若是抓不住长袍摔在潭里,我立刻跳下来救你。咱们先前尚且

不怕鳄鱼,有了这柄削铁如泥的匕首,还怕何来?”说着呼的一声,又将长袍挥出。

公孙绿萼一咬牙,双足在岩上力撑,身子已飞在半空,听着长袍在空中挥动的声音,双

手齐出,右手抓住了长袍下摆,左手却抓了个空。杨过只觉手上一沉,抖腕急挥,将绿萼送

到了洞口,生怕她立足不定,长袍一挥出,立即便跟着跃去,在她腰间轻轻一托,将她托

起,稳稳坐在洞边。

公孙绿萼大喜,叫道:“行啦,你这主意真高。”杨过笑道:“这洞里可不知有甚么古

怪的毒物猛兽,咱们也只有听天由命了。”说着弓身钻进了洞里。绿萼将匕首递给他,道:

“你拿着。”接过杨过递来的长袍,穿在身上。

洞口极窄,二人只得膝行而爬,由于鳄潭水气蒸浸,洞中潮湿滑溜,腥臭难闻。杨过一

面爬,一面笑道:“今日早晨你我在朝阳下同赏情花,满山锦绣,鸟语花香,过不了几个时

辰却到了这地方,我可真将你累得惨了。”绿萼道:“这那怪得你?”

二人爬行了一阵,隧洞渐宽,已可直立行走,行了良久,始终不到尽头,地下却越来越

平。杨过笑道:“啊哈,瞧这模样咱们是苦尽甘来,渐入佳境。”绿萼叹道:“杨大哥,你

心里不快活,不必故意逗我乐子……”一言未毕,猛听得左首传来一阵大笑之声:“哈哈,

哈哈,哈哈!”

这几下明明是笑声,听来却竟与号哭一般,声音是“哈哈,哈哈”,语调却异常的凄凉

悲切。杨过与绿萼一生之中都从未听到过这般哭不像哭、笑不像笑的声音,何况在这黑漆漆

的隧洞之中,猝不及防的突然闻此异声,比遇到任何凶狠的毒蛇怪物更令他二人心惊胆战。

杨过算得大胆,却也不禁跳起身来,脑门在洞顶一撞,好不疼痛。公孙绿萼更是吓得遍体冷

汗,毛骨悚然,一把抱住了他双腿。

二人实不知如何是好,进是不敢,退又不甘。绿萼低声道:“是鬼么?”这三字声音极

低,不料左首那音又是一阵哭笑,叫道:“不错,我是鬼,我是鬼,哈哈,哈哈!”

杨过心想:“她既自称是鬼,便不是鬼。”于是朗声说道:“在下杨过,与公孙姑娘二

人遇难,但求逃命,对旁人绝无歹意……”那人突然插口道:“公孙姑娘?甚么公孙姑

娘?”杨过道:“公孙谷主之女,公孙绿萼。”那边就此再无半点声息,似乎此人忽然之间

无影无踪的消失了。

当那人似哭非哭、似笑非笑之际,二人已是恐惧异常,此时突然寂静无声,在黑暗之中

更是感到说不出的惊怖,相互依偎在一起,一动也不敢动。

过了良久,那人突然喝道:“甚么公孙谷主,是公孙止么?”语意之中,充满着怒气,

但已听得出是女子声音。绿萼大着胆子应道:“我爹爹确是单名一个『止』字,老前辈可识

得家父么?”那人嘿嘿冷笑,道:“我识得他么?嘿嘿,我识得他么?”绿萼不敢接口,只

有默不作声。又过半晌,那声音又喝道:“你叫甚么名字?”绿萼道:“晚辈小名绿萼,红

绿之绿,花萼之萼。”那人哼了一声,问道:“你是何年、何月、何日、何时生的?”

绿萼心想这怪人问我生辰八字干么,只怕要以此使妖法加害,在杨过耳边低声道:“我

说得么?”杨过尚未回答,那人冷笑道:“你今年十八岁,二月初三的生日,戌时生,对不

对?”绿萼大吃一惊,叫道:“你……你……怎知道?”

突然之间,她心中忽生一股难以解说的异感,深知洞中怪人决不致加害自己,当下从杨

过身畔抢过,迅速向前奔去,转了两个弯,眼前斗然亮光耀目,只见一个半身赤裸的秃头婆

婆盘膝坐在地下,满脸怒容,凛然生威。

绿萼“啊”的一声惊呼,呆呆站着。杨过怕她有失,急忙跟了进去。

但见那老婆婆所坐之处是个天然生成的石窟,深不见尽头,顶上有个圆径丈许的大孔,

日光从孔中透射进来,只是那大孔离地一百余丈,这老婆婆多半不小心从孔中掉了进来,从

此不能出去。这石窟深处地底,纵在窟中大声呼叫,上面有人经过也未必听见,但她从这般

高处掉下来如何不死,确是奇了。见石窟中日光所及处生了不少大枣树,难道她恰好掉在树

上,因而竟得活命?杨过见她仅以若干树皮树叶遮体,想是在这石窟中已是年深日久,衣服

都已破烂净尽。

那婆婆对杨过就如视而不见,上上下下的只是打量绿萼,忽而凄然一笑,道:“姑娘,

你长得好美啊。”绿萼报以一笑,走上一步,万福施礼,道:“老前辈,你好。”

那婆婆仰天大笑,声音仍是哭不像哭、笑不像笑,说道:“老前辈?哈哈,我好,我

好,哈哈,哈哈!”说到后来,脸上满是怒容。绿萼不知这句问安之言如何得罪了她,心下

甚是惶恐,回头望着杨过求援。

杨过心想这老婆婆在石窟中耽了这么久,心智失常,势所难免,便向绿萼摇摇头,微微

一笑,示意不必与她当真,左右打量地形,思忖如何攀援出去。头顶石孔离地虽高,凭着自

己轻功,要冒险出去也未必定然不能。

绿萼却全神注视那婆婆,但见她头发稀疏,几已全秃,脸上满面皱纹,然而双目炯炯有

神。那婆婆也是目不转瞬的望着绿萼,二人你看我,我看你,却把杨过撇在一旁,不加理

睬。那婆婆看了一会,忽道:“你左边腰间有个朱砂印记,是不是?”

绿萼又是大吃一惊,心想:“我身上这个红记,连爹爹也未必知道,这个深藏地底的婆

婆怎能如此明白?她又知道我的生辰八字,瞧来她必与我家有极密切的关连。”于是柔声问

道:“婆婆,你定然识得我爹爹,也识得我去世了的妈妈,是不是?”那婆婆一怔,说道:

“你去世了的妈妈?哈哈,我自然识得。”突然语音声厉,喝道:“你腰问有没红记?快解

开给我看。若有半句虚言,叫你命丧当地。”

绿萼回头向杨过望了一眼,红晕满颊。杨过忙转过头去,背向着她。绿萼解开长袍,拉

起中衣,露出雪白晶莹的腰身,果然有一颗拇指大的殷红斑记,红白相映,犹似雪中红梅一

般,甚是可爱。

那婆婆只瞧了一眼,已是全身颤动,泪水盈眶,忽地双手张开,叫道:“我的亲亲宝贝

儿啊,你妈想得你好苦。”绿萼瞧着她的脸色,突然天性激动,抢上去扑在她身上,哭叫:

“妈妈,妈妈!”

杨过听得背后二人一个叫宝贝儿,一个叫妈,不由得大吃一惊,回过身来,只见两人紧

紧搂抱在一起,绿萼的背心起伏不已,那婆婆脸上却是涕泪纵横,心想:“难道这婆婆竟是

公孙姑娘的母亲?”

只见那婆婆蓦地里双眉竖起,脸现杀气,就如公孙谷主出手之时一模一样,杨过暗叫:

“不好。”抢上一步,怕她加害绿萼,却见她伸手在绿萼肩上轻轻一推,喝道:“站开些,

我来问你。”绿萼一怔,离开她身子,又叫了一声:“妈!”

那婆婆厉声道:“公孙止叫你来干么?要你花言巧语来骗我,是不是?”绿萼摇头,叫

道:“妈,原来你还在世上,妈!”脸上的神色又是喜欢,又是难道,这显是母女真情,那

里能有半点作伪?那婆婆却仍厉声问道:“公孙止说我死了,是不是?”绿萼道:“女儿苦

了十多年,只道真是个无母的孤儿,原来妈好端端的活着,我今天真好欢喜啊。”那婆婆指

着杨过道:“他是谁?你带着他来干么?”

绿萼道:“妈,你听我说。”于是将杨过怎样住入绝情谷、怎样中了情花之毒、怎样二

人一齐摔入鳄潭的事,从头至尾的说了,只是公孙谷主要娶小龙女之事,却全然略过不提,

以防母亲妒恨烦恼。

那婆婆遇到她说得含糊之处,一点点的提出细问。绿萼除了小龙女之事以外,其余毫不

隐瞒。那婆婆越听脸色越是平和,瞧向杨过的脸色也一眼比一眼亲切。听到绿萼说及杨过如

何杀鳄、如何相护等情,那婆婆连连点头,说道:“很好,很好!小多子,也不枉我女儿看

中了你。”绿萼红晕满脸,低下了头。

杨过心想这其中的诸般关节,此时也不便细谈,于是说道:“公孙伯母,咱们先得想个

计策,如何出去?”

那婆婆突然脸色一沉,喝道:“甚么公孙伯母,『公孙伯母』这四字,你从此再也休得

出口。你莫瞧我手足无力,我要杀你可易如反掌。”突然波的一声,口中飞出一物,铮的一

响,打在杨过手中所握的那柄匕首刃上。

杨过只觉手臂剧震,五指竟然拿捏不住,当的一声,匕首落在地下。他大惊之下,急向

后跃,只见匕首之旁是个枣核,在地下兀自滴溜溜的急转。他惊疑不定,心想:“凭我手握

匕首之力,便是金轮法王的金轮、达尔巴的金杵、公孙谷主的锯齿金刀,也不能将之震落脱

手,这婆婆口中吐出一个枣核,却将我兵刃打落,虽说我未曾防备,但此人的武功可真是深

奥难测了。”

绿萼见他脸上变色,忙道:“杨大哥,我妈决不会害你。”走过去拉着他的手,转头向

母亲道:“妈,你教他怎么称呼,也就是了。他可不知道啊。”

那婆婆嘿嘿一笑,说道:“好,老娘行不改姓,坐不改名,江湖上人称『铁掌莲花裘千

尺』的便是,你叫我甚么?嘿嘿,还不跪下磕头,称一声『岳母大人』吗?”

绿萼忙道:“妈,你不知道,杨大哥跟女儿清清白白,他……他对女儿全是一片好意,

别无他念。”裘千尺怒道:“哼,清清白白?别无他念?你的衣服呢?干么你只穿贴身小

衣,却披着他的袍子?”突然提高嗓子,尖声说道:“这姓杨的如想学那公孙止这般薄幸无

耻,我要叫他死无葬身之地。姓杨的,你娶我女儿不娶?”

杨过见她说话疯疯癫癫,大是不可理喻,怎地见面没说得几句话,就迫自己娶她女儿?

但若率言拒绝,不免当场令绿萼十分难堪。何况这婆婆武功极高,脾气又怪,自己稍有应对

不善,只怕她立时会施杀手,眼下三人同陷石窟之内,总是先寻脱身之计要紧,于是微微一

笑,说道:“老前辈可请放心,公孙姑娘舍身救我,杨过决非没心肝的男子,此恩此德,终

身不敢或忘。”这几句话说得极是滑头,虽非答应娶绿萼为妻,但裘千尺听来却甚为顺耳。

她点点头道:“这就好了。”

公孙绿萼自然明白杨过的心意,向他望了一眼,目光中大有幽怨之色,垂首不言,过了

半晌,向裘千尺道:“妈,你怎会在这里?爹爹怎么又说你已经过世,害得女儿伤心了十几

年?倘若女儿早知你在这儿,拚着性命不要,也早来寻你啦。”她见母亲上身赤裸,如将杨

过的袍子给她穿上,自己又是衣衫不周,当下撕落袍子的前后襟,给母亲披在肩头。

杨过心想小龙女所缝的这件袍子落得如此下场,心中一阵难过,触动情花之毒,全身又

感到一阵剧烈疼痛。裘千尺见了,脸上一动,右手颤抖着探入怀中,似欲取甚么东西,但转

念一想,仍是空手伸了出来。

绿萼从母亲的神色与举动之中瞧出了些端倪,求道:“妈,杨大哥身上这情花之毒,你

能设法给治治么?”裘千尺淡淡的道:“我陷在此处自身难保,别人不能救我,我又怎能相

救旁人?”绿萼急道:“妈,你救了杨大哥,他自会救你。便是你不救他,杨大哥也必定尽

力助你。杨大哥,你说是不?”

杨过对这乖戾古怪的裘千尺实无好感,但想瞧在绿萼面上,自当竭力相助,便道:“这

个自然。老前辈在此日久,此处地形定然熟知,能赐示一二么?”

裘千尺叹了口长气,说道:“此处虽然深陷地底,但要出去却也不难。”向杨过望了一

眼,说道:“你心中定然在想,既然出去不难,何以枯守在此?唉,我手足筋脉早断,周身

武功全失了啊。”杨过早便瞧出她手足的举动有异,绿萼却大吃一惊,问道:“你从上面这

洞里掉下来跌伤的吗?”裘千尺森然道:“不是!是给人害的。”绿萼更是吃惊,颤声道:

“妈,是谁害你的?咱们必当找他报仇。”

裘千尺嘿嘿冷笑,道:“报仇?你下得了这手么?挑断我手足筋脉的,便是公孙止。”

绿萼自从一知她是自己母亲,心中即已隐隐约约的有此预感,但听到她亲口说了出来,

终究还是全身剧烈一震,问道:“为……为甚么?”

裘千尺向杨过冷然扫了一眼,道:“只因我杀了一个人,一个年轻美貌的女子。哼,只

因我害死了公孙止心爱的女人。”说到这里,牙齿咬得格格作响。绿萼心中害怕,与母亲稍

稍离开,却向杨过靠近了些。一时之间,石窟中寂静无声。

裘千尺忽道:“你们饿了罢?这石窟中只有枣子裹腹充饥。”说着四肢着地,像野兽般

向前爬去,行动甚是迅捷。绿萼与杨过看到这番情景,均感凄惨。裘千尺却是十多年来爬得

惯了,也不以为意。绿萼正待抢上去相扶,已见她伏在一株大枣树下。

也不知何年何月,风吹枣子,从头顶洞孔中落下一颗,在这石窟的土中抽芽发茎,生长

起来,开花结实,逐渐繁生,大大小小的竟生了五六十株。当年若不是有这么一颗枣子落

下,即或落下而不生长成树,那么杨过与公孙绿萼来到这石窟时将只见到一堆白骨。谁想得

到这具骸骨本是一位武林异人?绿萼自更不会知道是自己的亲生母亲。

裘千尺在地下捡起一枚枣核,放入口中,仰起头来吐一口气,枣核向上激射数丈,打正

一根树干,枝干一阵摇动,枣子便如落雨般掉下数十枚来。

杨过暗暗点头,心道:“原来她手足断了筋脉,才逼得练成这一们口喷枣核的绝枝,可

见天无绝人之路,当真不假。”想到此处,精神不禁为之一振。

绿萼检起枣子,分给母亲与杨过吃,自己也吃了几枚。在这地底的石窟之中,她款客奉

母,举止有序,俨然是个小主妇的模样。

裘千尺遭遇人生绝顶的惨事,心中积蓄了十余年的怨毒,别说她本来性子暴躁,便是一

个温柔和顺之人,也会变得万事不近人情,但母女究属天性,眼见自己日思夜想的女儿出落

得这般明艳端丽,动静合度,怜爱的柔情渐占上风,问道:“公孙止说了我甚么坏话?”

绿萼道:“爹爹从来不提妈的事,小时候我曾问他我像不像妈?又问他,妈是生甚么病

死的。爹爹忽地大发脾气,狠狠的骂了我一顿,吩咐我从此不许再提。过了几年我再问一

次,他又是板起脸斥责。”裘千尺道:“那你心中怎么想?”绿萼眼中珠滚动,道:“我一

直想,妈妈必定又是美貌,又是和善,爹爹跟你恩爱得不得了,因此你死了之后,旁人提到

了你,他便要伤心难过,是以后来我也就不敢再问。”

裘千尺冷笑道:“现下你定是十分失望了,你妈妈既不美貌,又不和气,却是个凶狠恶

毒的丑老太婆。早知如此,我想你还是没见到我的好。”绿萼伸出双臂搂住她脖子,柔声

道:“妈,你和我心中所想的一模一样。”转头向杨过道:“杨大哥,我妈很好看,是不

是?她待我好,待你也好,是不是?”这两句话问得语含至诚,在她心中,当真以为母亲乃

是天下最好的妇人。

杨过心想:“她年轻时或许美貌,现今还说甚么好看?待你或许不错,对我就未必安着

甚么好心。”但绿萼既然这么问,只得应道:“是啊,你说的对。”

但他话中语气就远不及绿萼诚恳,裘千尺一听便知,心道:“天可怜见,让我和女儿相

会,今日她心中虽满是孺慕之情,但难保永是如此,我的一番含冤苦情,须得跟她说个明明

白白。”于是说道:“萼儿,你问我为何身陷在此?为甚么公孙止说我已经死了,你好好坐

着,我慢慢说给你听罢。”

裘千尺缓缓的道:“公孙止的祖上在唐代为官,后来为避安史之乱,举族迁居在这幽谷

之中。他祖宗做的是武官,他学到家传的武艺,固然也可算得是青出于蓝,但真正上乘的武

功,却是我传的。”杨过和绿萼同时“啊”了一声,颇感出于意料之外。

裘千尺傲然道:“你们幼小,自然不明白其中的道理。哼,铁掌帮帮主铁掌水上飘裘千

仞,便是我的亲兄长。杨过,你把铁掌帮的情由说些给萼儿听。”杨过一怔,道:“铁掌

帮?弟子孤陋寡闻,实不知铁掌帮是甚么。”

裘千尺破口骂道:“你这小子当面扯谎!铁掌帮威名振于大江南北,与丐帮并称天下两

大帮会,你怎能不知?”杨过道:“丐帮嘛,晚辈倒听见过,这铁掌帮……”裘千尺急了,

骂道:“嘿嘿,还亏你学过武艺,连铁掌帮也不知道……”绿萼见母亲气得面红耳赤,插口

劝道:“妈,杨大哥还不到二十岁,他从小在深山中跟师父练武,武林中的事情不大明白,

也是有的。”裘千尺不去理她,自管呶呶不休。

二十年前,铁掌帮在江湖上确是声势极盛,但二次华山论剑之时,帮主铁掌水上飘裘千

仞皈依佛门,拜一灯大师为师,铁掌帮即风流云散。当铁掌帮散伙之时,杨过刚刚出世,后

来没听旁人提及,他自是不知。实则他母亲穆念慈,便是在铁掌帮总舵的铁掌峰上失身于他

父亲杨康,受孕怀胎,世上才有他杨过。此时裘千尺说起,他竟瞠目不知所对。裘千尺在绝

情谷中僻处已近三十年,江湖上的变动全没听闻,只道铁掌帮称雄数百年,现下定是更加兴

旺,听杨过居然说连“铁掌帮”三字也不知道,自是要暴跳如雷了。

杨过给她毫无来由的一顿乱骂,初时强自忍耐,后来听她越骂越不成话,怒气渐生,要

待反唇相稽,刺她几句,抬起头来正要开口,只见绿萼凝视着他,眼中柔情款款,脸上满是

歉然之色。杨过心中一软,脸上伯个无可奈何之状,心下反而油然自得起来,暗想:“你妈

妈越是骂得凶,你自是越加对我好。老太婆的唠叨是耳边风,美人的柔情却是心上事。”心

下一宽,脑子特别机灵,忽地想起:“完颜萍姑娘的武功与那公孙止似是一路,她又说学的

是铁掌功夫,料想与铁掌帮帮必有干系。”闭目一想,于完颜萍与耶律齐对战时所便的拳法

刀法还记得七八成,至于与公孙止连斗数场,还只是几个时辰之前的事,于他的身形出手更

是记得清晰,当即叫道:“啊哟,我记起啦。”裘千尺道:“甚么?”

杨过道:“三年之前,我曾见一位武林奇人与十八名江湖好汉动手,他一人空手对敌十

八人,结果对方九人重伤,九人给他打死了,这位武林奇人听说便是铁掌帮的。”裘千尺急

问:“那人是怎么一副模样?”杨过信口开河:“那人头是秃的,约莫六十来岁,红光满

面,身材高大,穿件绿色袍子,自称姓裘……”裘千尺突然喝道:“胡说!我两位哥哥头上

不秃,身材矮小,从来不穿绿色衣衫。你见我身高头秃,便道我哥哥也是秃头么?”

杨过心中暗叫:“糟糕!”脸上却不动声色,笑道:“你别心急,我又没说那人是你哥

哥,难道天下姓裘的都须是你哥哥?”裘千尺给他驳得无言可说,问道:“那你说他的武功

是怎样的?”

杨过站起身来,将完颜萍的拳法演了几路,再混入公孙止的身法掌势,到后来越打越顺

手,石窟中掌影飘飘,拳风虎虎,招式虽有点似是而非,较之完颜萍原来的掌法却已高了不

知多少。完颜萍拳法中疏漏不足之处,他身随意走,尽都予以补足,举手抬足,严密浑成,

而每一掌劈出,更特意多加上几分狠劲。

裘千尺看得大悦,叫道:“萼儿,萼儿,这正是我铁掌帮的功夫,你仔细瞧着。”杨过

一面打,裘千尺口讲指划,在旁解释拳脚中诸般厉害之处。杨过暗暗好笑,心道:“再演下

去,便要露出马脚来了。”于是收势说道:“打到此处,那位武林奇人已经大胜,没再打下

去了。”裘千尺十分欢喜,道:“许多招式你都记错了,手法也不对,但使到这样,也已经

挺不容易。那武林奇人叫甚么名字?他跟你说些甚么?”杨过道:“这位奇人神龙见首不见

尾,大胜之后,便即飘然远去。我只听那九个伤者躺在地下互相埋怨,说铁掌帮的裘老爷子

也冒犯得的?可不是自己找死么?”

裘千尺喜道:“不错,这姓裘的多半是我哥哥的弟子。”她天性好武,十余年来手足舒

展不得,此时见杨过演出她本门武功,自是见猎心喜,当即滔滔不绝的向二人大谈铁掌门的

掌法与轻功。

杨过急欲出洞,将绝情丹送去给小龙女服食,虽听她说的是上乘武功,识见精到,闻之

大有脾益,但想到小龙女身挨苦楚,那里还有心情研讨武功?当即向绿萼使个眼色。

绿萼会意,问道:“妈,你怎么将武功传给爹爹的?”裘千尺怒道:“叫他公孙止!甚

么爹爹不爹爹?”绿萼道:“是。妈,你说下去罢。”

裘千尺恨恨的道:“哼!”过了半晌,才道:“那是二十多年前的事了。我两个哥哥闹

憋扭,争吵起来……”绿萼插口道:“我有两位舅舅吗?”裘千尺道:“你不知道么?”声

音变得甚是严厉,大有怪责之意。绿萼心想:“我怎么会知道?”应道:“是啊,从来没人

跟我说过。”

裘千尺叹了口长气,道:“你……你果然是甚么都不知道。可怜!可怜!”隔了片刻,

才道:“你两个舅舅是双生兄弟,木舅舅裘千丈、二舅舅裘千仞。他二人身材相貌、说话声

音,全然一模一样,但遭际和性格脾气却大不相同。二哥武功极高,大哥则平平而已。我的

武功是二哥亲手所传,大哥却和我亲近得多。二哥是铁掌帮帮主,他帮务既繁,自己练功又

勤,很少和我见面,传我武功之时,也是督责甚严,话也不多说半句。大哥却是妹妹长、妹

妹短的,和我手足之情很深。后来大哥和二哥说拧了吵嘴,我便帮着大哥点儿。”绿萼问

道:“妈,两位舅舅为甚么事闹憋扭?”

裘千尺脸上忽然露出一丝笑容,道:“这件事说大不大,说小不小,只怪我二哥太过古

板。要知道二哥做了帮主,『铁掌水上飘裘千仞』这八个字在江湖上响亮得紧,大哥裘千丈

的名头说出去却很少人知道。大哥出外行走,为了方便,有时便借用二哥的名字。他二人容

貌相同,又是亲兄弟,借用一下名字有甚么大不了?可是二哥看不开,常为这事唠叨,说大

哥招摇撞骗。大哥脾气好,给二哥骂时总是笑嘻嘻的陪不是。有一次二哥实在骂得凶了,竟

不给大哥留丝毫情面。我忍不住在旁插嘴,护着大哥,把这事揽到自己头上,于是兄妹俩吵

了一场大架。我一怒之下离了铁掌峰,从此没再回去。”

“我独个儿在江湖上东闯西荡,有一次追杀一个贼人,无意中来到这绝情谷,也是前生

的冤孽,与公孙止这…这恶贼…这恶贼遇上了,二人便成了亲。我年纪比他大着几岁,武功

也强得多,成亲后我不但把全身武艺倾囊以授,连他的饮食寒暖,那一样不是照料得周周到

到,不用他自己操半点儿心?他的家传武功巧妙倒也巧妙,可是破绽太多,全靠我挖空心思

的一一给他补足。有一次强敌来袭,若不是我舍命杀退,这绝情谷早就给人毁了。谁料得到

这贼杀才狼心狗肺,恩将仇报,长了翅膀后也不想想自己的本领从何而来,不想想危难之际

是谁救了他性命。”说着破口大骂,粗辞污语,越骂越凶。

绿萼听得满脸通红,觉得母亲在杨过之前如此詈骂丈夫,实是大为失态,连叫:“妈,

妈!”可那里劝阻得住?杨过却听得十分有劲,他也是恨透了公孙止,听她骂得痛快,正合

心意,不免在旁凑上几句,加油添酱,恰到好处,大增裘千尺的兴头,若不是碍着绿萼的颜

面,他也要一般的破口而骂了。

裘千尺直骂到辞穷才尽,骂人的言语之中更无新意,连旧意也已一再重复,这才不得不

停,接下去说道:“那一年我肚子中有了你,一个怀孕的女人,脾气自不免急着点儿,那知

他面子上仍是一般的对我奉承,暗中却和谷中一个贱丫头勾搭上了。我生下你之后,他仍和

那贱婢偷偷摸摸,我一点也不知情,还道我们有了个玉雪可爱的女儿,他对我更加好了些。

我给这两个狗男女这般瞒在鼓里过了几年,我才在无意之中,听到这狗贼和那贱婢商量着要

高飞远走,离开绝情谷永不归来。

“当时我隐身在一株大树后面,听得这贼杀才说如何忌惮我武功了得,必须走得越远越

好,又说我如何管得他紧,半点不得自由,他说只有和那贱婢在一起,才有做人的乐趣。我

一直只道他全心全意的待我,那时一听,气得几乎要晕了过去,真想冲出去一掌一个,将这

对无耻狗男女当场击毙。然则他虽无情,我却总顾念着这些年来的夫妻恩义,还想这杀胚本

来为人极好,定是这贱婢花言巧语,用狐媚手段迷住了他,当下强忍怒气,站在树后细听。

“只听他二人细细商量,说再过两日,我要静室练功,有七日七夜足不出户,他们便可

乘机离去,待得我发觉时已然事隔七日,便万万追赶不上了。当时我只听得毛骨悚然,心想

当真天可怜见,教我事先知晓此事,否则他们一去七日,我再到何处找去?”说到这里,牙

齿咬得格格直响,恨恨不已。

绿萼道:“那年轻婢女叫什么名字?她相貌很美么?”

裘千尺道:“呸!美个屁!这小贱人就是肯听话,公孙止说什么她答应什么,又是满嘴

的甜言蜜语,说这杀胚是当世最好的好人,本领最大的大英雄,就这么着,让这贼杀才迷上

了。哼,这贱婢名叫柔儿。他十八代祖宗不积德的公孙止,他这三分三的臭本事,那一招那

一式我不明白?这也算大英雄?他给我大哥做跟班也还不配,给我二哥去提便壶,我二哥也

一脚踢得他远远地。”

杨过听到这里,不禁对公孙止微生怜悯之意,心想:“定是你处处管束,要他大事小事

都听你吩咐,你又瞧他不起,终于激得他生了反叛之心。”绿萼只怕她又骂个没完没了,忙

问:“妈,后来怎样?”

裘千尺道:“嗯,当时这两个狗男女约定了,第三日辰时再在这所在相会,一同逃走,

在这两天之中却要加倍小心,不能露出丝毫痕迹,以防给我瞧出破绽。接着两人又说了许多

混话。那贱婢痴痴迷迷的瞧着这贼杀才,倒似他比皇帝老子还尊贵,比神仙菩萨更加法力无

边。那贼杀才也就得意洋洋,不断的自称自赞,跟着又搂搂抱抱,亲亲摸摸,这些无耻丑态

只差点儿没把我当场气死。第三日一早,我假装在静室中枯坐练功,公孙止到窗外来偷瞧了

几次,脸上这副神情啊,当真是打从心底里乐将上来。我等他一走开,立即施展轻功,赶到

他们幽会之处。那无耻的小贱人早已等在那里。我一言不发便将她抓起,抛入了情花丛

中……”杨过与绿萼不由得都“啊”的一声叫了起来。

裘千尺向二人横了一眼,继续说道:“过了片刻,公孙止也即赶到,他见柔儿在情花丛

中翻滚号叫,这分惊慌也不用提啦。我从树丛后跃了出来,双手扣住他脉门,将他也摔入了

情花丛中。这谷中世代相传,原有解救情花之毒的丹药,叫做绝情丹。公孙止挣扎着起来,

扶着那贱婢一齐奔到丹房,想用绝情丹救治。哈哈,你道他见到什么?”

绿萼道:“妈……他见到什么?”杨过心想:“定是你将绝情丹毁了个干净,那还能有

第二件事?”

裘千尺果然说道:“哈哈,他见到的是,丹房桌上放着一大碗砒霜水,几百枚绝情丹浸

在碗中。要服绝情丹,不免中砒霜之毒,不服罢,终于也是不免一死。配制绝情丹的药方原

是他祖传秘诀,然而诸般珍奇药材急切难得,而且调制一批丹药,须连经春露秋霜,三年之

后方得成功。当下他奔来静室,向我双膝跪下,求我饶他二人性命。他知我顾念夫妻之情,

决不致将绝情丹全数毁去,定会留下若干。他连打自己耳光,赌咒发誓,说只要我饶了他二

人性命,他立时将柔儿逐出谷去,永不再跟她见面,此后再也不敢复起贰心。

“我听他哀求之时口口声声的带着柔儿,心下十分气恼,当即取出一枚绝情丹来放在桌

上,说道:『绝情丹只留下一颗,只能救得一人性命。你自己知道,每人各服半颗,并无效

验。救她还是救自己,你自己拿主意罢。』他立即取过丹药,赶回丹房。我随后跟去。这时

那贱婢已痛得死去活来,在地下打滚。公孙止道:『柔儿,你好好去罢。我跟你一块死。』

说着拔出长剑。柔儿见他如此情深义重,满脸感激之情,挣扎着道:『好,好。我跟你在阴

间做夫妻去。』公孙止当胸一剑,便将她刺死了。

“我在丹房窗外瞧着,暗暗吃惊,只怕他第二剑便往自己颈口抹去,但见他提起剑来,

我正要出声喝止,却见他伸剑在柔儿的尸身上擦了几下,拭去血迹,还入剑鞘,转头向窗外

道:『尺姐姐,我甘心悔悟,亲手将这贱婢杀了,你就饶了我罢。』说着举手往口边一送,

将那枚绝情丹吞服了。这一下倒是大出我意料之外,但如此了结,足见他悔悟之诚,我也甚

感满意。当时他在房中设了酒宴,殷殷把盏,向我陪罪。我痛斥了他一顿,他不住口的自称

该死,发下了几百个毒誓,说从此决不再犯。”

杨过心想:“这一下你可上了大当啦!”绿萼却是泪水泫然欲滴。裘千尺怒道:“怎

么?你可怜这贱婢么?”绿萼摇头不语,她实是为父亲的无情狠辣而伤心。

裘千尺又道:“我喝了两杯酒,微微冷笑,从怀中又取出一颗绝情丹来,放在桌上,笑

道:『你适才下手未免也太快了些,我只不过试试你的心肠,只消你再向我求恳几句,我便

会将两枚丹药都给你,救了这美人儿的性命,岂不甚好?』”

绿萼忙问:“妈,倘使当时他真的再求,你会不会把两枚丹药都给他?”

裘千尺沉吟半晌,道:“这个我也不知道了。当时我也曾想过,不如救了这贱婢,将她

赶出谷去,那么公孙止对我心存感激,说不定从此改邪归正,再也不敢胡作非为。但他为了

自己活命,忙不迭的将心上人杀了,须怪不得我啊。

“公孙止拿起那颗丹药瞧了半天,举杯笑道:『尺姐姐,过去的事又说它作甚?这丫头

还是杀了的好,一干二净。你干了这杯。』他不住的只劝我喝酒,我了却了一椿心事,胸怀

欢畅,竟然喝得沉沉大醉。待得醒转,已是身在这石窟之中,手足筋脉均已给他挑断,这贼

杀才也没胆子再和我相见一面。哼,这当儿他只道我的骨头也早已化了灰啦。”

她说完了这件事,目露凶光,神色甚是可怖。杨过与绿萼都转开了头,不敢与她目光相

接。良久良久,三人都不说话。

绿萼环顾四周,见石窟中惟有碎石树叶,满地乱草,凄然道:“妈,你在这石窟中住了

十多年,便只靠食枣子为生么?”裘千尺道:“是啊,难道这千刀万剐的贼杀才每天还会给

我送饭不成?”绿萼抱着她叫了声:“妈!”

杨过道:“那公孙止可跟你说起过这石窟有无出路?”裘千尺冷笑道:“我跟他做了这

么多年夫妻,他从来没说过庄子之下有这样个石窟,有这样个水潭,石窟要是另有出路,这

奸贼也不会放我在这里了。那些鳄鱼多半是他后来养的,他终究怕我逃出去。”

杨过在石窟中环绕一周,果见除了进来的入口之外更无旁的通路,抬头向头顶透光的洞

穴望去,见那洞离地少说也有一百来丈,树下虽长着一株大枣树,但不过四五丈高,就算二

十株枣树叠起,也到不了顶,凝思半晌,实是束手无策,道:“我上树去瞧瞧。”当下跃上

枣树,攀到树顶,只见高处石壁上凹凹凸凸,不似底下的滑溜,当下屏住呼吸,纵上石壁,

一路向上攀援,越爬越高,心中暗喜,回头向绿萼叫道:“公孙姑娘,我若能出洞,便放绳

子下来缒你们上去。”

约莫爬了六七十丈,仗着轻功卓绝,一路化险为夷,但爬到离洞穴七八丈时,石壁不但

光滑异常,再无可容手足之处,而且向内倾斜,除非是壁虎、苍蝇,方能附壁不落。

杨过察看周遭形势,头顶洞穴径长丈许,足可出入而有余,心下已有计较,当即溜回石

窟之底,说道:“能出去!但须搓一根长索。”于是取出匕首,割下枣树树皮,搓绞成索。

公孙绿萼大喜,在旁相助,两人手脚虽快,却也花了两个多时辰,直到天色昏暗,才搓成一

条极长的树皮索子。

杨过抓住绳索,使劲拉了几下,道:“断不了。”又用匕首割下一条枣树的枝干,长约

一丈五尺,将绳索一端缚在树干中间,于是又向上爬行,攀上石壁尽头,双足使出千斤坠功

夫,牢牢踏在石壁之上,双臂运劲,喝一声:“上去!”将树干摔出洞穴。这一下劲力使得

恰到好处,树干落下时正好横架在洞穴口上。杨过拉着绳索,将树干拉到洞穴边上,使得树

干两端横架于洞外实地者较多,而中断凌空者只是数尺,再拉绳索试了两下,知道树干横架

处甚是坚牢,吃得住自己身子重量,叫道:“我上去啦!”双手抓着绳索,交互上升,低头

下望,只见裘千尺与绿萼母女俩在暮色朦胧中已成为两个小小黑影。

手上加劲,上升得更快了,片刻间便已抓到架在洞口的树干,手臂一曲,呼的一声,已

然飞出洞穴,落在地下。

舒了一口长气,站直身子,但见东方一轮明月刚从山后升起。在闭塞黑暗的鳄潭与石窟

中关了大半天,此时重得自由,胸怀间说不出的舒畅,心想:“我和姑姑同在古墓,却何以

又丝毫不觉郁闷?可见境随心转,想出去而不得,心里才难过,要是本就不想出去,出去了

反而不开心了。”于是将长索垂了下去。

裘千尺一见杨过出洞,便大骂女儿:“你这蠢货,怎地让他独自上去了?他出洞之后,

那里还想得到咱们?”绿萼道:“妈,你放心,杨大哥不是那样的人。”裘千尺怒道:“普

天下的男人都是一般,还能有什么好的?”突然转过头来,向女儿全身仔细打量,说道:

“小傻瓜,你给他占了便宜啦,是不是?”绿萼满脸通红道:“妈,你说什么,我不懂。”

裘千尺更是恼怒:“你不懂,为什么要脸红?我跟你说啊,对付男人,一步也放松不得,半

点也大意不得,难道你还没看清楚你妈的遭遇?”正自唠叨不休,绿萼纵起身来,接住了杨

过垂下的长索,给母亲牢牢缚在腰间,笑道:“你瞧,杨大哥理不理咱们?”说着将绳索扯

了几扯,示意已经缚好。

裘千尺哼了一声,道:“妈跟你说,上去之后,你须得牢牢钉住他,寸步不离。丈夫,

丈夫,只是一丈,一丈之外,便不是丈夫了,知道么?你爷爷给你妈取名为千尺,千尺便是

百丈,嘿嘿,百丈之外,还有什么丈夫?”绿萼又是好笑,又是伤感,心道:“妈真是一厢

情愿,人家那有半点将我放在心上了。”眼眶一红,转过了头。裘千尺还待说话,突觉腰间

一紧,身子便缓缓向上升去。绿萼仰望母亲,虽知杨过立即又会垂下长索来救自己,但此时

孤另另的在这地底石窟之中,不由得身子发颤,害怕异常。

杨过将裘千尺拉出洞穴,解下她腰间长索,二次垂入石窟。绿萼将树皮索子缚在腰间,

这才放心,于是拉着绳索抖了几下,但觉绳索拉紧,身子便即凌空上升。眼见足底的枣树越

来越小,头顶的星星越来越明,再上去数丈便能出洞,猛听得头顶一人大声呼叱,接着绳子

一松,身子便急坠下去。从这百丈高处掉将下来,焉得不粉身碎骨?绿萼大声惊呼,险些晕

去,但觉身子往下直跌,实做不得半点主。

杨过双手交互收索,将绿萼拉扯而上,眼见成功,猛听得身后脚步声响,竟然有人奔来

袭击,这一下当真是吃惊非小,当下顾不得回身迎敌,双手如飞般收索。但听得一人大声喝

道:“在这里鬼鬼祟祟,干什么勾当?”接着风声劲急,一条长大沉重的兵刃击向背心。

杨过听着兵刃风声,知是矮子樊一翁攻到,危急中只得回过左手,伸掌搭在钢杖上向旁

推开,化解了这一击的来势。黑暗之中,樊一翁没见到杨过面目,但已知对方武功了得,收

转钢杖,向他腰间横扫过去,这一下出了全力,直欲将他拦腰打成两截。这时杨过右手支持

着绿萼的身重,加之那条百余丈的长索也是颇具份量,时刻稍久,本已觉得吃力,眼见杖

到,忙又伸出左掌化解。不料樊一翁这一杖来势极猛,杨过左掌与他杖身甫触,登觉全身大

震,右手拿捏不住,绳索脱手,绿萼便向下急跌。

石窟中绿萼惊呼,而在石窟之顶,裘千尺与杨过也是齐声大叫。杨过顾不得挡架钢杖,

左手疾探,俯身抓住绳索。但绿萼急坠之势极大,百来斤的重量再加上急坠的冲势,几达千

斤之力。杨过抓住绳索,微微一顿,随即为冲力所扯,竟是身不由主,头下脚上的向洞窟中

掉了下去。他武功虽强,至此也已绝无半分腾挪余地。

裘千尺手足经络已断,武功全失,在旁瞧着,只有空自焦急,眼见盘在洞穴边的百余丈

的长索越抽越短,只要绳索一尽,杨过与绿萼便是身遭惨祸了。长索垂尽,突被二人的身重

拉得急了,飞将起来,挥向裘千尺身旁。裘千尺心念一动:“你这恶贼害人,也教你同归于

尽。”看准绳索伸手轻轻一拔,这一拔并无多大劲力,但方位恰到好处,绳子甩将过去,正

好在樊一翁腰间转了几圈,登时紧紧缠住。

樊一翁只觉腰间一紧,急忙使出千斤坠功夫想定住身子。但杨过与绿萼二人的身重并在

一起,又加上这般下坠的冲力,还是带得他一步步的走向洞穴之边。樊一翁眼见只要再向前

踏出一步,便是一个倒栽葱摔将下去,大惊之下,左手抓住绳索,右手撑住了洞口岩石,这

么一借力,大喝一声,竟将绳索拉得停住不动。

这时绿萼离地也不过十数丈,实已到了千钧一发之境。须知最历害的乃是这股下坠的冲

势,即是小小一颗石子,从如许高处落将下来,也是力道大得异常,待得樊一翁奋起神力将

冲势止住,他手上重量便只二百来斤,于他可说已殊不足道。他右手拉住绳索,左手便要伸

到腰间去解开绳索,再将敌人摔下,突觉背心微微一痛,一件尖物正好指在他第六椎节之下

的“灵台穴”上,一个妇人的声音喝道:“快拉上来!灵台有损,百脉俱废!”

樊一翁大吃一惊,这“灵台有损,百脉俱废”八字,正是师父在传授点穴功夫时所谆谆

告戒的,当下不敢违抗,只得双手交互用力,将杨过与绿萼拉上。但他先前力抗下坠之势,

使劲过猛,此时但觉胸口塞闷、喉头甜甜的似欲吐出血来,知道自身脏腑已受内伤,实是不

宜使力,苦于要害制于敌手,只得拼命使劲。好容易将杨过拉上,心中只觉一宽,登时四肢

酸软,哇的一声,狂喷鲜血,委顿在地。

他这一松手,绳子又向下溜滑。裘千尺叫道:“快救人!”杨过那用她嘱咐?抢住绳

子,终于将绿萼吊上。绿萼数次上升下降,已自吓得晕了过去。杨过回手先点了樊一翁的伏

兔、巨骨两穴,叫他手足不能动弹,在才拿捏绿萼的人中,将她救醒。

绿萼缓缓醒转,睁开眼来,已不知身在何地,月光下但见杨过笑吟吟的望着自己,不自

禁的纵体入怀,叫道:“杨大哥,咱们都死了么?这是在阴世么?”杨过笑道:“是啊,咱

们都死了。”绿萼听他语气不对,大有调笑的味儿,身子仰后,想瞧清楚他的脸色,却见母

亲似笑非笑的望着自己,不由得大羞,叫道:“妈!”站了起来。

杨过见裘千尺虽无武功,却能制住樊一翁而救了自己性命,心下甚是钦佩,问道:“你

老人家用什么法子叫这矮子听话?”裘千尺微微一笑,举起手来,手中拿着一块尖角石子。

要知公孙止的点穴功夫是她所传,樊一翁又学自公孙止,三人一脉相传,口诀无异,她既将

石尖对准樊一翁的灵台穴,又叫出“灵台有损,百脉俱废”这令人惊心动魄的八个字来,樊

一翁焉得不慌?其时凭着裘千尺此时手上劲力,以这么小小一块石子,焉能令人“百脉俱

废”?

杨过此时心中所念,只是小龙女的安危,见绿萼与裘千尺已身离险地,樊一翁也被制,

说道:“两位在此稍待,我送绝情丹去救人要紧。”裘千尺奇道:“什么绝情丹?你也有绝

情丹?”杨过道:“是啊,你请瞧瞧,这是不是真的丹药。”说着从怀中取出小瓶,倒出那

枚四四方方的丹药。裘千尺接过手来,闻了闻气味,说道:“不错,这丹药怎会落入你手,

你既身中情花之毒,自己怎么又不服食?”杨过道:“此事说来话长,待我送了丹药之后,

再跟前辈详谈。”说着接过丹药,拔步欲行。

绿萼又是伤感,又是关怀,幽幽的道:“杨大哥,你务必避开我爹爹,别让他见到。”

裘千尺喝道:“又是爹爹!你若再叫他爹爹,以后就不用叫我妈了。”

杨过道:“我送丹药去治姑姑身上之毒,公孙谷主决不会阻拦。”绿萼道:“若是他又

想毒计对付你呢?”杨过淡淡一笑,说道:“那也只好行一步算一步了。”

裘千尺问道:“你要去见公孙止,是不是?”杨过道:“是啊。”裘千尺道:“好,我

和你同去,或可助你一臂之力。”

杨过初时一心只想着送解药去救小龙女,并未计及其他,听到了裘千尺这句话,眼前突

然现出一片光明:“这贼谷主的原配到了,他焉能与姑姑成亲?”大喜之下,突然又想到:

“绝情丹只有一枚,虽然救得姑姑,但我却不免一死。”思念及此,不禁暗然。

绿萼见他脸色忽喜忽忧,又想到父母会面,不知要闹得如何天翻地覆,当真是柔肠百

转,心乱如麻。裘千尺却极是兴奋,道:“萼儿,快背我去。”绿萼道:“妈,你须得先洗

个澡,换套衣衫。”她实是怕见到父母相会的这个局面,只盼挨得一刻是一刻。

裘千尺大怒,叫道:“我身上衣衫烂尽,身上肮脏,是谁害的?难道……”忽地想起大

哥裘千丈时常假扮二哥裘千仞,在江湖上装模作样,曾吓倒无数英雄好汉,心想自己手足筋

络已断,如何是公孙止的对手,便算与他见面,此仇终也难报,只有假扮二哥,先吓这恶贼

一个心胆俱裂,然后俟机下手,好在他从未见过二哥之面,又料定自己早已死在石窟之中,

绝无疑心,但转念又想:“我与他多年夫妻,他怎能认我不出?”

杨过见她沉吟难决,已有几分料到,道:“前辈怕公孙止认出你来,是不是?我倒有一

件宝贝在此。”于是取出人皮面具,戴在脸上,登时面目全非,阴森森的极是怕人。

裘千尺大喜,接过面具,道:“萼儿,咱们先到庄子后面的树林中躲着,你去给我取一

件葛衫来,还得一把大蒲扇,可别忘了。”绿萼应了,俯身将母亲背起。

杨过游目四顾,原来处身于一个绝峰之顶,四下里林木茂密,远望石庄,相距已有数里

之遥。

裘千尺叹道:“这山峰叫做厉鬼峰,谷中世代相传,峰上有厉鬼作崇,是以谁也不敢上

来,想不到我重出生天,竟是在这厉鬼峰上。”

杨过向樊一翁喝道:“你到这里来干什么?”樊一翁丝毫不惧,喝道:“快快将老子杀

了,休得多言。”杨过道:“是公孙谷主派你来的么?”樊一翁怒道:“不错,师父命我到

山前山后察看,以防有奸人混迹其间,果然不出他老人家所料,有人在此干这鬼鬼祟祟的勾

当。”一面说,一面打量裘千尺,心想这老太婆不知是谁,怎地公孙姑娘叫她妈妈。樊一翁

年纪比公孙夫妇均大,他是带义投师,公孙止收他为徒之时,裘千尺已陷身石窟,因此他并

不认得,但听到他三人相商的言语,料知他们对师父定将大大不利。

裘千尺听他言语之中对公孙止极是忠心,不禁大怒,对杨过道:“快毙了这矮鬼,以绝

后患。”杨过回头向樊一翁瞧去,见他凛然不惧,倒也敬重他是条好汉,有心饶他性命,但

想此刻正需裘千尺出力相助,却又不便拂逆其意,说道:“公孙姑娘,你先背妈妈下去,我

料理了这矮子即来。”

公孙绿萼素知大师兄为人正派,不忍见他死于非命,说道:“杨大哥,我大师哥不是坏

人……”裘千尺怒喝道:“快走,快走!我每一句话你都不听,要你这女儿何用?”绿萼不

敢再说,负着母亲觅路下峰。

杨过走到樊一翁身畔,低声道:“樊兄,你手足上穴道被点,六个时辰后自行消解。我

和你无冤无仇,不能害你。”说着展开轻功,追向绿萼而去。樊一翁本已闭目待死,万想不

到他竟会如此对待自己,一时怔住了无话可说,眼睁睁望着三人的背影被岩壁挡住,消失于

黑暗之中。

杨过急欲与小龙女会面,嫌绿萼走得太慢,道:“裘老前辈,我来背你一阵。绿萼先觉

母亲与杨过神情言语之间颇为捍格,本来有些担心,听他说愿意背负,心下甚喜,说道:

“那要你辛苦啦。”裘千尺道:“我十月怀胎,养下这般如花似玉的一个女儿,一句话就给

了你,难道背我一下也不该?”杨过一怔,不便接口,将她抱过来负在背上,一提气,如箭

离弦般向峰下冲去。

裘千仞号称铁掌水上飘,轻身功夫可算得武林独步,当年与周伯通缠斗,万里奔逐,从

中原直到西域,连老顽童这等高强武功也追他不上,裘千尺的功夫是兄长亲手所传,经络未

废之时自也是一等一的轻功,这时伏在杨过背上,但觉他犹似脚不沾地,跑得又快又稳,不

由得又是佩服,又是奇怪,心思:“这小子的轻功和我家数全然不同,但绝不在铁掌门功夫

之下,倒也不能小觑他了。”她本觉女儿嫁了此人大是委屈,只是女儿既然心许,那也无可

奈何,这时却渐渐觉得,这个未过门的女婿似乎也不致辱没了女儿。

不到一顿饭功夫,杨过已负着裘千尺到了峰下,回头看绿萼时,她还在山腰之中,等了

良久,她才奔到山脚,已是娇喘细细,额头见汗。

三人悄悄绕到庄后,绿萼不敢进庄,向邻家去借了自己的衣衫,以及母亲所要的葛衫蒲

扇,又借了件男子的长袍给杨过穿上。裘千尺戴上人皮面具,穿了葛衫,手持蒲扇,由杨过

与绿萼左右扶持,走向庄门。

进门之际,三人心中都是思潮起伏。裘千尺一离十余年,此时旧地重来,更是感慨万

千。但见庄门口点起大红灯笼,一眼望进去尽是彩绸喜帐,大厅中传出鼓乐之声。众家丁见

到裘千尺与杨过均感愕然,但见有绿萼陪同在侧,不敢多有言语。

三人直闯进厅,只见贺客满堂,大都是绝情谷中水仙庄的四邻。公孙止全身吉服,站在

左首。右首的新娘凤冠霞帔,面目虽不可见,但身材苗条,自是小龙女了。

天井中火光连闪,砰砰砰三声,放了三个响铳。赞礼人唱道:“吉时已到,新人同拜天

地!”

裘千尺哈哈大笑,只震得烛影摇动,屋瓦齐动,朗声说道:“新人同拜天地,旧人那便

如何?”

她手足筋络虽断,内功却丝毫未失,在石窟中心无旁骛,日夜勤修苦练,十四年的修练

倒抵得旁人二十八年有余,这两句话喝将出来,各人耳中嗡嗡作响,眼前一暗,厅上红烛竟

自熄灭了十余枝。

众人吃了一惊,一齐回过头来。公孙止听了喝声,本已大感惊诧,眼见杨过与女儿安然

无恙,站在这蒙面客身侧,更是愕然不安,喝道:“尊驾何人?”

裘千尺逼紧嗓子,冷笑道:“我和你谊属至亲,你假装不认得我么?”她说这两句话之

时气运丹田,虽然声音不响,但远远传了出去。绝情谷四周皆山,过不多时,四下里回声鸣

响,只听得“不认得我么?不认得我么?”的声音纷至沓来。

金轮法王、潇湘子、尹西克等均在一旁观礼,听了裘千尺的话声,知是个大有来头的人

物,无不群相瞩目。

公孙止见此人身披葛衫、手摇蒲扇,正与前妻所说妻舅裘千仞的打扮相似,内功又如此

了得,但容貌诡异,倒似是周伯通先前所假扮的潇湘子,其中定是大有蹊跷,心下暗自戒

备,冷冷的道:“我与尊驾素不相识,说什么谊属至亲,岂不可笑?”

尹克西熟知武林掌故,见了裘千尺的葛衫蒲扇,心念一动,问道:“阁下莫非是铁掌水

上飘裘老前辈么?”

裘千尺哈哈一笑,将蒲扇摇了几摇,说道:“我只道世上识得老朽之人都死光了,原来

还剩着一位。”

公孙止不动声色,说道:“尊驾当真是裘千仞?只怕是个冒名顶替的无耻之徒。”裘千

尺吃了一惊,心道:“这贼杀才凭得机灵,怎知我不是?”想不透他从何处看出破绽,当下

微微冷笑,却不回答。

杨过不再理会他夫妻俩如何捣鬼,抢到小龙女身边,右手握着绝情丹,左手揭去罩在脸

上的红巾,叫道:“姑姑,张开嘴来。”小龙女乍见杨过,心中怦的一跳,惊喜交集,颤声

道:“你……你果然好了。”她此时早知公孙止心肠歹毒,行止戾狠,所以答允与他成婚,

全是为了要救杨过一命,见他突然到来,还道公孙止言而有信,已治好了他所中剧毒。杨过

手一伸,将那绝情丹送入她口内,说道:“快吞下!”小龙女也不知是什么东西,依言吞入

肚内,顷刻间便觉一股凉意直透丹田。

这时厅上乱成一团,公孙止见杨过又来捣乱,欲待制止,却又忌惮这蒙面怪客,不知是

否真是妻舅铁掌水上飘裘千仞,一时不敢发作。

杨过将小龙女头上的凤冠霞帔扯得粉碎,挽着她手臂退在一旁,说道:“姑姑,这贼谷

主有苦头吃了,咱们瞧热闹罢。”小龙女心中一片混乱,偎依在杨过身上,不知说什么好。

马光佐见杨过突然到来,心中说不出的喜欢,上前问长问短,罗唆不清,那去理会杨过与小

龙女实不喜旁人前来打扰。

尹克西素闻裘千仞二十年前威震大江南北,是个了不起的人物,又听他一笑一喝,山谷

鸣响,内功极是深厚,有心结纳,于是上前一揖,笑道:“今日是公孙谷主大喜之期,裘老

前辈也赶来喝一杯喜酒么?”裘千尺指着公孙止道:“阁下可知他是我什么人?”尹克西

道:“这倒不知,却要请教。”裘千尺道:“你要他自己说。”

公孙止又问一句:“尊驾当真是铁掌水上飘?这倒奇了!”双手一拍,向一名绿衫弟子

道:“去书房将东边架上的拜盒取来。”绿萼六神无主,顺手端过一张椅子,让母亲坐下。

公孙止暗暗奇怪:“她与那姓杨的小子摔入鳄鱼潭中,怎地居然不死?”

片刻之间,那弟子将拜盒呈上,公孙止打了开来,取出一信,冷冷的道:“数年之前,

我曾接到裘千仞的一通书信,倘若尊驾真是裘千仞。那么这封信便是假了。”裘千尺吃了一

惊,心想:“二哥和我反目以来,从来不通音问,怎么忽然有书信到来?却不知信中说些什

么?”大声道:“我几时写过什么书信给你?当真是胡说八道。”

公孙止听了她说话的腔调,忽地记起一个人来,猛吃一惊,背心上登时出了一阵冷汗,

但随即心想:“不对,不对,她死在地底石窟之中,这时候早就烂得只剩一堆白骨。可是这

人究竟是谁?”当下打开书信,朗声诵读:

“止弟尺妹均鉴:自大哥于铁掌峰上命丧郭靖、黄蓉之手……”

裘千尺听了这第一句话,不禁又悲又痛,喝道:“什么?谁说我大哥死了?”她生平与

裘千丈兄妹之情最笃,忽地听到他的死讯,全身发颤,声音也变了。她本来气发丹田,话声

中难分男女,此时深情流露,“谁说我大哥死了”这句话中,显出了女子声气。

公孙止听出眼前之人竟是女子,又听他说“我大哥”三字,内心深处惊恐更甚,但自更

断定此人绝非裘千仞,当下继续读信:

“……愚兄深愧数十年来,甚亏友于之道,以至手足失和,罪皆在愚兄也。中夜自思,

恶行无穷,又岂仅获罪于大哥贤妹而已?比者华山二次论剑,愚兄得蒙一灯大师点化,今已

放下屠刀,皈依三宝矣。修持日浅,俗缘难断,青灯古佛之旁,亦常忆及兄妹昔日之欢也。

临风怀想,维祝多福。衲子慈恩合什。”

公孙止一路诵读,裘千尺只是暗暗饮泣,等到那信读完,终于忍不住放声大哭,叫道:

“大哥、二哥,你们可知我身受的苦楚啊。”倏地揭下面具,叫道:“公孙止,你还认得我

么?”这一句厉声断喝,大厅上又有七八枝烛火熄灭,余下的也是摇晃不定。

烛光黯淡之中,众人眼前突地出现一张满脸惨厉之色的老妇面容,无不大为震惊,谁也

不敢开口。厅上寂静无声,各人心中怦怦跳动。

突然之间,站在屋角待候的一名老仆奔上前来,叫道:“主母,主母,你可没死啊。”

裘千尺点头道:“张二叔,亏你还记得我。”那老仆极是忠心,见主母无恙,喜不自胜,连

连磕头,叫道:“主母,这才是真正的大喜了。”厅上贺客之中,除了金轮法王等少数几个

外人,其余都是谷中邻里,凡是三四十岁以上的大半认得裘千尺,登时七张八嘴,拥上前来

问长问短。

公孙止大声喝道:“都给我退开!”众人愕然回首,只见他对裘千尺戟指喝道:“贱

人,你怎地又回来了?居然还有面目来见我?”

绿萼一心盼望父亲认错,与母亲重归于好,那知听他竟说出这等话来,激动之下,奔到

父亲跟前,跪在地下,叫道:“爹!妈没死,没死啊。你快陪罪,请她原恕了罢!”

公孙止冷笑道:“请她原恕?我有什么不对了?”绿萼道:“你将妈妈幽闭地底石窟之

中,让她死不死、活不活的苦渡十多年时光。爹,你怎对得住她?”公孙止冷然道:“是她

先下手害我,你可知道?她将我推在情花丛中,叫我身受千针万刺之苦,你可知道?她将解

药浸在砒霜液中,叫我服了也死,不服也死,你可知道?她还逼我手刃……手刃一个我心爱

之人,你可知道?”绿萼哭道:“女儿都知道,那是柔儿。”

公孙止已有十余年没听人提起这名字,这时不禁脸色大变,抬头向天,喃喃的道:“不

错,是柔儿,是柔儿!”手指裘千尺,恶狠狠的道:“就……就是这个狠心毒辣的贱人,逼

得我杀了柔儿!”他脸色越来越是凄厉,轻轻的叫着:“柔儿……柔儿……”

杨过心想这对冤孽夫妻都不是好人,自己中毒已深,在这世上已活不了几日,这几天中

只盼找个人迹不到的所在,与小龙女二人安安静静的渡过,那里有心思去分辨公孙止夫妇的

谁是谁非,轻轻拉了拉小龙女的衣袖,低声道:“咱们去罢。”

小龙女道:“这女人真的是他妻子?她真的给丈夫这么关了十多年?”她实难相信世上

有如此恶毒之人。杨过道:“他夫妻二人是互相报复。”小龙女偏着头沉吟半晌,低声道:

“这个我就不懂啦。难道这女人也是和我一般,被逼和他成亲?”在她想来,二人若非被逼

成婚,定然你怜我爱,岂能如此相互残害?杨过摇头道:“世上好人少,恶人多,这些人的

心思,原也教旁人难以猜测儿……”

忽听公孙止大喝一声:“滚开!”右脚一抬,绿萼身子飞起,向外撞将出来,显是给父

亲踢了一脚。

她身子去向正是对准了裘千尺的胸膛。裘千尺手足用不得力,只得低头闪避,但绿萼来

势太快,砰的一响,身子与母亲肩头相撞。裘千尺仰天一交,连人带椅向后摔出,光秃秃的

脑门撞在石柱之上,登时鲜血溅柱,爬不起身。绿萼给父亲踢了这一脚,也是俯伏在地,昏

了过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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