zgbl 发表于 2009-1-22 00:42:32

正文 第四十一回 渔阳鼓动天方醉 督亢图穷悔已迟

次日韦小宝带同随从兵马,押了吴之荣和毛东珠离扬回京。康熙的上谕宣召甚急,一行

人在途不敢耽误停留,不免少了许多招财纳贿的机会。

沿途得讯,吴三桂起兵后,云南提督张国桂、贵州巡抚曹申吉、提督李本深等归降,云

南巡抚朱国治被杀,云贵总督甘文?”自杀。这日来到山东,地方官抄得邸报。呈给钦差太

臣,乃是康熙斥责吴三桂的诏书。韦小宝叫师爷诵读解说。那师爷捧了诏书读道:“逆贼吴

三桂穷蹙来归,我世祖章皇帝念其输款投诚,授之军旅,锡封王爵,盟勒山河:其所属将

弁,崇阶世职,恩赉有加;开阔滇南,倾心倚任。迨及朕躬,特隆异数,晋爵亲王,重寄干

城,实托心膂,殊恩优礼,振古所无。”韦小宝听了师爷的解说,不住点头,说道:“皇上

待这反贼的确不错,半分没吹牛皮。像我韦小宝,对皇上忠心耿耿,也不过封个伯爵,要封

到亲王,路还差着一大截呢。”那师爷继续诵读:“讵意吴三桂性类穷奇,中怀狙诈,宠极

生骄,阴图不轨,于本年七月内,自请搬移。朕以吴三桂出于诚心,且念及年齿衰迈,师徒

远戍已久,遂允所请,令其休息。乃饬所司安插周至,务使得所,又特遣大臣往宣谕朕怀。

朕之待吴三桂,可谓体隆情至,蔑以加矣。近览川湖总督蔡毓荣等奏:吴三桂径行反叛,背

累朝豢养之恩,逞一旦鸱张之势,播行凶逆,涂炭生灵,理法难容,人神共愤。”

韦小宝听一句解说,赞一句:“皇上宽宏大量,没骂吴三桂的奶奶,还算很客气的。”

张勇、赵良栋、王进宝、孙思克、以及李力世等在侧旁听,均想:“圣旨中只说皇帝待

他好到不能再好,斥责吴三桂忘恩负义,不提半句满汉之分,也不提他如何杀害明朝王室,

可十分高明,好让天下都觉吴三桂造反是大大的不该。”那师爷继续读下去,敕旨中劝谕地

方官民不可附逆,就算已误从贼党,只要悔罪归诚,也必不究既往,亲族在各省做官居住,

一概不予株连,不必疑虑。诏书中又道:“其有能擒吴三桂投献军前者,即以其爵爵之;有

能诛缚其下渠魁,以及兵马城池归命自效者,论功从优取录,朕不食言。”韦小宝听那师爷

解说:“皇上答应,只要谁能抓到吴三桂献到军前,皇上就封他为平西亲王。”不由得心痒

难搔,回顾李力世等人,说道:“咱们去把吴三桂抓了来,弄他个平西亲王做做,倒也开胃

得很。”众人齐声称是。张勇等武将均想:“吴三桂兵多将广,要抓到他谈何容易?”李力

世等心想:“我们要杀吴三桂,是为了他倾覆汉人江山,难道真是为鞑子皇帝出力?但如韦

香主做了平西亲王,在云南带兵,再来造反,倒也不错。”

韦小宝听完诏书,下令立即启程,要尽快赶回北京,讨差出征,以免给人赶在头里,先

把吴三桂抓到了,抢去了平西亲王的封爵。这一日来到香河,离京已近,韦小宝吩咐张勇率

领大队,就地等候,严密看守钦犯毛东珠,自己带同双儿和天地会群雄,押了吴之荣,折向

西南,去庄家大屋,要亲自交给庄家三少奶,以报答她相赠双儿这么个好丫头的厚意。傍晚

时分,来到一处镇上,离庄家大屋尚有二十余里,一行人到一家饭店打尖。这时各人已换了

便服,将吴之荣点了哑穴和身上几个穴道,却不绑缚,以免骇人耳目。众人围坐在两张板桌

之旁。无人愿和吴之荣同桌,双儿怕他逃走,独自和他坐了一桌,严加监视。

饭菜送上,各人正吃间,十几个官兵走进店来,为首一人是名守备,店外马嘶声不绝,

两名兵士自行打水饲马。一名把总大声?喝,吩咐赶快杀鸡做饭,说道有紧急公事,要赶去

京里报讯。掌柜的诺诺连声,催促店伴侍候官老爷,亲自替那守备揩抹桌椅。一批官兵刚坐

定,镇口传来一阵车轮马蹄声,在店前停车下马,几个人走进店来。当先二人是精壮大汉。

第三人却是个痨病鬼模样的中年汉子,又矮又瘦,两颊深陷,颧骨高耸,脸色蜡黄,没半分

血色,隐隐现出黑气,走得几步便咳嗽一声。他身后一个老翁、一个老妇并肩而行,看来都

已年过八旬。那老翁也是身材瘦小,但精神矍铄,一部白须飘在胸口,满脸红光。那老妇比

那老翁略高,腰板挺直,双目炯炯有神。最后两个都是二十来岁的少妇。瞧这七人的打扮,

那病汉衣着华贵,是个富家员外,两男两女是仆役、仆妇。翁媪二人身穿青布衣衫,质料甚

粗,但十分干净,瞧不出是什么身份。那老妇道:“张妈,倒碗热水,侍候少爷服药。”一

名仆妇应了,从提篮中取出一只瓷碗,提起店中铜壶,在碗中倒满了热水,荡了几荡倾去,

再倒了半碗水,放在病汉面前。那老妇从怀中取出一个瓷瓶,打开瓶塞,倒出一粒红色药

丸,拿到病汉口边。病汉张开嘴巴,那老妇将药丸放在他舌上,拿起水碗喂着他吞了药丸。

病汉服药后喘气不已,连声咳嗽。老翁、老妇凝视着病汉,神色间又是关注,又是担忧,见

他喘气稍缓,停了咳嗽,两人都长长吁了口气。病汉皱眉道:“爹,妈,你们老是瞧着我干

么?我又死不了。”老翁哼了一声,转开了头。老妇笑道:“说什么死啊活啊的,我孩儿长

命百岁。”韦小宝心想:“这家伙就算吃了玉皇大帝的灵丹,也活不了几天啦。原来这老头

儿、老婆子是他爹娘,这痨病鬼定是从小给宠坏了,爹娘多瞧他几眼,便发脾气。”那老妇

道:“张妈、孙妈,你们先去热了少爷的参汤,再做饭菜。”两名仆妇答应了,各提一只提

篮,走向后堂。官兵队中那守备向掌柜打听去北京的路程。掌柜道:“众位老爷今日再赶二

三十里路,到前面镇上住店。明儿一早动身,午后准能赶到京城。”那守备道:“我们要连

夜赶路,住什么店?掌柜的,打从今儿起一年内,包你生意大旺,得多备些好酒好菜,免得

到时候手忙脚乱。”那掌柜笑道:“老爷说得好。小店生意向来平常,像今天这样的生意,

一个月中难得有几天,那是众位老爷和客官照顾。哪能天天有这么多贵人光临呢?”那守备

笑道:“掌柜的,我教你一个乖。吴三桂造反,已打到了湖南,我们是赶到京里去呈送军文

书的。这一场大仗打下来,少说也得打他三年五载。禀报军情的天天要打从这里经过,你这

财是有得发了。”掌柜连声道谢,心里叫苦不迭:“你们总爷的生意有什么好做?大吃大喝

下来,大方的随意赏几个小钱,凶恶的打人骂人之后,一拍屁股就走。别说三年五载,就只

一年半载,我也得上吊了。”

韦小宝和李力世等听说吴三桂已打到了湖南,都是一惊:“这厮来得好快。”钱老本低

声道:“我去问问?”韦小宝点点头。钱老本走到那守备身前,满脸堆笑,抱拳道:“刚才

听得这位将军大人说,吴三桂已打到了湖南。小人的家眷在长沙,很是挂念,不知那边打得

怎样了?长沙可不要紧吗?”那守备听他叫自己为“将军大人”,心下欢喜,说道:“长沙

要不要紧,倒不知道。吴三桂派了他手下大将马宝,从贵州进攻湖南,沅州是失陷了,总兵

崔世禄被俘。吴三桂部下的张国柱、龚应麟、夏国相正分头东进。另一名大将王屏藩去攻四

川,听说兵势很盛。川湘一带的百姓都在逃难了。”钱老本满脸忧色,说道:“这……这可

不大妙。不过大清兵很厉害,吴三桂不见得能赢罢?”那守备道:“本来大家都这么说,但

沅州这一仗打下来,昊三桂的兵马挺不易抵挡,唉,局面很是难说。”钱老本拱手称谢,回

归座上。天地会群雄有的心想:“别让吴三桂这大汉奸做成了皇帝。”有的心想:“最好吴

三桂打到北京,跟满清鞑子斗个两败俱伤。”众官兵匆匆吃过酒饭。那守备站起身来,说

道:“掌柜的,我给你报了个好消息,这顿酒饭,你请了客罢。”掌柜哈腰陪笑,道:

“是,是。当得,当得。众位大人慢走。”那守备笑道:“慢走?那可得坐下来再吃一顿

了。”掌柜神色尴尬,只有苦笑。那守备走向门口,经过老翁、老妇、和病汉的桌边时,那

病汉突然一伸左手,抓住了他胸口,说道:“你去北京送什么公文?拿出来瞧瞧。”那守备

身材粗壮,但给他一抓之下,登时蹲了下来,身子矮了半截,怒喝:“***,你干什

么?”胀红了脸用力挣扎,却半分动弹不得。那病汉右手嗤的一声,撕开守备胸口衣襟,掉

出一只大封套来。那病汉左手轻轻一推,那守备直摔出去,撞翻了两张桌子,乒乒乓乓一阵

乱响,碗碟碎了一地。众官兵大叫:“反了,反了!”纷纷挺枪拔刀,向那病汉扑去。病汉

带来的两名仆役抬拳踢腿,当着的便摔了出去。顷刻之间,众兵丁躺了一地。

那病汉撕开封套,取出公文来看。那守备吓得魂不附体,颤声大叫:“这是呈给皇上的

奏章,你……你胆敢撕毁公文,这……这……这不是造反了吗?”那病汉看了公文,说道:

“湖南巡抚请鞑子皇帝加派援兵去打平西王,哼,就算派一百万兵去,还不是……咳咳……

还不是给平西王扫荡得干干净净。”一面说话,一面将公文团成一团,捏入掌心,几句话说

完,摊开手掌一扬,无数纸片便如蝴蝶般随风飞舞,四散飘扬。

天地会群雄见了这等内力,人人变色,均想:“听他语气,竟似是吴三桂手下的。”那

守备挣扎着爬起,拔出腰刀,道:“你毁了公文,老子反正也活不成了,跟你拚了!”提刀

跃前,猛力向病汉头顶劈下。那病汉仍是坐着,右手伸出,在守备小腹上微微一推,似乎要

他别来滋扰。那守备举起了刀的手臂忽然慢慢垂将下来,跟着身子软倒,坐在地下,张大了

口,只有出气,没有进气了。被打倒了的兵丁有的已爬起身来,站得远远地,有气没力的?

?喝几句,谁也不敢过来相救长官。

一名仆妇捧了一碗热汤出来,轻轻放在病汉之前,说道:“少爷,请用参汤。”老翁、

老妇二人对适才这一场大闹便如全没瞧见,毫不理会,只是留神着儿子的神色。

徐天川低声道:“这几人挺邪门,咱们走罢。”高彦超去付了饭钱-一行径自出门。只

见那老妇端着参汤,轻轻吹去热气,将碗就到病汉嘴边,喂他喝汤。

韦小宝等走出镇甸,这才纷纷议论那病汉是什么路道。徐天川道:“这人撕烂那武官的

衣衫,功力这等厉害,当真……当真少见。”玄贞道人道:“他在那武官肚子上这么一推,

似乎稀松平常,可是要闪避挡格,却真不容易。风兄弟,你说该当如何?”风际中道:“不

该走近他身边三尺。”群雄一想,都觉有理,对这一推,不论闪避还是挡格,至少在他三尺

之外方能办到,既已欺得这么近,再也避不开、挡不住了。徐天川忽道:“我抓他手

腕……”一句话没说完,便摇了摇头,知道以对方内劲之强,就算抓住了他手腕,他手掌一

翻一扭,自己指骨、腕骨难保不断。

众人明知这病汉是吴三桂一党,但眼见他行凶伤人,竟然谁也不敢出手阻拦,虽然被害

的是鞑子军官,终究不是众人平素的侠义豪杰行径,心有愧意,不免兴致索然,谈得一会,

便均住口。行出数里,忽听得背后马蹄声响,两骑马急驰而来。当地已是通向庄家大屋的小

道,不能两骑并行。群雄正没好气,虽听蹄声甚急,除了风际中和双儿勒马道旁之外,余人

谁也不肯让道。转眼间两乘马已驰到身后,群雄一齐回头,只见马上乘者竟是那病汉的两名

男仆。一名仆人叫道:“我家少爷请各位等一等,有话向各位请问。”这句话虽非无礼,但

目中无人之意却再也明白不过。群雄一听,尽皆有气。玄贞道人喝道:“我们有事在身,没

功夫等。大家素不相识,有什么好问?”那仆人道:“是我家少爷吩咐的,各位还是等一等

的好,免得大家不便。”言语中更是充满了威吓。

钱老本道:“你家主人,是吴三桂手下的吗?”那仆人道:“呸!我家主人何等身份,

怎能是平西王的手下?”群雄均想:“他不说吴三桂而称平西王,定是跟吴贼有些渊源。”

便在此时,车轮声响,一辆大车从来路驰至。那仆人道:“我家主人来了。”勒转马头,迎

了上去。群雄此时倘若纵马便行,倒似是怕了那病汉,当下一齐驻马等候。

大车驰到近处,一名仆妇驾车,另一名仆妇掀起车帷,只见那病汉坐在正中,他父母坐

在其后。那病汉向群雄瞪了一眼,问道:“你们为什么点了这人的穴道?”说着向吴之荣一

指,又问:“你们是什么人?要上哪里去?”声音尖锐,语气十分倨傲。玄贞道人说道:

“尊驾高姓大名?咱们素不相识,河水不犯井水,干么来多管闲事?”那病汉哼了一声,说

道:“凭你也还不配问我姓名。我刚才问的两句话,你听见了没有?怎不回答?”玄贞怒

道:“我不配问你姓名,你也不配问我们的事。吴三桂造反作乱,是个大大的奸贼,你口口

声声称他平西王,定是贼党。我瞧尊驾已经病入膏肓,还是及早回家寿终正寝,免得受了风

寒、伤风咳嗽,一命呜呼。”天地会群雄哈哈大笑声中,突然间人影晃动,拍的一声,玄贞

左颊已重重吃了记巴掌,跟着左胁中掌,摔下马来。这两下迅捷无伦,待他倒地,群雄才看

清楚出手的原来竟是那老妇。她两掌打倒了玄贞,双足在地下一顿,身子飞起,倒退着回坐

车中。群雄大哗,齐向大车扑去。那病汉抓住赶车的仆妇背心,轻轻一提,已和她换了位

子,将仆妇抓入车中,自己坐了车把式的座位。这时正好钱老本纵身双掌击落,那病汉左手

一拳打出,和他双掌相碰,竟是无声无息。钱老本只觉一股强劲的大力涌到,身不由主的两

个筋斗,倒翻出去,双足着地后待要立定,突觉双膝无力,便要跪倒,大骇之下,急忙用力

后仰摔倒,才免了向敌人跪倒之辱。钱老本刚摔倒,风际中跟着扑至。那病汉又是一拳击

出。风际中不跟他拳力相迎,右掌中途变向,突然往他颈中斩落。那病汉“咦”的一声,似

觉对方武功了得,颇出意料之外,右手拇指扣住中指,向他掌心弹去。风际中立即收掌,右

脚踏上骡背。高彦超和樊纲分向两名男仆进攻。二仆纵马退开,叫道:“让少爷料理你

们。”高樊二人均想和对方仆从动手,胜之不武,见二仆退开,正合心意,当即转身,双双

跃起,攻那病汉左侧。突然那骡子长声嘶叫,软瘫在地,带动大车跟着倾侧。原来风际中踏

上骡背,足底暗运重力,一踹之下,骡子脊骨便断。那病汉足不弹、身不起,在咳嗽声中已

然站在地下。车中老翁、老妇分别提着一名仆妇从车中跃出。这三人行动似乎并不甚快,但

都抢着先行离车,大车这才翻倒。钱老本和徐天川向老翁、老妇抢去。那老妇左手摇摇,右

手向病汉一指,笑道:“你们过去,陪我孩儿玩玩。”言中之意,竟是要二人去挨她儿子的

拳头,好让他高兴高兴。徐天川右拳向那老翁头顶击落,只是见他年纪老迈,虽知他武功不

弱,还是生怕一拳打死了他,喝道:“看拳!”手上也只使了三成力。他自从失手打死白寒

松,和沐王府闹出不少纠纷后,已然深自戒惕。

那老翁伸手一把捏住了他拳头。这老翁身材瘦小,手掌竟然奇大,捏住他拳头后,说

道:“到那边玩去!”徐天川年纪虽比这老翁小得多,却也已是个白发老头,这老翁这句

话,却如是对顽童说话的语气。徐天川右手用力回夺,左拳跟着击出。这一招“青龙白虎”

本是相辅相成的招式,左拳并非真的意在击中对方,只是要迫敌松手,但若对方不肯松手,

这一拳便正中鼻梁。那老翁展臂一送,松开了手。徐天川只觉一股浑厚之极的大力推动过

来,再加上自己左拳正用力打出,右力向后,左力向前,登时身如陀螺急转,一直向那病汉

转了过去。那病汉正和风际中、高彦超、樊纲、李力世四人相斗,见徐天川转到,拍手笑

道:“有趣,有趣!”四人的拳脚正如疾风骤雨般向他身上招呼,他竟有余裕拍手欢呼,跟

着伸手一拨。徐天川忽然反了个方向,本是右转,却变成左转,急速向那老翁旋转将过去。

那病汉笑道:“爹,好玩得很,你再把这陀螺旋过来!”玄贞奋力冲上。那病汉随手一拨一

推、一拨一推,竟将玄贞、高彦超、樊纲、李力世四人也都转成了陀螺。只风际中没给带

动,但也已胸口气血翻涌,急忙跃退三步,双掌护身。五位天地会的豪杰都转个不停,想运

力凝住,却说什么也定不下来。哪一人转的势道稍缓,那病汉便抢过去一拨一推,旋转的势

道登时又急了。这情景便如是孩童在桌上旋铜钱一般,五个铜钱在桌上急转,直立不倒,哪

一个转得缓了,势将倾倒,那孩童又用手指去转上一转。

韦小宝只瞧得目瞪口呆,惊骇不已。双儿站在他身前,提心吊胆的护住了他。韦小宝低

声道:“咱们三十六着。”双儿道:“快到庄家去。”韦小宝道:“对,一到庄家,大吉大

利。做庄家的可以吃夹棍,大杀三方。”转身便走。双儿拉了吴之荣,跟在后面。那病汉转

陀螺转得兴高采烈。一对老夫妇脸带微笑,瞧着儿子。四名仆人拍手喝采,在旁为小主人助

兴。那病汉见风际中站稳马步,左掌高,右掌低,摆成个“古松矫立势”,当即欺身上前,

伸手往他右肩拨去。风际中右足退了一步,侧肩让开,却不敢出掌还手。那病汉怒道:“你

这坏人,你不转陀螺?”伸手又往他右肩拨去。风际中又再后退,不料左肩后突然一股大力

推到,登时身不由主,在那病汉大笑声中急速旋转,待要使“千斤坠”定住身子,被那病汉

在后腰用力一拨,又转了起来。

吴之荣见那病汉和对头为难,陡然间现出生机,当下一步一跌的行得几步,假装脚下一

绊,摔倒在地。双儿用力拉扯,他只不肯起身。韦小宝大急,生怕他向敌人说出真相,左手

托住他下颚,使劲一捏,吴之荣便张开口来。韦小宝从靴筒中拔出匕首,往他口中一绞,将

他舌头割去了大半截。吴之荣痛得晕了过去。双儿只道韦小宝已将这奸贼杀死,叫道:“相

公,快走!”两人向前飞奔。两人奔不到一里,便听得身后马蹄声响,有人骑马追来。韦小

宝向左首的乱石冈一指,两人离开小路,奔入乱石堆中。那病汉和一名仆人骑马追到,眼见

得马匹不能驰入乱石冈中,那仆人跃下马来,叫道:“两个小孩别怕。我家少爷叫你们陪他

玩,快回来。”韦小宝道:“转陀螺的事,老子可不干。”逃得更加快了。那仆人追入乱石

堆,韦小宝和双儿脚下甚快,那仆人追赶不上。那病汉叫道:“捉迷藏么?有趣,有趣!”

下了马背,咳嗽不停,从南抄将过来。

韦小宝和双儿转身向东北角奔逃,反向那仆人奔去。那仆人扑过来要捉韦小宝。韦小宝

使出九难所授的“神行百变”功夫,身子一侧,那仆人便扑了个空。双儿反手一掌,打向他

后腰。那仆人见她小小年纪,毫没放在心上,竟不招架,伸手去扭她右臂。双儿左掌疾落,

擦的一声,已斩中他后腰。那仆人吃痛,“啊”的一声叫了出来,便在这时,双儿已抓住他

右手手腕,反过来一扭,喀喇一响,扭断了他手肘关节。那病汉“咦”的一声,从一块岩石

跳到另一块岩石,几个起落,纵到双儿身前,左手挥出,双儿头上帽子落地,满头青丝散了

开来。那病汉笑道:“是个姑娘!”伸手抓住了她长发。双儿“啊”的一声大叫,一招“双

回龙”,双肘后撞,那病汉笑道:“好!”左手自左而右一掠,抓住她两只手拳,反在背

后,跟着右手将她长发在她双手手腕绕了两转,再打个结,哈哈大笑。双儿急得哭了出来,

叫道:“相公,快逃,快逃!”那病汉伸指在她腰里轻轻一戳,点了穴道,笑道:“他逃不

了的。”撇下双儿,向韦小宝追去,片刻间便已追近。韦小宝在乱石中东窜西走,那病汉几

次要抓到了,都被他用“神行百变”功夫逃开。那病汉笑道:“你捉迷藏的本事倒好啊。”

韦小宝内力不足,奔跑了这一阵,已然气喘吁吁,知道再过一会非给他抓到不可,叫道:

“你捉我不到,现下轮到我捉你了。你快逃,我来捉你了。”说着转过来,向那病汉扑去。

那病汉嘻嘻一笑,果真转身便逃,也在乱石堆中转来转去。韦小宝早瞧出他武功虽高,为人

却痴痴呆呆,四十几岁年纪,行事仍如孩童一般,可是他在乱石堆中倏来倏往,刚见他在东

边,眼睛一霎,身形已在西边出现,神速直如鬼魅。韦小宝又是骇异,又是佩服,叫道:

“我定要捉住你,你逃不了的。”假装追赶,奔到双儿身边,一把将她抱起,大声叫道:

“喂,我就算抱了一个人,也追得上你。”

那病汉哈哈大笑,叫道:“呜嘟嘟,吹法螺,咳咳……呜哩哩,吹牛皮!”韦小宝抱着

双儿,装着追赶病汉,却越走越远。那病汉叫道:“没用的小东西,你还捉不住我……咳

咳……”向着他抢近几步。韦小宝叫道:“这一下还不捉住你?你咳得逃不动了。”说着作

势向他一扑。

那老妇在远处怒喝:“小鬼!你胆敢引我孩儿咳嗽!”嗤的一声,一粒石子破空飞来。

石子虽小,声响惊人。韦小宝叫声:“啊哟!”蹲下身子躲避,还是慢了一步。那石子正中

腿弯,扑地倒了,和双儿滚成了一团。那老妇道:“抓过来!”另一名男仆纵身过来,抓住

韦小宝和双儿的背心,提到那老妇面前,抛在地下。那病汉嘻嘻而笑,拍手唱道:“不中

用,吃胡葱,咳咳……跌一交,扑隆通!”韦小宝又惊又怒,只见徐天川、风际中等人都已

被长绳缚住,排成了一串,一名仆妇手中拉着长绳,连吴之荣也缚在一串之末。每人头垂胸

前,双目紧闭,似乎都已失了知觉。那老妇道:“这女娃娃女扮男装,哼,你的分筋错骨

手,是哪里学的?那男孩子,你的‘神行百变’功夫跟谁学的?”韦小宝吃了一惊,心想:

“这老婆子的眼光倒厉害,知道我这门功夫的名字。”想到人家竟然认了出来,那么自己的

“神行百变”功夫显然已练得颇为到家,又不禁有些得意,笑道:“什么神行百变?你说我

会‘神行百变’的功夫?”那老妇道:“呸!你这几下狗跳不象狗跳,蟹爬不象蟹爬,也算

是神行百变了?”韦小宝坐起身来,说道:“是你自己说的神行百变,又不是我说的。我怎

知是‘神跳百变’呢,还是‘神爬百变’?”那病汉拍手笑道:“你会神跳百变,只会神爬

百变,哈哈,有趣。”俯身在韦小宝背上点了一指。韦小宝只感一股炙热的暖气直透入身,

酸麻的下肢登时灵活,站起身来,说道:“你解穴道的本事,可高明得很哪。”那病汉道:

“你快爬,爬一百样变化出来,又要乌龟爬,又要蛤蟆爬,这才叫得神爬百变。”韦小宝

道:“我不会神爬百变,你如会,你爬给我看。”那病汉道:“我也不会。我爹说的,武学

大师不单是学人家的,还要能别出心裁,独创一格,才称得上‘大师’。爹,武学之中,有

没‘神爬百变’这门功夫?”那老翁皱着眉头,摇了摇头。韦小宝道:“你是武学大师,天

下既没这门功夫,你自己就去创了出来,立一个‘神爬门’……”话未说完,屁股上已吃了

那老妇一脚,只听她喝道:“别胡说八道!”那老妇向儿子横了一眼,脸上微有忧色,似乎

生怕儿子听了这少年的撺掇,真去创什么“神爬百变”的新功夫。她不愿儿子多想这件事,

又问韦小宝:“你叫什么名字?你师父是谁?”韦小宝心想:“这两个老妖怪,一个小妖

怪……不,中妖怪,武功太强,老子是斗不过的。好汉不吃眼前亏,只好骗骗他们。老子倘

若冒充是吴三桂的朋友,谅他们就不敢难为我了。”向吴之荣瞥了一眼,灵机一动,说道:

“我姓吴,名叫吴之荣,字显扬,扬州府高邮县人氏。辣块妈妈,我的伯父平西王不久就要

打到北京来。你们要是得罪了我,平西王可要对你们不客气了!”老夫妇和那病汉都大为惊

讶,互相望了一眼。那病汉道:“假的!平西王怎会有你这样的侄儿?”韦小宝道:“怎会

是假?平西王家里的事,你不妨一件件问我。只要我有一件说错了,你杀我的头就是。”那

病汉道:“好!平西王最爱的是什么东西?”韦小宝道:“你说是东西呢,还是人?他最爱

的人,从前是陈圆圆,后来陈圆圆年纪大了,他就喜欢了一个叫做‘四面观音’的美人,现

今他最心爱的美人,叫做‘八面观音’。”那病汉道:“美人有什么好爱?我说他最爱的东

西。”韦小宝道:“平西王有三件宝贝,他是最爱的了。第一是一张白老虎皮,第二是一颗

鸡蛋大的红宝石,第三是一面老虎花纹的大理石屏风。”那病汉笑道:“哈哈,你倒真的知

道,你瞧!”解开衣扣,左手抓住长袍的大襟往外一扬,露出里面所穿的皮裘来。那皮裘白

底黑章,正是白老虎皮所制。韦小宝大奇,道:“咦,咦!这是平西王第一心爱的白老虎皮

哪,你……你……怎么偷了得来?”那病汉得意洋洋的道:“什么偷了得来?是平西王送我

的。”

韦小宝摇头道:“这个我可不信了。我听我姊夫夏国相说……”那病汉道:“夏国相是

你姊夫?”韦小宝道:“是,是堂姊夫,我堂姊吴之……吴之芳,是嫁给他做老婆的。我姊

夫很会打仗,是平西王麾下十大总兵之一。”那病汉点头道:“这就是了。平西王请我爹妈

和我喝酒,我爹妈不去,我独自去了。平西王亲自相陪。他手下的十大总兵都来了。你姊夫

排在第一个。”韦小宝道:“是啊,还有马宝马大哥、王屏藩王大哥、张国柱张大哥,那都

是顶括括的战将,好威风啊,好杀气!”那病汉道:“你姊夫说我这张白老虎皮怎样?”韦

小宝一意讨他欢心,信口开河:“我姊夫说,当年陈圆圆最得宠之时,受了风寒,有点儿伤

风咳嗽,听人说,只要拿这张白老虎皮当被盖,盖得三天,立刻就好了。她向吴……向平西

王讨这张白老虎皮。平西王言道:‘借你盖几天是可以的,赐给你就不行了。这是天下最吉

祥的宝贝,八百年只出一只白老虎,就算出了,也打不到,剥不到皮。这张白老虎皮放在屋

里,邪鬼恶魔一见到,立刻就逃得远远地。身上有病,也不用吃药,只须将白老虎皮当被

盖,盖不了几天就皮到病除。人家赌牌九,左门叫作青龙,右门叫作白虎。青龙皮、白虎

皮,都是无价之宝。

那老妇听他说得活灵活现,儿子身上有病,那是她唯一关心的事,听说白虎皮当被盖可

治咳嗽,虽不甚信,却亟盼当真如此,说道:“孩儿,平西王将这件宝贝送了给你,你面子

可不小啊。你做了皮袍子穿,真聪明,倘若这白虎皮真能治病……”那病汉皱眉道:“我又

没病,你尽提干么?”那老妇笑道:“是,是。你生龙活虎一般,这几个都是江湖好汉,却

给你转陀螺、耍流星,玩了个不亦乐乎。”那病汉哈哈大笑,笑声中夹着几声咳嗽。那老妇

道:“你晚上睡觉之时,咱们记得把皮袍子盖在被上。”病汉转过了头不理。

那老翁一指风际中等人,问道:“这些都是平西王的手下?”韦小宝心想:“我冒充是

老汉奸的侄子,也不打紧。要徐三哥他们认是吴三桂的手下,那可一万个不愿意了。他们骨

头硬,别要言语中露出了马脚。”说道:“他们都是我的手下。我们听说平西王起义,额驸

和公主留在京里,逃不出来。这吴应熊哥哥跟我最说得来,交情再好不过,我带这批朋友想

到北京去救额驸。这件事虽然凶险,可是大家义气为重,这叫赴汤蹈火,在所不辞,明知是

刀山剑林,也要去闯了。”这几句话,可说得慷慨激昂之至。

那老翁点了点头,走过去双手几下拉扯,登时将缚住风际中等人的长绳拉断,跟着在每

人背心轻拍两记,推拿数下,解开了各人被封的穴道。一名仆妇去解开了双儿缚住两手的头

发。那老翁对韦小宝道:“单凭你这一面之辞,也不能全信,这事牵连重大,你说是平西王

的侄子,可有什么证据?”韦小宝笑道:“老爷子,这可为难了。我的爹娘却不是随身带

的。这样罢,咱们去北京见额驸,倘若他已给皇帝拿了,咱们就去见建宁公主。公主定会跟

你们说,我是货真价实、童叟无欺的吴之荣。”心想一到北京,那里还怕你们胡来,就算当

真给他们扭了去见建宁公主,自己就冒充是天上的玉皇大帝,公主也必点头称是。那老翁和

老妇对望了一眼,沉吟未决。韦小宝突然想起,笑道:“啊,有了,我身上有一封平西王写

的家书,这封信给旁人见到了,我不免满门抄斩。你们既是平西王的朋友,瞧一瞧倒也不

妨。”说着伸手入怀,取出查伊璜假造的那封书信,交给老翁。那老翁抽出书笺,在沉沉暮

色之中观看。韦小宝还怕他们不懂,解说道:“斩白蛇、唱大风歌什么的,是说朱元

璋……”他不解说倒好,一解便错,将刘邦的事说成了朱元璋,幸好那老翁、老妇正在凝神

阅信,没去留意他说些什么。那老妇看了信后,说道:“那是没错的了。平西王要做汉高

祖、明太祖,请他去做张子房、刘伯温。二哥,平西王说起义是为了复兴明室,瞧这信中的

口气,哼,他……他自己其志不小哇。”向韦小宝瞧了一眼,说道:“你年纪轻轻……”心

中自然是说:“你这小娃儿,也配做张子房、刘伯温么?”那老翁将信折好,套入信封,还

给韦小宝,道:“果然是平西王的令侄,我们适才多有得罪。”韦小宝笑道:“好说,好

说。不知者不罪。”这时徐天川等均已醒转,听韦小宝自称是吴三桂的侄儿,对方居然信之

不疑,无不大为诧异,但素知小香主诡计多端,当下都默不作声。韦小宝心想:“老子曾对

那蒙古大胡子罕帖摩冒充是吴三桂的儿子,儿子都做过,再做一次侄儿又有何妨?下次冒充

是吴三桂的爸爸便是,只要能翻本,就不吃亏。”这时天色已甚为昏暗,众人站在荒郊之

中,一阵阵寒风吹来,那病汉不住咳嗽。韦小宝问道:“请问老爷子、老太太贵姓?”那老

妇道:“我们姓归。”韦小宝心道:“什么姓不好姓,却去姓个乌龟的‘龟’,真正笑话奇

谈。”那老妇瞧着儿子,说道:“这就天黑了,得找个地方投宿,别的事慢慢再商量。”韦

小宝道:“是,是。刚才我在山冈之上,见到那边有烟冒起来,有不少人家,咱们这就借宿

去。”说着向庄家大屋的方向一指。其实此处离庄家大屋尚有十来里地,山丘阻隔,瞧得见

什么炊烟?那男仆牵过两匹马来,让病汉、老翁、老妇乘坐。老妇和病汉合乘一骑,她坐在

儿子身后,伸手搂住了他。韦小宝等本来各有坐骑,一齐上马,四名仆役步行。行了一阵,

韦小宝对双儿大声道:“你骑马快去,瞧前面是市镇呢还是村庄,找一两间大屋借宿,赶快

先烧热水,归家少爷要暖参汤喝。大伙儿热水洗了脚,再喝酒吃饭。多赏些银子。”他说一

句,双儿答应一声。他从怀中摸出一大锭银子,连着一包蒙汗药一起递过。双儿接过,纵马

疾驰。那老妇脸有喜色,韦小宝吩咐煮热水、暖参汤,显然甚合她心意。又行出数里,双儿

驰马奔回,说道:“相公,前面不是市镇,也不是村庄,是家大屋。屋里的人说他家男人都

出门去了,不能接待客人。我给银子,他们也不要。”韦小宝骂道:“蠢丫头,管他肯不肯

接待,咱们只管去便是。”双儿应道:“是。”那老妇也道:“咱们只借宿一晚,他家没男

子,难道还抢了他、谋了他家的不成?”

一行人来到庄家。一名男仆上去敲门,敲了良久,才有一个老年仆妇出来开门,耳朵半

聋,缠夹不清,翻来覆去,只是说家里没男人。那病汉笑道:“你家没男子,这不是许多男

子来了吗?”一闪身,跨进门去,将那老仆妇挤在一边。众人跟着进去,在大厅上坐定。那

老妇道:“张妈、孙妈,你们去烧水做饭,主人家不喜欢客人,一切咱们自己动手便是。”

两名仆妇答应了,径行去找厨房。徐天川来过庄家大屋,后来曾听韦小宝说起个中情由,眼

见他花言巧语,将这三个武功深不可测的大高手骗得自投罗网,心下暗暗欢喜,当下和众兄

弟坐在阶下,离得那病汉和韦小宝远远地,以免露出了马脚。

那老翁指着吴之荣问道:“这个嘴里流血的汉子是什么人?”韦小宝道:“这家伙是朝

廷里做官的,我们在道上遇见了,怕他去向官府出首告密,因此……因此便割去了他的舌

头。”那老翁当时离得甚远,却瞧在眼里,心中一直存着个疑团,这时听韦小宝说了,仍有

些将信将疑,走到吴之荣身前,问道:“你是朝廷的官儿,是不是?”

吴之荣早已痛得死去活来,当下点了点头。那老翁又问:“你知道人家要造反,想去出

首告密,是不是?”吴之荣心想要抵赖是不成了,只盼这老翁能救得自己一命,于是连连点

头。韦小宝道:“他得知南方有一位手握兵权的武将要造反,这位武将姓吴,造起反来就不

得了。”那老翁问吴之荣道:“这话对吗?”吴之荣又点头不已。

那老翁再不怀疑,对韦小宝又多信得几分。他回坐椅上,问韦小宝:“吴兄弟的武功,

是哪位师父教的?”韦小宝道:“我师父有好几位,一、二、三,一共是三位。不过我……

我又笨又懒,什么功夫也没学好。”那老翁心想:“你武功没学好,难道我不知道了。”但

于他的“神行百变”轻功总是不能释怀,虽然韦小宝所使的只是些皮毛,然而身法步伐,确

是“神行百变”上乘轻功无疑,又问:“你跟谁学的轻功?”韦小宝心想:“他定要问我轻

功是谁教的,必是跟我那位师太师父有仇,那可说不得。他是吴三桂一党,多半跟西藏喇嘛

有交情。”便道:“有一位西藏大喇嘛,叫作桑结,在昆明平西王的五华宫里见到了我,说

我武功太差,跟人打架是打不过的,不如学些逃走的法子罢,就教了我几天。我练得很辛

苦,自以为了不起啦,哪知道一碰上你老公公、老婆婆,还有这位身强力壮、精神百倍的归

少爷,却一点也不管用。”那老妇听他称赞儿子“身强力壮,精神百倍”,这八字评语,可

比听到什么奉承话都欢喜,不由得眉花眼笑,向儿子瞧了几眼,从心底里乐上来,说道:

“二哥,孩儿这几天精神倒健旺。”那老翁微微点头,然见儿子半醒半睡的靠在椅子,实是

萎靡之极,心中不由得难过,向韦小宝道:“原来如此,这就是了。”那老妇问道:“桑结

怎么会铁剑门的轻功?”那老翁道:“铁剑门中有个玉真子,在西蒙住过很久。”那老妇

道:“啊,是了,他是木桑道长的师弟。多半是他当年在西藏传了给人。”转头问双儿:

“小姑娘,你的武功又是跟谁学的?”一对老夫妇都凝视着她,似乎她的师承来历是件要紧

之极的大事。双儿给二人瞧得有些心慌,道:“我……我……”她不善说谎,不知如何回答

才是。韦小宝道:“她是我的丫头,那位桑结喇嘛,也指点过她的武功。”

老翁、老妇一齐摇头,齐声道:“决计不是。”脸上神色十分郑重。这时那病汉忽然大

声咳嗽,越咳越厉害。老妇忙过去在他背上轻拍。老翁也转头瞧着儿子。两名仆妇从厨下用

木盘托了参汤和热茶出来,站在病汉身前,待他咳嗽停了,服侍他喝了参汤,才将茶碗分给

众人、连徐天川等也有一碗。那老翁喝了茶,要待再问双儿,却见她已走入后堂。那老翁忽

地站起,问孙妈道:“冲茶的热水哪里来的?”韦小宝大吃一惊,心中怦怦乱跳,暗叫:

“糟糕,糟糕!这老不死的知道了。”孙妈道:“是我和张妈一起烧的。”老翁问道:“用

的什么水?”孙妈道:“就是厨房缸里的。”张妈跟着道:“我们仔细看过了,很干

净……”话犹未了,咕咚、咕咚两声,两名男仆摔倒在地,晕了过去。

那老妇跳起身来,晃了一晃,伸手按头,叫道:“茶里有毒!”徐天川等并未喝茶,各

人使个眼色,一齐摔倒,假装晕去,乒乒乓乓,茶碗摔了一地。

韦小宝叫道:“啊哟!”也摔倒在地,闭上了眼睛。只听张妈和孙妈齐道:“水是我们

烧的,厨房里又没来过别人。”那老妇道:“缸里的水下了药。孩儿,你觉得怎样?”那病

汉道:“还好,还……”头一侧,也晕了过去。孙妈道:“参汤里没加水。参汤是我们熬了

带来的。”老翁道:“隔水燉热,水汽也会进去。”老妇道:“对!孩儿身子虚弱,这……

这……”忙伸手去摸那病汉额头,手掌已不住颤抖。那老翁强运内息,压住腹内药力不使散

发,说道:“快去挹两盆冷水来。”张妈、孙妈没喝茶,眼见奇变横生,都吓得慌了,忙急

奔入内。那老妇道:“这屋子有古怪。”她身上不带兵刃,俯身去一名男仆腰间拔刀,一低

头,只觉一阵天旋地转,再也站立不定,一交坐倒,手指碰到了刀柄,却已无力捏住。那老

翁左手扶住椅背,闭目喘息,身子微微摇晃。

韦小宝躺在地下,偷眼察看,见双儿引了一群女子出来。那老翁突然挥掌劈出,将一名

白衣女子击得飞出丈许,撞塌了一张椅子。徐天川等大声呼喝,跃起身来,抢到老翁身前,

却见他已然晕倒。风际中出指点了他穴道,又点了那老妇和病汉的穴道。韦小宝跳起身来,

哈哈大笑,叫道:“庄三少奶,你好!”向一个白衣女子躬身行礼。

那女子正是庄家三少奶,急忙还礼,说道:“韦少爷,你擒得我们的大仇人到来,真不

知如何报答才是。老天爷有眼,让我们大仇得报。韦少爷,请你来见过我们的师父。”引着

他走到一个黄衫女子之前。这女子伸手在那被老翁击伤的女子背上按摩。那伤者哇的一声,

吐出一大口鲜血,跟着又是一大口血。那黄衫女子微笑道:“不要紧了。”声音柔美动听。

韦小宝见这女子年纪已然不轻,声音却如少女一般。她头上戴了个金环,赤了双足,腰

间围着条绣花腰带,装束甚是奇特,头发已然花白,一张脸庞却又白又嫩,只眼角间有不少

皱纹,到底多大年纪,实在说不上来,瞧头发已有六十来岁,容貌却不过三十岁上下。他想

这人既是三少奶的师父,当即上前跪倒磕头,说道:“婆婆姊姊,韦小宝磕头。”那女子笑

问:“你这孩子叫我什么?”韦小宝站起身来,说道:“你是三少奶的师父,我该叫你婆

婆,不过瞧你相貌,最多不过做得我姊姊,因此叫你婆婆姊姊。”那女子格格而笑,说道:

“最多做你姊姊?难道还能做你妹子吗?”韦小宝道:“倘若我隔壁听见你的声音,那要叫

你婆婆妹妹了。”那女子笑得身子乱颤,笑道:“你这小滑头好有趣,一张嘴油腔滑调,真

会讨人欢喜,难怪连我归师伯这样的大英雄,也会着了你道儿。”她此言一出,众人无不大

惊。

韦小宝指着那老翁道:“这……这老公公,是你婆婆姊姊的师伯?”那女子笑道:“怎

么不是?我跟他老人家有四十年不见了,起初还真认不出来,直到见到他老人家出手,这一

掌‘雪横秦岭’如此威猛,中原再没第二个人使得出,才知是他。”韦小宝愁道:“既然是

自己人,那怎么办?”那女子摇头笑道:“我可也不知道怎么办了。我师父知道了这事,非

把我骂个臭死不可。”眼见几名仆妇已手持粗索在旁侍候,笑道:“你如吩咐要绑人,你自

己发号令罢,可不关我事。师伯我是不敢绑的,不过如果不绑,他老人家醒了转来,我却打

他不过。小弟弟,你打得过吗?”

韦小宝大喜,笑道:“我更加打不过了。”知她这么说,只是要自脱干系,却无回护师

伯之意,忙向徐天川等道:“这几个人跟吴三桂是一党,不是好人。咱们天地会绑他起来,

跟婆婆姊姊半点也不相干。”徐天川等适才受那病汉戏弄,实是生平从所未经的奇耻大辱,

早已恨得牙痒痒地,当即接过绳索,将老翁、老妇、病汉和两个男仆都结结实实的绑住。那

黄衫女子问道:“我归师伯怎会跟吴三桂是一党?你们又怎么干上了的?”韦小宝于是将如

何与那老翁在饭店相遇的情形说了,徐天川等为那病汉戏耍一节,自然略过了不说,只说这

痨病鬼武功厉害,大家不是他敌手。那女子道:“归家小师弟的性命,还是我师父救的。他

从小就生重病,到现在身子还是好不了。他是归师伯夫妇的命根子。”看了那老翁一眼,说

道:“归师伯为人很正派,怎会跟吴三桂那大汉奸是一党?倘若真是这样,我师父就不能骂

人,嘻嘻!”听她言语,似乎对师父着实怕得厉害。韦小宝道:“谁帮了吴三桂,那就该

杀。你师父知道了这事,还会大大称赞你呢。”

那女子笑道:“是吗?”瞧着那老翁、老妇,沉思片刻,过去探了探那病汉的鼻息,说

道:“三少奶,待会我师伯醒来,定要大发脾气。咱们又不能杀了他。这样罢,让他们留在

这里,咱们大伙儿溜之大吉,教他们永远不知道是给谁绑住的,你说好不好?”三少奶道:

“师父吩咐,就这么办好了。”但想在此处居住多年,突然立刻要走,心中固是舍不得,又

觉诸物搬迁不易,不禁面有难色。一个白衣老妇人说道:“仇人已得,我们去祭过了诸位相

公,灵位就可焚化了。”三少奶道:“婆婆说得是。”当下众人来到灵堂,将吴之荣拉过

来,跪在地下。三少奶从供桌上捧下一部书来,拿到吴之荣跟前,说道:“吴大人,这部是

什么书,你总认得罢?”吴之荣对这部书早已看得滚瓜烂熟,一见这书的厚薄、大小、册

数,便知是自己赖以升官发财的《明史》,再看题签,果然是《明书辑略》,便点了点头。

三少奶又道:“你瞧得仔细些,这里供的英灵,当年你都认得的。”吴之荣凝目向灵牌上的

名字瞧去,只见一块块灵牌上写的名字是庄允城、庄廷?、李令晰、程维藩、李焕、王兆

桢、茅元锡……一百多块灵牌上的名字,个个是因自己举报告密、为《明史》一案而被朝廷

处死的。吴之荣只看得八九个名字,已然魂飞天外。他舌头被割,流血不止,本已三成中死

了二成,这时全身一软,坐倒在地,扑簌簌的抖个不住。三少奶道:“你为了贪图功名富

贵,害死了这许多人。列位相公有的在牢狱中受苦折磨而亡,有的惨遭凌迟,身受千刀万剐

之苦。我们若不是天幸蒙师父搭救,也早已给你害死。今日如一刃杀了你,未免太也便宜了

你。只不过我们做事,不像你们这样残忍,你想死得痛快,自己作个了断罢。”说着解开了

他身上穴道,当的一声,将一柄短刀抛在地下。吴之荣全身颤抖,拾起刀来,可是要他自

杀,又如何有这勇气?突然转身,便欲向灵堂外冲出逃命,只跨出一步,但见数十个白衣女

子挡在身前。他喉头荷荷数声,一交摔倒,扭曲了几下,便一动也不动了。

三少奶扳过他身子,见他呼吸已停,满脸鲜血,睁大了双眼,神情可怖,说道:“恶有

恶报,这奸贼终于死了。”跪倒在灵前,说道:“列位相公,你们大仇得报,在天之灵,便

请安息罢。”众女子一齐伏地大哭。

韦小宝和天地会群雄都在灵前行礼。那黄衫女子却站在一旁,秀眉微蹙,默然不动。

众女子哭泣了一会,又齐向韦小宝叩拜,谢他擒得仇人到来。韦小宝忙磕头还礼,说

道:“小事一桩,何必客气?倘若你们再有什么仇人,说给我听,我再去给你们抓来便

是。”三少奶道:“奸相鳌拜是韦少爷亲手杀了,吴之荣已由韦少爷捉来处死。我们的大仇

已报了十足,再也没仇人了。”当下众女子撤了灵位,火化灵牌。

那黄衫女子见她们繁文缛节,闹个不休,不耐烦起来,出去瞧那被擒的数人。韦小宝和

天地会群雄跟了出去。只见那老翁、老妇、病汉兀自未醒。

那黄衫女子微笑道:“小娃娃,你要下毒害人,可着实得好好的学学呢。”韦小宝道:

“是,是,晚辈下药迷人,实在是没法子。他们武功太强,我如不使个诡计,非给扭断脖子

不可。这些下作手段,江湖上英雄好汉是很瞧不起的。我知错了,下次不敢了。”那黄衫女

子微微一笑,说道:“什么下作上作?杀人就是杀人,用刀子是杀人,用拳头是杀人,下毒

用药,还不一样是杀人?江湖上的英雄好汉瞧不起?哼,谁要他们瞧得起了?像那吴之荣,

他去向朝廷告密,杀了几千几百人,他不用毒药,难道就该瞧得起他了?”这番话句句都教

韦小宝打从心坎儿里欢喜出来,不禁眉花眼笑,说道:“婆婆姊姊,你这话可真对极了。我

小时候帮人打架,用石灰撒敌人眼睛,我帮他打赢了架,救了他性命,可是这人反而说我使

的是下三滥手段,狠狠打我耳光。可惜那时婆婆姊姊不在身边,否则也好教训教训他。”那

黄衫女子道:“不过你向我归师伯下毒,我也得狠狠打你几个耳光。”韦小宝忙道:“那时

候我可不知他是你的师伯哪。”那女子道:“要是你知道他是我师伯,他又要扭断你的脖

子,你有毒药在手,下不下他的毒?”韦小宝嘻嘻一笑,说道:“性命交关,那也只好得罪

了。”那女子道:“算你说老实话。人家要你的命,你怎能不先要人家的命?我说要打你耳

光,只因你太也不知好歹。人家是大名鼎鼎的‘神拳无敌’归辛树归二爷,功力何等深厚?

你对他使这吃了头不会晕、眼不会花的狗屁蒙汗药,他老人家只当是胡椒粉。”韦小宝道:

“可是他……他……”那女子道:“你这不上台盘的蒙汗药混在茶里,人家八十年的老江

湖,会胡里胡涂的就喝了下去?那是开黑店的流氓痞棍玩意儿。要下毒,就得下第一流

的。”韦小宝又惊又喜,说道:“原来……原来婆婆姊姊给换上了第一流的。”那女子道:

“胡说!我没换。归师伯他们自己累了,头痛发烧,晕了过去。跟我有什么相干?一个是痨

病鬼,两个是八十多岁的老公公、老婆婆,忽然之间自己晕倒了,有什么希奇?”

她嘴里说得一本正经,眼光中却露出玩闹的神色。韦小宝知她怕日后师父知道了责骂,

是以不认,心中对这女子说不出的投缘佩服,突然跪倒在地,说道:“婆婆姊姊,我拜你为

师,你收了我这徒儿,我叫你师父姊姊。”那女子格格嘻笑,伸出右臂,将手掌搁在他颏

下。韦小宝只觉得颏下有件硬物,绝非人手,垂首看去,大吃一惊,只见那物竟是一把黑黝

黝的铁钩,钩尖甚利,闪闪发光。那女子笑道:“你再瞧仔细了。”左手捋起右手衣袖,露

出一段雪白的上臂,但齐腕而断,并无手掌,那只铁钩竟是装在手腕上的。那女子道:“你

要做我徒儿,也无不可,这就来割去了手掌,我给你装只铁钩。”

这黄衫女子,便是当年天下闻名的五毒教教主何铁手。后来拜袁承志为师,改名为何惕

守。明亡后她随同袁承志远赴海外,那一年奉师命来中原办事,无意中救了庄家三少奶等一

群寡妇,传了她们一些武艺。此番重来,恰逢双儿拿了蒙汗药前来,说起情由,她虽不知对

方是谁,但武功既如此高强,寻常蒙汗药绝无用处,于是另行用些药物放入水缸之中。何惕

守使毒本领当世无双,自归华山派后,不弹此调已久,忽然见到有人要在水缸中下毒,不禁

技痒,牛刀小试,天下何人当得?若非如此,归辛树内力深厚,尚在她师父袁承志之上,韦

小宝这包从御前侍卫手中得来的寻常蒙汗药,如何迷得他倒?那病汉归钟在娘胎之中便已得

病,本来绝难养大,后来服了珍贵之极的灵药,这条性命才保了下来,但身体脑力均已受

损,始终不能如常人壮健。归辛树夫妇只有这个独子,爱逾性命,因他自幼病苦缠绵,不免

娇宠过度,失了管教。归钟虽然学得一身高强武功,但人到中年,心智性情,却还是如八九

岁的小儿一般。何惕守下药之时,不知对方是谁,待得发觉竟是归师伯一家,不由得心中惴

惴,然而事已如此,也就置之度外,听得韦小宝说话讨人欢喜,对他很是喜爱,心想域外海

岛之上,哪有这等伶俐顽皮的少年?

韦小宝听说要割去一只手,才拜得师父,提起手掌一看,既怕割手疼痛,又舍不得,神

色甚是踌躇。何惕守笑道:“师父是不用拜了,我也没时候传你功夫。我有一件很好玩的暗

器,这就送了给你,免得你心里叫冤,白磕了头,又叫了一阵‘师父姊姊’。”韦小宝道:

“师父姊姊,那决不是白叫的。你就是不传我功夫,不给我物事,像你这般美貌姑娘,我多

叫得几声师父姊姊,心里也快活得很。”

何惕守格格而笑,说道:“小猴子油嘴滑舌,跟你婆婆没上没下的瞎说。”她是苗家女

子,于汉人的礼法规矩向来不放在心上,韦小宝赞她美貌,她非但不以为忤,反而开心,又

笑道:“小猴子,你再叫一声。”韦小宝笑道:“姊姊,好姊姊!”何惕守笑道:“啊哟,

越来越不成话啦。”突然左手抓住他后颈,将他提在左侧,但听得嗤嗤嗤声响,桌上三枝烛

火登时熄灭,对面板壁上拍拍之声密如急雨般响了一阵。韦小宝又惊又喜,问道:“这是什

么暗器?”何惕守笑道:“你自己瞧瞧去。”松手放他落地。

韦小宝从茶几上拿起一只烛台,凑近板壁看时,只见数十枚亮闪闪的钢针,都深深钉入

了板壁。他佩服之极,说道:“姊姊,你一动也不动,怎地发射了这许多钢针?这等暗器,

天下又有谁躲得过?”何惕守笑道:“当年我曾用这‘含沙射影’暗器射我师父,他就躲过

了,一枚针儿也射他不中。不过除了我师父之外,躲得过的只怕也没几个。”韦小宝道:

“你师父定是要你试着射他,先有了防备,倘若突然之间射出去,他老人家武功再强,这种

来无影、去无踪的暗器,又怎闪躲得了?”何惕守道:“那时候我跟师父是对头,正在恶

斗。他不是叫我试射,事先完全不知道。”韦小宝道:“这就是了。你师父正在全神贯注的

防你,这才避过了。倘若那时候你向东边一指,转头瞧去,叫道:‘咦,谁来了?你师父必

定也向东瞧上一眼,那时你忽然发射,只怕非中不可。”何惕守叹了口气,说道:“或许你

说得不错。这钢针上喂了剧毒,我师父那时倘若避不过,便已死了。那时我可并不想杀

他。”韦小宝道:“你心中爱上了师父,是不是?”何惕守脸上微微一红,呸了一声,道:

“没有的事,快别胡说八道,给我师娘听见了,非割了你半截舌头不可。”

韦小宝可万万料想不到,那时何惕守所暗中爱上的,却是这个女扮男装的师娘。少年往

时事蓦地里兜上心来,虽已事隔数十年,何惕守脸上仍不禁发烧,她取出两只鹿皮小指套,

戴在左手拇指和食指之上,将板壁上钢针一枚枚拔下,跟着伸手从衣襟内解了一根铁带出

来,带上装着一只钢盒,盒盖上有许多小孔。韦小宝恍然大悟,拍手叫道:“姊姊,这暗器

当真巧妙,原来你装在衣衫里面,只消一掀铁带上机括,铁盒中就射了钢针出去。”心想她

答应送一件暗器给自己,多半便是此物,不禁心花怒放。何惕守微笑道:“不论多厉害的暗

器,发射时总靠手力准头。你武功也太差劲,除了这‘含沙射影’,别的暗器也用不来。”

当下将钢针一枚枚插回盒中,要他捋起长袍,将铁带缚在他身上,钢盒正当胸口,教了他掀

动机括之法,又传了配制针上毒药和解药的方子,说道:“盒中钢针一共可用五次,用完之

后就须加进去了。我师父一再叮嘱,千万不可滥伤无辜。这暗器本来是淬上剧毒的,现下喂

的并不是要人性命的毒药,只叫人中了之后,麻痒难当,全身没半点力气。但你仍然千万不

可乱使。”韦小宝没口子的答应,又跪下拜谢。何惕守道:“你把他们三位扶起坐好。”韦

小宝答应了,先将归辛树扶起坐入椅中,又去扶归钟时,碰到他腰间圆鼓鼓的似有一个葫

芦,拉起他长袍一看,却是个革囊。韦小宝好奇心起,拉开囊上革索,探眼一看,突然大叫

起来:“啊哟,是个死人头,他……他……瞪着眼在瞧我呢。”何惕守也觉奇怪,说道:

“他不知杀了什么要紧人物,却巴巴的将首级挂在腰里。你拿出来瞧瞧。”韦小宝道:“死

人,死人!我拿你出来,你不可咬我。”慢慢伸手入囊,抓住那首级的辫子,提了出来,放

在桌上。烛火下瞧得明白,这首级怒目圆睁,虬髯戟张,韦小宝大叫一声,连退三步,惊

叫:“是……是吴大哥……”何惕守微微一惊,问道:“你认得他?”

韦小宝道:“他……他是我们会里的兄弟,吴六奇吴大哥!”心下悲痛,放声大哭。

天地会群豪听得他的狂叫大哭,奔上厅来,见到吴六奇的首级,尽皆惊诧悲愤。各人手

按刀柄,凝视何惕守,只道吴六奇是她杀的。跟着双儿也奔了出来。韦小宝拉着她手,指着

首级,叫道:“双……双儿,这是你义兄吴大哥,他……他给这恶贼害死了!”说着抢到归

钟之前,在他身上狠狠踢了几脚,向徐天川等道:“吴大哥的首级,这恶贼挂在身上。”众

人再细看那首级时,只见血渍早干,颈口处全是石灰,显是以药物和石灰护住,不使腐烂。

双儿抚着首级,放声大哭。李力世道:“咱们用冷水淋醒这恶贼,问明端详,再杀他为吴大

哥抵命。”群雄齐声称是。

何惕守道:“这人是我师弟,你们不能动他一根寒毛!”说着伸出右手铁钩,向着桌上

一枝蜡烛挥了几挥,飘然入内。玄贞道人怒道:“就算是你师父,也要把他斩为肉酱……”

突然风际中“咦”的一声,左手两根手指拿了七八分长的一截蜡烛,举起手来。烛台上的蜡

烛本来尚有七八寸长,但这时已割成六七截,每截长不逾寸,整整齐齐的叠在一起,并不倒

塌。这手武功,当真惊世骇俗。天地会群豪无不变色。

玄贞刷的一声,拔出佩刀,说道:“我杀了这厮为吴大哥报仇,让那女人杀我便了。”

李力世道:“且慢,先问个明白,然后这三人一起都杀。”韦小宝道:“对!这位婆婆姊姊

只怕她师伯,只消连她师伯、师伯老婆一起都杀了,反而没事。双儿,你去打一盆冷水来,

可不要那厨房里下过药的。”

双儿进去打了一盆冷水出来,徐天川接过,在归钟头上慢慢淋下去。只听他连打了几个

喷嚏,慢慢睁开眼来。他身子一动,发觉手足被缚,腰间又被点了穴道,怒道:“谁?谁跟

我闹着玩?”玄贞将刀刃在他脸上轻轻一拍,骂道:“你祖宗跟你闹着玩。”指着吴六奇的

首级,问:“这人是你害死的吗?”归钟道:“不错!是我杀的。妈妈、爹爹,你们在哪

里?”转头见到父母也都已被绑,吓得险些哭了出来。他一生跟随父母,事事如意。从未受

过些少挫折,几时又经历过这等情景?哭丧着脸道:“你……你们干什么?你们打我不过,

怎么……怎么绑住了我?绑住了我爹爹、妈妈?”

徐天川反过手掌,拍的一声,打了他一个耳光,喝道:“这人你怎么杀的?快快说来,

若有半句虚语,立时戳瞎了你眼睛。”说着将刀尖伸过去对准他的右眼。

归钟吓得魂不附体,不住咳嗽,说道:“我……我说……你别戳瞎我眼睛。瞎了眼睛,

可看不见……看不见……咳咳……咳咳……平西王说道,鞑子皇帝是个大大的坏蛋,霸

占……霸占我们……我们大明江山,求我去……去杀了鞑子皇帝……”

群豪面面相觑,均想:“这话倒也不错。”韦小宝却大大的不以为然,骂道:“辣块妈

妈,吴三桂是***什么好东西了?”归钟道:“平西王是你伯父,他……他……不是好东

西,你也不是好东西。”韦小宝在他身上重重踢了一脚,骂道:“胡说八道!吴三桂是大汉

奸,怎么会是老子的伯父?吴三桂是你伯父!”归钟叫道:“是你自己说的,啊哟,你说过

了话要赖,我不来,我不来!”

李力世见他缠夹不清,问道:“吴三桂要你去杀鞑子皇帝,怎么你又去害死了他?”说

着又向吴六奇的首级一指。归钟道:“这人是广东的大官,平西王说他是大汉奸,保定了鞑

子皇帝。平西王要起兵打广东,非先杀了他不可。平西王送了我很多补药,吃了治咳嗽的,

又送了我白老虎皮。我妈说的,大汉奸非杀不可。咳咳,这人武功很好,我……我跟妈两个

一起打他,才杀了的。你们快放开我,放开我爹爹妈妈。我们要上北京去杀鞑子皇帝,那是

大大的功劳……”韦小宝骂道:“要杀皇帝,也轮不到你这痨病鬼。众位哥哥,把这三个家

伙都杀了,婆婆姊姊那里,由我来担当好了。”忽听得庄外数十人齐声大叫:“痨病鬼,快

滚出来,把你千刀万剐,为吴大哥报仇!”庄前庄后都是人声,连四处屋顶上都有人呐喊,

显是将庄子四下围住了。

天地会群豪听得来人要为吴六奇报仇,似乎是自己人,都是心中一喜。钱老本大声叫

道:“明复清反,母地父天。外面的朋友哪一路安舵?”天地会的口号是“天父地母,反清

复明”,但当遇上身分不明之人,先将这八个字颠倒来说,倘若是会中兄弟,便会出言相

认,如是外人,对方不知所云,也不致泄漏了身分。庄外和屋顶上有十七八人齐声叫道:

“地振高冈,一派溪山千古秀。”厅中群豪叫道:“门朝大海,三河合水万年流。”屋顶有

人道:“哪一堂的兄弟在此?”钱老本道:“青木堂做兄弟的迎接众家哥哥。哪一堂的哥哥

到了?”

厅门开处,一人走了进来,叫道:“小宝,你在这里?”这人身材高瘦,神情飘逸,正

是天地会总舵主陈近南。韦小宝大喜,抢上拜倒,连叫:“师父,师父。”陈近南道:“大

家好!只可惜……”见到桌上吴六奇的首级,抢上前去,扶桌大恸,眼泪扑赖簌的直洒下

来。

厅门中陆续走进入来,广西家后堂香主马超兴、贵州赤火堂香主古至中等都在其内。众

人一见归钟,纷纷拔刀。还有二十余人是广东洪顺堂属下,更是恨极。

归钟眼见众人这般凶神恶煞的情状,只咳得两声,便晕了过去。陈近南转过身来,问

道:“小宝,你们怎地擒得这三名恶贼?”韦小宝说了经过,但徐天川等如何为归钟戏耍、

自己冒充吴之荣等等丑事,自然不提,最后道:“这三名恶贼武功厉害,我们是打不过的。

幸好有一个婆婆姊姊帮手,才擒住了。可是这婆婆姊姊又说这老头儿是她师伯,不许我们杀

他为吴大哥报仇。”陈近南皱眉道:“什么婆婆姊姊?”韦小宝道:“她年纪是婆婆,相貌

是姊姊,因此我叫她婆婆姊姊。”陈近南道:“她人呢?”韦小宝道:“她躲在后面,不肯

跟她师伯会面。师父、古大哥、马大哥,你们怎么都到了这里?”陈近南道:“这恶贼害了

吴大哥,我们立传快讯,四面八方的追了下来。”青木堂众人与来人相见,原来山东、河

南、湖北、湖南、安徽各堂的兄弟也有参与,大部分监守在庄外各处。古至中、马超兴都

道:“韦兄弟又立此大功,吴大哥在天之灵,也必深感大德。”韦小宝道:“吴大哥待我再

好不过,替他报仇,那是该当的。”李力世道:“启禀总舵主:这恶贼适才说道,他们要上

北京去行刺鞑子皇帝,又说了些反清复明的言语,不知内情到底如何。”韦小宝道:“有什

么内情?他怕我们杀他,就顺口胡说。他身上这件白老虎皮袍子,就是吴三桂送给他的。吴

三桂的猪朋狗友,有什么好东西了?咱们把这三个恶贼开膛剜心,为吴大哥报仇就是。”

陈近南道:“把这三人都弄醒了。好好问一问。”双儿去提了一桶冷水,又将归辛树夫

妇和归钟一一淋醒。归二娘一醒,立即大骂,说道下毒迷人,实是江湖上卑鄙无耻的勾当。

归辛树却一言不发。陈近南道:“瞧你们身手,并非平庸之辈。你们叫什么名字?跟我们吴

六奇吴大哥有什么冤仇?干么下毒手害他性命?”归二娘怒道:“你们这等使闷香、下迷药

的无耻小贼,也配来问老娘姓名?”古至中扬刀威吓,归二娘性子极刚,更加骂得厉害。

韦小宝道:“师父,他们姓归,乌龟的龟,两只老乌龟,一只小乌龟。我先杀了小乌龟

再说。”拔出匕首,指向归钟的咽喉。归二娘见韦小宝要杀她儿子,立时慌了,叫道:“小

鬼,你有种的就来杀老娘好了,可不许碰我孩儿一根寒毛。”韦小宝道:“我偏偏只爱杀小

乌龟。”将刀尖在归钟咽喉轻轻一戳。匕首极利,虽然一截甚轻,但归钟咽喉立时迸出鲜

血。他大声叫道:“妈呀,他……他杀死我了。”归二娘大叫:“别……别杀我孩儿!”韦

小宝道:“我师父问一句,你乖乖的答一句,那么半个时辰之内,暂且不杀你的痨病鬼儿

子。”归二娘怒道:“我孩儿没生病,你才是痨病鬼。”但听韦小宝答应暂且不杀她儿子,

略觉宽心。韦小宝假装连声咳嗽,学着归钟的语气,说道:“妈呀,我……我……咳咳……

快要死了……好妈妈。你快快实说了罢……咳咳……咳咳……我没生痨病,我生的是钢刀断

头病,咳咳,又是尖刀穿喉病,全身斩成肉酱病哪,咳咳……”他学得甚像,归二娘毛骨悚

然,叫道:“别学,别学我孩儿说话!”韦小宝继续学样:“妈呀,你再不回答人家的话,

我……我……咳咳,又得生肚子剖开病,肚肠流出病了哪……”说着拉起归钟的衣衫,将匕

首尖在他瘦骨嶙嶙的胸膛上比划。归二娘再也忍耐不住,说道:“好!我们是华山派的,我

们当家的神拳无敌归二侠,当年威震中原之时,你们这些小毛贼还没转世投胎啦。”陈近南

听得这二人竟然便是大名鼎鼎的神拳无敌归辛树夫妇,不由得肃然起敬,又想吴六奇武功何

等了得,据当时亲眼见到他被害情景的洪顺堂兄弟言道,只一个老妇和一个痨病鬼出手,便

打倒了十几名洪顺堂好手,两人合攻吴六奇,将他击毙,割了他首级,对方自非冒名。神拳

无敌归辛树成名已久,近数十年来不闻在江湖上走动,不知何以竟会牵入这件惨祸,中间必

有重大缘由,当即上前向归辛树恭恭敬敬的抱拳行礼,说道:“原来是华山神拳无敌归二侠

夫妇。小人陈近南,多有失礼。”伸手一扯,拉断了缚在归辛树身上的绳索,接着又在他背

心和腰间推拿数下,解开他穴道,转身又拉断归二娘和归钟身上的绳索。

韦小宝大急,又道:“师父,这三个人厉害得很,放他们不得。”陈近南微微一笑,说

道:“归二娘骂我们下迷药,是江湖上下三滥的卑鄙行径。我们天地会并没下迷药,就算当

真下了,归二侠内功深厚,下三滥的寻常蒙汗药,又如何迷得倒他老人家……”韦小宝道:

“不错,不错,我们天地会没下蒙汗药。”心想这药是婆婆姊姊的,也是她自己换上的,不

能算在我们天地会帐上,何况这药又不是蒙汗药。

归辛树左手在妻子和儿子背心上一拂,已解开了二人穴道,手法比陈近南快得多了,点

了点头,说道:“不是寻常蒙汗药,是极厉害的药物。”伸手去搭儿子脉搏。归二娘凝神瞧

着丈夫脸色,问道:“怎样?”归辛树道:“眼前似乎没事。”想起自己晕倒之前,曾和人

对了一掌,此人武功甚浅,但所习内功法门,显然是华山派的,又想起双儿在乱石冈中奔跑

的身法,也是华山派轻功,一瞥之间,已在人丛中见到了她。双儿见到他精光闪闪的眼光,

不由得害怕,缩在韦小宝身后。归辛树道:“小丫头,你过来,你是华山派的不是?”双儿

道:“我不过来!你杀了我义兄吴大哥,我要为他报仇。我……我也不是什么华山派的。”

何惕守当日对庄三少奶、双儿等传了些武功,并非正式收她们为徒,也没向她们说自己的门

户派别,“华山派”三字,双儿今日还是首次听闻。归辛树也不去和这小姑娘一般见识,突

然气涌丹田,朗声说道:“冯难敌的徒子徒孙,都给我出来。”这句话声音并不甚响,但气

流激荡,屋顶灰尘簌簌而落。他想同门师兄弟三人、袁承志门下均在海外,大师兄黄真逝世

已久,华山派门户由黄真的大弟子冯难敌执掌,庄中既有华山派门人,自必是冯难敌一系。

那知隔了良久,内堂竟寂然无声。陈近南道:“年前天下英雄大会河间府,歃血为盟,决意

齐心合力诛杀大汉奸吴三桂。令师侄冯难敌前辈,正是河间府杀龟大会的主人。何以归前辈

反而跟吴三桂携手,杀害敝会义士吴六奇兄弟?这岂不为亲者所痛、仇者所快吗?”话是说

得客气,辞锋却咄咄逼人。

归二娘向他横了一眼,说道:“曾听人说:‘平生不识陈近南,就称英雄也枉然。’当

尊驾尚未出世之时,我夫妇已然纵横天下。如此说来,定要等尊驾出世之后,我们才称得英

雄。嘿嘿,可笑啊可笑。”

陈近南道:“在下才具武功,都是不值归二侠贤夫妇一笑。江湖上朋友看得起在下,也

不过是说在下明白是非,还不致胡作非为、结交匪人而已。”

归二娘怒道:“你讥刺我们胡作非为、结交匪人?”陈近南道:“吴三桂是大汉奸!”

归二娘道:“这吴六奇为虎作伥,做鞑子的大官、欺压我汉人百姓。你们又怎么口口声声称

他为大哥?这还不是胡作非为、结交匪人吗?”

马超兴大声道:“吴大哥身在曹营心在汉,他是天地会洪顺堂的红旗香主,手握广东兵

权,一朝机缘到来,便要起兵打鞑子。洪顺堂众位兄弟,你们说是也不是?”洪顺堂属下二

十余人齐声说道:“正是!”马超兴道:“你们袒开胸膛,给这两位大英雄瞧瞧。”二十余

人双手拉住衣襟,向外一分,各人胸前十余颗扣子登时迸开。露出胸膛,只见每人胸前都刺

了“天父地母,反清复明”八个字,深入肌理。

归钟一直默不作声,这时见二十余人胸口都刺了八个字,拍手笑道:“有趣,有趣!”

天地会群雄一齐向他怒目而视。

陈近南向归辛树道:“令郎觉得有趣,归二侠夫妇以为如何?”归辛树懊丧无比,摇了

摇头,向归二娘道:“杀错人了。”归二娘道:“杀错人了!上了吴三桂这奸贼的当。”左

手一伸,从马超兴腰间拔出单刀,往自己脖子中抹去。陈近南叫道:“使……”疾伸右手,

抓住了她左腕。归二娘右掌拍出,陈近南出左掌相抵,两人身子都是一晃。陈近南左手两根

手指伸过去挟住了刀背。归二娘右手又是一掌,拍向他胸口。陈近南倘若退避,那刀就夺不

下来,只怕她又欲自尽,适才跟她对了一掌,知她年纪老迈,内力已不如己,但出手如电,

拳掌功夫精绝,自己只要退得一步,空手再也夺不了她手中兵刃,当下硬挺胸膛,砰的一

声,受了她一掌。归二娘一呆,陈近南左手双指已将她单刀夺过,退后两步,哇的一声,吐

出一口鲜血。

当归二娘横刀自尽之时,归辛树倘若出手,自能阻止,但他错杀了吴六奇,既惭且悔,

已起了自尽以谢的念头,因此并不阻挡妻子,待见陈近南不惜以身犯险,才夺下归二娘手中

钢刀,更是愧感交集。他拙于言辞,只道:“陈近南当世豪杰,名不虚传。”陈近南扶着桌

子,调匀气息,半晌才道:“不知者不罪。害死吴大哥的罪魁祸首,乃是吴……吴三……”

说着又吐了口鲜血。归二娘年纪虽老,昔年功力仍有大半,陈近南为了夺她兵刃,无法运气

防护,这一掌挨得着实不轻。归二娘道:“陈总舵主,我如再要自尽,辜负了你一番盛情。

我夫妇定当去杀了鞑子皇帝,再杀吴三桂这奸贼。”说着跪倒在地,向吴六奇的首级拜了三

拜。

陈近南道:“吴六奇大哥行事十分隐秘,江湖上英雄多有唾骂他的为人,贤夫妇此番出

手,用意原为诛杀汉奸,只可惜……只可惜……”说着忍不住掉下泪来。

归辛树夫妇心中都是一般的念头,决意去刺杀康熙和吴三桂,然后自尽以谢吴六奇,但

此刻也不必多说,同时向陈近南抱拳道:“陈总舵主,这便告辞。”陈近南道:“两位请留

步,在下有一言禀告。”归氏夫妇携了儿子的手,正要出外,听了这话便停步转身。陈近南

道:“吴三桂起兵云南,眼见天下大乱,正是恢复我汉家河山的良机。尚有不少英雄,日内

都要聚集京师商议对策。大家志同道合,请两位前辈同去北京会商如何?”归辛树心中有

愧,不愿与旁人相见,摇了摇头,又要迈步出外。韦小宝听他二人说要去行刺皇帝,心想这

三个姓“龟”的家伙武功极高,小皇帝未曾防备,别要给他们害死,叫道:“这是天下大

事。你们这位公子,做事很有点儿乱七八糟,这一次如果再坏了事,你们三位就算一古脑儿

的自杀,也不免臭……臭气万年。”他听人说过“遗臭万年”的成语,一时说不上来,说成

了“臭气万年”。

成语虽然说错,归氏夫妇却也明白他意思。归辛树自知武功高强,见事却不如何明白,

否则也不会只凭吴三桂的一面之辞,便铸下这等大错,听了韦小宝这句话,不禁心中一寒,

寻思:“行刺皇帝,确是有关国家气运的大事。”韦小宝又道:“现下的皇帝年纪小。不大

懂事,搞得吴三桂造反,一塌胡涂。你们如果杀了他,换上一个年纪大的厉害鞑子来做皇

帝,咱们汉人的江山,就坏在你们手上了。”归辛树缓缓点头,回过身来。陈近南道:“两

位前辈,这孩子年纪小,话说没上没下,冲撞莫怪。”说着拱手致歉,又道:“但他的顾虑

似乎也可从长计议。如此大事,咱们谋定而后动如何?”归辛树心想一错不可再错,自己别

因一时愧愤,以致成为万世罪人,便道:“好!谨听陈总舵主吩咐。”陈近南道:“吩咐两

字,万万不敢当。明日上午,大伙儿同到北京,晚间便在这孩子的住处聚会,共商大事。两

位以为怎样?”归辛树点点头。陈近南问韦小宝:“你搬了住所没有?”韦小宝道:“弟子

仍在东城铜帽子胡同住。”陈近南道:“两位前辈,明晚在下在北京东城铜帽子胡同这孩子

的子爵府恭候大驾。”韦小宝道:“师父,你别生气,现下叫作伯爵府。”陈近南道:

“嘿,又升了官。”

归二娘瞪眼瞧着韦小宝,问道:“你是吴三桂的侄子,也是身在曹营心在汉,要大义灭

亲吗?”韦小宝笑道:“我不是吴三桂的侄子,吴三桂是我灰孙子。”陈近南斥道:“前辈

跟前,不得无礼。快磕头谢罪。”韦小宝道:“是。”作势欲跪,却慢吞吞的延挨。归辛树

一扬手,带了妻儿仆从,径自出门,明知外边并无宿处,却宁可挨饿野宿,实是无颜与天地

会群豪相对。归钟自幼并无玩伴,见韦小宝言语伶俐,年纪又小,甚是好玩,向他招手,说

道:“小娃娃,你跟我去,陪我玩儿。”韦小宝道:“你杀我朋友,我不跟你玩。”

突然间呼的一声响,人影一晃,归钟跃将过来,一把将韦小宝抓住,提到门口。这一下

出手快极,陈近南适才受伤不轻,隔得又远,其余天地会群雄竟没一人来得及阻止。归钟哈

哈大笑,叫道:“你再跟我去捉迷藏,咱们玩个痛快!”归辛树脸一沉,喝道:“孩儿,放

下他。”归钟不敢违拗父言,只得放下了韦小宝,嘴巴却已扁了,便似要哭。归二娘安慰

道:“孩儿,咱们去买两个书僮,陪你玩耍。”归钟道:“书僮不好玩,就是这小娃娃好

玩,咱们买了他去。”归辛树见儿子出丑,拉住他手臂,快步出门。

群雄面面相觑,均觉吴六奇一世英雄,如此胡里胡涂的死在一个白痴手里,实是太冤。

韦小宝道:“师父,我去请婆婆姊姊出来,跟大家相见。”和双儿走到后堂,哪知何惕

守早已离去。三少奶说道妇道人家,不便和群雄会见,只吩咐仆妇安排酒饭,款待宾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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注:本回回目中,“渔阳鼓动”是安禄山造反的典故,喻吴三桂起兵;“督亢图穷”是

荆轲刺泰王的典故,本书借用,指归辛树等误刺吴六奇,后悔不及,又要去行刺康熙,其实

只字面相合,含义并不贴切。

zgbl 发表于 2009-1-22 00:43:00

正文 第四十二回 九重城阙微茫外 一气风云吐纳间

次日韦小宝拜别了主人,和陈近南等分道赴京。陈近南道:“小宝,归二侠夫妇要去行

刺皇帝,他们已答应大家商量之后,再作定论。你到北京之后,可不能通知皇帝,让他有了

防备。”韦小宝本有此意,却给师父一语道破,忙道:“这个自然。他鞑子占了我们汉人江

山,我在朝中做官,是奉了师父你老人家之命,怎能真的向着他?”陈近南道:“这就是

了,你如言不由衷,做了对不起大伙的事,我第一个就饶不得你。”韦小宝道:“师父你放

一百二十个心。”心道:“放一百一十九个心罢!我自己就有点不大放心。”带了双儿、徐

天川等人,去和张勇、赵良栋等人相会,押了毛东珠,回到北京。他一回 铜帽子胡同,立即

便想去见康熙,寻思:“小皇帝是我的好朋友,怎能让他死在这三只乌龟手里?有了,我去

宫里分派侍卫,大大戒备,严密守卫。我答应了师父,不跟皇帝说,大丈夫言而有信,不说

就不说,可是仍能叫三只乌龟不能得手。”刚要出门,陈近南已带了古至中和马超兴到来。

韦小宝暗暗叫苦,心道:“你们怎地来得这么快?”只得强打精神,设宴接待。

不久天地会群雄分批陆续来到。跟着沐剑声带同铁背苍龙柳大洪、摇头狮子吴立身、圣

手居士苏冈等一行人也来了。沐王府众人早在北京,得到讯息后齐来聚会。众人用毕酒饭,

又等了良久,归家三人这才到来。韦小宝吩咐另开筵席,归二娘淡淡的道:“我们吃过饭

了。”归钟东张西望,见府第中堂皇华贵,说道:“小娃娃,你家里的模样,跟平西王的五

华宫倒也相差不远。你没说谎,吴三桂果然是你伯父。”韦小宝道:“对,吴三桂是你

的……”说到这“的”字,突然住口,心想这一句顺口便宜讨过去,师父必定生气,当即改

口:“三位既已用过饭了,请到东厅喝茶。”众人来到东厅,献上清茶点心,韦小宝遣出仆

役。陈近南又派了十余名会众出去,在厅周及屋顶把守,这才关门上闩,商议大事。陈近南

替归氏夫妇和沐王府众人引见,却不提吴六奇之事。归氏夫妇虽退隐已久,柳大洪、吴立身

等还是好生仰慕,对之十分恭敬。

归二娘单刀直入,说道:“吴三桂起兵后攻入湖南、四川,兵势甚锐,势如破竹。吴三

桂当年虽然投降鞑子,断送了大明天下,实是罪大恶极,但他毕竟是咱们汉人。依我们归二

爷之见,我们要进皇宫去刺杀鞑子皇帝,好让鞑子群龙无首,乱成一团。众位高见如何?”

沐剑声道:“鞑子皇帝固然该杀,但这么一来,岂不是帮了吴三桂这奸贼一个大忙?”

归二娘道:“吴三佳当年害死沐王爷,沐公子自然放他不过。可是满汉之分,那是头等

大事。咱们先杀尽了鞑子,慢慢再来收拾吴三桂不迟。”

柳大洪道:“吴三桂倘若起兵得胜,他自己便做皇帝,再要动他,便不容易了。依晚辈

之见,咱们先让鞑子跟吴三桂自相残杀,拚个你死我活。咱们再来渔翁得利。因此晚辈以为

眼前不宜去行刺鞑子皇帝。”他虽满颏白须,但归氏夫妇成名已久,他自称晚辈:沐王府跟

吴三桂深仇似海,定要先见他覆灭,这才快意。归二娘道:“吴三桂打的是兴明讨虏旗号,

要辅佐朱三太子登基。这里有一张吴三桂起兵的檄文,大家请看。”从身边取了一大张纸出

来,摊在桌上。

陈近南便即诵读:“原镇守山海关总兵、今奉旨总统天下水陆大元帅、兴明讨虏大将军

吴,檄天下文武官吏军民人等知悉:本镇深叨大明世爵,统镇山海关……”

陈近南知道群豪大都不通文墨,读几句,解说几句,解明第一段后,接着又读下去,下

面说李自成如何攻破北京,崇祯归天,他为了报君父之仇,不得已向满清借兵破贼,其后说

道:“幸而渠魁授首,方欲择立嗣君,继承大统,封藩割地,以酬满酋。不意狡虎虏逆天背

盟,乘我内虚,雄据燕京。窃我先朝神器,变我中国冠裳:方知拒进狼之非,莫挽抱薪救火

之误。”归二娘道:“他后来就知道向满洲借兵是错了,可惜已来不及啦。”柳大洪哼了一

声,道:“这奸贼说得好听,全是假话。”归二娘道:“陈总舵主,请你读下去。”

陈近南道:“是!”接续读道:

“本镇刺心呕血,追悔靡及,将却返戈北返,扫荡腥膻,适遇先皇之三太子。太子年甫

三岁,刺股为记,寄命托孤,宗社是赖。姑饮血隐忍,养晦待时,选将练兵,密图兴复,迄

于今日,盖三十年矣!”柳大洪听到这里再也忍耐不住,拍案道:“放屁!放屁!这狼心狗

肺、天地不容的奸贼,倘若他真有半分兴复大明之心,当年为甚么杀害永历皇帝、永历太

子?此事天下皆知,又如何抵赖得?”群雄见了柳大洪须眉戟张的情状,无不心佩他的忠

义,均想吴三桂十二年前在昆明市上绞杀永历皇帝父子,决计无可狡辩。归二娘道:“柳大

哥这话不错,吴三桂决非忠臣义士,这是连三岁孩童也知道的。咱们要去行刺鞑子皇帝,是

为了反清复明,绝不是帮吴三桂做皇帝。”

陈近南道:“我把这檄文读完了,大家从长计议。”读道:“兹者,虏酋无道,奸邪高

张,道义之儒,悉处下僚;斗筲之辈,咸居显职……”读到这句,向韦小宝笑了笑,说道:

“小宝,这句话是说你了。”韦小宝听着师父诵读文章,只觉抑扬顿挫,倒也好听,忽听说

吴三桂的文章中提到自己,不禁又惊又喜,忙问:“师父,他说我甚么?这家伙定是不说我

的好话。”陈近南道:“他说有学问道德的好人,只做芝麻绿豆小官,毫无本事的家伙,却

都做了大官。这不是说你吗?”韦小宝道:“他自己呢?他的官比我做得还大,岂不虽比我

更不中用?”

众人都笑了起来,说道:“不错!鞑子朝廷中的官职,可没比平西亲王更大的。”檄文

最后一段是:“山惨水愁,妇号子泣;以致彗星流陨,天怒于上:山崩土裂,地怨于下。本

镇仰观俯察,是诚伐暴救民、顺天应人之日。爱卜甲寅之年正月元旦,恭奉太子,祭告天

地,敬登大宝。建元周咨。”陈近南读完后,解说了一遍。众人之中,除了陈近南和沐剑声

二人,都没读过什么书,均觉这道檄文似乎说得头头是道,却总有些什么不对,可也说不上

来。沐剑声沉吟片刻,说道:“陈总舵主,他既奉朱三太子敬登大宝,为什么不恢复大明国

号,却要改国号为周?这中间实是个大大的破绽。何况朱三太子什么的,也不知是真是假,

谁也没听说过,忽然之间,没头没脑的钻了出来。多半吴三桂去找了个不懂事的孩子出来,

说是朱三太子,号召人心,其实是把他当作傀儡。”众人都点头称是。

归二娘道:“吴三桂把朱三太子当作傀儡,自然绝无可疑。这人是真是假,也没多大分

别。不过朱三太子不是小孩子,先皇殉国已三十年,如果朱三太子是真,至少也有三十几岁

了。”韦小宝道:“三十几岁的不懂事小娃娃,也是有的,嘻嘻。”说着向归钟瞧了一眼。

群雄中有几人忍不住笑了出来。归二娘双眉一竖,便要发作,但转念一想,韦小宝的话倒也

不假,自己的宝贝儿子活了三十几岁,果然仍是个不懂事的小娃娃,不禁轻轻叹了口气。众

人商议良久,有的主张假手康熙,先除了吴三桂,再图复国:有的以为吴三桂虽然奸恶,终

究是汉人,应当助他赶走鞑子,恢复了汉人江山,再去除他。议论纷纷,难有定论。说到后

来,众人都望着陈近南,人人知他足智多谋,必有高见。陈近南道:“咱们以天下为重。倘

若此刻杀了康熙,吴三桂声势固然大振,但是台湾郑王爷也可渡海西征,进兵闽浙,直攻江

苏。如此东西夹击,鞑子非垮不可。那时吴三桂倘若自己想做皇帝,郑王爷的兵力,再加上

沐王府、天地会和各路英雄,也可制得住他。”

苏冈冷冷的道:“陈总舵主这话,是不是有些为台湾郑王爷打算呢?”陈近南凛然道:

“郑王爷忠义之名,著于天下,苏兄难道信不过吗?”苏冈道:“陈总舵主忠勇侠义,人人

钦服。可是郑王爷身边,奸诈卑鄙的小人可也着实不少。”韦小宝忍不住说道:“这话倒也

不错。好比那‘一剑无血’冯锡范,还有郑王爷的小儿子郑克?”,都不是好人。”陈近南

听他并不附和自己,微感诧异,但想他的话也非虚假,不禁叹了口气。归二娘道:“赶走鞑

子,那是一等一的大事,至于谁来做皇帝,咱们可管不着,反清是一来要反的,复不复明,

不妨慢慢商量。大明的崇祯皇帝,就不是什么好东西。”陈近南和沐王府群雄向来忠于朱

明,一听所言,都是脸上变色。沐剑声道:“咱们如不拥朱氏子孙复位,难道还拥吴三桂这

大奸贼不成?”归钟突然说道:“吴三桂这人很好啊,他送了我一张白老虎皮做袍子,你们

可瞧见过没有?”说着翻开皮袍下襟,露出白虎皮来,大是洋洋得意。

归二娘道:“小孩子家,别在这里胡说八道。”苏冈冷笑道:“在归少爷眼中,一件皮

袍子可比咱们汉人的江山更加要紧了。”归二娘怒道:“孩子,把皮袍子脱下来!”归钟愕

然道:“干什么?”归辛树一伸手,从儿子腰间拔出长剑,白光闪动,嗤嗤声响,归辛树手

中长剑的剑尖在儿子身前、身后、肩头、手臂不住掠过。众人大吃一惊,都从椅中跳起身

来,只道归辛树已将儿子杀死,却见归钟所穿的那件皮袍已裂成十七八块,落在身周,露出

一身丝棉短袄裤。归辛树这数剑出手准极,割裂皮袍,却没割破丝棉袄裤。群雄待得看清楚

时,尽皆喝采。归钟吓得呆了,连声咳嗽,险些哭了出来,说道:“爹,咳咳……咳咳……

爹……咳,我……”归辛树一挥手,长剑入鞘,跟着解下自己身上棉袍,披在儿子身上,说

道:“穿上了!”归二娘拾起地下白虎皮碎块,投入烧得正旺的火炉中,登时火光大盛,一

阵焦臭,白虎皮渐渐烧成灰烬。韦小宝连称:“可惜,可惜。”归辛树道:“走罢!”牵了

儿子的手,向厅门走去。陈近南道:“归二侠去干谋大事,我们谨依驱策。”归辛树道:

“不敢当!不用了!”说着走向厅门。

韦小宝知他立时便要动手,已来不及去告知皇帝,心想须得使个缓兵之计,阻他一阻,

大声道:“皇宫里的屋子没一万间,也有五千间,你可知鞑子皇帝住在哪里?”归辛树一

怔,觉得此言甚是有理,回头问道:“你知道吗?”

韦小宝摇头道:“没人知道。鞑子皇帝怕人行刺,每晚换地方睡。有时睡在长春宫,有

时睡在景阳宫,有时又在咸福宫、延禧宫睡,说不定又睡在丽景轩、雨花阁、毓庆宫。”他

一口气说了七八个宫阁的名字,归辛树只听得皱起了眉头。韦小宝又道:“就算是皇帝贴身

的太监、侍卫,也不知他今晚睡在什么地方。”归辛树道:“那么怎样才能找到皇帝?”韦

小宝道:“皇帝上朝,文武百官就见到了。待他一进大内,只有他来找你,旁人就永远找他

不到。”其实情形并非如此,康熙也不经常掉换寝处,但归辛树夫妇是草莽布衣,怎知皇宫

内院的规矩?听了韦小宝一番胡诌,心想皇帝严防刺客,原该如此,不禁大为踌躇。

韦小宝见归辛树脸有难色,心中得意,问道:“归老爷子,你可知皇帝有多少妃子?”

归辛树哼的一声,瞪目不语。韦小宝道:“说书人说皇帝有三宫六院,后宫美女……美丽三

千人。鞑子皇帝的老婆没这么多,三千个倒也没有,八九百个是有的。他夜夜做新郎,今天

在第三百五十一个妃子那里睡,明天到第六百三十四个妃子那里睡。就算是皇帝的妃子,也

不知皇帝今晚宿在那里,等上三年、四年,也不知皇帝来是不来。”陈近南道:“小宝,你

在宫里日久,必定知道找到皇帝的法子。”韦小宝道:“白天还容易找,晚上就说什么也找

不到了。”陈近南道:“那么明日白天咱们都乔装改扮,由你带领,混进宫去行事。这位钱

兄弟和吴二哥,你不是带进宫里去过吗?”说着向钱老本和吴立身二人一指。

韦小宝道:“钱大哥只到过御厨房。吴二哥他们一进皇宫,就给卫士……给卫士们发觉

了,要见皇帝的面,可还差着十万八千里呢。钱大哥、吴二哥,你们两位说是不是?”钱吴

二人都点点头。他二人进过皇宫,都知要在宫里找到皇帝的所在,确似大海捞针一般。韦小

宝道:“弟子倒有个法子。”陈近南问道:“什么法子?”韦小宝道:“弟子明日去见皇

帝,他必定要说吴三桂造反,如何派兵去打,弟子撺掇他出来瞧试演大炮。只要他一出宫

门,下手就容易多了,行刺成功也罢,不成功也罢,咱们脚底抹油,溜之大吉,也少了许多

凶险。”

归二娘冷笑道:“皇帝就这么听你这小娃娃的话?他三年不出宫来,咱们难道就等他三

年?你推三阻四,总之是不肯带领去干事就是了。”沐剑声道:“进宫去行刺皇帝的事,兄

弟也是干过的。说来惭愧,我们沐王府死了好几位兄弟。舍妹和一位方师妹,还有这位吴师

叔以及两个师弟,都失陷在宫里,几遭不测,幸蒙韦香主仗义相救,那才脱险。不是我们胆

小怕死,这件事可当真不易成功。”归二娘冷冷的瞧着韦小宝,说道:“凭你就能救得他们

脱险?”吴立身忙道:“这位韦香主年纪虽小,可是仁义过人,机智聪明,兄弟的性命,全

仗他相救。”归二娘道:“沐王府办不成的,未必姓归的也一定办不成。”

柳大洪霍地站起身来,说道:“归氏夫妇神拳无敌,当然胜过我们小小沐王府百倍。这

就请启驾动身,我们在这里静候好音。”天地会洪顺堂的一名兄弟说道:“韦香主,你还是

一起进宫去的好,等到归家三位大侠给鞑子的卫士拿住了,你好设法相救啊。”他恼恨归家

三人杀了吴六奇,虽在总舵主之前,也忍不住要出言讥刺几句。

韦小宝心中暗骂:“你们三只乌龟,进宫去给拿住了,杀了我头也不会来救。”笑道:

“归家三位大侠怎会给卫士拿住?皇宫里卫士有八千多名,归少爷只须咳嗽几声,就把这八

千多名卫士一古脑儿都震死了。”天地会和沐王府群豪中有不少人都笑了出来。归钟笑道:

“真有这等事?那可有趣得很啊。他们怕听我的咳……咳咳吗?咳咳……咳咳……”归氏夫

妇大怒,一人执着儿子的一条臂膀,三人并肩向外。

陈近南道:“归二侠,请息怒。兄弟倒有个计较。”归二娘素知陈近南足智多谋,转身

候他说下去。陈近南道:“归二侠贤夫妇武艺高强,当世无敌。但深入险地,毕竟是敌众我

寡。咱们还是商议一个万全之策为是……”归二娘道:“我道是陈总舵主当真有什么高见,

哼!”转过身来,走向厅门。柳大洪和吴立身突然快步抢过,拦在门口。柳大洪道:“二位

要相助吴三桂,我们沐王府万万不允。”归二娘道:“怎么?要动手么?”柳大洪道:“二

位尽可先杀我师兄弟,再出此门,去帮吴三桂的忙。”归二娘道:“谁说我们是帮吴三桂的

忙?”柳大洪道:“二位虽无相助吴贼之意,但此事若成,吴贼声势大盛,再也制他不

了。”

归辛树低声道:“让开!”踏上一步。柳大洪张开双手,拦在门前。归辛树左手前探,

便去抓他胸口。柳大洪伸手挡格,拍的一声,双掌相交,柳大洪身子晃了两下,一张脸登时

变得惨白。归辛树道:“我只使了五成力道。”

吴立身摇头道:“你不妨使十成力道,把我师兄弟都毙了。”归钟道:“十成就十

成。”两手一缩一伸。吴立身伸臂相格。归钟两手又是一缩,吴立身便格了个空。归钟乘他

双臂正要缩回之际,双手快如电闪,已拿住了他胸口要穴。陈近南抢上前去,劝道:“大家

都是好朋友,不可动武。”韦小宝道:“大家争个不休,终究不是了局。这样罢,咱们掷一

把骰子,碰一碰运气,倘若归老爷子赢呢,我们非但不阻三位进宫,晚辈还将宫里情形,详

细说与两位知道。”归二娘道:“如果是你赢呢?”韦小宝道:“那么这件事就搁上一搁。

等吴三桂死了之后,咱们再向皇帝下手。”归二娘心想:“倘若自己人先干了起来,沐家多

半会去向鞑子报讯,这件事终究难办,不如听他的。”问丈夫道:“二爷,你说呢?”归辛

树向韦小宝道:“你输了可不能赖。”韦小宝笑道:“男子汉大丈夫,一言既出,死马难

追。鞑子小皇帝又不是我老子,我干么要回护他?只不过赢要赢得英雄,输要输得光棍。不

论谁赢谁输,都不会伤了和气。”陈近南觉得他最后这句话颇为有理,说道:“此事牵涉重

大,到底于我光复大业是祸是福,实难逆料。古人占卦决疑,我们来掷一把骰子,也是一般

意思。大家不用争执,就凭天意行事罢。”归二娘道:“孩儿,放开了手。”归钟道:“我

不放。”归二娘道:“这位小兄弟要跟你掷骰子玩儿呢。”归钟大喜,立即松手,放开吴立

身胸口的穴道。吴立身胸口酸痛难当,内息不畅,不住摇头。韦小宝道:“归少爷,请你将

骰子拿出来,用你们的。”归钟道:“骰子?我没有啊,你有没有?”韦小宝道:“我也没

有,哪一位身上带有骰子?”众人都缓缓摇了摇头,均想:“又不是烂赌鬼,哪有随身带骰

子的?”归二娘道:“没有骰子,咱们来猜铜钱好了。”韦小宝道:“还是掷骰子公平。货

真价实,童叟无欺。我是童,归二爷是叟,可见非掷骰子不可。亲兵之中总有人有的。我去

问问。”说着拔闩开门出厅。他出了东厅,走进大厅,便从袋中摸出六粒骰子来,这是他随

身携带的法宝,但若当场从怀中取出,归氏夫妇定有疑心,在大厅上坐了片刻,回到东厅,

笑道:“骰子找到了。”归二娘道:“怎么赌输赢?”韦小宝道:“掷骰子的玩意,我半点

也不懂。归少爷,你说怎么赌法?”归钟拿起两粒骰子,道:“我跟你比准头。”手指弹

处,嗤嗤两声,两粒骰子飞起,打灭两枝蜡烛,跟着噗噗两声,两粒骰子嵌入板壁。群雄齐

赞:“好功夫!”韦小宝道:“我见人家掷骰子,是比点子大小,可不是比暗器功夫。”归

二娘道:“是了!你们两个各掷一把,谁掷出的点子大,谁就赢了。”韦小宝心想:“只一

把,说不定他运气真好,一下子掷了个三十六点。”说道:“这样罢,咱们各掷三把,三赢

两胜。”归钟是掷的次数越多,越是高兴。说道:“咱们每人掷三百次,胜了两百次的算

赢。”归二娘道:“那有这么麻烦的,各掷三把够了。”

徐天川将嵌入板壁的两粒骰子挖了出来,放在桌上。韦小宝道:“归少爷,你先掷。”

归钟拿起骰子,笑嘻嘻的正要掷下,归二娘道:“且慢!”转头问柳大洪、沐剑声:“这场

赌赛如是我们胜了,沐王府算不算数?”

柳大洪适才和归辛树对了一掌,胸口气血翻涌,此刻兀自尚未平,心想对方还说只使了

五成力,此人是前辈英雄,自无虚言,他真要去皇宫行刺,单凭沐王府又怎阻他得住?便点

了点头。沐剑声道:“天意如何,全凭两位掷骰决定便了。”归二娘道:“好!”向归钟

道:“掷罢!掷的点子越大越好。”归钟细看六粒骰子,说道:“最多的是六点,最少的是

两点,还有一个大凹洞儿。”归二娘道:“大凹洞儿是一点。”归钟道:“古里古怪,四点

却又是红的。”右掌一挥,拍的一声响,六粒骰子都嵌入桌面,向上的尽是六点。原来他在

掌中将骰子放好了,六粒骰子都是一点向下,这一掷下来,自然都是六点向上了。众人又是

吃惊,又是好笑。这痨病鬼看来弱不禁风,内力竟如此深厚,可是天下掷骰子哪有这么掷法

的?归二娘道:“孩儿,不是这样的。”伸掌在桌上一拍,六粒骰子都跳了起来。众人齐声

喝采。归二娘拿起骰子,随手一滚,说道:“滚出几点,便是几点,可不能凭自己意思。”

归钟道:“原来这样。”学着母亲的模样,拿起骰子,轻轻掷在桌上,骰子滚动,定下来时

共是二十点。六粒骰子掷成二十点,赢面略高。韦小宝拿起骰子,小指拨了几拨,暗使花

样,叫道:“通吃!”一把掷了出去,五粒骰子滚出了十七点,最后一粒不住滚动,依着他

作弊的手法,这粒骰子非滚成六点不可,二十三点,便赢了第一把。那知这骰子滚将过去突

然陷入了桌面的一个小孔,那正是归钟适才用骰子掷出来的。那骰子微微一颤,不能再滚,

向天的却是一点,十八点便输了。韦小宝道:“桌面上有洞,这不算。”拿起骰子,却待再

掷。陈近南摇头道:“这是天意,输了第一把。”韦小宝心想:“还有两把,我非赢了你不

可。”将骰子交给归钟。归钟赢了第一把,得意非凡,轻轻一掷,却只有九点。沐家众人见

这一把是输定了,不禁欢呼起来。韦小宝走到方桌的另一角,远离桌面的六个小洞,一把掷

去,竟是四粒六点,两粒五点,三十四点,任何两粒骰子也都赢了。胜得无惊无险。双方各

胜一把,这第三把便决最后输赢。归钟一把掷下,六骰转动良久,转出了三十一点,赢面已

是甚高。沐家众人均脸有忧色,心想要赢这三十一点,当真要极大运气才成。韦小宝却并不

担心,心道:“我还是照适才的法子,掷成三十四点赢你便了。”小指在掌心暗拨,安好了

骰子的位置,轻轻滚了出去。但见六粒骰子在桌上逐一转定,六点、五点、五点、六点,四

粒转定了的都是大点,已有二十二点。第五粒又转了个六点出来,一共二十八点。最后一粒

骰子不住的溜溜转动。若是三点,双方和局,须得再掷一次,一点或两点是输了,四五六点

便赢。赢面占了六成。

韦小宝心想:“就算是三点和局,再掷一次,你未必能再有这么好运气。”这粒骰子转

个不休,眼见要定在六点上,他大叫一声:“好!”忽然骰子翻了个身,又转了过去。

他大吃一惊,叫道:“有鬼了!”一瞥眼间,只见归辛树正对着骰子微微吹气,便在此

时,那骰子停住不转,大凹洞儿仰面朝天,乃是一点。众人齐声大叫。

韦小宝又是吃惊,又是气恼,掷骰子作弊的人见过无数,吹气转骰子之人却是第一次遇

上,以前也从未听见过。这老翁内功高强之极,聚气成线,不但将这粒骰子从六点吹成一

点,只怕适才归钟掷成三十一点也非全靠运气,是他老子在旁吹气相助。他胀红了脸,大声

道:“归老爷子,你……你……呼,呼,呼!”说着撮唇吹气。

归辛树道:“二十九点,你输了!”伸手拿起那第六粒骰子。夹在拇指和中指间一捏,

喀的一声,骰子碎裂,流出少些水银,散上桌面,登时化为千百粒细圆珠,四下滚动。归钟

拍手道:“好玩,好玩!这是什么东西?又像是水,又像是银子。”韦小宝见他拆穿了骰子

中灌水银的弊端,也不能再跟他辩论吹气的事了,假作惊异,说道:“原来骰子里放有水

银。老爷子,你可教了晚辈一个乖。骰子是牛骨做的,我今日才知水银是从牛骨头里生出来

的,从前还道是银子加水调成的呢。黄牛会耕田,又会造水银,了不起,了不起!”归二娘

不去理会他胡说八道,说道:“大伙儿再没话说了罢?韦兄弟,皇宫里的情形,请你详细说

来。”韦小宝眼望师父。陈近南点点头道:“天意如此,你老老实实的向二位前辈说罢。”

他明知这徒弟甚是狡狯,待别加上“老老实实”四字。韦小宝心念一转,已有了主意,说

道:“既然输了,赌帐自然是不能赖的。大丈夫偷抢拐骗,都没什么,赌帐却不可不还。皇

宫里的屋子太多,说也说不明白。我去画张图出来。徐三哥、钱大哥,请你们陪客人,我去

画图。”向众人拱拱手,转身出厅,走进书房。这伯爵府是康亲王所赠,书房中图书满壁,

桌几间笔砚列陈,韦小宝怕赌钱坏了运气,书输二字同音,这“输房”平日是半步也不踏进

来的。这时间来到案前坐下,喝一声:“磨墨!”早有亲随上来侍候。

伯爵大人从不执笔写字,那亲随心中纳罕,脸上钦佩,当下抖擞精神,在一方王羲之当

年所用的蟠龙紫石古砚中加上清水,取过一锭褚遂良用剩的唐朝松烟香墨,安腕运指,屏息

凝气,磨了一砚浓墨,再从笔筒中取出一枝赵孟?”定造的湖州银镶斑竹极品羊毫笔,铺开

了一张宋徽宗敕制的金花玉版笺,点起了一炉卫夫人写字时所焚的龙脑温麝香,恭候伯爵大

人挥毫。这架子摆将出来,有分教:

钟王欧褚颜柳赵皆惭不及韦小宝韦小宝掌成虎爪之形,指运擒拿之力,一把抓起笔杆,

饱饱的蘸上了墨,忽地拍的一声轻响,一大滴墨汁从笔尖上掉将下来,落在纸上,登时将一

张金花玉版笺玷污了。那亲随心想:“原来伯爵大人不是写字,是要学梁楷泼墨作画。”却

见他在墨点左侧一笔直下,画了一条弯弯曲曲的树干,又在树干左侧轻轻一点,既似北宗李

思训的斧劈皴,又似南宗王摩洁的披麻皴,实集南北二宗之所长。这亲随常在书房伺候,肚

子里倒也有几两墨水,正赞叹间,忽听伯爵大人言道:“我这个‘小’字,写得好不好?”

那亲随吓了一跳,这才知伯爵大人写了个“小”字,忙连声赞好,说道:“大人的书法,笔

顺自右至左,别创一格,天纵奇才。”韦小宝道:“你去传张提督进来。”那亲随答应了出

去,寻思:“不知伯爵大人下面写一个什么字。”可是他便猜上一万次,却也决计猜不中。

原来韦小宝在“小”字之下,画了个圆圈。在圆圈之下,画了一条既似硬柴,又似扁担的一

横,再画一条蚯蚓,穿过扁担。这蚯蚓穿扁担,乃是一个“子”字。三个字串起来,是康熙

的名字“小玄子”。“玄”字不会写,画个圆圈代替。想当日他在清凉寺中为僧,康熙曾画

图传旨,韦小宝欣慕德化,恭效圣行,今日事势紧急,便画图上奏。写了小玄子的名字后,

再画一剑,剑尖直刺入圆圈。这一把刀不似刀,剑不像剑之物,只画得他满头是汗,刚刚画

好,张勇已到。韦小宝折好金花玉版笺,套入封套,密密封好,交给张勇,低声道:“张提

督,这道要紧奏章,你立刻送进宫去呈给皇上。你只须说是我的密奏,侍卫太监便会立刻给

你通报。”张勇答应了,双手接过,正要放入怀内,听得书房外两名亲兵齐声喝问:“什么

人?”房门砰的一声推开,闯进三个人来,正是归氏夫妇和归钟。

归二娘一眼见到张勇手中奏章,夹手抢过,厉声问韦小宝:“你去向鞑子皇帝告密?”

韦小宝惊得呆了,只道:“不……不是……不是……”归二娘撕开封套,抽出纸笺,见了笺

上的古怪图形,愕然道:“你看!”交给归辛树,问韦小宝道:“这是什么?”韦小宝道:

“我吩咐他去厨房,去做……做……做那个汤团,请客人们吃,要小团子不要大团子,团子

上要刻花。他……他弄不明白,我就画给他看。”归辛树和归二娘都点了点头,神色顿和,

这纸笺上所画的,果然是用刀在小团子上刻花,绝非向皇帝告密。韦小宝向张勇挥手道:

“快去,快去!”张勇转身出书房。韦小宝道:“要多多的预备,多派人手,赶着办!大家

马上要吃,这可是性命交关的事,片刻也耽搁不得。”张勇又在门口答应了一声。归二娘

道:“点心的事,不用忙。韦兄弟,你画的皇宫地图呢?”韦小宝取过一气玉版笺,铺在桌

上,将笔交向归二娘,说道:“我画来画去画不好,我来说,请你来画。”归二娘接过笔,

坐了下来,道:“好,你说罢。”

韦小宝心想这也不必相瞒,于是从午门说起,向北到金水桥。折而向西,过弘义阁,经

太和、中和、保和三大殿,经隆宗门到御膳房,这是韦小宝出身之所;由此向东,经乾清门

至乾清宫、交泰殿、坤宁宫、御花园、钦安殿:从御膳房向北是南库、养心殿、永寿宫、翊

坤宫、体和殿、储秀宫、丽景轩、漱芳斋、重华宫。由此向南是咸福宫、长春宫、体元殿、

太极殿;向西是雨花阁、保华殿、寿安宫、英华殿:再向南是西三所、寿康宫、慈宁宫、慈

宁花园、武英殿:出武英门过桥向东,过熙和门,又回到午门,这是紫禁城的西半部。归氏

夫妇听他说了半天,还只皇宫的西半部,宫殿阁楼已记不胜记,不由得倒抽了一口凉气。归

二娘挨次将宫殿和门户的名称记下。韦小宝又把东半部各处宫殿门户说了,亏得他记心甚

好,平日在皇宫到处游玩,极是熟悉。归二娘写了良久,才将皇宫内九堂四十八处的方位写

完。她搁下笔嘘了口气,微笑道:“难为韦兄弟记得这般明白,可多谢你了。”她听韦小宝

将每处宫殿门户的名称方位说来,如数家珍,绝无窒滞,料想是实,他要捏杂谂撰,也没这

等本事。韦小宝笑道:“这是归少爷掷骰子赢了的采头,你们不用谢我。”又道:“皇帝的

御前侍卫,平时大都在东华门旁的銮舆卫一带侍候,不过眼下跟吴三桂打仗,鞑子皇帝一定

严加戒备,想来禁城四十八处之中,到处有侍卫守御了。”心想:“我先安上一句,免得小

玄子接到我密奏后加派卫士,这三只乌龟疑心我通风报信。”归二娘道:“这个自然。”韦

小宝道:“宫里侍卫虽多,也没什么大高手,就一味人多。满洲人射箭的本事倒是很厉害

的。不过三位当然也不放在心上。”归二娘道:“多承指教。咱们就此别过。”

韦小宝道:“三位吃了团子去,才有力气办事。”走到门边,大声道:“来人哪,送点

心来。”门外侍仆高声答应。归二娘道:“不用了。”携着儿子的手,和归辛树并肩出了书

房。夫妇二人均想:“你在这刻花团子之中,多半又做了什么手脚。团子又何必刻花?上了

一次当,可不能上第二次。”他三人在韦小宝府中,自始至终,连清茶也没喝上半口。韦小

宝送到门口,拱手而别,说道:“晚辈眼望捷报至,耳听好消息。”归辛树伸手在大门口的

石狮子头上一掌,登时石屑纷飞,嘿嘿冷笑,扬长而去。韦小宝呆了半晌,心想:“这一掌

倘若打在老子头上,滋味可大大的差劲。他是向我警告,不可坏他们大事,否则就是这么一

掌。”伸手也是在狮子头上一掌,“啊”的一声,跳了起来,手掌心好不疼痛。石狮头顶本

来甚是光滑,但给归辛树适才一掌拍崩了不少石片,已变得尖角嶙嶙。韦小宝提起手来,在

灯笼下一看,幸好没刺出血。

他回到东厅,只见陈近南等正在饮酒。他告知师父,已将紫禁城中详情说与归氏夫妇知

道,刚才送了三人出去。陈近南点了点头,叹道:“归氏夫妇就算能刺杀鞑子皇帝,只怕也

回不来了。”群雄默默饮酒,各想心事,偶尔有人说上一两句,也没旁人接口。过了大半个

时辰,门外有人说道:“启禀爵爷,张提督有事求见。”韦小宝心中一喜,说道:“深更半

夜的,有什么要紧事了。你就说我已经睡了,有事明天再说。”那人应道:“是。”陈近南

低声道:“或许是皇宫里有消息,你去问问。”韦小宝答应了,来到大厅,只见赵良栋、王

进宝、孙思克三人站在大厅上,神色间甚是惊惶,却不见张勇。韦小宝一怔,低声问道:

“张提督呢?”王进贤道:“启禀大人,张提督出了事,晕倒在府门外,已抬在那边厢房

里。”韦小宝大吃一惊,问道:“怎……怎么晕倒了?”抢进厢房,只见张勇双目紧闭,脸

色惨白,胸口起伏不已。韦小宝叫道:“张提督,你怎么了?”张勇缓缓睁眼,道:

“卑……卑……”双眼一翻,又晕了过去。韦小宝忙伸手到他怀中,摸了自己那道奏章出

来,抽出纸笺,果是自己“落笔如云烟”的书画双绝,不由得暗暗叫苦。孙思克道:“刚才

巡夜的兵丁前来禀报,府门外数百步的路边,有名军官晕倒在地,有人过去一瞧,认出是张

提督,这才抬回来。张提督后脑撞出的血都已结了冰,看来晕倒已有不少时候。”韦小宝寻

思:“他晕倒已久,奏章又未送出,定是一出府门便遭了毒手,难道这三只乌龟派人在府门

外埋伏,怕我遣人向皇帝告密,因此向张提督下手?”心下焦急万分。这时张勇又悠悠醒

转。王进宝忙提过酒壶,让他喝了几口烧酒,孙思克和赵良栋分别用烧酒在他两只手掌上摩

擦。张勇精神稍振,说道:“卑职该死,走出府门……还没……几百步,突然间胸口……胸

口痛如刀割,再……再挨得几步,眼前登时黑了,没……没能办大人交代的事,卑职立

刻……立刻便去……”说着支撑着便要起身。

韦小宝忙道:“张大哥请躺着休息。这件事请他们三位去办也是一样。”将奏章交给王

进宝,命他和赵良栋、孙思克三人带同侍卫,赶去皇宫呈递,心下焦急:“归家三人已去了

大半个时辰,只怕小玄子已性命不保,咱们只好死马当活马医。”王进宝等三人奉命而去。

张勇道:“大人书房里那老头……那老头的武功好不厉害,我走出书房之时,他在我背

上……背上……咳咳……轻轻推了一把,当时也不觉得怎样,那知道已受内伤,一出府门,

立刻……立刻发作……误了大人的大事……”韦小宝这才恍然,原来归辛树虽见这道奏章并

非告密,还是起了疑心,暗使重手,叫张勇办不了事,见他神色惭愧,忙道:“张大哥,你

安心静养,这半点也怪不得你。***,这老乌龟向你暗算,咱们不能算完。”又安慰了几

句,吩咐亲随快煎参汤,唤医生来诊治。

他回到东厅,说道:“不是宫里的消息。张提督给归二爷打得重伤,只怕性命难保。”

众人都是一惊,忙问:“怎么打伤了张提督?”韦小宝摇头道:“张提督在府外巡查,见到

他们三人出府,上前查问,归二爷就是一掌。”众人点头,均想:“一个寻常武官,怎挨得

起神拳无敌的一根小指头儿?”韦小宝好生后悔:“倘若早知张提督遭了毒手,奏章不能先

送到小玄子手里,那么宫内的情形,就决不能说得这等清楚,该当东南西北来个大抖乱才

是。老子给他移山倒海,将皇极殿搬到寿安宫,重华宫搬去文华殿,让三只乌龟在皇宫里团

团乱转,爬个晕头转向。”

众人枯坐等候,耳听得的笃的笃镗镗镗镗,厅外打了四更。又过一会,远处胡同中忽然

群犬大吠,众人手按刀柄,站起身来,侧耳倾听,群犬吠了一会,又渐渐静了下来。过得良

久,一片寂静之中,隐隐听得鸡鸣,接着鸡啼声四下里响起,窗格子上隐隐现出白色。韦小

宝道:“天亮啦,我去宫里打听打听。”陈近南道:“归家夫妇父子倘若不幸失手,你务须

想法子搭救。吴六奇大哥的事出于误会,须怪他们不得。要知道大义为重,私交为轻。他们

对我们的侮慢,也不能放在心上。”韦小宝道:“师父吩咐,弟子理会得。只不过……只不

过他们倘若已杀了小皇帝,弟子就算拚了小命,也救他们不出了。”想到小皇帝这当儿多半

被归家三人刺死,不禁心中一阵难过,登时掉下泪来,哽咽道:“只可惜吴大哥……”乘机

便哭出声来。沐剑声道:“归氏夫妇此去不论成败,今日北京城中,定有大乱,兄弟在外面

有不少朋友,须得赶着出去安排,要大家分散了躲避,待过了这风头再说。”陈近南道:

“正是。敝会兄弟散在城内各处的也很不少,大家分头去通知,所有相识的江湖上朋友,人

人都得小心些,可别遭了祸殃。今晚酉正初刻,咱们仍在此处聚会,商议今后行止。”众人

都答应了。当下先派四名天地会兄弟出去察看,待得回报附近并无异状,这才防续离府。韦

小宝将要出门,恰好孙思克回来,禀称奏章已递交宫门侍卫,那侍卫的统带一听说是副总管

韦大人的密奏,接了过来,立即飞奔进去呈递。他三人在宫门外等候,直到五鼓,那统带还

是没出来。现下王进宝、赵良栋二人仍在宫门外候讯,因怕韦大人挂念,他先回来禀告。韦

小宝道:“好,你照料着张提督。”忧心忡忡,命亲兵押了假太后毛东珠,坐在一乘小轿之

中,进宫见驾。来到宫门,只见四下里悄无声息,十多名宫门侍卫上前请安,都笑嘻嘻的

道:“副总管辛苦,这扬州地方,可好玩得紧哪。”韦小宝心中略宽,寻思:“宫里若是出

了大乱子,他们定没心情来跟我说扬州什么的。”微笑着点了点头,问道:“这些日子,大

伙儿都没事罢?”一名侍卫道:“托副总管的福,上下平安,只是吴三桂老小子造反,可把

皇上忙得很了,三更半夜也常常传了大臣进宫议事。”韦小宝心中又是一宽。另一名侍卫笑

道:“总管大人一回 京,帮着皇上处理大事,皇上就可清闲些了。”韦小宝笑道:“你们不

用拍马屁。我从扬州带回来的东西,好兄弟们个个有份,谁也短不了。”众侍卫大喜,一齐

请安道谢。韦小宝指着小轿道:“那是太后和皇上吩咐要捉拿的钦犯,你们瞧一瞧。”随从

打开轿帘,让宫门侍卫搜检。众侍卫循例伸手入轿,查过并无凶器等违禁物事,笑道:“副

总管大人这次功劳不小,咱们又好讨升官酒喝了。”

韦小宝进得宫来,一问乾清门内班宿卫,得知皇上在养心殿召见大臣议事,从昨儿晚上

议到此刻,还未退朝。韦小宝一听大喜,心想:“原来皇上忙了一晚没睡,召见大臣之时,

自然四下里戒备得好不严紧。养心殿四下里千百盏灯笼点得明晃晃地,归家那三只乌龟又怎

近得了皇上?倘若小玄子早早上床睡了觉,乌灯黑火,只怕昨晚已经糟了糕啦。可见他做皇

帝,果然洪福齐天。幸好吴三桂这老小子打仗得胜,皇上才心中着急,连夜议事。”

当下来到养心殿外,静静的站着伺候。他虽得康熙宠幸,但皇帝在和王公大臣商议军国

大事,却也不敢擅自进去。等了大半个时辰,内班宿卫开了殿门,只见康亲王杰书、明珠、

索额图等一个个出来。众大臣见到韦小宝,都是微笑着拱拱手,谁也不敢说话。太监通报进

去,康熙即刻传见。韦小宝上殿磕头,站起身来,见康熙坐在御座之中,精神焕发。韦小宝

一阵喜欢,说道:“皇上,奴才见到你,可……可真高兴得很了。”他担了一晚的心事,眼

见康熙无恙,忍不住眼泪夺眶而出。康熙笑问:“好端端的哭什么了?”韦小宝道:“奴才

是喜欢得哭了。”

康熙见他真情流露,笑道:“很好,很好!吴三桂这老小子果真反了。他打了几个胜仗

只道我见他怕了,不敢杀他儿子。***,老子昨天已砍了吴应熊的脑袋。”韦小宝吃了一

惊,“啊”的一声,道:“皇上已杀了吴应熊?”康熙道:“可不是吗?众大臣都劝我不可

杀吴应熊,说什么倘若王师不利,还可跟吴三桂讲和,许他不削藩,永镇云南。又说什么一

杀了吴应熊,吴三桂心无顾忌,更加凶狠了。呸!这些胆小鬼。”韦小宝道:“皇上英断。

奴才看戏文《群英会》,周瑜和鲁肃对孙权说道,我们做臣子好投降曹操,主公却投降不

得。咱们今日也是一般,他们王公大臣及跟吴三桂讲和,皇上却万万不能讲和。”康熙大

喜,在桌上一拍,走下座来,说道:“小桂子,你如早来得一天,将这番道理跟众大臣分说

分说,他们便不敢劝我讲和了。哼,他们投降了吴三桂,一样的做尚书将军,又吃什么亏

了?”心想韦小宝虽然不学无术,却不似众大臣存了私心,只为自身打算,拉着他手,走到

一张大桌之前。桌上放着一张大地图。康熙指着地图,说道:“我已派人率领精兵,一路由

荆州赴常德把守,一路由武昌赴岳州把守,派了顺承郡王勒尔锦做宁南靖寇大将军,统率诸

将进剿。刚才我又派了刑部尚书莫洛做经略,驻守西安。吴三桂就算得了云贵四川,攻进湖

南,咱们也不怕他。”韦小宝道:“皇上,你也派奴才一个差使,带兵去干吴三桂这老小

子!”康熙笑了笑,摇头道:“行军打仗的事,可不是闹着玩的。你就在宫里陪着我好了。

再说,这次派出去的,都是满洲将官满洲兵,只怕他们不服你调度。”韦小宝道:“是。”

心想:“吴三桂要天下汉人起来打鞑子。我是假满洲人,皇上自然信不过我。”康熙猜到了

他心意,说道:“你对我忠心耿耿,我不是信不过你。小桂子,吴三桂的兵马厉害得很,没

三年五载,甚至是七八年,是平不了他的。头上这几年,咱们非打败仗不可。这一场大战,

咱们是先苦后甜,先败后胜。你爱打败仗呢,还是打胜仗?”韦小宝道:“自然是爱打胜

仗。抛盔甩甲,落荒而逃,味道不好!”康熙笑道:“你对我忠心,我也不能让你吃亏。头

上这三年五载的败仗,且让别人去打。直累得吴逆精疲力尽、大局已定的时候,我再派你去

打云南,亲手将这老小子抓来。你可知我的讨逆诏书中答允了什么?”韦小宝大喜,说道:

“皇上恩德,真是天高地厚。”康熙笑道:“我布告天下,答允了的,哪一个抓到吴三桂

的,吴三桂是什么官,就封他做什么官。小桂子,这可得瞧你的造化了。***,你这副德

性,可像不像平西亲王哪?哈哈,哈哈!”侧过头端相他片刻,笑道:“现今是猴儿崽子似

的,半点儿也不像,过得六七年,你二十来岁了,那时封个王爷,只怕就有点谱了,哈

哈。”韦小宝笑道:“平西亲王什么的大官,奴才恐怕没这个福份。不过皇上如派我做个大

将军,带兵到云南去抓吴三桂,大将军八面威风,奴才手执丈八蛇矛,大喝一声:‘吴三

桂,来将通名!’可真挺美不过了。谢天谢地,吴三桂别死得太早,奴才要亲手揪他到这里

来,跪在这里向皇上磕头。”康熙笑道:“很好,很好!”随即正色道:“小桂子,咱们头

上这几年的仗,那是难打得很的。打败仗不要紧,却要虽败不乱。必须是大将之才,方能虽

败不乱,支撑得住。你是福将,可不是勇将、名将,更加不是大将。唉,可惜朝廷里却没什

么大将。”韦小宝道:“皇上自己就是大将了。皇上已认定咱们头几年一来要输的,那么就

算败,也一定不会乱。好比赌牌九,皇上做庄,头上赔他七副八副通庄,一点也不在乎。咱

们本钱厚,泰山石敢当,沉得住气,输了钱,只当是借给他的。到得后来,咱们和牌对、人

牌对、地牌对、天牌对、至尊宝,一副副好牌杀将出去,通吃通杀,只杀得吴三桂这老小子

人仰马翻,输得干干净净,两手空空,袋底朝天,翻出牌来,副副都是别十。”康熙哈哈大

笑,心想:“朝廷里没大将,我自己就是大将,这句话倒也不错。‘虽败不乱,沉得住气’

这八个字,除了我自己,朝廷里没一个将帅大臣做得到。”从御案上取过韦小宝所上的那道

密奏,说道:“你说有人要行刺,要我小心提防?”韦小宝道:“正是。当时局面紧急,奴

才又让人给看住了,不能叫师爷来写奏章,只得画这一副图画儿。皇上聪明得紧,一瞧就明

白了。那刺客眼睁睁瞧着,就不知道是什么玩意儿。万岁爷洪福齐天,反叛逆贼,枉费心

机。”康熙道:“是怎么样的逆贼?”韦小宝道:“是吴三桂派来京城的。”康熙点头道:

“吴逆一起兵,我就加了三倍侍卫。昨晚收到你的奏章,又加了内班宿卫。”韦小宝道:

“这次吴逆派来的刺客,武功着实厉害。虽然圣天子有百神呵护,咱们还须加倍小心,免得

皇上受了惊吓。”忽然想起一事,说道:“皇上,奴才有一件宝贝背心,穿在身上,刀枪不

入。奴才就脱下来,请皇上穿上了。”说着便解长袍扣子。康熙微微一笑,问道:“是鳌拜

家里抄来的,是不是?”韦小宝吃了一惊,他脸皮虽然甚厚,这时出其不意,竟也难得胀了

个满脸通红,跪下说道:“奴才该死,什么也瞒不了皇上。”康熙笑道:“这件金丝背心,

是在前明宫里得到的,当时鳌拜立功很多,又冲锋陷阵,身上刀枪矢石的伤受了不少,因此

上摄政王赐了给他。那时候我派你去抄鳌拜的家,抄家清单上可没这件背心。”韦小宝只有

嘻嘻而笑,神色尴尬。康熙笑道:“你今日要脱给我穿,足见你挺有忠爱之心。但我身在深

宫,侍卫千百,谅来刺客也近不了我的身。这背心是不用了。你在外面给我办事,常常遇到

凶险,这件背心,算是我今日赐给你的。这贼名儿从今起可就免了。”韦小宝又跪下谢恩,

已出了一身冷汗,心想:“我偷四十二章经的事,皇上可别知道才好。”康熙道:“小桂

子,你对我忠心,我是知道的。可是你做事也得规规矩矩才是。你身上这件背心,日后倘若

也叫人抄家抄了出来,给人隐瞒吞没了去,那可不大妙了。”韦小宝道:“是,是。奴才不

敢。”额上汗水不由得涔涔而下,又磕了几个头,这才站起。

康熙说道:“扬州的事,以后再回罢。”说着打了个呵欠,一晚不睡,毕竟有些倦了。

韦小宝道:“是。托了太后和皇上的福,那个罪大恶极的老婊子,奴才给抓来了。”康熙一

听,叫道:“快带进来,快带进来。”

韦小宝出去叫了四名传卫,将毛东珠揪进殿来,跪在康熙面前。康熙走到她面前,喝

道:“抬起头来。”毛东珠略一迟疑,抬起头来,凝视着康熙。康熙见她脸色惨白,突然之

间心中一阵难过:“这女人害死我亲生母亲,害得父皇伤心出家,使我成为无父无母之人。

她又幽禁太后数年,折磨于她,世上罪大恶极之人,实无过此了,可是……可是……我幼年

失母,一直是她抚育我长大。这些年来,她待我实在颇有恩慈,就如是我亲生母亲一般。深

宫之中,真正待我好的,恐怕也只有眼前这个女人,还有这个狡猾胡闹的小桂子。”内心深

处,又隐隐觉得:“若不是她害死了董鄂妃和董妃之子荣亲王,以父皇对董鄂妃宠爱之深,

大位一定是传给荣亲王。我非但做不成皇帝,说不定还有性命之忧。如此说来,这女人对我

还可说是有功了。”在数年之前,康熙年纪幼小,只觉人世间最大恨事,无过于失父失母,

但这些年来亲掌政事,深知大位倘若为人所夺,那就万事全休,在他内心,已觉帝皇权位比

父母亲的慈爱为重,只是这念头固然不能宣之于口,连心中想一下,也不免罪孽深重。毛东

珠见他脸色变幻不定,叹了口气,缓缓道:“吴三桂造反,皇上也不必太过忧急,总要保重

身子。你每天早晨的茯苓燕窝汤,还是一直在吃罢?”康熙正在出神,听她问起,顺口答

道:“是,每逃诩在吃的。”毛东珠道:“我犯的罪太大,你……亲手杀了我罢。”康熙心

中一阵难过,摇了摇头,对韦小宝道:“你带她去慈宁宫朝见太后,说我请太后圣断发

落。”韦小宝右膝一屈,应了声:“喳!”康熙挥挥手,道:“你去罢。”韦小宝从怀中取

出葛尔丹和桑结的两道奏章来,走上两步,呈给康熙,说道:“皇上大喜。西藏和蒙古的两

路兵马,都已跟吴三桂翻了脸,决意为皇上出力。”

康熙连日调兵遣将,深以蒙藏两路兵马响应吴三桂为忧,听得韦小宝这么说,不由得惊

喜交集,道:“有这等事?”展开奏章一看,更是喜出望外,挥手命侍卫先将毛东珠押出殿

去,问韦小宝道:“这两件大功,你怎么办成的?***,你可真是个大大的福将哪。”其

时西藏、蒙古两地,兵力颇强,康熙既知桑结、葛尔丹暗中和吴三桂勾结,已部署重兵,预

为之所,这时眼见两道奏章中言辞恭顺恳切,反而成为伐讨吴三桂的强助,如何不教他心花

怒放?只是此事来得太过突兀,一时之间还不信是真。

韦小宝知道每逢小皇帝对自己口出“***”,便是龙心大悦,笑嘻嘻的道:“托皇上

的洪福,奴才跟他们拜了把子,桑结大喇嘛是大哥,葛尔丹王子是二哥,奴才是三弟。”康

熙笑道:“你倒真神通广大。他们帮我打吴三桂,你答应了给他们什么好处?”韦小宝笑

道:“皇上圣明,知道这拜把子是装腔作势,当不得真的,他们一心一意是在向皇上讨赏。

桑结是想当活佛,达赖活佛、班禅活佛之外,想请皇上开恩,再赏他一个桑结活佛做做。那

葛尔丹王子,却是想做什么‘整个儿好’,这个奴才就不明白了。”康熙哈哈大笑,道:

“整个儿好?啊,是了,他想做准噶尔汗。这两件事都不难,又不花费朝廷什么,到时候写

一道敕文,盖上个御宝,派你做钦差大臣去宣读就是了。你去跟你大哥、二哥说,只要当真

出力,他们心里想的事我答应就是。可不许两面三刀,嘴里说的是一套,做的又是一套,见

风使舵,瞧哪一边打仗占了上风,就帮哪一边。”韦小宝道:“皇上说得是。我这两个把

兄,人品不怎么高明。皇上也不能全信了,总还得防着一些。皇上说过,咱们头几年要打败

仗,那要防他二人非但不帮庄,反而打霉庄,尽在天门落注。”心想得把话说在头里,免得

自己担的干系太大。康熙点头道:“这话说得是。但咱们也不怕,只要他们敢打,天门、左

青龙、右白虎,通吃!”韦小宝哈哈大笑,心中好生佩服,原来皇上于赌牌九一道倒也在

行。(按:后来葛尔丹和桑结分别作乱,为康熙分别平定。葛尔丹死于康熙三十六年,桑结

死于康熙四十四年。)

韦小宝押了毛东珠,来到慈宁宫谒见太后。太监传出懿旨,命韦小宝带同钦犯进见。韦

小宝心想:“以前我是太监,自可出入太后寝殿。现下我是大臣了,怎么还叫我进寝殿去?

想来太后听得捉到了老婊子,喜欢得很了,忘了我已不是太监。”于是由四名太监押了毛东

珠,一同进去。只见寝殿内黑沉沉地,仍与当日假太后居住时无异。太后坐在床沿,背后床

帐低垂。韦小宝跪下磕头,恭请圣安。

太后向毛东珠瞧了一眼,点了点头,道:“你抓到了钦犯,嗯,你出去罢!”韦小宝磕

头辞出,将毛东珠留在寝宫之中。他从慈宁宫出来,心下大为不满:“我抓到老婊子,立了

一场大功,可是太后似乎一点也不欢喜,连半句称赞的话也没有。他***,谁住在慈宁

宫,谁就是母混蛋,真太后也好,假太后也好,都是老婊子。”他肚里暗骂,穿过慈宁花园

石径,经过一座假山之侧。突然间人影一晃,假山背后转出三个人来,其中一人一伸手,便

抓住了韦小宝左手,笑道:“你好!”韦小宝吃了一惊,见是个老太监,正待喝问,已看清

楚这老太监竟然是归二娘。这一惊当真非同小可,再看她身旁两人,赫然是归辛树和归钟,

两人都穿一身内班宿卫服色,韦小宝暗暗叫苦:“你们三人原来躲在这里。”左手给归二娘

抓住了,半身酸麻,知道只要一声张,归辛树轻轻一掌,自己的脑袋非片片碎裂不可,料想

自己的脑袋,不会有伯爵府外那石狮子头这般坚硬,当下苦笑道:“你老人家好!”心下盘

算脱身之计。”归二娘低声道:“你叫他们在这里别动,我有话说。”韦小宝不敢违拗,转

头对跟在身后的几名侍卫道:“你们在这里等着。”归二娘拉着他手,向前走了十几步,低

声道:“快带我们去找皇帝。”韦小宝道:“三位昨儿晚上就来了,怎么还没找到皇帝

么?”归二娘道:“问了几名太监和侍卫,都说皇帝在召见大臣,一晚没睡。我们没法走

近,下不了手。”韦小宝道:“刚才我就想去见皇帝,要探探口气,想知道你们三位怎么样

了。可是皇帝已经睡了,见不着。三位已换了束装,当真再好也没有,咱们这就出宫去

罢。”归二娘道:“事情没办成,怎么就出宫去?”韦小宝道:“白天是干不得的,三位倘

若兴致好,不妨今晚再来耍耍。”归二娘道:“好容易进来了,大事不成,决不出去。他在

哪里睡觉,快带我们去。”韦小宝道:“我也不知他睡在哪里,得找个太监问问。”

归二娘道:“不许你跟人说话!你刚才说去求见皇帝,怎会不知他睡在那里?哼,想在

老娘跟前弄鬼,那可没这么容易。”说着手指一紧。韦小宝只觉奇痛彻骨,五根手指如欲断

裂,忍不住哼了一声。归辛树伸过手来,在他头顶轻轻摸一下,说道:“很好!”韦小宝知

道无法违抗,心念一动:“我带他们去慈宁宫,大呼小叫一番,小皇帝得知讯息,就有防备

了。他们要是下手害死了太后,也不关我事。”便道:“刚才我是到慈宁宫去的,说不定皇

帝在向太后请安,咱们再去找找看。”归二娘望见他适才确是从慈宁宫出来,倒非虚言,说

道:“我们三人既然进得宫来,就没想活着出去了。只要你有丝毫矣诏,只好要你陪上一条

小命。咱们四个一起去见阎王,路上也不寂寞。我孩儿挺喜欢你作伴儿的。”韦小宝苦笑

道:“要作伴儿,倒也不妨,咱们就在这御花园里散散心罢!那条阴世路,我看是不必去

了。”归二娘道:“你爱去见阎王呢,还是爱去见鞑子皇帝?这两个家伙,今日你总是见定

了其中一个。”韦小宝叹道:“那还是去见皇帝罢。咱们话说在前头,一见到皇帝,你们三

位自管自动手,我可是不能帮忙的。”归二娘道:“谁要你帮忙?只要你带我们见到了皇

帝,立刻就放你。以后的事,不跟你相干。”韦小宝道:“好!就是这样。”韦小宝给三人

挟着走向慈宁宫。归钟见到花园中的孔雀、白鹤,大感兴味。韦小宝指指点点,跟他谈个不

休,只盼多挨得一刻好一刻。归二娘虽然不耐,但想儿子一生缠于苦疾,在这世上已活不到

一时三刻,临死之前便让他稍畅心怀,也不忍阻他的兴头。远远望见慈宁宫中出来了一行

人,抬着两顶轿子,归二娘一手拉着韦小宝,一手拉了儿子,闪在一座牡丹花坛之后。归辛

树避在她身侧。这行人渐渐走近,韦小宝见当先一人是敬事房太监,后面两乘轿子一乘是皇

太妃的,一乘是皇太后的,轿侧各有太监扶着轿杆,轿后太监举着黄罗大伞,跟着数十名太

监宫女,还有十余名内班宿卫。本来太后在宫中来去并无侍卫跟随,想来皇帝得到自己报讯

后加派了侍卫。他灵机一动,低声道:“小心!前面轿中就是鞑子皇帝,后面轿中是皇太

后。”归氏夫妇见了这一行人的排场声势,又是从慈宁宫中出来,自然必是皇帝和太后,不

由得都心跳加剧,两人齐向儿子瞧去,脸上露出温柔神色。归二娘低声道:“孩儿,前面轿

中坐的就是皇帝,待他们走近,听我喝一声‘去!’咱三人就连人带轿,打他个稀巴烂!”

归钟笑道:“好,这一下可好玩了!”眼见两乘轿子越走越近,韦小宝手心中出汗,耳听得

那敬事房太监口中不断发出“吃!吃!吃!”之声,叫人回避。归二娘低喝一声:“去!”

三人同时扑出。

这三人去势好快,直如狂风骤至,只听得砰的一声巨响,三人六掌,俱已击在第一乘轿

子之上。归辛树和归二娘怕打不死皇帝,立即抽出腰间长剑,手起剑落,刹那间向轿中连刺

了四五剑,每一剑拔出时,剑刃上都是鲜血淋漓,轿中人便有十条性命,也都已了帐。

随从侍卫大惊,纷纷呼喝,抽出兵刃上前截拦。归二娘叫道:“得手了!”左手拉住儿

子,径向北闯。归辛树长剑急舞,向前夺路。众侍卫哪里挡得住?眼见三人冲向寿康宫西侧

的花径而去。众宫女太监惊呼叫嚷,乱成一团。四下里锣声响起,宫中千百扇门户纷纷紧闭

上闩,内班宿卫、宫门侍卫严守各处要道通路。接着宫墙外内府三旗护军营、前锋营、骁骑

营官兵个个弓上弦,刀出鞘,密密层层,严加把守。韦小宝见归家三人刺杀了皇太妃,便以

为得手,径行逃走,心中大喜,当即从花坛后闪了出来,大声喝道:“大家不得慌乱,保护

皇太后要紧!”

众侍卫正乱得犹似没头苍蝇相似,突见韦小宝现身指挥,心中都是一定。韦小宝喝道:

“大家围住皇太后御轿,若有刺客来犯,须得拚命挡住!”众侍卫齐声应道:“得令!”韦

小宝从侍卫中抢过一把刀来,高高举起,大声道:“今日是咱们尽忠报国,为皇太后、皇太

妃拚命的时候,管他来一千一万刺客,大伙儿也要保护太后圣驾!”众侍卫又齐应:“得

令!”眼见侍卫副总管伯爵大人威风凛凛,指挥若定,忠心耿耿,视死如归,无不打从心底

里佩服出来,均想:“他年纪虽小,毕竟高人一等!”十余名侍卫团团围定皇太后御轿。

韦小宝又向众太监宫女呼喝:“你们乱些什么?快在外边围成一个圈子,保护太后,倘

若刺客犯驾,好先砍了你们这些不值钱的脑袋。”众太监宫女心想自己的脑袋虽不值钱,胡

乱给人砍了,倒也不大舍得,但见他执刀挥舞,神色威严,谁也不敢违抗,只得战战兢兢的

在众侍卫外又围了个圈子,有几人已吓得屎尿齐流。韦小宝这才放下钢刀,走到皇太后御轿

之前,说道:“奴才韦小宝救驾来迟,惊动了太后圣驾。恭请太后圣安,刺客已经杀退。”

太后在轿中说道:“很好!”韦小宝伸手掀开轿帷一角,见太后脸色苍白,却满面笑容,连

连点头,说道:“韦小宝,你很好,很好!又救了我一次。”韦小宝道:“太后万福圣安,

奴才喜欢得紧。”轻轻放下轿帷。

他回头指着两名侍卫,说道:“你们快去奏告皇上,太后圣躬平安,请皇上不必挂念。

你们说奴才韦小宝恭请皇上圣安,众侍卫奋勇护驾,刺客已然杀退。”两名侍卫领命而去。

忽听得太后低声叫道:“韦小宝!”韦小宝应道:“喳!奴才在。”太后低声问道:“前面

轿里那两人死了?”韦小宝道:“两人?”太后道:“你去瞧瞧,小心在意。”韦小宝答应

了,心中大奇:“怎么是两人?又为什么小心在意?”走到第一乘轿子之前,揭开轿帷,不

由得“啊”的一声大叫,放下轿帷,倒退了几步,只觉双膝酸软,险些坐倒在地。

轿中血肉模糊,果然死了两人!两人身上都有好几个剑创,兀自汩汩流血。一个是假太

后毛东珠,另一个是矮矮胖胖的男子,五官已给掌力打得稀烂,但瞧这身形,赫然便是瘦头

陀。两人相搂相抱而死。

毛东珠死在轿中倒也不奇,她是韦小宝押到慈宁宫去呈交太后的,可是这瘦头陀却从何

而来?这二人居然坐了皇太妃的轿子,由皇太后相陪,却要到哪里去?

他定了定神,走到太后轿前,低声道:“启禀太后,那两人已经死了,死得一塌胡涂,

死得不能再死了。”太后一笑,说道:“很好!咱们回慈宁宫。那乘轿子也抬了去,不许旁

人启轿观看。”

韦小宝答应了,传下令去,自己扶着太后御轿到了慈宁宫,打开轿帷,扶着太后出来。

太后又向他一笑,说道:“你很好!”韦小宝报以一笑,心道:“我有什么好了?太后年纪

虽然不小,相貌倒挺标致哪。”

太后招招手,叫他随进寝殿,吩咐宫女太监都出去,要韦小宝关上了门。韦小宝心中怦

怦而跳,不禁脸上红了起来,心道:“啊哟,乖乖不得了!太后不住赞我很好,莫非要我做

老皇爷的替身?假太后有个师哥假扮宫女,又有个瘦头陀钻在她被窝里。这真太后如果要我

也假扮宫女,钻进她被窝去,那便如何是好?”太后坐在床沿,出神半晌,说道:“这件事

当真好险,又是全仗你出力。”韦小宝道:“奴才受太后和皇上的大恩,粉身碎骨也不能报

答。”太后点了点头,说道:“你很忠心。皇上用了你,也是咱们的福气。”韦小宝道:

“那是太后和皇上的恩典。奴才只知道尽忠为主子出力罢了。”心中只道:“玉皇大帝、观

世音菩萨保佑,你可别叫我假扮宫女。”太后又是向他一笑,只笑得韦小宝心中直发毛,只

听她道:“你打死的那两个反贼,去连人带轿一起用火烧了,不能泄漏半句言语。刚才在场

的侍卫和宫女太监……”说到这里,沉吟不语。韦小宝道:“太后圣安。奴才有法子叫他们

连屁也不敢放半个。”太后听他说话粗俗,微一皱眉,说道:“这件事你给我办得妥妥当当

的,自有你的好处。”韦小宝请了个安,说道:“奴才用心去办,倘若有人漏出半点消息,

太后砍奴才的脑袋好了。”太后道:“这样我就放心了。你去罢!”韦小宝大喜,磕头辞

出。出得慈宁宫来,只见康熙的御轿正向这边而来,数百名宿卫前后左右拥卫,卫士比平日

增了数倍,韦小宝避在道旁。康熙在轿中见到了他,叫道:“小桂子,你在这里等着。”韦

小宝答应了,知道康熙是去向太后请安,苦苦思索:“瘦头陀怎么会躲在太妃的轿里?真是

奇哉怪也!”

zgbl 发表于 2009-1-22 00:43:31

正文 第四十三回 身作红云长傍日 心随碧草又迎风

康熙从慈宁宫出来。韦小宝跟着回养心殿,在殿外候传。过了良久,见前锋营统领阿济

赤从殿中出来,韦小宝心道:“皇上定是调动前锋营,加紧严防刺客。”接着太监传韦小宝

进见。康熙屏退侍卫、太监,命他关上了殿门。康熙蹙起了眉头,在殿上踱来踱去,显是心

中有个难题,好生委决不下。韦小宝见状,心下惴惴。小皇帝年岁渐长,威势日盛,韦小宝

每见到他一次,总觉亲昵之情减了一分,畏惧之心加了一分,再也不是当时互相扭打时那么

肆无忌惮。过了一会,康熙说道:“小桂子,有一件事,可不知道怎么办才好。”韦小宝

道:“皇上聪明智慧,诸葛亮甘拜下风,想出来的主意,一定是高的。”康熙道:“这一回

可连诸葛亮也没法子了。你有三件大功劳,我一件都没赏你。擒获毛东珠是第一件。说得蒙

古、西蒙两路兵马归降,是第二件。刚才又派人击毙反贼,救了太后,那是第三件了。你年

纪小小,已封了伯爵,我总不能封你为王哪!”说到这里,哈哈大笑。韦小宝才知道皇上跟

自己开玩笑,喜道:“这几件事都托赖太后和皇上洪福,所有功劳都是皇上自己的。可惜皇

上不能封自己的官,否则的话,皇上该当自己连升三级才是。”

康熙又是一阵大笑,说道:“皇帝虽不能升自己的官,可是自古以来,不知有多少皇帝

爱给自己加尊号。有件甚么喜庆事,打个小小胜仗,就加几个尊号,虽然说是臣子恭请,其

实还不是皇帝给自己脸上贴金。真正好皇帝这么自称自赞,已然颇为好笑,何况许多暴君昏

君,也是圣仁文武、宪哲睿智甚么的一大串。皇帝越胡涂,头衔越长,当真恬不知耻。古来

圣贤君主,还有强得过尧舜禹汤的么?可是尧就是尧,舜就是舜,后人心中崇仰,最多也不

过称一声大舜、大禹。做皇帝的若有三分自知之明,也不会尊号加到几十字那么长了。”韦

小宝道:“原来鸟生鱼汤是不加自己尊号的。皇上是鸟生鱼汤,自然也不加了。不过照奴才

看来,打平吴三桂之后,皇上倘若不加几个头衔风光风光,未免太也吃亏。”康熙笑道:

“吃甚么亏?”韦小宝道:“打平吴三桂之后,皇上大封功臣,犒赏三军,大家都要升官发

财。皇上自己非但升不了官,反而要大开库房,黄澄澄的金子、白花花的银子,一箱箱搬出

去花差花差,岂不大大破财?”康熙笑道:“你就是没学问,没出息。扫除吴逆,天下太

平,百姓安居乐业,那就是你主子的升官发财。”韦小宝道:“原来如此。”康熙道:“不

过荡平吴逆之后,群臣一定是要上尊号的。这些马屁大王,有事的时候不能为朕出力分忧,

一待大功告成,他们就来捡现成便宜,大拍马屁了。”韦小宝道:“皇上事事有先见之明。

咱们那时候静静的瞧着,那几个官儿请皇上加尊号,谁就是马屁大王。”康熙笑道:“对!

那时候老子踢***狗屁股。”君臣相对大笑。

果然不出康熙所料,吴三桂平后,群臣便上尊号,歌功颂德,大拍马屁。康熙下谕道:

“贼虽已平,疮痍未复,君臣宜加修省,恤兵养民,布宣德化,务以廉洁为本,共致太平。

若遂以为功德,崇上尊称,滥邀恩赏,实可耻也。”这已说得十分严峻,但群臣兀自不悟,

以为康熙不过假意推辞,又再请上尊号。康熙颁谕:“朕自幼读书,觉古人君行事,始终一

辙者甚少,尝以为戒。惟恐几务或旷,鲜有克终,宵衣旰食,祁寒盛暑,不敢少间。偶有违

和,亦勉出听断。中夜有几宜奏报,披衣而起,总为天下生灵之计。今更鲜洁清之效,民无

康阜之麻,君臣之间,全无功绩可纪。倘复上朕尊号,加尔等官秩,则徒有负愧,何尊荣之

有?”群臣拍马屁拍在马脚上,闹得灰头土脸,这才不敢再请。此是后话,按下不表。康熙

笑道:“皇帝自己加尊号,那是多得很的,不算希奇。明朝有个正德皇帝,那才叫奇了。”

韦小宝道:“这个皇帝,奴才见过他好几次。”康熙奇道:“你见过他好几次?做梦么?”

韦小宝道:“不是。奴才在戏台上见过的。有一出戏叫做《梅龙镇》,正德皇帝游江南,在

梅龙镇上见到一个卖酒姑娘李凤姐,生得美貌,跟她勾勾搭搭。”

康熙笑道:“正德皇帝喜欢微服出游,李凤姐的事,说不定真是有的。这皇帝不加自己

尊号,却爱封自己的官,他封自己为‘总督军务威武大将军总兵官’,遇到甚么风吹草动,

就下一道上谕:‘北寇犯边,特命总督军务威武大将军总兵官朱寿率六军往征。’朱寿就是

他的名字。后来打了一仗,其实是败仗,他却说是胜仗,功劳很大,下一道圣旨,加封自己

为镇国公,加俸禄米五千石。”

韦小宝哈哈大笑,说道:“这人皇帝不做,却去做镇国公,真是胡涂得很了。”康熙笑

道:“当时大臣一齐反对,说若是封镇国公,就要追封祖宗三代。皇上自己称镇国公还不打

紧,皇上的祖宗三代都是皇帝,他们一定不肯降级。正德皇帝不理,定要做镇国公,后来又

说立了功劳,加封自己为太师。幸亏他死得早,否则官越封越大,到后来只好自己篡自己的

位,索性做皇帝了。”韦小宝听到“篡位”两字,不敢多言,只干笑几声。康熙道:“正德

皇帝做了许多胡涂事,害得百姓很苦。固然他自己不好,但一半也是太监和臣子教坏他

的。”韦小宝道:“是,是。坏皇帝爱用坏太监和奸臣,好皇帝用的就是好太监和忠臣。”

康熙微微摇头,说道:“那也不然。好皇帝身边,坏太监和奸臣也是有的,只不过皇帝倘若

不胡涂,就算给人蒙蔽得一时,到后来终于能揭穿奸臣的阴险狡猾。”韦小宝道:“是,

是。”一颗心不由得怦怦乱跳。康熙问道:“毛东珠那贱人的奸夫,叫甚么名字啊?”韦小

宝道:“他叫瘦头陀,真的名字叫甚么,奴才就不知道了。”康熙道:“他这样胖,象是一

个肉球,怎么叫瘦头陀?”韦小宝道:“听说他本来是很高很瘦的,后来服了神龙教教主的

毒药,便缩成一团,变成个矮胖子了。”康熙又问:“你怎知他跟毛东珠躲在慎太妃的轿

中,胁迫太后送他们出宫?”韦小宝心念电转:“皇上先说我派人击毙反贼,救了太后,功

劳很大。此刻又说他二人躲在太妃轿中,胁逼太后送他们出宫。那么归家三人行刺之事,皇

上还不知道。不过归家三人这时逃走了也罢,给活捉了也罢,给打死也罢,终究是瞒不过

的。我又怎么说才好?”

康熙见他迟疑不答,问道:“怎么?有甚么忌讳的事吗?”韦小宝道:“不,不!奴才

心里奇怪,怎么这两名反贼会坐在太妃的轿中,当真是想破了脑袋也想不通,还要请皇上开

导。”康熙道:“我先问你,你怎知轿里坐的不是太妃,因而指挥侍卫袭击御轿?”韦小宝

心想:“原来皇上还以为是宫中侍卫杀了瘦头陀和毛东珠,这件事终究是要揭穿的,我还是

直说罢。”便道:“奴才罪该万死,皇上恕罪。”说着跪了下来。康熙皱眉道:“甚么

事?”韦小宝道:“奴才奉皇上谕旨,将反逆毛东珠押去慈宁宫,经过御花园,忽然假山后

面豁喇一响,跳出三个穿了侍卫和太监服色的人来,将奴才一把抓住,要我带他们来寻皇

上。这三人的武功是极高的,奴才的手指都险些给他们捏断了。”说着提起左手,果然五根

手指都瘀黑粗肿。康熙道:“他们寻我干甚么?”韦小宝道:“这三人定是吴三桂派来的刺

客,奴才就算给他们捏死了,也决计不肯带他们来犯驾的,正好……不,不是正好,是刚

巧,刚巧太后和太妃鸾驾来到,这三个刺客胡里胡涂,以为太妃轿中坐的是皇上圣驾,就冲

出来行凶。那是太后和皇上的洪福齐天,竟是反贼杀了反贼。那三个刺客这当儿不知是给众

侍卫格毙了,还是擒获了,奴才这就去查明回奏。”

康熙道:“三个刺客未必会胡里胡涂,多半是你指点的,是不是?你想与其刺客向我犯

驾,不如去害太妃,他们只要一动手,宫中大乱,就伤我不到了,你这条小命也保住了,是

不是?”韦小宝给康熙说穿了心事,知道抵赖不得,只有连连磕头。康熙道:“你指点刺客

去危害太妃,本来是该当砍头的,总算你对我还有这么三分忠爱之心……”韦小宝忙道:

“不是三分,是十分,一百分,一千分,一万分的忠爱之心。”康熙微笑道:“不见得

罢?”韦小宝道:“见得,见得,大大的见得!”康熙伸足在他额头轻轻一踢,笑道:“他

妈的,站起来罢。”韦小宝已吓得满头是汗,磕了个头站起。康熙笑道:“你立了三件大

功,我本来想不出法子赏你,现下想到了。你指点刺客,犯上行凶,有不臣之心,我却也不

来罚你。将功赎罪,咱们干折了罢。”韦小宝道:“好极,好极。好比皇上推牌九,前道是

奴才赢了,后道是皇上赢了,大家扯直。皇上不吃我的,也不赔我的。”心想:“不升官就

不升官。难道你还能封我做威武大将军、镇国公吗?就算封太师,也没甚么了不起。当年唐

伯虎点秋香,华太师的两个儿子华大、华二是傻的。我韦太师生两个儿子韦大、韦二,也这

么乱七八糟,可真倒了大霉啦。”康熙道:“这矮胖贼子,用心也当真奸险。他的相好给你

抓住之后,难以夺回,料到你定会送进宫来,呈给太后发落,竟然铤而走险,又闯进慈宁宫

去,犯上作乱,胁迫太后。这当儿宫中侍卫加了数倍,戒备森严,他再也不能如上次那样乘

人不备,逾墙遁逃,他只盼坐在慎太妃轿中,由太后亲自陪到宫门口,就可双双逃走。他万

万料想不到,鬼使神差,你竟会指点刺客去攻打太妃的鸾轿,将两名叛贼杀了。”韦小宝恍

然大悟,说道:“原来如此。太后和皇上洪福齐天,果然半点也不错。”心想:“无怪我送

老婊子去时,太后一副晦气脸孔,倒象我欠了她三白万两银子不还似的。原来那时瘦头陀早

已躲在寝殿里,多半就藏在床上。瘦头陀在慈宁宫住过不少日子,熟门熟路,这张大床也不

知睡过多少晚了,也真亏他想得出这条巧计来。不知他在太后寝殿中已等了多久?说不定有

好几天了。啊哟,不好!瘦头陀和太后一男一女躲在房里,接连几天,不知干了甚么花样出

来没有?五台山老皇爷头上的和尚帽,只怕有点儿绿油油了。”康熙自猜不到他心中的龌龊

念头,笑道:“太后和我福气大,你的福气可也不小。”

韦小宝道:“奴才本来是没有福气的,跟得皇上久了,就沾了些皇上的福气。”康熙哈

哈大笑,问道:“那归辛树外号‘神拳无敌’,武功果然厉害得很么?”康熙在大笑声中问

出这句话来,韦小宝耳边便如起了个霹雳,身子连晃,只觉两条腿中便似灌满了醋一般,又

酸又软,说道:“这……这……”

康熙冷笑道:“天父地母,反清复明!韦香主,你好大的胆子哪!”韦小宝但觉天旋地

转,脑海中乱成一团,第一个念头便想伸手去靴筒中拔匕首,但立即想起:“他甚么都知道

了!既然问到这句话,就是翻牌跟我比大小。他武功比我高,我一剑刺他不死的。就算能杀

了他,我也决计不杀!”当下更无迟疑,立即跪倒,叫道:“小桂子投降,请小玄子饶

命!”这“小玄子”三字入耳,康熙心头登时涌起昔日和他比武玩耍的种种情事,不由得长

叹一声,说道:“你……一直瞒得我好。”韦小宝磕头道:“奴才虽然身在天地会,可是对

皇上忠心耿耿,没做过半点对不起皇上的事。”康熙森然道:“你若有分毫反意,焉能容得

你活到今日?”韦小宝听他口气有些松动,忙又磕头说道:“皇上鸟生鱼汤,赛过诸葛之

亮。奴才尽忠为主,好似关云之长。”

康熙忍俊不禁,心中暗骂:“***,甚么诸葛之亮,关云之长?”只是在这要紧的当

口,倘若稍假以词色,这小丑插科打诨,顺着杆儿爬上来,再也收服他不住,喝道:“你给

我从头至尾,一一招来!只消有半句虚言,我立刻将你斩成狗肉之酱!”说到最后四字,嘴

角边不由得露出笑意。韦小宝爬在地上,瞧不见他神色已和,但听语意严峻,忙磕头道:

“是,是。皇上一切都已知道了,奴才怎敢再有丝毫瞒隐?”当下将如何去康亲王府杀鳌拜

而为天地会所掳,如何拜陈近南为师,如何被迫入会做了青木堂香主等情,一一照实说了,

最后述说如何遇到归家三人,如何掷骰子输给归钟,如何绘图密奏,如何在慈宁花园为归二

娘所擒,如何指引三人袭击太妃鸾轿以求皇帝得警等等,至于盗四十二章经等等要紧关节,

自然略过不提。他说了这般长篇大论,居然谎言甚少而真话极多,一生之中算是破题儿第一

遭了。康熙不住询问天地会的情形,韦小宝便也据实禀告。康熙听了一会,点了点头,说

道:“五人分头一首诗,身上洪英无人知。”韦小宝一怔:“皇上连我会中兄弟相认的切口

也知道了。”接着念道:“自此传得众兄弟,后来相认团圆时。”康熙道:“初进洪门结义

兄,当天明誓表真心。”韦小宝道:“松柏二枝分左右,中节洪花结义亭。”康熙道:“忠

义堂前兄弟在,城中点将百万兵。”韦小宝念道:“福德祠前来誓愿,反清复明我洪英。”

按照天地会中规矩,他这两句诗一念完,对方便当自报姓名,述说所属堂口,在会中的职

份,康熙却只微微一笑。韦小宝喜道:“原来皇上也是我会中兄弟,不知是甚么堂口?烧的

是几炷香……”说到这里,立知自己胡涂透顶,他是大清皇帝,怎会来“反清复明”?连

说:“打你这胡涂小子,打你这胡涂小子!”拍拍有声,轻轻打了自己两个嘴巴。康熙站起

身来,在殿上踱来踱去,说道:“你做的是我满洲的官儿,吃的是我大清的禄米,心中却存

着反清复明的念头。若不是念着你有过一些微功,你便有一百颗脑袋,也早砍下来了。”韦

小宝道:“是,是!皇上宽洪大量,奴才的脑袋才保得到今天。奴才即刻去退会,这天地会

的香主说甚么也不干了。今后决不反清复明,专门反明复清。”康熙肚里暗暗好笑,骂道:

“我大清又没亡国,要你来复甚么?满口子胡说!”韦小宝忙道:“是,是!奴才保定我主

江山万万年。皇上要我复甚么,我就复甚么,要我反甚么,奴才就反甚么。”康熙低沉着声

音,一字一字慢慢的说道:“好!我要你反天地会!”韦小宝道:“是,是!”心中暗暗叫

苦,脸上不自禁的现出难色。康熙道:“你满嘴花言巧语,说甚么对我忠心耿耿,也不知是

真是假。”韦小宝忙道:“十足真金,十足真金,再真也没有了。”康熙道:“我细细查

你,总算你对我还没甚么大逆不道的恶行。倘若你听我吩咐,这一次将天地会挑了,斩草除

根,将一众叛逆杀得干干净净,那么将功赎罪,就赦了你的欺君大罪,说不定还赏赐些甚么

给你。如你仍然狡猾欺诈,两面三刀,哼哼,难道我杀不了天地会的韦香主吗?”韦小宝只

吓得全身冷汗直流,连说:“是,是。皇上要杀奴才,只不过是好比捏死一只蚂蚁。不

过……不过皇上是鸟生鱼汤,不杀忠臣的。”康熙哼了一声,说道:“你是甚么忠臣了?你

是大白脸奸臣。”韦小宝道:“皇上明鉴:奴才瞒了皇上,有些事情不说,那是有的。不过

的的确确不是大白脸奸臣。董卓、曹操,我是决计不做的。”康熙道:“好!就算你不是大

白脸奸臣,你是白鼻子小丑。”韦小宝得皇帝如此分派他这样一个角色,登时松了口气,忙

道:“小丑就小丑罢,好比……好比时迁、朱光祖,也能给皇上立功。”康熙微微一笑,

道:“哼,你总是硬要把自己说成好人,这样罢,你点齐兵马,去把天地会、沐王府、归辛

树一干反贼,一古脑儿的都拿了来。若是走掉了一个,砍你一只手,走掉了四个,一双手一

双脚都砍下来。要是走掉了五个,那再砍你的甚么?”韦小宝道:“这个……这个……奴才

只好真的做太监了。”康熙忍不住哈哈大笑,骂道:“***,你倒会打如意算盘。”韦小

宝愁眉苦脸道:“皇上砍了我两只手两只脚,奴才多半是活不成了,脖子上这个脑袋,砍不

砍也差不多。”心想:“他连沐王府也知道了,当真消息灵通。”康熙伸手入袖,取出一张

纸来,念道:“天地会总舵主陈近南,青木堂香主韦小宝,属下李力世、徐天川、玄贞道

人、钱老本、高彦超、风际中等等;沐家的沐剑声、柳大洪、吴立身等等,三名进宫的刺客

是归辛树、归二娘、归钟。一、二、三、四、五……一共是四十三名反贼,除了你自己暂且

不算,一共四十二名。”韦小宝又即跪下,磕了两个头,说道:“皇上,这干人虽然说要反

清复明,不过他们也没能反成功、复成功。让我去跟他们说,皇上上知天文,下知地理,过

去未来,甚么都知道了。皇上说过大清江山万万年,那定然不错。反清是反不成的,大家不

如散了伙罢。”

康熙伸手在桌上重重一拍,厉声道:“你是一意抗命,不肯去捉拿反贼了?”韦小宝心

想:“江湖上好汉,义气为重。我如把师父他们都捉了来,皇上一定砍他们的头。这样一

来,韦小宝出卖朋友,变成吴三桂啦。唉,当时甚么人不好冒充,偏偏去冒充小桂子。小桂

子,小桂子,可不是吴三桂的小儿子吗?我这伯爵大人也不要做了,想法子通知师父他们大

家逃走,滚***臭鸭蛋罢。”康熙见他不答,心中更怒,喝道:“到底怎样?你难道不知

自己犯了大罪?我给了你改过自新、将功赎罪的良机,却还在跟我讨价还价?”韦小宝道:

“皇上,他们要来害你,我拚命阻挡,奴才对你是讲义气的。皇上要去拿他们,奴才夹在中

间,难以做人,只好向你求情,那也是讲义气。”

康熙怒道:“你心中向着反贼,那是顺逆不分,目无君上,还说讲义气?”顿了一顿,

说道:“你救过我性命,救过父皇,救过太后,今日我如杀了你,你心中定然不服,要说我

对你不讲义气,是不是?”到此地步,韦小宝索性硬了头皮,说道:“是的。从前皇上答应

过的,奴才就算做错了事,皇上也饶我性命。万岁爷的金口,说了可不能反悔。”康熙道:

“好啦,你倒深谋远虑,早就伏下了这一着棋子,哼,其心可诛。”韦小宝不懂“其心可

诛”这四字是甚么意思,料想决不是好话,自从识得康熙以来,从没见过他发这样大的脾

气,心想:“我这颗脑袋,那是砍下了一大半啦。小皇帝的脾气,向他求情也没有用,只有

跟他讲理。”说道:“皇上,我拜过你为师,你答应收我为徒弟的。那陈近南,也是我的师

父。我如心存害你,那是欺师灭祖。我如去害那个师父,也是欺师灭祖。再说……再说,皇

帝砍奴才的脑袋,当然稀松平常。可是师父砍徒弟的脑袋,却有点儿不大对头了。”康熙心

想:“收他为徒的戏言,当时确是说过的。这小子恃宠而骄,无法无天,居然将我跟天地会

的匪首相提并论,实在胡闹之至……”正想到这里,忽听得远处隐隐人声喧哗,乒乒乓乓

的,又有兵刃相交之声。

韦小宝跳起身来,说道:“好像有刺客。师父请坐着别动,让徒儿挡在你身前。”康熙

哼了一声,心想:“这小子便有千般不是,对我毕竟有忠爱之心。”说道:“你以后再也不

可叫我师父。你不守本门的门规,本师父将你开革了。”说着不禁有些好笑。只听得脚步声

响,有数人奔到殿门外,停住不动。韦小宝奔到殿门之后,立刻拿起门闩上了闩,这是性命

攸关的大事,手脚之快,无与伦比,喝道:“甚么人?”

外边有人大声道:“启奏皇上:宫中闯进来三名刺客,内班宿卫已团团围住,不久便可

擒获。”韦小宝心道:“归家三人终于逃不出去。”喝道:“皇上知道了。即速加调一百名

侍卫,到养心殿前后护驾,屋顶上也得站三十名。”殿外的侍卫首领应命而去。康熙心想:

“他倒想得周到。那日在五台山遇险,那白衣尼姑从屋顶破瓦而下,果是难以防备,幸亏这

小子奋不顾身的在我身前挡了一剑。”过了一会,吆喝声渐轻,但不久兵刃撞击又响了起

来。康熙皱起眉头,说道:“连三名刺客也拿不住。倘若来的是三百名、三千名,那怎么

办?”韦小宝道:“皇上不用烦恼。像归辛树这等脚色,世上是很少的,最多也不过四五个

罢了。”再过一会,只听得脚步声响,又有刀剑嫌诏,加调的内班宿卫到了殿外;又听得殿

顶四周屋瓦发出响声,上高的宿卫跃上了殿顶,众卫士知道皇帝便在殿内,都把守在殿檐殿

角,不敢走到屋顶,否则站在皇帝头顶,那可是大大的不敬。康熙知道单是养心殿周遭,便

至少有四五百名侍卫把守,决计无虞,不再理会刺客,说道:“你瞧瞧这是甚么?”从衣袖

内又抽出一张纸来,铺在桌上。

韦小宝走近一看,见是一幅图画,中间画的是一座大屋,屋前有旗杆石狮,有些像是自

己的伯爵府;屋子四周排列着十几门大炮,炮口都对准了大屋。再仔细看时,那屋子越看越

像是自己的屋子。康熙道:“你认得这屋子吗?”韦小宝道:“倒有点儿像奴才的狗窝。”

康熙道:“你认得就好。”指着图中门额上的四字,问道:“这‘忠勇伯府’四字,都认得

吗?”

韦小宝听得果然便是自己的屋子,又不禁冷汗直冒。自己住处四周排列了这许多大炮,

自然大事不妙。他曾亲眼见到两个外国鬼子汤若望、南怀仁操炮,大炮一发,轰的一声,只

炸得火焰冲天,泥石溅起十几丈高,自己身上就算穿了一百件护身宝衣,那也是炸成狗肉之

酱了,想到大炮轰击之威,不由得身子打战。康熙缓缓的道:“今儿晚上,你们天地会、云

南沐家、华山派姓归的,还有王屋派门下司徒鹤一干人,都要在你家聚会。我这十二门大

炮,这会儿已在你屋子四周的民房中架好,炮弹火药也早就上好了,只消拉开窗子,露出炮

口,一点药线,只怕没一个反贼能逃得了性命。就算大炮轰不死,逃了出来,围在外面的几

队前锋营兵马,总也不能吃饭不管事。刚才你见到前锋营统领阿济赤了罢?他已去点兵预备

动手了。前锋营向来跟你统带的骁骑营不大和睦,未必肯放你走罢?”韦小宝颤声道:“皇

上甚么都算到了,此刻对奴才明言,就是饶了奴才一条性命。奴才以前的一点儿微功,就此

将功折罪,都折得干干净净,半点儿也不剩了。”

康熙微微一笑,道:“你明白就好,好比咱两人赌牌九,你先赢了不少银子,可是在一

注之中都输还了给我,以前赢的,一下子都吐了出来,从此没了输赢。我们如要再玩,就得

从头来过。”韦小宝吁了一口气,说道:“真正多谢皇上龙恩,奴才今后只专心给皇上当

差,别说天地会,就算是天九会的香主,奴才也不干了。”心中暗暗着急:“师父他们约好

了今晚在我屋里聚会,怎生通知他们别去才好?”又道:“皇上吩咐我去擒拿这一干反贼,

只不过是试试奴才的心,其实皇上早就神机妙算,甚么甚么之中,甚么千里之外。”

只听得殿门外有人朗声说道:“回皇上:反贼拿到!”康熙脸有喜色,喝道:“带进

来!”韦小宝道:“是!”转身过去拔了门闩,打开殿门。数十名侍卫拥了归家三人进来,

齐喝:“叩见皇上,下跪!”数十名侍卫一齐跪倒。归辛树、归二娘、归钟三人满身血污,

到处是伤,却昂然直立。三人都给粗索绑住了,身畔各有两名侍卫牵住。侍卫的领班喝道:

“下跪!下跪!”归家三人哪去理睬。只听得殿上嗒嗒声响,归家三人和受伤的侍卫身上鲜

血不住下滴。归二娘怒目瞪视韦小宝,喝道:“小汉奸,你……你这臭贼!”韦小宝眼见三

人的惨状,心中不禁难过,任由她辱骂,也不回答。康熙点点头,说道:“神拳无敌归辛

树,却原来是这么个糟老头儿!咱们的人死伤了多少?”侍卫领班道:“回皇上:反贼凶悍

之极,侍卫殉职的三十多人,伤了四十来人。”康熙“嘿”的一声,摆了摆手,心中暗赞:

“了不起!“侍卫领班吩咐手下将三人带出。突然间归辛树大喝一声,运起内力,右肩向身

旁侍卫一撞。那侍卫“啊”的一声大叫,身子飞了出去,脑袋撞在墙上,登时毙命。归辛树

抓住绑在归钟身上的绳索,一绷一扯,拍的一声,绳索立断,抓住他身子,喝道:“孩儿快

走,我和妈妈随后便来。”向外一送,归钟便从殿门口飞了出去。便在此时,归氏夫妇双双

跃起,向康熙扑将过去。韦小宝见变故斗生,大惊之下,抢上去一把抱住了康熙,滚到了桌

子底下,自己背脊向外,护住康熙。只听得拍拍两声响,跟着便有几名侍卫抢过,扶起康熙

和韦小宝。看归氏夫妇时,只见均已倒在血泊之中,背上插了七八柄刀剑,眼见是不活了。

归辛树力杀数十名侍卫后,身受重伤,最后运起内力,扯断了儿子身上的绑缚,立即向康熙

扑去。归二娘明白丈夫的用意,一来只盼临死一击,能伤了鞑子皇帝的性命,二来好让儿子

在混乱之中脱逃。两人手脚都为绳索牢牢捆缚,再也无力挣断,还是一齐跃起,向康熙冲

击。但两人力战之余,已然油尽灯干,都是身在半空,便即狂喷鲜血,再也支持不住,摔下

地来。众侍卫就算不再砍斫,两人也早毙命了。康熙惊魂稍定,皱眉道:“拉出去,拉出

去。”侍卫齐声答应,正要抬出二人尸首,突然殿门口人影一晃,窜进一个人来,身法奇

快,扑在归氏夫妇的尸身上,大叫:“妈,爹!”正是归钟。数名侍卫兵刃斫将下去,归钟

竟不知闪避,兵刃尽数中在他身上,只听他喘气道:“妈,你……你不陪着我怎么办?我不

认得路……”咳嗽两声,垂首而死。他一生和母亲寸步不离,事事由母亲安排照料,此刻离

开了父母,竟是手足无措,虽然逃出了养心殿,终究还是回来依附父母身畔。侍卫总管多隆

奔进殿来,跪下道:“回皇上:宫里刺客已全部……全部……肃清……”见到殿上满地是

血,心下惶恐,磕头道:“刺客惊了圣驾,奴才……奴才该死!”

康熙适才给韦小宝这么一抱一滚,虽然甚是狼狈,有损尊严,但此人舍命护驾,忠君之

心却确然无疑,对多隆道:“外面还有人要行刺韦小宝,你要好好保护他,不得离开寸步,

更加不能让他出宫。明日早晨,再另听吩咐。”多隆忙应道:“是,是。奴才尽心保护韦都

统。”韦小宝暗暗叫苦:“皇上今晚要炮轰天地会,怕我通风报讯,吩咐多隆看住我。”康

熙走到殿门口,又想:“小桂子狡狯得紧,多隆这老粗不是他对手。”转头道:“多隆,你

多派人手,紧紧跟着韦小宝,不能让他跟人说话,也不能让他传递甚么东西出宫。总而言

之,局势危险,你就当他是钦犯办好了。”多隆应道:“是,是。皇上恩待臣下,无微不

至。”只道皇上爱惜韦小宝,不让刺客有危害他的机会。韦小宝道:“皇上恩典,奴才粉身

碎骨也难以报答。”心知皇帝这么说,是顾住自己面子,日后还有用得着自己的地方。康熙

微微一笑,说道:“你又赢了一注。咱们打从明儿起再来玩过罢。你那只金饭碗,可得牢牢

捧住,别打烂了!”说着出了殿门。康熙这两句话,自然只有韦小宝明白。适才自己抱住康

熙护驾,他又算自己立了一功。今晚杀了师父陈近南等一干人后,自己跟天地会再不相干,

皇帝又会重用。那只金饭碗上刻着“公忠体国”四字,皇帝是要自己对他忠心耿耿,不得再

有二心。韦小宝想到师父和天地会中一干兄弟血肉横飞的惨状,自己就算再加官进爵,于心

如何能安?心道:“做人不讲义气,不算乌龟王八蛋算甚么?”

寻思:“皇上消息这么灵通,是哪个王八蛋跟他说的?今儿早我第一次见到皇上,他对

我好得很,说要派我去打胜仗,盼望我拿到吴三桂,封我为平西王。那时候皇上一定还不知

道天地会韦香主的事。他得知讯息,是我押了老婊子去呈给太后这当口。却是哪个狗贼通风

报信?哼,多半是沐王府的人,要不然是王屋派司徒鹤的手下。否则我偷盗四十二章经,在

神龙教做白龙使这些事,皇上又怎么不知道?”多隆见他愁眉苦脸,神情恍惚,拍拍他肩

膀,笑道:“韦兄弟,皇上这般宠爱你,真不知你前世是几生修来的?朝里不论哪一位亲

王、贝勒、将军、大臣,皇上从来不曾派御前侍卫保护过他。大家都说,韦都统不到二十

岁,就会封公封王了。你不用担心,只要不出宫门一步,反贼就有千军万马,也伤不到你一

根寒毛。”韦小宝只有苦笑,说道:“皇上恩德,天高地厚。咱们做奴才的,自该尽心竭

力,报答皇上的恩典。”眼见数十名侍卫站在前后左右,要给天地会兄弟传个信,那真是千

难万难,心想:“甚么封王封公,老子是不想了。宁可小皇帝在我屁股上踢一脚,大喝一

声:‘滚你妈的臭鸭蛋!从此不许你再见我的面。’这般保护,可真的保了我的老命啦。”

多隆道:“韦兄弟,皇上吩咐你不可随便走动,是到你从前的屋子去歇歇呢,还是去侍

卫班房,大伙儿陪你耍几手?”他知跟韦小宝掷骰子、推牌九,最能投其所好。韦小宝突然

心念一动,说道:“太后吩咐我有一件要紧事情,须得立即办妥,请多大哥一起去罢。”多

隆脸有难色,道:“太后交下来的差使,当然立刻得办,不过……不过……皇上严旨,要韦

兄弟千万不要出宫……”韦小宝笑道:“这是在宫里办的事儿,多大哥不必担心。”多隆当

即放心,笑道:“只要不出宫门,那便百无禁忌。”

韦小宝吩咐侍卫,将慎太妃的鸾轿立刻抬到神武门之西的火烧场去,说道:“有谁打开

了轿帘,太后吩咐立刻砍了脑袋。”刺客袭击太妃鸾轿之事,多隆和众侍卫均已知悉,虽不

明其中真相,却均知是太后的一件隐事,一直惴惴不安,听韦小宝说要抬去火烧场焚化,那

是去了一个天大的祸胎,各人心头都放下了一块大石。当下多隆随着韦小宝,押了鸾轿去火

烧场,一路之上,轿中兀自滴出血来。至于轿中死人是谁,自然无人敢多问半句。到得火烧

场,苏拉杂役堆起柴枝,围在鸾轿四周烧了起来。韦小宝捡根木条,拿焦炭画了只雀儿,双

手拱了木条,对着轿子喃喃祝告:“瘦头陀、老婊子,你们在世上做不成夫妻,到阴世去做

千年万年的夫妻罢。杀死你们的归家三位,这当儿也已死了。你们前脚走,他们后脚跟来。

倘若在奈何桥上、望乡台边碰到,大伙儿亲近亲近罢。”多隆等见他嘴唇微动,料想是祝告

死者阴魂早得超生,只见他搬起几块石子,堆成一个小堆,将木条插入,便如是一炷香相

似,那料到是他和陶红英通传消息的记号?眼见轿子和尸体都烧成了焦炭,韦小宝回到自己

从前的住处,早有奉承他的太监过来打扫干净,送上酒菜点心。韦小宝给了赏钱,和多隆及

侍卫用了些,说道:“多大哥,你们各位请随便宽坐。兄弟昨晚整晚给皇上办事,实在倦得

很了。”多隆道:“兄弟不用客气,快请去睡,做哥哥的给你保驾。”韦小宝道:“那真是

一千个、一万个不敢当。多大哥,你想要皇上赏你甚么?你跟我说了,兄弟记在心里,见到

皇上高兴之时,帮你求求,只怕有八分能成。”多隆大喜,道:“韦兄弟肯代我求皇上,那

还有不成的吗?”

韦小宝道:“多大哥的事,便是兄弟自己的事,那有不出力之理?”多隆笑道:“做哥

哥的在京里当差,有些儿腻了,就是想到外省去调剂调剂。”韦小宝一拍大腿,笑道:“大

哥说得不差,在北京城里,高过咱们的王公大官可不知有多少,实在显不出威风,只要一出

京,那可自由自在得很了。就是要几两银子使使,只须这么咳嗽一声,人家立刻就乖乖的双

手捧了上来。”两人相对大笑。

韦小宝回到房中,斜倚在床上,心想:“多大哥得了皇上旨意,看得我好紧,我要出宫

去给师父报讯,那决计办不到。待会陶姑姑到来,自可请她去传信,就怕她来得太晚,倘若

她半夜三更才来相会,那边大炮已经轰了出去,这便如何是好?”出了一会,寻思:“眼下

只有想个法子,派些侍卫去打草惊蛇。”计较已定,合眼睡了一个多时辰,醒来时见日影稍

斜,已过未时,走出房去,问多隆道:“多大哥,你可知那批要向我下手的反贼,是甚么来

头?”多隆道:“这可不知道了。”韦小宝道:“一批是天地会,一批是沐王府的。”多隆

伸了伸舌头,道:“这两伙反贼都很厉害,怪不得皇上这么担心。”韦小宝道:“我想在宫

里躲得了一日,躲不得一世。今天虽有多大哥保护,但反贼不除,总是后患无穷。”多隆

道:“皇上明日召见,必有妙策,韦兄弟倒也不必担心”。

韦小宝道:“是。不瞒大哥说,兄弟家里,有几个如花如玉的小妞儿,兄弟很是喜爱。

看来今晚反贼会到我家里行刺,他们害不到兄弟,多半要将这几个小妞儿杀了,那……那是

可惜得很。”多隆笑着点了点头,想起那日韦小宝要自己装模装样的跟郑克?”为难,便是

为了一个小美人儿,这个小兄弟风流好色,年纪虽小,家中定已收罗了不少美貌姬妾,便

道:“这个容易,我便派人到兄弟府上去保护。”

韦小宝大喜,拱手称谢,说道:“兄弟家里的小妞儿,我最宠爱的共有三人,一个叫双

儿,一个叫曾柔,还有一个叫……叫剑屏(心想若是说出沐剑屏这个“沐”字来,只怕引起

疑心),相貌都是挺不错的,兄弟实在放心不下。请大哥这就派人去保护,跟她们说,今晚

有天地会和沐家刺客到来,要她们赶坑阢了出来。最好大哥多派些人去,守在兄弟家里,刺

客到来,正好一古脑儿抓他***。哪一位兄弟出了力的,自当重重酬谢。”多隆一拍胸

膛,笑道:“这件事容易办。是韦伯爵府上的事,哪一个不拚命向前?”当即吩咐侍卫领

班,命他出去派人。众侍卫都知韦小宝出手豪阔,平时没事,也往往千儿八百的打赏,这一

次去保护他的宠姬爱妾,那更是厚厚的赏赐了,当下尽皆欣然奉命,轮不到的不免唉声叹

气,抱怨运气欠佳。韦小宝心下稍慰,暗想:“双儿她们听了众侍卫的言语,说是宫里派人

来保护,等候捉拿天地会和沐王府的刺客,自会通知我师父他们躲避。但若我师父他们倒躲

开了,双儿、曾姑娘、小郡主三个却给大炮轰死,那可糟糕!不过大队御前侍卫在我屋里,

外面的炮手一定不会胡乱开炮。”转念又想:“要是炮手奉了皇帝严旨,不管三七廿一,到

时非开炮不可,那又如何?”小郡主和曾柔也还罢了,双儿对自己情深义重,那是心头第一

等要紧人,决不能让她送了性命。只是事在两难,如要侍卫将双儿她们先接了出来,便没人

留下给师父和众兄弟传讯;只救双儿,不救师父,重色轻友,那又是乌龟王八蛋了。一时绕

室徬徨,苦无妙策。过了大半个时辰,率队去忠勇伯府的侍卫领班回来禀报:他们还没走近

伯爵府,便给前锋营的官兵挡住,带队的前锋参领说道,他们奉旨保护伯爵府,不用众位侍

卫大人费心了。众侍卫要进府保护内眷,前锋营说甚么也不让过去,说道皇上一切已有安

排。到后来连前锋营的阿统领也亲自过来阻拦,众侍卫拗不过,只得回来。

韦小宝一听,心中只连珠价叫苦。多隆笑道:“兄弟,皇上待你当真周到,竟派了前锋

营去保护你的小美人儿,那你还担心甚么?哈哈,哈哈!”

韦小宝只得跟着干笑几声,心想:“小皇帝甚么甚么之中,甚么千里之外,这一番我师

父他们可真是大祸临头了。前锋营定是奉了严旨,在我伯爵府四处把守,见到寻常百姓,就

放他们进府,以便晚上一起轰死,若是文武官员,便拦住了不许进去。”又想:“我突然发

出‘含沙射影’暗器,要结果多大哥的性命不难,可是这许多侍卫,又怎能一个个尽数杀

了?可惜我身边的蒙汗药,在庄家一下子都使完了。”眼见日头越来越低,他便如热锅上的

蚂蚁一般,全身发烫,拉了一泡尿又是一泡,却想不出半点主意。

过得一个多时辰,天色渐渐黑下来,韦小宝推窗向外看去,只见七八名侍卫在窗外踱来

踱去,守卫严密之极。他东张西望,那里有陶红英的影子?长叹一声,颓然倒在床上,心想

这当儿只怕已有不少朋友进了伯爵府,多耽搁得一刻,众兄弟便向阴世路走近了一步。

一瞥眼间,见到屋角落里的那只大水缸,那是海天富遗下来的。当日自己全靠了这只水

缸,才杀了瑞栋,心想:“我何不把多大哥骗进房来。发暗器杀了他,再在房中放起火来,

混乱之中便可逃出。多大哥待我十分不错,平白无端的伤他性命,实在对他不住。可是义气

有大有小,我师父他们几十条性命,总比他一条性命要紧些。”想了一会,心意已决,取火

刀、火石打了火,点着了蜡烛,心想:“帐子着火最快,一杀了多大哥,便烧帐子。”

正在这时,听得多隆在外房叫道:“韦兄弟,酒饭送了来啦,出来喝酒。”韦小宝道:

“咱哥俩在房里吃罢!”多隆道:“好!”吩咐送酒菜的太监提了饭盒子进来。

那太监是个十六七岁少年,进房后向韦小宝请了安,打开饭盒子,取出酒饭。韦小宝脑

中灵光一闪,想起了个主意,说道:“你在这里侍候喝酒。”那小太监十分欢喜,素知韦伯

爵从前是御膳房的头儿,对下人十分宽厚,侍候他吃喝定有好处,喜孜孜的摆设碗筷。

多隆跟着走进房来,笑道:“兄弟,你早不在宫里当差了,皇上却不撤了你这间屋子。

就算是亲王贝勒,皇上也不会这么优待。”韦小宝道:“倒不是皇上优待,皇上要管多少天

下大事,哪来理会这等不相干的小事?说实在的,兄弟再在这里住,可十分不合规矩。”

多隆笑道:“别人不合规矩,你兄弟却不打紧。”他知宫里的总督太监要讨好韦小宝,

谁也不会另行派人来住这间屋子,宫里屋子有的是,海天富这间住屋又不是甚么好地方,接

管御膳房的太监自然另有住处。韦小宝笑道:“大哥不提,兄弟倒也忘了,明日该得通知总

管太监,把这间屋子缴回。咱们做外臣的再住在宫里,给外面御史大人知道了,参上一本,

可不是味儿。”多隆道:“皇上喜欢你,谁又管得了?”韦小宝道:“请坐。请坐。这间屋

子也没甚么好,只是兄弟住得惯了,反而觉得外面的伯爵府没这里舒服。”慢慢走到他身

后,拔了匕首在手,笑道:“这八碗菜,都是兄弟爱吃的,膳房里倒还记得,大哥试试这碗

蟹粉狮子头怎样?”多隆道:“兄弟爱吃的菜,定是最好……”一句话没说完,突觉左边后

心一凉,伏在桌上便不动了。

原来韦小宝已对准他后心,一匕首刺了进去。这一刀无声无息,那小太监丝毫不觉,仍

在斟酒。韦小宝走到他背后,又是轻轻一匕首将他刺死,立即转身,在门后上了闩,快手快

脚除下衣帽鞋袜,只剩内衣裤和护身背心,改穿上小太监的衣帽,将自己的衣帽都穿戴在那

小太监身上。两人高矮相若,衣衫倒也合身。然后将小太监的尸身抱到椅边坐下,提起匕

首,在小太监的脸上一阵乱剁,将五官剁得稀烂。他手中忙碌,心里说道:“多大哥,你是

鞑子,我天地会靠杀鞑子吃饭,不杀你不行。今日伤你性命,实在对不住之至。好在你总免

不了要死的。我今晚逃走,皇上明日定要砍你的脑袋,你也不过早死了半日,不算十分吃

亏。何况我杀了你,你是因公殉职。但如皇上砍你的头,你势必要被抄家,老婆儿女都要受

累,不如早死半日,换得家里的抚恤赠荫。打起算盘来算一算,你实在是占了大大的便宜

啦。”但多隆平素对自己着实不错,迫不得已的杀了他,心中终究十分难受,忍不住流下泪

来。拭了拭眼泪,转身瞧那小监,心道:“你这位小兄弟,身上穿了黄马褂,可有多神气。

你本来便投胎十世,也挨不上黄马褂的半分边儿,头上这顶伯爵大人的顶帽,单是那一颗红

宝石,便够你使上七八世的了,嘿嘿,你升官发财,可交上大运啦。我韦小宝当年冒充小桂

子,从此飞黄腾达,做了大官。你今日冒充韦小宝,今后是不是能飞黄腾达,那得瞧你的本

事了。”又想:“我先前冒充小太监,今日让一个小太监冒充回去,欠下的债,还得一清一

爽,干干净净。小玄子啊小玄子,我可没对你不起。”

整理一下自身的衣帽,见已无破绽,大声说道:“小娃儿,你这就出去罢,这里不用你

侍候了。这五两银子,给你买糖吃。”跟着含含糊糊的说了声:“多谢伯爵大人。”又提高

嗓子说道:“我跟多总管在这里喝酒谈心,谁也不许来打扰了!”太监在宫里本来只服侍皇

帝、皇后、妃嫔、皇子和公主,但有职司的大太监要小太监服侍,却也向来如此。韦小宝虽

已不做太监,他从前却是宫中声威赫赫、大红大紫的太监,要一名小太监侍候再打赏银子,

实在平常不过。门外众侍卫听了,谁也不加理会,只见房门开处,那小太监提了饭盒出来,

低着头,回身带上了门。韦小宝提了食盒,低头走向门口。见众侍卫正在搬饭斟酒,谁也没

有留意,韦小宝暗暗欢喜,心想:“众侍卫至少要一个时辰之后,才会发见房里两人已经死

了,只道韦伯爵和多总管都被刺客刺死,这一下可得吓他们个屁滚尿流。”跨出大门,忽见

数名太监宫女提着灯笼前导,抬了一乘轿子到来。这乘轿子以野鸡尾毛为饰,称为“翟

轿”。领先的太监喝道:“公主驾到。”韦小宝大吃一惊:“公主迟不到,早不到,却在这

当儿到来,一进屋去,立即见到我韦小宝给人杀死了。宫中还不吵得天翻地覆?要出去可千

难万难了。”一时手足无措,只见轿子停下,建宁公主从轿里跨了出来,叫道:“小桂子在

里面罢?”韦小宝硬起头皮,走上前去,低声说道:“公主,韦爵爷喝醉了,奴才领公主进

去。”灯笼不甚明亮,公主没认出他来,眼见众侍卫一齐从屋中出来迎接,心想:“怎么这

许多人?”皱起了眉头,左手一摆,道:“大家在外面侍候。”踏步进屋。韦小宝跟了进

去。他一进屋子,反手便带上了门。公主道:“你也出去。”韦小宝道:“是,韦伯爵在内

房。”公主快步过去,推开房门,只见“韦小宝”和多隆二人伏在桌上,显是喝得大醉,秀

眉一蹙,喝道:“还不快出去?”韦小宝低声笑道:“我如出去,便烧不成藤甲兵了。”公

主一惊,回过头来,烛光下赫然见到韦小宝站在身后,不由得又惊又喜,“啊”的一声,叫

了出来,道:“你……你干甚么?”韦小宝低声道:“别作声!”公主瞧瞧他,又瞧伏在桌

上的“韦小宝”,低声问道:“捣甚么鬼?”韦小宝拉着她进房,又关上了房门,低声道:

“大事不妙,皇上要杀我!”公主道:“皇帝哥哥已杀了额驸,怎么连你也要杀?他……

他……他如杀了你,我跟他拚命。”

韦小宝伸出双臂,一把抱住了她,在她面颊上吻了一下,说道:“咱们快逃出宫去。皇

上知道了我跟你的事,要砍我脑袋。”公主给他一抱一吻,登时全身酸软,昵声道:“皇帝

哥哥杀了额驸,我只道便可嫁给你了,怎么……怎么又弄出这等事来?他怎会知道的?”韦

小宝道:“定是你露了口风,是不是?”公主脸上一红,道:“我没有。我只问过几次,你

甚么时候回来。”韦小宝道:“那还不是吗?那也不打紧,反正咱俩这夫妻是做定了。这就

快逃出宫去罢。”

公主迟疑道:“我明儿去求求皇帝哥哥,他不会杀你的。他杀了额驸,跟我说很对我不

住,答应另外给我找一个好额驸。他向来很喜欢你的……”说到这里,只觉房中的血腥气越

来越浓,嗅了两下,问道:“甚么……”突然间胸口一阵烦恶,哇的一声,扶着椅背大吐起

来,喉头不住作呕,却只吐出了些清水。韦小宝轻轻拍她背脊,轻轻安慰:“怎么?吃坏了

东西?好一些没有?”公主又呕了两下,忽地反过手掌,拍的一声。重重打了他一个耳光,

骂道:“我吃坏了东西?都是你不好,都是你不好!”双拳在他胸口不住捶打。

公主向来横蛮,此时突然发作,韦小宝也不以为奇,但眼前事势紧迫,多耽搁得一刻,

跟大炮齐轰的时候便近了一刻,实不能跟她无谓纠缠,说道:“好,好,都是我不好。”公

主扭住他耳朵,喝道:“你跟我去见皇帝哥哥,咱俩马上要拜堂做夫妻。”韦小宝大急,求

道:“拜堂做夫妻的事,包在我身上,可是一见皇上,你的老公就变成没脑袋的额驸了。咱

们快快逃出宫去要紧。”公主重重一拉,韦小宝耳朵吃痛,忍不住叫了一声。公主骂道:

“你没脑袋,打甚么紧?你这小鬼,你本来就是没脑子的。我肚子里的小小桂子却怎么

办?”说到这里,哇的一声,哭了出来。

韦小宝大吃一惊,问道:“甚……甚么……小小桂子?”公主飞起一脚,正中他小腹,

哭道:“我肚子里有了你的臭小小桂子,都是你不好。咱们若不马上做夫妻,我肚子……我

肚子一天天大起来……皇上知道吴应熊是太监,不成的,我……我可不能做人了。”韦小宝

脸色惨白,正在这千钧一发的紧急当口,偏生又遇上了这桩尴尬事,忙道:“咱们如不赶快

出宫,小小桂子就没爹爹了。逃了出去之后,咱们立刻拜堂成亲,你生下小小桂子来,

那……那可不是皇上的外甥?皇上做了便宜舅舅,他成了我的大舅子,总不好意思杀了妹夫

罢?”公主道:“有甚么不好意思?吴应熊是他妹夫,他还不是一刀杀了?”韦小宝道:

“皇上知道吴应熊是假妹夫,我韦小宝才是货真价实。假妹夫杀得,真妹夫杀不得。好公

主,咱们的小小桂子出世之后,搂住了你的脖子叫妈妈,可不是挺美吗?”说着便伸手搂住

了她脖子。公主噗哧一笑,喜道:“美你个王八蛋,我才不要小王八蛋叫妈妈呢。”话是这

么说,扭住韦小宝耳朵的手却也放开了,昵声道:“这么久没见你了,你想我不想?”说着

便扑在他怀里。韦小宝道:“想啊,我日日想,晚晚想,时时刻刻都想。”心中暗骂:“这

当儿纠缠不清,真是***死婊子。”眼见她情意缠绵,红晕上脸,这时实在不能跟她亲

热,可是不敢得罪了她,低声道:“咱们一逃出宫去,以后白天黑夜都是在一块,再也不分

开了。这就走罢。”公主身子扭了几扭,说道:“不成!咱们今晚就要做夫妻。”韦小宝

道:“好,好!今晚就今晚,可总得逃出宫去再说。”公主道:“逃甚么!皇帝哥哥最喜欢

我的,他是你师父,也是最喜欢你的。咱们明儿求求他,他就甚么气也没了。皇帝哥哥最恨

吴三桂,你请旨带兵去打吴三桂,我陪你同去。我做兵马大元帅,你就做副元帅,把吴三桂

打得落花流水,皇帝哥哥还封你做王爷呢。”说着紧紧搂住了他。韦小宝正在狼狈万状之

际,突然间窗格上有人轻轻敲了三下,一停之后,又敲了两下。韦小宝大喜,低声道:“是

陶姑姑吗?”轻轻推开公主,抢过去开了窗子。人影一晃,一人跳了进来,正是陶红英。两

个女人一对面,都是吃了一惊。陶红英低声叫道:“公主。”公主怒道:“你是甚么人,来

干甚么?”一转念间,登时醋意勃发,心想深更半夜的,这宫女从窗子跳进小桂子的屋里,

那还有甚么好事干了,定是他的相好无疑,虽见陶红英年纪已老,但想小桂子连这样又老又

丑的宫女也要勾勾搭搭,更不可恕,她正自情热如火,给这女人撞破了好事,越加的怒发若

狂,大声叫道:“来……”

韦小宝早已防到,哪容她将“来人哪”三字喊出口来,一伸手便按住了她嘴巴。公主用

力挣扎,反手拍的一声,打了韦小宝一个耳光。韦小宝惊慌焦躁之下,右手扣住她的头颈,

出力收紧,骂道:“死婊子,我扼死你!”公主登时呼吸艰难,手足乱舞。韦小宝左手反过

来,在她头上捶了两拳。

陶红英见他胆敢殴打公主,大吃一惊,随即知道这件事反正闹大了,伸出手指,在公主

腰间和胸口连点三下,封了她上身数处穴道。韦小宝这才放开了手,低声道:“姑姑,大事

不好,皇帝要杀我,这就得赶快逃出去。”陶红英道:“外边侍卫很多。我早就到了,在花

坛后面等了大半个时辰,才得钻空子过来。你瞧。”轻轻推进窗格一线。

韦小宝凑眼望出去,果见七八名侍卫提了灯笼来回巡逻,一转念间,想起瘦头陀和毛东

珠的法子,心想:“他两个运气不好,撞到了归辛树夫妇。老子就学学他们的样。总不成归

家这三人借尸还魂,又来打公主的轿子。”对公主道:“公主,你别喝醋。她是我的姑姑,

就是我爹爹的妹子,我妈妈的姊姊。你不用乱发脾气。”公主给陶红英点了穴道后,气得几

欲晕去,听了韦小宝这几句话,心意登和,也没想到“爹爹的妹子”和“妈妈的姊姊”不能

是同一个人,总之这女人不是小桂子的相好,那没事了,当下脸上露出笑容,说道:“那么

快放开我。”韦小宝要讨她欢喜,说道:“你是我老婆,快叫姑姑。”公主很是高兴,居然

便叫了声:“姑姑!”

陶红英莫名其妙,眼见两人刚才还在打大架,怎么公主居然叫起自己“姑姑”来?

韦小宝道:“你去吩咐把轿子抬进屋来,然后叫人出去,关上了门,我和你一起坐在轿

里。咱们混出宫去,立即拜堂成亲。拜堂的时候一定得有个长辈在旁瞧着,这才算数。我们

的姑姑就是长辈了,你说好不好?”公主大喜,脸上一红,低声道:“很好!”韦小宝推她

背心,催道:“快去,快去!”公主给他催得紧了,也不等上身穴道解开,便走到门口吩

咐:“把轿子抬进屋来!”

一众太监宫女都感奇怪,但这位公主行事向来匪夷所思,平日吩咐下来甚么事,总是合

乎常情的极少,异想天开的甚多,当即齐声答应,抬轿过来。慎太妇鸾轿可抬进慈宁宫,悄

悄将瘦头陀和毛东珠抬出去。韦小宝这住屋数尺阔的门口,公主的翟轿怎抬得进门?只进了

两条轿杆,轿身塞在门口,便进不来了。公主骂道:“不中用的东西,通统给我滚出去。”

在轿前抬轿的两名太监均想:“门口就这么宽,又怎怪得我们?”当下从轿畔钻了出去。韦

小宝在公主身边低声道:“你吩咐众侍卫不要进来。”公主大声道:“小桂子,你给我好好

在屋里耽着,不许出来。”韦小宝大声道:“是,时候不早了,请公主殿下早回休息罢。”

公主骂道:“我偏偏要出去逛逛,你管得着吗?”韦小宝大声道:“宫里闹刺客,公主殿下

还是小心些为是。”公主道:“皇上养了这一大批侍卫,净会吃饭不管事。大家给我站在屋

子外面,不许进去。”众侍卫齐声答应。

韦小宝钻进轿子坐下,招了招手。陶红英解开公主身上穴道,公主也进轿去,坐在他身

前怀里。韦小宝左手搂住了她,低声对陶红英道:“姑姑,请你陪我们出宫罢。”心想她武

功了得,有她在轿旁护送,倘若给人拆穿西洋镜,也好帮着打架杀人。陶红英当即答允,她

穿的是宫女服色,站在公主轿边,谁也不会起疑。公主喝道:“抬了轿子走。”两名在前抬

轿的太监又从轿侧钻入门里,和在轿后抬轿的太监一齐提起轿杠,将轿子倒退数步,转过身

来,抬起来走了,心中都大为奇怪:“怎么轿子忽然重了?”公主听着韦小宝的指点,吩咐

从神武门出宫。翟轿来到神武门,宫门侍卫见公主翟轿要深夜出宫,上前盘问。公主从轿中

一跃而出,喝道:“我要出宫,快开门。”这晚神武门当值的侍卫领班是赵齐贤,当即躬身

行礼,陪笑道:“启禀殿下,宫里今晚闹刺客,不大平静,请殿下等天亮了再出宫罢。”公

主怒道:“我有急事,怕甚么刺客?”赵齐贤本来不敢违拗,但知额驸吴应熊已诛,公主夤

夜出宫,说不定跟吴三桂的造反有甚么牵连,明白查究起来,脱不了重大干系,接连请了几

个安,只是不肯下令开门,实在给公主逼得急了,便道:“既是如此,待奴才去请示多总

管,请公主稍待,奴才请示之后,立即飞奔回来开启宫门。”韦小宝在轿中听得公主只是发

脾气,赵齐贤却说甚么也不肯开门,他要去找多隆,那是大糟而特糟了,危急之中便道:

“赵齐贤,你知我是谁?”赵齐贤跟随他办事已久,自然认得他声音,又惊又喜,问道:

“是韦副总管?”韦小宝笑道:“正是。”从轿中探头出来,招了招手。赵齐贤忙走近身

去。韦小宝低声道:“我奉皇上密旨,去办一件机密大事,我只要一露面,就会坏事,因此

皇上吩咐我坐在公主的轿子里,请公主遮掩了出去。”赵齐贤素知他深得皇上宠幸,行事神

出鬼没,更无怀疑,忙道:“是,是。卑职这就开门。”韦小宝灵机一动,低声道:“你想

不想升官发财?”赵齐贤跟着他办事,数年间官已升了两级,财已发了二万多两银子,一听

“升官发财”四字,知道韦副总管既问到这句话,那又是在提拔栽培自己了,心花怒放之

下,忙屈膝请安,说道:“多谢副总管栽培。副总管有甚么差遣,卑职粉身碎骨,在所不

辞。”韦小宝心想:“这句话是你自己说的。大炮轰来,炸得你粉身碎骨,你说过在所不

辞,须怪不得我。”低声道:“有一批反贼跟吴三桂勾结。皇上定下妙计,这当儿已骗得他

们聚在我伯爵府中。皇上派我带领前锋营人马,前去擒拿。前锋营素来跟我的骁骑营不对,

你可知皇上为甚么派我去带领前锋营?”赵齐贤道:“卑职笨得很,这个可不知道了。”韦

小宝压低了嗓子,说道:“前锋营的阿统领跟吴三桂勾结,皇上要乘机一网打尽。公主是吴

三桂的媳妇,他们一见到公主,就不起疑了。”赵齐贤恍然大悟,道:“原来如此。想不到

阿统领竟敢大逆不道。这件事多半也是给韦副总管查出来的,立了大功。”韦小宝道:“这

件功劳,是皇上自己安排好了,交在我手里的。咱们是好兄弟,有官同升,有财同发,你带

四十名侍卫,跟我一起去立功罢。”

赵齐贤大喜,连声谢谢,忙请公主升轿,点了四十名素日大拍自己马屁的侍卫,说道奉

了密旨办事,大开神武门,护送公主翟轿出宫,吩咐余下的六十名卫士严加守卫。韦小宝

道:“这宫门今晚无论如何是不可开了,除非有多总管和我的命令,否则甚么人都不能放出

宫去。”赵齐贤转传韦小宝的号令,余下六十名宫门侍卫齐声答应。韦小宝暗暗好笑:“老

子这一去,那是再也不会回来了,就不知多总管的鬼魂,会不会来传令开启宫门?”铜帽儿

胡同离皇宫并不甚远,一行人不多时已行近忠勇伯府。一路上韦小宝一颗心跳个不住,只怕

行到半路,前面已炮火连天,幸好始终静悄悄地并无动静。

将到胡同口,前锋营统领阿济赤已得报公主翟轿到来,上前迎接。公主在轿中一面给韦

小宝在身上揉揉搓搓,一面已得他详细嘱咐,如何行事,听得阿济赤通名迎接,当即从轿帘

后探头出来,说道:“阿统领,皇上密旨,今晚交办的事情十分要紧,你一切都预备好

了?”

阿济赤躬身道:“是,都预备好了。”公主低声道:“那些大炮,也都已安排定当。”

阿济赤道:“是,是南怀仁南大人亲自指挥。”韦小宝在轿中听得分明,心道:“皇上果然

没骗我。南怀仁这洋鬼子在这里亲自瞄准,那还有打不中的?”公主道:“皇上吩咐,要我

进伯爵府去办一件事,你跟着我进去罢。”阿济赤道:“回殿下:时候紧迫,这时候不能进

去了。”公主怒道:“甚么不能进去?这是圣旨,你也敢违抗吗?”阿济赤道:“奴才不

敢。不过……不过,实在很危险。殿下万金之体……”

韦小宝在轿中一声咳嗽,陶红英抢上一步,出指如风,已在阿济赤左右腰间和胁下三处

要穴各点一指。阿济赤一声轻呼,上身已动弹不得,随觉背心一凉,跟着一阵剧痛,一把利

刃已在他背上划破了一道长长的口子,这一下只吓得魂飞天外,全然不明所以。公主道:

“皇上的密旨,你如不奉旨,立刻砍了,还将你满门抄斩。”阿济赤颤声道:“是,是。”

韦小宝心念一动:“这些御前侍卫跟着我办事,一向听话,何必要他们送命?不如让前锋营

去做替死鬼。”在公主耳边低声道:“要他点五十名前锋营官兵,跟了咱们进去。”公主喝

道:“你带五十名手下军士,跟咱们进去办事。”阿济赤颤声应道:“是……是……”当即

传下号令,点了五十名军士,跟在公主轿后,直进伯爵府中。韦小宝吩咐赵齐贤率领御前侍

卫,守在门外。轿子抬到第进二厅前,公主和韦小宝都下了轿,吩咐五十名军士在天井中列

队等候。陶红英押着阿济赤,四人走进花厅。一推开厅门,只见陈近南、沐剑声、徐天川诸

人都在厅上。众人见韦小宝带进来一位贵妇、一个宫女、还有一名武官,都是大感诧异。韦

小宝招招手,众人都聚了拢来。他低声道:“皇帝知道了咱们在这里聚会,胡同外已围满了

官兵,还有十几门大炮,对准了这里。”群豪大吃一惊,尽皆变色。柳大洪道:“大伙儿冲

杀出去。”韦小宝摇头道:“不成!外面官兵很多,大炮更是厉害。我已带来了几十名官

兵。大家剥了他们的衣服,这才混出去。”群豪齐称妙计。

韦小宝回过身来,向公主说了,公主点点头,对阿济赤道:“传二十名军士进来。”阿

济赤早见情势不妙,只是钢刀格在颈中,那敢违抗,只得传出号令。

天地会和沐王府的群豪守在门口,等前锋营二十名军士一进花厅,立即拳打脚踢、肘撞

指戳,将二十人打倒在地。第二次叫进十五名,第三次又叫进十五名,五十军士尽数打倒

后,剥下衣衫,群豪换在自己身上。连公主也都换上了。韦小宝见沐剑屏和曾柔跟着众人更

换衣衫,却不见双儿,忙问曾柔。曾柔道:“双儿妹子见你进宫这么久不回来,归二侠他们

进宫去行刺,又没半点消息,好生放心不下,随同风大爷出去打探消息。”沐剑屏道:“他

二人吃过中饭就出去了,怎么这时候还不回来?”韦小宝皱起了眉头,好生记挂,虽想风际

中武艺高强,当能护得双儿周全,但他二人不知皇帝的布置,倘若众人逃走之后,他二人却

又回来,刚好大炮轰到,岂不糟糕?微一凝思,对钱老本道:“钱大哥,风大哥和双儿出去

打探消息,还没回来,须得在这里多做记号,好让他们见到之后,立即离去。”钱老本答应

了,时势紧迫,便拔出短刀,在两名清兵大腿上截了两刀,割下衣衫,在两人伤口中蘸了鲜

血,在各处门上写下“快逃”两个大血字。一连写了八道门户,各人换衣也已完毕。韦小宝

带领众人,到马厩中牵了坐骑。四名天地会的部属假扮太监,抬了公主的翟轿,押着阿济赤

从伯爵府出来,那五十名军士或穴道被封,或手脚被缚,都留在伯爵府中。韦小宝仍是坐在

公主轿中,出府之后,叹了口气,心想:“府里服侍我的那些门房、马伕、厨子、亲兵、男

女仆役,可都不免给大炮轰死了,但如叫他们一起出来,非给外面的官兵瞧出破绽不可。”

又想:“那日在五台山大家假扮喇嘛,救了老皇爷的性命,今天用的还是这条计策。这一条

乌龟脱壳之计,先救老皇爷,再救小桂子,倒大大的有用。”群豪拥着公主和阿济赤来到胡

同外,但见官兵来去巡逻,戒备森严之极,但大炮排在何处,一时却瞧不到。韦小宝身离险

地,吁一口长气,眼见师父和众位朋友都免了炮火之灾,甚感喜慰,对赵齐贤道:“这阿统

领犯上作乱,大逆不道,你去把他押在牢里,除非皇上亲自要提审,否则等我回来再发落好

了。”赵齐贤答应了。韦小宝又道:“这人是钦犯,皇上恨他入骨,一听到他名字就要大发

脾气。你跟众兄弟说,大家小心些,别让皇上听到这反贼的名字。”赵齐贤接了号令,带领

四十名御前侍卫,押着阿济赤而去。阿济赤陷身天牢,此后何时得脱,韦小宝也不费心去理

会了。群豪默不作声,只往僻静处行去。走出里许,韦小宝舍轿乘马。陈近南问他:“归二

侠他们入宫行刺,后来怎样了?”韦小宝道:“他们三个……”

突然间只听得砰、砰、砰响声大作,跟着伯爵府上空黑烟瀰漫,远远望去,但见梁木砖

瓦在空中乱飞。群豪只觉脚底下土地震动,这时大炮声兀自隆隆不绝,伯爵府中血红的火焰

向上升起,高达十余丈。群豪和铜帽儿胡同相距已远,仍觉到一阵阵热气扑面而来。众人相

顾骇然,都想不到大炮的威力竟如此厉害,倘若迟走了片刻,哪里还有命在?柳大洪骂道:

“他***,这么惊逃诏地的……”只听得又是砰砰炮响,将他下面的话声都淹没了。远望

伯爵府,但见火光一暗,跟着火焰上冲云霄,烧得半边逃诩红了。韦小宝心想:“这炮声小

皇帝一定也听见了,要是他派人来叫我去说话,西洋镜立刻拆穿。”走出轿里,对陈近南

道:“师父,咱们得赶紧出城。等到讯息一传开,城门口盘查严密,就不容易出去了。”陈

近南道:“不错,这就走罢。”公主当即跃出轿来。韦小宝转头对公主道:“你先回宫去,

等得事情平静之后,我再来接你。”公主又惊又怒,喝道:“你说甚么?”韦小宝又说了一

遍。公主叫道:“你过桥抽板,这就想撇下我不理了么?”韦小宝道:“不,不是……”一

言未毕,啪的一声,脸上已重重吃了个耳光。群豪尽皆愕然。适才炮火震撼天地,人人都想

若非韦小宝设计相救,各人这当儿早已化为飞灰,绝无逃生之机,因此即使平日对这少年香

主并不如何瞧得起的,此刻也不由得不感激佩服,突然见到公主出手便打,当下便有人抢过

来将她推开,更有人出言呼叱。

公主大哭大叫:“你说过要跟我拜天地的,我才听你的话,把你从皇宫里带出来,又叫

那前锋营统领去救你朋友,你……你这臭贼,你想抵赖,咱们可不能算完。我肚子里……”

韦小宝怕她口没遮拦,当众说出丑事,忙道:“好,好!你跟我去就是。大家出城再说。”

公主破涕为笑,翻身上了马鞍。一行人来到东城朝阳门。韦小宝叫道:“奉皇上密旨,出城

追拿反贼,快快开城。”骁骑营、护军营、前锋营三营官兵是皇帝的御林军亲兵。在北京城

里横冲直撞,文武百官谁都忌惮他们三分。守门官兵见是一队前锋营的军士,那敢违拗?何

况刚才听见炮声隆隆,城里确是出了大事,当即打开城门。众人出得城来,向东疾驰。韦小

宝和陈近南并骑而驰,将归辛树一家如何行刺失手、皇帝如何发觉自己的隐秘等情简略说

了。陈近南赞道:“小宝,我平时见你油腔滑调,很不老实,可是遇到这要紧关头,居然能

以义气为重,不贪图富贵、出卖朋友,实是难得。”韦小宝笑道:“别的朋友也还罢了,大

义灭师的事,却万万做不得的。”陈近南道:“甚么叫做‘别的朋友也还罢了’?只要是朋

友,那就谁也不能出卖。‘大义灭师’这四个字,也用得不对。”韦小宝伸了伸舌头,道:

“弟子没学问,说错了话,师父别怪。”想到往昔跟小皇帝胡言乱语,甚是快乐,经过今日

这一番,此后再也不能和他见面了,不由得心下黯然。陈近南道:“咱们冒充前锋营的军士

出来,过不了半天,鞑子就知道了。须得赶快更换装束才是。”韦小宝道:“正是,一到前

面镇上,这就买衣服改装罢。”

众人向东驰出二十余里,来到一座市镇,可是镇上却没旧衣铺。陈近南于行军打仗、政

事兴革等事极具才略,于这类日常小事,一时却感束手无策,见无处买衣更换,便道:“只

有到前面市镇再说,只盼能找到一家旧衣店才好。”一行人穿过市镇,见市梢头有家大户人

家,高墙朱门,屋宇宏伟。韦小宝心念一动,说道:“师父,咱们到这家人家去借几件衣服

换换罢。”陈近南迟疑道:“只怕他们不肯。”韦小宝笑道:“咱们是官兵啊。官兵不吃大

户、着大户,却又去吃谁的、着谁的?”跳下马来,提起门上铜环,当当乱敲。

男仆出来开门,众人一拥而入,见人便剥衣服。户主是个告老回乡的京官,见这群前锋

营官兵如狼似虎,连叫:“众位总爷休得动粗,待兄弟吩咐安排酒饭,请各位用了,再奉上

盘缠使用……”一言未毕,已给人一把揪住,身上长袍、袜子当即给人剥了下来。他吓得大

叫:“兄弟年纪老了,这调调儿可不行……”群豪嘻嘻哈哈,顷刻间剥了上下人等的数十套

衣衫。那官儿和内眷个个魂不附体,幸喜这一队前锋营官兵性子古怪,只剥男人衣衫,却不

戏侮女眷,剥了男人衣衫之后,倒也不再干别的勾当,一哄而出,骑马去了。那大户全家男

人赤身露体,相顾差愕。群豪来到僻静处,分别改装。公主、沐剑屏、曾柔三人也换上了男

装。各人上马又行。韦小宝只是记挂着双儿,说道:“风大哥和我的一个小丫头,不知在京

里怎样了,我想请哪一位外省来的面生兄弟,回京去打听打听。”两名来自广西的天地会兄

弟接令而去。群豪见并无官兵追来,略觉放心。又行了一程,沐剑屏“啊”的一声惊呼,跟

着格格笑了起来。原来曾柔所骑的那匹马突然拉了一大泡稀屎,险些溅在沐剑屏脚上。行不

多时,又有几匹马拉了稀屎,跟着玄贞道人所骑的那马一声嘶叫,跪倒在地,再也不肯起

来。钱老本道:“道长,咱哥儿俩合骑一匹罢!”玄贞道:“好!”纵身上马,坐在他身

后。韦小宝突然省觉,不由得大惊,叫道:“师父,报应,报应!这下可糟了。”陈近南问

道:“甚么?”韦小宝道:“吴……吴应熊的鬼魂找上我啦。他恨我……恨我抓了他回去,

又抢了他的……他的……”下面“老婆”二字,实在不好意思说出口来。他想到那日奉旨追

人,只因吴应熊一行人所骑的马匹都给喂了大量巴豆,沿途不停的拉稀屎,跟着纷纷倒毙,

这才无法远逃,给他擒回。倘若吴应熊那次逃去了云南,皇帝当然杀他不得,追究起来,是

自己派人向他的马匹下毒之故。现下轮到自己逃跑,一匹匹马也这般泻肚倒毙,却不是吴应

熊的鬼魂作怪是甚么?何况自己带了他的妻子同逃,吴应熊做鬼之后,头上还戴一顶碧绿翡

翠顶子的一品大绿帽,定然心中不甘。他越想越害怕。不由得身子发颤,只听得几声嘶鸣,

又有两匹马倒将下来。陈近南也瞧出情形不对,忙问端详。韦小宝说了当日捉拿吴应熊的情

形,颤声道:“吴应熊阴魂不散,今日报仇来啦。这……这……”公主怒道:“吴应熊这小

子,活着的时候是窝囊废,死了之后也是个脓包鬼,你怕他干么?”陈近南皱眉道:“青天

白日的,哪有甚么鬼了?那日你毒了吴应熊的马匹,鞑子皇帝知不知道?”韦小宝道:“知

道的,他还赞我是福将呢。”陈近南点头道:“是了。鞑子皇帝即以福将之道,还治福将之

身。他怕你逃走,早就派人给你的马匹喂了巴豆。”韦小宝立时省悟,连说:“对,对。那

日拿到吴应熊,小皇帝十分开心,赏了个小官儿给我的马瀰做,派他去兵部车驾司办事。这

一次定是叫他来毒我的马儿。”

陈近南道:“是啊,他熟门熟路,每匹马的性子都知道,要下毒自然百发百中。”韦小

宝怒道:“下次抓到了这马瀰儿,这里许多烂屎,都塞进他嘴里去……”一言未毕,突觉胯

下的坐骑向前一冲,跪了下去,韦小宝一跃而下,见那匹马挣扎着要待站起,几下挣扎,却

连后腿也跪了下来。陈近南道:“牲口都不中用了。须得到前面市集去买过。”柳大洪道:

“一下子头几十匹马可不容易。”陈近南道:“正是。大伙儿还是暂且分散罢。”

正说话间,忽然得来路上隐隐有马蹄之声。玄贞喜道:“是官兵追来了。咱们杀他个妈

巴羔子的,正好抢马。”陈近南叫道:“天地会的兄弟们伏在大路左首,沐王府和王屋山的

兄弟们伏在右首。等官兵到来,攻他个出其不意。啊哟,不对……”但听得蹄声渐近,地面

隐隐震动,追来的官兵少说也有一二千人,群豪不必问他这“啊哟,不对”四字是何用意,

都不禁脸上变色。群豪只数十人,武功虽然不弱,但大白天在平野上和大队骑兵交锋,敌军

重重叠叠围上来,武功高的或能脱身,其余大半势必送命。

陈近南当机立断,叫道:“官兵人数不少。咱们不能打硬仗,大家散入乡村山林。”只

说得这几句话,蹄声又近了些。放眼望去,来路上尘头高扬,有如大片乌云般涌来。韦小宝

大叫:“糟糕,糟糕!”发足便奔。公主叫道:“喂,你去哪里?”紧紧跟来。韦小宝叫

道:“你还是回宫去罢,跟着我没好处。”公主骂道:“臭小桂子,你想逃走吗?可没这么

容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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注:本回回目中,“红云傍日”指陪伴帝皇,“心随碧草”指有远行之念。

zgbl 发表于 2009-1-22 00:44:13

正文 第四十四回 人来绝域原拼命 事到伤心每怕真

韦小宝不住叫苦,心想:“要躲开公主,可比躲开追兵还难得多。”眼见东北角上长着

一排高粱,高已过人,当下没命价奔去。奔到临近,见高粱田后有两间农舍,此外更无藏身

之处,心想追兵马快,转眼便到,当即向高粱丛中钻将进去。

忽觉背心上一紧,已被人一把抓住道:“你去躲在那边,等追兵过了再说。”公主摇头

道:“不行!我要跟你在一起。”当即爬进高粱田,偎倚在他身旁。两人还没藏好,只听脚

步声响,曾柔叫道:“韦香主,韦香主!”韦小宝探头看去,见是曾柔和沐剑屏并肩奔来。

韦小宝道:“我在这里,坑阢进来。”二女依言钻进。

四人走入高粱丛深处,枝叶遮掩,料想追兵难以发现,稍觉放心。过不多时,便听得一

队队骑兵从大路上弛过。韦小宝心想:“那日我和阿珂,还有师太师父和那郑克爽臭小子,

也是四人,都躲进了麦杆堆中。唉,徜若身边不是这泼辣公主,却是阿珂,那可要快活死我

了。阿珂这时不知在那里,多半做了郑克爽的老婆啦。双儿又不知怎么样了?”

忽听得远处有人吆喝传令,跟着一队骑兵勒马止步,马蹄杂沓,竟向这边搜索过来。公

主惊道:“他们见到咱们了。”韦小宝道:“别作声,见不到的。”公主道:“他们这不是

来了么?”只听得一人叫道:“反贼的坐骑都倒毙在这里,一定逃不远。大家仔细搜查。”

公主心道:“原来如此。这些死马真害人不浅。”伸手紧紧握住了韦小宝的手。

辽东关外地广人稀,土地肥沃,高粱一种往往便是千亩百顷,一望无际,高粱一长高,

称为“青纱帐”,藏身其中,再也难以寻着。但北京近郊的高粱地却稀稀落落。韦小宝等四

人躲入的高粱地只二三十亩,大队官兵如此搜索过来,转眼便会束手就擒。

耳听得官兵越逼越近,韦小宝低声道:“到那边屋子去。”一拉沐剑屏的衣袖,当先向

两间农舍走去。三个女子随后跟来。过了篱笆,推开板门,见屋内无人,屋角堆了不少农

具。韦小宝抢过去提起几件蓑衣,分给三女,道:“快披上。”自己也披了一件,头上戴了

斗笠,坐在屋角。公主笑道:“咱们都做了乡下人,倒也好玩。”沐剑屏嘘了一声,低声

道:“来了!”

板门砰的一声推开,进来了七八名官兵。韦小宝等忙转过了头。隔了一会,只听一人大

声道:“这里没人,乡下人都出门种庄稼去了。”韦小宝听这人口音好熟,从斗笠下斜眼看

去,原来正是赵良栋,心中一喜。一名军士道:“总兵大人,这四个人……”赵良栋喝道:

“大家通统出去,我来仔细搜查,屋子这么小,***,你们都挤在这里,身子也转不过来

了。”众军士连声称是,都退了出去。

赵良栋大声问道:“这里没面生的人来过?”走到韦小宝身前,伸手入怀,掏出两只金

元宝,三锭银子,轻轻放在他脚边,大声道:“原来那伙人向北逃走了!他们知道皇上大发

脾气,捉住了定要砍头,因此远远逃走了,逃得越快越好,这一次可真正不得了!”俯下身

来,抱住韦小宝轻轻摇晃几下,转身出门,吆喝道:“反贼向北逃了,大伙儿快追!”

韦小宝叹了口气,心想:“赵总兵总算挺讲义气。这件事给人知道了,他自己的脑袋可

保不住。”只听得蹄声杂沓,众官兵上马向北追去。公主奇道:“这总兵明明已见到了我

们,怎么说……啊,他还送你金子银子,原来他是你的朋友。”韦小宝道:“咱们从后门走

吧!”将金银收入怀中,走向后进。

跨进院子,只见廊下坐着八九人,韦小宝一瞥之间,大声惊呼了出来,转身便逃,只逃

出几步,后领一紧,已被人抓住,提了起来。那人冷冷的道:“还逃得了吗?”这人正是洪

教主。其余众人是洪夫人,胖头陀,陆高轩,青龙使许雪亭,赤龙使无根道人,黑龙使张淡

月,黄龙使殷锦,神龙教的首脑人物尽集于此。还有一个少女则是方怡。

公主怒道:“你拉着他干么?”飞脚便向洪教主踢去。洪教主左手微垂,中指在她脚背

上一弹。公主“啊”的一声叫,摔倒在地。

韦小宝身在半空,叫道:“教主和夫人仙福永享,寿与天齐。弟子韦小宝参见。”洪教

主冷笑道:“亏你还记得这两句话。”韦小宝道:“这两句话,弟子时刻在心,早晨起身时

念一遍,洗脸时念一遍,吃早饭时念一遍,吃中饭时念一遍,吃晚饭时念一遍,晚上睡觉时

又念一遍。从来不曾漏了一遍。有时想起教主和夫人的恩德,常常加料,多念几遍。”

洪教主自从老巢神龙岛被毁,教众死的死,散的散,身畔只剩下寥寥几个老兄弟,江湖

奔波,大家于“仙福永享,寿与天齐”的颂词也说得不怎么起劲了,一天之中,往往难得听

到一次,这时听得韦小宝谀词潮涌,不由得心中一乐,将他放下地来,本来冷冰冰的脸上露

出了一丝笑容。

韦小宝道:“属下今日见到教主,浑身有劲,精神大振。只是有一件事实在不明白。”

洪教主问道:“什么?”韦小宝道:“那天和教主同夫人别过,已隔了不少日子,怎么教主

倒似年轻了七八岁,夫人更像变成我的小妹妹,真正奇怪了。”洪夫人格格娇笑,伸手在他

脸上扭了一把,笑道:“小猴儿,拍马屁的功夫算你天下第一。”公主大怒,喝道:“你这

女人好不要脸,怎地动手动脚?”洪夫人笑道:“我只动手,可没动脚。好罢!这就动动

脚。”左足提起,啪的一声,在公主臀上重重踢了一脚。公主痛得大叫起来。

只听得马蹄声响,顷刻间四面八方都是,不知有多少官兵已将农舍团团围住。

大门推开,十几名官兵涌了进来。当先两人走进院子,向各人瞧瞧,一人说道:“都是

些不相干的庄稼人。”韦小宝听说话声音是王进宝,心中一喜,转过头来,见王进宝身边的

是孙思克。两人使个眼色,挥手命众军士出去。孙思克大声道:“就只几个老百姓,喂,你

们见到逃走的反贼没有?没有吗?好,我们到别地方查去。”

韦小宝心念一动:“我这番落入神龙教手里,不管如何花言巧语,最后终究性命难保,

还是跟了王三哥他们去,先脱了神龙教的毒手,再要他二人放我。”见王进宝和孙思克正要

转身出外,叫道:“王三哥,孙四哥,我是韦小宝,你们带我去吧。”

孙思克道:“你们这些乡下人,快走得远远的罢。”王进宝道:“这乡下小兄弟说没钱

使,问你身边有没有钱。”孙思克道:“要钱吗?有,有!”从怀里掏出一叠银票,交给韦

小宝,说道:“北京城里走了反贼,皇上大大生气,派了几千兵马出来捉拿,捉到了立刻就

要砍头。小兄弟,这地方危险得紧,倘若给冤枉捉了去,送了性命,可犯不着了。”

韦小宝道:“你们捉我去罢,我……我宁可跟了你们。”

王进宝道:“你想跟我们去当兵吃粮?可不是玩的。外面有皇上亲派的火器营,带了火

铳,砰砰嘭嘭的轰将起来,凭你武功再高,那也抵挡不住。”韦小宝心想:“有火器营,那

更加妙了,料来洪教主不敢乱动。”忙道:“我有话要回奏皇上,你们带我去罢。”王进宝

道:“皇上一见了你,立刻砍了你的头。皇上也不过两只眼睛,一张嘴巴,有什么好见?

唔,我们留下十三匹马,派你们十三个乡下人每人看守一匹,过得十年八年,送到北京来缴

还,死了一匹,可是要赔的。千万得小心了。”说着便向外走去。

韦小宝大急,上前一把拉住,叫道:“王三哥,你快带我去。”突然之间,一只大手按

上了他顶门,只听洪教主说道:“小兄弟,这位总爷一番好心,他刚从京城出来,知道皇上

的心思,你别胡思乱想。”孙思克大声道:“不错,我们快追反贼去。”韦小宝知道此刻已

命悬洪教主之手,他只须内劲一吐,自己立时脑浆迸裂,但此时不死,过不多久总之还是非

死不可,大声叫道:“你们快拿我去,我就是韦小宝!”

众人一呆,停住了脚步。孙思克哈哈大笑,说道:“韦小宝是个十几岁的少年,你这位

老公公快八十岁啦,尖起了嗓子开玩笑,岂不笑歪了人嘴巴?”一扯王进宝的衣袖,两人大

踏步出去。只听吆喝传令之声响起:“留下十三匹马在这里,好给后面的追兵通消息。把两

间茅屋烧了,以免反贼躲藏。”众军士应道:“得令!”便有人放火烧屋,跟着蹄声响起,

大队人马向北奔弛。

韦小宝叹了口气,心道:“这一番可死定了。王三哥,孙四哥怕我逗留不走,再有追兵

到来,就不会给情面了。”只见屋角的茅草已着火焚烧,火焰慢慢逼近。

洪教主冷笑道:“你的朋友可挺有义气哪,给了银子,又给马匹。大家走罢。”沐剑屏

扶起公主,众人从后门出来,绕到屋前,果见大树下系着十三匹骏马。其中两匹鞍辔鲜明,

自是王进宝。孙思克二人的坐骑。

各人上马向东弛去,韦小宝只盼有追兵赶来,将自己擒回,小皇帝对自己情意深厚,这

次虽然大大得罪了他,未必便非砍头不可,洪教主阴险毒辣,落入他的手中,可不知有多少

苦头吃了。但一路行去,再也不听到追兵的蹄声。众人所乘坐骑都是王进宝所选的良驹,奔

弛如飞,后面就有追兵,也无法赶及,何况赵,王,孙三总兵早将追兵引得向北而行。

一路上除了公主的叫骂之外,谁也默不作声,后来殷锦点了公主的哑穴。她虽有满腔怒

气,却也骂不出声了。

洪教主率领众人,尽在荒野中向东南奔行,晚间也在荒野歇宿。韦小宝几番使计想要脱

逃,但洪教主机智殊不亚于他,每次都不过教他身上多挨几拳,如何能脱却掌握?

数日之后,来到海边。陆高轩从韦小宝身边掏出一锭银子,去雇了一艘大海船。韦小宝

心中只是叫苦,想到雇海船的银子也要自己出,更是不忿。

上船之后,海船张帆向东行驶。韦小宝心想:“这一次自然又去神龙岛了,老乌龟定是

要把老子拿去喂蛇。”想到岛上一条条毒蛇绕上身来,张口齐咬,不由得全身发抖,寻思:

“怎的想法子在船底凿一大洞,大家同归于尽。”

可神龙教诸人知他诡计多端,看得极紧,又怎有机可乘?韦小宝想起以前去过神龙岛两

次,第一次和方怡在船中卿卿我我,享尽温柔;第二次率领大军,威风八面;这一次却给人

拳打足踢,命在旦夕,其间的苦乐自是天差地远。自从在北京郊外农舍中和方怡相会,陆行

并骑,海上同舟,她始终无喜无怒,木然无语,虽不来折磨自己,但一直不向自己瞧上一

眼,有时心想她在洪教主淫威之下,尽管对自己一片深情,却不敢稍假辞色;有时又想多次

上了这小婊子的当,阴险狡猾,天下女子以她为最,却又不禁恨得牙痒痒的。

舟行多日,果然是到了神龙岛。陆高轩和胖头陀押着韦小宝,公主,沐剑屏,曾柔四人

上岸。殷锦胁迫众舟子离船。一名舟子稍加抗辩,殷锦立即一刀杀了。其余众舟子只吓得魂

飞天外,那里还敢作声,只得乖乖跟随。

但见岛上树木枯焦,瓦砾遍地,到处是当日炮轰的遗迹。树林间腐臭冲鼻,路上一条条

都是死蛇骸骨。来到大堂之前,只见墙倒竹断,数十座竹屋已荡然无存。

洪教主凝立不语。殷锦等均有愤怒之色。有的向韦小宝恶狠狠的瞪视。

张淡月纵声大呼:“洪教主回岛来啦!各路教众,快出来参拜教主!”他中气充沛,提

气大叫,声闻数里。过了片刻,他有叫了两遍。但听得山谷间回声隐隐传来:“回岛来啦!

参拜教主!回岛来啦!参拜教主!”

过了良久,四下里寂静无声,不但没见教众蜂涌而至,连一个人的回音也没有。

洪教主转过头来,对韦小宝冷冷的道:“你炮轰本岛,打得偌大一个神龙教瓦解冰消,

这可称心如意了吗?”

韦小宝见到他满脸怨毒之色,不由得寒毛直竖,颤声道:“旧的不去,新的不……不

来。洪教主重振雄风,大……大展鸿图,再……再创新教,开张发财,这叫做越烧越发,越

轰越旺,教主与夫人仙福永享……”

洪教主道:“很好!”一脚将他踢得非了起来,哒的一声,重重摔在地上,周身筋骨欲

断,爬不起身。曾柔眼见洪教主如此凶恶,虽然害怕,还是过去将韦小宝扶起。

殷锦上前躬身道:“启禀教主,这小贼罪该万死,待属下一刀一刀,将他零零落落的剐

了。”洪教主哼了一声,道:“不忙!”隔了一会,又道:“这小子心中,藏着一个重大机

密,本教兴复,须得依仗这件大事,暂且不能杀他。”殷锦道:“是,是。教主高瞻远瞩,

属下愚鲁,难明其中奥妙。”

洪教主在一块大石上坐了下来,凝思半晌,说道:“自来成就大事,定然多灾多难。本

教一时受挫,也不足为患。眼下教众星散,咱们该当如何重整旗鼓,大家不妨各抒己见。”

殷锦道:“教主英明智慧,我们便想上十天十夜,也不及教主灵机一动,还是请教主指

示良策,大家奉命办理。”

洪教主点了点头,说道:“眼前首要之务是重聚教众。上次鞑子官兵炮轰本岛,教众伤

亡虽然不少,但也不过三停中去了一停,余下二停,定是四下流散了。现下命陆高轩升任白

龙使,以补足五龙使之数。”陆高轩躬身道谢。洪教主又道:“青黄赤白黑五龙使即日分赴

各地,招集旧部,倘若见道资质可取的少年男女,便收归属下,招旧纳新,重兴神教。”

殷锦,张淡月,陆高轩三人躬身道:“谨遵教主号令。”赤龙使无根道人和青龙使许雪

亭却默不作声。洪教主斜眇二人,问道:“赤龙使,青龙使二人有什么话说?”许雪亭道:

“启禀教主,属下有两件事陈请,盼教主允准。”洪教主哼了一声,问道:“什么事?”许

雪亭道:“属下等向来忠于本教和教主,但教主却始终信不过众兄弟,未免令人心灰。第一

件事,恳请教主恩赐豹胎易筋丸解药,好让众兄弟心无牵挂,全心全意为教主效劳。”

洪教主冷冷的道:“假如我不给解药,你们办事就不全心全意了?”

许雪亭道:“属下不敢。第二件事,那些少年男女成事不组,败事有余,一遇上大事,

个个逃得干干净净。本教此时遭逢患难,自始自终追随在教主和夫人身边的,只是我们几个

老兄弟。那些少年弟子平日里满嘴忠心不二,什么赴汤蹈火,万死不辞,事到临头,有哪一

个真能出力的?属下愚见,咱们重兴本教,该当招罗有担当,有骨气的男子汉大丈夫。那些

口是心非,胡说八道的少年男女,就象叛徒韦小宝这类小贼,也不用再招了。”他说一句,

洪教主脸上的黑气便深一层。许雪亭心中溧溧危惧,还是硬着头皮将这番话说完。

洪教主眼光射到无根道人脸上,冷冷的道:“你怎么说?”无根道人退了两步,说道:

“属下以为青龙使之言有理。前车覆辙,这条路不能再走。不经一事,不长一智,既是犯过

了毛病,教主大智大慧,自会明白这些少年男女既不管用,又靠不住。便似……便似……”

说着向沐剑屏一指,道:“这小姑娘本是我赤龙门属下,教主待她恩德非浅,但一遇祸患,

立时便叛教降敌。这种人务须一个个追寻回来,千刀万剐,为叛教者戒。”

洪教主的眼光向陆高轩等人一个个扫去,问道:“这是大伙儿商量好了的意思吗?”

众人默不作声。过了好一会,胖头陀道:“启禀教主:我们没商量过,不过……不过属

下以为青龙使,赤龙使二位的话,是很有点儿道理的。”洪教主眼望张淡月,等他说话。张

淡月战战兢兢的道:“本教此次险遭覆灭之祸,罪魁祸首,自然是韦小宝这小贼。属下对这

种人,是万万信不过的。”洪教主点点头,说道:“很好,你也跟他们是一伙。陆高轩,你

呢?”陆高轩道:“属下得蒙教主大恩提拔,升任白龙使重职,自当出力为教主尽忠效劳。

青龙使他们这番心意,也是为了本教和教主着想,决无他意。”

殷锦大声道:“你们这些话,都大大的错了。教主智慧高出我们百倍。大伙儿何必多说

多话,只须教主和夫人的指挥就是了。鞑子兵炮轰本岛,是替本教荡垢去污,所有不忠于教

主的叛徒,就此都轰了出来。若非如此,又怎知谁忠谁奸?我们属下都是井底之蛙,眼光短

浅,只见到一时的得失,那能如教主这般洞瞩百世?”

许雪亭怒道:“本教所以一败涂地,一大半就是坏在你这种马屁鬼手里。你乱拍马屁,

于本教有什么好处?于教主又有什么好处?”殷锦道:“什么马屁鬼?你……你……你这可

不是反了吗?”许雪亭怒道:“你这无耻小人,败坏本教,你才是反了。”说着手按剑柄。

殷锦退了一步,说道:“当日你作乱犯上,背叛教主,幸得教主和夫人宽宏大量,这才不咎

既往,今日……今日你又要造反吗?”

许雪亭,无根道人,张淡月,陆高轩,胖头陀五人一齐瞪视教主,含怒不语。

洪教主转过头去瞧向殷锦,眼中闪着冷酷的光芒。殷锦吃了一惊,又退了一步,说道:

“教主,他……他们五人图谋不轨,须当一起毙了。”洪教主低沉着嗓子道:“刚才你说什

么来?”殷锦见他神色不善,更是害怕,颤声道:“属下忠……忠……忠于教主,跟这些反

贼势……势不两立。”洪教主道:“咱们当日立过重誓,倘若重提旧事,追究算帐,那便如

何?”殷锦只吓得魂飞天外,说道:“教……教主开恩,属下只是一片忠心,别……别无他

意。”洪教主道:“当日我和夫人曾起了誓,倘若心中记着旧怨,那便身入龙潭,为万蛇所

噬。这件事早已一笔勾销,人人都已忘得干干净净,就只你还念念不忘,有机会,便来挑拨

离间,到底是何用意?有何居心?”

殷锦脸上已无半点血色,双膝一屈,便即跪倒,说道:“属下知错了,以后永远不敢再

提。”洪教主森然道:“本教中人起过的毒誓,岂可随便违犯?这誓若不应在你身上,便当

应在我身上。你说该当是你身入龙潭呢,还是我去?”殷锦大叫一声,倒退跃出丈许,转身

发足狂奔。洪教主待他奔出数丈,俯身拾起一块石头掷出,呼的一声,正中殷锦后脑。他长

声惨呼,一跃而起,重重摔了下来。扭了几下,便即毙命。

洪教主眼见许雪亭等五人联手,虽然凭着自己武功,再加上夫人和殷锦相助,足可制得

住,但教中元气大伤之后,已只剩下寥寥数人,殷锦只会奉承阿谀,并无多大本事,若再将

这五人杀了,自己部属荡然无存。他于顷刻间权衡轻重利害,便即杀了殷锦,以平许雪亭等

五人的怒气。

张淡月和陆高轩躬身说道:“教主言出如山,诛杀奸邪,属下佩服之”许雪亭,无根道

人,胖头陀三人也齐声道:“多谢教主。”这五人平素见殷锦一味炊牛拍马,人品低下,对

他十分鄙视,此刻见教主亲自下手将他处死,都是大感痛快。

洪教主指着韦小宝道:“非是我要饶他性命,但这小子知道辽东极北苦寒之地,有一个

极大宝藏。若不是由他领路,无法寻到。得了这宝藏之后,咱们再重建神龙教就易如反掌

了。”顿了一顿,又道:“适才你们五人说道,那些少年男女很不可靠,劝我不可重蹈覆

辙。本座仔细想来,也不无道理。这就依从你们的主张,今后本教新招教众之时,务当特别

郑重,以免奸徒妄人,混进教来。”许雪亭等脸有喜色,一齐躬身道谢。

洪教主从身边摸出两个瓷瓶,从每个瓶中各倒出五颗药丸,五颗黄色,五颗白色。他还

瓶入怀,将药丸托在左掌,说道:“这是豹胎易筋丸的解药,你们每人各服两颗。”许雪亭

等大喜,先行称谢,接过药来。洪教主道:“你们即刻就服了罢。”五人将药丸放入口中,

吞咽下肚。

洪教主脸露微笑,道:“那就很好……”突然大喝:“陆高轩,你左手里握着什么?”

陆高轩退了两步,道:“没……没什么。”左手下垂,握成了拳头。洪教主厉声道:“摊开

左手!”这一声大喝,只震得各人耳中嗡嗡作响。

陆高轩身子微幌,左手缓缓摊开,嗒的一声轻响,一粒白色药丸掉在地上。

许雪亭等四人均各变色,素知陆高轩见识不凡,颇有智计,他隐藏这颗白丸不肯服食,

必有道理,可是自己却已吞下了肚中,那便如何是好?

洪教主厉声道:“这颗白丸是强身健体的大补雪参丸,何以你对本座存了疑心,竟敢藏

下不服?”陆高轩道:“属下……不……不敢。属下近来练内功不妥,经脉中气血不顺,因

此……因此教主恩赐的这颗大补药丸,想今晚打坐调息之后,慢慢服下,以免贱体经受……

经受不起。”洪教主脸色登和,说道:“原来如此。你何处经脉气血不顺?那也容易得紧,

我助你调顺内息便是了。你过来。”

陆高轩又倒退了一步,说道:“不敢劳动教主,属下慢慢调息,就会好的。”洪教主叹

了口气,道:“如此说来,你终究信不过我?”陆高轩道:“属下决计不敢。”洪教主指着

地下那颗白丸,道:“那么你即刻服下罢,要是服下后气息不调,我岂会袖手不理?”

陆高轩望着那药丸,呆了半晌,道:“是!”俯身拾起,突然中指一弹,嗤的一声响,

药丸飞过天空,远远掉入了山谷,说道:“属下已经服了,多谢教主。”

洪教主哈哈大笑,说道:“好,好,你胆子当真不小。”陆高轩道:“属下忠心为教主

出力,教主既已赐服解药,解去豹胎易筋丸的毒性,却又另赐这颗毒性更加厉害的百诞丸。

属下无罪,不愿领罚。”许雪亭等齐问:“百诞丸?那是什么毒药?”陆高轩道:“教主采

集一百种毒蛇,毒虫的唾液,调制而成此药。是否含有剧毒,倒大清楚,说不定真有大补之

效,也未可知。只不过我胆子很小,不敢试服。”

许雪亭等惊惶更甚,同时抢到陆高轩身边,五人站成一排,凝目瞪视洪教主。

洪教主冷冷的道:“你怎知道这是百诞丸?一派胡言,挑拨离间,扰乱人心。”

陆高轩向方怡一指,说道:“那日我见到方姑娘在草丛里捉蜗牛,我问她干什么,她说

奉教主之命,捉了蜗牛来配药。教主那条百诞丸的单方,我也无意之中见到了。虽说这百诞

丸的毒性要在三年之后才发作,但一来,这百诞丸只怕教主从未配过,也不知是否真的三年

之后毒性才发;二来,属下还想多活几年,不愿三年之后便死。”

洪教主脸上黑气渐盛,喝道:“我的药方,你又怎能瞧见?”

陆高轩斜眼向洪夫人瞧了一眼,说道:“夫人要属下在教主的药箱中找药给她服食,这

条单方,便在药箱之中。”洪教主厉声道:“胡说八道!夫人就算身子不适,难道不会问我

要药,何必要你来找?我这药箱向来封锁严固,你何敢私自开启?”陆高轩道:“属下并未

私自开启。”洪教主喝道:“你没私自开启?难道是我吩咐你开的……”一转念间,问洪夫

人:“是你开给他的?”

洪夫人脸色苍白,缓缓点了点头。洪教主道:“你要找什么药?为什么不跟我说?”洪

夫人突然满脸通红,随即又变惨白,身子颤了几下,忽然抚住小腹,喉头喔喔作声,呕了不

少清水出来。洪教主皱起眉头,温言问道:“你什么不舒服了?坐下歇歇吧!”

建宁公主突然叫道:“她有了娃娃啦。你这老混蛋,自己要生儿子了,却不知道?”

洪教主大吃一惊,纵身而前,抓住夫人手腕,厉声道:“她这话可真?”洪夫人弯了腰

不住呕吐,越加颤抖得厉害。洪教主冷冷的道:“你想找药来打下胎儿,是不是?”

除陆高轩外,众人听了无不大奇。洪教主并无子息,对夫人又十分疼爱,如果夫人给他

生下了一个孩儿,不论是男是女,都是极大美事,何以她竟要打胎?料想洪教主这一下定是

猜错了。那知洪夫人慢慢点了点头,说道:“不错,我要打下胎儿。快杀了我罢。”

洪教主左掌提起,喝道:“是谁的孩子?”人人均知他武功高极,这一掌落将下来,洪

夫人势必立即毙命,不料她反而将头向上一挺,昂然道:“叫你快杀了我,为什么又不下

手?”洪教主眼中如欲喷出火来,低沉着嗓子道:“我不杀你。是谁的孩子?”洪夫人紧紧

闭了嘴,神色甚是倔强,显是早将性命豁出去了。

洪教主转过头来,瞪视陆高轩,问道:“是你的?”陆高轩忙道:“不是,不是!属下

敬重夫人,有如天神,怎敢冒犯?”洪教主的眼光自陆高轩脸上缓缓移向张淡月,许雪亭,

无根道人,胖头陀,一个个扫视过去。他眼光射到谁的脸上,谁便打个寒战。

洪夫人大声道:“谁也不是,你杀了我就是,多问些什么。”

公主叫道:“她是你老婆,这孩子自然是你的,又瞎疑心什么?真正糊涂透顶。”洪教

主喝道:“闭嘴!你再多说一句,我先扭断你脖子。”公主不敢再说,心中好生不服。她哪

里知道,洪教主近年来修习上乘内功,早已不近女色,和夫人伉俪之情虽笃,却无夫妇之

实,也正因如此,心中对她存了歉仄之意,平日对她加倍敬爱。

这时他突然听得夫人腹中怀了胎儿,霎时之间,心中愤怒,羞惭,懊悔,伤心,苦楚,

憎恨,爱惜,恐惧诸般激情纷至沓来,一只手掌高高举在半空,就是落不下去,一转头间,

见许雪亭等人人脸上露出惶恐之意,心想:“这件大丢脸事,今日都让他们知道了,我怎么

还有脸面作他们教主?这些人都须杀得干干净净,不能留下一个活口。只消泄漏了半点风

声,江湖上好汉人人耻笑于我,我还逞什么英雄豪杰?”他杀心一起,突然右手放开夫人,

纵身而前,一把抓住了陆高轩,喝道:“都是你这反教叛徒从中捣鬼!”

陆高轩大叫:“你想杀人灭……”一个“口”字还没离嘴,脑门上拍的一声,已被洪教

主重重击了一掌,登时双目突出,气绝而死。

许雪亭等见了这情状,知道洪教主确是要杀人灭口,四人一齐抽出兵刃,护在身前。许

雪亭叫道:“教主,这是你的私事,跟属下可不相干。”

洪教主纵声大呼:“今日大家同归于尽,谁也别想活了。”猛向四人冲去。

胖头陀挺起一柄二十来斤重的泼风大环刀,当头砍将过去,势道威锰之极。洪教主侧身

让开,右掌向张淡月头顶拍落。许雪亭一对判官笔向洪教主背心连递两招,同时无根道人的

雁瓴刀也砍向他腰间。洪教主大喝一声,跃向半空,仍向张淡月扑击下来。

张淡月手使鸳鸯双短剑,霎时之间向上连刺七剑,这一招“七星聚月”,实是他平生的

力作,七剑刺得迅捷凌厉之极。洪教主右掌略偏,在他左肩轻轻一按,借势跃开。张淡月大

叫一声,在地下一个打滚,翻身站起,但觉左边半身酸麻难当,叫道:“今日不杀了他,谁

都难以活命。”四人各展兵刃,又向洪教主围攻上去。

这四人都是神龙教中的第一流人物,尤以胖头陀和许雪亭更是了得。胖头陀大环刀上九

个钢环当啷啷作响,走的纯是刚猛路子。许雪亭的判官笔却是小巧之技,招招点向对方周身

要穴。无根道人将雁瓴刀舞成一团白光,心想今日服了百诞丸后,性命难久,在临死之前定

当先杀了这奸诈凶狠的大仇人,是以十刀中倒有久刀是进攻招数,只盼和敌人同归于尽。张

淡月想起当日因部属办事不力,取不到‘四十二章经’,若不是得无根道人和许雪亭之助,

早已为洪教主处死,自己已多活了这些时候,这条命其实是拣来的,这时左臂虽然剧痛,仍

是奋力出剑。

洪教主武功高出四人甚远,若要单单取其中一人性命,并不为难,但四人连环进击,杀

得一人,自己难免受伤。斗得数十回合后,胸中一股愤懑之气渐渐平息下来,心神一定,出

招更是得心应手,一双肉掌在四股兵刃的围攻中盘旋来去,丝毫不落下风,眼见张淡月左剑

刺出时渐渐无力,心想这是对方最弱之处,由此着手,当可摧破强敌。

韦小宝见四人斗得激烈,悄悄拉了曾柔和沐剑屏的衣袖,又向公主打个手势,要她不可

作声。四人转过身来,蹑手蹑脚的向山下走去。洪教主等五人斗得正紧,谁也没见到,就算

见到了,也无人缓得出手来阻拦。

四人走了一会,离洪教主等已远,心下窃喜。韦小宝回头一望,见那五人兀自狠斗,刀

光闪烁,掌影飞舞,一时难分胜败,说道:“咱们走快些。”四人加紧脚步,忽听得身后脚

步声响,两人飞奔而来,正是洪夫人和方怡。四人吃了一惊,苦于身上兵刃暗器都已在被擒

之时给搜检了去,方怡也还罢了,洪夫人却甚是厉害,料想抵敌不过,只得拼命奔逃。

奔出数十丈,公主脚下被石子一绊,摔倒在地,叫出声来。韦小宝心想:“她肚里有我

的孩儿,可不能不救。”回身来扶。却见洪夫人几个起落,已跃到身前,叉腰而立,说道:

“韦小宝,你想逃吗?”韦小宝笑道:“我们不是逃,这边风景好,过来玩耍玩耍。”洪夫

人冷笑道:“好啊,你们来赏玩风景,怎不叫我?”说话之间,方怡也已赶到。

沐剑屏和曾柔见韦小宝已被洪夫人截住,转身回来,站在韦小宝身侧。

沐剑屏对方怡道:“方师姊,你和我们一起走罢。他……他……”说着向韦小宝一指,

说道:“……一直待你很好的,你从前也起过誓,难道忘了吗?”方怡道:“我只忠心于夫

人,唯夫人之命是从。”沐剑屏道:“你不过服了夫人的药,我以前也服过的……”

韦小宝恍然大悟,才知方怡过去一再欺骗自己,都是受了洪夫人的挟制,不得不然,心

中对她恼恨之意登时释然,说道:“怡姊姊,你同我们一起去罢。”这“怡姊姊”三字,是

上次他和方怡同来神龙岛,在舟中亲热缠绵之时叫惯了的,方怡乍又听到,不禁脸上一红。

突然之间,只听得洪教主大声叫道:“夫人,夫人!阿荃,阿荃!你……你到那里去

了?”呼声中充满着惊惶和焦虑,显是怕洪夫人弃他而去。

但洪夫人恍若不闻。洪教主又叫了几声,洪夫人始终不答。

韦小宝等五人都瞧着洪夫人,均想:“你怎么不答应?教主在叫你,为什么不回去?”

只见洪夫人脸上一阵晕红,摇了摇头,低声道:“咱们快走,坐船逃走罢!”韦小宝又惊又

喜,问道:“你……你也同我们一起走?”洪夫人道:“岛上只有一艘船,不一起走也不

成。教主要杀我,你不知道么?”脸上又是一红,当先便走。

众人向山下奔出数丈,只听得洪教主又大声叫了起来:“夫人,夫人!阿荃,阿荃!快

回来!”突然有人长声惨叫,显是临死前的叫声,只不知是许雪亭等四人中的那一个。

洪教主大叫:“你瞧,你瞧!张淡月这老家伙给我打死了。他一生一世都跟在我身边,

临到老来,居然还要反我,真是糊涂透顶。阿荃,阿荃!你怎不回来?我不怪你。这件事我

原谅你了。啊!***,你砍中我啦!哈哈,胖头陀,这一掌还不要了你的老命?你脑筋不

灵,怎么跟着人家,也来向我造反,这可不是死了么?哈哈。”

洪夫人停住脚步,脸上变色,说道:“他已打死了两个。”

韦小宝急道:“咱们快逃。”发足便奔。

猛听得洪教主叫道:“你这两个反贼,我慢慢再收拾你们。夫人,夫人,快回来!”声

音愈叫愈近,竟是从山上追将下来。韦小宝回头一看,只见洪教主披头散发,疾冲过来,这

一下只吓得魂飞魄散,没命价奔跑。

许雪亭大叫:“截住他,截住他。他受了重伤,今日非杀了他不可。”无根道人叫道:

“他跑不了的。”两人手提兵刃,追将下去。不多时韦小宝等已奔近海滩,但洪教主,许雪

亭,无根道人三人来得好快,前脚接后脚,都已奔到山下,三人身上脸上溅满了鲜血。

洪教主大喝:“夫人,你为什么不答应我?你要去那里?”许雪亭叫道:“夫人不要你

啦!她有了个又年轻又英俊的相好。”洪教主大怒,叫道:“你胡说!”纵身过去,左掌向

许雪亭头顶猛力击落。许雪亭左手还了一笔,无根道人也已赶到,挥刀向洪教主腰间砍去。

此时洪教主的对手已只剩下两人,但他左腿一跛一拐,身手已远不如先前灵活。

洪教主叫道:“阿荃,你瞧我立刻就将这两个反贼料理了。那四个小贱人,你都先杀了

罢。只留下那小贼不杀,让他带我们去取宝。”他口中叫嚷,出掌仍是雄浑有力。许雪亭和

无根道人难以近身。

洪夫人微微冷笑,向沐剑屏等逐一瞧去。

韦小宝叫道:“夫人,这四个小妞,你只要伤得一人,我立即自杀,做了鬼也不饶你。

大丈夫一言既出,什么……什么马难追。”情急之下,连“死马难追”也想不起来了。

突然间拍的一声响,许雪亭腰间中掌,他身子连幌,摔倒在地。洪教主哈哈大笑,飞足

踢去。许雪亭跃起急扑,这一脚正中他胸口,喀喇声响,胸前肋骨登时断了数根,可是洪教

主的右腿却已被他牢牢抱住。洪教主出力挣扎,竟然摔他不脱。无根道人飞快抢上,挥刀砍

落。洪教主侧头避过,反手击出,噗的一声,无根道人小腹中掌,但这一刀也已砍入洪教主

右肩。无根道人口中鲜血狂喷,都淋在洪教主后颈,待要提刀再砍,雁瓴刀已斩入了洪教主

肩骨,手上无力,再也拔不出来。

洪教主叫道:“快……快来……拉开他,”洪夫人也不知是吓得呆了,还是有意不出手

相助,眼见三人纠缠狠斗,竟站在当地,一动也不动。许雪亭抓起地下一根判官笔,奋力上

送,插入了洪教主腰间。洪教主狂呼大叫,左脚踢出,将许雪亭踢得直飞出去,跟着左肘向

后猛撞,无根道人身子慢慢软倒。

洪教主哈哈大笑,叫道:“这些……反贼,那……那一个是我敌手?他们……他们想造

反,咳咳……咳咳,还不是……还不是都给我杀了。”转过身来,向着洪夫人道:“你……

你为什么不帮我?”

洪夫人摇摇头,说道:“你武功天下第一,何必要人帮?”洪教主大怒,叫道:“你也

反我?你也是本教的叛徒?”洪夫人冷冷的道:“不错,你就只顾自己。我如帮你,终究还

是不免给你杀了。”洪教主叫道:“我杈死你,我杈死你这叛徒。”说着向洪夫人扑来。

洪夫人“啊”的一声,急忙闪避。洪教主重伤之余,行动仍是迅捷之极,左手抓住了他

右臂,右手便杈在她颈中,喝道:“你说,你说,你反不反?你说不反,我就饶了你。”

洪夫人缓缓道:“很久以前,我心中就在反你了。自从你逼我做你妻子那一天起,我就

恨你入骨。你……你杈死我好了。”洪教主身上鲜血不断的流到她头上,脸上,洪夫人瞪眼

凝视他,竟是目不稍瞬。洪教主大叫:“叛徒,反贼!你们个个人都反我,我……我另招新

人,重组神龙教!”右手运劲,洪夫人登时透不过气来,伸出了舌头。

韦小宝在旁边瞧得害怕之极,眼见洪夫人立时便要给他杈死,从沙滩上拾起一块大圆

石,用力向洪教主背上掷去,噗的一声,正中背心。洪教主眼前一黑,杈在洪夫人颈中的手

便松了,转身叫道:“你……你这小贼,我宝藏不要了,杀了你再说。”挥掌向韦小宝打

去。

韦小宝飞步便逃。洪教主发足追来,身后沙滩上拖着一道长长的血迹。

韦小宝知道这一次给他抓住了,决难活命,没命价狂奔。突然间嗤的一声响,背上衣衫

被洪教主扯去了一块,若不是韦小宝身穿护身宝衣,说不定背上肌肉也被扯去了一条,他大

惊之下,奔得更加快了,施展九难所授的“神行百变”轻功,在沙滩上东一弯,西一溜的乱

转,洪教主几次伸手可及,都给他在千钧一发之际逃了开去。

他如笔直奔逃,毕竟内力有限,早就给抓住了。但这“神行百变”是铁剑门绝技,再加

上木桑当年另创新变,实是精奇奥秘之至。韦小宝“神行”是决计说不上,那“百变”两字

和他天性相近,倒也学得了三四成。因此虽非武功高手,却也算得是当世武林中数一数二逃

命的“高脚”。

洪教主吼声连连,连发数掌。韦小宝躲开了两掌,第三掌终于闪避不了,砰的一声,正

中后心,两个筋斗翻了出去。幸好洪教主重伤之余,掌力大减,韦小宝又有宝衣护身,虽然

给打得昏天黑地,却也并未受伤。他正要爬起,突觉肩头一紧,已被洪教主双手揪住。

这一来,他一颗心当真要从胸腔中跳了出来,大骇之下,当真是饥不择食,慌不择路,

一低头,便从洪教主胯下钻了国去,蓦地想道,这正是洪教主当年所教“救命三招”之一的

上半截,这招叫做“贵妃骑牛”还是“西施骑羊”,这当儿那里还记得起?奋力纵跃,翻身

骑上了洪教主的头颈。

这一招本来他并未练熟,就算练得精熟,要使在洪教主这一等一的大高手身上,那也绝

无可能。但洪教主奋战神龙教四高手,在发现夫人舍己而去之时,心神慌乱,接连受伤,此

时肩头雁瓴刀深砍入骨,小腹又插入了一支判官笔,急奔数百丈之后流血无数,内力垂尽,

双手揪住韦小宝时早已酸软无立,被他一挣便即挣脱,骑入了颈中。

韦小宝骑上了他肩头,生怕掉将下来,自然而然的便伸手抱住他头,双手中指正好按在

他眼皮上。洪教主脑海中陡然如电光般一闪,记得当年自己教他这一招,一骑上敌人项颈,

立即便须挖出敌人眼珠,想不到自己一世英雄,到头来竟命丧这小顽童之手,而他所使的招

数,却又是自己所授,当真是报应不爽了,想起自己一生杀人无算,受此果报也不算冤枉,

不禁长叹一声,垂下了双手。这口气一松,再也支持不住,仰天便倒。

韦小宝还道他使什么厉害家数,急忙跃出逃开。只听得洪教主喘息道:“阿荃,阿荃,

你……你过来。”洪夫人向他走近几步,但离他身前一丈多远便站住了。洪教主道:“你肚

里……的孩子,究竟……究竟是谁的?”洪夫人摇头道:“你何必定要知道?”说着忍不住

斜眼向韦小宝瞧了一眼,脸上一阵晕红。

洪教主又惊又怒,喝道:“难道……难道是这小鬼?”洪夫人咬住下唇,默不作声,那

显然便是默认了。洪教主大叫:“我杀了这小鬼!”纵身向韦小宝扑去。

但见洪教主满脸是血,张开大口,露出残缺不全的焦黄牙齿,双手也满是鲜血淋漓,这

般扑将过来,韦小宝只吓得魂不附体,缩身一窜,又从洪夫人胯下钻了过去,躲在她身后。

洪夫人双臂张开,正面对着洪教主,淡淡的道:“你威风了一世,也该够了!”

洪教主身在半空,最后一口真气也消得无影无踪,拍哒一声,摔在洪夫人脚边,恶狠狠

的道:“我是教主,你们……你们都该听我……听我的话,为什么……为什么……都反我?

你们……你们都不对,只有……只有我对。我要把你们一个个都杀了,只有我一人才……才

仙福永享……寿……与天……天……天……”最后这个“齐”字终于说不出口,张大了口,

就此气绝,双目仍是大睁。

韦小宝爬开几步,翻身跃起,又逃开数丈,这才转身,只见洪教主躺在地上毫不动弹,

过了良久,走上两步,摆定了随时发足奔逃的姿势,问道:“他死了没有?”洪夫人叹了口

气,轻声道:“死了。”韦小宝又走上两步,问道:“他……他怎么不闭上眼?”

突然间拍的一声响,脸上重重吃了个耳光,跟着右耳又被扭住,正是建宁公主。她又在

韦小宝屁股上踢了一脚,骂道:“你这小王八蛋,他不闭眼,因为你偷了他老婆。你……你

怎么又跟这个不要脸的女人勾搭上了。”

洪夫人哼了一声,伸手提起建宁公主后领,拍的一声,也重重打了她个耳光,一挥手,

公主向后便跌。这一来韦小宝可就苦了,公主右手仍是扭住他耳朵,她身子后跌,只带得韦

小宝耳朵剧痛,扑在她身上。洪夫人喝道:“你说话再没规矩,我立刻便毙了你。”

公主大怒,跳起身来,便向洪夫人冲去。洪夫人左足一勾,公主又扑地倒了。公主第三

次冲起再打,又给摔了个筋斗,终于知道自己武功跟人家实在差得太远,坐在地上,又哭又

骂。她可不敢骂洪夫人,口口声声只是:“小王八蛋!死太监!小畜生!臭小桂子!”

韦小宝抚着耳朵,只觉满手是血,原来耳朵根已被公主扯破了长长一道口子。

洪夫人低声道:“我跟他总是夫妻一场,我把他安葬了,好不好?”语声温柔,竟是向

韦小宝恳求准许一般。韦小宝又惊又喜,忙道:“好啊,自该将他葬了。”拾起地下的一根

判官笔,和洪夫人两人在沙滩上掘坑,方怡和沐剑屏过来相助,将洪教主的尸身埋入。

洪夫人跪下磕了几个头,轻声说道:“你虽然强迫我嫁你,可是……可是成亲以来,你

自始自终待我很好。我却从来没真心对你。你死而有知,也不用放在心上了。”说着站起身

来,不禁泪水扑簌簌的掉了下来。

她怔怔的悄立片刻,拭干了眼泪,问韦小宝道:“咱们就在这里住下去呢,还是回到中

原去?”韦小宝搔头道:“这地方万万住不得,洪教主,陆先生他们的恶鬼,非向我们索命

不可,当真乖乖不得了。不过回去中原,小皇帝又要捉我杀头,最好……最好是找个太平的

地方躲了起来。”突然间想到一个所在,喜道:“有了。咱们去通吃岛,那里既没恶鬼,小

皇帝又找我不到。”洪夫人问道:“通吃岛在那里?”韦小宝向西一指,笑道:“那边这个

小岛,我叫它通吃岛。”洪夫人点头道:“你既喜欢去,那就去罢。”不知如何,对他竟是

千依百顺。

韦小宝大乐,叫道:“去,去,大家一起都去!”过去扶起公主,笑道:“大伙儿上船

罢!”公主挥手便是一掌,韦小宝侧头躲过。公主怒道:“你去你的,我不去!”韦小宝

道:“这岛上有许多恶鬼,无头鬼,断脚鬼,有给大炮轰出了肠子的拖肠鬼,有专摸女人大

肚子的多手鬼……”公主听得害怕之极,顿足道:“还有你这专门胡说八道的嚼蛆鬼。”左

足飞出,在韦小宝屁股上重重一脚。韦小宝“啊”的一声,跳了起身来。

洪夫人缓步走过去。公主退开几步。洪夫人道:“以后你再打韦公子一下,我打你十

下,你踢他一脚,我踢你十脚。我说过的话,从来算数。”公主气得脸色惨白,怒道:“你

是他什么人,要你这般护着他?你……你自己老公死了,就来抢人家的老公。”方怡插口

道:“你自己的老公,还不是死了?”公主怒极,骂道:“小贱人,你的老公也死了。”

洪夫人缓缓的道:“以后你再敢说一句无礼的言语,我叫你一个人在这岛上,没一个人

陪你。”公主心想这泼妇说得出做得到,当真要自己一个人在这岛上住,这许多拖肠鬼,多

手鬼拥将上来,那便如何是好?她一生养尊处优”颐指气使,这时只好收拾起金枝玉叶的横

蛮脾气,乖乖的不再作声。韦小宝大喜,心想:“这个小恶婆娘今日遇到了对头,从此有人

制住她,免得她一言不合,伸手便打。”举手摸摸自己被扯伤的耳朵,兀自十分疼痛。

洪夫人对方怡道:“方姑娘,请你去吩咐船夫,预备开船。”方怡道:“是。”又道:

“夫人怎地对属下如此客气,可不敢当。”洪夫人微笑道:“咱们今后姊妹相称,别再什么

夫人属下的了。你叫我荃姊姊,我就叫你怡妹妹罢。那毒丸的解药,上船后就给你服,从此

以后,再也不用担心了。”方怡和沐剑屏都欢喜之极。

一行人上得船来,舟子张帆向西。韦小宝左顾右盼,甚是得意。洪夫人果然取出解药,

给方怡服了,又打开船上铁箱,取出韦小宝的匕首,“含沙射影”暗器,银票等物,还给了

他。曾柔等人的兵刃也都还了。

韦小宝笑道:“今后我也叫你荃姊姊,好不好?”洪夫人喜道:“好啊。咱们排一排年

纪,瞧是谁大谁小。”各人报了生日年月,自然是洪夫人苏荃最大,其次是方怡,更其次是

公主。曾柔,沐剑屏和韦小宝三人同年,曾柔大了他三个月,沐剑屏小了他几天。

苏荃,方怡等四女姊姊妹妹的叫得甚是亲热,只公主在一旁含怒不语。苏荃道:“她是

公主殿下,不愿和我们平民百姓姊妹相称,大家还是称她公主殿下罢。”公主冷冷的道:

“我可不敢当。”想到她们联群结党,自己孤零零的,而这没良心的死太监小桂子,看来也

是向着她四人的多,向着自己的少,伤心之下,忍不住放声大哭。

韦小宝挨到她身边,拉着她手安慰,柔声道:“好啦,大家欢欢喜喜的,别哭……”公

主扬起手来,一巴掌打了过去,猛地里想起苏荃说过的话来,这一掌去势甚重,无法收住,

只得中途转向,拍的一声,却打在自己胸口,“啊”的一声,呼了出来。众人忍不住都哈哈

大笑。公主更是气苦,伏在韦小宝怀里大哭。韦小宝笑道:“好啦,好啦。大家不用吵架,

咱们来赌,我来做庄。”

可是在洪教主的铁箱中仔细寻找,韦小宝那两颗骰子确再也找不到了,自是陆高轩在搜

查他身边之时,将两颗骰子随手抛了。韦小宝闷闷不乐。苏荃笑道:“咱们用木头来雕两粒

骰子罢。”韦小宝道:“木头太轻,掷下去没味道的。”

曾柔伸手入怀,再伸手出来时握成了拳头,笑道:“你猜这是什么?”韦小宝道:“猜

铜钱吗?那也好。总胜过了没得赌。”曾柔笑道:“你猜几枚?”韦小宝笑道:“三枚。”

曾柔摊开手掌,一只又红又白的手掌中,赫然是两粒骰子。韦小宝“啊”的一声大叫,跳起

身来,连问:“那里来的?那里来的?”曾柔轻笑一声,把骰子放在桌上。

韦小宝一把抢过,掷了一把又一把,兴味无穷,只觉得这两枚骰子两边轻重时时不一,

显是灌了水银的假骰子,心想曾柔向来斯文腼腆,怎会去玩这假骰子骗人钱财?一凝思间,

这才想起,心下一阵喜欢,反过左手去搂住了她腰,在她脸上一吻,笑道:多谢你啦,柔姊

姊,多亏你把我这两颗骰子一直带在身边。”

曾柔满脸通红,逃到外舱。原来那日韦小宝和王屋派众弟子掷骰赌命,放了众人,曾柔

临出营帐时向他要了这两颗骰子去。韦小宝早就忘了,曾柔却一直贴身而藏。

骰子虽然有了,可是那几个女子却没一个有赌性,虽然凑趣陪他玩耍,但赌注既小,输

赢又是满不在乎,玩不到一顿饭功夫,大家就毫不起劲,比之在扬州的妓院,赌场,宫中,

军中等的滥赌狠赌,局面实有天壤之别。韦小宝意兴索然,嚷道:“不玩了,不玩了,你们

都不会的。“想起今后在通吃岛避难,虽有五个美人儿相陪,可是没钱赌,没戏听,这日子

可也闷得很。再说,在岛上便有千万两金子,银子,又有何用?金银既同泥沙石砾一般,赢

钱也就如同泥沙石砾了。而双儿生死如何,阿珂又在何处,时时挂在心头,岂能就此撇下她

两个不理?

他越想越没趣,说道:“咱们还是别去通吃岛罢。”苏荃道:“那你说去那里?”韦小

宝想了想,道:“咱们都去辽东,去把那个大宝藏挖了出来。”苏荃道:“大家安安稳稳的

在荒岛上过太平日子,不很好吗?就算掘到了大宝藏,也没什么用。”韦小宝道:“金银珠

宝,成千上万,怎会没用?”方怡道:“鞑子皇帝一定派了兵马到处捉你,咱们还是躲起来

避避风头,过得一两年,事情淡了下来,你爱去辽东,那时大伙儿再去,也还不迟。”

韦小宝问曾柔和沐剑屏:“你两个怎么说?”沐剑屏道:“我想师姊的话很是。”曾柔

道:“你如嫌气闷,咱们在岛上就只躲几个月罢。”见韦小宝脸有不豫之色,又道:“我们

天天陪你掷骰子玩儿,输了的罚打手心,好不好?”韦小宝心想:“***,打手心有什么

好玩?”但见她脸带娇羞,神态可爱,不禁心中一荡,说道:“好,好,就听你们的。”

方怡站起身来,微笑道:“过去我对你不住,我去做几个菜,请你喝酒,算是向你陪

罪,好不好呢?”韦小宝更是高兴,忙道:“那可不敢当。”方怡走到后梢去做菜。

方怡烹饪手段着实了得,这番精心调味,虽然舟中作料不齐,仍教人人吃得赞声不绝。

韦小宝叫道:“咱们来猜拳。”沐剑屏,曾柔和公主三人不会猜拳,韦小宝教了她们,

“哥俩好”,“五经魁首”,“四季平安”的猜了起来。公主本来闷闷不乐,猜了一会拳,

喝得几杯酒,便也有说有笑起来。

在船中过得一宵,次日午后到了通吃岛。只见当日清军扎营的遗迹犹在,当日权作中军

帐的茅屋兀自无恙,但韦小宝大将军指挥若定的风光,自然荡然无存了。

韦小宝也不在意下,牵着方怡的手笑道:“怡姊姊,那日就是在这里,你骗了我上船,

险些儿将这条小命,送在罗刹国。”方怡吃吃笑道:“我跟你陪过不是了,难道还要向你叩

头陪罪不成?”韦小宝道:“那倒不用。不过好心有好报,我吃了千辛万苦,今日终究能真

正陪着你了。”沐剑屏在后叫道:“你们两个在说些什么,给人家听听成不成?”方怡笑

道:“他说要捉住你,在你脸上雕一只小乌龟呢。”

苏荃道:“咱们别忙闹着玩,先办了正经事要紧。”当即吩咐船夫,将船里一应粮食用

具,尽数搬上岛来,又吩咐将船上的帆篷,篙桨,绳索,船尾木舵都拆卸下来,搬到岛上,

放入悬崖的一个山洞之中。韦小宝赞道:“荃姊姊真细心,咱们只须看住这些东西,这艘船

便开不走,不用担心他们会逃走。”

话犹未了,忽听得海上远远砰的一响,似是大炮之声,六人都吃了一惊,向大海望去。

只见海面上白雾弥漫,雾中隐隐有两艘船驶来,跟着又是砰砰两响,果然是船上开炮。

韦小宝叫道:“不好了!小皇帝派人来捉我了。”曾柔道:“咱们快上船逃罢。”苏荃

道:“帆舵都在岸上,来不及装了,只好躲了起来,见机行事。”六人中除了公主,其余五

人都是多历艰险,倒也并不如何惊慌。苏荃又道:“不管躲得怎么隐秘,终究会给官兵搜出

来。怎么躲到那边崖上的山洞里,官兵只能一个个上崖进攻,来一个杀一个,免得给他们一

拥而上。”韦小宝道:“对,这叫做一夫当关,瓮中捉鳖。”苏荃微笑道:“对了!”

公主却忍不住哈哈大笑。韦小宝瞪眼道:“有什么好笑?”公主抿嘴笑道:“没什么。

你的成语用得真好,令人好生佩服。”韦小宝这三分自知之明倒也有的,料想必是自己成语

用错了,向公主瞪了一眼。

六人进了山洞。苏荃挥刀割些树枝,堆在山洞前遮住身形,从树枝孔隙间向外望去。只

见两艘船一前一后,笔直向通吃岛驶来。后面那艘船还在不住发炮,炮弹落在前船四周,水

柱冲起。韦小宝道:“后面这船在开炮打前面那艘。”苏荃道:“但愿如此。只不过他们来

到岛上,见到船夫,一问就知,非来搜寻不可。就算我们抢先杀了船夫,也来不及掩埋尸首

了。”韦小宝道:“前面的船怎地不还炮?真是没用。最好你打我一炮,我打你一炮,大家

都打中了,两艘船一起沉入海底。”

前面那船较小,帆上吃满了风,驶得甚快。突然一炮打来,桅杆断折,帆布烧了起来。

韦小宝等忍不住惊呼。前船登时倾侧,船身打横,跟着船上放下小艇,十余人跳入艇中,举

桨划动。其时离岛已近,后船渐渐追近,水浅不能靠岸,船上也放下小艇,却有五艘。

前面一艘逃,后面五艘追。不多时,前面艇中十余人跳上了沙滩,察看周遭情势。有人

纵声呼道:“那边悬崖可以把守,大家到那边去。”

韦小宝听这呼声似是师父陈近南,待见这十余人顺着山坡奔上崖来。奔到近处,一人手

执厂剑,站在崖边指挥,却不是陈近南是谁?

韦小宝大喜,从山洞中跃出,叫道:“师父,师父!”陈近南一转身,见是韦小宝,也

是惊喜交集,叫道:“小宝,怎么你在这里?”韦小宝飞步奔近,突然一呆,只见过来的十

余人中一个姑娘明眸雪肤,竟是阿珂。

他大叫一声:“阿珂!”抢上前去。却见她身后站着一人,赫然是郑克爽。

既见阿珂,再见郑克爽,原是顺理成章之事,但韦小宝大喜若狂之下,再见到这讨厌家

伙,登时一颗心沉了下来,呆呆站定。

旁边一人叫道:“相公!”另一人叫道:“韦香主!”他顺口答应一声,眼角也不向二

人斜上一眼,只是痴痴的望向阿珂。忽觉一双柔软的小手伸过来握住了他左掌,韦小宝身子

一颤,转头去看,只见一张秀丽的面庞上满是笑容,眼中却泪水不住流将下来,却是双儿。

韦小宝大喜,一把将她抱住,叫道:“好双儿,这可想死我了。”一颗心欢喜得犹似要炸开

来一般,刹时之间,连阿珂也忘在脑后了。

陈近南叫道:“冯大哥,风兄弟,咱们守住这里通道。”两人齐声答应,各挺兵刃,并

肩守住通上悬崖的一条窄道,原来一个是冯锡范,一个是风际中。

韦小宝突然遇到这许多熟人,只问:“你们怎么会到这里?”双儿道:“风大爷带着我

到处找你,遇上了陈总舵主,打听到你们上了船出海,于是……于是……”说到这里,喜欢

过度,喉头哽着说不下去了。

这时五艘小艇中的追兵都已上了沙滩,从崖上俯视下去,都是清兵,共有七八十人。当

先一人手执长刀,身形魁梧,相隔远了,面目看不清楚,那人指挥清兵布成了队伍。一队人

远远站定,那将军一声令下,众兵从背上取下长弓,从箭壶里取出羽箭,搭在弓上,箭头对

准了悬崖。

陈近南叫道:“大家伏下!”遇上了这等情景,韦小宝自不用师父吩咐,一见清兵取弓

在手,早就稳稳妥妥地缩在一块岩石之后。只听那将军叫道:“放箭!”登时箭声飕飕不

绝。悬崖甚高,自下而上的仰射,箭枝射到时劲力已衰。

冯锡范和风际中一挺长剑,一持单刀,将迎面射来的箭格打开去。

冯锡范叫道:“施琅,你这不要脸的汉奸,有胆子就上来,一对一跟老子决一死战。”

韦小宝心道:“原来下面带兵的是施琅。行军打仗,这人倒是一把好手。”只听施琅叫道:

“你有种就下来,单打独斗,老子也不怕你。”冯锡范道:“好!”正要下去。陈近南道:

“冯大哥,别上他当。这人卑鄙无耻,什么事都做得出。”冯锡范只走出一步,便即住足,

叫道:“你说单打独斗,干吗又派五艘小艇……***,是六艘,连我们的艇子也偷去了,

臭汉奸,你叫小艇去接人,还不是想倚多为胜吗?”

施琅笑道:“陈军师,冯队长,你两位武功了得,施某向来佩服。常言道识时务者为俊

杰,还是带了郑公子下来,一齐投降了罢。皇上一定封你两位做大大的官。”

施琅当年是郑成功手下的大将,和周全斌,甘辉,马信,刘国轩四人合称“五虎将”。

陈近南是军师。冯锡范武功虽强,将略却非所长,乃是郑成功的卫士队长。施琅和陈冯二人

并肩血战,久共患难,这时对二人仍以当年的军衔相称。悬崖和下面相距七八丈,施琅站得

又远,可是他中气充沛,一句话送上崖来,人人听得清楚。

郑克爽脸上变色,颤声道:“冯师父你……你不可投降。”冯锡范道:“公子放心。冯

某只教有一口气在,决不能投降鞑子。”陈近南虽知冯锡范阴险奸诈,曾几次三番要加害自

己,要保郑克爽图谋延平郡王之位,但此时他说来大义凛然,好生相敬,说道:“冯大哥,

你我今日并肩死战,说什么也要保护二公子周全。”冯锡范道:“自当追随军师。”郑克爽

道:“军师此番保驾有功,回到台湾,我必奏明父王,大大的……大大的封赏。”陈近南

道:“那是属下份当所为。”说着走向崖边察看敌情。

韦小宝笑道:“郑公子,大大的封赏倒也不必。你只要不翻脸无情,害我师父,就多谢

你啦。”郑克爽向他瞪了一眼。

韦小宝低声道:“师姊,咱们不如捉了郑公子,去献给清兵罢。”阿珂啐道:“一见了

面,就不说好话。你怎么又来吓他?”韦小宝笑道:“吓几下玩儿,又吓不死的。就算吓死

了,也不打紧。”阿珂呸了一声,突然间脸上一红,低下头去。

韦小宝问双儿:“大家怎么在一起了?”双儿道:“陈总舵主带了风大爷和我出海找

你。我想起你曾到这通吃岛来过,跟陈总舵主说了,便到这里来瞧瞧。途中凑巧见到清兵炮

船追赶郑公子,打沉了他座船,我们救了他上船,逃到这里。谢天谢地,终于见到了你。”

说到这里,眼圈又红了。

韦小宝伸手拍拍她肩头,说道:“好双儿,这些日子中,我没一天不记着你。”这句话

倒不是口是心非,阿珂和双儿两个,他每天不想上十次,也有八次,倒还是记挂双儿的次数

多了些。

陈近南叫道:“众位兄弟,乘着鞑子援兵未到,咱们下去冲杀一阵。否则再载得六艇鞑

子兵来,就不易对付了。”众人齐声称是。这次来到岛上的十余人中,除了陈,冯,郑,风

以及阿珂,双儿外,尚有天地会众八人,郑克爽的卫士三人。陈近南道:“郑公子,陈姑

娘,小宝,双儿,你们四个留在这里。余下的跟我冲!”长剑一挥,当先下崖。冯锡范,风

际中和其余十一人跟着奔下,齐声呐喊,向清兵队疾冲而前。清兵纷纷放箭,都给陈,冯,

风三人格打开了。

先前乘船水战,施琅所乘的是大战船,炮火厉害,陈近南等只有挨打的份儿。这时近身

接战,清兵队中除了施琅一人之外,余下的都武功平平,怎抵得住陈,冯,风三个高手?天

地会兄弟和郑府卫士身手也颇了得,这十四个人一冲入阵,清兵当者披靡。

韦小宝道:“师姊,双儿,咱们也下去冲杀一阵。”阿珂和双儿同声答应。郑克爽道:

“我也去!”眼见韦小宝拔了匕首在手,冲下崖去,双儿和阿珂先后奔下。郑克爽只奔得几

步,便停步不前,心想:“我是千金之体,怎能跟这些属下同去犯险?”叫道:“阿珂,你

也别去罢!”阿珂不应,紧随在韦小宝身后。

韦小宝武功虽然平平,但身有四宝,冲入敌阵之中,却是履险如夷。那四宝?第一宝,

匕首锋锐,敌刃必折;第二宝,宝衣护身,刀枪不入;第三宝,逃功精妙,追之不及;第四

宝,双儿在侧,清兵难敌。侍此四宝而和高手敌对,固然仍不免落败,但对付清兵却绰绰有

余,霎时间连伤数人,果然是威风凛凛,杀气腾腾,心想:“当年赵子龙长坂坡七进七出,

那也不过如此。说不定还是我韦小宝……”

众人一阵冲杀,清兵四散奔逃。陈近南单战施琅,一时难解难分。冯锡范和风际中却将

众兵将杀得犹如砍瓜切菜一般,不到一顿饭时分,八十多名清兵已死伤了五六十人,残兵败

将纷纷奔入海中。众水军水性精熟,忙向大船游去。这一边天地会的兄弟死了二人,重伤一

人,余下的将施琅团团围住。

施琅钢刀翻飞,和陈近南手中长剑斗得甚是激烈,虽然身陷重围,却丝毫不惧。韦小宝

叫道:“施将军,你再不抛刀投降,转眼便成狗肉之酱了。”施琅凝神接战,对旁人的言行

不闻不见。

斗到酣处,陈近南一声长啸,连刺三剑,第三剑上已和施琅的钢刀黏在一起。他手腕抖

动,急转了两个圈子,只听得施琅“啊”的一声,钢刀脱手飞出。陈近南剑尖起处,指住了

他咽喉,喝道:“怎么说?”施琅怒道:“你打赢了,杀了我便是,有什么话好说?”陈近

南道:“这当儿你还在自逞英雄好汉?你背主卖友,英雄好汉是这等行径吗?”

施琅突然身子一仰,滚倒在地,这一个打滚,摆脱了喉头的剑尖,双足连环,疾向陈近

南小腿踢去。陈近南长剑竖立,挡在腿前。施琅这两脚倘若踢到,便是将自己双足足踝送到

剑锋上去,危急中左手在地上一撑,两只脚硬生生的向上虚踢,一个倒翻筋斗向后跃出,待

得站起,陈近南的剑尖又已指在他喉头。

施琅心头一凉,自知武功不是他对手,突然问道:“军师,国姓爷待我怎样?”

这句话问出来,却大出陈近南意料之外。刹那之间,郑成功和施琅之间的恩怨纠葛,在

陈近南脑海中一幌而过,他叹了口气,说道:“平心而论,国姓爷确有对你不住地方。可是

咱们受国姓爷大恩,纵然受了冤屈,又有什么法子?”

施琅道:“难道要我学岳飞含冤而死?”

陈近南厉声道:“就算你不能做岳飞,可也不能做秦桧,你逃得性命,也就是了。男子

汉大丈夫,岂能投降鞑子,去做那猪狗不如的汉奸?”施琅道:“我父母兄弟,妻子儿女又

犯了什么罪,为什么国姓爷将他们杀得一个不剩?他杀我全家,我便要杀他全家报仇!”陈

近南道:“报仇事小,做汉奸事大。今日我杀了你,瞧你有没有面目见国姓爷去。”

施琅脑袋一挺,大声道:“你杀我便了。只怕是国姓爷没脸见我,不是我没脸见他。”

陈近南厉声道:“你到这当口,还是振振有词。”欲待一剑刺入他咽喉,却不由得想到

昔日战阵中同生共死之情。施琅在国姓爷部下身先士卒,浴血苦战,功劳着实不小,若不是

董夫人干预军务,侮慢大将,此人今日定是台湾的干城,虽然投敌叛国,绝无可恕,但他全

家无辜被戮,实在也是其情可悯,说道:“我给你一条生路。你若能立誓归降,重归郑王爷

麾下,今日就饶了你性命。今后你将功赎罪尽力于恢复大业,仍不失为一条堂堂汉子。施兄

弟,我良言相劝,盼你回头。”最后这句话说得极是恳切。

施琅低下了头,脸有愧色,说道:“我若再归了台湾,岂不成了反覆无常的小人?”

陈近南回剑入鞘,走近去握住他手,说道:“施兄弟,为人讲究的是大义大节,只要你

今后赤心为国,过去的一时糊涂,又有谁敢来笑你?就算是关王爷,当年也降过曹操。”

突然背后一人说道:“这恶贼说我爷爷杀了他全家,我台湾决计容他不得。你快快将他

杀了。”陈近南回过头来,见说话的是郑克爽,便道:“二公子,施将军善于用兵,当年国

姓爷军中无出其右。他投降过来,于我反清复明大业有极大好处。咱们当以国家为重,过去

的私人怨仇,谁也不再放在心上罢。”

郑克爽冷笑道:“哼,此人到得台湾,握了兵权,我郑家还有命么?”陈近南道:“只

要施将军立下重誓,我以身家性命,担保他决无异心。”郑克爽冷笑道:“等他杀了我全家

性命,你的身家性命陪得起吗?台湾是我郑家的,可不是你陈军师陈家的。”

陈近南只气得手足冰冷,强忍怒气,还待要说,施琅突然拔足飞奔,叫道:“军师,你

待我义气深重,兄弟永远不忘。郑家的奴才,兄弟做不了……”

陈近南叫道:“施兄弟,回来,有话……”突然背心上一痛,一柄利刃自背刺入,从胸

口透了出来。

这一剑却是郑克爽在他背后忽施暗算。凭着陈近南的武功,便十个郑克爽俄杀他不得,

只是他眼见施琅已有降意,却被郑克爽骂走,知道这人将才难得,只盼再图挽回,万万料不

到站在背后的郑克爽竟会陡施毒手。

当年郑成功攻克台湾,派儿子郑经驻守金门、厦门。郑经很得军心,却行止不谨,和乳

母通奸生子。郑成功得知后愤怒异常,派人持令箭去厦门杀郑经。诸将认为是“乱命”,不

肯奉令,公启回禀,有“报恩有日,侯阙无期”等语。郑成功见部将拒命,更是愤怒,不久

便即病死,年方三十九岁。台湾统兵将领拥立郑成功的弟弟郑袭为主。郑经从金厦回师台

湾,打垮台湾守军而接延平王位。郑成功的夫人董夫人以家生祸变,王爷早逝,俱因乳母生

子而起,是以对乳母所生的克臧十分痛恨,极力主张立嫡孙克爽为世子。郑经却不听母言。

陈近南一向对郑经忠心耿耿,他女儿又嫁克臧为妻,董夫人和冯锡范等暗中密谋,知道要拥

立克爽,必须先杀陈近南,以免他从中作梗,数次加害,都被他避过。不料他救得郑克爽性

命,反而遭了此人毒手。这一剑突如其来,谁都出其不意。

冯锡范正要追赶施琅,只见韦小宝挺匕首向郑克爽刺去。冯锡范回剑格挡,嗤的一声,

手中长剑断为两截。但他这一剑内劲浑厚,韦小宝的匕首也脱手飞出。冯锡范跟着一脚,将

韦小宝踢了个筋斗,待要追击,双儿抢上拦住。风际中和两名天地会兄弟上前夹攻。

韦小宝爬起身来,拾起匕首,悲声大喊:“这恶人害死了总舵主,大伙儿跟他拼命!”

向郑克爽冲去。

郑克爽侧身闪避,挺剑刺向韦小宝后脑。他武功远较韦小宝高明,这一剑颇为巧妙,眼

见韦小宝难以避过,忽然斜刺里一刀伸过来格开,却是阿珂。她叫道:“别伤我师弟!”跟

着两名天地会兄弟攻向郑克爽。

冯锡范力敌风际中和双儿等四人,兀自占到上风,拍的一掌,将一名天地会兄弟打得口

喷鲜血而死。忽听得郑克爽哇哇大叫,冯锡范抛下对手,向郑克爽身畔奔去,挥掌又打死了

一名天地会兄弟。他知陈近南既死,这伙人以韦小宝为首,须得先行料理这小鬼,即伸掌往

韦小宝头顶拍落。

双儿叫道:“相公,快跑!”纵身扑向冯锡范后心。

韦小宝道:“你自己小心!”拔足便奔。

冯锡范心想:“我如去追这小鬼,公子无人保护。”伸左臂抱起郑克爽,向着韦小宝追

来。他虽抱着一人,还是奔得比韦小宝快了几分。

韦小宝回头一看,吓了一跳,伸手便想去按“含沙射影”的机括,这么脚步稍缓,冯锡

范来得好快,右掌已然拍到。这当儿千钧一发,如等发出暗器,多半已给他打得脑浆迸裂,

只得斜身急闪,使上了“神行百变”之技,逃了开去。

冯锡范这一下冲过了头,急忙收步,转身追去。韦小宝叫道:“我师父的鬼魂追来了!

来摸你的头了!”说得两句话,松了一口气,冯锡范又赶近了一步。后面双儿和风际中衔尾

急追,只盼截下冯锡范来。韦小宝东窜西奔,变幻莫测,冯锡范抱了郑克爽,身法究竟不甚

灵便,一时追他不上。双儿和风际中又在后相距数丈。

追逐得一阵,韦小宝渐感气喘,情急之下,发足便往悬崖上奔去。冯锡范大喜,心想你

这是自己逃入了绝境,眼见这悬崖除了一条窄道之,四面临空,更无退路,反而追得不这么

急了。只是韦小宝在这条狭窄的山路上奔跑,“神行百变”功夫便使不出来,他刚踏上崖

顶,冯锡范也已赶到。韦小宝大叫:“老婆、中老婆、小老婆,大家快来帮忙啊,再不出

来,大家要做寡妇了。”

他逃向悬崖顶之时,崖上五女早已瞧见。苏荃见冯锡范左臂中挟着一人,仍是奔跃如

飞,武功之强,比之洪教主也只稍逊一筹而已,早已持刀伏在崖边,待冯锡范赶到,刷的一

刀,拦腰疾砍。

冯锡范先前听见韦小宝大呼小叫,只道仍是扰乱人心,万料不到此处果然伏得有人,但

见这一刀招数精奇,着实了得,微微一惊,退了一步,大喝一声,左足微幌,右足突然飞

出,正中苏荃手腕。苏荃“啊”的一声,柳叶刀脱手,激飞上天。

韦小宝正是要争这顷刻,身子对准了冯锡范,右手在腰间“含沙射影”的机括上力掀,

嗤嗤嗤声响,一蓬绝细钢针急射而出,尽数打在冯锡范和郑克爽身上。

冯锡范大声惨叫,松手放开郑克爽,两人骨碌碌的从山道上滚了下去。双儿和风际中正

奔到窄道一半,见两人来势甚急,当即跃起避过。

郑冯二人滚到悬崖脚边,钢针上毒性已发,两人犹如杀猪似的大叫大嚷,不住翻滚。总

算何惕守入华山派门下之后,遵从师训,一切阴险剧毒从此摒弃不用,这“含沙射影”钢针

上所喂的只是麻药,并非致命剧毒,否则以当年五毒教教主所传的喂毒暗器,见血封喉,中

人立毙,冯郑二人滚不到崖底,早已气绝。饶是如此,钢针入体,仍是麻痒难当,两人全身

便似有几百只蝎子、蜈蚣一齐咬噬一般。冯锡范虽然硬朗,却也忍不住呼叫不绝。

韦小宝、双儿、风际中、苏荃、方怡、沐剑屏、公主、曾柔、阿珂等先后赶到,眼见冯

郑二人的情状,都相顾骇然。

韦小宝微一定神,喘了几口气,抢到陈近南身边,只见郑克爽那柄长剑穿胸而过,兀自

插在身上,但尚未断气,不由得放声大哭,抱起了他身子。

陈近南功力深湛,内息未散,低声说道:“小宝,人总是要死的。我……我一生为国为

民,无愧于天地。你……你……你也不用难过。”

韦小宝只叫:“师父,师父!”他和陈近南相处时日其实甚暂,每次相聚,总是担心师

父查考自己武功进境,心下惴惴,一门心思只是想如何搪塞推委,掩饰自己不求上进,极少

有什么感激师恩的心意。但此刻眼见他立时便要死去,师父平日种种不言之教,对待自己恩

慈如父的厚爱,立时充满胸臆,恨不得代替他死了,说道:“师父,我对你不住,你……你

传我的武功,我……我……我一点儿也没学。”

陈近南微笑道“你只要做好人,师父就很欢喜,学不学武功,那……那并不打紧。”韦

小宝道:“我一定听你的话,做好人,不……不做坏人。”陈近南微笑道:“乖孩子,你一

向来就是好孩子。”

韦小宝咬牙切齿的道:“郑克爽这恶贼害你,呜呜,呜呜,师父,我已制住了他,一定

将他斩成肉酱,替你报仇,呜呜,呜呜……”边哭边说,泪水直流。

陈近南身子一颤,忙道:“不,不!我是郑王爷的部属。国姓爷待我恩重如山,咱们无

论如何,不能杀害国姓爷的骨肉……宁可他无情,不能我无义,小宝,我就要死了,你不可

败坏我的忠义之名。你……你千万要听我的话……”他本来脸含微笑,这时突然脸色大为焦

虑,又道:“小宝,你答应我,一定要放他回台湾,否则,否则我死不瞑目。”

韦小宝无可奈何,只得道:“既然师父饶了这恶贼,我听你……听你吩咐便是。”

陈近南登时安心,吁了口长气,缓缓的道:“小宝,天地会……反清复明大业,你好好

干,咱们汉人齐心合力,终能恢复江山,只可惜……可惜我见……见不着了……”声音越说

越低,一口气吸不进去,就此死去。

韦小宝抱着他身子,大叫:“师父,师父!”叫得声嘶力竭,陈近南再无半点声息。

苏荃等一直站在他身畔,眼见陈近南已死,韦小宝悲不自胜,人人都感凄恻。苏荃轻抚

他肩头,柔声道:“小宝,你师父过去了。”

韦小宝哭道:“师父死了,死了!”他从来没有父亲,内心深处,早已将师父当作了父

亲,以弥补这个缺憾,只是自己也不知道而已;此刻师父逝世,心中伤痛便如洪水溃堤,难

以抑制,原来自己终究是个没父亲的野孩子。

苏荃要岔开他的悲哀之情,说道:“害死你师父的凶手,咱们怎生处置?”

韦小宝跳起身来,破口大骂:“辣块妈妈,小王八蛋。我师父是你郑家部属,我韦小宝

可没吃过你郑家一口饭,使过郑家一文钱。你***臭贼,你还欠了我一万两银子没还呢。

师父要我饶你性命,好,性命就饶了,那一万两银子,赶快还来,你还不出来吗?我割你一

刀,就抵一两银子。”口中痛骂不绝,执着匕首走到郑克爽身边,伸足向他乱踢。

郑克爽身上中的毒针远较冯锡范为少,这时伤口痛痒稍止,听得陈近南饶了自己性命,

当真大喜过望,可是债主要讨债,身边却没带银子,哀求道:“我……我回到台湾,一定加

十倍,不,加一百倍奉还。”韦小宝在他头上踢了一脚,骂道:“你这狼心狗肺、忘恩负义

的臭贼,说话有如放屁。这一万刀非割不可。”伸出匕首,在他脸颊上磨了两磨。

郑克爽吓得魂飞天外,向阿珂望了一眼,只盼她出口相求,突然想到:“不对,不对!

这小贼最心爱的便是阿珂,此刻她如出言为我说话,这小贼只有更加恨我,这一万刀就一刀

也少不了。”说道:“一百万两银子,我一定还的。韦香主,韦相公如果不信……”

韦小宝又踢了他一脚,叫道:“我自然不信!我师父信了你,你却害死了他!”心中悲

愤难禁,伸匕首便要在他脸上刺落。

郑克爽叫道:“你既不信,那么我请阿珂担保。”韦小宝道:“担保也没用。她担保过

你的,后来还不是赖帐。”郑克爽道:“我有抵押。”韦小宝道:“好,把你的狗头割下来

抵押,你还了我一百万两银子,我把你的狗头还你。”郑克爽道:“我把阿珂抵押给你!”

霎时之间,韦小宝只觉天旋地转,手一松,匕首掉落,嗤的一声,插入泥中,和郑克爽

的脑袋相距不过数寸。郑克爽“啊哟”一声,急忙缩头,说道:“我把阿珂押给你,你总信

了,我送了一百万两银子来,你再把阿珂还我。”韦小宝道:“那倒还可商量。”

阿珂叫道:“不行,不行。我又不是你的,你怎押我?”说着哭了出来。

郑克爽急道:“我此刻大祸临头,阿珂对我毫不关心,这女子无情无义,我不要了。韦

香主如肯要她,我就一万两银子卖断了给你。咱们两不亏欠,你不用割我一万刀了。”

韦小宝道:“她心里老是向着你,你卖断了给我也没用。”

郑克爽道:“她肚里早有了你的孩子,怎么还会向着我?”韦小宝又惊又喜,颤声道:

“你……你说什么?”郑克爽道:“那日在扬州丽春院里,你跟她同床,她有了孩子……”

阿珂大声惊叫,一跃而起,掩面向大海飞奔。双儿几步追上,挽住了她手臂拉了回来。

阿珂哭道:“你……你答应不说的,怎么……怎么又说了出来?你说话就如是放……

放……”虽在羞怒之下,仍觉这“屁”字不雅,没说出口来。

郑克爽见韦小宝脸上神色变幻不定,只怕他又有变卦,忙道:“韦香主,这孩子的的确

确是你的。我跟阿珂清清白白,她说要跟我拜堂成亲之后,才好做夫妻。你……你千万不可

多疑。”韦小宝问道:“这便宜老子,你又干么不做?”郑克爽道:“她自从肚里有了你的

孩子之后,常常记挂着你,跟我说话,一天到晚总是提到你。我听着好生没趣,我还要她来

做什么?”

阿珂不住顿足,脸上一阵红,一阵白,怒道:“你就什么……什么都说了出来。”这么

说,自是承认他的说话不假。

韦小宝大喜,道:“好!那就滚你***臭鸭蛋罢!”郑克爽也是大喜,忙道:“多

谢,多谢!祝你两位百年好合,这份贺礼,兄弟……兄弟日后补送。”说着慢慢爬起身来。

韦小宝呸了一声,在地上吐了口唾沫,骂道:“我这一生一世,再也不见你这臭贼。”

心想:“我答应师父今日饶他性命,日后却不妨派人去杀了他,给师父报仇。只要派的人不

是天地会的,旁人便不怪不到师父头上。”

三名郑府卫士一直缩在一旁,直到见韦小宝饶了主人性命,才过来扶住郑克爽,又将躺

在地下的冯锡范扶起。郑克爽眼望大海,心感踌躇。施琅所乘的战船已然远去,岸边还泊着

两艘船,自己乘过的那艘给清兵大炮轰得桅断帆毁,已难行驶,另一艘则甚完好,那显是韦

小宝等要乘坐的,决无让给自己之理。他低声问道:“冯师父,咱们没船,怎么办?”冯锡

范道:“上了小艇再说。”

一行人慢慢向海边行去。突然身后一人厉声喝道:“且慢!韦香主饶了你们性命,我可

没饶。”郑克爽吃了一惊,只见一人手执钢刀奔来,正是天地会好手风际中。郑克爽颤声

道:“你……你是天地会的兄弟,天地会一向受台湾延平王府节制,你……你……”风际中

厉声道:“我怎么样?给我站住!”郑克爽心中害怕,只得应了声:“是。”

风际中回到韦小宝身前,说道:“韦香主,这人害死总舵主,是我天地会数万兄弟不共

戴天的大仇人,决计饶他不得。总舵主曾受国姓爷大恩,不肯杀他子孙。韦香主又奉了总舵

主的遗命,不能下手。属下可从来没见过国姓爷,总舵主的遗命也不是对我而说。属下今日

要手刃这恶贼,为总舵主报仇。”

韦小宝右手手掌张开,放在耳后,侧头作倾听之状,说道:“你说什么?我耳朵忽然聋

了,什么话也听不见。风大哥,你要干什么事,不妨放手去干,不必听我号令。我的耳朵生

了毛病,唉,定是给施琅这家伙的大炮震聋了。”这话再也明白不过,风际中要杀郑克爽,

尽可下手,他决不阻止。

眼见风际中微有迟疑之意,韦小宝又道:“师父临死之时,只是叫我不可杀郑克爽,可

并没吩咐我保护他一生一世啊。只要我不亲自下手,也就是了。天下几万万人,个个可以杀

他,又有谁管得了?”

风际中一拉韦小宝的衣袖,道:“韦香主借一步说话。”两人走出十余丈,风际中停了

脚步,说道:“韦香主,皇上一直很喜欢你,是不是?”韦小宝大奇,道:“是啊,那又怎

样?”风际中道:“皇上要你杀总舵主,你不肯,自己逃了出来,足见你义气深重。江湖上

的英雄好汉,人人都是十分佩服。”

韦小宝摇了摇头,凄然道:“可是师父终究还是死了。”风际中道:“总舵主是给郑克

爽这小子害死的,不过皇上交给韦香主的差使,那也算是办到了……”韦小宝大是诧异,问

道:“你……你为什么说这……这等话?”

风际中道:“皇上心中,对三个人最是忌惮,这三人不除,皇上的龙庭总是坐不稳。第

一个是吴三桂,那不用说了。第二个便是总舵主,天地会兄弟遍布天下,反清复明的志向从

不松懈,皇上十分头痛。现今总舵主死了,除去了皇上的一件大事……”

韦小宝听到这里,脑海中突然灵光一闪:“是你,是你,原来是你!”

zgbl 发表于 2009-1-22 00:44:32

正文 第四十五回 尚余截竹为竿手 可有临渊结网心

韦小宝在天地会的所作所为,康熙无不备知底细,连得天地会中的暗语切口,也能背诵

如流,但韦小宝偷盗四十二章经,在神龙教任白龙使等情,康熙却全然不知。韦小宝仔细想

来,定是天地会中出了奸细,而且这人必是自己十分亲密之人。但青木堂这些老朋友个个赤

胆忠心,义气深重,决计不会去做奸细,出卖朋友。因此他心中虽然一直存了老大一个疑

团,却没半点端倪可寻,只觉此事十分古怪、难以索解而已。

此刻风际中这么一说,韦小宝蓦然省悟,心道:“我真该死,怎么会想不到此人身上。

那日小皇帝要我炮轰伯爵府,天地会众人之中,就只他一个不在王府里。这事已明白不过,

在伯爵府里的,决不会是奸细,否则大炮轰去,有谁逃得性命?只因他事先已经得悉因此先

行避开。唉我真是大傻瓜一个,他此刻倘若不说我还不是蒙在鼓里。”

风际中沉默寡言,模样老实之极,武功虽高,举止却和一个呆头木脑的乡下佬一般。韦

小宝偶尔猜测这奸细是谁,只想到口齿灵便、市侩一般的钱老本;举止轻捷、精明乖巧的徐

天川;办事周到、能干练达的高彦超;脾气暴躁、好酒贪杯的玄贞道人,连对见多识广、豪

爽慷慨的樊纲,以及近年来衰老体弱的李力世、说话尖酸刻薄的祁清彪,也都是曾猜疑过,

就是对这个半点不象奸细的风际中,从来不曾有过疑心。

突然又想:“那时候双儿也不在伯爵府,难道她……她也是奸细,也对不住我吗?”想

到此节,不由得心中一酸,但随即明白:“双儿是风际中故意带出去的。他知道这小丫头是

我的命根子,倘若轰死了她,此后事情拆穿,我定会恨他一世。他不过是皇上所派的一个奸

细,暗中通报些消息而已,天地会一灭,皇上便用他不着。我如在皇上面前跟他为难,他就

抵挡不住,因此不敢当真得罪了我。”

这些推想说来话长,但在当时韦小宝心中,只灵机一闪之间,便即明白,说道:“风大

哥,多谢你把双儿带出伯爵府,免得大炮轰死了她。”

风际中“啊”的一声,登时脸色大变,退后两步,手按刀柄,道:“你……你……”韦

小宝笑道:“你我心照不宣,皇上早就什么都是我说了。”风际中知道皇帝对他甚是宠爱,

此言自必不假,问道:“那你为什么不遵圣旨?”这一句话一问,那便是一切直承其事。

韦小宝微笑道:“风大哥,那你何必明知故问?这叫做忠义不能两全。皇上待我,那是

没得说的了,果真是皇恩浩荡,可是师父待我也不错啊。现下师父已经死了,我还没有什么

顾虑。就不知道皇上肯不肯赦我的死罪。”

风际中道:“眼下便有个将功赎罪的良机,刚才我说皇上决意要除去三个眼中钉,除了

吴三桂、陈近南之外,第三个便是盘踞台湾的郑经。咱们把郑经的儿子拿了,解去北京,说

不定便可逼得郑经归降。皇上这一欢喜,韦都统,你便有天大的死罪,皇上也都赦免了。”

他对韦小宝既不再隐瞒,口中也便改了称呼,叫他为“韦都统”,对总舵主也直斥其名。

韦小宝心下恼怒:“你这没义气的奸贼,居然敢叫我师父的名字。”但想到能和康熙言

归于好,却也当真开心,做不做官,那也罢了,时时能和小皇帝谈谈讲讲,实有无穷乐趣。

风际中又道:“韦都统,咱们回到北京,仍然不可揭穿了。天地会的那些人得知陈近南

死了,多半会推举你做总舵主。你义气深重,甘心抛却荣华富贵,伯爵不做,都是统不做,

只为了这件事,那一个不佩服韦都统的英雄豪气?”

韦小宝大是得意,问道:“大家当真这么说?你这可不是骗人?”风际中忙道:“不,

不……卑职决计不敢欺骗都统大人。”韦小宝心说:“他自称卑职,不知做的什么官?”虽

然好奇,却不敢问,一问便露出了马脚,“皇上早就什么都跟我说了”这话就不对了,转念

又想:“却不妨问他升了什么官。”微笑道:“你立了这场大功,皇上一定升了你的官,现

下是什么官儿了?”风际中道:“皇上恩典,赏了卑职当都是司。”

韦小宝心想:“原来是个芝麻绿豆小官,跟老子可差着***十七廿八级。”清朝官

制,伯爵是超品大官,骁骑营都统是从一品。汉人绿营武官最高的提督是从一品,总兵正二

品,此下是副将、参将、游击,才轮到都司。但瞧风际中的模样,脸上虽然仍是一副老实之

极的神气,眼光中已露出得意之色,便拱手笑道:“恭喜,恭喜。这是皇上亲手提拔的,与

众不同。”

风际中请了一个安,道:“今日还仗大人多多栽培。”韦小宝笑道:“咱们是自己人,

那有什么说的?给皇上办事,你本事大过我啊。”风际中道:“卑职那及大人的万一?回大

人:皇上吩咐卑职,若是见到大人,无论如何要大人回京,不可抗命违旨。卑职听皇上的口

气,对大人着实看重,可说是十分想念。这番立了大功,将台湾郑逆的儿子逮去北京,皇上

一欢喜,定然又会升大人的官。”

韦小宝心想:“我一直当你是老实人,原来这么会打官腔。”

风际中又道:“大人当上了天地会总舵主,将十八省各堂香主、各处重要头目通统调在

一起,说是为陈近南开丧,那时候一网打尽,教这些图谋不轨、大逆不道的反贼一个都逃不

了。这场大功劳,可比当日炮轰伯爵府更加大上十倍了。大人你想,当日你如遵旨杀了陈近

南、李力世这一干人,天地会的反贼各省都有,杀了一个总舵主,又会立一个总舵主,总是

杀不干净。只有大人自己当了总舵主,那才能斩草除根,永远绝了皇上的心腹大患。”

这一番言语,只听得韦小宝背上出了一身冷汗,暗想:“这条毒计果然厉害之极,料想

你自己也未必想得出,十九是小皇帝的计策。我回去北京,小皇帝多半会赦免我的大罪,可

是定要我去扑灭天地会。这一番他定有对我的妙法,再也逃不出他手掌心了。”越想越寒

心:“小皇帝要我投降,要打我屁股,那都不打紧,但逼我去做天地会的总舵主,将所有兄

弟一古脑儿杀了,这件事可万万干不得。这件事一做,普天下好汉个个操我的十八代祖宗,

死了之后也见不得师父。这里的大妞儿、小妞儿们,都是要打从心底里瞧不起。就算旁人不

理会,韦小宝良心虽然不多,总还有这么一丁点儿。”

他向风际中瞧了一眼,口中“哦哦”连声,心想:“我如不答应,我立时便跟我翻脸。

动起手来,我们这许多人打他一个,未必便输了。只是这厮武功挺高,我这些大妞儿、小妞

儿要是给他杀了一两个,那可乖乖不得了。咱们不妨再来玩一下‘含沙射影’。”沉吟道:

“去见皇上,我倒也是很高兴,只不过……只不过要杀了天地会这许多弟兄,未免太也不讲

义气,不够朋友,可得好好的商量商量。”

风际中道:“大人说得是。可是常言道得好:量小非君子,无毒不丈夫。”

韦小宝道:“对,对!无毒不丈夫……咦,啊哟,怎么郑克爽(应为土爽)这小子逃走

了?”

风际中吃了一惊,回头去瞧。韦小宝胸口对准了他,伸手正要去按毒针的机括,却见双

儿抢上前来,叫道:“相公,什么事?”

原来她见二人说之不休,一直关心,早在慢慢走近,忽听得韦小宝惊呼“啊哟”,当即

纵身而前。韦小宝这‘含沙射影’一射出,风际中固然打中,却也势必波及双儿,这时手指

已经碰到了机括,可就不敢按下去。

风际中一转头间,见郑克爽和冯锡范兀自站在岸边,并无动静,立知不妙,身子一矮,

反手已抓住了双儿,将她挡在自己身前。以双儿的武功,风际中本来未必一抓便中,只是突

然出手,双儿全无提防,当下给他抓中了手腕脉门,上身酸麻,登时动弹不得。风际中沉声

道:“韦大人,请你举起手来。”

偷袭的良机既失,双儿又被制住,韦小宝登落下风,便笑嘻嘻的道:“风大哥,你开什

么玩笑?”

风际中道:“韦大人这门无影无踪的暗器太过厉害,请你举起双手,否则的话,卑职只

好得罪了。”说着推着双儿向前,自己躲在她身后,教韦小宝发不得暗器。

苏荃、方怡、阿珂、曾柔等见这边起了变故,纷纷奔来。风际中心想:“这小子心爱这

小丫头,不敢动手,那些女人却不会爱惜她的性命。她们只爱这小子。”左手从腰间拔出钢

刀,手臂一长,刀尖指在韦小宝的喉头,喝道:“大家不许过来!”

苏荃等见韦小宝身处险境,当即停步,人人都是是又焦急,又奇怪,这风际中明明是韦

小宝的朋友,刚才还并肩抗敌,怎么在一转眼间,一言不合,便动起手来?料想定是韦小宝

要放郑克爽,风际中却要杀了他为陈近南报仇。

刀尖抵喉,韦小宝微微向后一仰,风际中刀尖跟着前推,喝道:“韦大人,请你别动,

钢刀不长眼睛,得罪莫怪,还是举起手来罢。”韦小宝无奈,双手慢慢举起,笑道:“风大

哥,你想升大官,发大财,还是对我客气一点好。”

风际中道:“升官发财固然重要,第一步还得保全性命。”突然身子微侧,抢到韦小宝

身后,伸手从他靴桶中拔出匕首,指住他后心,说道:“韦大人,你这把匕首锋利得很,卑

职曾见你使过几次。”

韦小宝只有苦笑,但觉背心上微痛,知道匕首剑尖已刺破了外衣,虽然穿着护身宝衣,

却挡不住这柄宝剑。风际中喝道:“你们大家都是转过身去,抛下兵刃。”

苏荃等见此情势,只得依言转身,抛下兵器。风际中尚有六名天地会兄弟站在一旁,向

着他们叫道:“大家都过来,我有话说。”那六人不明所以,走了过来。

风际中右肘一抬,拍的一声,手肘肘尖撞正韦小宝背心‘大椎穴’,左手钢刀挥出,擦

擦、拍拍、啊啊、哎唷几下声响,六名天地会兄弟已尽数中刀毙命。他在顷刻间连砍六人,

每一刀分别砍中了一人要害。出刀之快,砍杀之狠,实是罕见。苏荃等听得惨呼之声,一齐

回过身来,眼见六人尸横就地,或头、或颈、或胸、或背、或腰、或胁,伤口中都是鲜血泉

涌,众女无不惊呼失声,脸无人色。

原来风际中眼见已然破面,动起手来,自己只孤身一人,因此上抢先杀了这六名天地会

兄弟,一来立威镇慑,好教韦小宝及众女不敢反抗;二来也是少了六个敌人。这么一来,对

方人数虽多,却只剩下一个少年,七个女子。他左手长刀回过,又架在韦小宝颈中,说道:

“韦大人,咱们下船罢。”他想只须将韦小宝和郑克爽二人擒去呈献皇上,便是立了奇功。

这七个女人还是留在岛上,以免到得船中多生他患,自己手下留情,不杀七女,那也是预留

地步,免得和韦小宝结怨太深。皇上日后对这少年如何处置那是谁也料想不到之事。

众女见韦小宝受他挟制,都是心惊胆战,不知如何是好。建宁公主却大声怒骂:“你是

什么东西,胆敢如此无理?快快抛下刀子!”风际中哼了一声,并不理会。他曾随同韦小宝

护送她去云南就婚,识得公主,不敢出言挺撞。

公主见他不睬,更是大怒,世上除了太后、皇帝、韦小宝、苏荃四人之外,她是谁也不

放在眼内,俯身拾起地下一柄单刀,纵身而前,向风际中当头劈落。

风际中侧身避过。公主呼呼连劈三刀,风际中左右避让。倘若换作别个女子,他早已飞

腿将她踢倒。但提刀来砍的是皇帝御妹、金枝玉叶的公主,他心中所想的只是立功升官、报

效皇家,如何敢得罪了公主?当下只是闪避。公主骂道:“你这臭王八蛋奴才,站着不许

动!我要砍你的脑袋,怎么你这臭头转来转去,老是教我砍不中?我跟皇帝哥哥去说,把你

千刀万剐!”风际中大吃一惊,心想这女人说得出,做得到,她跟皇帝是兄妹之亲,自己只

是个芝麻绿豆小武官,怎斗得过公主?可是要听她吩咐,将自己的臭头稳摆不动,让殿下万

金之体的贵手提刀来砍,似乎总是有些难以奉命。

公主口中乱骂,钢刀左一刀、右一刀的不住砍削。风际中身子微侧略斜,轻轻易易的就

避过了,虽然每一刀相差不过数寸,却始终砍他不着。公主焦躁起来,横过钢刀,拦腰挥

去。风际中叫道:“小心!”纵身跃起,眼见她这一刀收势不住,砍向韦小宝的肩头,他身

在半空,左脚踹出,将韦小宝踹翻在地,同时借势跃出丈余。

双儿向前一扑,将韦小宝抱起,飞步奔开。

风际中大惊,提刀赶来。双儿武功了得,毕竟力弱,她比韦小宝还矮了半个头,横抱着

他只奔出数丈,风际中已然追近。韦小宝背心穴道被封,四肢不听使唤,只道:“放下我,

让我放暗器。”可是风际中来得好快,双儿要将韦小宝放下,让他发射‘含沙射影’暗器,

其势已然不及,危急之中,奋力将他身子抛了出去。

风际中大喜,抢过去伸手欲接,忽听得背后嗒的一声轻响,似是火刀、火石相撞,跟着

砰的一声巨响,他身子飞了起来,摔倒在地,扭了几下,就此不动了。

韦小宝倒在沙滩上,倒未受伤,一时挣扎着爬不起身,但见双儿身前一团烟雾,手里握

着一根短铳火枪,正是当年吴六奇和她结义为兄妹之时送给她的礼物。那是罗刹国的精制火

器,实是厉害无比。风际中虽然卓绝,这血肉之躯却也经受不起。

双儿自己也吓得呆了,这火枪一轰,只震得她手臂酸麻,手一抖,短枪掉在地下。

韦小宝惟恐风际中还没有死,抢上几步,胸口对准了他,按动腰间机括,一丛钢针射将

出去,尽数钉在他身上。但风际中毫不动弹,火枪一轰,早已死得透了。

众女齐声欢呼,拥将过来。七个女人再加上一个韦小宝,当真是七张八嘴,不折不扣,

你一言我一语,纷纷询问原由。韦小宝简略说了。

双儿和风际中相处甚久,一路上他诚厚质朴,对自己礼数周到,实是个极本分的老好

人,那知城府如此之深,越想越害怕。她转身拾起短枪,突然之间,明白了当年吴六奇与自

己义结兄妹的深意:这位武林奇人盼望韦小宝日后娶自己为妻,不过自己乃是丫环,身份不

配,作了天地会红旗香主的义妹之后,便大可嫁得天地会青木堂主了。她念及这位义兄的好

意,又见人亡枪在,不禁掉下泪来。

韦小宝转过身来,只见郑克爽等四人正走向海边,要上小艇,心想:“就这么让他杀了

师父,太太平平的离去,未免太便宜了。”当下手持匕首追上,叫道:“且慢!”郑克爽停

步回头,面如土色,说道:“韦……韦香主,你已经答应放我……放我们走了。”韦小宝冷

笑道:“我答应不杀你,可是没答应不砍下你一条腿。”冯锡范大怒,待要发作,但只是手

一提,便全身酸软,再也使不出半分力道。这时郑克爽已然心胆俱裂,双膝一软,跪倒在

地,说道:“韦……韦香主,你砍了我一条腿,我……我定然是活不成的了。”

韦小宝摇头道:“活得成的。你欠了我一百万两银子,说用阿珂来抵押。但她跟我拜过

天地,是我明媒正娶的老婆,肚里又有了我的孩子,自愿跟我。你怎能用我的老婆来向我抵

押?天下有没这个道理?”

这时苏荃、方怡、曾柔、公主等都已站在韦小宝身旁,齐声笑道:“岂有此理!”

郑克爽脑中早已一片混乱,但也觉此理欠通,说道:“那……那怎么办?”韦小宝道:

“我砍下你一条手臂、一条大腿作抵。你将来还了我一百万两银子,我把你的断臂、断腿还

你。”郑克爽道:“刚才你说阿珂卖断给你,作价一万两……一万两银子的欠账已一笔勾

销。”

韦小宝大摇其头,说道:“不成,刚才我胡里胡涂,上了你的大当。阿珂是我的老婆,

你怎能将我的老婆卖给我自己?好!我将你的母亲卖给你,作价一百万两,又将你的父亲卖

给你,作价一百万两,再将你的奶奶卖给你,作价一百万两,还把你的外婆卖给你,作价一

百万两……”郑克爽道:“我外婆已经死了。”韦小宝笑道:“死人也卖。我将你外婆的尸

首卖给你,死人打八折,作价八十万两万棺材奉送,不另收费。”

郑克爽听他越说越多,心想连死人也卖,自己的高祖、曾祖、高祖奶奶、曾祖奶奶一个

个都卖过来,那还了得,就算死人打八折,甚至七折六折,那也决计吃不消,这时不敢说不

买,只得哀求:“我……我实在买不起了。”韦小宝道:“好啊。你买不起了,就饶了你。

可是已经买了的却不能退货。你欠我三百八十万两银子,怎么归还?”

公主笑道:“是啊,三百八十万两银子,快快还来。”

郑克爽哭丧着脸道:“我身边一千两银子也没有,那里拿得出三百八十万两?”韦小宝

道:“也罢!没有银子,准你退货。你快将你的父亲、母亲、奶奶、死外婆,一起交还给

我。少一根头发也不行。”郑克爽料想这样胡缠下去,终究不是了局,眼望阿珂,只盼她来

说个情,可是她偏偏站得远远地,背转了身,决意置身事外。他心中大急,瞧韦小宝这般情

势,定是要砍去自己一手一足,不由得连连磕头,说道:“韦香主,我……我害了陈军师,

的确是罪该万死,只求你宽宏大量,饶了小人一命。就算是我欠了你老人家三百八十万两银

子,我……我一定设法归还。”

韦小宝见折磨得他如此狼狈,愤恨稍泄,说道:“那么你写下一张欠据来。”郑克爽大

喜,忙道:“是,是。”转身向卫士道:“拿纸笔来。”可是在这荒岛之上,那里有什么纸

笔?那卫士倒也机灵,当即撕下自己长衫下摆,说道:“那边死人很多,咱们蘸些血来写便

是。”说着便要去拖风际中的尸首。韦小宝左手一伸,抓住了郑克爽右腕,白光一闪,挥匕

首割下了他右手食指的一节。郑克爽大声惨叫。韦小宝道:“用你指上的血来写。”

郑克爽痛得全身发抖,一时手足无措。韦小宝道:“你慢慢写罢,要是血干了不够用,

我再割你第二根手指。”郑克爽忙道:“是,是!”那里还敢迟延,咬牙忍痛,将断了的食

指在衣裾上写道:“欠银三百八十万两正。郑克爽押。”写了这十三个字,痛得几欲晕去。

韦小宝冷笑道:“亏你堂堂的王府公子,平时练字不用功,写一张欠据,几个字歪歪斜

斜,全是败笔,没一个胜笔。”将衣裾接了过来,交给双儿,道:“你收下了。瞧瞧银码没

短写了罢?这人奸诈狡猾,别少写了几两。”

双儿笑道:“三百八十万两银子,倒没少了。”说着将血书收入怀中。

韦小宝哈哈大笑,对郑克爽下颏一脚踢去,喝道:“滚你死外婆的罢!”郑克爽一个跟

头,滚了出去。卫士抢上扶起,包了他手指伤口。两名卫士分别负起郑克爽和冯锡范,上了

一艘小艇,向海中划去。韦小宝笑声不绝,忽然想起师父惨死,忍不住又放声大哭。

郑克爽待不艇划出数十丈,这才惊魂略定,说道:“咱们去抢了大船开走,料得这群天

杀的狗男女追赶不上。”可是驶近大船,却见船队上无舵,一应船队具全无。冯锡范恨恨的

道:“这批狗男女收起来了。”眼见大海茫茫,波浪汹涌,小艇中无粮无水,如何能够远

航?郑克爽道:“咱们回去再求求那小贼,向他借船,最多又写三百八十万两欠据。”冯锡

范道:“他们也只有一艘船,怎么借给咱们?我宁可葬身鱼腹,也不愿再去向这小贼哀

求。”

郑克爽听他说得斩截,不敢违拗,只得叹了口气,吩咐三名卫士将小艇往大海中划去。

韦小宝等望着郑克爽的小艇划向大海,发现大船航行不得,这才划艇远去,都是忍不住

好笑。苏荃见韦小宝又哭又笑,总是难泯丧师之痛,要说些笑话引他高兴,便道:“这郑家

二公子奸诈之极,明明是想抢咱们的大船。小宝,你这三百八十万两银子,我瞧他是非赖不

可。”韦小宝道:“料想这家伙也是不会还的。”苏荃笑道:“你做什么都精明得很,可是

刚才这家伙把你自己的老婆卖给你,一万两银子就算清账,你想也不想,就没口子答应,定

是你爱阿珂妹子爱得胡涂了。那时候,他就是要你倒找一百万两银子,我瞧你也会答应。”

韦小宝伸袖子抹了抹眼泪,笑了起来,说道:“管他三七二十一,答应了再说,慢慢再跟他

算账。”方怡问道:“后来怎么才想起原来是吃了大亏?”

韦小宝搔了搔头,道:“杀了风际中之后,我心里再没什么担忧的事,忽然间脑子就清

楚起来了。”他本来也没对风际中有丝毫怀疑,只是内心深处,总隐隐觉得有个极大的祸

胎,到底是什么祸胎,却又说不出来,只是没来由的害怕着什么,待得风际中一死,立时如

释重负,舒畅之极,心想:“说不定我早就在害怕这贼,只是连自己也不知道而已。”

众人迭脱奇险,直到此刻,所有强敌死的死,逃的逃,岛上才得太平。人人都是感到心

力交瘁。韦小宝这时双脚有如千斤之重,支持不住,便躺在沙滩上休息。苏荃给他按摩背上

被风际中点过的穴道。

夕阳返照,水波摇幌,海面上有如万道金蛇竞相窜跃,景色奇丽无方。众女一个个坐了

下来。过不多时,韦小宝鼾声先作,不久众女先后都睡着了。

直到一个多时辰之后,方怡先行醒来,到韦小宝旧日的中军帐茅屋里弄了饭菜,叫众人

来吃。大堂上燃了两根松柴,照得通屋都明。八人团团围坐,吃过饭后,方怡和双儿将碗筷

收拾下去。

韦小宝从苏荃、方怡、公主、曾柔、沐剑屏、双儿、阿珂七女脸上一个个瞧过去,但见

有的娇艳,有的温柔,有的活泼,有的端丽,各有各的好处,不由得心中大乐,此时倚红偎

翠,心中和平,比之当日丽春院中和七女大被同眠的胡天胡帝,另有一番平安丰足之乐,笑

道:“当年我给这小岛取名为通吃岛,原来早有先见之明,知道你们七位姐姐妹妹都要做我

老婆,那是冥冥中自有天意,逃也逃不掉的了。从今而后,我们八个人住在这通吃岛上寿与

天齐,仙福永享。”

苏荃道:“小宝,这八个字不吉利,以后再也别说了。”韦小宝立时省悟,知她不愿意

听到任何与洪教主有关之事,忙道:“对,对!是我胡说八道。”苏荃道:“施琅和郑克爽

回去之后,多半会带了兵来报仇,咱们可不能在这岛上长住。”众人齐声称是。方怡道:

“荃姐姐,你?咱们到那里去才是?”苏荃眼望韦小宝,笑道:“还是听至圣宝的主意

罢。”韦小宝笑道:“你叫我至圣宝?”苏荃笑道:“若不是至圣宝,怎能通吃?”

韦小宝哈哈大笑,道:“我名字中有个宝字,本来只道是个小小的宝一对,什么一对

五,板凳两张,原来是至圣宝。”眼望众女一齐瞧着自己,微一沉吟,说道:“中原是去不

得的。神龙岛离这里太近,那也是不好。总得去一个又舒服、又没人的地方。”

可是没人的荒僻地方一定不舒服,舒服的地方一定又人多。何况韦小宝心目中的舒服,

既要赌博,又要看戏文、听说书,诸位般杂耍、唱曲、菜肴、点心、美貌姑娘无一不是越多

越繁华之地那是决计难以住得开心的了他一想到这些风流热闹,孝心忽动说道:“我们在这

里相聚也算是十分有趣只不知我娘一个人孤苦伶仃的,又是怎样?”

众女从来没听过他提起自己的母亲,均想他有此孝心,倒也难得,齐问:“你娘这时候

在那里?”有的更想:“你娘便是我的婆婆,自该设法相聚服侍她老人家。”

韦小宝叹了口气,说道:“我娘在扬州丽春院。”

众女一听到“扬州丽春院”五字,除了公主一人之外,其余六人登时霞扑面,有的转过

脸去,有的低下头来。

公主道:“啊,扬州丽春院,你说过的,那是天下最好玩的地方,你答应过要带我去玩

的。”方怡微笑道:“他损你呢,别听他的。那是个最不正经的所在。”公主道:“为什么

不正经?你去玩过吗?为什么你们个个神情这样古怪?”方怡忍住了笑不答。公主搂住了沐

剑屏的肩头,说道:“好妹子,你说给我听。”沐剑屏胀红了脸,说道:“那……那是一所

妓院。”公主兀自不解,问道:“他妈妈在妓院里干什么?听说那是男人玩的地方啊。”方

怡笑道:“他从来就爱胡说八道,你只要信了他半句,就够你头痛的了。”

那日在丽春院中,韦小宝和七个女子大被同眠,除了公主掉了老婊子毛东珠之外,其余

六女此刻都在跟前。公主的凶蛮殊不下毛东珠,只是既不如她母亲阴毒险辣,又年轻貌美得

多。韦小宝暗自庆幸,这一下掉包大有道理,倘若此刻陪着自己的不是公主而是她母亲,可

不知如何是好了,说不定弄到后来,自己也要像老皇爷那样,又到五台山去出家做和尚,倘

若非做和尚不可,这七个老婆是一定要带去的。

眼见六女神色忸怩,自是人人想起了那晚的情景,他想:“那一晚黑暗之中,我乱搅一

起,也弄不清是谁。阿珂和荃姐肚里都怀了我的孩子,那是两个了,记得还有一个,这可不

知是谁,慢慢的总要问了出来。”笑吟吟的道:“咱们就算永远住在这通吃岛上,那也不寂

寞啊。荃姐姐、公主、阿珂,你们肚子里已有了我的孩儿,不知还有那一个,肚子里是有了

孩儿的?”

此言一出,方怡等四女的脸更加红了。沐剑屏忙道:“我没有,我没有。”曾柔见韦小

宝的眼光望向自己,便白了他一眼,说道:“没有!”韦小宝道:“好双儿,一定是咱们大

功告成了。”双儿一跃而起,躲入了屋角,说道:“不,不!”韦小宝对方怡笑道:“怡姐

姐,你呢?你到丽春院的时,肚皮里塞了个枕头,假装大肚子,一定有先见之明。”方怡忍

不住噗哧一声,笑了出来,啐道:“死太监,我又没跟你……怎么会有……”

沐剑屏道:“是哟。师姐、曾姐姐、双儿妹跟我四个,又没跟你拜堂成亲,怎么会有孩

子呢?小宝你坏死了,你跟荃姐姐、公主、阿珂姐姐几时拜了天地,也不跟我说,又不请我

喝喜酒。”在她想来,世上都是拜天地结了亲,这才会生孩子。

众人听她说天真,都是笑了起来。方怡一面笑,一面伸臂搂住了她腰,说道:“小师

妹,那么今儿晚上你就跟他拜天地做夫妻罢。”沐剑屏道:“不成的。这荒岛上双没花轿。

我见做新娘子都要穿在红衣裙,还要凤冠霞帔,咱们可都要没有。”苏荃笑道:“将就着一

些,也不要紧的。昨天去采些花儿,编个花冠,就算是凤冠了。”

韦小宝听她们说笑,心下却甚惶惑:“还有一个是谁呢?难道是阿琪?我记得抱着她走

来走去,后来放着她坐在椅上,没抱上床。不过那晚妞儿们太多,我胡里胡涂的抱了她上床

可也说不定,倘若她肚子里有了我的孩子,这不家伙将来要做蒙古整个儿好的王子。啊哟,

不好,难道是老婊子?如果是她,归辛树他们可连我的儿子也打死了。”

只听沐剑屏道:“就算在这里拜天地,那也是方师姐先拜。”方怡道:“不,他是郡主

娘娘,当然是他先拜。”沐剑屏道:“我们是亡国之人,还讲什么郡主不郡主。”方怡微笑

道:“那么双儿妹子先跟他拜天地罢。他跟他的时候最久,一起出生入死的,患难之交,与

众不同。”双儿红着脸:“你再说,我要走了。”说着奔向门口,却被方怡笑着抱住。苏荃

向韦小宝笑道:“小宝,你自己说罢。”

韦小宝道:“拜天地的事,慢慢再说。咱们明儿先得葬了师父。”

众女一听,登时肃然,没想到此人竟然尊师重道,说出这样一句礼义兼备的说来。

那知他下面的说却又露出了本性:“你们七人,个个是我的亲亲好老婆,大家不分先后

大小。以后每天晚上,你们都掷骰子赌输赢,那一个赢了,那一个就陪我。”说着从怀里取

出那两颗骰子,吹一口气,骨碌碌的掷在桌上。公主呸了一声,道:“你好香么?那一个输

了才韦小宝听她们说笑,心下却甚惶惑:“还有一个是谁呢?难道是阿琪?我记得抱着她走

来走去,后来放着她坐在椅上,没抱上床。不过那晚妞儿们太多,我胡里胡涂的抱了她上床

可也说不定,倘若她肚子里有了我的孩子,这不家伙将来要做蒙古整个儿好的王子。啊哟,

不好,难道是老婊子?如果是她,归辛树他们可连我的儿子也打死了。”

只听沐剑屏道:“就算在这里拜天地,那也是方师姐先拜。”方怡道:“不,他是郡主

娘娘,当然是他先拜。”沐剑屏道:“我们是亡国之人,还讲什么郡主不郡主。”方怡微笑

道:“那么双儿妹子先跟他拜天地罢。他跟他的时候最久,一起出生入死的,患难之交,与

众不同。”双儿红着脸:“你再说,我要走了。”说着奔向门口,却被方怡笑着抱住。苏荃

向韦小宝笑道:“小宝,你自己说罢。”

韦小宝道:“拜天地的事,慢慢再说。咱们明儿先得葬了师父。”

众女一听,登时肃然,没想到此人竟然尊师重道,说出这样一句礼义兼备的说来。

那知他下面的说却又露出了本性:“你们七人,个个是我的亲亲好老婆,大家不分先后

大小。以后每天晚上,你们都掷骰子赌输赢,那一个赢了,那一个就陪我。”说着从怀里取

出那两颗骰子,吹一口气,骨碌碌的掷在桌上。公主呸了一声,道:“你好香么?那一个输

了才陪你。”韦小宝笑道:“对,对!好比猜拳行令,输了的罚酒一杯。那一个先掷?”

这一晚荒岛陋屋,春意融融,掷骰子谁赢谁输,也不必细表。自今而后,韦家众女掷骰

子便成惯例。韦小宝本来和人掷骰赌博,赌的是金银财宝,患得患失之际,乐趣盎然,但他

作法自毙,此后自身成为众女的赌注,被迫置身局外,虽有温柔之福,却无赌博之乐了。可

见花无常开,月有盈缺,世事原不能尽如人意。

次日八人直睡到日上三竿,这才起身。韦小宝率领七女,掩埋陈近南的遗体,眼见黄土

盖住了师父的身子,忍不住又放声大哭。众女一齐跪下,在坟前行礼。公主甚是不愿,暗想

我是堂堂大清公主,怎能向你这反贼跪拜?然而心下明白,自己虽是金枝玉叶,可是在韦小

宝心目之中,只怕地位反而最低,亲厚不及双儿、美貌不及阿珂、武功不及苏荃、机巧不及

方怡、天真纯善不及沐剑屏、温柔斯文不及曾柔,差有一日之长者,蛤不过横蛮泼辣而已,

若是不拜这一拜,只怕韦小宝双此要另眼相看,在骰子中弄鬼作弊,每天晚上赌博之时,使

自己场场大胜。当下委委屈屈的也跪了下去,心中祝告:“反贼啊反贼,我公主殿下拜了你

这一拜,你没福消受,到了阴世,只怕要多吃苦头。”

众人拜毕站起,转过身来。方怡突然叫道:“啊哟,船呢?船到那里去了”

众人叫她叫得惊惶,齐向海中望去,只见停泊着的那艘大船已不见了影踪,无不大吃一

惊,极目远眺,惟见碧海无际,远远与蓝天相接,海面上数十只白鸟上下飞翔。苏荃奔上悬

崖,向岛周了望,东南西北都以不见那船的踪迹。方怡奔向山洞去查看收藏着的帆舵船具不

船具不出所料,果然已不知去向。

众人聚在一起面面相觑,心下都要不禁害怕。昨晚八人说笑玩闹,直至深夜方睡忘了轮

值守夜,竟给船夫偷了船具,将船驶走,从此困于孤岛,再也难以脱身。

韦小宝想到施琅和郑克爽定会带兵前来复仇,自己八人如何抵敌?就算苏荃、公主、阿

珂赶紧生下三个孩儿,也不过十一人而已。

苏荃安慰众人:“事已如此,急也无用。咱们慢慢再想法子。”

回到屋中,众人自是异口同声的大骂船夫,但骂得个把时辰,也就没什么新花样骂出来

了。苏荃对韦小宝道:“眼下得防备清兵重来。小宝,你瞧怎么办?”韦小宝道:“清兵再

来,人数定然不少,打是打不过的。咱们只有躲了起来,只盼他们一下子找不到,以为咱们

早已乘船走了。”苏荃点头道:“这话很是。清兵决计猜不到我们的船会给人偷走。”韦小

宝高兴起来,说道:“倘若我是施琅,就不会再来。他料想我们当然立即脚底抹油,那有傻

不哩叽的呆在这里,等他前来捉拿之理?”公主道:“倘若他禀告了皇帝哥哥,皇帝哥哥就

会派人来瞧瞧,就算我们已经逃了,也好寻些线索,瞧我们去那里。”韦小宝摇头道:“施

琅不会禀告皇上的。”公主瞪着眼道:“为什么?”韦小宝道:“我如禀告了,皇上自然就

问:为什么不将我们抓去。我只好承认打了败仗,岂不是自讨苦吃?”

苏荃笑道:“很是,很是。小宝做官的本领高明。瞒上不瞒下,是做官的要紧诀窍。”

韦小宝笑道:“荃姐姐倘若去做官,包你做大官,发大财。”苏荃微微一笑,心想:“神龙

教中那些人干的花样,还不是跟官场上差不多?”

韦小宝道:“施琅一说出来,皇上怪他没用,那也罢了,必定派他前来捉拿。施琅料想

我们早已逃走,那里还捉得着?这譬人干的花样,还不是跟官场上差不多?”

韦小宝道:“施琅一说出来,皇上怪他没用,那也罢了,必定派他前来捉拿。施琅料想

我们早已逃走,那里还捉得着?这岂不是自己找自己麻烦?还不如闷声大发财罢。”

众女一听都要觉有理,忧愁稍解。

公主道:“郑克爽那小子呢?他这口气只怕咽不下去罢?”说着向阿珂望了一眼。众人

都知道她这话的含意,那自是说:“这个如花似玉的阿珂,他怎肯放手,不带兵来夺回

去?”

阿珂满脸通红,低下了头,说道:“他要是再来,我……我便自尽,决计不跟他回

去。”语气极是坚决。

韦小宝大喜,心想阿珂对自己向来无情,是自己使尽诡计,偷抢拐骗,才弄到了手,此

刻听了这句话,真比立刻弄到十艘大船还要欢喜,情不自禁,便一把抱住了她,在她脸上嗒

的一声,亲了一下,说道:“好阿珂,他不敢来的,他还欠了我三百八十万两银子。他有天

大的胆子,来见债主?”

公主道:“哎唷,好肉麻!他带了兵来捉住了你,将借据抢了过去,又将阿珂夺了去,

再将你的爹爹、妈妈、奶奶、外婆卖给你,一共七百六十万两银子,割下你的指头,叫你写

一张借据,算欠了他的。”

韦小宝越听越恼,如果这些事他能对付得了,也就不会生气,但郑克爽倘若如此这般,

依样葫芦,将他的爹爹、妈妈、奶奶、外婆硬卖给他,妈妈倒也罢了,他爹爹是谁却从来不

知,不知爹爹是谁,自然不知奶奶是谁,要将两个连他自己也不知是谁的人卖给他,又坐地

起价,涨了一倍,如何承受得落?他大怒之下,厉声道:“别说了!郑克爽这小子倘若领兵

到来,我别的谁都不卖,就将一个天下最值钱的皇帝御妹卖给他,附送肚里孩儿一个,作价

一千万两。他还要找我二百四十万两银子!这笔生意倒做得过。”

公主哇的一声,哭了出来,掩面而走。沐剑屏忙追上去安慰,说料想韦小宝决无此意,

不过是吓吓她的,不必难过。

韦小宝发了一会脾气,却也是束手无策。众人只听着苏荃指挥,在岛中密林之内找到一

个大山洞,打扫布置,作为安身起居的所在,那茅草屋再也不涉足一步,只盼施琅或郑克爽

重来之时,眼见岛上人迹杳然,只道他们早已远走,不来细加搜索。

初时各人还提心吊胆,日夜轮流向海面了望,过得数月,别说并无清廷和台湾的舰只,

连渔船也不见一艘,大家渐渐放下心来,料想施琅不敢多事,而郑克爽坐了小艇,定是在大

海中遇风浪沉没了。八人在岛上捕鱼打兽,射鸟摘果,整日价忙忙碌碌,倒也太平无事。好

在岛上鸟兽不少,海中鱼虾极丰,八人均有武功,渔猎甚易,是以粮食无缺。

秋去冬来,天气一日冷似一日。苏荃、公主、阿珂三人的肚子也一日大似一日。方怡和

双儿忙着剥制兽皮,替八人缝制冬衣,三个婴儿的衣衫也一件件做了起来。又过得半月,忽

然下起大雪来,只一日一夜之间,满岛都是皑皑白雪。八人早就有备,腌肉咸鱼、柴草干果

等物有洞中藏得甚是充足,日常闲谈,话题自是不离那三个即将出世的孩儿。

这一晚雪已止了,北风甚劲,寒风不住从山洞中透进来。双儿在火堆中加了干柴,韦小

宝取出骰子,让众女掷骰。五女掷过后,沐剑屏掷得三点最小,眼见她今晚是输定了。曾柔

笑道:“是剑屏妹子输了,我不用掷啦。"沐剑屏笑道:“快掷,快掷!说不定你掷个两点

呢。"曾柔拿了骰子在手,学着韦小宝的模样,向掌中两粒骰子吹了一口气,正要掷出,一

阵北风吹来,风声中隐隐似有人声。

众人登时变色。苏荃本已睡倒,突然坐起,八人你瞧瞧我,我瞧瞧你,刹那间人人脸无

血色。沐剑屏低呼一声,将头钻入了方怡的怀里。

过得片刻,风声中传来一股巨大之极的呼声,这次听得甚是清楚,喊的是:“小桂子,

小桂子,你在那里?小玄子记挂着你哪!”

韦小宝跳起身来,颤声道:“小……小玄子来找我了?"公主道:“小玄子是谁?"韦小

宝道:“是……是……""小玄子"三字,只他一人知道就是康熙,他从来没跟谁说起过,康

熙自己更加不会让人知道,忽然有人叫了起来,而声音又如此响亮?他全身颤抖,只觉此事

实在古怪之极,定是康熙死了,他的鬼魂记挂着自己,找到了通吃岛来。瞬时之间,不禁热

泪盈眶,从山洞中奔了出去,叫道:“小玄子,小玄子,你找我么?小桂子在这里!”

只听那声音又叫:“小桂子,小桂子,你在那里?小玄子记挂着你哪!"声音之巨,直

不似出自一人之口,倒如是千百人齐声呼叫一般,但千百人同呼,不能喊得这般整齐,而一

人呼叫,任他内力如何高强,也决不能这般声若雷震,那定是康熙的鬼魂了。

韦小宝心中难过已极,眼泪夺眶而出,心想小玄子对我果然义气深重,死了之后,鬼魂

还来找我。他平日十分怕鬼,这时却说什么也要和小玄子会上一面,当下发足飞奔,直向声

音来处奔去,叫道:“小玄子,你别走,小桂子在这里!"满地冰雪,滑溜异常,他连摔了

两个跟头,爬起来又跑。

转过山坡,只见沙滩边火光点点,密若繁星,数百人手执灯笼火把,整整齐齐的排着。

韦小宝大吃一惊,叫道:“啊哟!"转身便逃。

人群中抢出一人,叫道:“韦都统,这可找到你啦!"韦小宝跨出两步,便已然明白眼

下情势,自己踪迹既已给人发见,对方数百人搜将过来,在这小小的通吃岛上决计躲藏不

了,听那人声音似乎有些熟悉,当即停步,硬着头皮,缓缓转过身。

那人叫道:“韦都统,大伙儿都想念你的紧。谢天谢地,终于找到你了。"声音中充满

喜悦不胜之情。那人手执火把,高高举起,快步过来,走到临近,认出原来是王进宝。

韦小宝和故人相逢,也是一阵欢喜,想起那日在北京郊外,他奉旨前来捉拿,却故意装

作不见,拼着前程和性命不要,放走了自己,的是义气深重,今日是他带队,纵有凶险,也

有商量余地,当下微笑道:“王三哥,你的计策妙得很啊,可骗了我出来。”

王进宝抛掷火把在地,躬身说道:“属下决计不敢相欺,实不知都统在岛上。"韦小宝

微笑道:“这是皇上御授的锦囊妙计,是不是?"王进宝道:“那日皇上得知韦都统避到了

海外,便派属下乘了三艘海船,奉了圣旨,一个个小岛挨次寻来。上岛之后,便依皇上的圣

旨,这般呼喊。”

这时双儿、苏荃等都已赶到,站在韦小宝身后,又过一会,方怡、公主、阿珂三人也都

到了。韦小宝回头向公主道:“你皇帝哥哥本事真好,终于找到我们啦。”

王进宝认出了公主,跪下行礼。公主道:“皇上派你来抓我们去北京吗?"王进宝忙

道:“不,不是。皇上只派小将出海来寻韦都统,全不知公主殿下也在这里。"公主低头瞧

了一眼自己凸起的大肚子,脸上一阵红晕。

王进宝向韦小宝道:“属下是四个多月前出海的,已上了八十多个小岛呼喊寻访,今晚

终于得和都统相遇,实是欢喜得紧。"韦小宝微笑道:“我是犯了大罪之人,早就不是你上

司了,这都统、属下的称呼,咱们还是免了罢。"王进宝道:“皇上的意思,都统听了宣读

圣旨之后,自然明白。"转身向人群招了招手,说道:“温公公,请你过来。”

人群中走出一个人来,一身太监服色,却是韦小宝的老相识,上书房的太监温有方。他

走近身来,朗声道:“有圣旨。”

温有方是韦小宝初进宫时的朋友,掷骰子不会作弊,是个"羊牯",已不知欠了他多少银

子。韦小宝青云直上之后,每次见到,总还是百儿八十的打赏。韦小宝听得"有圣旨"三字,

当即跪下。温有方道:“这是密旨,旁人退开。”

王进宝一听,当即远远退开。苏荃等跟着也退了开去。公主却道:“皇帝哥哥的圣旨,

我也听不得吗?"温有方道:“皇上吩咐的,这是密旨,只能说给韦小宝一人知道,倘若泄

漏了一字半句,奴才满门抄斩。"公主哼了一声,道:“这么厉害!你就满门抄斩好了。”

料想自己在旁,他决计小肯颁旨,只得退了开去。

温有方从身边取出两个黄纸封套,韦小宝当即跪下,说道:“奴才韦小宝接旨。"温有

方道:“皇上吩咐,这一次要你站着接旨,不许跪拜磕头,也不许自称奴才。”

韦小宝大是奇怪,问道:“那是什么道理?"温有方道:“皇上这么吩咐了,我就跟你

这么说,到底是什么道理,你见到皇上时自己请问罢。"韦小宝只得朗声道:“是,谢皇上

恩典。"站起身来。温有方将一个黄纸封递了给他,说道:“你拆来瞧罢。"韦小宝双手接

过,拆开封套,抽出一张黄纸来。温有方提着灯笼,照着黄纸。

韦小宝见纸上画了六幅图画。第一幅画的是两个小孩滚在地下扭打,正是自己和康熙当

年摔角比武的情形。第二幅图画是众小孩捉拿鳌拜,鳌拜扑向康熙,韦小宝刀刺鳌拜。第三

幅画着一个小和尚背负一个老和尚飞步奔逃,后面有六七名喇嘛持刀追赶,那是他在清凉寺

相救老皇爷的情状。第四幅白衣尼凌空下扑,挺剑行刺康熙,韦小宝挡在他身前,代受了一

剑。第五幅画的是韦小宝在慈宁宫寝殿中将假太后踏在地下,去从床上扶起真太后。第六幅

画的是韦小宝和一个罗刹女子、一个蒙古王子、一个老喇嘛,一齐揪住一个老将军的辫子,

瞧那老将军的服色,正是平西亲王,自是说韦小宝用计散去吴三桂的三路盟军。

康熙雅擅丹青,六幅画绘得甚为生动,只是吴三桂、葛尔丹王子、桑结喇嘛四人他没见

过,相貌不像,其余人物却个个神似,尤其韦小宝一幅惫懒顽皮的模样,更是维妙维肖。六

幅画上没写一个字,韦小宝自然明白,那是自己所立六件大功。和康熙玩闹比武本来算不得

是什么功劳,但康熙心中却是念念不忘。至于炮轰神龙教、擒获假太后、捉拿吴应熊等功

劳,相较之下便不足道了。

韦小宝只看得怔怔发呆,不禁流下泪来,心想:“他费了这么多功夫画这六幅图画,记

着我的功劳,那么心里是不怪我了。”

温有方等了好一会,说道:“你瞧清楚了吗?"韦小宝道:“是。"温有方拆开第二个黄

纸封套,道:“宣读皇上密旨。"取出一张纸来,读道:“小桂子,***,你到那里去

了?我想念你得紧,你这臭家伙无情无义,可忘了老子吗?”

韦小宝喃喃的道:“我没有,真的没有。"中国自三皇五帝以来,皇帝圣旨中用到"他妈

的"三字,而皇帝又自称为"老子",看来康熙这道密旨非但空前,抑且绝后了。你不听我

话,不肯去杀你师父,又拐带了建宁公主逃走,***,你这不是叫我做你的便宜大舅子

吗?不过你功劳很大,对我又忠心,有什么罪,我都是饶了你。我就要大婚啦,你不来喝喜

酒,老子实在不快活。我跟你说,来你乖乖的投降,立刻到北京来,我已经给你另外起了一

座伯爵府,比先前的还要大得多……”

韦小宝心花怒放,大声道:“好,好!我立刻就来喝喜酒。”

温有方继续读道:“咱们话儿说在前头,从今以后,你如再不听话,我非砍你的脑袋不

可了,你可别说我骗了你到北京,又来杀你。你姓陈的师父已经死了,天地会跟你再没什么

干系,你得出点力气,把天地会给好好灭了。我再派你去打吴三桂。建宁公主就给你做老

婆。日后封公封王,升官发财,有得你乐子的。小玄子是你的好朋友,又是你师父,鸟生鱼

汤,说过的话死马难追,你给我快快滚回来罢!”

温有方读完密旨,问道:“你都听明白了?"韦小宝道:“是,都听明白了。"温有方将

密旨伸入灯笼,在蜡烛上点燃了,取出来烧成了一团灰烬。韦小宝瞧着那道密旨烧成火焰,

又火灭灰,心中思潮起伏,蹲下身来,拨弄那堆灰烬。

温有方满脸堆笑,请了个安,笑道:“韦大人,皇上对你的宠爱,那真是没得说的。小

的今后全仗你提拔了。”

韦小宝黯然摇头,寻思:“他要我去灭天地会。这件事可太也对不起朋友。要是我这种

事也干,岂不是跟吴三桂、风际中一般无异,也成了大汉奸、乌龟王八蛋?小玄子这碗饭,

可不是容易吃的。这一次他饶了我不杀,话儿却说得明明白白,下一次可一定不饶了。但我

如不肯回去,不知他又怎样对付我?"问道:“我要是不回北京,皇上要怎么样?叫你们抓

我回去,还是杀了我?”

温有方满脸诧异之色,说道:“韦大人不奉旨?那……那有这等事?这……这不是……

唉,违旨的事,那是说也说不得的。”

韦小宝道:“你跟我说老实话,我要是不奉旨,那就怎样?"温有方搔了搔头,说道:

皇上只吩咐小的办两件事,一件事是将一道理密旨交给韦大人,另一件是待韦大人看了第一

道密旨后,再拆阅另一道理密旨宣读。这密旨里说的什么说,小的半点小懂。其余的事,那

是更加不知道了。”

韦小宝点点头,走到王进宝身前,说道:“王三哥,皇上的密旨,是要我回京办事,可

是……可是你瞧,公主的肚子大得很了,我当真走不开。要是不奉旨回京,皇上要你怎样对

付我?"心想:“先得听听对方的价钱。倘若说是格杀勿论,我就投降,否则的话,不妨讨

价还价。”

王进宝道:“皇上只差属下到各处海岛寻访韦都统,寻到之后,自有温公公宣读密旨。

以后的事,属下自然一切听凭韦都统差遣。”

韦小宝大喜,道:“皇上没有叫你捉我、杀我?"王进宝忙道:“没有,没有,那有此

事?皇上对韦都是统看重得很。韦都统一进京,定然有大用,不做尚书,也做大将军。"韦

小宝道:“王三哥,不瞒你说,皇上要我回京,带人去灭了天地会。我是天地会的香主,这

等杀害朋友的事,是万万干不得。"王进宝为人极讲义气,对韦小宝之事也早已十分清楚,

听他这么说,不禁连连点头,心想为了升官发财而出卖朋友,那连猪狗都不如。

韦小宝又道:“皇上待我恩重如山,可是吩咐下来的这件事,我偏偏办不了。我不敢去

见皇上的面,只好来世做牛做马,报答皇上的大恩了。你见到皇上,请你将我的为难之处,

分说分说。本来嘛,忠义不能两全,做戏是该当自杀报主,虽然割脖子痛得要命,我无可奈

何,也只好尽忠报国了。”

王进宝将心比心,自己倘若遇此难题,也只有出之以自杀一途,既报君知遇之恩,亦不

负朋友相交之义,急忙劝道:“韦都统不可出此下策,咱们慢慢的想法子。待属下将都统这

番苦衷回禀皇上。张提督、赵总兵、孙副将几位,这几个月来都是立了些功劳,很得皇上看

重,大伙儿拼着前程不要,无论如何要为韦都统磕头求情。”

韦小宝见他一副气急败坏的模样,心中暗暗好笑:“要韦小宝自杀,那真是日头从西天

出了。别说自杀,老子就割自己一个小指头儿也不会干。再说,小玄子要杀我就杀,要饶我

就饶,他自己可不知道多有主意,凭你们人磕几个头,又管什么?"但见他义气为重,心下

也自感激,握住了他手,说道:“既是如此,就烦王三哥奏告皇上,说韦小宝左右为难,横

剑自刎,幸蒙你抢救才不得死。”

王进宝道:“是,是!"心想温太监就在旁边,一切亲眼目睹,如此欺君,只怕要拆穿

西洋镜,不由露出为难之色。韦小宝哈哈大笑,说道:“王三哥不必当真,我是说笑呢。皇

上深知韦小宝的为人,自杀是挺怕痛的。你一切据实回奏罢。"王进宝这才放心。

韦小宝心想倘若坐他船只回归中原,再逃之夭夭,皇上定要降罪,多半会杀了他的头,

自己如出言求恳,他在势不能拒绝,可是那拇免太对不起人了,说道:“咱们正事说完啦。

王三哥,兄弟在这荒岛上,很久没有赌钱了,实在没趣之极,咱们来掷两把怎样?”

王进宝大喜,他赌瘾之重,绝不下于韦小宝,当没有对手之时,往往左手和右手赌,当

下连声称好,迫不及待,命手下兵士搬过一块平整的大石,六名兵士高举灯笼火把在旁照

看,呼么喝六,便和韦小宝赌了起来。不久温有方,以及几名参将、游击也加入一起掷骰,

围在大石旁的越来越多。

沐剑屏看得疑窦满腹,悄悄问方怡道:“师姐,他们为什么掷骰子?难道输了的便……

便……可是他们都是男人啊。"方怡噗哧一声,低声道:“那个输了,那个便来陪你。"沐剑

屏虽不明世务,却也知决无此事,伸手到方怡腋窝呵痒,二女笑成一团。

一场赌博,直到天明方罢。韦小宝面前的银子堆成了高高的三堆,一来手气甚旺,二来

大出花样,众官兵十个倒有九个输了。韦小宝兴高采烈,一转眼间,只见公主、阿珂、沐剑

屏三女已倚在石上睡着了,苏荃、方怡、双儿、曾柔四人睡眼惺忪,强自支撑着在旁相陪,

不由心感歉仄,将面前的三大堆银子一推,说道:“王三哥,这里几千两银子,请你代为赏

了给众弟兄罢。各位来到荒岛之上,没什么款待的,实在不好意思。”

众官兵本已输得个个面如土色,一听之下,登时欢声雷动,齐声道谢。王进宝吩咐官兵

划了小艇回船,将船上的米粮、猪羊、好酒、药物,以及碗筷、桌椅、锅镬、菜刀等物一艇

艇的搬上岛来。又指挥官兵在林中搭了几大间茅屋。人多好办事,几百名官兵落力动手,数

日之间,通吃岛上诸事灿然齐备,这才和韦小宝别过。

温有方临别时,才知这岛名叫通吃岛,不由得连连跺脚叹气,说道早知如此,定要请韦

小宝让他推几铺庄,在通吃岛上做闲家打庄,岂有不给通吃之理?

过得十余日,阿珂先产下一子,次日苏荃又产下一子。公主却过了一个多月,才生下一

女,她见人家生的都是儿子,自己却偏偏生了个女儿,心中生气,连哭了数日。韦小宝不住

安慰,说自己只喜欢女儿,不爱儿子,这才哄得她破涕为笑。

三个婴儿倒有七个母亲,虽然人人并无育婴经验,七手八脚,不免笑话百出,但三个婴

儿倒也都甚壮健活泼。众女恭请韦小宝题名。韦小宝笑道:“我瞎字不识,要我给儿子、姑

娘取名字,可为难得很了。这样罢,咱们来掷骰子,掷到什么,便是什么。”

当下拿起两粒骰子口中念念有词:“赌神菩萨保佑,给取三个好点儿的名字。第一个!

掷了下去,一粒六点,一粒五点,是个

虎头。"第二次掷了个一点和六点,凑成个"铜锤么六",老二叫作"韦铜锤"。

第三次掷下去,第一粒骰子滚出两点,第二粒骰子转个不停,终于也是个两点,凑成一

张"板凳"。韦小宝一怔之下,哈哈大笑,说道:“咱们大姑娘的名字可古怪了,叫作''韦板

凳''!"众女无不愕然。

公主怒道:“难听死了!好好的闺女,怎能叫什么板凳、板凳的,快另掷一个。”

韦小宝道:“赌神菩萨给取的名字,怎么能乱改?"将女婴抱了过来,在她脸上嗒的一

声,亲了个吻,笑道:“韦板凳亲亲小宝贝,这名字挺美啊。”

公主怒道:“不行,不行!说什么也不能叫板凳。孩子是我生的,这样难听的名字,我

可不要。"韦小宝道:“哼,孩子是你生的,你一个人生得出来吗?"公主抢过骰子,说道:

“我来掷,掷了什么,就叫什么。"韦小宝无奈,只得由她,说道:“好罢,这一次可不许

赖!倘若也掷了虎头、铜锤呢?"公主道:“跟她哥哥一样,也叫虎头、铜锤好了。”把骰

子在掌中不住摇动,说道:“赌神菩萨,你如不给我闺女取个好名儿,我砸烂了你这两粒臭

骰子。”

一把掷下,两粒骰子滚了几滚,定将下来,天下事竟有这么巧,居然又都是两点,仍是

一张"板凳"。公主口瞪目呆之余,哇的一声,大哭起来。

众人又是惊讶,又是好笑。苏荃笑道:“妹子你别着急!两点是双,两个两点是双双。

咱们闺女叫作''韦双双'',你瞧好不好呢?"双儿也很喜欢,将韦双双接过去抱在怀里,着实

亲热。沐剑屏笑道:“双儿妹妹,你这样爱她,快喂她奶吃呀。"双儿红着脸啐了一口,

道:“还是你喂!"伸手去解她衣扣。沐剑屏急忙逃走。众女笑成一团。

通吃岛上添了三个婴儿,日子过得更加热闹。自从王进宝送了大批粮食用具之后,诸物

丰足,不必日日渔猎,只是兴之所至,想吃些新鲜鱼虾野味,才去动手。初时大家也还担心

康熙如韦小宝不至,天威不测,或有后患,但过得数月,一无消息,也就渐渐不将这事放在

心上了。

到得这年十二月间,康熙差了赵良栋前来颁旨,皇帝立次子允(礻乃)为皇太子,大赦

天下,韦小宝晋爵一级,封为二等通吃伯。

韦小宝设宴请赵良栋吃酒,席上赵良栋说起讨伐吴三桂的战事,说道吴三桂兵将厉害,

王师诸处失利。韦小宝道:“赵二哥,请你回去奏知皇上,说我在这里实在闷得无聊,还是

请皇上派我去打吴三桂这老小子去罢。"赵良栋道:“皇上早料到爵爷忠君爱国,得知吴逆

猖獗,定要请缨上阵。皇上说道,韦小宝想去打吴三桂,那也可以,不过他得给我先灭了天

地会。否则的话,还是在通吃岛上钓鱼捉乌龟罢。”

韦小宝眼圈红了,险些哭了出来。

赵良栋道:“皇上说,从前汉朝汉光武年轻的时候,有个好朋友叫做严子陵。汉光武做

了皇上之后,这严子陵不肯做大官,却在富春江上钓鱼。皇上又说,从前周武王的大臣姜太

公,也在渭水之滨钓鱼。周武王、汉光武都是古时候的好皇帝,可见凡是好皇帝,总得有个

大官钓鱼。皇上说道:皇上要做鸟生鱼汤,倘若韦爵爷不给他在这里捉鸟钓鱼,皇上怎做得

成鸟生鱼汤呢?韦爵爷,属下是个粗人,为什么皇上要派爵爷在这里捉鸟钓鱼,实在不大明

白。不过皇上英明得很,想来其中必有极大的道理。”

韦小宝道:“是,是!"只有苦笑。明知康熙是开自己的玩笑,看来自己如果不答应去

灭天地会,皇帝是要自己在这里钓一辈子的鱼了。这五百名官兵说是在保护公主,其实是狱

官狱卒,严加监视,不许自己离岛一步。他越想越悲苦,一席酒筵草草终场,竟然酒后赌钱

也不赌了,回到房中,怔怔的落下泪来。

七位夫人见到韦小宝哭泣,都感惊讶,齐声慰问。他将康熙这番话说了。公主怒道:是

啊!皇帝哥哥真要升你的官爵,从三等伯升为二等伯就是了,那有什么''二等通吃伯''的道

理。咱们大清只有昭信伯、威毅伯,要不然就是襄勤伯、承恩伯,你本来是三等忠勇伯,那

就挺好,这''通吃伯''三字,明明是取笑人。他……他……一点也不把我放在心上。”

韦小宝道:“通吃伯倒也没什么,这通吃岛的名字是我自己取的,也不能怪皇上。我是

通吃岛岛主,自然是通吃伯了,总是比''通赔伯''好得多。荃姐姐,你怎么生想个法子,咱们

逃回中原去,我……我实在是想念我妈妈。”

苏荃摇头道:“这件事可实在难办,只有慢慢等等机会罢。”

韦小宝拿起茶碗,呛啷一声,在地上摔得粉碎,怒道:“你就是不肯想法子,好,我将

来一个人悄悄溜了,大家可别怪我。我……我……我宁可去丽春院提大茶壶做王八,也不做

这***通吃伯,这可把人闷都闷死了。”

苏荃也不生气,微笑道:“小宝,你别着急,总有一天,皇上会派你去办事。”

韦小宝大喜,站起来深深一揖,道:“好姐姐,我跟你陪不是了。快说,皇上会派我去

办什么事?只要不是打天地会,我……我什么事都干。”

公主道:“皇帝哥哥要是派你去倒便壶、洗马桶呢?”

韦小宝怒道:“我也干。不过天天派你代做。"公主见他脾气很大,不敢再说。

沐剑屏道:“荃姐姐,你快说,小宝当真着急得很了。”

苏荃沉吟道:“做什么,我是不知道。但推想皇帝的心思,总有一日会叫你去北京的。

他在逼你投降,要你答应去灭天地会。你一天不答应,他就一天跟你耗着。小宝,你要做英

雄好汉,要顾全朋友义气,这一点儿苦头总是要吃的。又要做英雄,又想听粉头唱十八摸,

这英雄可也太易做了。”

韦小宝一想倒也有理,站起身来,笑道:“我又做英雄,自己又唱十八摸,这总可以了

罢?"跟着便唱起来:“一呀摸,二呀摸,摸到荃姐姐的头发边……"伸手向苏荃的头上摸

去。众人嘻笑中,一场小风波消于无形。

此后日复一日,年复一年,韦小宝和七女便在通吃岛上耽了下去。每年腊月,康熙例必

派人前来颁赏,赏赐韦小宝的水晶骰子、翡翠牌九、诸般镶金嵌玉的赌具不计其数。幸好通

吃岛上多了五百名官兵,韦小宝倒也不乏赌钱的对手。

这一年孙思克到来颁赏。韦小宝见他头戴红宝石顶子,穿的是一品武官的服色,知道是

升了提督,忙向他恭喜:“孙四哥,恭喜你又升了官啦!”

孙思克满脸笑容,向他请安行礼,说道:“那都是皇上恩典,韦爵爷的提拔。”

开读圣旨,却原来是朝廷平定三藩,云南平西王吴三桂、广东平南王尚之信、福建靖南

王耿精忠先后削平。康熙论功行赏,以二等通吃伯韦小宝举荐大将,建立殊勋,甚可嘉尚,

特晋爵为一等通吃伯,荫长子韦虎头为云骑尉。韦小宝谢恩毕,收了康熙所赏的诸般赐物,

其中竟有一座大理石屏风,便是当年在吴三桂五华宫的书房中所见,是吴三桂的三宝之一。

张勇、赵良栋、孙思克等也各有厚礼。

当晚筵席之上,孙思克说起平定吴三桂的经过。原来张勇在甘肃、宁夏一带大破吴三桂

大军,屡立大功,现下已封了一等侯,加少傅,兼太子少保,官爵已远在韦小宝之上。孙思

克说张侯爷当年给归辛树打了一掌之后,始终不能复原,骑不得马,也不能站立,打仗时总

是坐在轿子中指挥大军。韦小宝啧啧称奇,说道:“抬轿子的可也得是勇士才行,否则张老

哥大叫冲锋,四名轿夫却给他来个向后转,岂不糟糕。"孙思克道:“是啊。张侯爷临阵之

时,轿子后面一定跟着刀斧手,抬轿的倘若要向后转,大刀斧头就砍将下来了。”

孙思克又说起赵良栋如何取阳平关、定汉中、克成都、攻下昆明,功劳甚大,皇上封他

为勇略将军、兼云贵总督、加兵部尚衔。王进宝和他自己,也各因力战而升为提督。韦小宝

见他说得眉飞色舞,自己不得躬逢其盛,不由得怏怏不乐,但想到四个好朋友都立了大功,

封大官,又好生代他们欢喜。

孙思克道:“我们几个人常说,这几年打仗,那是打得非常痛快,饮水思源,都是全仗

皇上知遇之恩,韦爵爷举荐之德,倘若是韦爵爷做平西大元帅,带着我们打吴三桂,那才是

十全十美了。赵二哥和王三哥常常吵架,吵到了皇上御前,连张大哥也压他们不下。皇上几

次提到韦爵爷,说如此吵架,怎对得起你,他们两个才不敢再吵。”

韦小宝微笑道:“他二人本来一见面就吵架,怎么做了大将军之后,这脾气还不改?”

孙思克道:“可不是吗?。两个人分别上奏章,你说我的不是,我说你的不是。幸好皇上宽

宏大量,概不追究,否则的话,只怕两个都要落个处分呢。”

韦小宝道:“吴三桂那老小子怎么了?你有没有揪住他辫子,踢***几脚?"孙思克

摇头道:“这老小子的运气也真好……"韦小宝惊道:“给他逃走了?"孙思克道:“那倒不

是。他到处吃败仗,占了的地方一处处都失掉,眼见支持不住了就想在临死之前过一过皇帝

瘾,于是穿起黄袍,身登大宝,定都衡州。咱们听得他做了皇帝,更是唏哩花啦的狠打,他

几个大败仗一吃,又惊又气,就呜呼哀哉了。"韦小宝道:“原来如此。倒便宜了这老小

子。"孙思克道:“吴逆死后,他部下诸将拥立了他孙子吴世(王番)继位,退到昆明。赵

二哥打到昆明,把吴逆的大将夏国相、马宝他们都要抓来斩了。吴世(王番)自杀,天下就

太平了。”

韦小宝道:“昆明有一件国宝,却不知怎么样了?"孙思克道:“什么国宝?属下倒没

听说过。"韦小宝道:“那是件活国宝,便是天下第一美人陈圆圆了。"孙思克笑道:“原来

是陈圆圆,可没听到她的下落。不知是在乱军中死了呢,还是逃走了。"韦小宝连称:可

惜,可惜!虏了她,知道是我的岳母,自然要送到通吃岛来,让她和阿珂团聚。她母女团聚

也不打紧,我们岳母女婿团聚,可大大的不同。别的不说,单是听她弹琵琶,唱唱圆圆曲、

方方歌,当真非同小可。丈母娘通吃是不能吃的,不过''女婿看丈母,馋涎吞落肚'',那总可

以罢?”

宴后回到内堂,向七位夫人说起。阿珂听说母亲不知所踪,虽然她自幼为九难盗去,不

在母亲身边,但母女亲情,不免也感伤心。

韦小宝劝阿珂不必担心,说她母亲不论到了什么地方,那"百胜刀王"胡逸之一定随侍在

侧,寸步不离,说道:“阿珂,这胡大哥的武功高得了不得,你是亲眼见过的了,要保你母

亲一人,那是易如反掌。"阿珂心想倒也不错,愁眉稍展。

韦小宝忽然一拍桌子,叫道:“啊哟,不好!"阿珂惊问"什么?你说我娘有危险么?"

韦小宝道:“你娘倒没危险,我却有大大的危险。"阿珂奇道:“怎么危险到你身上了?"韦

小宝道:“胡大哥跟我是八拜之交,是结义兄弟。倘若他在兵荒马乱之中,却跟你娘搂搂抱

抱,勾勾搭搭,可不是做了我的岳父吗?这辈份是一塌糊涂了。"阿珂啐了一口,白眼道:

“这位胡伯伯是最规矩老实不过的,你道天下男子,都像你这般,见着女人便搂搂抱抱、勾

勾搭搭吗?”

韦小宝笑道:“来来来,咱们来搂搂抱抱、勾勾搭搭!"说着张臂向她抱去。

韦小宝升为"一等通吃伯"之后,岛上厨子、侍仆、婢女又多了数十人。韦虎头身在襁褓

之中,便有了"云骑尉"的封爵。荒岛生涯,竟然也是锦衣玉食,荣华富贵,只不过太也安逸

无聊,韦小宝千方百计想要惹事生非,搞些古怪出来,须知不作荒唐之事,何以遣有涯之

生?只可惜七位夫人个个一本正经,日日夜夜,看管甚紧,连公主这等素爱胡闹之人,也不

肯追随他兴风作浪,这位一等通吃伯缚手缚脚,只有废然长叹。

想起孙思克扬说征讨吴三桂大小诸场战事,有时惊险百出,有时痛快淋漓,自己却置身

事外,不能去大显身手,实是遗憾之极;自己若在战阵之中,决计不能让吴三桂如此一死了

之,定会想个法子,将他活捉了来,关入囚笼,从湖南衡州一直游到北京,看一看收银子五

钱,向他吐一口唾沫收银子一两,小孩减半,美女免费。天下老百姓恨这大汉奸切骨,我韦

小宝岂有不花差花差哉?

吴三桂已平,仗是没得打了,但天下除了打仗之外,好玩之事甚多,只要到了人多之

处,自有生发热闹,总而言之,须得离开通吃岛;但七个夫人、两个儿子、一个女儿,寸步

不离的跟着,便如是十块石头吊在颈中,要想一齐偷偷离开通吃岛,委实难之又难,不如撇

下这十个人,自己想法子溜了罢。自从送走孙思克后,每日里就在盘算这个主意。有时坐在

大石上垂钓,想像坐在大海龟背上,乘风破浪,悠然而赴中原,不亦快哉?

这一日将近中秋,波天时仍颇炎热,韦小宝钓了一会鱼,心情烦躁,倚在石上正要朦胧

入睡,忽听得有声音说道:“启禀韦爵爷:海龙王有请!”

韦小宝大奇,凝神看时,只见海中浮起一头大海龟,昂起了头,口吐人言:“东海龙王

他老人家在水晶宫中寂寞无聊,特遣小将前来恭请韦爵爷赴宴,宴后豪赌一场。海龙王以珊

瑚、水晶下注,陆上的银票一概通用。"韦小宝大喜,叫道:“妙极、妙极!这位高邻如此

客气,自然是要奉陪的。"那大龟道:“水晶宫中有一部戏班子,擅做群英会、定军山、钟

馗嫁妹、白水滩诸般好戏。有说书先生擅说大明英烈传、水浒传诸般大书。又有无数歌女,

各种时新小调,叹五更、十八摸、四季相思无一不会。海龙王的七位夫人个个花容月貌,久

慕韦爵爷风流伶俐,都盼一见。”

韦小宝只听得心痒难搔,连道:“好,好,好!咱们这就去罢。”

那大龟道:“就请爵爷坐在小的背上,摆驾水晶宫去者。”

韦小宝翻身纵身一跃,坐上大龟之背。那大龟分开海波,稳稳游到了水晶宫。东海龙王

亲自在宫外迎接,携手入宫。南海龙王已在宫中相候。

欢宴之间,又有客人络绎到来,有猪八戒和牛魔王两个妖精,张飞、李逵、牛皋、程咬

金四位大将,纣王、楚霸王、隋炀帝、明正德四位皇帝。这四帝、四将、一猪一牛二龙四位

神魔,个个都是古往今来、天上地下兼海底最糊涂的大羊牯。

宴后开赌,韦小宝做庄,随手抓牌,连连作弊,每副牌不是至尊宝,就是天一对,只赢

得那十二人哇哇大叫,金银财宝输尽皆堆在韦小宝身前,最后连纣王的妲己、正德皇帝的李

凤姐,以及猪八戒的钉耙、张飞的丈八蛇矛也都赢了过来。

待得将李逵的两把板斧也赢过来时,李逵赌性不好,一张黑脸只胀得黑里泛红,大喝一

声:“贼厮鸟,做人见好就该收场了。你赢了人家婆娘,也不打紧,却连老子的吃饭家伙也

赢了去,太也没有义气。"一把抓住韦小宝的胸口,提起醋钵大的拳头,打将下来,砰的一

声,打在他耳朵之上,只震得他耳中嗡嗡作响。

韦小宝大叫一声,双手一提,一根钓丝甩了起来,钓鱼钩钩在他后领之中,央猛拉之

下,鱼钩入肉,全身跟着跳起。

瞬时之间,什么李逵、张飞、海龙王全都不知去向,待得惊觉是南柯一梦,却又听得砰

的一声大响,起自海上。

zgbl 发表于 2009-1-22 00:45:01

正文 第四十六回 千里帆樯来域外 九霄风雨过城头

抬头向海上看时,只见十来艘艋舯巨舰,张帆乘风,正向岛上疾驶而来,韦小宝势头不

对,一扯之下,没能将鱼钩扯脱,反而钩得后颈好不疼痛,当即拔步飞奔,让那钓鱼杆拖在

身后,心想定是郑克爽这小子带兵还债来了,还债本来甚好,可是欠债的上门,先开上几

炮,来势汹汹,必非好兆。

他还没奔到屋前,彭参将已气急败坏的奔到,说道:“韦……韦爵爷……大……大事不

好,台湾兵船打过来了。”韦小宝问道:“你怎知是台湾兵船?”彭参将道:“卑职刚……

刚才用千里镜照过了,船……尾巴……不,不,船头上漆着一个太阳,一个月亮,那是台湾

郑……郑逆的徽号,一艘船要是装五百名兵将,两艘二千,三艘那就有七八千……”

韦小宝接过他手中千里镜,对来船望去,一数之下,共有十三艘大船,再细看船头,果

然依稀画得有太阳和月亮的徽记,喝道:“快去带兵步防,守在岸边,敌人坐小艇登陆,这

就放箭!”彭参将连声答应,飞奔而去。

苏荃等都闻声出来,只听得来船又砰砰砰的放炮。公主道:“阿珂妹子,你去台湾时,

带不带虎头同去?”阿珂顿足怒道:“你……你开什么玩笑?”

韦小宝更加恼怒,骂道:“让公主这臭皮带了她的双双去台湾……”

苏荃忽道:“咦,怎地炮弹落海,没溅起水柱?”只听得砰砰两响,炮口烟雾弥漫,却

没炮弹打上岸来,也没落入海中。韦小宝一怔,哈哈大笑,道:“这是礼炮,不是来跟咱们

为难的。”公主道:“先礼后兵!”韦小宝怒道:“双双这小丫头呢?快过来,老子要打她

屁股。”公主嗔道:“好端端的为什么打女儿?”韦小宝道:“谁教她的娘这么讨厌!”

来船渐近,从千里镜中看得清楚,船上升起的竟是大清黄龙旗,并非台湾日月旗,韦小

宝又惊又喜,将千里镜交给苏荃道:“你瞧瞧,这可奇了。”

苏荃看了一会,微笑道:“这是大清水师,不是台湾的。”

韦小宝接过来又看,笑道:“对啦,果真是大清水师。哎哟,干什么?***好痛!”

回过头来,原来抱在阿珂怀里的韦虎头抓住了钓杆,用力拉扯,鱼钩在韦小宝颈中,自然扯

得他好生疼痛。阿珂忍住了笑,忙轻轻替他把鱼钩取下,笑道:“对不住,别生气。”韦小

宝笑道:“乖儿子,年纪小小,就有姜太公的手段,了不起!”

公主哼了一声,骂道:“偏心鬼!”

只见彭参将快步奔来,叫道:“韦爵爷,船上打的是大清旗号,只怕有诈。”韦小宝

道:“不错!只许一艘小艇载人上岛,问明白了再说。”彭参将接令而去。

公主道:“定是郑克爽这小子假打大清旗号,这些明明是台湾船嘛!”韦小宝道:“很

好,很好,公主,你近来相貌美得很啊。”公主一怔,听丈夫称赞自己,却也忍不住喜欢,

微笑道:“还不是一样,有什么美了?”韦小宝道:“你唇红面白,眉毛弯弯,好像月里嫦

娥下凡,郑克爽见了一定喜爱得紧。”公主呸的一声。

不多时来船驶近,下锚停泊,六七名水兵划了一艘小艇,驶向岸边。彭参将指挥士兵,

弯弓搭箭,对住了小艇。小艇驶到近处,艇中有人拿起话筒放在口边,叫道:“圣旨到!水

师提督施军门向韦爵爷传旨。”

韦小宝大喜,骂道:“***,施琅这家伙搞什么古怪,却坐了台湾的战船来传旨。”

苏荃道:“想是他在海上遇到了台湾水师,打了胜仗,将台湾的战船捉了过来。”韦小宝

道:“定是如此。荃姊姊料事如神。”

公主兀自不服气,嘀咕道:“我猜是施琅投降了台湾,郑克爽派他假传圣旨。”韦小宝

心中一喜,也就不再斥骂,在她屁股上扭了一把,拍了一记,兴冲冲的赶到沙滩去接旨。

小艇中上来的果然是施琅。他在沙滩上一站,大声宣旨。原来康熙派施琅攻打台湾,澎

湖一战,郑军水师大败,施琅乘胜入台。明延平郡王郑克爽不战而降,台湾就此归于大清版

图。康熙论功行赏,以施琅当年闲居北京不用,得韦小宝保荐而立此大功,特此升韦小宝为

二等通吃侯,加太子太保衔,长子韦虎头荫一等轻车都尉。

韦小宝谢恩已毕,茫然若失,想不到台湾居然已给施琅平了。

他和郑克爽一见面就结怨,师父陈近南为其所害,更是恨之切骨,但台湾一平,大明天

下从此更无寸土,也不禁有些惆怅。他年纪幼小,从未读书,什么满汉之分,国族之仇,向

来不放在心上,只是在天地会日久,平日听会中兄弟们说得多了,自然而然也觉满州人占我

汉人江山十分不该。这时听说施琅将郑克爽抓了去北京,并不觉得喜欢。又想师父一生竭尽

心力,只盼恢复大明天下,就算这件大事做不成功,也要保住海外大明这一片土,那知师父

被害不久,郑克爽便即投降,师父在阴世得知,也必痛哭流涕。

韦小宝想到那日师父被害,也是因和施琅力战之后,神困力疲,才会被郑克爽在背后施

了暗算,眼见施琅一副得意洋洋的神气,不由得一肚子都是气,说道:“施大人立此大功,

想来定是封了大官啦。”施琅微笑道:“蒙皇上恩典,赐卑职为三等靖海侯。”韦小宝道:

“恭喜,恭喜。”心想:“我本来是一等通吃伯,升一级是三等通吃侯,小皇帝却连升我两

级,原来要我盖过了施琅,免得大家都做三等侯,滋味不大好。”但想到施琅大战平台,何

等热闹风光,自己却在这荒岛上发闷,既妒且恼,不由得更对他恨得牙痒痒地。

施琅请了个安,恭恭敬敬的道:“皇上召见卑职,温言有加,着实勉励了一番,最后说

道:『施琅,你这次出师立功,可知是得了谁的栽培提拔?从前你在北京,谁都不来睬你,

是谁保荐你的?』卑职回道:『回皇上:那是韦爵爷的保奏提拔,皇上加恩。』皇上说道:

『你不忘本,这就是了。你即日去通吃岛向韦小宝宣旨,加恩晋爵,奖他有知人之明,为朝

廷立功。』是以卑职专程赶来。”

韦小宝叹了口气,心想:“我提拔的人个个立功,就只我自己,却给监禁在这荒岛上寸

步难行。小皇帝不住加我官爵,其实我就算封了通吃王,又有什么稀罕了?”说道:“施大

人,你坐了这些台湾战船到来,倒吓了我一跳,还道是台湾的水师打过来了呢,那想得到是

你来耀武扬威。”

施琅忙请安谢罪,说道:“不敢,不敢。卑职奉了圣旨,急着要见爵爷,台湾战船打造

得好,行驶起来快得多,因此乘了台湾船来。”

韦小宝道:“原来台湾战船行驶得快,是为了船上漆得有太阳月亮的徽号。我先前心中

嘀咕,只道施大人自己想在台湾自立为王,可着实有些担心呢。”

施琅大吃一惊,忙道:“卑职糊涂得紧,大人指点得是。卑职办事疏忽,没将台湾战船

上的徽号去了。”其实这倒不是他的疏忽,只是他打平台湾,得意万分,坐了所俘获的台湾

战船北上天津,又南来通吃岛,故意不铲去船头台湾的徽号,好让人见了指指点点,讲述战

船的来历,那是炫耀战功之意。不料韦小宝却说疑心他意欲在台湾自立为王,这是最大的犯

忌讳事,不由得满背都是冷汗;心想小皇帝对这少年始终是十分恩宠,自己血战而平台湾,

他舒舒服服的在岛上闲居,功劳竟然还是他大,他封了二等侯,自己却不过是三等侯。倘若

他回到北京,在皇上面前说几句闲话,自己这可大大糟糕了。

施琅心中这一惶恐,登时收起初上岸时那副趾高气昂的神气,命随同前来的属官上前拜

见。其中一人却是韦小宝素识,是当年跟随陈近南而在柳州见过的地堂门好手林兴珠。韦小

宝心中一怔:“他是台湾的将领,怎么会在施琅手下?”听他自报职位是水师都司。

林兴珠自上岸来见到韦小宝后,早就惊疑不定:“他是陈军师的小徒弟,怎么做了朝廷

大官,连施提督见了他都这么恭敬?”

施琅指着林兴珠,以及一个名叫洪朝的水师守备,说道:“林都司和洪守备本来都在台

湾军中,随着郑克爽爵爷和刘国轩大人归降朝廷的。他二人熟悉海事,因此卑职这次带同前

来,让他二人照料台湾的船只。”

韦小宝“哦”了一声,道:“原来如此。”见林兴珠和洪朝都低下了头,脸有愧色。

台湾自郑成功开府后,和日本、吕宋、罹罗、安南各地通商,甚为殷富。施琅平台,取

得外洋珍宝异物甚多,自己一介不取,尽数呈缴朝廷。康熙命他带了一些来赐给韦小宝。此

外施琅自己也有礼物,却是些台湾土产,竹箱、草席之类,均是粗陋物事。韦小宝一见,更

增气恼,心道:“张大哥、赵二哥、王三哥、孙四哥打平吴三桂,送给我的礼物何等丰厚,

你却送些叫化子的破烂东西给我,可还把我放在眼里吗?”

当晚韦小宝设宴款待,自是施琅坐了首席,此外是四名水师高职武官,以及林兴珠和洪

朝二人。酒过三巡,韦小宝问道:“林都司,台湾延平郡王本来是郑经郑王爷,怎么变成了

郑克爽这小子了?听说他是郑王爷的第二个儿子,该轮不到他做王爷啊?”

林兴珠道:“是。回爵爷:郑王爷于今年正月二十八去世,遗命大公子克臧接位。大公

子英明刚毅,台湾军民向来敬服。可是太夫人董国太却不喜欢他,派冯锡范行刺,将他杀

了,立二公子克爽接位。大公子的陈夫人去见董国太,说大公子无罪。董国太大怒,叫人赶

了出来,陈夫人抱着大公子的尸体哭了一场,就上吊死了。那位陈夫人,便是陈……陈军师

的大小姐。这件事台湾上下人心都很不服。”

韦小宝听说师父的女儿给人逼死,想起师父,心下酸痛,一拍桌子,骂道:“***,

郑克爽这小子昏庸糊涂,会做什么屁王爷了?”

林兴珠道:“是。二公子接位后,封他岳父冯锡范为左提督,一应政事都归他处理。这

人处事不公,很有私心。有人大胆说几句公道话,都给他杀了,因此文武百官都是敢怒不敢

言。大公子和陈夫人的鬼魂又常常显灵,到四月间,董国太就给鬼魂吓死了。”

韦小宝道:“痛快,痛快!这董国太到了阴间,国姓爷可不能放过了她。”林兴珠道:

“谁说不是呢。董国太给鬼魂吓死的事一传出来,人心大快,全台湾从北到南,大家连放了

三天爆竹,说的是赶鬼,其实是庆祝这老虔婆死得好!”韦小宝连说:“有趣,有趣!”

施琅道:“鬼魂的事也未必真有。想来董国太杀了大孙儿、逼死了大孙媳后,心中不

安,老年人疑心生暗鬼,就日夜见鬼了。”韦小宝正色道:“恶鬼是当真有的,尤其是冤死

屈死之人,变了鬼后,定要讨命报仇。施大人,你这次平台杀人很多,这些台湾战船中,恶

鬼必定不少,施大人还是小心为妙。”施琅微微变色,随即笑道:“上阵打仗,免不了要杀

人。倘若敌人阵亡的兵将都变了鬼来讨命,做武将的个个不得好死了。”

韦小宝摇头道:“那倒不然。施大人本来是台湾国姓爷部下的大将,回过头来打死台湾

的兵将,死了的冤鬼自然心中不服。这可跟别的将军不同。”

施琅默然,心下甚是忿怒。他是福建晋江人,台湾郑王的部属十之八九也都是福建人,

尤以闽南人为多。他打平台湾后,曾听到不少风言风语,骂他是汉奸、闽奸,更有人匿名写

了文章,做了诗来斥骂他讽刺他的。他本就心中有愧,只是如此当面公然讥刺,韦小宝却是

第一人。他对韦小宝无可奈何,登时便迁怒于林兴珠,向他瞪了一眼,心道:“一离此岛,

老子要你的好看。”

韦小宝说道:“施大人,你运气也真好,倘若陈军师没有被害,在台湾保护郑克臧,董

国太、郑克爽他们就篡不了位。陈军师统率军民把守,台湾上下一心,你未必就能成功。”

施琅默然,心想自己才能确是远不及陈近南,此人倘若不死,局面自然大不相同。

洪朝忽然插口:“韦爵爷说得是。台湾的兵将百姓也都这么说。人人怨恨郑克爽杀害忠

良,自毁长城,真是国姓爷的不孝子孙。”施琅怒道:“洪守备,你既降了大清,怎敢再说

这等大逆不道的言语?”洪朝急忙站起,说道:“卑职糊涂,大人包涵。”

韦小宝道:“洪老兄,你说的是老实话,就算皇上亲耳听到了,也不能怪罪。坐下喝酒

罢。”洪朝道:“是。”战战兢兢坐下,捧起酒杯,双手不住发抖,将酒泼出了大半杯。

韦小宝道:“陈军师被郑克爽害死,台湾人都知道了,是不是?”洪朝道:“是。郑克

爽回到台湾后,他……他说陈军师……是……是……”向施琅瞧了一眼,不敢再说下去了。

韦小宝道:“只要你说的是实话,谁也不会怪你。”洪朝道:“是,是。郑克爽和冯锡范二

人带着几名卫士,坐了小艇在大海里漂流,遇到了渔船,将他们救回台湾。郑克爽说,陈军

师是给施将军杀死的。郑王爷得知之后,痛哭了好几天。后来郑克爽篡了位,自己才当众说

出来,说陈军师是他杀死的。还大吹自己武功了不起。陈军师的部下许多人不服,去质问他

陈军师犯了什么罪,都给冯锡范派人抓起来杀了。”

韦小宝将酒杯在桌上重重一放,骂道:“操他***!”忽然哈哈大笑,说道:“咱们

平日骂人奶奶,这人的奶奶实在有些冤枉。只有操郑克爽的奶奶,那才叫天造地设,丁三配

二四,再配也也没有了。”

这几句话施琅听在耳里,却也十分受用。他所以得罪郑成功,全家被杀,都因董国太而

起,说道:“韦爵爷这话对极,咱们都操他***。国姓爷英雄豪杰,什么都好,就是娶错

了一个老婆。”

韦小宝摇头道:“旁人都好操郑克爽的奶奶,天下就是施将军一个人操不得。施将军的

功名富贵,都是从这老虔婆身上而来。你父母妻儿虽然都让她杀了,可是换了个水师提督,

三等靖海侯,这笔生意还是做得过啊。”

施琅登时满脸通红,心中怒骂:“老子操你韦小宝的奶奶。”强自抑制怒气,端起酒杯

来大大喝了一口,可是气息不顺,酒一入喉,猛地里剧烈咳嗽起来。

韦小宝心道:“瞧你脸色,心中自然在大操我的奶奶,可是我连爹爹是谁也不知道,奶

奶是谁更加不知道,你想操我奶奶,非操错人不可。你心中多半还想做我老子,那么我奶奶

便是你妈,你操我奶奶,岂不是你跟自己老娘乱七八糟,一塌糊涂?”笑吟吟的瞧着他。

座上一名姓路的水师副将生怕他二人闹将起来,说道:“韦爵爷,施军门这次平台,那

是全凭血战拼出来的功劳。施军门奉了圣旨,于六月初四率领战船六百余号,军士六万余人

征台,在海上遇到逆风,行了十一天才到澎湖,十六就和刘国轩率领的台湾兵大战,这一仗

当真大得昏天黑地,日月无光,连施军门自己也挂了彩……”

韦小宝见林兴珠和洪朝都低下了头,脸有怒色,料想他二人也曾参与澎湖之役,心想这

一仗当然是施琅大了胜仗,不想听路副将说他的得意事迹,问道:“施将军,当日国姓爷取

台湾,也是从澎湖攻过去的么?”施琅道:“正是。”韦小宝道:“那时你在国姓爷部下,

不知当时打澎湖是怎么打的?”施琅道:“红毛鬼子没派兵守澎湖。”

韦小宝问林兴珠:“当年国姓爷跨海东征,听说林大哥带领藤甲兵斩鬼脚,不知是怎样

斩法?”林兴珠心想:“藤甲兵斩鬼脚的事,我早说给你听过了。这时你有来问,自然是不

想听施琅平台的臭史,要我讲国姓爷和陈军师的英雄事迹。我自己的事是不能多说的,施琅

心中一怀恨,定要对付我,还是捧捧他为妙。”说道:“施军门两次攻台湾,功劳实在大得

很。当年国姓爷会集诸将,商议要不要跨海东征,很多将官都说台湾天险难攻,海中风浪既

大,红毛鬼子又炮火厉害,这件事实在危险。但陈军师和施将军极力赞成,终于立了大

功。”

施琅听他这么说,脸有得色。

林兴珠又道:“那是永历十五年二月……”

施琅道:“林都司,前明的年号,不能再提了,那是大清顺治十八年。”

林兴珠道:“是,是。这年二月,国姓爷大营移驻金门城。三月初一全军誓师祭海。初

十那天,国姓爷和陈军师统带亲军右武卫、左右虎卫、骁骑镇、左先锋、中卫、后卫镇、宣

毅前后镇、援剿后镇各路船舰,齐集料罗湾侯风。那时军心惶惶,很多人都怕出洋,国姓爷

和陈军师、施将军分到各镇去激励军心。一直等到二十三中午,天才放晴,风浪止息,于是

大军开出,二十四下午就到了澎湖。但到了澎湖之后,大风又起,海上风浪大作,好几天不

能开船。澎湖各岛没粮食,军中缺粮,大家只好吃番薯度日,军心又慌乱起来。等到三十,

实在不能再等了,国姓爷下令出发,不管大风大浪,都要东征。这天半夜一更后,国姓爷的

中军舰上竖起帅字大旗,发炮三声,金鼓齐鸣,战船张帆向东。当时乌云满天,海上波涛就

象一座座小山般扑上船头,风大浪大,人人身上都湿透了。国姓爷站在船头,手执长剑,大

叫:『尽忠报国,不怕风浪!』喊声几乎把狂风巨浪的声音也压下去了。”

韦小宝向施琅道:“那时施将军自然也这般大叫了?”施琅道:“那一次卑职奉命驻守

厦门,没去台湾。”韦小宝道:“原来如此,可惜,可惜!”

路副将道:“郑王爷道澎湖,遇到的不过是大风大浪,可是施军门在澎湖这场血战,那

才惊心动魄。刘国轩统带的水师在澎湖牛心湾、鸡笼屿步防,沿岸二十里都筑了土垒,每隔

一垒便有一门大炮。大清水师开到时,岸上大炮齐发,又有火箭、喷筒,乖乖不得了……”

韦小宝笑道:“路副将,我瞧你的胆子跟我差不多。”路副将道:“不敢,卑职怎及得

上爵爷?”韦小宝问道:“你不及我?”路副将道:“自然不及。”韦小宝道:“这倒奇

了。我以为我胆小如鼠,算得是差劲之至了,原来你比我还要没用,哈哈,奇怪,奇怪。”

路副将胀红了脸,不敢作声。

韦小宝问林兴珠:“国姓爷统带大军出海之后,那又怎样?”

林兴珠道:“战船在大风浪中行驶了两个更次,到三更时分,忽然风平浪静,乌云消

散,又过了一会,更转为顺风,众军欢声雷动,都说老天保佑,此去必胜。初一早晨,战船

到了鹿耳门外,用竹篙测水,不料沙高水浅,无法前驶。国姓爷甚是焦急,摆下香案,向天

祈祝,过不多时,忽然潮水大涨,各战船一齐涌进鹿耳门。岸上的红毛兵开大炮轰击。红毛

鬼在那里筑了两座城池,一座叫热兰遮城,一座叫做普罗民遮城……”

韦小宝笑道:“鬼子的地方名字也起得古里古怪,什么热来遮,冷来遮,南无波罗密多

观世音菩萨遮。”

林兴珠微笑道:“当时国姓爷用千里镜察看,见红毛鬼有主力大舰两艘,巡洋舰两艘,

还有夹板舰和小艇等数百艘,于是传下将令,命宣毅前镇镇督陈泽率领船队,在鹿耳门岛登

陆,扼守住北汕尾,以防另有红毛舰队来援;派黄昭带领铣手五百名,连环炮二十门,分为

三队,到鲲身尾列阵,堵住敌军南下;派卑职带藤牌手五百名,从鬼仔埔后绕过鲲身之左截

以为牵制。众将得令,分头出发,船上大炮也开炮还击。那一边陈军师率领水师,围住了红

毛鬼的两艘主力战舰猛打。杀声大作,海面上满是硝烟火焰,打了一个多时辰,轰隆一声大

响,红毛鬼一艘主力战舰给我军击沉了,后来才知那是贝克德亚号,是红毛鬼水师的精锐。

另一艘马利亚号受了重伤,向东边大海中逃得不知去向。两艘红毛巡洋舰也退了回去。那时

陈泽所带的兄弟遇上了红毛鬼陆军,个个争先,红毛鬼枪械虽然厉害,但见我军冲杀勇敢,

吓得没了斗志,败退回城。我军登陆赤嵌,直捣普罗民遮城。”(按:郑成功自澎湖攻台,

从今日的台南附近登陆,当时荷兰重兵也都驻扎在台南一带。)

韦小宝斟了一杯酒,双手捧给林兴珠,道:“林大哥,打得好,我敬你一杯。”

林兴珠站起身来接了,谢过饮尽,续道:“我军在赤嵌登陆后,当地的中国人纷纷奔来

欢迎,许多人都欢喜得哭了起来,都说:『这一下我们的救星可到了。』韦爵爷,国姓爷的

老太爷郑太师,本来是在海上做没本钱买卖的,台湾是他老人家的老巢。后来他老人家带了

手下弟兄回到中原,台湾就分别给荷兰鬼和西班牙鬼占据。荷兰鬼在南,西班牙鬼在北。两

鬼相争,西班牙鬼打了败仗,台湾全境都给荷兰鬼占了。岛上我们中国人惨受荷兰红毛鬼的

虐杀。郑太师的旧部有位兄弟,叫做郭怀一,是个英雄好汉。他留在岛上不走,眼见中国人

给红毛鬼实在欺侮得狠了,暗中约集兄弟,通知各地中国人,定八月十五中秋一齐起事,杀

光全岛红毛鬼。不料有个汉奸,名叫普仔,竟去向红毛鬼告密……”

韦小宝拍桌骂道:“他***,中国人的事,就是让汉奸坏了。”

林兴珠道:“是啊。郭怀一大哥一见普仔逃走,知道事情要糟,立即率领一万六千多名

中国人攻进普罗民遮城,把红毛鬼的官署和店铺都放火烧了。红毛鬼调集大军反攻,炮火厉

害。我们中国人除了有几枝火龙枪外,都是用大刀、铁枪、锄头、木棍当武器,在赤嵌一直

打了十五天,郭怀一大哥不幸给红毛鬼大炮轰死……”韦小宝叫道:“哎哟,那可糟了。”

林兴珠道:“正是。郭大哥一死,蛇无头不行,中国人就败出城来,在大湖边血战了七天七

夜,中国人在大湖边被打死的共有四千多人,妇女孩子也宁死不屈,给杀了五百多人。凡是

给红毛鬼捉了去的,女的被迫做营妓,男的不是五马分尸,就是用烙铁慢慢的烙死……”

韦小宝大怒,叫道:“红毛鬼这般残忍,比大清兵在我们扬州屠城还要狠毒!”

施琅和路副将面面相觑,唯有苦笑,均想:“这少年说话当真不知轻重。”

林兴珠道:“那是永历六年,八月里的事……”洪朝屈指数道:“永历六年,就是大清

顺治七……八……九……顺治十年。”林兴珠道:“是罢?自从这一场大惨杀之后,台湾的

中国人和红毛鬼势不两立,红毛鬼一有小小的因头,便乱杀中国人。因此大家一见国姓爷大

军,那真是救命皇菩萨到了,男女老幼,纷纷向我们诉苦。就在这天晚上,红毛鬼的太守撰

一大败之后,迁怒中国人,将住在一鲲身的中国人,不论老幼捉来通统杀了,一共杀了五百

多人。次日国姓爷派兵攻噗罗民遮城。陈军师定下计策,练了藤甲兵着地滚过去斩鬼子兵的

脚,就此将普罗民遮城攻了下来。”

韦小宝道:“这就是老兄的功劳了。”林兴珠道:“那全是陈军师的妙计,卑职没什么

功劳。”又道:“国姓爷跟着挥兵进攻红毛太守撰一所驻的热来遮城。城上炮火猛烈,我军

伤亡很重。但马信将军和刘国轩将军还是奋勇攻下了一鲲身。国姓爷见兄弟们阵亡的太多,

于是在热来遮城外堆土筑起长围,在围上架了大炮向城里猛轰。不久我军第二路水师左卫、

前卫、智武、英兵、游兵、殿兵各镇的船舰也都开到,声势更是大振。国姓爷一面派兵开垦

种田,一面加紧围城。围到五月间,忽然红毛鬼的援兵从巴达维亚来到,城中红毛鬼出来夹

攻。水陆大战,我军奋勇冲杀,海水都被鲜血染得红了。”

韦小宝拍桌赞道:“厉害,厉害!”向施琅道:“可惜施将军那时在厦门,不然的话,

能赶上这几场大战,杀得***几百名红毛鬼,那才算是真正的英雄好汉。”施琅默然。

韦小宝问洪朝:“洪大哥,那时你打的是那一路?”

洪朝道:“卑职那时是在刘国轩将军麾下,和陈泽陈将军统带的水师合兵围攻红毛援

兵,在北汕尾一带大战。红毛鬼兵舰很大,枪炮犀利,我们枪炮的子弹打到红毛大舰上,都

给铁甲弹了下来,伤他不得。宣毅前镇的林将军眼见支持不住,亲身率劣邺百名敢死队,身

上带了火药包,冒死跳上红毛鬼大舰,炸坏了舰上大炮。红毛鬼见我们如此不怕死的猛攻,

都乱了起来,我们打死了红毛鬼一名舰长,俘获两艘主力舰,红毛鬼水师溃不成军。陆上陈

军师带兵大战,也大获全胜,后来陈军师身上一共挖出了七颗红毛铅弹。”

韦小宝道:“嘿,我师父不死在红毛鬼的枪炮之下,却死在他***郑克爽这小子的剑

下。施将军,男子汉大丈夫,总要打外国鬼子才了不起。中国人杀死中国人,杀得再多,也

不算好汉。你说是不是?”施琅哼了一声,并不作答。

林兴珠道:“红毛鬼接连打了几个败仗,就想来烧我军粮食,可是每次都给陈军师识破

了,总是偷鸡不着蚀把米。红毛太守撰一困守孤城,束手无策,便派人渡海,去和大清闽浙

总督李率泰联络,请他派兵来救。那李大人倒也有趣,覆信请红毛鬼派兵先去福建,扫平国

姓爷在金门、厦门一带的驻军,大清兵就到台湾来内外夹攻。那时候红毛鬼自身难保,像乌

龟般缩在热来遮城里,说什么派兵去打金门、厦门?”

韦小宝道:“红毛鬼说话如同放屁,他们始终没来攻打金门、厦门,是不是?我们大清

说过的话,却是算数的,后来可不是派兵攻打台湾了吗?只不过迟了这么二三十年,那也不

打紧啊!施将军领兵打到台湾之时,不知有没有红毛鬼里应外合?”

施琅再也忍耐不住,霍地站起,怒道:“韦爵爷,兄弟跟你一殿为臣,做的都是大清的

官,为什么你冷言冷语,总是讥刺兄弟?”

韦小宝奇道:“咦,这可奇了,我几时敢讥刺施将军了?施将军没里通外国,那好得很

啊。但如要里通外国,我看也还来得及。施将军手握重兵,红毛鬼、西班牙鬼、葡萄牙鬼、

罗刹鬼都会喜欢跟你结交。”

施琅心中一凛:“不好!这小鬼要是向皇上告我一状,诬陷我里通外国,我这一生可就

毁在他手里了。”适才一时冒火,出口无礼,不由得大是懊悔,忙陪笑道:“兄弟喝多了几

杯,多有冲撞,还请韦爵爷恕罪。”

韦小宝见他发怒,本来倒也有些害怕,待见他改颜陪礼,知他忌惮自己,便笑道:“施

将军倘若当真想在台湾自立为王,还是先把兄弟杀了灭口的好,免得我向皇上告密。如果只

不过是大声嚷嚷,发发脾气,兄弟胆子虽小,倒也是不怕的。”

施琅脸色惨白,离座深深一揖,说道:“韦爵爷,大人不记小人过,卑职荒唐,甘领责

罚。不过自立为王、里通外国什么的,卑职决无此意。卑职一心一意的为皇上出力,忠字当

头,决无二心。”

韦小宝笑道:“请坐,请坐。咱们走着瞧罢。”转头向林兴珠道:“你说的比说书先生

还好听,这一回 “国姓爷血战台湾,红毛鬼屁滚尿流”后来怎样?”

林兴珠道:“这时候,国姓爷率领大军打到台湾的消息传到了内地,黄梧黄大人就向朝

廷献议,提出了所谓『坚壁清野平海五策』。”韦小宝道:“那黄梧是谁?”林兴珠向施琅

瞧了一眼,咳嗽几声,却不立时便答。施琅道:“这位黄大人,本来也是国姓爷麾下的,职

居总兵,他归顺朝廷后,官运亨通,逝世之时,已封到一等海澄公。”韦小宝道:“嘿,原

来也是个大汉……”最后这个“奸”字,终于硬生生咽住了。施琅脸上一红,心想:“你骂

我汉奸,我瞧你这满洲人也是假冒的,大家还不是彼此彼此。”

韦小宝道:“这黄梧有什么拍皇上马屁的妙策,一下子就封到公爵?本事可不小哇!这

法儿咱们可得琢磨琢磨,好生学学。”

林兴珠道:“这黄梧,当年国姓爷派他防守海澄,他却将海澄拿去投了朝廷,不肯归降

的将士都给他杀了。当时朝廷正拿国姓爷没法子,忽然有对方这样一员大将率领军队,连同

城市一起归降,朝廷十分欢喜,因此封赏特别从优。”韦小宝道:“原来如此。他献的又是

什么计策?”林兴珠叹了口气,说道:“这位黄大人,害苦的百姓当真多得很了。他这平海

五策,第一条是将沿海所有百姓一概迁入内地,那么金门、厦门和台湾就得不到接济。第二

条是将沿海所有船只一概烧毁,今后一寸木板也不许下海。第三条是杀了国姓爷的父亲郑太

师。第四条是挖掘国姓爷祖宗的坟墓,坏了他的风水。第五条是将国姓爷旧部投诚的官兵一

概迁往内地各地垦荒,以免又生后患。”

韦小宝道:“嘿,这家伙的计策当真毒得很哪。”

林兴珠道:“可不是么?那时顺治皇爷刚驾崩,皇上接位,年纪幼小,熬拜大权独揽。

熬拜这奸贼见到黄梧的平海五策,以为十分有理,下令从辽东经直隶、江苏、浙江、福建、

以及广东,沿海三十里内不许有人居住,所有船只尽数烧毁。那时沿海千千万万百姓,无不

流离失所,过不了日子。”

施琅摇头道:“黄梧这条计策,也实在太过份了些。直到今上亲政,韦大人拿了熬拜,

禁海令方才取消。可是沿海七省的百姓,已然受尽荼毒。当时朝廷严令,凡是犯界的百姓,

捉到了立刻斩首。许多贫民过不了日子,到海边捉鱼,不知被杀了多少。郑太师也是那时被

杀的。熬拜特地派遣兵部尚书苏纳海,到福建泉州南安县,去挖了郑家的祖坟。”

韦小宝道:“熬拜自称是勇士,这样干法可无聊得很。有本事的,就跟国姓爷真刀真枪

去打一仗。将沿海百姓迁入内地,不是明摆怕了人家么?皇上爱惜百姓,黄梧的计策倘若呈

到了皇上手里,非砍了他脑袋不可。”施琅道:“正是。黄梧死得早,算是他运气。”

林兴珠道:“郑太师去世的消息传到台湾,国姓爷怕动摇军心,说道这是谣言,不得轻

信,可是据亲兵说,国姓爷常常半夜里痛哭。国姓爷又对陈军师和几位大将说,黄梧这几条

计策果真毒辣厉害,幸好是东征台湾,否则十余万大军终究不能在金门、厦门立足。那时我

们围攻已久,红毛兵几次想突围,都给打了回去。于是国姓爷传下将令,过年之前定要攻下

热来遮城。”转头问洪朝:“是十一月二十二那天总攻,是不是?”

洪朝道:“是,那天大风大雨,我军各处土垒的大炮一奇猛轰,打坏了城墙一角,城东

城西的碉堡也打破了。红毛鬼拼命冲出,死了几百人后还是退了回去。于是红毛太守撰一竖

白旗投降。那时台湾的中国人都要报仇,要将红毛鬼杀得干干净净。国姓爷向众百姓开导,

我们中国是礼仪之邦,敌人投降了就不能再杀,准许红毛太守签署降书一十四款,率领残兵

败将上船离台,逃去巴达维亚。红毛鬼自明朝天启四年占据台湾,一共占了三十八年,到这

一年永历十五年……也就是大清顺治十八年十一月二十九,台湾重回中国版图。”

林兴珠道:“国姓爷下了将令,不许杀投降了的红毛兵,但中国百姓实在气不过,纷纷

向他们唾口沫,投石子。小孩子还编了歌儿来唱。红毛兵个个断手折腿,垂头丧气,一句话

也不敢说了。他们兵船开走的时候,升起了旗又降下,再放礼炮,说是向国姓爷拜谢不杀之

恩。”韦小宝道:“好!我们中国人真是大大的威风。红毛鬼炮火这么厉害,打下台湾,那

实在不容易,不容易!”洪朝道:“那热来遮城,国姓爷改名为安平镇,普罗民遮城改名为

承天府,自此永为台湾的重镇。”

路副将插口道:“施军门取台湾,走的也是当年国姓爷的老路,从鹿耳门进去……”韦

小宝挥手拦住他话头,打了个大大呵欠,说道:“中国人打得红毛鬼落海而逃,那才听得过

瘾,自己人打自己人嘛,左右也不过是这么一回 事。施将军,咱们酒也喝得差不多了,这就

散了罢。”施琅站起身来,说道:“是。多谢爵爷赐饭,卑职告辞。”

韦小宝回入内堂,说起如何拦住施琅的话头,总之是不让他自夸取台的战功,六位夫人

听了都感好笑。只有阿珂默默无言,心想当年若是嫁了郑克爽,势须随他一同被俘,去了北

京,亡国妾妇,难免大受屈辱。当日眼见郑克爽乘小艇离通吃岛,于他生死存亡就已浑不关

心,此时听到他失国降敌,更不在意下,回忆前尘,自己竟能如此为他风采容貌所迷,明知

此人是个没骨头、没出息的纨绔子弟,自己偏生就如瞎了眼睛一般,对他一往情深,此刻想

来,兀自深感羞惭。

公主道:“皇帝哥哥待人太也宽厚,郑克爽这家伙投降了,居然还封他个一等公,爵位

还在小宝之上,可教人好生不服气。”

韦小宝摇手道:“不打紧,不打紧。国姓爷是位大大的英雄好汉,皇上瞧在国姓爷的面

上,才封他孙子做个一等公。单凭郑克爽自己的本事,只好封个一等毛毛虫罢了。”

次日中午,韦小宝单请林兴珠,洪朝二人小宴,问起施琅取台的经过。

原来清军台军在澎湖牛心湾、鸡笼屿血战数日,施琅第一天打了败仗,后来清军水师援

兵开到,又再大战,台湾船只被焚大败,将士死伤万余人,战舰或沉或焚,损失三百余艘。

刘国轩率残兵退回台湾。

施琅率水师攻台,鹿耳门水浅,战船不能驶入,在海上泊了十二日,正自无计可施,忽

然大雾弥天,潮水大涨,清军战船一齐涌入。台湾上下无不大惊,都说:“当年国姓爷因鹿

耳门潮涨而得台,现今鹿耳门潮水又涨,天险已失,这是天意使然,再打也也没用了。”

郑克爽得知清军舟师开进鹿耳门,早吓得慌了手脚,冯锡范劝他投降,自然一口答应,

只是生怕施琅要报私仇,为难郑氏子孙,好生踌躇。当下刘国轩致书施琅,说道投降可以,

但国姓爷的子孙必须保全,否则全台军民感念国姓爷的恩义,宁可战至最后一人。施琅立即

答复,保证决不计较旧怨,否则天人共弃,绝子绝孙。于是郑克爽、冯锡范、刘国轩率领台

湾文武百官投降。

明朝宗室宁靖王朱术桂自杀殉国,妾五人同殉死节,明嗣至此而绝。

韦小宝心想:“这位明朝皇帝的末代子孙自杀殉国,有五个老婆跟着他一起死。我韦小

宝如果自杀,我那七个老婆中不知有几个相陪?双儿是一定陪的,公主是一定恕不奉陪的。

其余五个,多半要掷掷骰子,再定死活。方怡掷骰子时定要作弊,叫我这死人做羊牯。”

林兴珠又说,施琅带兵登陆后,倒也守信,并不难为郑氏子孙,还亲自到郑成功的延平

王庙去致祭,痛哭了一场。洪朝道:“他祭文中有几句话说:“自同安侯入台,台地始有居

人。逮赐姓启土,始为岩疆,莫敢谁何?今琅赖天子威灵,将帅之力,克有兹土,不辞灭国

之诛,所以忠朝廷而报父兄之职分也。独琅起卒伍,与赐姓有鱼水之欢,中间微隙,酿成大

戾。琅与赐姓翦为仇鬲,情犹臣主。庐中穷士,义所不为。公义私恩,如此而已。”这几句

话倒也传诵一时。”韦小宝问:“他叽哩咕噜的说些什么?”洪朝道:“庐中穷士”就是伍

子胥,当年伍子胥灭了楚国,将楚平王的尸体从坟里掘出来,鞭尸三百,以报杀父杀兄之

仇。施琅说他决不干这种事。”

韦小宝冷笑道:“哼,他敢么?国姓爷虽已死了,他还是怕得要命。他败了郑家基业,

只怕国姓爷的英魂找他为难,于是去国姓爷庙里磕头求情。这人奸猾得很,你们别上了他的

当。”林洪二人齐声称是。

韦小宝道:“伍子胥的故事,我倒也在戏文里看过的,有一出戏伍子胥过昭关,一夜之

间把头发吓得白了,是不是?”洪朝道:“是,是。爵爷记性真好。”韦小宝很久没听人说

故事了,当下问起伍子胥的前后事迹。难得这洪朝当年考过秀才,虽然没考上,肚里却着实

有些墨水,于是一五一十的详细说了。韦小宝听得津津有味,说道:“我在这荒岛上,实在

无聊得紧,幸亏两位前来给我说故事解闷。最好你们多住几天,不忙便去。”

林兴珠道:“我们是台湾降将,昨天说话中可得罪了施将军。施将军要对付我们,便如

捏死两只蚂蚁,只须随便加一个心怀反覆、图谋不轨的罪名,立刻便可先斩后奏。就算斩了

不奏,也不会有人追问。韦大人,请你跟施将军说说,就留了我们二人服侍你罢。”韦小宝

大喜,问道:“洪大哥你以为如何?”洪朝道:“昨儿晚上卑职和林大哥仔细商量,若不得

韦大人救命,我二人势必死无葬身之地。”韦小宝道:“二位跟了我,一切可得听我的。”

林洪二人一齐躬身,说道:“韦大人不论吩咐什么,卑职唯命是从。”

韦小宝甚喜,心想:“有了这两个好帮手,就有法子离开这鬼地方了。”

康熙派彭参将带兵守卫通吃岛,事先曾有严旨,决不能让韦小宝及其家人离岛一步。彭

参将脑筋并不甚灵,也无多大本事,但对皇上的圣旨,却是连杀他十七八次头也不敢有丝毫

违背。康熙要他牢牢的看守,他便牢牢的看守。韦小宝要取他性命,只是一举手之劳,但就

算将这五百零一名看守的兵将杀得干干净净,没有船只,终究不能离岛。林洪二人是水师宿

将,弄船航海,必有本事。

当晚又宴请施琅,这次只邀林兴珠、洪朝二人作陪。说了一会闲话,韦小宝道:“施将

军,你在这里总得住上一两个月罢?”施琅道:“卑职原想多住些日子,好常常听大人教

诲。不过台湾初定,不能离开太久,明天就要向大人告辞了。”韦小宝道:“你说想多些日

子跟我在一起,好常常听我教诲,不知是真话呢,还是说来讨我欢喜的?”施琅道:“自然

千真万确,是卑职打心坎里说出来的话。当年卑职追随大人,兵驻通吃岛,炮轰神龙教,每

日里恭聆大人教导,跟着大人一起喝酒赌钱说笑话,那样的日子,可开心得很了。”

韦小宝笑道:“如果能再过那样的日子,你开不开心?”施琅道:“那自然开心啊。日

后皇上派了大人军国重任的大差事,卑职还是要讨令跟随大人的。”韦小宝点头道:“那很

容易,你要追随我,听我说笑话,半点儿也不难。咱们明天就一起去台湾罢。”

施琅大吃一惊,站起身来,颤声道:“这……这……这件事未奉皇上圣旨,卑职不敢奉

命。还请……还请大人原谅。”

韦小宝笑道:“我又不是去台湾想干什么,只是听你们说得热闹,国姓爷在台南、台北

开疆辟土,新造了一个花花世界,我想亲眼瞧瞧。到了台湾,你不是就可常常听到我的教诲

么?这话是你自己亲口说的。我不过看你为人很好,从前又跟过我,咱们是老上司、老部

下,交情非同寻常,这才勉强想个法子,来答应你的请求。我去台湾玩玩,一两个月就回来

了,神不知鬼不觉的,只要你不说、我不说,皇上也不会知道。”

施琅神色尴尬,躬身道:“韦大人,这件事实在为难得很了。大人有命,卑职本当遵

奉,只不过倘若皇上怪罪下来,实有大大的不便。卑职如果不奏告,那是犯了欺君大罪,卑

职是万万不敢的。”

韦小宝笑道:“请坐,请坐,施将军,你既不肯,那也是小事一椿,不用再说了。”施

琅如释重负,连声称是,坐回席中。韦小宝笑道:“说到欺君之罪,不瞒你说,我欺瞒皇上

的事倒也做过几椿,不过皇上宽宏大量,知道之后也不过骂上几句,没什么大不了的。”施

琅道:“是,是。大家都说,皇上对韦大人深恩厚泽,真是异数。君臣如此投缘,实是旷古

未有。但像卑职这种没福分的小将外臣,那是万万不敢跟韦大人学的。”

韦小宝微笑道:“施将军嘴里说得好象十分胆小,其实我瞧啊,你的胆子倒是很大的。

听说施将军攻下台湾后,做了一篇祭文去祭国姓爷,可是有的?”

施琅道:“回大人:『国姓爷』这三字,是说不得的了,现下的国姓是爱新觉罗。咱们

提到郑成功时,要是说得客气些,只能说是“前明赐姓”。因此卑职的那篇祭文中,只说

“赐姓”二字,决计不敢大胆犯忌。”他料知不答应带同韦小宝去台湾,这小鬼必定鸡蛋里

找骨头,硬要寻自己的岔子。『国姓爷』三字是大家都说惯了的,可是郑成功得明朝赐姓为

朱,他的国姓是明朝的国姓,不是清朝的国姓,韦小宝倘若抓住这三个字大做文章,说他念

念不忘姓朱是国姓,申报朝廷,这件事可大可小,说不定会酿成大祸,因此上抢先辩白。

其实韦小宝没半点学问,这些字眼上的关节,他说什么也想不到,经施琅一辩,反而抓

到了把柄,说道:“施将军曾受明朝的爵禄,念念不忘前朝的赐姓,那也怪不得。倘若真是

忠于我大清,应当称郑成功为『逆姓』、『匪姓』、『狗姓』才是。”

施琅低头不语,心中虽十二分的不以为然,但觉不宜就此事和他多所辩论,称郑成功为

『赐姓』,果然还是不免有不忘前朝之意。

韦小宝道:“施将军那篇祭文,定是做得十分好的了,念给我听听成不成?”

施琅只会带兵打仗,那里会做什么祭文,这篇祭文是他幕僚中一名师爷做的。这师爷颇

有才情,这篇祭文做得情文并茂,辞意恳切,施琅曾听不少人赞扬,心中得意,将其中许多

句子记熟在胸,向人炫耀,当下便道:“卑职胡诌了几句,倒教韦大人见笑了。”于是将祭

文中的几段要紧文字背了出来。

韦小宝听他背完了“独琅起卒伍,与赐姓有鱼水之欢,中间微嫌,酿成大戾。琅与赐姓

翦为仇鬲,情犹臣主。庐中穷士,义所不为。公义私恩,如此而已。”那一段,点头赞道:

“好文章,好文章。这篇文章,别说杀了我头也做不出来,就是人家做好了要我背上一背,

只怕也得读他十天八天。施将军文武全才,记性极好,佩服,佩服。”

施琅脸上微微一红,心道:“你明知我做不出,是别人做了,我读熟了背出来的。这般

讥刺于我,那也不必跟你多说。”

韦小宝道:“庐中穷士,说的是伍子胥。当年他从楚国逃难去吴国,来到江边,一个渔

翁渡他过江,去拿饭给他吃,伍子胥怕追兵来捉拿,躲在江边的芦草丛里。渔翁回来,见芦

中躲得有人,便叫道:『芦中人,芦中人,岂非穷士乎?』后来伍子胥带领吴兵,攻破楚

国,将楚平王的尸首从坟墓中掘了出来,鞭尸三百,以报杀他父兄这仇。赐姓……郑成功曾

杀我父兄妻儿,台湾人怕我破台之后,也会掘尸报仇。卑职这篇祭文中说,这种事我是决计

不做的,郑成功在天之灵可以放心,台湾军民也不必顾虑。”

韦小宝道:“原来如此。施将军是在自比伍子胥。”

施琅道:“伍子胥是大英雄、大豪杰,卑职如何敢比?只不过伍子胥全家遭难,他孤身

一人逃了出去,终于带兵回来,报了大仇。这一节,跟卑职的遭遇也差不多罢了。”

韦小宝点头道:“但愿施将军将来的结局,和伍子胥大大不同,否则可真正不妙了。”

施琅登时想到,伍子胥在吴国立了大功,后来却为吴王所杀,不由得脸色大变,握着酒

杯的一只手不由得也颤抖起来。

韦小宝摇头道:“听说伍子胥立了大功,便骄傲起来,对吴王很不恭敬。施将军,你自

比伍子胥,实在是非常不妥当的。你那篇祭文,当然早已传到了北京城里,皇上也必已见到

了,要是没人跟你向皇上分说分说,我瞧,嘿嘿,唉,可惜,可惜,这一场大功只怕要付于

流水……”施琅忙道:“大人明鉴:卑职说的是不做伍子胥,可不敢说要做伍子胥,这……

中间是完……完全不同的。”

韦小宝道:“你这篇祭文到处流传,施将军自比伍子胥,那是天下皆知的了。”

施琅站起身来,颤声道:“皇上圣明,恩德如山,有功的臣子尽得保全。卑职服侍了一

位好主子,比之伍子胥,运气是好得多了。”

韦小宝道:“话是不错的。伍子胥到底怎样居心,我是不大明白。不过我看过戏文,吴

王杀他之时,伍子胥说,将我的眼睛挖出来嵌在城门上,好让我见到越兵打进京城来,见到

吴国灭亡,后来好象吴国果然是给灭了。施将军文武全才,必定知道这故事,是不是啊?”

施琅不由得一股凉意从背脊骨上直透下去,他起初只想到伍子胥立大功后为吴王所杀的

不祥史事,已然大为不安,还没想到伍子胥临死时的那几句话。自己那篇祭文中说“芦中穷

士,义所不为”,虽说是不做伍子胥之事,但自比伍子胥之意,却是昭昭在人耳目,祭文中

提到伍子胥,说的只是“鞭尸报仇”,那料到韦小宝竟会拉扯到“诅咒亡国”这件事上去,

如此大大犯忌的罪名,一给人加到自己头上,当真糟不可言。韦小宝这番言语,只要传进了

皇帝耳里,就算皇上圣明,并不加罪,心里一定不痛快,自己再盼加官晋爵,从此再也休想

了。要是皇帝的亲信如韦小宝之流再火上加油、挑拨一番,说自己心存怨望,讥刺朝廷诛杀

功臣,项颈上这一颗人头,可实在难保之极。

一时思如潮涌,自恨千不该、万不该,不该去祭郑成功,更不该叫师爷做这篇祭文,以

致给这精灵古怪的小鬼抓住了痛脚。他呆呆的站着发傻,不知说什么话来分辩才好。

韦小宝道:“施将军,皇上亲政之后,所做的第一件大事是什么?”施琅道:“是诛杀

奸臣熬拜。”韦小宝道:“是啊。熬拜固然是奸臣,可是他是顾命大臣,当年攻城破敌,于

我大清大大有功。皇上曾说:『我杀了熬拜,只怕有人说我不体恤功臣,说什么鸟、什么弓

的。』那是什么话啊?我可说不上来了。”施琅道:“是鸟尽弓藏。”韦小宝道:“对了,

连你也这么说……”施琅忙道:“不,不,我不是说皇上,说的是一句成语。”韦小宝道:

“你是说一句成语,来形容皇上杀熬拜。”施琅急道:“大人问我是一句什么成语,卑职不

过回答大人的问话,可万万不敢……不敢讪谤皇上。”

韦小宝双目凝视着他,只瞧得施琅心慌意乱。

自古以来,做臣子的倘若自以为功大赏薄,皇帝必定甚是痛恨,臣子不必口出怨言,只

要“心存怨望”四字,就是杀头的罪名。施琅心意彷徨之际,给韦小宝诱得说出了“鸟尽弓

藏”四字,话一出口,立知不妙,可是已经收不回来了,何况除韦小宝外,尚有林兴珠、洪

朝二人在侧,要想抵赖,也无从赖起。

韦小宝道:“施将军说“鸟尽弓藏”,这句话是不是讪谤皇上,我是不懂的。朝廷里有

学问的大学士、尚书、翰林很多,咱们不妨请他们去评评。不过我跟着皇上的日子不少,好

象皇上爱听人说他是鸟生鱼汤,却不爱听人说他鸟尽弓藏。同是两只鸟,这中间只怕大不相

同,一只是好鸟,一只是恶鸟。是不是啊?”

施琅又惊又怒,心想一不做,二不休,你如此诬陷于我,索性将你三人尽数杀了,也免

得留下了祸根;言念及此,不由得眼中露出凶光。

韦小宝见他突然面目狰狞,心中不禁一寒,强笑道:“施将军一言既出,死马难追。你

眼前有两条路可走。第一条,立即将我和林洪二人杀了,再将我众夫人和儿子都杀了,然后

兵发台湾,自立为王。只是你所带的都是大清官兵,不见得肯跟随你一起造反,台湾的军民

也未必服你。”

施琅心中正在盘算这件事,听得他一语道破,凶焰立敛,忙道:“卑职绝无此意,大人

不可多疑,加重卑职的罪名。但不知大人所说的第二条路是什么,还请大人开恩指点。”

韦小宝听他口气软了,登时心中一宽,架起了脚摇上几摇,说道:“第二条路,那就须

得兄弟和林洪二位帮个忙才成。刚才施将军说到皇上之时,确是说了个『鸟』字,恭颂皇上

鸟生鱼汤,那好得很啊。兄弟日后见到皇上,定说施将军忠字当头,念念不忘皇恩浩荡,闲

谈之中,常说伍子胥忘恩负义,吴王发兵帮他报了杀父大仇,以后差他无论干什么,自该火

里火里去,水里水里去,如何可以口出怨言,心怀不满?当年施将军倘若做了伍子胥,不但

保得吴王江山万万年,别说西施这样的美人能保住,连东施、南施、中施,也一古脑儿都抢

了来献给吴王。伍子胥念念不忘的只是自己,施将军念念不忘的,却是我大清圣明天子。好

心必有好报,皇上论功行赏,施将军自然也是公侯万代了。”

这一番话只把施琅听得心花怒放,急忙深深一揖,说道:“若得大人在皇上跟前如此美

言,卑职永远不敢忘了大人的恩德。”

韦小宝起身还礼,微笑道:“这些火说来惠而不费,要是我心情好,自然也会奏知皇上

的。”

施琅心想:“若不让你去台湾走一遭,你这小子的心情怎么好得起来?”坐回椅中,说

道:“台湾初平,人心未定。卑职想奏明皇上,差遣一位位尊望重的大员,前去宣示圣上的

德音,安抚百姓。这一位大员,自然以韦大人最为适宜。卑职立刻拜表,奏请皇上降旨,委

派大人前赴台湾宣抚。”

韦小宝摇头道:“你拜表上京,待得皇上旨意下来,这么一来一往,几个月的时候拖了

下来,只怕传入皇上耳中的闲言闲语,没有一千句,也有八百句了。这种事情,是差不得一

时三刻的。最好施将军立刻请一位皇上亲信的大员,同去台湾侦查,方能证明你绝无在台湾

自立为王的用心。外边传说你链名号也定下了,叫作什么『大明台湾靖海王』,是不是?”

施琅听到『大明台湾靖海王』七字,不由得吓了一跳,心想你在荒岛之上,听得到什么

流言,自然是你信口编出来的,但这话一传到北京,朝廷定是宁可信其有,不会信其无,自

己这可死无葬身之地了,忙道:“这是谎言,大人万万不可听信。”

韦小宝淡淡的道:“是啊,我和你相识已久,自然是不信的。不过施将军平台,杀的人

多,冤家一定结了不少。你的仇人要中伤你,我看也是防不胜防,难以辩白。常言说得好:

朝里无人莫做官。不知朝里大老,那一位是肯拼了身家性命,全力来维护施将军的?”

施琅心中更是打了个突,自己在朝中并无有力之人撑腰,否则当年也不会在北京投闲置

散,到处钻营而无门路可走,真能给自己说得了话的,也只有眼前这位韦大人,当下咬了咬

牙,说道:“大人指点,卑职感激不尽。既然事势紧迫,卑职斗胆请大人明日启程,前赴台

湾查明真相。”

韦小宝大喜,但想是你来求我,不妨刁难刁难,说道:“凭着咱哥儿俩的交情,为了替

施将军辩冤,辛苦一趟也没什么。就是我在岛上住得久了,再出海只怕会晕船。同时我的妻

子儿女天逃诩在身边,也不舍得跟他们分离。”

施琅肚里暗骂:“你不知出过多少次海了,也从来没见你晕过***什么船!”赔笑

道:“大人的众位夫人、公子和小姐,自然陪同一起前往。卑职挑最大的海船请大人乘坐,

这些日子海上并无风浪,大人尽可放心。”韦小宝皱眉道:“既然如此,兄弟也只好勉为其

难,为施将军走一遭了。”施琅连声称谢。

次日韦小宝带同七位夫人,两个儿子虎头、铜锤,一个女儿双双,上了施琅的旗舰。彭

参将待要阻拦,施琅当即下令,将他绑在一棵大树之上。众船启碇开行。

韦小宝望着居住数年的通吃岛,笑道:“庄家已经离岛,这里不能再叫通吃岛了,咱们

得改个名字才成。”施琅道:“正是。大人请看改个什么名字最好?”韦小宝想了想,说

道:“皇上曾派人来传旨,说周文王有姜太公钓鱼,汉光武有严子陵钓鱼,凡是圣明天子,

必有个忠臣钓鱼。皇上派了我在这里钓鱼,咱们就叫它为『钓鱼岛』罢。”施琅鼓掌称善,

说道:“大人这名字取得再好也没有了,一来恭颂皇上好比周文王、汉光武,二来显得大人

既如姜太公这般文武全才,又如严子陵这般清高风雅。对,对,咱们以后就叫它为钓鱼岛

韦小宝笑道:“只不过我这通吃侯要改名为钓鱼侯了,日后再升官进爵,叫作什么钓鱼

公,口采就不怎么好了。”施琅笑道:“渔翁得利,大有所获,口采好得很啊。”韦小宝点

点头道:“皇上封了我做通吃伯、通吃侯,我觉得倒也好听,我的几位夫人却不大乐意。日

后奏请皇上改为钓鱼侯,说不定大家都高兴了

施琅肚里暗暗好笑,心想:“什么通吃伯、通吃侯,都是皇上跟你寻开心的,只当你是

个弄臣,全无尊重之意。就算改为钓鱼侯,又有什么好听了?”口中却道:“自古道渔樵耕

读,渔翁排名第一,读书人排在第四。钓鱼公、钓鱼王的封号,可比状元翰林尊贵得多

至于这钓鱼岛是否就是后世的钓鱼台岛,可惜史籍无从稽考。若能在岛上找到韦小宝的

遗迹,当知在康熙初年,该岛即曾由国人长期居住,且曾派兵五百驻扎

不一日,韦小宝乘坐施琅的旗舰,来到台湾,在安平府上岸。沿途林兴珠和洪朝指点当

年郑成功如何进兵,如何大破红毛兵,韦小宝听得津津有味。施琅既带了他来台湾,他言语

之中也就不再讥讽了

施琅在将军府中大张筵席,隆重款待。饮酒之余,忽报京中有谕旨到来

施琅忙出去接旨,回来脸色有异,说道:“韦大人,上谕要弃守台湾,这可糟了。”韦

小宝奇道:“那为什么?”施琅道:“上谕令卑职筹备弃守台湾事宜,将全台军民尽数迁入

内地,不许留下一家一口。卑职向传旨的使臣请问,原来朝中大臣建议,台湾孤悬海外,易

成盗贼渊蔽,朝廷控制不易,若派大军驻守,又多费粮饷,因此决意不要了

韦小宝沉吟半晌,问道:“施将军可知朝中诸位大老真正的用意是什么?”施琅一惊,

颤声道:“难道……难道伍子胥什么的话,已经传到了北京?”韦小宝微笑道:“常言道:

好事不出门,恶事传千里。朝廷担心将军真要做什么『大明台湾靖海王』,那也是有的

施琅道:“那……那怎么半?台湾百姓数十万人,在这里安居乐业已有数十年,一古脑

儿迁去内地,叫他们如何过日子?倘若勒逼迁移,必生大变。何况大清官兵一走,红毛兵跟

着又来占了,咱们中国人辛辛苦苦经营的基业,拱手送给红毛鬼,怎能叫人甘心?”韦小宝

沉吟半晌,说道:“这件事儿,我瞧也不是全无挽回的法子。皇上是最体恤百姓的,将军只

须为百姓请命,说不定皇上就允准了。”施琅略觉宽心,说道:“不过倘若朝廷里已有了什

么风言风语,卑职这般向皇上请陈,似乎不肯离台,显得……显得忠诚之心有点儿不大

够。”韦小宝道:“这当儿你只有立即前赴北京,将这番情由面奏皇上。你既到了北京,什

么意图在台湾自立为王的谎言,自然再也没人相信了

施琅一拍大腿,说道:“对,对!大人指教得是,卑职明天就动身。”突然灵机一动,

说道:“台湾的文武官员,就请大人暂且统带。皇上对大人是最信任不过的,只要是大人坐

镇台湾,朝中大臣谁也不敢有半句闲话

韦小宝大喜,心想在台湾过过官瘾,滋味着实不错,笑道:“你不得圣旨,擅自将兵马

大权交了给我,皇上怪责起来,却又如何?”施琅一听,又大为踌躇,寻思:“他是陈近南

的弟子,反逆天地会的同党。皇上虽对他宠信,这些年来却一直将他流放在通吃岛上,不给

他掌权办事。他一得兵马大权,要是联同天地会造反作乱,我……我这可又是死罪了。”转

念一想,已有了计较:“我只须将全部水师带去,他就不敢动弹。他如大胆妄为,竟敢造

反,水师回过头来,立时将他平了。”当即笑道:“兵马大权如果交给别人,说不定皇上会

怪责,交给大人,那是百无禁忌的

当下酒筵草草而终。施琅连夜传令,将台湾文武大员召来参见韦小宝,由他全权指挥,

便宜行事;又请师爷代韦小宝写了一道奏折,说是忧心国事,特来台湾暂为坐镇,陴朝廷无

东顾之虑,请赦擅专之罪;又说台湾百姓安居已久,以臣在台亲眼所见,似以不撤为宜

诸事办毕,已是次日清晨,施琅便要上船。韦小宝问道:“有一件大事,你预备好了没

有?”施琅道:“不知是什么大事?”韦小宝笑道:“花差花差!”施琅不解,问道:“花

差花差?”韦小宝道:“是啊。你这次平台功劳不小,朝中诸位大臣,每一个送了多少礼

啊?”施琅一怔,道:“这是仗着天子威德,将士用命,才平了台湾,朝中大臣可没出什么

力。”韦小宝摇头道:“老施啊,你一得意,老毛病又发作了。你打平台湾,人人都道你金

山银山,一个儿独吞,发了大财。朝里做官的,那一个不眼红?”施琅急道:“大人明鉴,

施琅要是私自取了台湾一两银子,这次教我上北京给皇上千刀万剐,凌迟处死。”韦小宝

道:“你自己要做清官,可不能人人跟着你做清官啊。你越清廉,人家越容易说你坏话,说

你在台湾收买人心,意图不轨。这么说来,你这次去北京,又是两手空空,什么礼物也不带

了?”施琅道:“台湾的土产,好比木雕、竹篮、草席、皮箱,那是带了一些的

韦小宝哈哈大笑,只笑得施琅先是面河邡赤,继而恍然大悟,终于决心补过,当下向韦

小宝深深一揖,说道:“多谢大人指点。卑职这次险些儿又闯了大祸

韦小宝召集文武官员,说道:“施将军这次上京,是为众百姓请命,假如不成功,大伙

儿都要家破人亡。这请命费,难道要施将军一个人垫出来不成?各位老兄,大家赶紧去筹措

筹措、摊派摊派罢!”施琅居官清廉,到台后不曾向民间取过金银。此刻韦小宝接手,第一

道命令便是大征“请命费”。台湾百姓听到内迁的消息后,正自人心惶惶,得知施琅依了韦

爵爷之计,上京为百姓请命,求不内迁,这笔“请命费”倒是谁都出得心甘情愿。好在台湾

民间富实,只半天功夫,已筹到三十余万两银子。韦小宝命官库垫款六十余万,凑成一百万

两,又指点他向何人必须多送,何人不妨少送。施琅感激不尽,到当晚初更时分,这才开船

次日韦小宝升堂,向众官员道:“昨晚施将军启程赴京,这请命费算来算去,总还是差

了一百多万。兄弟为了全台百姓着想,只好将历年私蓄,还有七位夫人的珠宝首饰,一古脑

儿又凑了一百万两银子,交施将军带去使用打点。唉,在台湾做官,可真不容易,兄弟只不

过暂且署理,第一天便亏空了一百万。我这可是倾家荡产,全军覆没了

台湾府知府躬身说道:“大人爱护百姓,为民父母,真是万家生佛。除了公库垫款六十

多万要还之外,韦大人这一百万两银子,自然也是要全台百姓奉还的

韦小宝点头道:“你们每个人也都垫了银子,个个都弄得两袖清风什么的,这个我也不

是不知道。你们官大的垫了成万两,官小的垫了数千两、数百两不等,大家齐心合力,为来

为去,都是为了众百姓。这些垫款,自然也是要地方上归还的。咱们做父母官的,也不能向

老百姓算利息,大家吃些亏,拿回本钱,也就算了,这叫做爱民如子

众官大喜,一齐称谢,均觉这位韦大人体贴下情,有财大家发,果然是一位好上司

韦小宝第一天署官,便刮了一百万两银子,此后财源滚滚,花巧多端,不必细表

过得数日,韦小宝吩咐备下祭品,到郑成功祠堂去上祭,要瞧瞧这位名震天下的国姓爷

到底是怎么一副模样

来到祠中,抬头看时,只见郑成功的塑像端坐椅中,脸形椭圆,上唇、下唇及下颚均有

短短黑须,双耳甚大,但眼睛细小,眉毛弯弯,颇有慈祥之意,并无威猛豪迈的英雄气概,

韦小宝颇为失望,问从官道:“国姓爷的相貌,当真就是这样吗?”林兴珠道:“这塑像和

国姓爷本人是挺象的。国姓爷是读书人出身,虽然是大英雄大豪杰,相貌却文雅得很。”韦

小宝道:“原来如此。”见塑像两侧各有一座较小塑像,左女右男,问道:“那两个是什么

人?”林兴珠道:“女的是董太妃,男的是嗣王爷。”韦小宝道:“什么嗣王爷?”林兴珠

道:“就是国姓爷的公子,继任为王爷的。”韦小宝点头道:“啊,就是郑经了,跟郑克爽

这小子倒也有些相象。我师父陈军师的像呢?”林兴珠道:“陈军师没有像。”韦小宝道:

“这董太妃坏得很,快把她拉下来,赶紧叫人去塑陈军师的像,放在这里陪伴国姓爷

林兴珠大喜,亲自爬入神龛,将董太妃的塑像搬了下来。韦小宝向郑成功的神像跪下,

磕了几个头,说道:“国姓爷,你是英雄豪杰,我向你磕头,想来你也受得起。这老虔婆坏

了你的大事,每天陪着你,你必定生气,我帮你赶走了,让我师父陈军师来陪你。”想到师

父惨亡,不禁流下泪来

全台百姓对董太妃恨之入骨,而陈永华屯田办学、兴利除弊,有遗爱于民,百姓称他为

『台湾诸葛亮』。郑克爽当国之时,谁也不敢说董太妃一句坏话,不敢说陈永华一句好话。

此时韦小宝下了“除董塑陈”的命令,人心大快,又听说他在国姓爷像前磕头流泪,众百姓

更是感激。虽然这位韦大人要钱未免厉害了些,但一来他是陈军师的弟子,台湾军民不免推

爱,二来施琅带领清兵取台,灭了大明留存在海外的一片江山,因此上虽然“施清韦贪”,

众百姓反觉这位少年韦大人和蔼可亲,宁可他镇守台湾,最好施琅永远不要回来

可是事与愿违,过得一个多月,施琅带了水师又回到台湾

韦小宝在岸边相迎,只见施琅陪同一位身穿一品大员服色的大官从船中出来。那大官还

在跳板之上,便大声叫道:“韦兄弟,你好吗?这可想煞做哥哥的了。”原来是索额图。韦

小宝大喜,抢上前去。两人在跳板上拉住了手,哈哈大笑

索额图笑道:“兄弟,大喜,大喜。皇上有旨,要你上北京

韦小宝心中一喜一忧,寻思:“我如肯去北京,早就去了。小皇帝很是固执,他决不会

向我投降的。我不答应打天地会,他就不会见我的面

施琅笑嘻嘻道:“皇恩浩荡,真是没得说的,皇上已答允撤销台民内迁的旨意

台湾众军民这一个多月来,日日夜夜都在担忧,生怕皇帝坚执要弃台湾,大家都说,皇

帝的口是『金口』,说过了的话,决无反悔之理。施琅这句话一出口,岸上众官员听到了,

忍不住大声欢呼,一齐叫了起来:“万岁,万岁,万万岁

消息不肼而走,到处是欢呼之声,跟着劈劈啪啪的大放爆竹,比之过年还热闹得多

索额图传下旨意,对韦小宝颇有奖勉,命他克日赴京,另有任用。韦小宝谢恩毕,两人

到内堂摒众密谈

索额图道:“兄弟,你这一次面子可实在不小,皇上怕你尚有顾虑,因此钦命我前来促

驾。你可知皇上要派你个什么差事?”韦小宝摇头道:“皇上的神机妙算,咱们做奴才的可

万万猜不透了。”索额图将嘴巴凑到他耳边,低声说道:“打罗刹鬼!”注:据史籍所载,

当时清廷决心弃台,已有成议,全仗施琅力争,大学士李蔚又从中斡旋,这才决定设立官

府,派置驻军。在当时似是小事,于后世却有莫大影响。当年施琅若不力争,清廷平服郑氏

后即放弃台湾,将全台军民尽数迁入内地,则荷兰人势必重来,台湾从此不属于中国版图。

因此其时虽有不少人指施琅为汉奸,但于中华民族而言,其力排弃台之议,保全此一大片土

地于中国版图,功劳也可说极大

施琅曾奏减台湾地租田赋,康熙从其议,颇有惠于全台百姓。施琅次子施世纶,居官清

廉,平民百姓和官员缙绅争执,施世纶必袒护平民,因此民间称为『施青天』,即后世说部

“施公案”的主角。施琅第六子施世骠,为福建水师提督,康熙六十年驻台,史称:“八月

十三,怪风暴雨相逼为灾,兵民多死。世骠终夜露立,遂病,九月,卒于军中,下旨悼恤,

赠太子太保。”此人在飓风袭台时通宵在外指挥救灾,因而病死,也可说是个爱民好官

韦小宝一怔之下,跳起身来,大叫:“妙极!”索额图道:“皇上说你得知之后,一定

十分喜欢,果然不错。兄弟,罗刹鬼自顺治年间起,就占我黑龙江一带,势道十分猖獗。先

帝和皇上宽宏大量,不予计较。那知罗刹鬼得寸进尺,占地越来越多。辽东是我大清的根本

所在,如何能容鬼子威逼?现下三藩叛逆和台湾郑氏都已荡平,天下无事,皇上就决意对罗

刹用兵了

韦小宝在通吃岛闲居数年,闷得便如推牌九连抓十副蹩十,这时听得这消息,开心得合

不拢嘴来

索额图又道:“皇上为了息事宁人,曾向罗刹国大汗下了几道谕旨,对方却始终没有答

复。后来荷兰国使臣转告,说罗刹国虽大,却是蛮夷之邦,通国无一人懂得中华上国文字,

接到皇上的谕旨,全然莫名其妙,因此只好不答。可是罗刹兵东来占地,始终不止。皇上说

道,我中华上国讲究仁义,不能对蛮夷不教而诛,总是要先令他们知错,有个幡然悔改的机

会,要是训喻之后,仍然强项不服教化,那时便只有加以诛戮了。朝中大臣,精通罗刹国言

语的,却只有韦兄弟一人。”(按:当时中俄交涉,互相言语文字不通,确为事实。史载俄

国沙皇致书康熙,有云:“皇帝在昔所赐之书,下国无通解者,未循其故。”)韦小宝心

想:“原来为了我懂得罗刹鬼话,小皇帝才向我投降。”不禁手舞足蹈,大为得意

索额图笑道:“兄弟精通罗刹话,固然十分了不起,可是还有一大椿大本事,更是人所

莫及。听说罗刹国的摄政女王,是大汗的姊姊,这位女王乃是兄弟的老相好,是不是啊?”

韦小宝哈哈大笑,说道:“罗刹女人全身都是金毛,这个苏菲亚摄政女王相貌倒挺不错,他

身上的皮肤,摸上去却粗糙得很。”索额图笑道:“皇上就是要兄弟出马,勉为其难,再去

摸她几摸。”韦小宝笑着摇头,说道:“没胃口,没胃口。”索额图道:“兄弟一摸之下,

两国交好,从此免了刀兵之灾,这是安邦定国的一椿奇功啊

韦小宝笑道:“原来皇上不是派我去带兵打仗,是要我施展“十八摸神功”,哈哈!”

嘴里唱了起来:“一呀摸,二呀摸,摸到罗刹国女王的头发边。女王的头发象黄金,索大哥

和韦小宝花差花差哉!”两人相对大笑

韦小宝问起罗刹国侵占黑龙江的详情,索额图细加述说

原来在明朝万历年间,罗刹人便决意东侵。(罗刹即俄罗斯,“清史稿。郎坦等传”

云:“俄罗斯之为罗刹,译言缓急矣邡。”缓读为俄罗斯,急读为罗刹。以俄语本音读之,

罗刹更为相近。)先后在西伯利亚的托木斯克、叶尼塞斯克、雅库次克、鄂霍次克等地筑

城。顺治六年,罗刹人在鹿鼎山筑城,称阿尔巴青(中国则称为雅克萨城),同时顺流东

下,沿途剽掠。顺治九年,满清宁古塔都统海色率兵二千,在黑龙江岸将罗刹兵逐退。后来

又在松花江口交兵,满清都统明安达哩奋勇作战,大破罗刹军。罗刹兵西退,在尼布楚筑

城,并遣使往莫斯科乞援。使者沿途散布流言,说黑龙江一带金银遍地,牛马成群,居民房

屋皆镶嵌黄金。罗刹人梦想大发洋财,结队东来,沿途劫掠,残害百姓,哥萨克骑兵尤为残

暴。满清宁古塔都统沙尔呼达、宁古将军巴海率兵御敌,于顺治十六年、十七年连胜数仗,

打死了罗刹兵的统军大将,将哥萨克骑兵斩杀过半。于是罗刹人不敢再到黑龙江畔

到康熙初年,罗刹军民又大举东来,以雅克萨城为根据地。康熙年纪渐长后,知道罗刹

人野心极大,严加防守,并移吉林水师到黑龙江驻防。罗刹军也不断增兵,将雅克萨城建筑

得十分牢固,同时在通往罗刹国本部的交通要道沿途设站,决意将黑龙江一带广大土地席卷

而有之。那时康熙正在全力对付吴三桂,无力分兵抗御罗刹的侵略,直到三藩削平,台湾郑

氏归降,更无后顾之忧,这才专心应付。想起韦小宝曾去过莫斯科,不但熟悉彼邦情事,且

和罗刹国掌握大权的摄政女王关系不同寻常,曾献计助她脱困夺权,受过她的封爵,这是手

中的一着厉害棋子,如何不用?得知他到了台湾,当即命索额图前往宣召

韦小宝带了妻子儿女,命夫役抬了在台湾所发的“请命财”,两袖金风,上船北行。临

行时向施琅要了原来台湾郑氏的将领何佑、林兴珠、洪朝,以及五百藤甲兵。施琅知他这次

赴京,定得重用,自己在朝廷里正要他鼎力维持,自然没口子的答应,对他和索额图又都送

了一份重礼

台湾百姓知道朝廷所以撤销举台内迁旨意,这位少年韦大人居功甚伟,人人感激,万民

伞、护民旗等送了无数。韦小宝上船之际,两名耆老脱下他的靴子,高高举起,说是留为去

思。这“脱靴”之礼,本是地方官清正,百姓爱戴,才有此仪节。韦小宝这“赃官”居然也

享此殊荣,非但前无古人,恐怕也是后无来者了。欢送的鞭炮大放特放,更不在话下。

zgbl 发表于 2009-1-22 00:45:22

正文 第四十七回 云点旌旗秋出塞 风传鼓角夜临关

不一日船到塘沽,韦小宝、索额图等一行人登岸陆行,经天津而至北京。韦小宝重入都

门,当真是恍如隔世,心花怒放,飘飘欲仙,立刻便去谒见皇帝。

康熙在上书房传见。韦小宝走到康熙跟前,跪下磕头,还没站直身子,心下猛地里悲喜

交集,忍不住伏在地下放声大哭。康熙见韦小宝到来,心中有一大半欢喜,也有一小半恼

怒,心想:“这小子无法无天,竟敢一再违旨。这次虽派他差使,却也要好好惩戒他一番,

免得这小子恃宠而骄,再也管束他不住。”岂知韦小宝一见面竟会大哭,康熙心肠却也软

了,笑道:“***,你这小子见了老子,怎么哭起来?”韦小宝哭道:“奴才只道这一生

一世,再也见不着皇上了。今日终于得见,实在是欢喜得紧。”康熙笑道:“起来,起来!

让我瞧瞧你。”韦小宝爬起身来,满脸的眼泪鼻涕,嘴角边却已露着微笑。康熙笑道:“他

妈的,你这小子倒也长高了。”童心忽起,走下御座,说道:“咱们比比,到底是你高还是

我高。”走过去和他贴背而立。韦小宝眼见跟他身高相若,但皇上要比高矮,岂能高过了皇

上,当即微微弯膝。

康熙伸手在两人头上一比,自己高了约莫一寸,笑道:“咱们一般的高矮。”转身走开

几步,笑问:“小桂子,你生了几个儿子女儿?”韦小宝道:“奴才不中用,只生了两个儿

子,一个女儿。”康熙哈哈大笑,说道:“这件事我可比你行了。我已有四个儿子,三个女

儿。”韦小宝道:“皇上雄才大略,自然……自然这个了不起。”康熙笑道:“几年不见,

你学问还是没半点长进。生儿女的事,跟雄才大略有甚么干系?”韦小宝道:“从前周文王

有一百个儿子,凡是好皇帝,儿子也必定多的。”康熙笑问:“你又怎么知道了?”韦小宝

道:“皇上派奴才去钓鱼,咱俩个好比周文王和姜太公。周文王的事,奴才自然要问问清

楚,免得见到皇上之时,回不上话。”这几年来康熙忙于跟吴三桂打仗,昼夜辛劳,策划国

事,身边少了韦小宝这个少年臣子说笑话解闷,有时着实无聊,此时君臣重逢,甚是开心,

说了好一会闲话,问了他在通吃岛上的生涯,又问起台湾的风土民情。

韦小宝道:“台湾土地肥美,气候温暖,出产很多,百姓日子过得挺快活,得知皇上准

许他们在台湾住下去,个个感激皇恩浩荡,都说皇上是不折不扣的鸟生鱼汤。”康熙点头

道:“施政以不扰民为先。百姓既然在台湾安居乐业,强要他们迁入内地,实是大大扰民。

朝中大臣不明台湾实情,妄发议论,险些误了大事。你和施琅力加劝谏,功劳不小。”韦小

宝噗的一声跪倒,磕头道:“奴才多次违旨,杀十七八次头都是应该的,不论有甚么功劳,

皇上都不必放在心上。只求皇上开恩。饶了奴才性命,准许我在你身边服侍。”

康熙微笑道:“你也知道杀十七八次头也是应该,就可惜你没十八颗脑袋,否则的话,

我定要砍下十七颗来。”韦小宝道:“是,是。奴才脑袋也不要多,只要留得一颗,有张嘴

巴说话吃饭,也就心满意足了。”康熙道:“这颗脑袋留不留,那得瞧你今后忠心不忠心,

是不是还敢违旨。”韦小宝道:“奴才忠字当头,忠心耿耿,赤胆忠心,尽忠报国。”康熙

笑道:“你这忠字的成语,心里记得倒多,还有没有?”韦小宝道:“奴才心里只有一个忠

字,自然记得多些,还有……还有忠君爱国,忠臣不怕死,怕死不忠臣,还有忠厚老

实……”康熙道:“起来罢!你如忠厚老实,天下就没一个刁顽狡猾之徒了。”韦小宝站起

身来,说道:“回皇上:我只对你一个人忠心。对于别人,就不那么忠了,有时说不定还奸

他一奸。奴才的性子是有点小滑头的,这个皇上也明白得很。不过我对皇上讲究‘忠心’,

对朋友讲究‘义气’,忠义不能两全之时,奴才只好缩头缩脑,在通吃岛上钓鱼了。”

康熙道:“你不用担心,把话儿说在前头,我可没要你去打天地会。”负手背后,踱了

几步,缓缓的道:“你对朋友讲义气,那是美德,我也不来怪你。圣人讲究忠恕之道,这个

忠字,也不单是指事君而言,对任何人尽心竭力,那都是忠。忠义二字,本来是一而二、二

而一的。你宁死不肯负友,不肯为了富贵荣华而出卖朋友,也算十分难得,很有古人之风。

你既不肯负友,自然也不会负我了。小桂子,我赦免你的罪愆,不全是为了你以前的功劳,

不全是为了你我两个自幼儿十分投缘,也为了你重视义气,并非坏事。”

韦小宝感激涕零,哽咽道:“奴才……奴才是甚么都不懂的,只觉得别人真心待我好,

实在……实在不能……不能对他们不住。”康熙点点头,说道:“那罗刹国的摄政女王,对

你也挺不错啊。我派你去打她,却又怎样?”

韦小宝嗤的一声,笑了出来,说道:“她给人关了起来,险些儿性命不保,奴才教她鼓

动火枪手作乱,夺到了大位,也算对得住她了。她派兵想来夺皇上的锦绣江山,可万万容她

不得。这女人水性杨花,今天勾搭这个男人,明天勾搭那个,那是当不得真的。就可惜罗刹

国实在太远,否则奴才带一支兵去,把这女王擒了来请皇上瞧瞧,倒也有趣。”康熙道:

“‘罗刹国太远’,这五个字很是要紧,只凭着这五个字,咱们这一战可操必胜。罗刹国虽

然火器犀利,骑兵骁勇,但他们远,咱们近。他们万里迢迢的东来,兵员、马匹、火器、弹

药、粮草、被服,甚么接济都不容易。现下我已派了户部尚书伊桑阿前赴宁古塔,构筑瑷

珲、呼玛尔二城,广积粮草弹药,又设置了十个驿站,使得军需粮饷供应畅通,源源不绝。

日前又传旨蒙古,不许跟罗刹人贸易。再派黑龙江将军萨布素广遣骑兵,见到罗刹人的粮草

车辆,就放火烧***,见到罗刹兵的马匹,立刻就宰***。”韦小宝大喜,说道:“皇

上如此调派,当真是甚么甚么之中,甚么千里之外,这一战已经胜了七八成。”康熙道:

“那也不然,罗刹是大国,据南怀仁说,幅员还大过了我们中国,决计不可轻敌。我们如打

了败仗,辽东一失,国本动摇。他们败了却无关大局,只不过向西退却而已。因此这一战只

许胜不许败。你倘若败了,我就领兵出关亲征。第一件事,便是砍你的脑袋。”说这句话时

声色俱厉。韦小宝道:“皇上望安。奴才项上人头若是不保,那也是给罗刹兵砍下来的,决

不能让皇上来砍。”康熙道:“你明白这一节便好。兵凶战危,谁也难保必胜。我只是要你

万万不可轻忽,打仗可不是油腔滑调之事。”韦小宝恭恭敬敬的道:“是。”康熙又道:

“倘若单是行军打仗,本来也不用你去。不过这次跟罗刹国开仗,并不是想灭了他,只是要

他知难而退,不敢来侵我疆土,也就是了。因此须得恩威并济,要他们感恩戴德,两国永远

和好。如果一味杀戮,罗刹国君主老羞成怒,倾国来攻,我们就算得胜,那也是兵祸连结,

得不偿失。能和则和,不战而屈人之兵,才算上上大吉。你如能说得罗刹国摄政女王下令退

兵,两国讲和,才是大大的功劳。”韦小宝道:“奴才见到罗刹兵的将军之后,将皇上的圣

谕向他们开导,再要他们带话去给罗刹国摄政女王。”康熙道:“我曾传了好几名西洋传教

士来,详细询问罗刹国的历朝故实、风土地理、军政人事……”韦小宝道:“对,对。皇上

这是知他又知自己,百战百胜。”康熙微微一笑,说道:“那些教士都说,罗刹人欺善怕

恶,如一味跟他说好话,他们得寸进尺,越来越凶,须得显点颜色,让他们知道咱们不好

惹。因此咱们一面出动大军,诸事齐备,要打就打,另一面却又显得咱们是礼义之邦,中华

上国,并不随便逞强欺人。”韦小宝道:“奴才理会得。咱们有时扮红脸,拔刀子干他妈

的,有时又扮白脸,笑嘻嘻的摸他几下。就好比诸葛亮七擒孟获,要叫他输得服服帖帖,从

此不敢造反。”康熙嘿嘿一笑,道:“这就是了。”韦小宝见他笑容古怪,一转念间,已明

其理,笑道:“就好比万岁爷七擒小桂子,叫奴才又感激又害怕,从此再也不敢玩甚么花

样,小桂子又好比是孙悟空,总之是跳不出万岁爷这如来佛的手掌心。”康熙笑道:“你年

纪大了几岁,可越来越谦了。你如要跳出我的手掌心,我可还真的抓你不住。”韦小宝道:

“奴才在皇上的手掌心里舒服得很,又何必跳出去?”

康熙道:“平吴三桂的事,说来你功劳也是不小,那一趟事你没能赶上。现下我派你统

带水陆三军,出征罗刹。雅克萨城筑于鹿鼎山,我封你为三等雇鼎公、抚远大将军。武的由

都统朋春、黑龙江将军萨布素、宁古塔将军巴海助你,文的由索额图助你。咱们先出马步四

方,水师五千,倘若不够,再要多少有多少。一应马匹军需,都已齐备。瑷珲、宁古塔所积

军粮,可支大军三年之用。野战炮有三百五十门,攻城炮五十门。这可够了吗?”

康熙说一句,韦小宝谢一句恩,待他说完,忙跪下连连磕头。康熙道:“罗刹国在雅克

萨和尼布楚的骑兵步兵不过六千。咱们以七八倍兵力去对付,那是雷霆万钧之势了,只盼你

别堕了我堂堂中华的国威才好。”韦小宝道:“这一仗是奴才代着皇上去打的,咱们只消有

一点小小挫折,也让罗刹国人给小看了。皇上尽管放心。”康熙道:“很好。你还有甚么需

用没有?”韦小宝道:“奴才从台湾带来了五百名藤牌兵来京,他们曾跟红毛兵开过仗,善

于抵御火器,奴才想一并带去进剿罗刹。”康熙喜道:“那好得很啊。郑成功的旧部打败过

荷兰红毛兵,你带了去打罗刹兵,咱们又多了三分把握。我本来担心罗刹兵火器厉害,只怕

我军将士伤亡太多。”韦小宝道:“藤牌能挡住鸟枪子弹,这些藤牌兵着地滚将过去,用大

刀斩鬼子兵的鬼脚。”康熙大喜,连称:“妙得很,妙得很!”韦小宝道:“奴才有个小

妾,当年随着同去莫斯科,精通罗刹鬼话。想请皇上恩准,让她随军办事。”清朝规定,出

师时军中携家带眷,乃是大罪,因此须得先行陈请。康熙点了点头,道:“知道了。你好好

立功去罢!”韦小宝磕头辞出,退到门口时,康熙问道:“听说你的师父陈永华,是给郑

克?”杀的,是不是?”韦小宝一怔,应道:“是。”康熙道:“郑克?”已归降朝廷。我

答应过他,郑氏子孙一体保全。你别去跟他为难。”韦小宝只得答应。他此番来京,早就预

拟去寻郑克?”的晦气,那知道康熙先行料到,如此吩咐下来,倘若再去动他,那便是违旨

了,寻思:“难道这小子害死我师父的大仇,就此罢休不成?”低了头缓步走出,忽听得有

人说道:“韦兄弟,恭喜你啊。”韦小宝听得声音好熟,抬起头来,只见眼前一人身高膀

宽,笑吟吟的望着自己,正是御前侍卫总管多隆。这一惊当真非同小可。那日他逃出宫去,

明明在自己屋中已将多隆一剑刺死,这可不是他鬼魂索命来吗?霎时之间,只吓得全身发

抖,既想转身奔逃,又想跪下哀求饶命,可是两条腿便如钉在地下一般,再也难以移动半

步,下身前后俱急,只差这么一点儿便要屎尿齐流。多隆走近身来,拉住了他手,笑道:

“好兄弟,多年不见,做哥哥的想念得紧,别来想必诸事如意。听说你在通吃岛上为皇上钓

鱼,皇上时时升你的官爵,我听了也是喜欢。”韦小宝觉得他的手掌甚是温暖,日光照进走

廊,他身旁也有影子,似乎不是鬼魂,惊怖之念稍减,喃喃应道:“是,是。”又怕他念着

前仇,要算那笔旧帐,只是那一匕首明明对准了他心脏戳入他背心,如何会得不死,慌乱之

际,哪里想得明白?多隆又道:“那日在兄弟屋里,做哥哥的中了暗算,幸蒙兄弟赶走刺

客,我这条性命才得保全。这件事一直没能亲口向你道谢,心中可常常记着。你却又托施琅

从台湾带礼物来给我,当真生受不起。”韦小宝见他神色诚挚,决非在说反话,心想:“他

是御前侍卫总管,皇上身边的近臣。施琅这次来送礼,自然有他的份。想来他向施琅问起了

我,施琅便卖个顺水人情,说礼物之中有一部分是我送的,以便显得他跟我交情很深,别人

冲着我的面子,不会跟他为难。只是怎么说我赶走了刺客,这件事可弄不懂了。”多隆见他

脸色白里泛青,一副神不守舍的模样,只道他是受了康熙的斥责,安慰他道:“皇上近来脾

气有时不大好,多半是为了罗刹国欺人太甚,兄弟不必担心。待会下了班,咱们去好好的吃

他一顿,叙上一叙。”韦小宝道:“皇上恩德天高地厚,刚才又升了我的官。兄弟心中感

激,真不知怎样才报得了君恩。”多隆笑道:“恭喜,恭喜。兄弟办事能干,能给皇上分

忧,加进官爵,那是理所当然。”艳羡之意见于颜色。韦小宝见他语气和神色之间,对自己

又是亲热,又是羡慕,素知他是直爽汉子,不会作伪,心中惊惧之意尽去,笑道:“多大

哥,请你等一等,兄弟尿急得很。皇上传见,吩咐叮嘱的话很多,兄弟忍尿忍到这时候,可

实在忍不住了。”多隆哈哈大笑,知道皇上召见臣子,若不示意召见已毕,臣子决不敢告

退。做臣子的当真尿急起来,倒是一件大大的难事。只不过也只有像韦小宝这等宠臣,皇上

才会跟他说话这么久。别的大臣三言两语,即命起去,也轮不到他尿急屎急。多隆和韦小宝

向来亲厚,今日久别重逢,心中着实高兴,当即拉着他手,送他到茅房门口,站在门口等他

解完了手出来。那日韦小宝为了要救师父及天地会众兄弟性命,无可奈何,剑刺多隆,想起

平日他对自己很是不错,内心也着实歉仄,想不到他居然没死,对自己又无丝毫见怪之意,

这一泡尿就撒得加倍痛快,出得茅房来,便以言语套问当日的情景。多隆说道:“那日我醒

转来时,已在床上躺了三日四夜。关太医说,幸亏我的心生得偏了,刺客这一刀才只刺伤了

我的肺,没伤到心。他说像我这种心生偏了的人,十万个人中也没一个。”韦小宝心道:

“惭愧,原来如此。”笑道:“我一向只道大哥是个直心肠的好汉,哪知大哥是个偏心人。

大哥偏心,是特别宠爱小姨太呢,还是对小儿子偏心?”多隆一愣,笑道:“兄弟不提,我

倒也没想起。我对第八房小妾加意宠爱些,想来便是偏心之故了。”

两人笑了一阵。韦小宝笑道:“这刺客武功很高,他来暗算大哥,兄弟事先竟也没有察

觉。”多隆道:“是啊。”压低了声音道:“刚巧那时建宁公主殿下来瞧兄弟。这种事情,

咱们做奴才的是不敢多问一句的。我养了三个月的伤,这才痊愈。皇上谕示,是韦兄弟奋勇

救了我的性命,亲手格毙了刺客。这中间的详细经过,兄弟也不必提了,总而言之,做哥哥

的极承你的情。”韦小宝的脸皮之厚,在康熙年间也算得是数一数二,但听了这几句话,脸

上居然也不禁为之一红,才知还是皇帝替自己隐瞒了。一来是皇上亲口说的,多隆自然信之

不疑;二来其中涉及公主的隐私,宫中人人明白,这种事越少过问越好,便有天大的疑窦,

也只好深藏心底。若非如此,要编造一套谎话来掩饰过去,倒也须煞费苦心。

韦小宝内心有愧,觉得对这忠厚老实之人须得好好补报一番,说道:“兄弟在台湾带了

些土仪,回头差人送到大哥府上。”多隆连连摇手,道:“不用了,不用了。咱们自己人,

何必再闹这一套?上次施琅带来了兄弟的礼物,那已经太多了。”韦小宝突然想起一事:

“这件事倒惠而不费,皇上就算知道了,也不能怪我违旨。”问道:“多大哥,郑克?”这

小子归降之后,在北京怎么样?”多隆道:“皇上待他很不差,封了他一个一等公。这小子

甚么都不成,托了祖宗的福,居然爵位比你兄弟还高。”韦小宝道:“那日咱们闹着玩儿,

诬赖他欠了众侍卫一万两银子,由兄弟拿出来归还。这件事大哥还记得吗?”多隆哈哈大

笑,说道:“记得,记得。兄弟那个相好的姑娘,后来怎样了?倘若还是跟着郑克?”,咱

们这就去夺她回来。”韦小宝微笑道:“这姑娘早已做了我的老婆,儿子也生下了。”多隆

笑道:“恭喜,恭喜。否则的话,郑克?”这小子在京师之中,管他是一等公、二等公,终

究是个无权无势的空头爵爷,咱们要欺上门去,谅这小子屁也不敢多放一个。这种投降归顺

的藩王,整日里战战兢兢,生怕皇上疑心他心中不服,又要造反。”韦小宝道:“咱们也不

用欺侮他。只不过杀人偿命,欠债还钱,那是天公地道的事。别说他不过是个一等公,就算

是亲王贝勒,也不能欠了债赖着不还哪。”多隆道:“对,对,那日他欠了兄弟一万两银

子,我们御前侍卫不少人都是见证,咱们讨债去。”韦小宝微笑道:“这小子可不长进得

很。单是一万两银子,那是小意思。他后来陆陆续续又向我借了不少债,有亲笔借据在我手

里。他郑家三代在台湾做王爷,积下的金银财宝还少得了?定是都带来了北京。郑成功和郑

经是好人,料想不会搜刮百姓,可是郑克?”这小子难道还会客气么?他做一天王爷,少说

也刮上一百万,两天就是二百万,三天三百万。他一共做了几天王爷,你倒给算算这笔帐

看!”多隆张口结舌,说道:“厉害,厉害。”

韦小宝道:“兄弟回头将借据送来给大哥,这一笔钱,兄弟自己是不要的……”多隆忙

道:“这个万万不可,做哥哥的给你包讨债,保管你少不了一钱银子。我带了手下的侍卫去

登门坐讨,他便有天大的胆子,也不敢不还。”韦小宝道:“这笔债是大了些,这小子当年

花天酒地,花银子就像流水一般。一下子要还清,还真不容易。这样罢,大哥带人去讨,他

要是十天八天还不出,就让他化整为零,分写借据,债主儿都写成侍卫兄弟们的名字。每张

借据一千两一张也好,二千两一张也好。那一个侍卫讨到了手,就是他的。”多隆道:“那

不成!众侍卫个个是你的老部下,给老上司办一点讨债小事,还能要赏,那算甚么话?”韦

小宝道:“他们都是我老部下,是好兄弟、好朋友。这几年来,兄弟快马加鞭的加官进爵,

可一直没甚么好处给大家,想想也不好意思。这几百万两银子,众位侍卫兄弟们就分了

罢。”多隆大吃一惊,颤声道:“甚……甚么有几……几百万两银子?”韦小宝微笑道:

“本钱嘛,也没这许多,其中有些是花帐,有些是虚头,利上加利的滚上去,数目就不小

了。这一笔钱,大哥自己多分几成。”多隆兀自不信,喃喃的道:“几百万两?这……这未

免太多了罢?”韦小宝道:“所以啊,要他分开来写借据,讨起来方便些。”压低了嗓子

道:“这件事可别牵扯我在内。倘若给御史们知道了,奏上一本,说兄弟交结外藩,放债图

利,不大不小也是个罪名。但如御前侍卫们向他讨赌债,每人一千二千银子的事,那就全不

相干。大哥要是怕御前侍卫独吃,干系太大,不妨约些骁骑营的军官同去。他们也都是我的

老部下,也该分得些好处。”多隆连声称是,打定了主意,这笔债讨了来,至少有一大半要

还给韦小宝,他虽慷慨大方,可不能让他血本无归。韦小宝十分得意,暗想多隆带了这群如

狼似虎的御前侍卫和骁骑营军官去讨债,郑克?”这下子可有得头痛了。虽然碍于皇上吩咐

在先,不能亲自去跟郑克?”为难,以报杀师大仇,但这么一搞,少说也得败了他一半家

产。这件事郑克?”多半还是哑子吃黄莲,不敢声张,就算给人知道了,那也是御前侍卫和

骁骑营军官追讨赌债的私事,别人只会说郑克?”是纨绔子弟,立身不谨,来到京师,仍然

赌博胡闹,谁也不会怪到他韦小宝头上。出得宫来,康亲王杰书、李雷、明珠、索额图、勒

德洪、杜立德、冯溥、图海、王熙、黄机、吴正治、宗德宜等满汉大臣都候在宫门外,纷纷

上前道喜,拥着他前去铜帽儿胡同。来到巷前,只见一座宏伟的府第耸立当地,比之先前的

伯爵府更大了许多。大门上一块朱漆的匾额,却空荡荡地并无一字。韦小宝识得的字,西瓜

大的还没一担,但匾上有没有字终究还分得出来,不禁一怔。

康亲王笑道:“韦兄弟,皇上对你的恩泽,真是天高地厚。那一年你伯爵府失火焚毁,

你又不在京里,皇上得知之后,便派做哥哥的给你另起一座府第。圣旨中没吩咐花多少钱,

只说一应费用,内库具领。这是皇上赏你的,做哥哥的何必给皇上省银子?自然是从宽里花

钱,兄弟,你瞧瞧,这可还合意吗?”说着捋须微笑。韦小宝急忙道谢。从大门进去,果然

是美轮美奂,跟康亲王府也差不了多少,众官啧啧称赞,尽皆艳羡。康亲王道:“这座府第

起好很久,一直等着兄弟你来住。只是不知皇上如何加恩,要封你甚么官爵,因此府上那一

块匾额便空着不写。这‘鹿鼎公府’四个字,便请咱们的李大学士大笔一挥罢。”李雷是保

和殿大学士兼户部尚书,各大学士中资历最深,是为首辅,当下也不推辞,提笔恭楷写了

“鹿鼎公府”四个大字。从吏捧了下去,命工匠铸成金字,镶在匾上。

当晚鹿鼎公府中大张筵席,款待前来贺喜的亲贵大臣。郑克?”、冯锡范等台湾降人也

送了礼来,却没亲身道贺。送走宾客后,韦小宝又开家宴,七位夫人把盏庆贺。韦小宝说起

要带双儿随同北征,其余六位夫人一齐不依,说他太过偏心。韦小宝只得花言巧语,说是皇

上降旨,知道双儿到过罗刹国,懂得罗刹言语,是以派她随军效力。六位夫人只得罢了。好

在双儿为人温柔谦和,和六位夫人个个情谊甚好,大家也不妒嫉于她。只建宁公主自忖以皇

上御妹的身分,金枝玉叶,居然还及不上一个出身微贱的小丫头,心中着实气恼。不过七位

夫人平时若有纷争,其余六人一定联盟对付公主。建宁公主人孤势单,韦小宝又不对她回

护,近年来气焰已大为收敛,轻易不敢启衅。

次日韦小宝命双儿取出郑克?”当年在通吃岛上血书的借据,请了多隆来,交给了他。

多隆大喜,说道:“既有亲笔借据,咱们石头里也要榨出他油来。郑克?”这小子要是胆敢

赖债不还,咱们御前侍卫和骁骑营军官不用在京里混了。”此后数日之中,康熙接连宣召韦

小宝进宫,给了他一张极大的地图,如何进军、如何接仗、如何围城、如何打援,一一详细

指示,用朱笔在图上分别绘明。

韦小宝道:“这一仗是皇上亲自带兵打的,奴才甚么也不敢自作主张,总之是遵照皇上

的吩咐办事就是。否则的话,就算打了胜仗,皇上也不喜欢。”

康熙微笑点头,韦小宝这一番话深合他心意。他小时学了武艺,无法施展,只有与韦小

宝扭打为乐,其后不断派遣韦小宝出外办事,在内心深处,都是以他为自己替身之意。韦小

宝年纪比自己小,武功智谋,学问见识,无一及得上自己,他能办得成功,自己自然更是游

刃有余。想起明朝正德皇帝自封为威武大将军镇国公,亲自领兵出征,也只是不甘寂寞、要

一显身手而已。康熙作事自不会如正德皇帝这般胡闹,却从派遣韦小宝办事之中,内心得到

了满足。当年吴三桂造反,他是身经百战的猛将,非同小可,必须以大臣宿将对付,倘若让

韦小宝领兵,必定败事。这一仗打了数年,康熙虽不亲赴前敌,但每一场战役都询问详明,

其中利弊得失,无不了若指掌,于实战之中学会了兵法。此时和罗刹国开仗,事无巨细,均

已筹划妥善,大军未出都门,便已料到此战必胜,比之当年对付吴三桂时的战战兢兢,那是

不可同日而语了。韦小宝出征在即,不敢再去招惹天地会的兄弟,心想:“皇上不叫我去灭

天地会,那是他向我投降,已给足了我面子。我如不识相,又去跟李力世、徐天川他们聚

会,给皇上知道了,却来旧事重提,这是韦小宝搬了石头来砸自己的脚,做人既蠢笨无比,

又太不光棍。”

钦天监择定了黄道吉日,大军北征。是日康熙在太和门赐宴。午门外具卤簿,陛下张黄

幄,设御座,陈敕印,王公百官会集。康熙升座。抚远大将军鹿鼎公韦小宝率出征官朋春、

萨布素、郎坦、林兴珠等,运粮官索额图等上前跪倒。内院大臣奉宣满蒙汉三体敕书,授大

将军敕印,颁赐衣马弓刀。出征将官分坐金水桥北,左右奏乐,陈百戏。康熙命大将军进御

前,面授方略,亲赐御酒。大将军跪受叩饮,都统、副都统等继进,皇帝命侍卫赐饮,然后

命百官遍饮众军,赐金钱布匹。百官众军谢恩,大军开拔。康熙亲送出午门。大将军及众官

跪请回驾。然后水陆大军首途北征。众大臣眼见韦小宝身穿戎装,嬉皮笑脸,那里有半分大

军统帅的威武模样?素知此人不学无术,是个市井无赖,领兵出征,多半要坏了大事,损辱

国家体面,但知康熙对他宠幸,又有谁敢进谏半句?不少王公大臣满脸堆欢,心下暗叹。正

是:丞相鱼鱼工拥笏将军跃跃俨登坛

韦小宝奉皇帝之命办事,从来没此次这般风光,心中的得意,那也不用说了,知道这一

次事关重大,在军中强自收敛,居然不敢开赌,途中无聊之际,也不过邀了几名大将来掷几

把骰子,输了喝酒而已。

不一日,大军出山海关,北赴辽东。这是韦小宝旧游之地,只是当年和双儿在森林中捕

鹿为食,东躲西藏,狼狈不堪,那有今日出关北征的威风?

其时秋高气爽,晴空万里,大军渐行渐北,朔风日劲。这一日离雅克萨城尚有百余里,

前锋何佑至大营禀报:斥堠兵得当地百姓告知,罗刹兵四出扰民,杀人放火,奸淫捕掠,无

恶不作,每过十余日便来一次,预料再过数日,又会出来劫掠。韦小宝早得康熙指示机宜,

吩咐大军扎营不进,命何佑统率十个百人队,在离雅克萨城三十里外分头埋伏。如罗刹军大

队到来,便深伏不出,避不交兵,遇到小队敌军,则或杀或捉,尽数歼灭,一个都不许放了

回城。何佑接令而去。过得数日,这天上午,隐隐听得远处有火枪轰击之声,此起彼伏,良

久不绝,料得先锋已在和罗刹兵交战。到得下午,何佑派人至大营报捷,说道歼灭罗刹兵二

十五人,俘掳十二个。韦小宝得报大喜。傍晚时分,前锋将所俘掳的十二名罗刹兵送到大营

来。韦小宝升帐,亲自审问。那十二名罗刹兵听得韦小宝居然会说罗刹话,大为骇异,然而

人人都十分倔强,说道中了埋伏,清兵人多,胜得毫不光采。

韦小宝大怒,叫过两名罗刹兵来,从怀中取出骰子,说道:“你们两个掷骰子!”这掷

骰之戏,西洋自古便有,埃及古墓中所发掘出来的,和中国骰子即无分别,罗刹兵倒也是玩

惯了的。两名罗刹兵相顾愕然,不知这清兵的少年将军搞甚么花样,便依言掷骰。两粒骰

子,一个掷了七点,一个掷了五点。

韦小宝指着那掷了五点的罗刹兵道:“你输了,死蛮基!”罗刹语中,“死蛮基”是

“死亡”之意。他转头吩咐亲兵:“拉出去砍了!”四名亲兵将那罗刹兵押到帐口,一刀杀

死,呈上首级。余下十一名罗杀兵一见,无不脸色大变。韦小宝指着另外两名罗刹兵道:

“你们两个来掷骰子。”那两名哪里还肯掷骰,不约而同的道:“我不掷!”韦小宝道:

“好,你们不掷。”对亲兵道:“两个都拉出去砍了!”顷刻间又杀了两人。韦小宝又指着

两名罗刹兵道:“你们两个来掷。”两人知道倘若不掷,立时便死,掷一把骰子,倒还有一

半逃生的机会。一人战战兢兢的拿起骰子,正待要掷,另一名罗刹兵伸手抢了过去,对韦小

宝道:“我跟你掷!”神色极为傲慢。韦小宝笑道:“好啊,你竟胆敢向我挑战。你先

掷。”那兵掷了个七点,韦小宝掷了十点,笑问:“怎么样?”那兵神色惨然,说道:“我

运气不好,没甚么好话。”韦小宝道:“你来到我们中国,杀过多少中国人?”那兵昂然

道:“记不清了,少说也有十七八个。你杀我好了,我反正也不吃亏。”韦小宝吩咐将他砍

了,指着另一名罗刹兵道:“你来掷。”那兵拿了骰子,手臂只发抖,两粒骰子一先一后跌

在桌上,竟是十一点,赢面已很大。韦小宝想玩花样掷个十二点,那知疏于练习,手法不

灵,两粒骰子的六点不是向上,却一齐向下,变成只有两点。他一怔之下,哈哈大笑,说

道:“我赢了!”那兵忙道:“我是十一点,你只两点,怎么是你赢?”韦小宝道:“这次

点子小的赢,点子大的输。”那兵不服,说道:“自然是点子大的赢,我们罗利国向来的规

矩是这样的。”韦小宝扳起了脸,说道:“这里是中国地方,还是罗刹地方?”那兵道:

“是……是中国地方。”韦小宝道:“既然是中国地方,自然照中国规矩。谁叫你们到中国

来的?下次我到罗刹地方的时候,再跟你掷骰子,就照罗刹规矩好了。你死蛮基!”转头对

亲兵说:“拉出去砍了!”

他又叫了一名罗刹兵出来。那兵倒也精细,先要问个明白:“按照中国规矩,这一次是

点子大的赢,还是点子小的赢?”韦小宝道:“按照中国规矩,是中国人赢。中国人的点子

大,就算大的赢;中国人点子小,就算小的赢。”那兵气忿忿的道:“你横蛮得很,不讲道

理。”韦小宝道:“你们罗刹兵到中国来,杀人抢劫,不是我们中国人到罗刹来杀人抢劫。

到底是罗刹人横蛮呢,还是中国人横蛮?”那兵默然。韦小宝道:“快掷,快掷!”那兵

道:“反正是我输,还掷甚么?”韦小宝道:“不掷,死蛮基!死蛮基!”他再叫一名罗刹

兵出来。那兵身材魁梧,长了满脸须子,大声道:“中国小子,你不用玩鬼花样,爽爽快快

将我杀了便是。这一次你们人多,埋伏在雪地里,突然涌将出来,赢了也不光采。我们罗刹

国大兵到来,将你们一个个都杀了。”韦小宝道:“你给我们捉住,输得不服,是不是?”

那兵道:“自然不服!”韦小宝道:“倘若咱们人数一样,面对面的交锋打仗,你们一定赢

的,是不是?”

那兵傲然道:“这个自然。我们罗刹人一个打得赢五个中国人,否则的话,我们也不到

中国来了。我跟你赌,你们派五个人出来跟我打。你们赢了,就杀我的头,倘若我赢,立刻

放了我。”这人是罗刹军中著名的勇士,生具神力,眼见韦小宝帐中的将军亲兵个个比他至

少要矮一个头,以一敌五,自己赢面也是甚高。双儿一直坐在一旁,这时听得他言语傲慢,

便道:“罗刹人,没用。中国女人,也胜了你。”说着走过来,站在韦小宝身边。那兵见她

身材纤小,容貌美丽,忍不住笑了出来,说道:“你要跟我比武?”韦小宝吩咐亲兵割断绑

住他双手的绳索,微笑道:“好双儿,叫他见识见识中国女人的厉害。”那兵道:“中国女

人,会讲罗刹话,很好,很好。”双儿的罗刹话比之韦小宝差得远,说起来辞不达意,不愿

跟他多讲,左手挥出,向他脸上虚晃一掌。那兵急忙仰头,伸手来格。双儿右腿飞出,拍的

一声,踢中了他小腹。那兵吃痛,大吼一声,双拳连发。他是罗刹国的拳击好手,出拳迅

速,沉重有力。双儿看出厉害,闪身跃到他背后,一招“左右逢源”,啪啪两声,在他左右

腰眼里各踢一脚。那兵痛得蹲下来,叫道:“你用脚,犯规,犯规!”原来罗刹人比拳,规

定不得出脚。韦小宝笑道:“这是中国地方,打架也讲中国规矩。”双儿叫道:“罗刹的,

我也赢。”闪身转到那兵身前,右拳往他小腹击去。那兵伸手挡格。双儿这一拳乃是虚招,

不等他挡到,右拳缩回,左拳已向他胸口。那兵又伸臂来格。双儿左一拳、右一拳,连发十

二拳,拳拳皆是虚招,这在中国武术中有个名目,叫作“海市蜃楼”,意谓尽皆虚幻。只因

每一招既不打实,又不用老,自比平常拳法快了数倍。那兵连挡数下,都挡了个空,哈哈大

笑,说道:“女孩子的玩意,不中用……”一言未毕,啪啪两声,左右双颊已连吃了两掌。

那兵大声叫喊,双臂直上直下的猛攻过来。双儿侧身避过,右手食指倏出,已点中那兵右边

太阳穴。那兵一阵晕眩,晃了两晃。双儿跃身起来,手掌斩出,已中那兵后脑的“玉枕

穴”,这是人身大穴,那兵虽然粗壮,却也支持不住,扑地倒下,再也爬不起来。

韦小宝大喜,携住双儿的手,在那兵脑门上踢了一脚,问道:“你服不服了?”那兵迷

迷糊糊的道:“中国女人……使妖法……是女巫……”韦小宝骂道:“臭猪,甚么妖法?拉

出去砍了!你们这些罗刹兵,哪一个不服的,再出来比武?”余下五名罗刹兵面面相觑,眼

见这大力士都已输了,自己绝非对手,谁都不敢说话。韦小宝道:“你们认输投降,就饶了

不杀,否则就来跟我掷骰子。大家按照中国规矩,赢得我的就活,输了的就死蛮基!”说着

右手一挥,作个砍头手势。五兵均想:“按照中国规矩,不管掷出甚么点子都是你赢。”便

有一兵躬身道:“投降!”韦小宝喜道:“很好!拿酒肉来,赏他吃。”亲兵去后帐端出一

大碗酒、一大碗肉,松开了那兵绑缚,让他吃喝。罗刹国气候严寒,人人好酒。韦小宝虽不

喜饮,军中所备却是极品高粱,一端出来便满帐皆香。余下四名罗刹兵一闻到酒香,早已馋

涎欲滴,待见那兵喝得眉花眼笑,更是心痒难搔,一个个说道:“投降,投降!要喝酒。”

韦小宝吩咐将四兵松绑,令亲兵取出四份酒肉分给他们。罗刹兵吃喝过后,犹未餍足,韦小

宝吩咐各人再赏一份。五名罗刹兵喝得醉醺醺地,手挽着手唱起歌来,唱了一会,想到死里

逃生之余,居然有此大吃大喝之乐,都向韦小宝躬身道谢。此后数日,先锋何佑不断解来虏

获的罗刹兵,多则十六七名,少则一两名。这些俘虏和最先投降的五名晤谈之后,得知若和

大清将军掷骰子必死无疑,投降了却有酒肉款待,当下人人降服。这些罗刹兵本来都是亡命

无赖,不是小偷盗贼,便是被判流刑的罪犯,十之八九是无恶不作之徒,东来冒险,谁都不

存好心。初时杀害中国平民,十分顺利,便均存了鄙视华人之意,是以虽被俘,仍然傲慢自

大。直到韦小宝斩了数兵立威,其余的才知道厉害。这些蛮横之辈欺善怕恶,眼见对方更蛮

更恶,便只有乖乖的投降了。

这时总督高里津已奉苏菲亚公主之召,回莫斯科升任高职。雅克萨的统兵大将名叫图尔

布青(alexitolbusin)。罗刹兵小队出外劫掠,连日不知所踪。图尔布青派

人打探,始终不见回报,情知不妙,当下点起城中一半兵马,共二千余众,亲自率领,出来

察看。

图尔布青一路行来,不见敌踪,见到中国人的农舍住宅,便下令烧毁,男女百姓,一概

杀了。行出二十余里,忽听得马蹄声响,一队军马冲来。

图尔布青喝令队伍散开,只见一队清军骑兵纵马奔到,约有五百来人,纷纷放箭。图尔

布青哈哈大笑,说道:“中国蛮子只会放箭,怎敌得我们罗刹人的火枪厉害?”一声令下,

众枪齐发,十余名清兵摔下马来。

清军中锣声响起,清军掉转马头,向南奔驰。图尔布青下令追赶,这队清军骑兵所乘的

都是精选良马,奔行甚速,一时追赶不上。追出七八里,只见前面树林旁竖立一面黄龙旗,

罗刹兵疾追过去,见是清军的七八座营帐。罗刹兵火枪轰击,营帐中逃出数十名清军,射了

几箭,便骑马向南。罗刹兵前锋冲入营帐,见清军已逃得干干净净。

图尔布青下马入帐,只见桌上摆着酒肉菜肴,兀自热气腾腾,地下抛满了金锭、银锭、

锦衣、珠宝。图尔布青大喜,说道:“这是中国蛮子的大将,匆匆忙忙逃走,连金银也不及

尽数携带。大家上马快追!捉到蛮子大将,重重有赏。蛮子大将身边携带的金银珠宝一定极

多,大家去抢啊!”众兵将见了金银珠宝,便即你抢我夺,有的拿起桌上酒肉便吃,听得主

帅下令,大声欢呼,涌出帐外,纷纷上马,循着蹄印向东南方追去,沿途只见金锭、银锭、

刀枪、弓箭散在道旁。众兵都说中国兵见到罗刹大军到来,已吓得屁滚尿流,连兵器也都抛

下不要了。

又追一阵,只见道上弃着几双靴子,几顶红缨帽。图尔布青叫道:“中国蛮子的元帅将

军改装逃命,多半扮成了小兵。可别让他们瞒过了。”随从道:“将军料事如神,定是如

此。”图尔布青吩咐收起靴帽,说道:“抓到了中国蛮子,不管他是小兵还是火伕,叫他们

都来试戴帽子,试穿靴子,试得合式的,多半便是大将。”部属又一齐称赞将军聪明智慧,

人所莫及。再追出数里,又夺到清军一座营帐,只见地下除了金银兵器之外,更有许多红红

绿绿的女子衣裙,颜色鲜艳,营帐边又有胭脂水粉、手帕钗环等女子饰物。众兵将色心大

动,齐叫:“快追,快追,中国蛮子带着女人。”

如此一路追去,连夺七座营帐,隐隐听得前面呼喊惊叫之声大起。图尔布青站上马鞍,

取出千里镜望去,只见数里外一队中国兵正狼狈奔逃,旗帜散乱,队伍不整。图尔布青大

喜,叫道:“追到了!”拔出马刀,在空中连连虚劈,叫道:“冲啊!杀啊!”带领兵将,

疾冲而前,沿途见二十余匹清军马匹倒毙在路。众兵将喜叫:“蛮子的坐骑没力气逃了!”

拚命催马,愈追愈远,眼见清兵从两山间的一条窄道中逃了进去。图尔布青追到山口,见地

势险恶,微微一怔:“敌人若在此处设伏,那可不妙。”忽听得前面山谷中有人以罗刹话叫

道:“中国蛮子,你们投降了,很好,很好!”又有人叫道:“哈哈,这次中国蛮子可败得

惨啦。”正是本国官兵的语音,绝无差错。图尔布青大喜,当下更无疑虑,纵马直入,后面

二千余名骑兵跟进山谷。图尔布青叫道:“前面是哪一队的?你们在哪里?”只听得山壁后

十余人齐声应道:“我们在这里!中国蛮子兵投降啦!”图尔布青叫道:“好极!”刚一提

马缰,猛听得背后枪声砰砰大作。图尔布青吃了一惊,转过身来,只见山谷口烟雾瀰漫,左

右两边山壁树林中火光闪动,火枪一排排的放将下来。众罗刹官兵齐声惊呼。图尔布青叫

道:“掉转马头,退出山谷。”只听得两旁山壁上数千人大声呐喊:“罗刹兵,投降,投

降!”无数大石、擂木滚落,顷刻间便将山道塞住了。罗刹官兵挤在一条窄窄的山道之中,

你推我拥,人喧马嘶,乱成一团。清兵居高临下,弩箭火枪,不住发射。

图尔布青暗暗叫苦,知道已中了敌人诡计,眼见后路已断,只得拉转马头,叫道:“大

伙儿向前冲!”只冲出数丈,忽听得砰砰巨响,炮弹轰将过来,打死了十余名士兵。图尔布

青只吓得魂飞天外,那料到清兵火器如此犀利,而在这崎岖的山道中又竟伏得有大炮。他急

跃下马,叫道:“弃了坐骑,集中火力,从来路冲出去。”

罗刹兵纷纷下马,从阻住山口的巨石大木上爬过去,后队便向两边山壁放枪掩护。罗刹

兵火枪的火力犀利,射程又远,倒也打死了不少清兵。但清兵大炮不住轰来,势道猛烈。数

百名罗刹兵将刚爬出阻道的山石,突然轰隆一声巨响,地底炸了上来,数百名将兵有的弹上

十余丈,有的断首折肢,血肉横飞,侥幸不死的慌忙爬回。

图尔布青见前后均无退路,束手无策。一名军官极是勇悍,率领了数十名敢死队从北边

山壁上爬去,企图杀出一条通路。但山壁陡削,又光溜溜地无容足之处,只爬上数丈,有数

十余名士兵摔将下来,非死即伤。山顶上清兵投掷石块,将余下数十人尽数打落。那军官摔

得脑浆迸裂,立时毙命。这时清军大炮又不住轰来,山壁间尽是罗刹兵惨呼之声。眼见再过

得一会,势将全军覆没,图尔布青叫道:“不打了,停火,停火!”但炮声和众兵将的呼叫

将他声音淹没了。他身旁官兵齐声大叫:“停火,停火!”余兵跟着叫唤。清军停了炮火,

有人以罗刹话叫道:“抛下火枪、刀剑,全身衣服脱光!”图尔布青大怒,叫道:“只抛武

器,不脱衣服!”清军中有人叫道:“抛下火枪、刀剑,全身衣服脱光的,赫拉笑!出来喝

酒。不脱衣服的,死蛮基!”图尔布青叫道:“不脱衣服!”这句话一出口,隆隆声响,清

军大炮又轰了过来。罗刹兵中有些怕死的,当即纷纷抛下刀枪,开始脱衣。图尔布青举起短

铳,射死了一名正在脱衣的士兵,喝道:“脱衣服的都处死刑!”但在清军猛烈的炮火轰击

之下,将军的严令也只好不理了,十余名士兵全身脱得赤条条地,从阻路的山石上爬过去。

两边山上清军拍手大笑,大呼:“快脱衣服!”脱衣逃生的士兵越来越多,图尔布青短铳连

发,又打死了两名,却怎阻止得住?清军大炮暂止,山壁顶上有人叫道:“要性命的,快快

脱光衣服过来。”这时罗刹兵将哪里还有斗志,十之八九都在解扣除靴。图尔布青长叹一

声,举起短铳对准了自己太阳穴,便欲自杀。他身旁的副官夹手将他短铳抢下,说道:“将

军,不可以,老鹰留下翅膀,才可飞越高山。”这句罗刹成语,便是中国话中“留得青山

在,不怕没柴烧”之意。

只听得清军中有人以罗刹话叫道:“大家把图尔布青的衣服脱光了,一起出来,否则又

要开炮了。”这句罗刹话说得字正腔圆,正是投降了的罗刹兵被胁迫而说的。图尔布青怒不

可抑,但见数名部属瞪瞧着自己,显然是不怀好意,伸手便去拔腰间佩刀。他手指刚碰到刀

柄,背后一兵扑将上来,搂住他头颈,五六名士兵一齐拥上,将他按倒在地,七手八脚,登

时把他全身衣服剥得干净,抬了出去。罗刹兵将每出去一名,便有两名清兵上来,将他两手

反绑在背后,押着行出数里,来到一片空旷的平原上。这一役,二千余名罗刹官兵,除了打

死和重伤的六七百人之外,其余一千八百余名都是双手反绑,赤条条的列成了队伍,秋风吹

来,不禁簌簌发抖。清军将图尔布青押在罗刹兵队伍之前站定。罗刹众兵将本来人人垂头丧

气、心惊胆战,突然间见到这位平素威严苛酷的将军变成这般模样,都觉好笑,其中数十人

见到主将光溜溜的屁股,忍不住笑了出来。笑声越来越响,不多时千余官兵齐声大笑。图尔

布青大怒,转过身来,大声喝道:“立——正!笑甚么?”他身上一丝不挂,兀自装出这副

威严神态,更是滑稽无比。众官兵平日虽对他极为畏惧,这时却又如何忍得住笑?大笑声

中,突然炮铳砰砰砰的响了八下,号鼓齐奏,一队清兵从后山出来,打着黄旗,列于东方,

跟着又有三队清兵,分打红、白、蓝三色旗号,分列南、西、北三方,将罗刹官兵围在其

间。罗刹官兵见清兵或执长枪、或执大刀、或弯弓搭箭、或平端火枪,盔甲鲜明,兵器犀

利,自己身上光无寸缕,更感到敌军武器的胁迫,人人不再发笑,心中大感恐惧。清军列队

已定,后山大炮开了三炮,丝竹悠扬声中,两面大旗招展而出,左面大旗上写着“抚远大将

军韦”,右面大旗上写着“大清鹿鼎公韦”,数百名砍刀手拥着一位少年将军骑马而出。这

位将军头戴河讠子,身穿黄马褂,眉花眼笑,贼忒兮兮,左手轻摇羽扇,宛若诸葛之亮,右

手倒拖大刀,俨然关云之长,正乃韦公小宝是也。

他纵马出队,“哈哈哈”,仰天大笑三声,学足了戏文中曹操的模样,只可惜旁边少了

个凑趣的,没人问一句:“将军为何发笑?”其时图尔布青满腔愤怒,无可发泄,早已横了

心,将生死置之度外,大声骂道:“中国小鬼,你使诡计捉住了我,不算英雄。要杀便杀,

干么这般侮辱我?”韦小宝笑道:“我怎么侮辱你了?”图尔布青怒道:“我……我如此模

样,难道……难道还不是侮辱?”韦小宝笑问:“你的裤子,是谁脱下的?”图尔布青登时

语塞,自己的衣服裤子都是给部属硬剥下来的,似乎不能怪在这小鬼将军头上。他狂怒之

下,满脸胀得通红,疾冲而上,便要和韦小宝拚命。韦小宝身边四名亲兵抢出,挺起长枪,

明晃晃的枪尖对准了他身子。图尔布青只得停步,不自禁的双手挡在自己下体之前,双方官

兵眼见之下,笑声大作。韦小宝道:“你既已投降,便当归顺大清,这就到北京去向中国皇

帝磕头罢!”图尔布青道:“不降,把我斩成肉酱,我也不降。”韦小宝提高声音,问众罗

刹官兵:“你们投不投降?”众官兵都低头不语。韦小宝指着西边的白旗,叫道:“投降的

军官士兵,站到那边去!”众官兵呆立不动,有些官兵心中想降,但见无人过去,便也不敢

先去。

韦小宝道:“好,你们谁都不降。厨子出来!”亲兵队后走出十名厨子,上身赤膊,手

执尖刀铁签,上前躬身听命。韦小宝对图尔布青道:“你们罗刹国有一味菜‘霞舒尼克’,

当年象在莫斯科吃过,滋味很是不错,现下我又想吃了!”转头对十名厨子道:“做“霞舒

尼克’”!十名厨子应道:“得令!”便有二十名士兵推了十只大铁炉出来,炉中炭火烧得

通红。罗刹官兵面面相觑,不知这中国将军捣甚么鬼。韦小宝手一挥,便有二十名亲兵过去

拉了十名罗刹兵过来。韦小宝以罗刹话喝道:“割下他们身上的肉来,烧‘霞舒尼克’!”

“霞舒尼克”是以铁签穿了牛肉条,在火上烧烤,是罗刹国的第一名菜。十名厨子走到十名

罗刹兵身前,将手中闪亮的尖刀高高举起,落将下来。十名罗刹兵齐声惨叫。亲兵将那十名

罗刹兵拉到山坡之后,但见地下鲜血淋漓。十名厨子左手的铁签上这时已串上一条条肉条,

拿到炭炉上烧烤起来。罗刹官兵相顾骇然,一片寂静之中,但听得炭火必剥作响,肉上脂油

滴入火中,发出嗤嗤之声。

韦小宝叫道:“再拉十名罗刹兵过来,做‘霞舒尼克’”!二十名亲兵又过去拉人。被

拉到的十名罗刹兵中,有四人叫了起来:“投降,投降!”韦小宝道:“好,投降的拉到那

边。”亲兵将降兵拉到白旗之下,便有人送上酒肉。亲兵又去队里另拉四名。那四兵眼见投

降的有酒肉享受,不降的身上被割下肉来,烧成“霞舒尼克”,虽没见到所割的是何部位,

但见清兵的眼光老是在自己的下体瞄来瞄去,征兆不妙之至,心惊胆战之下,不由得也大

呼:“投降!”先前倔强不屈的六兵这时气势也馁了,都叫:“投降。”

既有人带头投降,余下众兵也就不敢再逞刚勇,有的不等亲兵来拉,便走到白旗之下。

片刻之间,一千八百余名罗刹官兵都降了,只剩下图尔布青一人,直挺挺的站在当地。韦小

宝道:“你降是不降?”图尔布青道:“宁死不降!”韦小宝道:“好!我放你回雅克

萨。”吩咐洪朝率兵五百,护送他回雅克萨城。图尔布青只道自己如此倔强,这清军将军必

定要杀,居然肯予释放,大出意料之外,说道:“你既放我,还了我衣服!”韦小宝笑道:

“衣服是不能还的。”吩咐洪朝:“你将他送到雅克萨城下,传我将令,暂停攻城,牵了这

光屁股的罗刹将军绕着城墙走上三圈,再放他入城。”洪朝接了将令,于清军众兵将吆喝笑

闹声中,带兵押着全身赤条条的图尔布青而去。

林兴珠道:“请问大帅,既捉了这罗刹将军,何必又放了他?这中间奥妙,还请大帅开

导。”韦小宝笑道:“今日咱们打了这大胜仗,你可知用的甚么计策?”林兴珠道:“那是

大帅的神机妙算,属下佩服得五体投地。”韦小宝摇头道:“这不是我的神机妙算,是皇上

安排下的巧计。皇上说道,当年诸葛亮七擒孟获,计策很好,吩咐我学上一学。你看过‘七

擒孟获’的戏没有?就算没看过戏,总听过说书罢?诸葛亮叫魏延出战,只许败,不许胜,

连败一十五阵,让孟获夺了七座营寨,引他冲进盘蛇谷,然后火烧藤甲兵。咱们今日使的,

就是诸葛亮的计策。”诸将尽皆钦服。

韦小宝又道:“皇上心地仁慈,说诸葛亮火烧藤甲兵太过残忍,以致折了寿算。罗刹兵

倘若投降,就饶了他们性命。”副都统郎坦道:“若不是大帅使那‘霞舒尼克’之计,割了

十名罗刹兵的肉来烧烤,吓得他们魂飞魄散,这些罗刹兵强悍之极,只怕也不肯投降。这条

计策,可胜过诸葛亮了。”韦小宝笑道:“十名厨子身上早藏好了十条生牛肉,只不过在十

名罗刹兵大腿上割了几刀,割得他们大叫大嚷。炭炉子里烧烤的却是上等牛肉,滋味如何,

众位不妨尝尝。”众将纵声大笑,吩咐厨子呈上十条牛肉“霞舒尼克”,割切分食,果然又

香又嫩,签是美味。众将又问:“大帅既已捉到敌酋,却又放他回去,是不是也要七擒七

纵,叫他从此不敢再反?”韦小宝道:“那倒不是。这件事我在北京时也请问过皇上。我说

皇上是鸟生鱼汤,宽大为怀,咱们要不要也学诸葛亮,捉到了罗刹元帅,放他七次?皇上说

道:这就不对了。学诸葛亮须得活学活用,不能死学死用。孟获是蛮子的酋长,他说不反,

就永远不反了。咱们捉到的只是罗刹元帅将军,他说不反,是不管用的。罗刹国的沙皇和摄

政女王又会另派元帅,提兵来侵犯我疆界。”众将点头称是。韦小宝道:“雅克萨守兵凶

悍,炮火厉害。咱们倘若杀了罗刹元帅,城中官兵会另推统帅,更加狠打。现下我们剥光了

这罗刹元帅,牵着他绕城三周,城里的罗刹兵从此瞧他不起。他没了威风,以后发号施令,

就不大灵光了。”

诸将齐声称是,林兴珠问道:“是皇上吩咐,要剥光了那敌酋的衣服裤子吗?”韦小宝

哈哈大笑,说道:“皇上哪能这么胡闹?皇上只要我想法子长咱们自己官兵的志气,灭罗刹

兵的威风。皇上说道:罗刹兵长得又高又大,全身是毛,好似野人一般,火器又十分犀利。

上阵交锋之时,我军见到他们的蛮样,多半心中害怕,锐气一失,打胜仗就难了。皇上说:

‘小桂子,你花样多,总之要我军上下,大家瞧不起蛮子兵。’我想来想去,也没甚么好法

子,有一晚,忽然想到了我小时候赌钱的事。”诸将均想:“你小时候赌钱,怎么跟罗刹兵

有关了?”韦小宝微笑道:“我小时候在扬州跟人家赌钱,赌品不好,赢了银子落袋,输了

只管混赖,要打架就打,我也不怕。有一次却给人整得惨了,那赢家捉住了我,剥下我裤子

抵数,让我光着屁股回家,大街之上人人拍手嘻笑。从此以后,我的赌品便长进了不少。”

诸将一齐大笑。韦小宝笑道:“皇上说,打仗之道要灵活变化,皇上只能指示方略大计,真

的干起来要我自己动脑筋。我想当年我小小年纪,也怕人家剥裤子,这些罗刹兵岂有不怕之

理?果然裤子一剥,大家都乖乖的投降了。”诸将齐声称赞,大为佩服。有的人心想:“这

剥裤子的法子,连《孙子兵法》中也没有的。这一条‘韦子兵法’,倒也厉害。”当下韦小

宝命罗刹降兵穿戴清兵衣帽,派一名参将带领两千清兵,押解降兵到北京去向皇帝献俘。营

中留下二十名大嗓子降兵,以备喊话之用。大营中的师爷写了一道表章,说道抚远大将军韦

小宝遭依皇上御授方略,旗开得胜,罗刹兵仰慕中华上国,洗心归顺,实乃我皇圣德格天,

化及蛮夷云云。当晚韦小宝大犒三军。次晨亲率诸军,来到雅克萨城。但见城头烟火瀰漫,

城内城外双方军士喊声震天,枪炮声隆隆不绝。攻城主将朋春入营禀报:城中炮火猛烈,我

军攻城士卒伤亡不少。韦小宝道:“咱们架起大炮,轰***。”朋春传下令去,不多时东

南西北炮声齐响,一炮炮打进城去。但罗刹人经营雅克萨已久,工事构筑十分坚固,兵将都

躲在坚垒之中。清军大炮虽多,炮火轰坍了不少房屋,然罗刹兵坚守不出,倒也奈何他们不

得。

攻得数日,何佑率领一千勇士,迫近爬城,城头上火枪一排排打将下来,清兵登时给打

死了三四百人。朋春眼见不利,鸣金收兵。罗刹兵站在城头拍手大笑,更有数十名罗刹兵拉

开裤子向城下射尿,极尽傲慢。

黑龙江将军萨布素大怒,亲自率军攻城。城头上一排枪射下,萨布素中枪落马,清军登

时乱了。城门开处,数百名罗刹兵冲将出来。林兴珠率领藤牌手滚地而前,大刀挥舞。罗刹

兵忙纵跃闪避。这队藤牌兵是林兴珠亲手教练的,练熟了“地堂刀法”,在地下滚动而前,

左手以藤牌挡住敌人的火枪铅子,右手大刀将罗刹兵的腿一条条斩将下来。图尔布青见情势

不妙,忙下令收兵。林兴珠将萨布素救了回来。萨布素右额中弹,幸好未深入头脑,受伤虽

重,性命无碍。这一仗双方各有损折,还是清军死伤较多。

韦小宝带了军医,亲去萨布素帐中慰问疗伤,又重赏林兴珠。下令退军五里安营,当晚

在帐中会聚诸将,商议攻城之法。诸将有的说藤牌兵今日立了大功,明日再诱鬼子兵出城,

以藤牌兵砍其鬼脚;有的说鬼子兵折了锐气,只怕不敢出战,不如筑起长垒,四下围困,将

他们活活饿死;更有人说大可挖掘地道,从地底进攻。地道攻城原是中国古法,这句话却提

醒了韦小宝,想起雅克萨城本有地道,当年自己便曾在地道之中,抱住赤裸裸的苏菲亚公

主,如今她已贵为摄政女王,执掌罗刹国军政大权,自己却在这里跟她部下的兵马打仗。又

想:“倘若这时候她在雅克萨城中亲自指挥,我从地道里钻进城去,爬上她床,一呀摸,二

呀摸,摸得她全身酸软,这骚货非大叫投降不可。”众将眼见韦小宝沉吟不语,脸露微笑,

只道他已有妙计,当即住口,静候大帅吩咐,哪料得到他此时却在想如何抚摸苏菲亚公主全

身金毛的肌肤。只见他双目似闭非闭,喃喃道:“骚得很,有劲,吃她不消。”众将面面相

觑,又听大帅道:“***,一脚把我从床上踢了下来。”众将更摸不着头脑,只听他又

道:“这罗刹骚货虽然厉害,老子总有对付她的法子。”朋春道:“大帅说得是。罗刹鬼子

再厉害,咱们总有对付的法子。”韦小宝一怔,睁开眼来,奇道:“咱们,你也来摸?”随

即哈哈大笑,说道:“对啦,对!那地道太窄,只能容一个人爬进去,出口又在将军房里,

料来这时候也早给堵死了。咱们须得另外挖过。”众将更不知所云。韦小宝站起身来,说

道:“众位将军的计策都很妙,咱们青龙、白虎、天门通吃。明儿一早,大家分别去筑长

围、挖地道,同时又放大炮,诱他们出战,派藤牌兵去斩鬼脚。”众将见自己所建议的计策

都为大帅采纳,欣然出帐。次晨拂晓,众将各领部属,分头办事。朋春督兵挑土筑围,郎坦

指挥放炮,巴海挖掘地道。洪朝率领五百士卒,向罗刹降兵学了些骂人的言语,在城下大声

叫骂。只可惜罗刹人鄙陋无文,骂人的辞句有限,众兵叫骂声虽响,含义却殊平庸,翻来覆

去也不过几句“你是臭猪”、“你吃粪便”之类,那及我中华上国骂辞的多采多姿,变化无

穷?韦小宝听了一会,甚感无聊。罗刹兵昨日吃了斩脚的苦头,眼见清兵势盛,坚守不出,

躲在城头土墙之后回骂。清军大炮的炮弹射入城中,却也损伤不大。当时的大炮火药装于炮

筒之中,点火燃放,只是将铁弹铅弹射出,直接命中固能打得人筋折骨断,但如落在地下,

便不足为患。附近百姓十多年来惨遭罗刹兵虐杀,家破人亡的不知凡几,得知皇上发兵,来

打罗刹鬼子,无不大喜若狂,这时有的提了酒食来慰问官军,有的拿了锄头扁担,相助构筑

土围。讯息传将出去,连数百里外的百姓也都来助攻。图尔布青在城头上望将下来,但见人

头如蚁,纷纷挑土筑围,城外一条长围越筑越高,其势已非被困死不可,只盼西方尼布楚城

中的罗刹兵前来援救,内外夹攻,才有胜望。他哪知康熙早料到了这一着,已另遣一队骑兵

向尼布楚的罗刹兵佯攻,作为牵制。尼布楚城的守将,每日里也在盼望图尔布青带兵来援。

罗刹兵枪炮可以及远,清兵不敢逼近攻城。雅克萨是罗刹经营东方的基地,罗刹人野心

勃勃,准拟占了黑龙江、松花江一带广大土地后,更向南侵,将整个中国都收归版图,要千

千万万人尽皆臣服,成为农奴,因此雅克萨城墙坚厚,城中弹药充足,粮草堆积如山,就是

困守三年五载,也不虞匮乏。城中开凿深井,饮水无缺。图尔布青怕城里的中国人作乱内

应,将中国男人都拉到城墙上杀了,将尸首抛下城来。城外中国军民见了,无不愤恨叫骂。

这时地道已渐渐掘到城边。韦小宝心想鹿鼎山是皇帝的龙脉所在,要是掘断龙脉,害死

了康熙,可大大不妥,下令地道不可掘进城中,只须在地墙下埋藏炸药,炸毁城墙,大军便

可冲入。这一日城中几口井忽然水涸,图尔布青善于用兵,得报后凝神一想,料知敌军在挖

掘地道,以致地下水源从地道中流了出去,当下测定了方位,在清兵地道上施放炸药,轰的

一声大响,将挖掘地道的清兵炸死了百余人,地道也即堵死。雅克萨城一时攻打不下,天气

却一天冷似一天。这极北苦寒之地,一至秋深,便已冷得非同小可,到得冬季,更是滴水成

冰,稍一防护欠周,鼻子耳朵往往便冻得掉了下来,至于指头僵落,手脚冻腐,尤为常事。

下得数天大雪,助攻的众百姓已然抵受不住,纷向官兵告别,说道明年初夏开冻,再来助

攻,又劝官军南退,以免冻僵在冰天雪地之中。萨布素、巴海等军官久驻北地,均知入冬之

后局面十分凶险,倘若晚间遇上寒潮侵袭,一夜之间官兵冻死一半也非奇事。罗刹兵住在房

屋之中,墙垣挡得住寒气,清军却宿于野外营帐,纵然生火,也无济于事。于是向韦小宝建

议暂行南退避寒。韦小宝心想皇上派我出征,连一个城池也攻不下,却要退兵,未免太过脓

包,犹疑得数天,始终拿不定主意。部将来报,有数十名伤卒受不住寒冷而冻死了。韦小宝

正自气沮,忽有圣旨到来。康熙上谕说道:“抚远大将军韦小宝出师得利,殊堪嘉尚。今已

遣罗刹降将奉领大清敕书,前赴莫斯科宣谕罗刹君主,嘱其罢兵退师,两国永远和好,比来

天时严寒,兵将劳苦,露宿冰雪,朕心恻然。韦小宝可率师南退,驻瑷珲、呼玛尔二城休卒

养士,来春罗刹兵如仍顽抗,不服王化,再行进军,一举荡平。兹赐抚远大将军暨所属将

军、都统、副都统以下官兵衣被、金银、酒食有差。诸统兵将军须遵体朕意,爱护士卒,不

贪速功。王师北征,原为护民,而兵亦民也。钦此。”韦小宝和诸将接旨谢恩。诸将都说万

岁爷爱惜将士,皇恩浩荡,只是想到这一撤围,不免前功尽弃,又都感可惜。传旨的钦差到

各营去宣旨颁赏,士卒欢声雷动。次日韦小宝下令萨布素率兵先退,又令巴海与林兴珠率军

断后,罗刹兵如敢出城来追,便杀他个落花流水。罗刹兵见清兵撤退,城中欢呼之声大作,

千余名罗刹兵又站在城头,向下射尿。韦小宝大怒,下令众军一齐向着城头小便。清军万尿

齐发,倒也壮观。城上城下,轰笑声叫骂声响成一片。只是罗刹兵居高临下,尿水能射到城

下,清军却射不上去,这一场尿仗却是输了。城下遍地是尿,寒风一吹,顷刻间结成一层黄

澄澄的尿冰。

韦小宝这口气咽不下去,指着城头大骂。前来宣旨的钦差劝道:“罗刹兵野兽一般,大

帅不必跟他们一般见识。”韦小宝道:“不行,输得太失面子!”吩咐取水龙来。那水龙是

救火之具,军中防备失火,行军扎营,必定携带。亲兵拉了十余架水龙到来,韦小宝吩咐拖

上土垒,其时江水结冰,无水可用,于是下令火伕在大锅中烧融冰雪,将热水倒入水龙。韦

小宝拉开裤子,在热水中撒了一泡尿,喝令亲兵:“向城头射去!”众亲兵见主帅想出了这

条妙计,俱都雀跃,一齐奋勇,扳动水龙上的杠杆,一放一压,水管中的热水便笔直向城头

射去。众亲兵大叫:“韦大帅赐罗刹鬼子喝尿!”热水冲到,罗刹兵纷纷叫骂闪避。诸将有

的暗叫:“胡闹。”有的要讨好大帅,在旁大声叱喝助威。只是天时实在太冷,水龙中的热

水过不多时便结成了冰,又得再加热水。韦小宝兴高采烈,自夸自赞:“诸葛亮火烧盘蛇

谷,韦小宝尿射鹿鼎山。那是一般的威风!”副都统郎坦在旁赞道:“大帅这一泡尿,大大

折了罗刹鬼子的锐气。”韦小宝突然一怔,双目瞪视,呆呆的出神,“哇”的一声大叫,跳

了起来,哈哈大笑,叫道:“妙极,妙极!”韦小宝吩咐击鼓升帐,聚集众将,问道:“咱

们营里共有多少水龙?”掌管军需的参将禀道:“启禀大帅:共有一十八架。”韦小宝皱眉

道:“太少,太少!怎么不多带一些?”那参将道:“是!”心想:“军营失火,并非常

有,一十八架水龙也已够了。”韦小宝道:“我要一千架水龙应用,即刻差人去附近城镇征

补,几时可以齐备?”

当地是极北边陲,地广人稀,最近的城镇也在数百里外,每处城镇寥寥数百户人家,居

民贫穷困乏,未必就有水龙,要征集一千架水龙,那是决计无法办到。那参将脸有难色,说

道:“启禀大帅:一千架水龙,在关外恐怕找不到,得进关去,到北京、天津赶运过来。”

韦小宝怒道:“放屁!去北京、天津调运水龙,那得多少时候?打仗的事,半天也耽搁不

起!”那参将喏喏连声,脸色大变,心想:“这一下我的脑袋可要搬家了。”那钦差坐在一

旁,忍不住劝道:“大帅,你的贵尿已经射上了罗刹人城头。这个……这个贵精不贵多,咱

们这一仗已经赢了。以兄弟浅见,似乎可以穷寇……穷寇莫射了。”韦小宝摇头道:“不

成!没一千架水龙,办不了这件大事。”那钦差心想:“你这大帅忒也胡闹,这射尿斗气之

事,偶一为之,开开玩笑,那也无伤大雅,岂能大张旗鼓的来干?少年皇帝爱用少年将军,

他们君臣投缘,旁人也不敢多嘴。但如闹得太过不成体统,未免贻笑天下。”欲待再劝,却

听韦小宝道:“众位将军,哪一位能想出妙计,即刻调到一两千架水龙,那是莫大的功

劳。”朋春道:“请问大帅,要这一千架水龙,是用来……用来射尿上城吗?”韦小宝笑

道:“咱们有了一千架水龙,如用来射尿上城,又怎有这许多人来拉尿?一百万兵也不够

啊。”朋春道:“正是。属下愚蠢得紧,要请大帅指点。”韦小宝道:“刚才我见本帅的贵

尿射上城头,立即便结成了冰。倘若咱们用一两千架水龙,连日连夜的将热水射进城去,那

便如何?”

众将一怔之下,脑筋较灵的数人先欢呼了起来,跟着旁人也都明白了,大帐之中,欢声

如雷。众将齐叫:“妙计,妙计!水漫雅克萨,冰冻鹿鼎山!”

过得片刻,欢声渐止,有人便道:“就算要到北京、天津去调,那一千架水龙也要连夜

赶运过来。”当时便有数名副将、佐领自告奋勇,讨令去征集水龙。

洪朝职位低微,排班站在最后,这时躬身说道:“启禀主帅:末将有个浅见,请主帅定

夺。”韦小宝道:“你说罢!”洪朝道:“末将是福建人,家乡地方很穷,造不起水龙,乡

村中失了火,大家便用竹筒水枪救火。那竹筒水枪,是用一根毛竹打通了,末端开一个铜钱

大的小孔,另一端用一条木头活塞插在竹筒之中。救火之时,将水枪的小孔浸在水里,活塞

后拉,竹筒里便吸满了水,再用力推动活塞,水枪里的水就射出去了。”韦小宝嗯了一声,

凝思这水枪之法。

何佑道:“启禀主帅,这水枪可大可小。卑职小时候跟同伴玩耍,用水枪射人,倒也有

趣。就可惜这一带没大毛竹,要做大水枪,这等大竹筒也得过了长江才有。”

韦小宝问洪朝:“你有甚么法子?”洪朝道:“末将心想,这一带大毛竹是没有的,大

松树、大杉树却多得很。咱们将大树砍了下来,把中间剜空了,就可做成大水枪。”韦小宝

道:“要剜空大松树的心子,可不大容易罢?”

一名姓班的副将是山西木匠出身,说道:“启禀主帅:这事倒不难办。先将大木材锯成

两个半爿,每一爿中间挖成半圆的形状,打磨光滑,然后将两个半爿合了起来,木材中间就

是一个空心的圆洞了。两个半爿拼凑之时,若要考究,就用笋头,如果是粗功夫,那么用大

铁钉钉起来也成了。”韦小宝大喜,叫道:“妙极!做这么一枝大水枪,要多少时候?”班

副将道:“小将自己动手,一天可以造得一枝,再赶夜工,可以造得两枝。”韦小宝皱眉

道:“太慢,太慢。你到各营去挑选帮手,一起来干,你做师父,即刻便教徒弟。这是粗

活,既不是新娘子的红漆马桶,也不是财主家的楠木棺材。水枪外的树皮也不用剥去,只要

能射水入城,那就行了。众将官,马上动手,伐木造水枪去者!”

众将得令,分带所属士兵,即时出发,去林中秧伐木材。同时分遣快马,去向百姓征借

斧凿锯刨等木工用具。关外遍地都是松杉,额尔古纳河一带处处森林,百年以上的参天乔木

也是不计其数。清军大军出动,不到半天便伐了数千株大木材。军中士兵本来做过木匠的有

一百多人,班副将调集在一起,再找了四五百名手艺灵巧的士兵相助,连夜开工,赶造水

枪。班副将将先造一枝示范,那水枪径长二尺,枪筒有一丈来长,活塞末端装了一条横木,

六名士兵分站左右,握住横木一齐拉推。从水枪口倒入热水后,班副将一声令下,六名士兵

出力推动活塞,热水从水枪中激射而出,直射到二百余步之外。韦小宝看了试演,连声喝

采,说道:“这不是水枪,是水炮,咱们给取个好听的名字,叫作……叫作白龙水炮。”取

出金银,犒赏班副将和造炮官兵,吩咐连日连夜赶造。图尔布青见清军退而复回,站在城领

眺望,见清军营中,堆积了无数木材,心想:“中国蛮子砍伐木材,要生火取暖,如此看

来,那是要围城不去了。哼,再过得半个月,大风雪刮来,可有得你们受的了,火烧得再

旺,也挡不了这地狱里出来的阴风寒气。”他下得城来,命亲兵烧旺了室中炉火,斟上罗刹

烈酒,叫两名掳掠而来的中国少女服侍饮酒。朋春、何佑等分遣骑兵,将数百里方圆内百姓

的铁镬铁锅都调入大营,掘地为灶,木柴堆、冰雪堆如一座座小山相似,一尊尊造好的白龙

水炮上都盖了树枝,以免给罗刹士兵发觉。过得几日,班副将禀报三千尊白龙水炮已然造

就。次日是黄道吉日,韦小宝卯时升帐,击鼓聚将,下令将水炮抬上长垒,炮口对准城中。

军中号角齐鸣,号炮砰砰砰的连发九下。各营将士一齐动手,将冰雪铲入铁镬铁锅,烧将起

来。图尔布青正在热被窝中沉沉大睡,忽听得城外炮声大作,急忙跳起,匆匆穿上衣服,披

上貂裘,到城头察看。其时风雪正大,天色昏暗,朦胧中见到清军长垒上摆满了一棵棵大

树,正疑惑间,猛听得清军齐声呐喊,有如山崩地裂一般,数千株大树中突然射出水来,四

面八方的喷射入城。图尔布青大惊,只叫得一声:“啊哟!”一股热水当胸射到。总算天时

实在太冷,热水射到时已不甚烫,却冲得他立足不牢,一个踉跄,倒在城头,身旁亲兵急忙

扶起。但听得四下里都是喊声,头顶水声哗哗直响,一条条白龙般的水柱飞入城中。霎时之

间,雅克萨城上罩了一团茫茫大雾,却是水汽遇冷凝结而成。图尔布青心中乱成一团,叫

道:“中国蛮子又使妖法!”大树中竟会喷出水来,自然是妖法无疑。他惶急之下,大叫:

“大家放枪,别让中国蛮子冲上城来。”

自从那日他被清军剥光衣裤、牵着绕城三匝之后,威信大失,发出来的号令,部属已不

如先前之凛遵不误。只是清军围城甚急,罗刹兵将俱恐城破后无一幸免,这才勉力守御,这

时忽见巨变陡起,数千股水柱射入城来,众兵将四散奔逃,哪里还有人理睬于他?幸喜清军

只是射水,倒不乘机攻城。罗刹兵乱了一阵,惊魂稍定,但见地下积水成冰,头顶一条条水

柱兀自如注如灌,泼将下来。雅克萨城内中国男子早已被杀得清光,只剩一些年轻女子,作

为营妓,供其淫乐。城中除了罗刹兵将外,尚有莫斯科派来的文职官员,传教的教士,随军

做买卖的商人,想到东方来大发洋财的无赖亡命、小偷大盗。顷刻之间,人人身上淋得落汤

鸡相似,初时水尚温热,不多时湿衣渐冷,又过一会,湿衣开始结冰。众人大骇,纷纷脱下

衣裤皮靴,各人均知湿衣一经结冰,黏连肌肤,那时手指僵硬,再也无法解脱,就算有人相

助,往往将皮肤连着衣裤鞋袜一齐撕下,实是危险不过。地下积水渐高,慢慢凝固,变成稀

粥一般,罗刹人赤脚踏在其中,冰冷彻骨,忍不住双脚乱跳,大叫:“冻死啦,冻死啦。”

众人纷纷抢到高处,有些人索性爬上了屋顶。人丛中有人叫了起来:“投降,投降!再不投

降,大伙儿都冻死啦。”图尔布青身披貂裘,左手撑伞,骑着一匹高头大马来回巡视,听得

有人大叫“投降”,大声怒喝:“谁在这里扰乱军心?奸细!拉出来枪毙!”

众人见他貂裘可以防水,身上温暖,在这里呼喝叱骂,旁人却都冻得死去活来,人人心

中不忿,当下便有人拾起冰块雪团,向他投去。图尔布青举起短铳,轰隆一声,向人丛中射

去,登时打死了两人。余人向他乱掷冰块雪团,更有人扑了上去,将他拉下马来。卫兵舞刀

砍杀,却哪里止得住?正大乱间,一小队骑兵奔到,罗刹乱民才一哄而散。图尔布青从地下

爬起,恰好头顶两股水柱淋下,登时将他全身泼湿。他双脚乱跳,大声咒骂,只得命卫兵相

助脱衣除靴。清军望见城中罗刹兵狼狈的情状,土垒上欢声雷动,南腔北调,大唱俚歌,其

中自也少不了韦小宝那“一呀摸,二呀摸”的“十八摸”。朋春等军官忙碌指挥。班副将所

带的木匠队加紧修理坏炮。烧水队加柴烧火,将冰雪铲入锅中,运水队将热水一桶桶的自炮

口倒入。炮筒中水一倒满,“一、二、三,放!”六名炮手奋力向前推动活塞,一股水箭从

炮口冲出,射入城中。清军水炮中射出热水时笔直成柱,有的到了城头上空便散作水珠,如

大雨般纷纷洒下,有的射得较低,却凝聚不散,对准了人身直冲。水炮精粗不一,有的力道

甚大,可以及远,有的却射程甚近,更有许多射得几次便炮筒散裂,反而烫伤了不少清军

“炮手”。三千尊水炮射了一个多时辰,已坏了六七百尊。同时烧煮冰雪而成热水,不及水

炮发射之快,“弹药”到后来已然接济不上。又射得大半个时辰,坏炮愈多,热水更缺,只

剩下八九百尊水炮还在发射,威力大减。

韦小宝正感沮丧,忽见城门大开,数百名罗刹兵涌了出来,大叫:“投降,投降!”

萨布素其时头上枪伤已好了大半,当即率领一千骑兵上前,喝道:“降人坐在地下!”

罗刹人面面相觑,不明其意。一名清军把总往地下一坐,叫道:“坐下,坐下!”便在此

时,城门又闭,城头上几排枪射了下来,将罗刹降人射死了数十人。其余罗刹降人四散奔

逃。清军水炮瞄准城上放枪的罗刹兵将,水柱激射过去,罗刹兵纷纷摔下城头。这时候城内

积水二尺有余,都已结成了冰,若要将全城灌满了水,冻成一座大冰城,至少也得十天半

月。但罗刹兵无衣无履,又生不了火,人人冻得簌簌发抖,脸色发青。有的数兵搂抱在一

起,互借体温取暖。

图尔布青兀自在大声叱喝,督促众兵将守城。众兵都转过了头,不加理睬。图尔布青大

怒,伸掌去打一名军官。那军官转身避开,图尔布青追将过去,忽然脚下在冰上一滑,摔倒

在地。旁边一名士兵伸手一推,将他推入地下一个积水的窟窿之中。图尔布青出力挣扎,但

手足麻木,爬不上来,大叫:“救我,救我!”众兵将人人脸现鄙夷之色,聚在那水窟旁围

观。过不多时,窟中积水凝结成冰,将图尔布青活活的冻结在内,他上身在冰窟之外,兀自

喘气不已,胸膛以下却陷在冰内,便似活埋了一般。

这时人人心意相同,打开城门,大叫:“投降!”蜂涌而出。韦小宝狂喜之下,手舞足

蹈,胡言乱语,所发的号令早已全然莫名其妙。好在清军带兵将领均是久经战阵的宿将,口

中大叫:“得令!”却自行去办理受降、入城、缴械、清理诸般手续,一切井井有条,却和

韦大帅所发的号令全不相干。先前射水入城,唯恐不多,此刻要将城中积冰烧融,化水流出

城外,却也难以办到,只好顺其自然。郎坦督率众兵,先将总督府清理妥善,请韦小宝、索

额图和钦差住入,然后再去将火药库,枪械库、金银库等要地一一封存,派兵看守。其时清

朝国势方强,军中纪律森严。大官如韦小宝、索额图等不免乘机大发横财,军官士兵却是一

物不敢妄取。城内城外杀牛宰羊,大举庆祝。索额图等自是谀词潮涌,说韦大帅用兵如神,

古时孙吴复生,也所不及。那钦差道:“兄弟这次出京,皇上一再嘱咐,要韦大帅不可杀伤

太多。今日韦大帅攻克坚城,固是奇功,更加难得的是,居然刀枪剑戟、弓箭火器,一概不

用,我军竟没一兵一卒阵亡。一日之内摧大敌,克名城,而不损一名将士,古往今来,唯韦

大帅一人而已。这不但空前,也一定是绝后了。”

韦小宝得意洋洋,大吹牛皮:“要打破雅克萨城,本来也非难事。难在皇恩浩荡,体惜

将士,不能伤亡太大。因此上兄弟要等到今天,才使这条计策,好让钦差大臣亲眼见到。咱

们给皇上办事,打场胜仗,那也罢了,人人都会的,不算希奇。总是要仰尊皇上圣意,打胜

仗而不死人,这就难一些了。”众将均觉他虽然自吹自擂,但要打一个大胜仗而已方不死一

人,也确是天大的难事,当下人人点头。索额图道:“这是皇上的洪福,韦大帅的奇才。”

韦小宝道:“今日自上到下,人人都有很大功劳。若不是钦差大人和索大人亲临前敌,奋勇

督战,咱们也不能胜得这么容易。”钦差和索额图大喜,感激无比,适才对阵之时,他两个

文官躲得远远的,唯恐受了火器矢石之伤,那有半点“亲临前敌,奋勇督战”之事?但韦小

宝既这么说,在报捷的折子之中,自也有自己的一份大功了。满清军功之赏,最是丰厚,远

非其他功劳之可比。常言道:“花花轿子人人抬”。韦小宝深通做官之道,奉送钦差这一份

大功,自己惠而不费,一无所损。钦差这一回 到北京,在皇帝面前一定会替自己大加吹嘘,

将五分功劳说成了十分,自己在军中便有甚么逾规越份之事,钦差和索额图也必尽力包瞒,

守口如瓶。

众人吃喝了一会,萨布素的部下得罗刹兵举报,将图尔布青从冰窟中挖了出来,抬到阶

下。这时图尔布青早已冻毙,全身发青。韦小宝叹道:“这人的名字取得不好,倘若不叫图

尔布青,叫作图尔布财,那就不会发青,只会发财了。”命人取棺木将他收殓。待得降兵人

数、城中财物器械等大致查点就绪,韦小宝与索额图、钦差三人联名上奏,遣飞骑驰往北

京,向皇帝报捷。

zgbl 发表于 2009-1-22 00:46:07

正文 第四十八回 都护玉门关不设 将军铜柱界重标

当晚韦小宝和双儿在总督府的卧房中就寝,炉火生得甚旺,狐被貂褥,一室皆春。

这是他的旧游之地,掀开床边大木箱的盖子一看,箱中放的却是军服和枪械。双儿微笑

道:“相公盼望箱子里又钻出个罗刹公主来,是不是?”韦小宝笑道:“你是中国公主,比

罗刹公主好得多。”双儿笑道:“可惜你的中国公主在北京,不在这里。”韦小宝道:“好

双儿,咱们今日算不算‘大功告成’?”双儿嫣然一笑,双颊晕红。她虽和韦小宝做夫妻已

久,听得丈夫调笑,却仍有羞涩之意。

韦小宝搂住了她腰,两人并坐床沿。韦小宝道:“你拼凑地图,花了不少心血,咱们终

于拿到了鹿鼎山,皇上封我为鹿鼎公,这座城池,多半是让我管了。这山底下藏得有无数金

珠宝贝,咱们慢慢掘了出来,我韦小宝可得改名,叫做‘韦多宝’。”双儿道:“相公已有

了许多金子银子,几辈子也使不完啦,珠宝再多,也是无用。我瞧还是做韦小宝的好。”韦

小宝在她脸上轻轻一吻,说道:“对,对!这些日来,我一直拿不定主意,要是掘宝罢,只

怕挖断了满洲龙脉,害死了皇帝。皇上向来待我不错,害死了他,未免对不住他。不掘宝

罢,又觉得可惜。这么着,咱们暂且不掘这宝藏,等到皇上御驾升天,咱们又穷得要饿饭

了,那时候再掘不迟。”刚说到这里,忽听得木箱中轻轻喀的一响。两人使个眼色,注视木

箱,过了好一会,却更无动静。韦小宝双掌轻轻拍了三下,双儿过去开了房门,守在门外的

四名亲兵躬身听令。韦小宝指着木箱,低声道:“里面有人!”四名亲兵吃了一惊,抢到箱

边,揭开箱盖,却见箱中盛满了衣物。韦小宝打个手势,亲兵搬开衣物,揭开箱底,露出一

个大洞,便在此时,砰的一声巨响,洞中放了一枪出来。一名亲兵“啊”的一声,肩头中

弹,向后便倒。双儿忙将韦小宝一拉,扯到了自己身后。韦小宝指指炭炉,作个倾倒的手

势。一名亲兵过去端起炭炉,便往洞中倒了下去。只听得洞中有人以罗刹话大叫:“别倒

火,投降!”跟着咳嗽不止。韦小宝以罗刹话叫道:“先把火枪抛上来,再爬出来。”洞中

抛出一杆短铳,跟着一名罗刹兵探头出来。一名亲兵抓住他头发一拉,另一名亲兵伸刀架在

他颈中,那兵胡子着了火,兀自未熄,只痛得哇哇大叫,狼狈异常的爬了出来。韦小宝道:

“下面还有人没有?”洞内有人叫道:“还有一个!投降!投降!”韦小宝喝道:“抛枪上

来!”洞口白光一闪,抛上来一柄马刀,跟着一团火烧了出来,原来这名罗刹兵烧着了头

发。在门外守卫的亲兵听得大帅房中有警,又奔进数人。七八名亲兵揪住了两名罗刹兵,扑

灭了两人头发胡子上的火焰,反绑了缚住。

韦小宝突然指着一名罗刹兵叫道:“咦,你是王八死鸡。”那兵脸露喜色,道:“是,

是,中国小孩大人,我是华伯斯基。”另一名罗刹兵也叫了起来:“中国小孩大人,我……

我是齐洛诺夫。”韦小宝向他凝视半晌,见他胡子烧得七零八落,脸上也熨得又红又肿,但

终于认了出来,笑道:“对啦!你是猪猡懦夫!”齐洛诺夫大喜,叫道:“对,对!中国小

孩大人,我是你的老朋友。”华伯斯基和齐洛诺夫都是苏菲亚公主的卫士。当年在雅克萨城

和韦小宝同去莫斯科。两人在猎宫随同火枪手造反,着实立了些功劳。苏菲亚公主掌执国政

后,酬庸从龙之士,将身边卫士都升了队长。其中四人东来想立功劫掠。当兵败城破之时,

一人战死,一人冻死。余下这两人悄悄躲入地道,想出城逃走,哪知城外地道出口早已堵

死,两人进退不得,终于形迹败露。当年韦小宝分别叫他们为“王八死鸡”和“猪猡懦

夫”。两人哪知其意,只道中国小孩发音不正,便即答应。听公主叫他为“中国小孩”,初

时也跟着一般称呼,待得韦小宝立功,公主封了他爵位,众卫士便称之为“中国小孩大

人”。韦小宝问明来历,命亲兵松绑,带出去取酒食款待。众亲兵生怕地道中尚有奸细,钻

进去搜索了一番,查知房中此外更无地道复壁,这才退出。亲兵队长心下惶恐,连声告罪,

心想真是侥天之幸,倘若这两名罗刹兵半夜里从地道中钻将出来,刺死了韦大帅,自己非满

门抄斩不可。次日韦小宝叫来华伯斯基和齐洛诺夫二人,问起苏菲亚公主的近况。二人说公

主殿下总理朝政,罗刹全国的王公大臣、将军主教,谁也不敢违抗。两位沙皇年纪幼小,一

切也都听姊姊的。齐洛诺夫道:“公主殿下很想念中国小孩大人,吩咐我们来打听你的消

息,要我们见到你后,请你再去莫斯科玩玩,公主重重有赏。”华伯斯基道:“公主殿下不

知道是中国小孩大人带兵来打仗,否则的话,大家是亲爱的甜心,是好朋友,这仗也不用打

了。”韦小宝道:“你们胡说八道,骗人!”两人赌咒发誓,说道千真万确,决计不假。韦

小宝寻思:“皇上本是要我设法跟罗刹国讲和,不妨便叫这两个家伙去跟苏菲亚公主说

说。”说道:“我要写一封信,你们送去给公主,不过我不会写罗刹蚯蚓字,你们代我写

罢。”华伯斯基和齐洛诺夫面面相觑,均有难色,他二人只会骑马放枪,说到提笔写字,却

也是一窍不通。齐洛诺夫道:“中国小孩大人要写情书,我们两个是干不来的。我们……我

们去找个教士来写。”韦小宝答应了,命亲兵带二人去罗刹降人中找寻。过不多时,两人带

来一名大胡子教士到来。其时罗刹军人大都不识字,随军教士除了祈祷上帝、激励士气之

外,还有一门重要职司,便是替兵将代写家书。那教士穿了清兵装束,衣服太小,紧紧绷在

身上,显得十分可笑。他吓得战战兢兢,随着两名队长参见韦小宝,说道:“上帝赐福中国

大将军,大爵爷,愿中国大将军一家平安。”

韦小宝要他坐下,说道:“你给我写封信,给你们的苏菲亚公主。”那教士连声答应。

亲兵早已在桌上摆好了文房四宝。那教士手执毛笔,铺开宣纸,弯弯曲曲的写起罗刹字来,

但觉那毛笔柔软无比,笔划忽粗忽细,说不出的别扭,却不敢有半句话评论中国笔墨,只怕

惹了这位中国将军生气。韦小宝道:“你这么写:自从分别之后,常常想念公主,只盼娶了

公主做老婆……”那教士吓了一跳,手一颤,毛笔在纸上涂了一团墨迹。齐洛诺夫道:“这

位中国小孩大人,是苏菲亚公主殿下的甜心。公主殿下很爱他的,常说中国情人胜过罗刹情

人一百倍。”他要讨好韦小宝,不免张大其词。那教士诺诺连声,道:“是,是,胜过一百

倍,一百倍。”他心神不定,文思窒滞,却又不敢执笔沉吟,只得将平日用惯的陈腔滥调都

写了上去,尽是罗刹士兵写给故乡妻子、情人的肉麻辞句,甚么“亲亲好甜心”、“我昨晚

又梦见了你”、“吻你一万次”之类,不一而足。

韦小宝见他笔走如飞,大为满意,说道:“你们罗刹兵来占我中国地方,杀了许多中国

百姓。中国大皇帝十分生气,派我带兵前来,把你们的兵将都捉住了。我要将他们割成一条

一条,都烧成霞舒尼克……”那教士大吃了一惊,“啊”的一声,说道:“我的上帝!”韦

小宝续道:“不过瞧在你公主的面上,暂时不割不烧。如果你答应以后罗刹兵再也不来犯我

中国疆界,中国和罗刹国就永远是好朋友。要是你不听话,我派兵来杀光你们的罗刹男人,

你就再也没有罗刹男人陪着睡觉了。你要男人陪着睡觉,天下只有中国人了。”那教士心中

大不以为然,暗道:“天下除了罗刹男人,并非只有中国男人,这句话也太没有道理。”又

觉这种无礼的言语决不能对公主说,决意改写几句又恭谨又亲密的话,料想这中国将军也不

识得。但他为人谨细,深怕给瞧出了破绽,将这几行文字都写成了拉丁文,写毕之后,不由

得脸露微笑。

韦小宝又道:“现下我差王八死鸡和猪猡懦夫送这封信给你,又送给你礼物。你愿意做

我情人,还是做我敌人,你自己决定罢。”那教士又将最后这句话改得极尽恭敬,写道:

“中国小臣思慕殿下厚恩,谨献贡物,以表忠忱。小臣有生之年,皆殿下不二之臣也。企盼

两国和好,俾罗刹被俘军民重归故国,实出殿下无量恩德。”最后这句话却是出于他的私

心,料想两国倘若和议不成,自己和其余的罗刹降人势必客死异乡,永远不得归国。韦小宝

待他写完,道:“完了。你念一遍给我听听。”那教士双手捧起信笺诵读,念到自己改写之

处,却仍照韦小宝的原义读出。韦小宝会讲的罗刹话本就颇为有限,听来似乎大致不错,哪

料得他竟敢任意窜改?便点点头,道:“很好!”取出”抚远大将军韦之印”的黄金印信,

在信笺上盖了朱印。这封情书不像情书、公文不似公文的东西就搞成了。韦小宝命那教士下

去领赏,吩咐大营的师爷将信封入封套,在封套上用中国文字写上苏菲亚公主的名字。那师

爷磨得浓墨,蘸得饱笔,第一行写道:“大清国抚远大将军鹿鼎公韦奉书”,第二行写道:

“鄂罗斯国摄政女王苏飞霞固伦长公主殿下”。“罗刹”两字,于佛经意为“魔鬼”,以之

称呼“俄国”,颇含轻侮,文书之中便称之为“鄂罗斯”。那师爷又觉“苏菲亚”三字不甚

雅驯,这个“菲”字令人想起“芳草菲菲”,似乎讥讽她全身是毛,于是写作了“苏飞

霞”,既合“落霞与孤鹜齐飞”之典,又有“飞霞扑面”之美;“固伦长公主”是清朝公主

最尊贵的封号,皇帝的姊妹是长公主,皇帝的女儿是公主,此女贵为摄政,又是两位并肩沙

皇的姊姊,自然是头等公主了。待听得韦小宝笑道:“这个罗刹公主跟我是有一手的,几年

不见,不知她怎样了?”那师爷在封套上又写上两行字:“夫和戎狄,国之福也。如乐之

和,无所不谐,请与子乐之。”心想这是《左传》中的话,只可惜罗刹乃戎狄之邦,未必能

懂得中华上国的经传,其中双关之意,更不必解,俏眉眼做给瞎子看,难免有“明珠暗投”

之叹了。其实不但“鄂罗斯国固伦长公主苏飞霞”决计不懂这几个中国字的含义,连“大清

国抚远大将军鹿鼎公韦”,除了识得自己的名字和两个“人”字之外,也是只字不识,见那

师爷在封套正反面都写了字,说道:“够了,够了。你的字写得很好,胜过罗刹大胡子。”

他吩咐师爷备就一批贵重礼物,好在都是从雅克萨城中俘获而得,不用花他分文本钱。

再将华伯斯基、齐洛诺夫两名队长传来,叫他两人从罗刹降兵挑选一百人作为卫队,立即前

往莫斯科送信。两名队长大喜过望,不住鞠躬称谢,又拿起韦小宝的手,在他手背上连连亲

吻。韦小宝的手背被二人的胡子擦得酸痒,忍不住哈哈大笑。

雅克萨城小,容不下大军驻扎,当下韦小宝和钦差及索额图商议了,派郎坦、林兴珠二

人率兵二千,在城中防守,大军南旋,协驻瑗珲、呼玛尔二城候旨。韦小宝临行之际,郑重

叮咛郎坦、林兴珠二人,决不可在雅克萨城开凿水井,挖掘地道。大军南行。韦小宝、索额

图、朋春等驻在瑗珲,萨布素另率一军,驻在呼玛尔。韦小宝命罗刹降兵改穿清军装束,派

人教授华语,命他们将“我皇万岁万万岁”、“圣天子万寿无疆”、“中国皇帝德被四海、

皇恩浩荡”等句子背得烂熟,然后派兵押向北京,要他们在京师大街上一路高呼,朝见康熙

时更须大声呐喊,说道越是喊得有劲,皇上赏赐越厚。匆匆数月,冬尽春来。韦小宝在瑗珲

虽住得舒服,却记挂着阿珂、苏荃等几个妻子和虎头等儿女,曾连遣亲兵,送物回家。六位

夫人也各有衣物用品送来,大家知他不识字,家书却两免了,只是命亲兵带个口信,说家中

大小平安,盼望大帅早日凯旋归来。过得二十多天,康熙颁来诏书,对出征将士大加嘉奖,

韦小宝升为二等鹿鼎公,其余将士各有升赏。传旨的钦差将一只用火漆印封住的木盒交给韦

小宝,乃是皇上御赐。韦小宝磕头谢恩,打开木盒,不禁一呆。盒里是一只黄金饭碗。碗中

刻着“公忠体国”四字,依稀便是当年施琅送给他的,只是花纹字迹俱有破损,却又重行修

补完整。

韦小宝记得当年这只金饭碗放在铜帽儿胡同伯爵府中,那晚仓惶逃走,并未携出,一凝

思间,已明其理。定是那晚炮轰伯爵府后,前锋营军士将府中残损的剩物开具清单,呈交给

皇帝。这只金饭碗已打烂了一次,这一次可得好好捧住,别再打烂了。韦小宝心想:“小皇

帝对我倒讲义气,咱们有来有往,我也不掘他的龙脉。”当晚大宴钦差,诸将相陪,宴后开

赌。再过月余,康熙又有上谕到来,这一次却是大加申斥,说韦小宝行事胡闹,要罗刹降兵

大呼“万寿无疆”,实在无聊之至。上谕中说:“为人君守牧者,当上体天心,爱护黎民。

罗刹虽蛮夷化外之邦,其小民亦人也,既已降服归顺,不应复侮弄屈辱之。汝为大臣,须谏

君以仁明爱民之道。朕若有惠于众,虽不寿亦为明君,若骄妄残虐,则万寿无疆,徒苦天下

而已。大臣谄谀邪佞,致君于不德,其罪最大,切宜为诫。”韦小宝这次马屁拍在马脚上,

碰了一鼻子灰,好在脸皮甚厚,也不以为意,对着传旨的钦差大骂自己该死,心想:“天下

哪有人不爱戴高帽的?定是这些罗刹兵中国话说得不好,把皇上听得胡里胡涂,惹得他生

气。”将教授罗刹兵华语的几名师爷叫来,痛骂一顿。骂完之后,拉开桌子便和他们赌钱,

掷得几把骰子,早将康熙的训诫抛到九霄云外。这日京中又有上谕颁来,钦命韦小宝和索额

图为议和大臣,与罗刹国议订和约,又派来镶黄旗汉军都统一等公佟国纲、护军统领马喇、

尚书阿尔尼、左都御史马齐四人相助。佟国纲宣读上谕已毕,又取出一通公文宣读,却是罗

刹国两位沙皇给康熙的国书,这时已由在北京的荷兰国传教士译成了汉文。国书中说道:

“谨奉上抚远华夏、洋溢寰宇、率贤臣共图治理、分任疆土、满清兼统、声名远播、大

圣皇帝曰:向者父阿列克席米汗罗为汗,曾使尼果来等赉书至天朝通好,以不谙中国典礼,

语言举止,陋鄙无文,望宽宥之。至颂扬皇帝,舛谬失礼,亦因地处荒远,典礼素昧所致,

幸无见罪。皇帝在昔所赐之书,下国无通解者,未循其故。及尼果来等归问之,但述天朝大

臣以不还逋逃人根特木尔等、并骚扰边境为词。近闻皇帝兴师,辱临境上,有失通好之意。

如果下国边民构衅作乱,天朝遣使明示,自当严治其罪,何烦动辄干戈?今奉诏旨,始悉端

委,遂令下国所发将士,到时切勿交兵。恭请明察我国作乱之人,发回正法,除嗣遣使臣议

定边界外,先令末起、佛儿魏牛高、宜番、法俄罗瓦等星驰赉书以行。乞撤雅克萨之围,仍

详悉作书,晓谕下国。则诸事皆寝,永远辑眺矣。上国大臣韦小宝阁下,昔年曾见知于我皇

姊摄政女王苏菲亚殿下,远临我京师莫斯科,拨乱反正,有大功于下国,此上国之惠也,下

国君臣,不敢有忘。谨奉重礼,献于大圣皇帝陛下,以次重礼奉于韦小宝大臣阁下,以示下

国诚信修睦之衷。”(按:此通俄罗斯国国书录自史籍,正确无误,惟最后一段关于韦小宝

者,恐系小说家言,或未可尽信云。)佟国纲读了国书后,师爷将书中意思向韦小宝及众将

详细解释。这是军中通例,文书来往,文字有时颇为艰深,带兵将官不识字者固多,就算读

过几年书的,所识也颇有限,军中来文去件关涉军机大事,如有误解,干系重大,因此满洲

军制有师爷解释文书的规定。

佟国纲笑道:“这位罗刹国摄政女王,对韦大帅颇念旧情,送来的礼物着实不少。皇上

吩咐兄弟一并带了来,交韦大帅收纳。”韦小宝拱手道:“多谢,多谢。”又道:“罗刹人

不懂礼节,不说自己的礼物很轻,却自吹自擂,说礼物很重,送给皇上的是重礼,送给我的

是甚么次重礼,也不怕人笑话。”佟国纲道:“是。韦大帅献到京城去的罗刹降人,皇上亲

加审讯,发现小兵之中,混有一个罗刹大官……”韦小宝“啊”的一声,叫道:“有这等

事?”佟国纲道:“这人十分狡猾,混在小兵之中,丝毫不动声色。那日皇上逐批审讯降

人,一名荷兰传教士做通译,审到后来,皇上对那传教士说了几句拉丁话。罗刹降人中有一

名小兵,忽然脸露诧异神色。皇上问他是不是懂得拉丁话,那个小兵不住摇头。皇上便用拉

丁话说道:‘将这个小兵拉出去砍头。’那小兵脸色大变,跪下求饶,供认懂得拉丁话。”

韦小宝问道:“拉丁话是什么话?他们罗刹人拉壮丁挑军粮之时说的话,皇上怎么会

说?”佟国纲道:“皇上聪明智慧,无所不晓。罗刹人拉壮丁时说的话,那也会说的。”韦

小宝道:“为什么罗刹人平时说的话,皇上不懂,拉壮丁时说的话,却又会说?”佟国纲无

法回答,笑道:“这中间的理由,咱们可都不懂了。下次大帅朝见皇上之时,自己磕头请问

罢。”韦小宝点点头,问道:“那个罗刹人后来怎样?”佟国纲道:“皇上细细审问,那人

终于无法隐瞒,一点点吐露了出来。原来这人名叫亚尔青斯基,是尼布楚、雅克萨两城的都

总督。”众人一听,好不自禁的“啊”的一声。韦小宝道:“这家伙的官可不小哪。”佟国

纲道:“可不是吗?罗刹国派在东方的官儿,以他为最大,雅克萨城破之日,定是他改穿了

小兵的服色,以致给他瞒过了。”韦小宝摇头笑道:“攻破雅克萨城那天,罗刹的将军、小

兵、大官、小官,个个脱得精光,瞧来瞧去,每一个都是这么一回 事,实在没甚么分别。不

见得官做得大了,那话儿也大些。兄弟的……这个大官认他不出,倒也不是我们的错处。”

众将哈哈大笑,向佟国纲解说当日攻破雅克萨城的情景。佟国纲笑道:“原来如此,这也难

怪。皇上说道:韦小宝擒获罗刹国尼布楚、雅克萨二城都总管,功劳不小,不过他以为此人

只是寻常小兵,办事也太胡涂了,将功折罪,此事无赏无罚。”韦小宝站起身来,恭恭敬敬

的道:“皇上恩典,奴才感激之至。”佟国纲道:“皇上审问这亚尔青斯基,接连问了六

天,罗刹国的军政大事,疆域物产,甚么都盘问备细。皇上当真是天纵英明,又从这亚尔青

斯基身上,发见了一个秘密。依韦大帅说,这人被擒之时,身上一丝不挂,哪知他竟有法子

暗藏秘密文件。”韦小宝骂道:“他***,这阿二掀死鸡实在鬼计多端,下次见到了他,

非要他的好看不可。这秘密文件,又藏在甚么地方?难道藏在屁……屁……”

佟国纲道:“罗刹降人朝见皇上之前,自然全身都给御前侍卫仔细搜过,头发、胡子都

要摸过,裤子和靴子更要脱下来瞧过明白。番邦之人心怀叵测,倘若身怀利器,那还了得?

这个亚尔青斯基当然也曾细细搜过,身上更无别物。可是皇上洞察入微,见他右肩上凸起了

一块,又时时斜眼去瞧,便问他手臂上是甚么东西。亚尔青斯基拉起袖子,手臂上绑了厚厚

的绷带,说是在雅克萨城受的伤。皇上叫他走上前来,用力在他手臂上捏了一把。亚尔青斯

基‘哎唷’一声叫,声音中却不显得如何疼痛。”韦小宝笑道:“有趣,有趣!这罗刹鬼受

伤是假的。”佟国纲道:“可不是吗?皇上当即吩咐侍卫,将他手臂上的绷带解下。亚尔青

斯基面如土色,只吓得全身发抖。韦大帅你猜绷带之中,藏着些甚么?”韦小宝道:“你刚

才说秘密文件,难道就是这调调儿吗?”佟国纲拍手笑道:“正是。难怪皇上时时赞你聪

明,果然一猜便着。那亚尔青斯基绷带中所藏的,赫然是一份文件,是罗刹国沙皇给他的密

谕。皇上叫荷兰传教士译了出来,抄得有副本在此。”从封套中取出一份公文,大声读了出

来:“汝应向中国皇帝说知:领有全部大俄罗斯、小俄罗斯、白俄罗斯独裁大君主皇帝及大

王兼多国之俄皇陛下,皇威远届,已有多国君王归依大皇帝陛下最高统治之下。彼中国皇帝

亦应求得领有全部大俄罗斯、小俄罗斯、白俄罗斯独裁大君主皇帝陛下恩惠,归依大皇帝陛

下最高统治之下。大皇帝陛下必将爱护中国皇帝于其皇恩浩荡之中,并保护之,使免于敌人

之侵害,彼中国皇帝可独得归依大君主陛下,处于俄皇陛下最高统治之下,永久不渝,并向

大君主纳入贡赋,大君主皇帝陛下所属人等,应准在中国及两境内自由营商,为此彼中国皇

帝应准将大皇帝陛下之使臣放行无阻,并向大皇帝陛下致书答复。”(按:此为真实文件,

当年康熙逮捕俄国使臣,将其监禁半月后递解回国,没收此文件,存于宫中档案。原件摄影

见“故宫俄文史料”)

佟国纲读一句,韦小宝骂一声:“放屁!”待他读完,韦小宝已骂了几十句“放屁”。

佟国纲道:“皇上圣谕:罗刹人野心勃勃,无礼已极。下这道密谕的罗刹皇帝,是现今

两位沙皇的父亲,已经死了。那时他还不知道我们中国人的厉害。现下罗刹人吃了苦头,想

来已不敢像从前那么放肆了。不过跟他们议和之时,还得软硬兼施,不能轻忽。”韦小宝

道:“正是。皇上吩咐了的,咱们狠狠的打他们几个嘴巴,踢他们几脚,又在他们肩上拍

拍,背上摸摸。”佟国纲道:“那个甚么摄政女王就狡猾得很,她假装不知道雅克萨已经给

我们攻下,说已下令罗刹兵不可跟我们交锋。可是国书之中却又露出了马脚,请皇上将抓住

的罗刹人发回给他们正法。”韦小宝笑道:“哪有这么便宜的事?她送给我几张貂皮,几块

宝石的次重礼,就想我们放了她的官兵。”佟国纲道:“皇上吩咐:罗刹人既然求和,跟他

们议和也是不妨,不过咱们须得带了大军过去,跟他们订个城下之盟。”韦小宝问道:“甚

么叫作城下之盟?”佟国纲道:“两国交兵,咱们大军围了番邦的城池,番邦求和,在他城

下订立和约,那就叫作城下之盟。这番邦虽然不算投降,总也是认输了。”韦小宝道:“原

来如此。其实咱们出兵去把尼布楚拿了下来,也不是什么难事。”佟国纲道:“皇上圣谕:

再打几个胜仗,本来也是挺有把握的。不过罗刹是当世大国,属下统辖的小国很多。他们在

东方如果败得一塌胡涂,威风大失,属下各小国就要不服。这样一来,罗刹非点起大军来报

仇不可,那就兵连祸结,不知打到何年何月方了。皇上盘问了那亚尔青斯基,得知罗刹国的

西方另有一个大国,叫做瑞典,和罗刹国之间的大战有一触即发之势。罗刹倘若东西两边同

时打仗,很是头痛。咱们乘此机会跟他订立和约,必定可以大占便宜,至少可以保得北疆一

百年太平。”韦小宝大胜之余,颇想一鼓作气,连尼布楚也攻了下来,听得皇上答允罗刹求

和,很觉没瘾,但这是皇上的决策,他要搞甚么甚么之中,甚么千里之外,自也难以违旨,

转念又想:“你是皇上的舅舅,也是我老婆的舅舅,排起来算是我的长辈。你是一等公,我

只是刚升的二等公。这次跟罗刹人议和,皇上却派你来做我副手,皇上给我的面子可也不小

了。”佟国纲的父亲佟图赖,是康熙之母孝康皇后的父亲,乃是汉人,因此康熙的血统是半

满半汉。佟图赖此时已死,佟国纲袭封为一等公。佟图赖早年在关外便归附满清,属镶黄

旗,军功甚著,名气很大,韦小宝却觉得他的名字太也差劲,图赖,图赖,说明赌输了想

赖,堂堂国丈,算甚么玩意儿?当晚张宴接风之后,众大臣在韦大帅倡议之下,赌了几手。

佟国纲果然输了,但六百两银票推了出去,漫不在乎,毫无图赖之意。韦小宝见他输得爽

快,并无父风,不禁颇为诧异,回到房中,上床睡下,这才恍然大悟:“他名叫佟骨光,话

明要在骨牌上输清光的。此人赌品极好,可以跟他交个朋友。”次日韦小宝和众大臣商议,

大家说既要和对方订城下之盟,不妨就此将大军开去,以逸待劳。韦小宝点头称是,传下将

令,瑗珲和呼玛尔城两军齐发,到尼布楚城下会师。其时已是夏季,天暖雪溶,军行甚便。

这日行至海拉尔河畔,前锋来报,有罗刹兵一小队,带兵队长求见大帅。韦小宝传见队

长,原来是华伯斯基和齐洛诺夫二人。韦小宝喜道:“很好,很好!原来是王八死鸡和猪猡

懦夫。”两人躬身行礼,呈上苏菲亚公主的复书。那名罗刹传教士这时仍留在清军大营,以

备需用。康熙为了议和签订文书,又遣来一名荷兰传教士相助。韦小宝传两名教士入帐,吩

咐他们传译公主的复信。

那罗刹教士那日窜改韦小宝的情书原意,这时心中大为惴惴,惟恐在公主回信中露出了

马脚,忙取过信来看了一遍,这才放心。那荷兰传教士当下将罗刹文字译成华语。信中说

道:分别以来,时时思念,盼和约签成之后,韦小宝赴莫斯科一行,以叙故人之情。韦小宝

得两国君主宠爱,须当从中说明种种误会,消除隔阂,树立两国万世和好之基。信中又说:

中华和罗刹分居东西,为并世大国,联手结盟,即可宰制天下,任何国家均不能抗。若和议

不成,长期战争,不免两败俱伤。因此盼望韦小宝促成此事,于中华因为建立大功,罗刹国

亦必另有重酬。又请韦小宝向中国皇帝进言,放还被俘的罗刹国将士,俾得和其家人甜心相

聚云云。荷兰教士传译已毕,韦小宝见华伯斯基和齐洛诺夫二人连使眼色,知道另有别情,

于是命两名传教士退出,问道:“你们还有甚么话说?”华伯斯基道:“公主殿下要我们对

中国小孩大人说,公主殿下很想念你,罗刹男人不好,中国小孩大人天下第一,一定要请你

去莫斯科。”韦小宝哼了一下,心道:“这是罗刹迷汤,可万万信不得。”

齐洛诺夫道:“公主殿下另外有几件事,要请中国小孩大人办理。这是公主殿下送给你

的。”说着从项颈中取下一条铜链,链条下系着一只革囊。华伯斯基也是如此。想是二人长

途跋涉,怕有失落,因此用铜链系在颈中。两只革囊的囊口都用铜锁锁住。华伯斯基又从腰

带解下一枚钥匙,去开了齐洛诺夫的铜锁。齐洛诺夫也用自己的钥匙,去开了华伯斯基所携

革囊的铜锁。两人恭恭敬敬的将革囊放在韦小宝面前桌上。韦小宝倒转革囊,玎珰声响,倾

出数十颗宝石来,彩色缤纷,灿烂辉煌,都是极大的红宝石、蓝宝石、黄宝石。另一只革囊

中盛的则是钻石和翡翠。登时满帐宝光,耀眼生花。韦小宝生平珠宝见过无数,但这许许多

多大颗宝石聚在一起,却也是从所未见,笑道:“公主送给我这样的重礼,可当真生受不

起。”(按:据《燕京学报》廿五期刘选民著《中俄早期贸易考》,俄国派大使费要多

罗·果罗文和中国谈判分疆修好、通商事务。果罗文东来途中,又接获朝廷秘密训令,郑重

指示:如能获得中国通商之利,雅克萨城不妨让与中国,并在不损俄皇威严范围内,可秘密

予中国代表以相当礼物贿赂。)华伯斯基道:“公主殿下说,如果中国小孩大人办成大事,

还有更贵重的礼物送给你:又有大俄罗斯、小俄罗斯、白俄罗斯、哥萨克、鞑靼、瑞典、波

斯、波兰、日耳曼、丹麦十国美女,每国一名,个个年轻貌美,都是处女,决非寡妇,一齐

送给中国小孩大人。”韦小宝哈哈大笑,说道:“我七个老婆已经应付不了,再有十个美

女。中国小孩大人立刻就一命呜呼了。”华伯斯基连称:“不会的,不会的。这十个美貌的

处女,公主殿下已经备好,我们亲眼见过,个个像玫瑰花一样的相貌,牛奶一样的皮肤,夜

莺一样的声音。”韦小宝怦然心动,问道:“公主殿下要我办甚么事?”齐洛诺夫道:“第

一件,两国和好,公平划定疆界,从此不再交兵。”韦小宝心想:“小皇帝正要如此,这一

件办得到。”说道:“你们罗刹国西边,有一个瑞……瑞甚么国的,派来了使者,要和我们

一起出兵,东西夹攻罗刹,把你们的国家平分了。那时候甚么大俄罗斯、小俄罗斯、不大不

小中俄罗斯、黑俄罗斯、白俄罗斯、五颜六色花俄罗斯,各种美女要多少,有多少,也不用

你们公主殿下送了。何况每样只送一名,太也寒蠢小气!”两名罗刹队长一听,都大吃一

惊。其时瑞典国王查理十一世在位,也是个英明有为的少年君主,整军经武,颇有意东征罗

刹,日来大队兵马源源向东开拔。莫斯科朝廷中文武大臣正以此为忧,不料瑞典竟会想要和

中国联盟。罗刹虽强,但如腹背受敌,那就大势去矣。

韦小宝见了两人脸色,知道自己虚晃一招,已然生效,便道:“可是我和公主殿下是甜

心好朋友,怎能答应瑞甚么国的蛮子?现下我们中国皇帝还没拿定主意,如果罗刹国确然诚

心求好,我可以赶瑞甚么国的使者回国。”

两名队长大喜,连称:“罗刹国十分诚意,半点不假。请中国小孩大人快快把瑞典国的

使者赶出去,最好是一刀砍了他的头。”韦小宝摇头道:“使者的头是砍不得的。何况他已

送了我许多宝石、十几个美女,这一刀也砍不下去啊,是不是?”两位队长连声称是,心

想:“原来瑞典国加意迁就,先送货,后收钱,这一手可比我们漂亮了。”又想:“幸亏中

国小孩大人是我们公主的甜心,否则的话,这件事当真大大的糟糕。”韦小宝问道:“公主

殿下还要我办甚么事?”华伯斯基微笑道:“公主殿下真正想要中国小孩大人办的事,是要

请你去莫斯科克里姆林宫公主寝室里去办的。”韦小宝嘿的一声,心道:“这是罗刹迷汤,

简称罗刹汤,可喝不可信。”笑道:“原来你们罗刹男人都不中用。”齐洛诺夫道:“也不

是罗刹男人不中用,不过公主殿下特别想念中国小孩大人。”韦小宝心道:“又是一碗罗刹

汤。”说道:“既是这样,公主没别的事了?”华伯斯基道:“公主殿下要请中国皇帝陛下

准许,两国商人可以来往两国国境,自由通商。”齐洛诺夫道:“两国商人来往密了,公主

就时时可以写信送礼给大人。”韦小宝心道:“***,又是一碗。”说道:“这么说来,

两国通商,公主是为私不为公?”齐洛诺夫道:“是,是,完全是为了中国小孩大人。”韦

小宝道:“现下我不是小孩子了,你们不可再叫甚么中国小孩大人。”两人一齐深深鞠躬,

说道:“是,是!中国大人阁下。”韦小宝微微一笑,道:“好了,你们下去休息。我们要

去尼布楚,你们随着同去便是。”

两人都是一惊,相互瞧了一眼,心想:“中国大军到尼布楚去干什么?难道是去攻城

吗?”韦小宝道:“你们放心。我答应了公主,两国和好,不再打仗就是了。”两人又一齐

鞠躬,说道:“多谢中国小……不……大人阁下。”

华伯斯基又道:“公主听说中国的桥梁造得很好,不论多宽的大江大河,都可以用大石

头造桥,下面不用石柱桥墩。公主心爱中国大人阁下,也爱上了中国的东西,因此请大人派

几名造桥的工匠技师去莫斯科,造几座中国的神奇石桥。公主殿下天天见到中国石桥,在桥

上走来走去散步,就好像天天见到大人阁下一般。”韦小宝心想:“罗刹汤一碗一碗的灌

来,再喝下去我可要呕了。公主特别看中了我们中国的石桥,那是甚么缘故?其中必有古

怪,每不能上这个罗刹狐狸精的当。”说道:“公主想念我,石桥是不用造了,工程太大。

我送她几条中国丝棉被、几个中国枕头便是,让她抱住了睡觉,就好像每天晚上有中国大人

阁下陪着她。”

两名罗刹队长对望了一眼,脸上均有尴尬之色。齐洛诺夫道:“这个……好像……”华

伯斯基脑筋较灵,说道:“大人阁下的主意极高,中国丝棉被、中国枕头就由我们带去,公

主抱不到中国大人阁下,抱一抱中国丝棉被、中国枕头也是好的。不过丝棉被、枕头过得几

年就破烂了,不及石桥牢固,因此建造石桥的技师,还是请大人派去。”

韦小宝听他二人口气,罗刹朝廷对造桥技师需求殷切,料想必有阴谋诡计。他不知中国

造桥技师当时甲于天下,外国人来到中国,一见到建构宏伟的石桥,必定啧啧称异,赞赏不

止,何以拱桥能横越江面,其下不需支柱,更觉神奇莫测。罗刹人盼望学到这门造桥方法,

倒是出于艳羡中国科学技术之心,并无其他阴谋。(按:康熙十五年,俄国派斯巴塔雷

n.g.spatnary为钦差,率同宝石专家、药材专家来北京,提出多项要求,其中

一条为:“中国准许俄国借用筑桥技师。”该钦差因不肯向康熙磕头,被清廷驱逐回国。)

韦小宝心想:“你们越想要的东西,老子越是不能给你。”说道:“知道了,下去罢!”两

名队长不敢再说,行礼退出。

不一日,罗刹钦差大臣费要多罗,在尼布楚城得报清军大至,忙差人送信,请清军在原

地驻扎,他立即过来相会。(按:罗刹国议和钦差的姓名是费要多罗·果罗文fedor

a.golovin,当时不知西人名先姓后之习,故中国史书称之为费要多罗。)韦小宝

道:“不用客气了,还是我们来拜客罢!”清军浩浩荡荡开抵尼布楚城下。萨布素、朋春、

马喇分统人马,绕到尼布楚城北、城南、城西把守住了要道,既截住了尼布楚罗刹军的退

路,又阻住西来援军。韦小宝亲统中军屯驻城东。中军流星炮射上天空,四面号炮齐响。

尼布楚城中罗刹大臣、军官、士卒望见清军云集围城,军容壮盛,无不气为之夺。费要

多罗当即备了礼物,派人送别清军军中,并致书中国钦差大臣,说道两国皇帝已决定罢兵议

和,此次会晤专为签订和约,双方军队不宜相距过近,以免引起冲突,有失两国交好之意。

韦小宝和众大臣商议。众人都说中华上国不宜横蛮,须当先礼后兵。韦小宝于是下令退

兵数里,驻在什耳喀河以东;又令尼布楚城北、西、南三面的清军退入山中候令。费要多罗

见清军后撤,略为宽心,又再写了一通文书,提出四点相会的条件:一、会见之所设于尼布

楚城与什耳喀河之间的中央:二、会见之日,两国钦差各带随员四十人;三、两国各出兵五

百,俄军列于城下,清军列于河边;四、两国使节之护卫亲兵各以二百六十人为限,除刀剑

外,不准携带火器。他所以提这四个条件,因清军势大,俄军人少,倘若双方不限人数,俄

军必处下风。但罗刹兵火器厉害,如双方兵员相等,俄兵即占优势,料想对方不允,因此先

行提出,规定卫兵只可携带刀剑。文书中又建议次日相会。韦小宝和众大臣商议后,认为可

行,当即接纳,连夜派兵搭起篷帐,作为会所。次日清晨,韦小宝、索额图、佟国纲等钦差

带同随员,率了二百六十名藤牌手,来到会所。只见尼布楚城城门开处,二百余骑哥萨克兵

手执长刀,拥簇着一群罗刹官员驰来。这队骑兵人高马大,威风凛凛,清军的藤牌手都是步

兵,相形之下,声势大为不如。佟国纲骂道:“他***,罗刹鬼狡猾得很,第一步咱们便

上了当。说好大家只带二百六十名卫兵,就只忘了说骑兵步兵。他们便多了二百六十匹

马。”索额图道:“这件事提醒了咱们跟罗刹鬼打交道,可得打起了十二万分的精神,只疏

忽得半分,便着了道儿。”

说话之间,罗刹兵驰到近前。佟国纲道:“咱们遵照皇上嘱咐,事事要顾全中华上国是

礼仪之邦,大家下马罢。”韦小宝道:“好,大家下马。”众人一齐下马,拱手肃立。罗刹

钦差费要多罗见状,一声令下,众官员也俱下马,鞠躬行礼。双方走近。费要多罗说道:

“俄罗斯国钦差费要多罗,奉沙皇之命,敬祝大清国皇帝圣躬安康。”韦小宝学着他的说

话,也道:“大清国钦差韦小宝,奉大皇帝之命,敬祝罗刹国沙皇圣躬安康。”再加上一

句:“又祝摄政女王苏菲亚公主殿下美丽快乐。”费要多罗微微一笑,心想:“大清皇帝祝

我们公主美丽快乐,这句颂词倒也希奇古怪,不过公主倘若听到了,想必喜欢。”两人互致

颂词,介绍副使。双方译员译出。

韦小宝见罗刹官员肃立恭听,倒也礼貌周到,但二百六十名哥萨克骑兵昂然骑在马背,

手持长刀,列成队形,一副居高临下的神情,隐隐有威胁之势,越看越有气,说道:“你们

的卫兵太也无礼,见了中国大人阁下,怎不下马?”他说罗刹话文法颠倒,词句错落,但在

恼怒之下,不及等译官译述,罗刹话冲口而出。费要多罗道:“敝国的规矩,骑兵在部队之

中,就是见到了沙皇陛下,也不用下马的。”

韦小宝道:“这是中国地方,到了中国,就得行中国规矩。”费要多罗摇头道:“对不

起,阁下错了。这是俄罗斯沙皇的领地,不是中国的地方。”韦小宝道:“这明明是中国地

方,是你们强行占去的。”费要多罗道:“对不起,中国钦差大臣阁下误会了。这是俄国沙

皇的领地。尼布楚城是俄罗斯人筑的。”两国此次会议,原是划界争地,当地属中属俄,便

是关键的所在。两个钦差大臣刚一见面,还没入帐开始谈判,就起了争执。韦小宝道:“你

们罗刹人在中国地方筑了一座城池,这地方就算是你们的了,天下哪有这个道理?”费要多

罗道:“这是俄国地方,俄罗斯人在这里筑城,中国人不在这里筑城,这就证明这是俄国地

方。中国钦差大臣阁下说这是中国地方,不知有甚么证据?”尼布楚一带向来无所管束,中

俄两国疆界也迄未划分,到底属中属俄,本来谁也没有证据。韦小宝听他问到这句话,不禁

为之语塞,待要强辩,苦于说罗刹话辞不达意,寻常应答已感艰难,要巧言舌辩,如何能

够?心中一怒,说道:“这是中国地方,证据多得很。”跟着便以扬州话骂道:“辣块妈

妈,我入你鬼子十七八代老祖宗。”这一句话出口,扬州的骂人粗话便流水价滔滔不绝,将

费要多罗的高祖母、曾祖母、以至祖母、母亲、姊妹、外婆、姨妈、姑母,人人骂了个狗血

淋头。罗刹国费家女性,无一幸免。

中俄双方官员见中国钦差大臣发怒,无不骇然。只是他说话犹似一长串爆竹一般,别说

费要多罗莫名其妙,连中国官员和双方译员也是茫然不解。韦小宝这些骂人说的话,全是扬

州市井间最粗俗低贱的俗话,扬州的绅士淑女就未必能懂得二三成,索额图、佟国纲等或为

旗人,或为久居北方的武官,却如何理会得?韦小宝大骂一通之后,心意大畅,忍不住哈哈

大笑。费要多罗虽然不懂他言语,但揣摩神色语气,料想必是发怒,忽见他又纵声大笑,更

加摸不着头脑,问道:“请问贵使长篇大论,是何指教?贵使言辞深奥,敝人学识浅陋,难

以通解,请你逐句慢慢的再说一遍,以便领教。”韦小宝道:“我刚才说,你太也不讲道

理。我要你的祖母来做甜心,做老婆。”费要多罗微笑道:“我祖母是莫斯科城出名的美人

儿,她是彼得洛夫斯基伯爵的女儿。原来中国大人阁下也听到过我祖母的艳名,敝人实在不

胜荣幸之至。只可惜我祖母已死了三十八年啦。”韦小宝道:“那么我要你母亲做我的甜

心,做我老婆。”费要多罗眉花眼笑,更是喜欢,说道:“我的妈妈出于名门望族,皮肤又

白又嫩,她会做法国诗。莫斯科城里有不少王公将军很崇拜她。我们俄国有一位大诗人,写

过几十首诗赞扬我的妈妈。她今年虽然已六十三岁了,相貌还是和三十几岁的少年妇人一

样。中国大人阁下将来去莫斯科,敝人一定介绍你和我妈妈相识,要结婚恐怕不成,做甜心

吗,只要我妈妈答应,那是可以的。”原来洋人风俗、如有人赞其母亲、妻子貌美,非但不

以为忤,反而深感荣幸,比称赞他自己还要高兴。韦小宝却道此人怕了自己,居然肯将母亲

奉献,有意拜自己为干爹,满腔怒火登时化为乌有,笑道:“很好,很好。以后如来莫斯

科,定是你府上常客。”拉着他手,走入帐中。双方副使随员跟着都进了营帐。韦小宝等一

行坐在东首,费要多罗等一行坐在西首。

费要多罗说道:“敝国摄政女王公主殿下吩咐,这次划界谈和,我们有极大诚意,双方

必须公平,谁也不能欺了对方。因此敝国提出,两国以黑龙江为界,江南属于中国,江北属

于俄罗斯。划定疆界之后,俄罗斯兵再也不能渡江而南,中国兵也不能渡到江北。”韦小宝

问道:“雅克萨城是在江南还是江北?”费要多罗道:“是在江北。该城是我们俄罗斯人所

筑,可见黑龙江江北之地,都是属于俄国的。”韦小宝一听,怒气又生,问道:“雅克萨城

内有座小山,你可知叫甚么名字?”费要多罗回头问了随员,答道:“叫高助略山。”韦小

宝懂得罗刹语中“高助略”即为“鹿”,说道:“我们中国话叫做鹿鼎山。你可知我封的是

甚么爵位?”费要多罗道:“阁下是鹿鼎公,用我们罗刹话说,就是高助略山公爵。”韦小

宝道:“这样一来,你是存心跟我过不去了。明知我是鹿鼎公,却要把我的鹿鼎山占了去,

岂不是要我做不成公爵么?”费要多罗忙道:“不,不,决无此意。”韦小宝问道:“你是

甚么爵位?”费要多罗道:“敝人是洛莫诺沙伐侯爵。”韦小宝道:“好,那么洛莫诺沙伐

是属于中国的地方。”费要多罗吃了一惊,随即微笑道:“敝人的封邑洛莫诺沙伐尚在莫斯

科之西,怎能是中国的地方?”韦小宝道:“你说你的封邑叫作老猫拉屎法……”费要多罗

道:“洛莫诺沙伐。”韦小宝不理他,继续说道:“从我们的京城北京,到老猫拉屎法一共

有几里路?要走几天?”费要多罗道:“从洛莫诺沙伐到莫斯科,一共五百多里路,五天的

路程。从莫斯科到北京,总得走三个月罢。”韦小宝道:“这样说来,从北京到老猫拉屎

法,得走三个月零五天,路程是远得很了。”费要多罗道:“很远,很远!”韦小宝道:

“这样的路程,老猫拉屎法当然不会是属于中国的了。”费要多罗微笑道:“公爵说得再对

没有了。”

韦小宝举起酒杯,道:“请喝酒。”罗刹人嗜酒如命,酒杯放在费要多罗面前已久,酒

香阵阵冲鼻,主人没举杯,他不敢便饮,这时见韦小宝举杯,心中大喜,忙一饮而尽。清方

随员又给他斟上酒,从食盒中取出菜肴,均是北京名厨的烹饪,罗刹国其时开化未久,要到

日后彼得大帝长大,与其姊苏菲亚公主夺权而胜,将苏菲亚幽禁于尼庵之中,然后大举输入

西欧文化,当韦小宝之时,罗刹国一切器物制度、文明教化,俱与中国相去甚远,至于烹红

之精,迄至今日,俄国仍和中国相差十万八千里,当年在尼布楚城外,费要多罗初尝中华美

食,自然是目瞪口呆,几乎连自己的舌头也吞下肚去了。韦小宝陪着他尝遍每碟菜肴,解释

何谓鱼翅,何谓燕窝,如何令鸭掌成席上之珍,如何化鸡肝为盘中之宝,只听得费要多罗欢

喜赞叹,欣羡无已。

韦小宝随口问道:“贵使这一次是哪一天离开莫斯科的?”费要多罗道:“敝人于四月

十二日奉了公主殿下的谕示,从莫斯科出发。”韦小宝道:“很好。来,再干一杯。我们这

位佟公爷,酒量很好,你们两位对饮几杯。”当下佟国纲向费要多罗敬酒,对饮三杯。韦小

宝道:“贵使是本月到尼布楚的罢?”费要多罗道:“敝人是上个月十五到的。”韦小宝

道:“喂,从四月十二行到七月十五,路上走了三个多月。”费要多罗道:“是,走了三个

多月。幸好天时已暖,道上倒也并不难走。”韦小宝大拇指一翘,赞道:“很好!贵使这一

番说了真话,终于承认尼布楚不是罗刹国的了。”费要多罗喝了十几杯酒,已微有醉意,愕

然道:“我……我几时承认了?”韦小宝笑道:“从北京到老猫拉屎法,得走三个多月,路

程很远,因此老猫拉屎法不是中国的地方。从莫斯科到尼布楚,你也走了三个多月,路程可

也不近,尼布楚自然不是罗刹国的了。”

费要多罗睁大了眼睛,一时无辞可对,呆了半晌,才道:“我们俄罗斯地方大得很,那

是不同的。”韦小宝道:“我们大清国地方也可不小哪。”费要多罗强笑道:“贵使爱开玩

笑,这……这两件事,是……是不能一概而论的。”

韦小宝道:“贵使定要说尼布楚是罗刹国地方,那么咱们交换一下。我到莫斯科去,请

公主封你为尼布楚伯爵,封我为老猫拉屎法公爵。这老猫拉屎法城就算是中国地方了。”费

要多罗满脸胀得通红,急道:“这……这怎么可以?”不禁大为担忧,心想公主是他情人,

倘若给他在枕头边灌了大量中国迷汤,竟尔答应交换,那就糟糕透顶了。又想:“我那洛莫

诺沙伐是祖传的封邑,物产丰富,如果给公主改封到了尼布楚,这里气候寒冷,人丁稀少,

可要了我的老命啦。何况我现下是侯爵,改封为尼布楚伯爵,岂不是降级?”韦小宝见他一

副忧心忡忡的模样,笑道:“你想连我的封地雅克萨也占了去,叫我做不成鹿鼎公。我有甚

么法子?只好去做老猫拉屎法公爵了。虽然你这封邑的名字太难听,甚么老猫拉屎、小狗拉

屎的,可也只得将就将就了。”费要多罗寻思:“你中国想占我的洛莫诺沙伐,那是决无可

能。不过你韦小宝已受过我俄罗斯帝国的封爵,倘若来谋我的封邑,倒也麻烦。我们也不是

真的要雅克萨,这雅克萨已经给你们打下来了,再要你们退出来,自然不肯。”于是脸露笑

容,说道:“既然雅克萨城是贵使的封邑,我们就退让一步,两国仍以黑龙江为界,不过雅

克萨城和城周十里之地,属于中国。这完全是看在贵使份上,最大的让步了。”韦小宝心

想:“你们打败了仗,还这么神气活现。倘若这一战是你们罗刹人胜的,只怕连北京城也要

划给你们了。”说道:“咱们打过一仗,不知是你们胜了,还是我们胜了?”费要多罗皱起

眉头道:“小小接仗,也不能说谁胜谁败。我们公主殿下早有严令,为了顾全跟贵国和好,

不许开仗,因此贵国军队进攻之时,敝国将士都没有还手。否则的话,局面就大大不同

了。”韦小宝一听大怒,说道:“原来罗刹兵枪炮齐放,不算还手?”费要多罗道:“他们

不过是守御本国土地,不算还手。罗刹人真的打起仗来,不会只守不攻的。两国要是大战,

罗刹火枪手和哥萨克骑兵就会进攻北京城了。”

韦小宝怒极,心道:“你***,你这黄毛鬼说大话吓人。我要是给你吓倒了,我跟你

姓,做你儿子,我不叫韦小宝,叫作‘小宝费要多罗’。”他到过莫斯科,知道罗刹人习惯

是名前姓后,但费要多罗是名非姓,他却又不知,说道:“那很好,大大的好!侯爵大人,

你可知道我心中最盼望的是甚么事?”费要多罗道:“这倒不知道,请你指教。”韦小宝

道:“我现下是公爵,心中只盼望加官进爵,封为郡王、亲王。”费要多罗心想:“加官进

爵,哪一个不想?”微笑道:“公爵大人精明能干,深得贵国皇帝宠信,只要再立得几件功

劳,加封为郡王、亲王,那是确定无疑的。敝人诚心诚意,恭祝你早日成功。”韦小宝低声

道:“这件事可得你帮忙才成,否则就怕办不成。”费要多罗一愣,说道:“敝人当得效

劳,只不知如何帮法?”韦小宝俯嘴到他耳边,轻轻说道:“我们大清国的规矩,只有打了

大胜仗,立下军功,才能封王。现下我国太平无事,反叛都已扑灭,再等二三十年,恐怕也

没仗打。我想封王,那就为难得很了。这次划界议和,你甚么都不要让步,最好派兵向我们

挑战,将我们这里的大臣杀死一个两个。咱们两国就大战一场。你派火枪手、哥萨克骑兵去

进攻北京。我们和瑞典国联盟,派兵来打莫斯科。只杀得沙尘滚滚,血流成河,那时候我就

可以封王了。拜托,拜托,千万请你帮这个大忙。说话悄声些,别让别人听见了。”

费要多罗越听越惊,心想这少年胆大妄为,为了想封王,不惜挑起两国战火,还要和瑞

典国联盟,这一仗打了起来,将来谁胜谁负虽然不知,但此时彼众我寡,双方军力悬殊,这

眼前亏是吃定了的;心下好生后悔,实不该虚声恫吓,说甚么火枪队和哥萨克骑兵攻打北京

城,这少年信以为真,非但不惧,反而欢天喜地,这一下当真是弄巧成拙了,但如露出怯

意,不免又给他看得小了,一时不由得徬徨失措。韦小宝又道:“莫斯科离这里太远了,大

清兵开去攻打,实在没有把握,说不定吃个败仗,皇上反要怪我……”费要多罗一听有了转

机,脸现喜色,忙道:“是,是。奉劝阁下还是别冒险的好。”韦小宝道:“我只是想立功

封王,又不想灭了罗刹国。贵国地方很大,我也决计没本事灭得了。”费要多罗又连声称

是。韦小宝低声道:“这样罢,你发兵去打北京,我就发兵打尼布楚,咱们哥俩各打各的。

打下了北京,是你的功劳;打下了尼布楚,是我的功劳。你瞧这计策妙是不妙?”费要多罗

暗暗叫苦,自己手边只二千多人马,要反攻雅克萨也无能为力,却说甚么去攻打北京城,心

想再不认错,说不定这少年要弄假成真,只得苦笑道:“请公爵大人不必介意。刚才我说火

枪手和哥萨克骑兵攻打北京城,那是当不得真的,是我说错了,全部收回。”

韦小宝奇道:“话已说出了口,怎么收回?”费要多罗道:“敝人向公爵大人讨个情,

请你忘了这句话。”韦小宝道:“这么说来,你们罗刹兵是不去攻打北京的了?”费要多罗

道:“不会,决计不会。”韦小宝道:“你们也不想强占我的雅克萨城了?”费要多罗摇头

道:“不会,不会了。”韦小宝道:“这尼布楚城,你们也决计不敢要了?”

费要多罗一怔,说道:“这尼布楚城,是我们沙皇的领地,请公爵大人原谅。”

韦小宝心想:“苏州人说‘漫天讨价,着地还钱。’我向他要尼布楚,是要不到手的。

且向他要尼布楚以西的地方,瞧他怎么说?”说道:“咱们这次议和,一定要公平交易,童

叟无欺,谁也不能吃亏,是不是?”费要多罗点头道:“正是。两国诚意划界,树立永久和

平。”韦小宝道:“那好得很。这边界倘若划得太近莫斯科,是你们罗刹人吃了亏,划得太

近了北京,是我们中国人吃了亏。最好的法子,是划在中间,二一添作五。”费要多罗问

道:“甚么叫二一添作五?”韦小宝道:“从莫斯科到北京,大约是三个月路程,是不

是?”费要多罗道:“是。”韦小宝道:“三个月分为两份,是多少时候?”费要多罗不解

其意,随口答道:“是一个半月。”韦小宝道:“对了。咱们也不用多谈了,大家各回本国

京城。然后你从莫斯科出发东行,我从北京出发西行。大家各走一个半月,自然就碰头了,

是不是?”费要多罗道:“是。不知大人这么干是甚么用意?”韦小宝道:“这是最公平的

划界法子啊。我们碰头的地方,就是两国的边界。那地方离莫斯科是一个半月路程,离北京

也是一个半月路程。你们没占便宜,我们也没占便宣。但我们这一场胜仗,就算白打了。算

起来还是你们占了便宜,是不是?”费要多罗满脸胀得通红,说道:“这……这……

这……”站起身来。韦小宝笑道:“你也觉得这法子非常公平,是不是?”费要多罗连忙摇

手,道:“不,不!绝对不可以。如此划界,岂不是将俄罗斯帝国的一半国土划给了你?”

韦小宝道:“不会是一半啊。你们在莫斯科以西,还有很多国土,那些土地就不用跟中国二

一添作五。又何必这样客气?”

费要多罗只气得直吹胡子,隔了好一会,才道:“公爵大人,你如诚心议和,该当提些

通情达理的主张出来。这样……这样的法子,要将我国领土分了一半去,那……那太也欺人

太甚。”说着气呼呼的往下一坐。腾的一声,只震得椅子格格直响。韦小宝低声道:“其实

议和划界,没甚么好玩,咱们还是先打一仗,你说好不好?”

费要多罗不住喘气,忍不住便要拍案而起,大喝一声:“打仗便打仗!”但想到这一仗

打下去,后果实在太过严重,己方又全无胜望,只得强行忍住,默不作声。

韦小宝突然伸手在桌上一拍,笑道:“有了,有了,我另外还有个公平法子。”伸手入

怀,取出两粒骰子,吹一口气,掷在桌上,说道:“你不想打仗,又不愿二一添作五,咱们

来掷骰子,从北京到莫斯科,算是一万里路程,咱们分成十份,每份一千里。我跟你掷骰子

赌十场,每一场的赌注是一千里国土。如果你运气好,赢足十场,那么一直到北京城下的土

地,都算罗刹国的。”费要多罗哼了一声,道:“要是我输足十场呢?”韦小宝笑道:“那

你自己说好了。”费要多罗道:“难道莫斯科以东的万里江山,就通统都是中国的了?”韦

小宝道:“我猜你运气也不会这样差,十场之中连一场也赢不了。你只消赢得一场,就保住

了一千里土地,两场二千里,赢得六场,就有便宜了。”费要多罗怒道:“有甚么便宜?莫

斯科以东六千里,本来就是俄国地方。七千里、八千里,也都是俄国的地方。”韦小宝与费

要多罗二人不住口的交涉,作翻译的荷兰教士在旁不断低声译成中国话。佟国纲、索额图等

听在耳里,初时觉得费要多罗横蛮无理,竟然要以黑龙江为界,直逼中国辽东,那是满洲龙

兴之地,如何可受夷狄之逼?心中都感恼怒;后来听得韦小宝说渴欲打仗立功,以求裂土封

王,俄使便显得色厉内荏,不敢接口:再听得韦小宝东拉西扯,什么交换封邑、二一添作

五、又是甚么掷骰子划界,每注一千里土地,明知是胡说八道,对方是决计不会答应,但费

要多罗的气焰却已大挫,均想:“罗刹人横蛮,确是名不虚传,要是跟他们一本正经的谈

判,非处下风不可。皇上派韦公爵来主持和议,果真大有知人之明。这番邦鬼子是野蛮人,

也只有韦公爵这等不学无术的市井流氓,才能跟他针锋相对,以蛮制蛮。”佟国纲、索额图

等大臣面子上对韦小宝虽都十分恭敬客气,心底里却着实瞧他不起,均觉他不过是皇上宠幸

的一个小丑弄臣,平日言谈行事,往往出丑露乖,却偏偏又恬不知耻,自鸣得意,此番与外

国使臣折冲樽俎,料想难免贻笑外邦,失了国家体面。哪知皇上量材器使,竟然大收其用,

若不派这个惫懒人物来办这桩差使,满朝文武大臣之中,还真找不出第二个来。众大臣越听

越佩服,更觉皇上英明睿智,非众臣所及。索额图听到这里,突然插口道:“莫斯科本来是

我们中国的地方。”

荷兰教士将这句话传译了。费要多罗大吃一惊,心想:“这少年胡言乱语,也还罢了。

怎地你这老头儿也这样不要脸的瞎说?竟说我国京城莫斯科是你们中国地方?”索额图又

道:“按照贵使的说法,只要是罗刹人暂时占据过的土地,就算是罗刹国的土地了,是不

是?”费要多罗道:“本来就是这样嘛!贵使却说莫斯科是中国地方,嘿嘿,那……那太笑

话奇谈了。”索额图道:“罗刹国的人民有大俄罗斯、小俄罗斯、白俄罗斯,又有哥萨克、

鞑靼等等,那都是罗刹人。”费要多罗道:“一点不错,我国土地广大,治下人民众多。”

索额图道:“我国百姓的种类也很多啊,有满洲人、蒙古人、汉人、苗人、回人、藏人等

等。”费要多罗道:“正是。俄国是大国,中国也是大国。咱们这两国,是当世最大的大

国。”索额图道:“贵使这次带来的卫兵,好像都是哥萨克骑兵。”费要多罗微微一笑,说

道:“哥萨克骑兵英勇无敌,是天下最厉害的勇士。”索额图道:“哥萨克骑兵比俄罗斯人

是厉害得多了?”费要多罗道:“话不能这么说。哥萨克是罗刹百姓,俄罗斯也是罗刹百

姓,毫无分别。好比满洲人是中国人,蒙古人、汉人也是中国人,毫无分别。”索额图点头

道:“那就是了。因此莫斯科是我们中国人的地方。”韦小宝听他二人谈到这里,仍不明白

索额图的用意,他明知莫斯科离此有万里之遥,决非中国地方,但听索额图说得像煞有其

事,而费要多罗额头青筋凸起,脸色一时铁青,一时通红,显是心中发怒如狂,便插口道:

“莫斯科是中国地方,那是半点也不错的。中国皇帝宽宏大量,给你们刘备借荆州,一借之

后就永世不还。”

费要多罗自然不知刘备借荆州是甚么意思,只觉得这些中国蛮子不讲理性,说话完全不

像文明人,冷笑道:“我从前听说中国历史悠久,中国人很有学问,哪知道……嘿嘿,就是

专爱不凭证据的瞎说。”

索额图道:“贵使是罗刹国大臣,就算没甚么学问,但罗刹国的历史总是知道的?”费

要多罗道:“我国的历史都有书为证,清清楚楚的写了下来,决不是凭人随口乱说的。”索

额图道:“那很好,中国从前有一位皇帝,叫做成吉思汗……”费要多罗听到“成吉思汗”

四个字,不由得“哎唷”一声,叫了出来,心中暗叫:“糟糕,糟糕!怎么我胡里胡涂,竟

把这件大事忘了。”索额图继续道:“这位成吉思汗,我们中国叫做元太祖,因为他是我们

中国创建元朝的太祖。他是蒙古人。贵使刚才说过,满洲人、蒙古人、汉人都是中国人,毫

无分别。那时候蒙古骑兵西征,曾和罗刹兵打过好几次大仗。贵国历史有书为证,一切都清

清楚楚的写了下来,决不是凭人随口乱说。这几场大仗,不知是我们中国人赢了,还是贵国

罗刹人赢了?”费要多罗默然不语,过了良久,才道:“是蒙古人赢了。”索额图道:“蒙

古人是中国人!”费要多罗瞪目半晌,缓缓点头。韦小宝不知从前居然有这样的事,一听之

下,登时精神大振,说道:“中国人和罗刹人打仗,罗刹人是必输无疑的。你们的本事确是

差了些,下次再打,我们只用一只手好了。否则的话,双方相差太远,打起来没甚么味

儿。”费要多罗怒目而视,心想:“若不是公主殿下颁了严令,这次只许和、不许战,凭你

说这些侮辱我们罗刹人的话,我便要跟你决斗。”韦小宝笑嘻嘻的问索额图道:“索大哥,

成吉思汗是怎样打败罗刹兵的?”索额图道:“当年成吉思汗派了两个万人队西征,一共只

有二万人马,便杀得罗刹联军十余万人大败亏输。成吉思汗的孙子拔都,也是一位大英雄,

率领军队将罗刹兵打得落花流水,占领了莫斯科,一直打到波兰、匈牙利,渡过多瑙河。此

后几百年中,罗刹的王公贵族都要听我们中国人的话。那时我们中国的蒙古英雄,住在黄金

镶嵌的篷帐里。莫斯科大公爵时时来向中国人磕头。中国人说要打屁股就打屁股,要打耳光

就打耳光,罗刹人还笑嘻嘻的大叫打得好,否则的话,他就当不成公爵。”(按:蒙古大将

拔都于公元1238年攻陷莫斯科及基辅,蒙古人于1240年至1480年的240年

间,统治俄罗斯广大土地,建立“金帐汗国”。《大英百科全书》于“俄罗斯”条中有如下

记载:“莫斯科的王子公爵,必须去伏尔加河口萨莱城朝见黄金帐中的蒙古可汗,接受封

号。他们通常要忍受诸般屈辱。朝拜已毕而回到莫斯科后,便能向鞑靼人收税,欺压邻近的

诸侯小邦。”)

韦小宝听得眉飞色舞,击桌大赞:“乖乖龙的东!原来莫斯科果然是属于中国的。”

费要多罗脸上一阵青、一阵白,索额图所述确是史实,绝无虚假,只是罗刹向来不认蒙

古人是中国人。此时蒙古属于中国,由此推论,说莫斯科曾属于中国人,也非无稽之谈。韦

小宝道:“侯爵阁下,我看划界的事,我们也不必谈了,请你回去问问公主,甚么时候将莫

斯科还给中国。我也要赶回北京,采购牛皮和黄金,以便精制一顶黄金篷帐,然后拆平克里

姆林宫,竖立金帐,请苏菲亚公主来睡觉。哈哈,哈哈!”费要多罗听到这里,再也忍耐不

住,霍地站起,冲出帐外,只听得他怒叫如雷,大声吆喝,传呼命令,跟着马蹄声响,两百

多匹马一齐冲将过来。

韦小宝大吃一惊,叫道:“啊哟,这毛子要打仗,咱们逃命要紧。”佟国纲久经战阵,

很沉得住气,喝道:“韦公爷别慌,要打便打,谁还怕了他不成?”

只听得帐外哥萨克骑兵齐声大呼。韦小宝吓得全身发抖,一低头,便钻入了桌子底下。

佟国纲和索额图面面相觑,心下也不禁惊慌。帐门掀开,一将大踏步进来,正是带领藤牌兵

的林兴珠,朗声说道:“启禀大帅……”却不见大帅到了何处。韦小宝在桌子底下说道:

“我……我……我在这里,大伙儿快……快逃命罢。”林兴珠蹲下身来,对着桌子底下的韦

大帅说道:“启禀大帅:罗刹兵声势汹汹,咱们不能示弱,要干就干***。”韦小宝听他

说得刚勇,心神一定,当即从桌子底下爬了出来,适才起事仓卒,以致躲入桌底,其实他倒

也不是一味胆怯,一拍胸口,说道:“对,要干就干他***,老子身先士卒,勇往……勇

往不……不前。不对!勇往值钱(他想勇往才值钱,不勇往就不值钱)。”拉住林兴珠的

手,走向帐外。一出帐外,只见二百六十名哥萨克骑兵高举长刀,骑了骏马,围着帐篷耀武

扬威,一圈圈的不停疾驰。费要多罗一声令下,众骑兵远远奔了开去,在二百余丈之外,列

成了队伍,二十六骑一行,十行骑兵排得整整齐齐,突然间高声呼叫,向着韦小宝急冲过

来。

韦小宝叫道:“我的妈啊!”便要钻进营帐,转念一想:“罗刹鬼如要杀我,躲入营帐

还是给他们揪了出来,这个脸可丢不得。”当下全身发抖,脸如土色,居然挺立不动。林兴

珠喝道:“藤牌手保卫大帅!过来!”二百六十名藤牌手齐声应道:“是。”快步奔来,站

在韦小宝等众大臣之前。韦小宝从靴筒中拔出匕首,心想:“倘若罗刹鬼真要动蛮,大家便

拚斗一场,义气可不能不顾。”抢过去站在索额图面前,叫道:“索大哥别怕,我护住

你。”

索额图是文官,早已吓得魂不附体,说道:“全……全仗兄弟了。”只见十排哥萨克骑

兵急冲过来,冲到离清兵五丈外,当先的队长长刀虚劈,一声吆喝,众骑兵挺身勒马,二百

六十匹马同时间停住了脚步站定。那队长又一声吆喝,众骑兵从中分为两队,一百三十骑折

而向北,一百三十骑折而向南,奔出数十丈,兜了个圈子,又回到离帐篷二百余丈处站定,

队形丝毫不乱。二百六十骑人马便如是一人一骑,果然是训练有素的精兵。费要多罗哈哈大

笑,高声叫道“公爵大人,你瞧我们的罗刹兵怎样?”韦小宝这时才知他不过是炫武示威,

心中大怒,叫道:“那是马戏班耍猴子的玩意儿,打起仗来,半点用处也没有的。”费要多

罗怒道:“咱们再来!”心想:“这一次直冲到你跟前,瞧你逃不逃走。”叫道:“把中国

兵的帽子都削下来。”哥萨克骑兵队长叫出号令,二百六十名骑兵又疾驰过来。韦小宝叫

道:“砍马脚!”林兴珠叫道:“得令!砍马脚!别伤人!”但听得蹄声如雷,二百六十匹

马渐奔渐近,哥萨克骑兵的长刀在太阳下闪闪发光,眼见奔到身前三十丈、二十丈、十

丈……仍未停步,又奔近了四五丈,林兴珠叫道:“滚堂刀,上前!”二百六十名藤牌手一

跃而前,在地下滚了过去。这二百六十人都是林兴珠亲手教练出来的地堂刀好手,身法刀法

皆尽娴熟,翻滚而前,藤牌护身,却不露出半点刀光。哥萨克骑兵突见清兵滚着地来,都是

大为诧异。雅克萨城守军曾吃过藤牌手的苦头,但那些守军死的死,俘的俘,早已全军覆

没。这队哥萨克骑兵新从莫斯科护送费要多罗东来,从未见过藤牌兵的打法,均想你们在地

下打滚,太也愚蠢,给马踏死了可怪不得人。顷刻之间,第一列骑兵已和藤牌兵碰在一起,

猛然间众马齐嘶,纷纷摔倒。藤牌兵利刃挥出,一刀便斩下一两条马脚,藤牌护身,毫不停

留的斩将过去。罗刹兵人喊马嘶声中,藤牌兵已滚过十行骑兵,斩下一百七八十条马脚,在

哥萨克骑兵阵后列成了队伍。林兴珠率领藤牌兵快步奔回,又排在韦小宝之前。二百六十人

中只十余人被马踹伤压伤,伤势均轻,伤者强忍痛楚,仍然站在队中。

二百六十名哥萨克骑兵大半摔下马来,有的给坐骑压住,躺在地下呻吟呼号,只有数十

人纵骑远远逃开,大部份站在地上,手足无措。这些骑兵一生长于马背,只有骑在马上,才

剽悍骁勇,双足一着地,便如是游鱼出水,无所凭借了。韦小宝叫道:“分兵一半,围住罗

刹大官。”林兴珠喝出号令,便有一百名藤牌手将费要多罗等十余名官员围住,一百柄大刀

组成了一个刀圈,刀锋向着圈内,只须一声令下,这一百柄大刀挤将进去,费要多罗等还不

成为罗刹肉饼子?哥萨克骑兵的正副队长见状,飞步奔来,大叫:“不可伤人,不可伤

人!”韦小宝转头对穿着亲兵装束的双儿道:“过去点了他们的穴道。”双儿道:“好!”

纵身而出,欺到哥萨克骑兵队长身后,伸指点了他后腰穴道,跟着又点了副队长的穴道。一

名小队长伸手入怀,拔出一枝短枪,叫道:“不许动!”双儿抓住身畔一名罗刹兵,挡在身

前,推着他走前几步。那小队长便不敢开枪,又叫:“不许动!”双儿抓起那罗刹兵向他掷

去。那小队长一惊,闪身相避,双儿已纵身过去,点了他胸口和腰间的穴道,夹手抢过他手

中短枪,朝天砰的一声,放了一枪。韦小宝大声道:“好啊,双方说好不得携带火器,你们

罗刹鬼子太也不讲信用。”走前几步,对费要多罗道:“喂,你叫手下人抛下刀枪,一起下

马,排好了队,身上携带火器的都缴出来。”费要多罗眼见无可抗拒,便传出令去。哥萨克

骑兵只得抛下刀剑,下马列队。韦小宝吩咐一百六十名藤牌手四下围住,搜检罗刹兵。二百

六十人身上,倒抄出了二百八十余枝短枪。有的一人带了两枝。尼布楚城下罗刹兵望见情势

有变,慢慢过来。东边清军也拔队而上。两邻相距数百步,列阵对峙。罗刹兵望见主帅被

围,只有暗暗叫苦,不敢再动。

韦小宝问费要多罗道:“侯爵大人,你带了这许多火器来干甚么啊?”费要多罗垂下了

头,说道:“对不起得很,我的卫兵不听命令,暗带火器,回去我重重责罚。”韦小宝叫

道:“藤牌手,解开自己衣服,给他们瞧瞧,有没有携带火器?”二百六十名藤牌手抛下藤

牌,以左手解衣,右手仍高举大刀,以防对方矣诏。各人解开衣衫,袒露胸膛,跳跃数下,

果然没一人携带火器。费要多罗心中有愧,垂头不语。韦小宝以罗刹话大声道:“罗刹人做

事不要脸,把他们的衣服裤子都脱下来,瞧瞧他们还带了火器没有?”费要多罗大惊,忙

道:“公爵大人,请你开恩。你……你如剥了我的裤子,我……我只好自杀了。”韦小宝

道:“这裤子是非剥不可的。”费要多罗道:“请你饶恕一次,别的事情,一切都依你吩

咐。”韦小宝道:“刚才你的骑兵冲将过来,吓得我钻到了桌子底下,大失公爵大人的体

面。这件事怎么办?”费要多罗心想:“是你自己胆小,我有什么法子?”但身旁清兵刀光

闪闪,只好道:“敝人愿意赔偿损失。”韦小宝心中一乐,暗道:“罗刹竹杠送上门来

了。”一时想不出要他赔偿甚么,传下命令:“把罗刹大官小兵的裤带都割断了。”藤牌手

大叫:“得令!”举起利刃插进罗刹人腰间,刃口向外,一拉之下,裤带立断。

自费要多罗以下,众罗刹人无不吓得魂飞天外,双手紧紧拉住裤腰,惟恐跌落,韦小宝

哈哈大笑,传令:“押着罗刹人,得胜回营!”这时罗刹官兵人人担心的只是裤子掉下,毫

不抗拒,随着清兵列队向东。佟国纲笑道:“韦大帅妙计,当真令人钦佩。割断裤带,等于

在顷刻之间,将二百六十名罗刹官兵尽数双手反绑了。”韦小宝笑道:“罗刹男人最怕脱裤

子,罗刹女人反而不怕,那不是怪得很么?”佟国纲等人都色迷迷的笑了起来。一行人和大

军会合,清军中推出四百余门大炮,除下炮衣,炮口对准了罗刹军。其时罗刹国虽然火器犀

利,但在东方,却不及康熙这次有备而战,以倾国所有大炮的半数调到了尼布楚前线,是以

不论兵力火力,都是清军胜过了数倍。罗刹军突然见到这许多大炮,都是面面相觑,大有惧

色。统军将官急忙传令回城,紧闭城门。清军却也并不攻城。这时哥萨克骑兵的队长、副队

长、和一名小队长被双儿点了穴道,兀自动弹不得。三人犹如泥塑木雕一般,站在空地之

上。罗刹众兵将回入尼布楚城时十分匆忙,未曾留意,这时在城头望见,均感诧异,却都不

敢出城相救。过了半个时辰,见这三人仍然呆立不动,便有一队哥萨克骑兵出城来救,只行

得十余丈,清军大炮便轰了数发。守城将军忙命号兵吹起退军号,将这队骑兵召了回去,生

怕清兵大至,连出城的救兵也失陷了。城上城下,两军遥遥望见三人定住不动,姿势怪异。

清兵鼓噪大笑,罗刹兵尽皆骇然。

韦小宝将费要多罗等一行请入中军帐内,分宾主坐下。韦小宝只笑嘻嘻的不语。费要多

罗怒道:“公爵大人,你不用跟我玩把戏,要杀就杀好了。”韦小宝笑道:“我跟你是朋

友,为甚么杀你?咱们还是来谈划界的条款罢。”他想此刻对方议界大臣已落入自己掌握之

中,不论自己提出甚么条件,对方都难以拒却。不料费要多罗是军人出身,性子十分倔强,

昂然道:“我是你的俘虏,不是对等议界的使节。我处在你的威胁之下,甚么条款都不能

谈。就算谈好了,签了字,那也没有效。”韦小宝道:“为甚么没有效?”费要多罗道:

“一切条款都是你定的,还谈甚么?你不能逼我跟你谈判。”韦小宝道:“为甚么不能逼你

谈判?”费要多罗道:“我决不屈服。你挥刀杀了我,开枪打死我,尽管动手好了。”韦小

宝笑道:“如果我叫人剥了你的裤子呢?”费要多罗大怒,霍地站起,喝道:“你……”只

说得一个“你”字,裤子突然溜下,急忙伸手抓住。他的裤带已被割断,坐在椅上,不必用

手抓住,盛怒中站将起来,却忘了此事,幸好及时抢救,才没出丑。帐中清方大官侍从,无

不大笑。费要多罗气得脸色雪白,双手抓住裤带,神情甚是狼狈,待要说一番慷慨激昂的言

辞,苦于双手不能挥舞以助声势,要如何慷慨激昂,也势必有限,重重呸的一声,坐了下

来,说道:“我是罗刹国沙皇陛下的钦使,你不能侮辱我。”韦小宝道:“你放心,我不会

侮辱你。咱们还是好好来谈分划国界罢。”费要多罗从衣袋里取出一块手帕,包在自己嘴

上,绕到脑后打了个结,意思是说决计不谈。韦小宝吩咐亲兵送上美酒佳肴,摆在桌上,在

酒杯中斟了酒,笑道:“请,请,不用客气。”费要多罗闻到酒菜香味,忍耐不住,解开手

帕,举杯便饮。韦小宝笑道:“侯爵又用嘴巴了?”费要多罗喝酒吃菜,却不答话,表示嘴

巴只用于吃喝,不作别用。韦小宝不住劝酒,心想把他灌醉了,或许便能叫他屈服,那知费

要多罗喝得十几杯酒,吃了几块牛肉,将手帕抹了抹嘴巴,又将自己的嘴绑上了。韦小宝见

此情形,倒也好笑,命亲兵引他到后帐休息,严加看守,自和索额图、佟国纲等人商议对

策。佟国纲道:“这人如此倔强,坚决不肯在咱们军中谈和,但如就此放了他回去,却又于

心不甘。”索额图道:“关得他十天八日,每天在他面前宰杀罗刹鬼子,瞧他是否还倔强得

出?”佟国纲道:“倘若将他逼死了,这件事不免弄僵。咱们以武力俘虏对方的议和划界大

臣,皇上说不定会降罪。”索额图道:“佟公爷说得对,跟他一味硬来,也不是办法。”众

大臣商议良久,苦无善策。今日将费要多罗擒来,虽是一场胜仗,但决非皇上谋和的本意,

可说已违背了朝廷大计,一个处理不善,便成为违旨的重罪。说到后来,众大臣均劝韦小宝

还是将费要多罗释放。

韦小宝道:“好!咱们且扣留他一晚,明天早晨放他便是。”回入寝帐,踱来踱去的筹

思,忽然想起:“先前学诸葛亮火烧盘蛇谷,在雅克萨打了个大胜仗,老子再来学一学周瑜

群英会戏蒋干。”仔细盘算了一会,已有计较。

回到中军帐,请了传译的荷兰教士来,和他密密计议一番;又要他教了二十几句罗刹

话,念得正确无误;再传四名将领和亲兵队长来,吩咐如此如此。众人领命而去。费要多罗

睡在后帐,心中思潮起伏,一时惊惧,一时悔恨,却如何睡得着?翻来覆去的挨到半夜,只

听得帐口鼻息如雷,三名看守的亲兵竟然都睡着了。费要多罗心想:“倘若不答应中国蛮子

的条款,决计难以脱身。明天惹得那小鬼生起气来,将我杀了,岂非冤枉?天幸这三名卫兵

都睡着了,何不冒险逃走?”蹑手蹑足的从床上起来,解下斜背的皮带缚在腰间,以免裤子

脱落,轻轻走到帐口,只见三名亲兵靠在篷帐的柱子上,睡得甚熟。他伸手去一名亲兵腰

间,想拔他佩刀,那亲兵突然打个喷嚏。费要多罗大吃一惊,急忙缩手。过了好一会,不见

有何动静,又想去取另一名亲兵的佩刀。那亲兵忽然伸个懒腰,说了几句梦话。费要多罗不

敢多耽,悄悄走出帐外,幸喜三名亲兵均不知觉。他走到帐外,缩身阴影之中,见外面卫兵

手提灯笼,执刀巡逻,北、东、南三边皆有巡兵,只西边黑沉沉地似乎无人。于是一步步挨

将过去,每见有巡兵走近,便缩身帐篷之后,好在一路向西,都是太平无事。刚走到一座大

帐之后,突然间西边有一队巡逻兵过来,费要多罗忙在篷帐后一躲,却听得帐中有人说话,

说的竟是罗刹话。只听得那人说道:“公爵大人决意要去攻打莫斯科,也不是不可以,只不

过路途遥远,十分危险。”费要多罗大惊,当即伏下身子,揭开篷帐的帐脚,往内望去,一

望之下,一颗心怦怦乱跳。帐内灯火照耀如同白昼,韦小宝全身披挂,穿着戎装,居中而

坐,两旁站立着十余员大将,帐下数十名亲兵手执大刀。韦小宝桌旁站着那作译员的荷兰教

士,正在跟他说话。只听韦小宝说罗刹话:“咱们跟费要多罗在这里喝酒,谈话,假的,不

是真的话,谈了一个月、两个月,谈来谈去,都是假的话,大军偷偷向西。罗刹公主时时接

到费要多罗,笨蛋,报告,说正在跟咱们谈话,她不怕,天天和甜心跳舞,睡觉。中国大军

突然间到了莫斯科城下,进攻,奇怪的进攻,将两个沙皇,苏菲亚公主,抓了起来。罗刹人

哭了,跪倒,投降!”那荷兰教士道:“行军打仗的事,我是不懂的。不过一面跟罗刹人讲

和,一面却出兵偷袭他们的京城,那不是不讲信用吗?上帝的道理,教训我们不可欺诈,不

可说谎。”韦小宝道:“哈哈,是罗刹人先骗人。大家说好了,双方卫兵携带火器,不可

以,他们身上都藏了枪,短的,他们骗人,我们也骗人。他咬我,一口,我咬他,两口。大

大的!”那教士嘿的一声,隔了一会,说道:“我劝公爵大人还是不要打仗的好。两国开

战,死的都是上帝子民……”韦小宝摇手道:“别多说了。我们只信菩萨,不信上帝。那个

费要多罗如果公平谈判,让中国多占一些土地,本来是可以议和的。可是他一里土地也不

让。等我们打下了莫斯科,罗刹男人上天堂,女人,做中国人老婆的。”

费要多罗越听越心惊,暗道:“我的上帝,中国蛮子真是无法无天,胆大妄为。”只听

韦小宝又道:“今天我派了一个亲兵,在三名哥萨克骑兵队长的身上,用手指戳了几下,这

三名队长,不会动,你见了么?”那教士道:“我瞧见的。这是甚么魔术,真是奇怪之

极。”韦小宝道:“中国魔术,成吉思汗,传下来的。成吉思汗用这法子,打得罗刹人跪地

投降,我们再用这法子去打他们,罗刹国,又死了!”

费要多罗心想:“当年蒙古人只二万人马,一直打到波兰、匈牙利,天下无人挡得住,

看来定有魔术。东方人古怪得紧,他们又来使这法术,那……那就如何是好?”

只听那教士道:“罗刹人如果远远开枪,你们的魔术就没用了。”韦小宝笑道:“是

啊,因此,我们得假装要在这里谈判,军队就去打莫斯科,像小贼一样,偷进城去。我到过

莫斯科的,城里鞑靼人很多。咱们的军队化装为鞑靼牧人,混进城去,罗刹守军一定不会发

觉。”

费要多罗背上出了一阵冷汗,心想:“这中国小鬼这条毒计,实在厉害得很。中国兵乔

装改扮为鞑靼牧人,混进我们京城,施展起魔术来,那怎么抵挡得住?”他不知双儿的点穴

术是一门高深的武功,必须内功练到上乘境界,方能使用,清军官兵数万,会点穴功夫的只

她一人而已。费要多罗却以为这魔术只须一经传授,人人会使,这么手指一碰,对方就动弹

不得,数万中国兵以此法去偷袭莫斯科,罗刹只怕要亡国灭种了。只听那教士道:“公爵大

人如果要派遣二万中国兵混入莫斯科,用成吉思汗传下来的魔术制住罗刹军,那么要俘虏两

位沙皇和摄政女王,的确是可以成功的。不过……不过这件事必须十分机密,大军西行之

时,不能让罗刹人知觉了。公爵大人,今日的罗刹国已十分强大,和当年跟成吉思汗打仗时

的罗刹人,是大不相同的。”韦小宝道:“我到过莫斯科,罗刹国的情形都清清楚楚,我们

明天一早,放了费要多罗回去,然后跟他谈判,都是假的,他不肯答应的。咱们在这里多谈

得一日,中国大军就近了莫斯科一日路程。”那教士道:“是,是。大人一切还是要小心,

这件事是很危险的。”韦小宝道:“知道了。你不能够说出去,不能让费要多罗起了疑心

的。”那教士答应了下去。韦小宝喝道:“传王八死鸡、猪猡懦夫。”亲兵出帐,带了华伯

斯基和齐洛诺夫进来。韦小宝对二人道:“明天,我派两队人去莫斯科,礼物很多很多,送

给苏菲亚公主。路上盗贼多的,多派官兵保护。”华伯斯基道:“从这里到莫斯科,只有些

小股的鞑靼强盗,也不算很凶,公爵大人放心好了。”韦小宝道:“你不知道。鞑靼强盗,

八九千人一队,有的二十个一千人,三十个一千人。”华伯斯基和齐洛诺夫对望了一眼,均

有不信之色。韦小宝道:“我这两队人,分南北两路去莫斯科,王八死鸡领北路的,猪猡懦

夫领南路的。两条路,怎样的?”华伯斯基道:“从北路走,这里向西到赤塔,经乌斯乌

德,绕过贝加尔大湖的南端,向西经托木斯克、鄂木斯克等城而到莫斯科。”齐洛诺夫道:

“南路起初的走法是一样的,过了贝加尔湖分道,向西南经过哈萨克人居住的地方,一路向

西,经奥斯克、乌拉尔斯克等地到莫斯科。”

韦小宝点头道:“不错,是这样走的。我的礼物,信,由中国使者交给公主,你们两个

带路。带得好,有赏,多的。带得不好,领兵中国将军,砍下你们的头。下去罢!”两名罗

刹队长退出后,韦小宝拿起金批令箭,发施号令,一个个中国大将躬身接令。费要多罗不知

他们说些什么,但见所有接令的中国大将都是神情慷慨激昂,拍胸握拳,指天誓日,显是向

主帅保证,说甚么也要大功告成,有的伸掌在自己颈中一斩,有的拔出匕首在自己胸口虚

刺,口中不住说:“莫斯科,莫斯科”,料想是说倘若攻不下莫斯科,宁可自杀。韦小宝叽

哩咕噜说了一番话,四名亲兵从桌上拿起一张大地图来,刚好对着费要多罗。

只见韦小宝的手指从尼布楚城一路向西移动,沿着一条红色粗线,直指到一个红色圆

圈。费要多罗虽不识得图上的中国文字,但一看方位,便知是莫斯科。韦小宝说了一番话,

手指又沿着另一条线而到莫斯科。费要多罗心想:“这些中国蛮子当真可恶,原来他们处心

积虑,早就已预备攻打莫斯科了。”韦小宝又说了一番话,接连说到“费要多罗”的名字,

众将一听到,便都大笑。费要多罗心想道:“你们一定在笑我是傻瓜,骗得我谈判划界,拖

延时日,暗中却去偷袭莫斯科。哼,我才不上这当呢。”慢慢站起身来,心想:“上帝保

?,让我发现了中国蛮子这个大诡计,可见我俄罗斯帝国得上帝眷顾,定然国运昌隆。反正

他明天就会放我,今晚不用冒险逃跑了。”但见西边巡逻兵来去不绝,东边却黑沉沉地无

人,悄俏回去,幸喜清兵并未发觉。来到自己帐外,只见看守的三名卫兵兀自熟睡,于是进

帐就寝。次晨费要多罗吃过丰盛早餐,随着亲兵来到中军帐。韦小宝笑问:“侯爵大人昨晚

睡得好吗?”费要多罗哼了一声,道:“你的卫兵保卫周到,我自然睡得很好。”

韦小宝道:“今日你不再生气了罢?咱们来谈谈划界的条款如何?”费要多罗不答,从

身边摸出手帕,又绑上了嘴巴。韦小宝大怒,喝道:“你这样倔强,我立刻将你杀了。”费

要多罗毫不畏惧,心想:“你预定今日要放我的,这样装腔作势,谁来怕你?”韦小宝大发

一阵脾气,见他始终不屈服,无可奈何,只得说道:“好!你这样勇敢,我佩服你了。放你

回去罢。你回去请好好休息。十天之后,咱们再另商地点,谈判划界。”费要多罗心想:

“你拚命拖延,这时候只怕偷袭莫斯科的军队已出发了。我决计不会上你这当。”说道:

“你放我回去,很是多谢。为了表示我们的诚意,我建议今天下午就可开始谈判,不必等到

十天之后。”韦小宝笑道:“这件事不用忙,大家休息休息,慢慢谈判好啦。”费要多罗

道:“两国君主都盼谈判早日成功,还是先签了划界条约,再休息不迟。”韦小宝道:“我

们皇上倒也不急,那么咱们五天之后再谈罢。”费要多罗摇头道:“不必耽搁了,就是今天

谈。”韦小宝道:“再隔三天?”费要多罗道:“不,今天!”韦小宝道:“明天?”费要

多罗道:“今天!”韦小宝叹了口气,说道:“你这样坚决,我只好让步。不过我警告你,

待会谈到划分国界之时,我是决计不会随便让步的。咱们一尺一尺、一寸一寸的来讨价还

价。”费要多罗心道:“划分国界要一尺一寸的细谈,等到谈妥,你们早打进莫斯科去了。

你道我真是大傻瓜吗?”当即站起,说道:“那么敝人告辞了,多谢公爵大人的酒饭。”韦

小宝送到帐口,派遣一队藤牌兵护送他回尼布楚城,那二百六十名哥萨克骑兵却不释放。费

要多罗出得帐来,只见昨天竖立军营的地方都已空荡荡地,大队清军已拔营离去。他暗暗心

惊:“中国蛮子说干便干,委实厉害。”一行人来到昨日会谈的帐前,只见那三名哥萨克队

长呆呆站在当地,所摆的姿势仍和昨天一模一样,丝毫动弹不得。清军中跃出一名瘦小的军

官,来到三名队长身前,口中大声念咒,大叫:“成吉思汗,成吉思汗!”过去在三人身上

拍拿几下。三名队长便慢慢能动了,只是站立了半天一晚,实是疲累已极,双足麻木,一齐

坐倒在地。六名藤牌兵上前扶起,走出数十丈后,三名队长方能自己行走。

费要多罗更是骇异:“成吉思汗传下的魔术,果然厉害无比,难怪当年他纵横天下,无

人能敌。幸好现下已发明了火器,可以不让敌人近身。否则的话,中国异教徒又要统治全世

界,我们信上帝的正教徒,都要变成奴隶了。”清军藤牌手直护送费要多罗到尼布楚城东门

之前,这才回去。费要多罗询问三名哥萨克队长中了魔术的情形。三名队长都道:当时只觉

后心和腰间一麻,便即全身不能动弹。费要多罗道:“你们身上带着十字架没有?”三名队

长解开衣襟,露出挂在颈中的十字架来,其中一人还多挂了一个耶稣圣像。费要多罗皱起眉

头,心道:“成吉思汗的魔法当真厉害,连耶稣基督的十字架也辟不了邪。”当即写下了三

道奏章,派遣十五名骑兵分作三路,向莫斯科告急:中国军队已出发前来偷袭,行将化装为

鞑靼牧人,混入京城,务须严加防备。中午时分,三路信差先后回城,说道西去的道路均已

被中国兵截断,一见罗刹骑兵,远远便射箭过来,实是难以通过。费要多罗心中愁急,寻

思:“只有尽快和中国蛮子议定划界条约,那么他们便会撤回兵马。”

未牌时分,费要多罗带了十余名随员,前去两国会议的帐篷。这次他全然不带哥萨克骑

兵,以表决无他意,何况就算带了卫队,招架不了中国兵的“成吉思汗魔术”,也是无用。

费要多罗学识渊博,办事干练,本来绝非易于受欺之人,但罗刹人心中对成吉思汗的畏惧根

深蒂固,双儿的点穴之术又十分精妙,他亲见之下,不由得不信。

他先到篷帐。不久韦小宝、索额图、佟国纲等清方大官也即到达。韦小宝见对方不带卫

队,于是命护卫的藤牌手也退了回去。双方说了几句客套,全然不提昨日之事,便即谈判划

界。费要多罗但求谈判速成,事事让步,与昨日态度迥不相同。韦小宝心中暗笑,知道昨晚

“周瑜群英会戏蒋干”的计策已然成功,他于划界之事一窍不通,当下便由索额图经由教士

传译,和对方商议条款。只见索额图和费要多罗两人将一张大地图铺在桌下,索额图的手指

不断向北指去,费要多罗皱起眉头,手指一寸一寸的向北退让。这手指每在地图上向北让一

寸,那便是百余里的上地归属了中国。韦小宝听了一会,心感不耐,便坐到另一张桌旁,命

侍从取出食盒,架起二郎腿,慢慢咀嚼糕饼点心,鼻中低哼“十八摸”小调。

费要多罗决心退让,索额图怕事中有变,也不为已甚。但条约文字谨严,双方教士一一

译成拉丁文,反复商议,也费时甚久。到第四日傍晚,《尼布楚条约》条文六条全部商妥。

韦小宝得索额图和佟国纲解说,知道条约内容于中国甚为有利,割归中国的土地极为广大,

远比康熙谕示者为多。条约共为四份,中国文一份,罗刹文一份,拉丁文二份,订明双方文

字中如有意义不符者,以拉丁文为准。当下随从磨得墨浓、醮得笔饱,恭请中国首席钦差大

人签字。韦小宝自己名字的三个字是识得的,只不过有时把“章”字看成了“韦”字,

“卖”字当作是“宝”字,三个字联在一起就不大弄错了,但说到书写,“小”字勉强还可

对付,余下一头一尾两字,那无论如何是写不来的。他生平难得脸红,这时竟然脸上微有朱

砂之色,不是含怒。亦非酒意,却是有了三分羞惭。索额图是他知己,便道:“这等合同文

字,只须签个花押便可。韦大人胡乱写个‘小’字,就算是签字了。”韦小宝大喜,心想写

这个“小”字,我是拿手好戏,当下拿起笔来,左边一个圆团,右边一个圆团,然后中间一

条杠子笔直的竖将下来。索额图微笑道:“行了,写得好极。”韦小宝侧头欣赏这个“小”

字,突然仰头大笑。索额图奇道:“韦大帅甚么好笑?”韦小宝笑道:“你瞧这个字,一只

雀儿两个蛋,可不是那话儿吗?”清方众大臣忍不住都哈哈大笑,连众随从和亲兵也都笑出

声来。

费要多罗瞪目而视,不知众人为何发笑。当下韦小宝在四份条约上都画了字,在罗刹文

那份条约上,中间那一直画得加倍巨大,然后费要多罗、索额图、俄方副使等都签署了。中

俄之间的第一份条约就此签署完成。这是中国和外国所订的第一份条约。由于康熙筹划周

详,全力以赴,而所遣人员又十分得力,是以尼布楚条约划界,中国大占便宜。约中规定北

方以外兴安岭为界,现今苏联之阿穆尔省及滨海省全部土地尽属中国,东方及东南方至海而

止。双方议界之时,该地区原无归属,中国所占之地亦非属于罗刹,但罗刹已在当地筑城殖

民,签约后被迫撤退,实为中国军事及外交上之胜利。约中划归中国之上地总面绩达二百万

方公里,较之今日中国东北各省大一倍有余。此约之立,使中国东北边境获致一百五十余年

之安宁,而罗刹东侵受阻,侵略野心得以稍戢。自康熙、雍正、乾隆诸朝而后,满清与外国

订约,无不丧权失地,康熙和韦小宝当年大振国威之雄风,不可复得见于后世。(按:条约

上韦小宝之签字怪不可辨,后世史家只识得索额图和费要多罗、而考古学家如郭沫若之流仅

识甲骨文字,不识尼布楚条约上所签之“小”字,致令韦小宝大名湮没。后世史籍皆称签尼

布楚条约者为索额图及费要多罗。古往今来,知世上曾有韦小宝其人者,惟“鹿鼎记”之读

者而已。本书记叙尼布楚条约之签订及内容,除涉及韦小宝者系补充史书之遗漏之外,其余

皆根据历史记载。)依据当时习惯,双方同时鸣炮,向天立誓,信守不渝。清方大炮四百余

门,在尼布楚城东南西北四方同时响起,大地震动。俄方大炮只二十余门,炮声廖廖,强弱

之势,相差实不可以道里计。费要多罗暗叫侥幸,倘若议和不成,开起仗来,俄国非一败涂

地不可。

当下两国使臣互赠礼物。费要多罗赠给韦小宝等人的是时表、千里镜、银器、貂皮、刀

剑等物。韦小宝赠给对方使节的是马匹、鞍辔、金杯、丝绸衣衫、绢帛等物,此外二百六十

名哥萨克骑兵各赠纹银二十两,以赔偿被清兵割断的裤带。当晚大张筵席,庆贺约成。费要

多罗兀自担忧,不知前去偷袭莫斯科的清兵是否即行召回。不断以言语试探,韦小宝只是装

作不懂。过得两日,费要多罗得报,有大队清兵自西方开来。他登上城头,以千里镜眺望,

果见一队队清兵向西而来,渡过尼布楚河以东扎营。费要多罗大喜,知道西侵的清兵已然召

回。他哪知大队清兵只在尼布楚之西二百里外驻扎候命,一听得炮声,便即拔队缓缓而归。

又地数日,石匠已将界碑雕凿完竣。碑上共有满、汉、蒙、拉丁及罗刹五体文字。界碑

分立于格尔必齐河东岸,额尔古纳河南岸、以及极东北之威伊克阿林大山各处。碑文中书明

两国以格尔必齐河为界,“循此河上流不毛之地,有名大兴安以至于海,凡山南一带流入黑

龙江之溪河,尽属中国;山北一带之溪河,尽属俄罗斯”;又书明:“将流入黑龙江之额尔

古纳河为界,河之南岸,属于中国;河之北岸,属于俄罗斯。其南岸之眉勒尔客河口,所有

俄罗斯房舍,迁徒北岸”;又书明:“雅克萨所居俄罗斯人民及诸物,尽行撤往察罕汗之

地”;又书明:“凡猪户人等,断不许越界,如有相聚持械捕猎,杀人抢掠者,即行捕拿正

法,不以小故阻坏大事,中俄两国和好,毋起争端。”两国钦差派遣部属,勘察地形无误

后。树立界碑。此界碑所处之地,本应为中俄两国万年不易之分界,然一百数十年后,俄国

乘中国国势衰弱,竟逐步蚕食侵占,置当年分界于不顾,吞并中国大片膏腴之地。后人读史

至此,喟然叹曰:“安得康熙、韦小宝于地下,逐彼狼子野心之罗刹人而复我故土哉?”树

立界碑已毕,两国钦差行礼作别,分别首途回京复命。韦小宝召来华伯斯基与齐洛诺夫,命

二人呈奉礼物给苏菲亚公主,其中既有锦被,又有绣枕。北国荒鄙之地,这些物事无处购

置,均是双儿之物。韦小宝笑道:“公主如当真想念我,就抱抱丝棉被和枕头罢。”华伯斯

基道:“公主殿下对大人阁下的情意天长地久,棉被枕头容易残破,还是请大人派几名筑桥

技师,去莫斯科造座石桥,那就永远不会坏了。”韦小宝笑道:“我早已想到此节,你们不

必罗苏。”命亲兵抬出一只大木箱,长八尺,宽四尺,宛似一口大棺材一般,八名亲兵用大

杠抬之而行,显得甚是沉重。箱外铁条重重缠绕,贴了封条,以火漆固封。韦小宝道:“这

件礼物非同小可,你们好生将护,不可损坏。公主见到之后,必定欢喜,这天长地久的情

意,和中国石桥完全一般牢固。”

两名罗刹队长不敢多问,领了木箱而去。这口大木箱重逾千斤,自尼布楚万里迢迢的运

到莫斯科,一路之上,着实劳顿。苏菲亚公主收到后打开箱子,竟是一座韦小宝的裸体石

像,笑容可掬,栩栩如生。

原来韦小宝召来雕凿界碑的石匠,凿成此像,又请荷兰教士写了“我永远爱你”几个罗

刹文字,雕在石像胸口。苏菲亚公主一见之下,啼笑皆非,想起这中国小孩古怪精灵,却也

非罗刹男子之可及,不由得情意绵绵,神驰万里。这石像便藏于克里姆林宫中,后来彼得大

帝发动政变,将苏菲亚公主驱逐出宫,连带将此石像击碎。唯有部份残躯为兵士携带出外,

罗刹民间无知妇女向之膜拜求子,抚摸石像下体,据称大有灵验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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注:“都护”是汉朝统治西域诸国的军政总督,“玉门关”是汉时通西域的要道,“玉

门关不设”意谓疆域扩大,原来的关门已不成为边防要地。“铜柱界重标”指东汉马援征服

交趾(安南)后,开拓疆土,立铜柱重行标界,意谓另定有利于中国的国界。

zgbl 发表于 2009-1-22 00:46:34

正文 第四十九回 好官气色车裘壮 独客心情故旧疑

韦小宝凯旋回京。大军来到北京城外,朝廷大臣齐在城门口迎接。韦小宝率同佟国纲、

索额图、马喇、阿尔尼、马齐、朋春、萨布素、郎坦、巴海、林兴珠等朝见康熙。皇帝温言

奖勉,下诏韦小宝进爵为一等鹿鼎公,佟国纲、索额图等大臣以及军官士卒各有升赏。

此后数日,康熙接连召见韦小宝,询问攻克雅克萨、划界订约的经过详情。韦小宝据实

奏告,居然并不如何夸张吹牛。康熙甚是欢喜,赞他大有长进,对他七名夫人和两个儿子都

加颁赏。这日康熙赐宴抚远大将军、鹿鼎公韦小宝暨此没有功诸臣。康熙在席上题了两首

诗,陪宴的翰林学士尽皆恭和,庆功纪盛。宴罢,韦小宝捧了御赐珍物,得意洋洋的出得宫

来,从官前呼后拥,打道回府,忽听得大街旁有人大呼:“韦小宝,你这忘恩负义的狗

贼!”韦小宝吃了一惊,更听得声音颇为熟悉,侧头瞧去,只见一条大汉从屋檐下窜到街

心,指着他破口大骂:“韦小宝,你这千刀万剐的小贼,好好的汉人,却去投降满清,做鞑

子的走狗奴才。你害死了自己师父,杀害好兄弟,今日鞑子皇帝封了你做公做侯,你荣华富

贵,神气活现。你***,老子白刀子进,红刀子出,在你小贼身上戳你妈的十七廿八刀,

瞧你还做不做得成乌龟公、甲鱼公?”这大汉上身赤膊,胸口黑毵毵地生满了长毛,浓眉大

眼,神情凶狠,正是当年携带韦小宝来京的茅十八。韦小宝一呆之际,早有数十名亲兵围了

上去。茅十八从绑腿中拔出短刀,待要抵抗,众亲兵一齐出手,有的伸刀架在他颈中,有的

夺下他手中短刀,横拖倒曳的拉过,绑了起来。茅十八兀自骂不绝口:“韦小宝,你这婊子

生的小贼,当年老子带你到北京,真是错尽错绝,我对不起陈近南陈总舵主,对不起天地会

的众家英雄好汉。老子今日就是不想活了,要让天下众人都知道,你韦小宝是卖友求荣、忘

恩负义的狗贼,你只想升官发财,做鞑子皇帝的走狗……”众亲兵打他嘴巴,他始终骂不绝

口。韦小宝急忙喝止亲兵,不得动粗。一名亲兵取出手帕,塞入茅十八嘴里。茅十八犹自呜

呜之声不绝,想必仍在痛骂。韦小宝吩咐亲兵:“将这人带到府里,好生看守,别难为了

他,酒食款待,等一会我亲自审问。”

韦小宝回府后,在书房中设了酒席,请茅十八相见,生怕他动粗,要苏荃和双儿二人假

扮亲随,在旁侍候。亲兵押着茅十八进来,韦小宝命除去茅十八身上铐镣,令亲兵退出。韦

小宝含笑迎上,说道:“茅大哥,多日不见,你好啊。”茅十八怒道:“我有甚么好不好

的?自从识得你这个贼之后,本来好端端地,也变得不好了。”韦小宝笑道:“茅大哥且请

宽坐,让兄弟敬你三杯酒,先消消气。兄弟甚么地方得罪了茅大哥,你喝了酒之后,再骂不

迟。”茅十八大踏步上前,喝道:“我先打死你这小贼再喝酒。”伸出碗大拳头,呼的一

声,迎面向韦小宝击去。苏荃抢将上去,伸左手抓住了茅十八的手腕,轻轻一扭,右手在他

肩头拍了两下。茅十八登时半身酸麻,不由自主的坐入椅中。他又惊又怒,使劲跳起,骂

道:“小贼……”苏荃站在他背后,双手拿住他两肩的“肩贞穴”,又轻轻向下一按,茅十

八抗拒不得,只得重行坐下。他身形魁梧,少说也有苏荃两个那么大,但为她高深武功所

制,缚手缚脚,只有乖乖的坐着,更是恼怒,大声道:“老子今日当街骂你这小汉奸,原是

拚着没想再活了,只是要普天下世人知道你卖师卖友的卑鄙无耻……”韦小宝道:“茅大

哥,我跟皇上办事。是去打罗刹鬼子,又不是去杀汉人,这可说不上是汉奸啊。”茅十八

道:“那……那你为甚么杀死你师父陈近南?”韦小宝急道:“我怎会害我师父?我师父明

明是给郑克?”那小子杀死的。”茅十八怒斥:“你这时候还在抵赖?鞑子皇帝***圣旨

之中,说得再也清楚不过了。”韦小宝惊道:“皇上的圣旨之中,怎……怎会说我害死师

父?”心中一片迷惘,转头向苏荃瞧去。苏荃道:“皇上前几天升你为一等鹿鼎公,颁下的

诰命中叙述你的功劳,也不知道诰命是谁写的,其中说你‘举荐良将,荡平吴逆,收台湾于

版图;提师出征,攻克进城,扬国威于域外’,那都是对的。可是又有两句话说:‘擒斩天

地会逆首陈近南、风际中等,遂令海内跳梁,一蹶不振;匪党乱众,革面洗心’,那便不对

了。”

韦小宝皱眉道:“什么洗面割心的,到底说些甚么?”苏荃道:“诰命里说你抓住陈近

南、风际中等人杀了,吓得天地会的人再也不敢造反。”韦小宝跳起身来,大叫:“哪……

哪有这事?这不是冤枉人吗?”苏荃缓缓摇头,道:“风际中做奸细,确是咱们杀的,圣旨

里的话没错,就只多了‘陈近南’三字。”韦小宝急道:“陈近南是我恩师,我……我怎么

会害他老人家?皇上……皇上这道圣旨……唉……你见了圣旨,怎不跟我说?”苏荃道:

“咱们商量过的,圣旨里多了‘陈近南’三字,你如知道了,一定大大的不高兴。”韦小宝

知道所谓“咱们商量过的”,便是七个夫人一齐商量过了,转头向双儿瞧去,双儿点了点

头。

韦小宝道:“茅大哥,我师父的的确确不是我害的。那风际中是天地会的叛徒,他……

他暗中向皇帝通风报信……”茅十八冷笑道:“那么你倒是好人了?”

韦小宝颓然坐倒,说道:“我跟皇上分说去,请他改了……改了……改了……”他说三

个“改了”,却知道康熙决不致因圣旨中多了‘陈近南’三字,会特地另发上谕修改,心

想:“不知那个狗贼多嘴,去跟皇上说我害死师父。在皇上看来,这是我的忠心,可是……

可是……我韦小宝还算是人吗?”他心中焦急,突然间哇的一声,哭了出来,叫道:“茅大

哥,荃姊姊,好……好双儿,我没害死我师父!”

三人见韦小宝忽然大哭,都吃了一惊。苏荃忙走过去搂住他肩头,柔声道:“那郑

克?”在通吃岛上害死你师父,咱们都是亲眼见到的。”说着取出手帕,给他抹去了眼泪。

茅十八这时才看了出来,这个武功高强的“亲兵”原来竟是女子,不禁大为惊诧。

韦小宝想起一事,说道:“茅大哥,郑克?”那小子也在北京,咱们跟他当面对质去,

谅他也不敢抵赖。对,对!咱们立刻就去……”正说到这里,忽听得门外亲兵大声说道:

“圣旨到。御前侍卫多总管奉敕宣告。”韦小宝站起身来,迎到门口,只见多隆已笑吟吟的

走来。韦小宝向北跪下磕头,恭请圣安。多隆待他拜毕,说道:“皇上吩咐,要提那在街上

骂人的反贼亲自审问。”韦小宝心头一凛,说道:“那……那个人么?兄弟抓了起来,已详

细审过,原来是个疯子,这人满口玉皇大帝、太上老君的胡说八道。兄弟问不出甚么,狠狠

打了他一顿,已将他放了。皇上怎地会知道这事?其实全不打紧的……”茅十八听到这里,

再也忍不住,猛力在桌上一拍,只震得碗盏都跳了起来,乒乒乓乓,在地下摔得粉碎,大声

骂道:“***韦小宝,谁是疯子了?今日在大街上骂鞑子皇帝的就是老子!老子千刀万剐

也不怕,难道还怕见***鞑子皇帝?”韦小宝暗暗叫苦,只盼骗过了康熙和多隆,随即放

了茅十八,那知他全然不明自己的一番回护之意,如此公然辱骂皇上,茅十八当真便有十八

颗脑袋,也保不住了。多隆叹了口气,对韦小宝道:“兄弟,你对江湖上的朋友挺有义气,

我也是很钦佩的。这件事你已出了力,算得是仁至义尽。咱们走罢。”茅十八大踏步走到门

口,突然回头,一口唾沫,疾向韦小宝脸上吐去,韦小宝正想着心事,不及闪避,拍的一

声,正中他双目之间。几名亲兵拔出腰刀,便向茅十八奔去。韦小宝摆摆手,黯然道:“算

了,别难为他。”多隆带来的部属取出手铐,将茅十八扣上了。

韦小宝寻思:“皇上亲审茅大哥,问不到三句,定要将他推出去斩了。我须立刻去见皇

上,无论如何,总得想法子救人。”向多隆道:“我要去求见皇上,禀明内情,可别让这粗

鲁汉子冲撞了皇上。”一行人来到皇宫。韦小宝听说皇帝在上书房,便即求见。康熙召了进

去。韦小宝磕过了头,站起身来。康熙道:“今日在大街上骂了你、又骂我的那人,是你的

好朋友,是不是?”韦小宝道:“皇上明见万里,甚么事情用不着猜第二遍。”康熙道:

“他是天地会的?”韦小宝道:“他没正式入会,不过会里的人他倒识得不少。他很佩服我

的师父。皇上圣旨中说我杀了师父,他听到后气不过,因此痛骂我一场。至于对皇上,他是

万万不敢有半分不敬的。”康熙微笑道:“你跟天地会已一刀两断,从今而后,不再来往

了,是不是?”韦小宝道:“是。这次去打罗刹鬼子,奴才就没带天地会的人。”康熙问

道:“以后你天地会的旧朋友再找上你来,那你怎么办?”韦小宝道:“奴才决计不见,免

得大家不便。”康熙点了点头,道:“因此我在那道诰命之中,亲笔加上陈近南、风际中两

个的名字,好让你日后免了不少麻烦。小桂子,一个人不能老是脚踏两头船。你如对我忠

心,一心一意的为朝廷办事,天地会的浑水便不能再?了。你倘若决心做天地会的香主,那

便得一心一意的反我才是。”韦小宝吓了一跳,跪下磕头,说道:“奴才是决计不会造反

的。奴才小时候做事胡里胡涂,不懂道理,现在深明大义,洗面割心,那是完完全全不同

了。”康熙点头笑道:“那很好啊。今天骂街的那个疯子,明天你亲自监斩,将他杀了

罢。”韦小宝磕头道:“皇上明鉴,奴才来到北京,能够见到皇上金面,都全靠了这人。奴

才对他还没报过恩,大胆求求皇上饶了这人,宁可……宁可奴才这番打罗刹鬼子的功劳,皇

上尽数革了,奴才再退回去做鹿鼎侯好了。”康熙脸一板,道:“朝廷的封爵,你当是儿戏

吗?赏你做一等鹿鼎公,是我的恩典,你拿了爵禄封诰来跟我做买卖,讨价还价,好大的胆

子!”

韦小宝连连磕头,说道:“奴才是漫天讨价,皇上可以着地还钱,退到鹿鼎候不行,那

么退回去做通吃伯、通吃子也是可以的。”康熙本想吓他一吓,好让他知道些朝廷的规矩,

那知这人生来是市井小人,虽然做到一等公、大将军,无赖脾气却丝毫不改,不由得又好

气,又好笑,喝道:“***,你站起来!”韦小宝磕了个头,站起身来。

康熙仍是板起了脸,说道:“你***,老子跟你着地还钱。你求我饶了这叛逆,那就

得拿你的脑袋,来换他的脑袋。”韦小宝愁眉苦脸,说道:“皇上的还价太凶了些,请您升

一升。”康熙道:“好,我就让一步。你割了卵蛋,真的进宫来做太监罢。”韦小宝道:

“请皇上再升一升。”康熙道:“不升了。你不去杀了此人,就是对我不忠。一个人忠心就

忠心,不忠就不忠。那也有价钱好讲的?”韦小宝道:“奴才对皇上是忠,对朋友是义,对

母亲是孝,对妻子是爱……”康熙哈哈大笑,说道:“你这家伙居然忠孝节义,事事俱全。

好,佩服,佩服。明天这时候,拿一个脑袋来见罢,不是那叛逆的脑袋,便是你自己的脑

袋。”

韦小宝无奈,只得磕头退出。

康熙见他走到门口,说道:“小桂子,你又想逃走了吗?”韦小宝道:“这一次是不敢

了。奴才回家去,垫高了枕头,躺下来好好想想,最好是既能让皇上欢喜,又顾得了朋友义

气,而奴才自己这颗脑袋,仍是生得牢牢的。”康熙微笑道:“很好。我跟建宁公主多日不

见,很想念她,已吩咐接来宫里。”顿了一顿,又道:“你其余的六个夫人,三个儿女,也

随同公主一起进宫来朝见太后。太后说你功劳不小,要好好赏你的夫人和儿女。”韦小宝

道:“多谢太后和皇上的恩典,奴才实在是粉身难报。”退得两步,忍不住道:“皇上。奴

才以前说过,你是如来佛,我是孙悟空,奴才说甚么也跳不出你的手掌心。”康熙微笑道:

“你神通广大,那也不用客气了。”韦小宝出得书房门,不由得唉声叹气,心道:“皇上把

我七个老婆、三个儿女都扣了起来,就算我有胆子逃走,可也舍不得哪。”走到长廊,多隆

迎将上来,笑道:“韦兄弟,太后召见你的夫人、公子、小姐,赏赐定是不少。恭喜你

啊。”韦小宝拱手道:“托福,托福。”多隆微笑道:“兄弟这回带兵出征之前,吩咐我给

你讨债,讨到现在,也有七八成了。二百六十几万两银子的银票,回头我送到府上来。”

韦小宝笑道:“大哥本领不小,居然榨到了这么多。”随即恨恨的道:“郑克?”这小

子害死我师父,直到今天,还是叫我头痛之极。他***,那疯子今日在街上骂人,还不是

郑克?”种下的祸根。”越想越恨,说道:“大哥,请你多带人手,咱们这就讨债去。”多

隆听到又要去郑府讨债,那是第一等的赏心乐事,今日有抚远大将、一等鹿鼎公韦公爷带

队,干起来更加肆无忌惮,当即连声答应,吩咐御前侍卫副总管在宫里值班,率了一百名侍

卫,簇拥着韦小宝向郑府而去。

那郑克?”封的虽然也是公爵,然而和韦小宝这公爵相比,可就天差地远了,一个是归

降的叛逆藩王,一个是皇帝驾前的大红人、大功臣。同是公爵府,大小、派头却也大不相

同,大门匾额上那“海澄公府”四字乃是黑字,不如韦小宝“鹿鼎公府”那四字是金字。韦

小宝一见之下,便有几分喜欢,说道:“这小子门口的招牌,可不及我的金字招牌了。”众

侍卫来海澄公府讨债,三日两头来得惯了的,也不等门公通报,径自闯进府去。韦小宝在大

厅上居中一坐,多隆坐在一旁。郑克?”听得抚远大将军韦小宝到来,那是他当世第一克

星,不由得便慌了手脚,却又不敢不见,只得换上公服,战战兢兢的出迎,上前拱手见礼,

叫了声:“韦大人!”韦小宝也不站起,大刺刺的坐着,拾头向天,鼻中哼了一声,向多隆

道:“多大哥,郑克?”这小子可忒也无礼了。咱们来了这老半天,他不理不睬,可不是瞧

不起人吗?”多隆道:“是啊!杀人偿命,欠债还钱。老是做一辈子缩头乌龟,终究是躲不

过去的。”郑克?”怒极,只是在人檐下过,那得不低头,眼前二人,一个是手握兵权的大

将军,一个是御前侍卫总管,自己无权无势,身当嫌疑之地,虽说爵位尊荣,其实处境比之

一个寻常百姓还要不如,只得强忍怒气,轻轻咳嗽一声,说道:“韦大人,多总管,您两位

好!”

韦小宝慢慢低下头来,只见眼前站着个弓腰曲背的老头儿,头发花白,容色憔悴不堪,

仔细再看,这人年纪倒也不怎么老,只是愁眉苦脸,眼角边都是皱纹,颏下留了短须,也已

花白,再凝神一看,却不是郑克?”是谁?数年不见,竟然老了二三十岁一般。韦小宝先是

大奇,随即明白,他这几年来苦受折磨,以致陡然衰老,不禁起了怜悯之意,但跟着想起当

年他在通吃岛上手刃陈近南的狠毒,怒气立时便涌将上来,冷笑道:“你是谁?”郑克?”

道:“在下郑克?”,韦大人怎地不认识了?”韦小宝摇头道:“郑克?”?郑克?”不是

在台湾做延平王吗?怎么会到了北京?你是个冒牌货色。”郑克?”道:“在下归顺大清,

蒙皇上恩典,赏了爵禄。”韦小宝道:“哦,原来如此。你当年在台湾大吹牛皮,说要打到

北京,拿住了皇上,要怎样怎样长,怎样怎样短,这些话还算不算数?”

郑克?”背上冷汗直流,心想:“他要加我罪名,胡乱捏造些言语。皇上总是听他的,

决不会听我的。”自从多隆率领御前侍卫和骁骑营军士不断前来滋扰,郑克?”当真度日如

年,从台湾带来的大笔家产,十之八九已给他们勒索了去,为了凑集二百多万两银子的巨

款,早将珠宝首饰变卖殆尽。他心中已不知几千百遍的懊悔,当日实不该投降。施琅攻来之

时,如率兵奋力死战,未必便败,就算不胜,在阵上拚命而死,也对得起祖父、父亲的在天

之灵,不致投降之后,却来受这无穷的困苦羞辱。此刻听了韦小宝这几句话,更是懊丧欲

死。韦小宝道:“多大哥,这位郑王爷,当年可威风得很哪。兄弟最近听得人说,有人要迎

接郑王爷回台湾去,重登王位。郑王爷,来跟你接头的人,不知怎么说?兄弟想查个明白,

好向皇上回报。”郑克?”颤声道:“韦大人,请你高抬贵手。您说的事,完……完全没

有……”韦小宝道:“咦,这倒奇了。多大哥,昨儿咱们不是抓到了一个叛徒吗?他破口大

骂皇上,又骂兄弟。这人说是郑王爷的旧部下,说他在北京受人欺侮,要为他报仇,要杀尽

满清鞑子甚么的。”郑克?”听到这里,再也支持不住,双膝一曲,跪倒在地,颤声道:

“韦大人饶命!小人过去罪该万死,得罪您老人家。您大人大量,放我一条生路,老天爷保

?你公侯万代。”韦小宝冷笑道:“当日你杀我师父的时候,可没想到今日罢?”突然间后

堂快步走出一人,身材瘦长,神情剽悍,却是“一剑无血”冯锡范。他抢到郑克?”身旁,

一伸手便拉起了他,转头向韦小宝道:“当年杀陈近南,全是我的主意,跟郑公爷无关。你

要为你师父报仇,尽管冲着我来好了。”韦小宝对冯锡范向来十分忌惮,见到他狠霸霸的模

样,不由得全身在椅中一缩,颤声道:“你……你想打人吗?”多隆跳起身家,叫道:“来

人哪!”便有十多名侍卫一起拥上,团团围住。韦小宝见己方人多势众,这才放心,大声

道:“这人在京师之地,胆敢行凶,拿下了。”四名侍卫同时伸手,抓住了冯锡范的手臂。

冯锡范也不抗拒,朗声道:“我们归降朝廷,皇上封郑公爷为海澄公,封我为忠诚伯。皇上

金口说道,过去的事一笔勾销,决不计较。韦大人,你想假公济私,冤枉好人,咱们只好到

皇上跟前去分剖明白。”

韦小宝冷笑道:“你是好人,嘿嘿,原来‘一剑无血’冯大人是大大的好人,这倒是今

日第一天听见!”冯锡范道:“我们到了北京之后,安份守己,从来不见外人,更加不敢犯

了半条王法。这些侍卫大人不断的前来伸手要钱,我们倾家荡产的应付,那都没有甚么。韦

大人,你要乱加我们罪名,皇上明见万里,只怕也由不得你。”这人有胆有识,远非郑

克?”可比,这番话侃侃而言,韦小宝一时倒也难以辩驳,心想他二人虽是台湾降人,却已

得朝廷封爵,欺侮欺侮固然不难,当真要扳倒他们,皇上只消问得几句,立时便显了原形。

皇上料到自己是为师父报仇,非怪罪不可。他心中已自软了,嘴上却兀自极硬,说道:“我

们昨天抓到一个叛逆,他亲口供认要迎郑王爷回台湾,难道会是假的?”冯锡范道:“这种

人随口妄扳,怎作得数?请韦大人提了这人来,咱们上刑部对质。”

韦小宝道:“你要对质?那好得很,妙得很,刮刮叫得很,别别跳得很。”转头问郑

克?”道:“郑王爷,你欠我的钱,到底几时还清哪?”冯锡范听得韦小宝顾左右而言他,

鉴貌辨色,猜想他怕给皇帝知晓,心想这件事已弄到了这步田地,索性放大了胆子,闹到皇

帝跟前。皇帝年纪虽轻,却十分英明,是非曲直,定能分辨。若不乘此作个了断,今后受累

无穷。实在是给这姓韦的小子逼得让无可让了,狗急跳墙,人急悬梁,你逼得我要上吊,大

伙儿就拚上一拚。他心念已决,说道:“韦大人,多总管,咱们告御状去。”

韦小宝吓了一跳,心想要是告到皇帝跟前,自己吃不了要兜着走,可是这当儿决不能示

弱,说道:“很好!把这姓郑的一并带了走!把他们两个先在天牢里收押起来,让他们好好

享享福,过得一年半载,咱们慢慢的再奏明皇上。”多隆心下踌躇,郑克?”是敕封的公

爵,跟他讨债要钱,那是不妨,真要逮人,却非奉到上谕不可,低声道:“韦大人,咱们先

去奏知皇上,再来提人。”

郑克?”心中一宽,忙道:“是啊,我又没犯罪,怎能拿我?”见风使帆原是韦小宝的

拿手好戏,当即说道:“是不是犯罪,现在还不知道。你欠我的钱可没还清,那怎么办?你

是还钱呢,还是跟了我走?”

郑克?”听得可免于逮捕,一叠连声的道:“我还钱,我还钱!”忙走进内堂,捧了一

叠银票出来,两名家丁捧着托盘,装着金银首饰。郑克?”道:“韦大人,卑职翻箱倒笼,

张罗了三四万两银子,实在再也拿不出了。”韦小宝道:“再也拿不出了?我不信,兄弟陪

你进去找找。”郑克?”道:“这个……这个……那可不大方便。”

冯锡范大声道:“我们又没犯了王法,韦大人要抄我们的家,是奉了圣旨呢,还是有刑

部大堂的文书?”韦小宝笑道:“这不是抄家。郑王爷说再也拿不出了,我瞧他还拿出得

很。只怕他金银珠宝,还有大批刀枪武器、甚么龙椅龙袍,收藏在地窖秘室之中,一时找不

到,大伙儿就给他帮忙找找。”郑克?”忙道:“刀枪武器、龙椅龙袍甚么的,我……我怎

敢私藏?再说,卑职只是……只是公爵,‘王爷’的称呼,是万万不敢当的。”韦小宝对多

隆道:“多大哥,请你点一点,一共是多少钱。”多隆和两名侍卫点数银票,说道:“银票

一共是三万四千三百两银子,还有些挺不值钱的首饰,不知怎生作价。”韦小宝伸手在首饰

堆里翻了几下,拿起一枚金凤钗,失惊道:“啊哟,多大哥,这是违禁的物事啊,皇上是

龙,正宫娘娘是凤,怎……怎么郑王爷的王妃,也戴起金凤钗来?”冯锡范更是恼怒,大声

道:“韦大人,你要鸡蛋里找骨头,姓冯的今日就跟你拚了。普天下的金银首饰铺子,哪一

家没金凤钗?北京城里官宦之家的女眷,哪一个不戴金凤钗?”韦小宝道:“原来冯大人看

遍了北京城里官宦之家的女眷,嗯,你说哪一家的太太小姐最为美貌?啧啧啧,厉害,厉

害,看了这么多人家的女眷,眼福不浅。康亲王的王妃,兵部尚书明珠大人的小姐,你都见

过了吗?”冯锡范气得话也说不出来,心里也真有些害怕,知道这少年和当朝权贵个个交

好,倘若将这番话加油添酱的宣扬出去,自己非倒大霉不可。郑克?”连连打躬作揖,说

道:“韦大人,一切请你担待,卑职向你求个情。”韦小宝见几句话将冯锡范吓得不敢作

声,顺风旗已经扯足,便哈哈一笑,说道:“多大哥,兄弟的面子,比起你来可差得远了,

多大哥来讨债,讨到了二百多万两银子,兄弟亲自出马,却不过这么一点儿。”郑克?”

道:“实在是卑职家里没有了,决不敢……决不敢赖债不还。”韦小宝道:“咱们走罢!过

得十天半月,等郑王爷从台湾运到了金银,再来讨帐便是。”说着站起身来,走出厅去。

冯锡范听得韦小宝言语之中,句句诬陷郑克?”图谋不轨,仍在和台湾的旧部勾结,这

是灭族的大罪,若不辩明,一世受其挟制,难以做人,朗声道:“我们奉公守法,不敢行错

踏差了半步。今日韦大人、多总管在这里的说话,我们须得一五一十的奏明皇上。否则的

话,天地虽大,我们可没立足之地了。”韦小宝笑道:“要立足之地么?有的,有的。郑王

爷、冯将军回去台湾,不是有一块大大的立足地么?你们两位要商议立足的大事,我们不打

扰了。”携了多隆之手,扬长出门。韦小宝回到府中,当即开出酒筵,请众侍卫喝酒。多隆

命手下侍卫取过四只箱子,打了开来,都是金银珠宝以及一叠叠的银票,笑道:“讨了几个

月债,郑克?”这小子的家产,一大半在这里了。韦兄弟,你点收罢。”

韦小宝取了一叠银票,约有十几万两,说道:“这狗贼害死了我师父,偏生皇上封了他

爵位,这仇是报不得了。多谢大哥和众位兄弟治得他好惨,代兄弟出了这一口恶气。我师父

没家眷,兄弟拿这笔钱,叫人去台湾起一座大大的祠堂,供奉我师父。余下的便请大哥和众

位兄弟分了罢。”多隆连连摇手,说道:“使不得,使不得。这是郑克?”欠兄弟的钱。你

只消差上几名清兵,每日里上门讨债,也不怕他不还。我们给你办一件小小差使,大家是自

己人,怎能要了你的?”韦小宝笑道:“不瞒大哥说,兄弟的家产已多得使不完,好朋友有

钱大家使,又分甚么彼此?”

多隆说什么也不肯收,两人争得面河邡赤,最后众侍卫终于收发一百万两银子的“讨债

费”,另外三十万两,去交给骁骑营的兄弟们分派,余下的多隆亲自捧了,送入韦府内堂。

众侍卫连着在宫里值班的,大家一分,每人有几千两银子。人人兴高采烈,酒醉饭饱之余,

便在公爵府花厅上推牌九、掷骰子的大赌起来。既是至好兄弟,韦小宝掷骰也就不作弊了。

赌到二更时分,韦小宝向多隆道:“多大哥,兄弟还要烦劳你做一件事。”多隆手气正旺,

心情大佳,笑道:“好,不管甚么事,只要你吩咐。”但随即想起一事,说道:“就只一件

不成!那个骂街的疯子,皇上吩咐了要我严加看管,明天一早由你监斩。倘使我徇私释放,

皇上就要砍我的头了。”

韦小宝想托他做的,便正是这件事,哪知他话说在前头,先行挡回,心想:“皇上神机

妙算,甚么都料到了。连一百万两银子都买不到茅大哥的一条命。”心中恼恨,便又想去郑

克?”家讨债,但一想到郑克?”那副衰颓的模?”,觉得尽去欺侮这可怜虫也没甚么英

雄,一转念间,说道:“那疯子是皇上亲自吩咐了的,我便有天大的胆子,也不敢放他。今

日咱们去讨债,那郑克?”倒也罢了,他手下那个冯锡范,妈巴羔子的好不厉害,咱们可都

给他欺了。兄弟想起来,这口气当真咽不下。”几名侍卫在旁听了,都随声附和,说道:

“咱们今日见着,人人心里有气。韦大人不用烦恼,大伙儿这就找上门去。他一个打了败仗

的降兵,竟胆敢在北京城里逞强,这般无法无天的,咱们还用混吗?”众侍卫越说越怒,都

说立时去拆了冯锡范的伯爵府。韦小宝道:“咱们去干这龟儿子,可不能明着来,给言官知

道了,奏上一本,御前侍卫的名声也不大好。”多隆忙道:“是,是,兄弟顾虑得很对。”

韦小宝道:“多大哥也不用亲自出马,便请张大哥和赵大哥两位带了人去。”向张康年和赵

齐贤道:“你们冒充是前锋营泰都统的手下,有紧急公事,请冯锡范那龟儿子商议。他就算

心中起疑,却也不敢不来。走到半路,便给他上了脚镣手铐,眼上蒙了黑布,嘴里塞了烂

布,在东城西城乱兜圈子,最后才兜到这里来。大伙儿狠狠揍他一顿,剥光他衣衫,送去放

在泰都统姨太太的床上。”众侍卫哄堂大笑,连称妙计。御前侍卫和前锋营的官兵向来不

和,碰上了常常打架。前锋营的统领本是阿赤济,那日给韦小宝用计关入了大牢,后来虽放

了出来,康熙怪他无用,办事不力,已经革职,现下的都统姓泰。多隆和泰都统明争暗斗,

已闹了好久,只是谁也奈何不了谁。多隆更是心花怒放,说道:“老泰这家伙怕老婆,娶了

妾侍不敢接回家去。他新娶的第八房姨太太住在甜水井胡同,老泰晚上不去住宿。咱们把冯

锡范剥得赤条条的,放在他新姨太太的床上,老泰非气个半死不可。他就算疑心是咱们搞的

鬼,大伙儿只要不泄漏风声,他也无可奈何。”当下众侍卫除去了身上的侍卫标记,嘻嘻哈

哈的出门而去。韦小宝和多隆在厅上饮酒等候。韦小宝手下的亲兵不断打探了消息来报:众

侍卫已到了“忠诚伯府”门前,自称是前锋营的,打门求见;冯锡范出来迎接,要请众人入

内喝茶;张康年说奉泰都统之命,有台湾的紧急军情,请他即刻去会商;冯锡范已上了轿,

众侍卫拥着去了西城;众侍卫已将冯锡范上了铐镣,将他随带的从人也都抓了起来;一行人

去了北城,九门提督的巡夜喝问,赵齐贤大声回答是前锋营的,冯锡范在轿里一定听得清清

楚楚;众人向着这边府里来了……过得一炷香时分,众侍卫押着冯锡范进来。张康年大声

道:“启禀泰都统:犯官冯锡范带到。”韦小宝右手捏紧拳头,作个狠打的姿势。众侍卫叫

道:“犯官冯锡范勾结叛逆,图谋不轨。泰都统有令,重重拷打。”当即拳打脚踢,往他身

上招呼。冯锡范武功极高,为人又十分机警,当众侍卫冒充前锋营官兵前来相请之时,他便

瞧出路道不对,若要逃走,众侍卫人数虽多,却也决计擒拿不住。但他投降后得封伯爵,心

想对方纵使有意陷害,皇帝英明,总可分辩,要是自己脱身而走,不免坐实了畏罪潜逃的罪

名,从此尊荣爵禄,尽付流水,是以一直不加抗拒。只因贪图富贵,以致身为当世武功高

手,竟给众侍卫打得死去活来。

眼见他鼻孔流血,内伤甚重,韦小宝甚感痛快,杀师父之仇总算报了一小半,再打下去

只怕便打死了,当即摇手制止,命亲兵剥光他衣衫,用一条毛毡裹住。这时冯锡范已自奄奄

一息,人事不知。多隆笑道:“这就到老泰的八姨太家去罢。”赵齐贤笑道:“最好把老泰

的八姨太也剥光了,将两人捆在一起。”。众侍卫大乐,轰然叫好。多隆要瞧泰都统的八姨

太给剥光了衣衫的模样,笑道:“这次我来带队。”

一行人抬了冯锡范正要出发,忽然两名亲兵快步进来,向韦小宝禀报:“启禀大人:甜

水井泰都统的外宅,这会儿闹得天翻地覆,正在打大架。”

众人都吃了一惊,均想:“怎么泄漏了风声?泰都统有了防备,这件事可要糟糕。”

韦小宝问道:“甚么人打大架?”一名亲兵道:“小人等一共八人,奉了大人将令,在

甜水井胡同前后打探,忽然见到一队娘子军,总有三四十人……”韦小宝皱眉道:“甚么娘

子军?”那亲兵道:“回大人:这一大队人都是大脚女人,有的拿了赶面棍儿,有的拿了洗

衣棒,还有拿着门闩扁担,冲进泰都统的外宅,乒乒乓乓的乱打,把一个花不溜秋的小娘子

拉了出来,用皮鞭狠狠的抽。”韦小宝道:“这可奇了!再探。”两名亲兵答应了出门。第

二路探子跟着来报:“回大人:泰都统骑了快马,已赶到甜水井胡同。他衣服也没穿好,左

脚有靴子,右脚却是赤脚。原来率领娘子军攻打甜水井胡同的,便是泰都统夫人。”众人一

听之下,哄堂大笑,才知是泰都统夫人喝醋,去抄打他的外宅。那亲兵说到这里,也忍不住

笑,又道:“那位太太抓住了泰都统,劈脸就是劈劈拍拍两个耳括子,跟着又是一脚,好不

厉害。泰都统打躬作揖,连说:‘太太息怒!’”多隆手舞足蹈,说道:“这一下可有得老

泰受的了。”韦小宝笑道:“大哥,你快带领人马,赶去劝架。这一下老泰给你揪住了小辫

子,保管他前锋营从今而后,再也不敢跟咱们御前侍卫作对。”多隆给他一言提醒,大喜之

下,伸手在自己额头用力一凿,笑道:“我这胡涂蛋!这么好的机会也不抓住。兄弟们,大

伙儿去瞧热闹啊。”率领众侍卫,向甜水井胡同急奔而去。韦小宝瞧着躺在地下的冯锡范,

寻思:“这家伙怎生处置才是?放了他之后,他必定要去禀告皇上。就算拿不到我把柄,皇

上也必猜到是我作的手脚。”背负双手,在厅上踱来踱去,又想:“天一亮,就得去杀茅大

哥,可有甚么法子救他性命?‘大名府’劫法场是不行的,法场,法场……”突然之间,想

起了一出戏来:“‘法场换子’!对了,薛刚闯了祸,满门抄斩,有个徐甚么的白胡子老头

儿,把自己的亲生儿子,在法场换了一个薛甚么的娃娃出来……”他看过的戏文着实不少,

剧中人的名字不大说得上来,故事却是记得清清楚楚的。一想到“法场换子”,跟着又想起

了另外一出戏来:“‘搜孤救孤’!这故事也差不多,有个叫做程婴的黑胡子,把自己的儿

子去调换了主子的儿子,让儿子去杀头,救了小主人的性命。乖乖不得了,幸亏茅大哥的年

纪跟我儿子不一样,否则的话,要我将虎头、铜锤送上法场杀头,换了茅大哥出来,虽说朋

友义气为重,这种事情我可是万万不干的。很好,很好!”向着躺在地下的冯锡范重重踢了

一脚,说道:“你运气不坏,韦大人这就收了你做干儿子。韦大人的亲儿子舍不得换,干儿

子就马马虎虎。”当即叫了亲兵队长进来,密密嘱咐一番,赏了他一千两银子,另外又有一

千两银子,命他去分给办事的其余亲兵。那队长躬身道谢,说道:“大人放心,一切自会办

得妥妥帖帖,决不有误。”韦小宝安排已毕,回进内堂。七个夫人和儿女都给太后召进皇宫

去了,屋里冷冷清清,和衣在床上躺了一会,不久天便亮了。辰牌时分,宫里传出旨来:

“江洋大盗茅十八大逆不道,辱骂大臣,着即斩首,命抚远大将军、一等鹿鼎公韦小宝监

斩。”韦小宝接了上谕,在府门外点齐了亲兵,只见多隆率领了数十名御前侍卫,押着茅十

八而来。

茅十八目青鼻肿,满脸是血,显是受了苦刑。他一见韦小宝便破口大骂:“韦小宝,你

这不要脸的小汉奸,今日你做老子的监斩官,老子死得一点不冤。谁叫我当日瞎了眼睛,从

扬州的婊子窝里,把你这小汉奸带到北京来?”众亲兵大声吆喝,茅十八却越骂越凶。韦小

宝不去理他,问多隆道:“老泰怎样了?”多隆笑道:“昨晚我赶到时,老泰已给他夫人抓

得满脸都是血痕。他一见到我,这份狼狈样儿可有得瞧的了。我做好做歹,劝住了他夫人,

又把他八姨太接到我家里,让两个小妾陪她。老泰千恩万谢,感激得了不得。”

韦小宝笑问:“这位八姨太相貌怎样?”多隆大拇指一翘,说道:“嘿嘿,了不起!”

韦小宝笑道:“你可不能见色起意,乘火打劫!”多隆哈哈大笑,道:“兄弟你放一百二十

个心,你大哥那能这么不长进?老泰虽是我对头,这种事情你大哥是决计不干的。”当下两

人押着茅十八,往菜市口法场而去。多隆骑马,韦小宝则乘了一辆大马车。茅十八坐在开顶

的牛车之中,双手反绑,颈中插了一块木牌,写道:“立斩钦犯茅十八一名”。牛车自骡马

市大街向西,众百姓纷纷聚观。茅十八沿途又叫又唱,大喊:“老子十八年后,又是一条好

汉,所以名叫茅十八,早就知道是要杀头的。”街边百姓大声喝采,赞他:“有种,是硬汉

子。”来到骡马市大街和宣武门大街交叉十字路口的菜市口法场,韦小宝的亲兵早已连夜搭

灯了席棚,棚前棚后,守卫得极是严密。多隆奉了康熙的嘱咐,生怕天地会要劫法场,已知

会九门提督,派了两千名官兵在法场四周把守。茅十八凛然站在法场中心,大叫:“咱们都

是大汉百姓,花花江山却给鞑子占了,总有一日,要把鞑子杀得干干净净!”韦小宝下车进

棚,马车停在棚边。韦小宝升座,请多隆坐在一旁,多隆皱眉道:“这犯人尽说大逆不道的

言语,在这里煽动人心,咱们尽快把他斩了罢。”韦小宝道:“是。”喝道:“带犯人!”

四名亲兵将茅十八推进棚来,要按他跪倒,茅十八说甚么也不背跪。韦小宝道:“不用跪

了。”转头向多隆道:“大哥,验明正身,没错罢?”多隆道:“没错!”韦小宝道:“验

明正身,立斩钦犯茅十八一名。”提起朱笔,在木牌上画了个大圈,摔了出去。一名亲兵拾

起木牌,将茅十八拉了出去。韦小宝道:“多大哥,我给你瞧一样好玩的物事。”说着从衣

袖中取出一叠手帕来,递到多隆面前,手帕上绣的是一幅春宫图,图中男女面目俊美,姿态

生动。多隆一见之下,目光登时给吸住了,翻过一块手帕,下面一块帕子上绣的又是另外一

幅春宫,姿势甚是奇特。多隆笑道:“这模样倒古怪得紧。”一连翻下去,每块帕子上所绣

的人物姿态愈出愈奇,有一男两女者,有二男三女者。多隆只看得血脉贲张,笑道:“兄

弟,这宝贝儿是哪里来的?你给哥哥也买上一套。”韦小宝笑道:“这是兄弟孝敬大哥

的。”多隆如获至宝,眉花眼笑的连声多谢,将一叠手帕珍而重之的收入怀中。便在这时,

外面砰砰砰连放三炮,亲兵队长进来禀告:“时辰已到,请大人监斩。”韦小宝道:

“好!”站起身来,拉着多隆的手,走到棚外。只见茅十八垂头丧气的跪在法场之中,便如

昏迷了一般。鼓手擂起鼓来,鼓声一停,披红挂彩的刽子手举起手臂,靠在下臂的鬼头刀向

前一推,登时将犯人的脑袋切下,左足飞出,踢开脑袋。犯人身子向前一倒,脖子中鲜血狂

喷。多隆道:“差事办成了,咱们别过了罢。我要去见皇上复旨。”韦小宝哽咽道:“多大

哥,这人跟我挺有交情,实在是皇上的严旨,救他不得,唉!”说着以袖拭泪,抽抽噎噎的

哭了起来。多隆叹道:“兄弟很够义气。你好好收殓了他,给他安葬,那也是很对得起死者

了。”韦小宝应了一声,哭泣不止。韦小宝以衣袖拭泪,其实是将袖中备下的生姜揉擦双

眼,辣得眼睛通红,流泪不止,心中暗暗好笑,庆幸计策成功。多隆又安慰了几句,送他上

了车,这才上马而去。众亲兵簇拥着马车,径回公爵府。另有几名亲兵以草席卷起犯人尸

首,放入早就备在一旁的棺材,盖上棺盖钉实。

观斩的众百姓纷纷议论,都说茅十八临死之前还敢破口大骂,当真是英雄好汉,也有怕

事的便出言诃责,说这钦犯大逆不道,决不可赞他,以免惹祸上身。

韦小宝来到府门前下车,那辆马车径自向南,出了北京城,一直往南,向扬州而去。

韦小宝进宫复旨。康熙即行召见。他已得多隆回报,知道韦小宝监斩茅十八时曾流泪不

止,这时见他双目红肿,心下微感歉仄,又想他忠心为主,很是难得,温言慰抚了几句,说

道:“小桂子,你抓来的那些罗刹兵,大多数求我释放回国,我都已放了,却有二百多名愿

意留居中国。”

韦小宝道:“北京比莫斯科热闹好玩,跟随皇上办事,又比跟随那两个不中用的罗刹小

沙皇,风光多了。”康熙微笑道:“我将这批罗刹兵编为两个‘俄罗斯佐领’。这两队兵,

就拨归你统带罢。你可得好好管束,不许他们在京里生事。”韦小宝大喜,跪下谢恩。出得

宫来,两队罗刹兵已在太和门外金水桥边侍候。罗刹兵穿了新制的清兵服色,光鲜合身,倒

也神气。韦小宝吩咐:每人赏银二十两,给假三天。罗刹兵大叫“乌拉”不已。终康熙之

世,这两队罗刹兵一直在清军中服役,忠心不贰,外国使臣前来北京,见到中国皇帝役使罗

刹官兵,无不心中敬畏。直到众罗刹兵逐渐老死,“俄罗斯佐领”的编制方始裁撤。(按:

关于被俘罗刹兵编入清军详情,具见俞正燮《癸巳类稿》卷九“俄罗斯佐领考”。萧一山

《清代通史》云:“俘献京师,玄烨赦之,编为佐领,是为俄罗斯族兵,其苗裔今有存者

云。”则俄罗斯兵有和中国女子通婚而生育子女者。)韦小宝回到府中,公主和其余六位夫

人、三名子女都已从宫中出来,人人得了太后不少赏赐,公主却愀然不乐。韦小宝一问,原

来太后对七个夫人一视同仁,公主虽是她亲生女儿,却无半句亲热的言语。韦小宝自然明白

其中缘故,暗想:“太后没对你特别不好,已是瞧在你老公份上了。”说道:“太后是很识

大体的,只怕对你特别好了,六个妹妹吃醋。”公主怒道:“她是我亲娘,对我好些,难道

她们也会吃醋?”韦小宝搂住她,笑道:“我对你特别好些,瞧她们吃不吃醋?”众夫人叽

叽喳喳,笑成一团。公主是直性子人,大家一闹,也就释然了。此后十多天中,王公大臣一

个个设宴和韦小宝庆功道贺,听戏赌钱,更无虚夕。这一日多隆来访,说起冯锡范失踪了十

多天,他家人已告上了顺天府。多隆低声问道:“兄弟,那晚咱们痛打了他一顿,后来怎样

了?”韦小宝道:“后来就送他回家了,这家伙到哪里去啦?”多隆道:“不是你杀了

他?”韦小宝道:“倘若是我叫人杀了他,你一定也在旁瞧着。多大哥,你有没瞧见?”多

隆忙道:“没有,没有。咱们只狠狠打了他一顿,哪里杀他了?”韦小宝道:“是啊。兄弟

自从奉旨带兵后,虽已交卸了副总管的差使,但只要是御前侍卫们干的事,不论有甚么干

系,兄弟仍然跟大哥一起担当。”

多隆微笑道:“乱子是不会有的。冯家咬定那晚是前锋营老泰派人来接他去的,后来就

没回家。顺天府亲自去拜访老泰,问起那晚的事。老泰好不尴尬,支支吾吾的不愿多说,后

来老羞成怒,大发脾气,顺天府也不敢查了。”说着站起身来,拍拍韦小宝的肩头,笑道:

“兄弟,你是福将。哪想到事情会有这么凑巧,老泰的夫人迟不迟、早不早,偏偏会在这一

晚心血来潮,率领娘子军去攻打甜水井胡同。这一来,甚么事情都教老泰给担当了去。”他

心中料定,冯锡范定是暗中给韦小宝杀了,这件事自己虽然了担了些干系,但嫁祸于前锋营

泰都统,却是大合己意。他哪里知道,泰都统夫人不迟不早于那时出师,并非凑巧,而是韦

小宝算准时刻,派人向她通风报信的。他自然更加不会知道,韦小宝派了清兵,在监斩的席

棚中搭了复壁,将冯锡范藏于其内。待验明茅十八正身,牵出席棚之时,韦小宝拿出春宫手

帕来,引开了多隆的目光,手下亲兵立即将茅十八和冯锡范二人掉了包。其时冯锡范昏迷不

醒,满脸是血,衣着打扮和茅十八一模一样,在法场中低头而跪,立即斩首,冯茅二人面貌

身材虽然有异,却谁也没有发觉,刽子手所杀的,其实是冯锡范的头。亲兵将茅十八抱入紧

靠席棚的韦大人座车,塞住了他嘴巴,马不停蹄的送往扬州,过了黄河才跟他说明真相,又

送了他三千两银子。茅十八死里逃生,锐气大挫,又觉韦小宝拚了性命救他,并非不讲义气

之人,自也不会再声张出来了。韦小宝连日酬酢,也有些腻了,记挂着天地会的兄弟,心想

皇帝的手段越来越厉害,自己在公爵府享福,青木堂的众兄弟可别让皇帝给一网打尽了,须

得商量个计较才是。于是扮作个富家公子模样,要双儿扮作了亲随,两人来到天桥,在人丛

中混了半个时辰,便见徐天川背着药箱,坐在一家小菜馆中喝茶。韦小宝当即走进茶馆,在

徐天川的座头上坐了下来,低声叫道:“徐大哥!”徐天川霍地站起,怒容满脸,大踏步走

了出去。韦小宝一愕,跟了出去,见徐天川尽往僻静处走去,当下和双儿远远跟随在后。

徐天川穿过三条胡同,经过两条小街,来到一条小巷子前,巷口两株大银杏树。他走进

巷子,到第五家屋子的大门上打了几下。板门开处,樊纲迎了出来。他一见到韦小宝,一怔

之际,也是怒容满脸。韦小宝走上前去,笑道:“樊大哥,你好!”樊纲哼了一声,并不答

话。徐天川板起了脸,问道:“韦大人,你是带了兵马来捉我们吗?”

韦小宝忙道:“徐三哥怎……怎么开这个玩笑?”樊纲快步走到小巷外一张,回进屋

来,关上了门。韦小宝和双儿跟着二人穿过院子,来到大厅,只见李力世、祁清彪、玄贞道

人、高彦超、钱老本等一干人都聚在厅上。众人一见韦小宝,都“啊”的一声,站起身来。

韦小宝拱手道:“众位哥哥,大家都好。”玄贞道人怒道:“我们还没给你害死,总算

还不错!”刷的一声,拔出了腰间佩剑。韦小宝退了一步,颤声道:“你……你们为甚么对

我……对我这样?我又没做……做甚么对不起你们的事?”玄贞道人大声怒道:“总舵主给

你害死了,风二哥也给你害死了,前几天你又杀了茅十八!我……我们恨不得抽你的筋,剥

你的皮。”韦小宝大急,忙道:“没……没有的事,那都是假的。”玄贞抢上一步,左手抓

住了他衣襟,厉声道:“我们正想不出法子来杀你,你……你这小汉奸今日上门送死,真是

总舵主在天有灵。”

韦小宝见情势不对,回过头来,便想施展“神行百变”功夫,溜之大吉,却见徐天川和

樊纲二人手执兵刃站在身后,只得说道:“大家自己兄弟,何必……何必这样性急?”玄贞

道:“谁跟你这小汉奸称兄道弟?你这小鬼花言巧语,没甚么好听的。先剖了你的狼心狗肺

出来,祭了总舵主和风二哥再说。”左臂一缩,将他拉近身去。韦小宝大叫:“冤枉,冤枉

哪!”双儿眼见危急,从怀里取出罗刹短铳,向着屋顶砰的一声,放了一枪,屋中登时烟雾

瀰漫,随即抓住韦小宝后心,用力一扯。玄贞当年吃过西洋火器的大苦头,父兄都死于火器

之下,一听到枪声,心头大震,韦小宝便给双儿夺了过去。双儿跃向屋角,挡在韦小宝身

前,以短铳铳口对着众人,喝道:“你们讲不讲理?”玄贞红了双眼,叫道:“大伙儿上,

跟他们拚了!”提剑便欲抢上。钱老本伸手拉住,说道:“道长,且慢!”向双儿道:“你

有甚么道理,说来听听。”

双儿道:“好!”于是将韦小宝如何为了相救陈近南及众家好汉而出亡、如何给神龙教

掳向通吃岛、陈近南如何为郑克?”和冯锡范二人所杀、风际中如何阴谋败露而给自己轰

毙、康熙如何一再命令韦小宝剿灭天地会而他决不奉命、最近又如何法场换人搭救茅十八等

情,一一说了。她并非伶牙俐齿之人,说得殊不动听,但群豪和她相处日久,素知她诚信不

欺,又见她随口说出来,没丝毫踌躇,种种情由决非顷刻之间捏造得出,韦小宝为了救护众

人而弃官,伯爵府为大炮轰平,众人原是亲历,再细想风际中的行事,果然一切若合符节,

不由得都信了。玄贞道:“既是这样,鞑子皇帝的圣……圣……***圣旨之中,怎么又说

是韦香主害死了总舵主?”他改口称为“韦香主”,足见心中已自信了九分。双儿摇头道:

“这个我就不懂了。”祁清彪道:“这是鞑子皇帝的阴谋,要韦香主跟本会一刀两断,从今

而后,死心塌地做鞑子的大官。”徐天川道:“祁兄弟的话不错。”还刀入鞘,双膝一曲,

便向韦小宝跪下,说道:“我们一批胡涂虫鲁莽得紧,得罪了韦香主,罪该万死,甘领责

罚。”其余群豪跟着一起跪下。玄贞连打自己耳光,骂道:“该死,该死!”

韦小宝和双儿急忙跪下还礼。韦小宝惊魂方定,说道:“众位哥哥请起,常言道不知者

不罪。一时误会有甚么打紧?”群豪站起身来,又一再道歉。韦小宝这时可得意了,手舞足

蹈,述说往事。他的叙述自然精采生动,事事惊险百出,但在群豪听来,却远不如双儿所说

的可信。

群豪交头接耳的低声商议了一会,李力世道:“韦香主,总舵主不幸为奸人所害。天地

会群龙无首,十堂兄弟一直在商议推举总舵主的事。咱们青木堂兄弟想推你为总舵主。只是

怕其余九堂的兄弟们不服,又或是心有疑忌,大伙儿想请你去立一件大功。”韦小宝连连摇

手,说道:“总舵主我是决计做不来的。”但好奇心起,问道:“却不知要我立甚么大

功?”李力世道:“三藩之乱已定,台湾又给鞑子占了,北方罗刹人也已给韦香主打退,咱

们反清复明的大业,可越来越难了。”韦小宝叹了口气,道:“是啊。”心中却道:“既然

很难,大家就偷偷懒,不干反清复明了罢。”李力世道:“鞑子皇帝年纪虽轻,却是十分精

明能干,又会收罗人心。天下百姓对前朝已渐渐淡忘。再这般拖得几年,只怕鞑子的江山就

坐稳了。”韦小宝又叹了口气,道:“是啊。”心道:“小玄子坐稳江山,也没甚么不好

啊。”李力世道:“韦香主很得皇帝宠信,大伙儿想请你定个计策,带着众兄弟混进宫去,

刺死鞑子皇帝。”

韦小宝大惊,颤声道:“这……这件事可办不到。”樊纲道:“请问韦香主,不知道中

间有什么困难?”韦小宝道:“皇宫里的侍卫多得很,又有骁骑营、前锋营、护军营、火器

营、健锐营、虎枪营等等保驾,乖乖不得了。单是侍卫,就有御前侍卫、干清门侍卫、三旗

侍卫。当日神拳无敌归辛树老爷子这等英雄了得,尚且失手毙命,何况是我?要行刺皇上,

那可是难上加难。”群豪听他一口拒绝,已是不悦,又听他口称“皇上”,奴气十足,更是

人人脸有怒色。

樊纲向众兄弟瞧了一眼,对韦小宝道:“韦香主,行刺鞑子皇帝当然极难,然而由你主

持大局,却也不是绝无成功的指望。我们兄弟进得宫去,那是没一人想活着出来的了,却无

论如何要保得韦香主平安。你曾为本会立了不少大功,本会十数万兄弟之中,实在没一人及

得上你。天地会和鞑子不共戴天。今后反清复明的重担子,全仗韦香主挑起。”韦小宝摇头

道:“这件事我是决计不干的。皇上要我灭了天地会,我不肯干,那是讲义气。你们要我去

刺杀皇帝,我也不干,那也是讲义气。”

玄贞怒道:“你是汉人,却去跟鞑子皇帝讲义气,那不是……不是汉……”他本想骂出

“汉奸”两字来,终于强行忍住。樊纲道:“这件事十分重大。韦香主难以即刻答应,那也

是情理之常。请你仔细想想,再吩咐大伙儿罢。”韦小宝忙道:“好,好。我去仔细想想,

我去仔细想想。”徐天川见他毫无诚意,说道:“只盼韦香主不可忘了故总舵主的遗志,不

可忘了亡国的惨祸,凡我汉人,决不能做鞑子的奴才。”韦小宝道:“对,对。那是不能忘

的。”群豪知他言不由衷,均各默然。韦小宝瞧瞧这个,望望那个,笑道:“众位哥哥怎么

不说话了?”群豪仍是均不作声。韦小宝甚感没趣,犹似芒刺在背,说道:“那么今天咱们

暂且分手,待我回去仔细想想,再跟众位大哥商量。”说着站起身来。群豪送到巷口,恭恭

敬敬的行礼而别。

zgbl 发表于 2009-1-22 00:46:53

正文 第五十回 鹗立云端原矫矫 鸿飞天外又冥冥

韦小宝回到府中,坐在厢房里发闷。到得午后,宫里宣出旨来,皇上传见。

韦小宝来到上书房叩见。康熙问道:“冯锡范忽然失了踪,到底是怎么一回 事?”韦小

宝吃了一惊,心想:“怎么问起我来了?”说道:“回皇上:冯锡范失踪的那天晚上,奴才

一直跟多总管和御前侍卫们在一起玩儿,后来听说前锋营泰都统把冯锡范找了去,不知怎

的,这冯锡范就没了影子。这些台湾降人鬼鬼祟祟的,行事古怪的很,别要暗中在图谋不

轨,奴才去仔细查查。”

康熙微微一笑,说道:“好,这冯锡范的下落,就责成你去查问清楚,(克寸)日回

报。我答应过台湾人,维护他们周全。这人忽然不明不白的失了踪,倘若没个交代,可教我

失信于天下了。”韦小宝额头汗珠渗出,心想:“皇上这话好重,难道他知道是我杀了冯锡

范?”只得应道:“是,是。”

康熙又问:“今儿早上你去银杏胡同,可好玩吗?”

韦小宝一怔,道:“银杏胡同?”随即想起,天地会群豪落脚的巷子口头,有两棵大银

杏树,看来这条巷子就叫银杏胡同,皇帝连胡同的名字都也知道了,还有什么可隐瞒的?这

一下更是全身冷汗,双腿酸软,当即跪倒,磕头道:“皇上明见万里。总而言之,奴才对你

是一片忠心。”

康熙叹了一口气,说道:“这些反贼逼你来害我,你说什么也不肯答应,你跟我很讲义

气,可是……可是小桂子,你一生一世,就始终这样脚踏两只船吗?”

韦小宝连连磕头,说道:“皇上明鉴:那天地会的总舵主,奴才是决计不干的。皇上放

一百二十个心。”

康熙又叹了一口气,抬起头来,出神半晌,缓缓的道:“我做中国皇帝,虽然说不上什

么尧舜禹汤,可是爱惜百姓,励精图治,明朝的皇帝中有那一个比我更加好的?现下三藩已

平,台湾已取,罗刹又不敢来犯边界,从此天下太平,百姓安居乐业。天地会的反贼定要规

复朱明,难道百姓们在姓朱的皇帝治下,日子会过得比今日好些吗?”

韦小宝心想:“这个我就不知道了。”说道:“奴才听打凤阳花鼓的人唱歌儿,说什么

‘自从出了朱皇帝,十年倒有九年荒。大户人家卖田地,小户人家卖儿郎。’现下风调雨

顺,国泰民安,皇上鸟生鱼汤,朱皇帝跟您差了十万八千里,拍马也追不上。”

康熙微微一笑,道:“你起来罢。”站起身来,在书房里走来走去,说道:“父皇是满

洲人,我亲生母后孝康皇后是汉军旗人,我有一半是汉人。我对天下百姓一视同仁,决没丝

毫亏待了汉人,为什么他们这样恨我,非杀了我不可?”

韦小宝道:“这些反贼大逆不道,胡涂得紧,皇上不用把他们放在心上。”

康熙摇了摇头,脸上忽有凄凉寂寞之意,过了好一会,说道:“满洲人有好有坏,汉人

也有好有坏。世上的坏人多得很,杀是杀不尽的,要感化他们走上正途,我也没这么大本

事。唉,做皇帝嘛,那也难得很。”向韦小宝凝视半晌,道:“你去罢!”

韦小宝磕头辞出,只觉全身凉飕飕地,原来刚才吓得全身是汗,内衣裤都浸湿了,出得

宫门,才吁出一口长气,寻思:“天地会的兄弟中又混进了奸细。杀了一个风际中,另外又

出了一个。否则的话,他们要我来行刺皇上,他又怎会知道?可不知是谁做了奸细?”回到

府中,坐下细细思索,寻不到半点端倪。

又想:“皇上责成我查明冯锡范的下落,瞧皇上的神气,是怀疑我做了手脚,只不过不

大拿得准。这件事又怎生搪塞过去?刚才双儿在银杏胡同说到我法场换子,相救茅大哥,幸

好我事先没跟她说是用冯锡范换的,否则这老实丫头必定顺口说了出来,那奸细去禀报了皇

上,我这一等鹿鼎公如不降十七廿八级,我可真不姓韦了。”

东想西想,甚感烦恼。又觉以前进宫,和康熙说说笑笑,两个儿都是开心得很,现下大

家年纪大了,皇上的威严日甚,自己许多胡说八道的话,吓得再说不出口,这个抚远大将

军、一等鹿鼎公的大官,做来也没什么趣味,倒不如小时候在丽春院做小厮逍遥快活。

心道:“天地会众弟兄逼我行刺皇上,皇上逼我去剿灭天地会。皇上说道:‘小桂子,

你一生一世,就脚踩两只船么?’他***,老子不干了!什么船都不踩了!”心中一出现

“老子不干了”这五个字,突然之间,感到说不出的轻松自在,从怀里摸出骰子,向桌上掷

过了出去,嘴里喝道:“要是不干的好,掷一个满堂红!”四粒骰子滚将出去,三粒红色朝

天,第四粒却是六点,黑得不能再黑。他掷骰之时,本已做了手脚,仍是没成。他骂了一

句:“***!”拿起骰子掷,直到第八把上,这才掷成四粒全红,欣然说道:“原来老天

要我给皇上干七件大事,这才不干。”

心想:“七件大事早已干过了。杀鳌拜是第一件,救老皇爷是第二件,五台山挡在皇上

身前相救驾是第三件,救太后是第四件,第五件大事是联络蒙古、西藏,第六件破神龙教,

第七捉吴应熊,第八件举荐张勇、赵良栋他们破吴三桂,第九件攻克雅克萨……太多了,太

多了,小事不算,大事刚好七件,不多不少。”这时也懒得去计算那七件才算大事,总而言

之:“老子不干了!”“一不做官,二不造反,那么老子去干什么?”想来想去,还是上回

去扬州最开心。

一想到回扬州,不由得心花怒放,大叫一声:“来人哪!”吩咐亲兵取来酒菜,自斟自

饮,盘算该当如何,方无后患,要康熙既不会派人来抓,天地会又不会硬逼自己一同造反。

要公主陪着自己去扬州花天酒地,她一定不干,不过要去扬州开妓院,只怕苏荃、阿珂、方

怡、沐剑屏、曾柔她们也不答应。“好,咱们走一步,算一步,老子几百万两银子的家产,

不开家妓院也饿不死我,只是没这么好玩罢了。”

当晚府中家宴,七位夫人见他笑眯眯的兴致极高,谈笑风生,一反近日来愁眉不展的情

状,都要问:“什么事这样开心?”韦小宝微笑道:“天机不可泄露。”公主问:“皇帝哥

哥升了你的官吗?”曾柔问:“赌钱大赢了?”双儿问:“天地会的事没麻烦了吗?”阿珂

道:“呸,这家伙定是又看中了谁家的姑娘,想娶来做第八房夫人。”韦小宝只是摇头。

众夫人问得紧了,韦小宝说道:“我本来不想说的你们一定要问,只好说了出来。”七

位夫人停箸倾听。韦小宝正色道:“我做了大官,封了公爵,一字不识,实在太也不成样

子。打从明儿起,我要读书做文章,考状元做翰林了。”

七位夫人面面相觑,跟着哄堂大笑。大家知道这位夫君杀人放火、偷抢拐骗,什么事都

干,天下唯一有一件事是决计不干的,那就是读书识字。

次日一早,顺天府来拜,说道奉到上官谕示,得悉皇上委派韦公爷查究忠诚伯冯锡范失

踪一事,特地前来侍候,听取进止。

韦小宝皱起眉头,问道:“你顺天府衙门捕快公差很多,这些天来查到了什么线索?”

那知府道:“回公爷:冯锡范失踪,事情十分蹊跷,卑职连日督率捕快,明查暗访,没

得到丝毫线索,实在着急得不得了。今日得知皇上特旨,钦命韦公爷主持,卑职可比连升三

级还要高兴。韦公爷是本朝第一位英明能干大臣,上马管军,下马管民,不论多么棘手的大

事一到公爷手里,立刻迎刃而解。卑职得能侍候公爷办这件案子,那真是祖宗积德。卑职衙

门里人人额手称庆,都说这下子可好了,我们大树底下好遮荫。韦公爷出马,连罗刹鬼子也

给打得落荒而逃,还怕查不到冯伯爷的下落么?”韦小宝听这知府谀词潮涌,说得十分好

听,其实却是将责任都推到了自己肩头,心想:“那冯锡范的尸首不知藏在那里,今晚可得

用化尸粉化了,别让把柄落在人家手里。只要没证据,谁也赖不到我头上。其实这尸首早该

化了,这几天太忙,没想到这件事。但皇上面前又怎生交代?皇上交代下来的差使,我小桂

子不是吹牛,可从来没有一件不能交差的。”

那知府又道:“忠诚伯夫人天天派人到卑职衙门来,坐在衙门里不走,等着要人。卑职

当真难以应付。昨天冯府又来报案,说伯爷的一名小妾叫什么香兰的,跟着一名马夫逃走

了,卷去了不少金银首饰。倘若忠诚伯再不现身,只怕家里的妾侍婢仆,要走得一个也不剩

了。”

韦小宝哼了一声,道:“这冯锡范不知躲在那里风流快活,你多派人手,到各处窑子里

查查。他吃喝嫖赌的不回家,小老婆跟人逃走了,也算活该。”那知府道:“是,是。按理

说,冯伯爷倘若在花街柳巷玩耍,这许多日子下来,也该回去了。”韦小宝道:“那也难说

得很。冯锡范这家伙是个老色鬼,可不像老兄这么正人君子,逛窑子只逛一天半晚。”那知

府忙陪笑道:“卑职不敢,卑职不敢。”

正在这时,忠诚伯冯夫人差了他兄弟送了八色礼物来,说要向韦公爷磕头,多谢韦公爷

出力查案。韦小宝吩咐挡驾小见,礼物也不收。

亲兵回报:“回大人:冯家的来人好生无礼,临去时不住冷笑,说什么有冤报冤,有仇

报仇;又说皇上已知道了这件事,终究会水落石出,旁人别想只手遮天,瞒过了圣明天子。

回大人:这人胆敢到咱们门前撒野,小的当时就想给他几个耳括子。”当日法场换人,这名

亲兵也曾参与其事,听得冯府来人说话厉害,似乎已猜到了内情,不由得心中发毛。

韦小宝做贼心虚,不由得脸色微变,心想:“这般闹下去,只怕西洋镜非拆穿不可。你

奶奶,冯锡范自己出给老子杀了,难道老子还怕你一个死鬼的老婆?”

突然间想到了一个主意,登时笑容满面,向那知府道:“贵府不忙走,你在这里等一会

儿。”回入内堂,叫来亲兵队长,吩咐如此如此。那队长应命而去。

韦小宝回到大厅,说道:“皇上差我干这件事,咱们做奴才的,自当尽心竭力,报答圣

主。咱们这就到冯家大院去踏勘踏勘。”那知府一愕,心想:“忠诚伯失踪,他家里有什么

好踏勘的?”口中连声答应。韦小宝道:“这椿案子十分棘手,咱们把冯家的大小人等一个

仔细盘问,说不定会有些眉目。”那知府道:“是,公爷所见极是。卑职愚蠢的紧,始终见

不及此。”

其实以他小小一个知府,又怎敢去忠诚伯府详加查问?同时顺天府衙门中自上至下,人

人都知冯锡范是抚远大将军韦公爷的死对头,此人失踪,十之八九是韦公爷派人害死了。韦

公爷是当朝第一大红人,兵权印把子,那一个胆边生毛,敢去老虎头上拍苍蝇?办理这件案

子,谁也不会认真,只盼能拖延日子,最后不了不之。这时那知府心想:“韦公爷害死了冯

伯爵,还要去为难他的家人。那冯夫人也真太不识相,派人上门来胡说八道,也难怪韦公爷

生气。”

韦小宝会同顺天府知府,坐了八人大轿,来到忠诚伯府,只见数百名亲兵早已四下团团

围住。进入府中,亲兵队长上前禀道:“回大人:冯家家人男女一共七十九口,都在西厅侍

候大人问话。”韦小宝点点心。那队长又道:“回大人:公堂设在东厅。”

韦小宝来到东厅,见审堂的公案已经摆好,于是居中坐下,要知府在下首坐着相陪。

亲兵带了一个年轻女子过来,约莫二十三四年纪,生得姿首不恶,袅袅娜娜的在公堂前

跪下。韦小宝问道:“你是谁?”那女子道:“贱妾是伯爵大人的第五房小妾。”韦小宝笑

道:“请起,请起,你向跪下可不敢当。”那女子迟疑不敢起身。韦小宝站起身来,笑道:

“你不起来我可要向你下跪了。”那女子嫣然一笑,站了起来。韦小宝这才坐下。

那知府心想:“韦公爷对冯家的人倒不凶恶,只不过色迷迷的太不庄重。”

韦小宝问道:“你叫什么名字?”那女子道:“我叫菊芳。”韦小宝鼻子嗅了几下,笑

道:“好名字!怪不得你一进来,这里就是一股菊花香。”菊芳又是一笑,娇声道:“公爷

取笑了。”韦小宝摇头摆脑的向她瞧了半晌,问道:“听说贵府逃走了一个姨娘?”菊芳

道:“是啊。她叫兰香。哼,这贱人好不要脸。”韦小宝道:“老公忽然不见了,跟了第二

个男人,嗯,倒也情有可原,未可……未可……”转头问知府道:“未可什么非哪?”那知

府道:“回公爷:是未可厚非。”

韦小宝哈哈一笑,道:“对了,未可厚非。菊芳姐姐,你怎么又不逃啊?”知府听了,

登时皱起眉头,心想:“这可越来越不成话了,怎么把‘姐姐’二字都叫了出来?”

菊芳低下头去,却向韦小宝抛了个媚眼。

韦小宝大乐,宛然是逛窑子的风光,笑问:“你会不会唱‘十……’”话到口边,总算

缩得快,转头吩咐亲兵:“赏这位菊芳姑娘二十两银子。”几名亲兵齐声答应,叫道:“大

人有赏。谢赏!”菊芳盈盈万福,媚声道:“多谢大爷!”原来她本是堂子妓女出身,人家

一赏钱,她习惯成自然,把“公爷”叫成了“大爷”。

韦小宝逐一叫了冯家的家人来盘问,都是女的,年轻貌美的胡调一番,老丑的则骂上一

顿,说她们没好好侍候伯爵,以至他出门去风流快活,不肯回家。

问得小半个时辰,亲兵队长走进屋来,往韦小宝身后一站。韦小宝又胡乱问了两个人,

站起身来,说道:“咱们各处瞧瞧。”带着知府、顺天府的文案、捕快头目、亲兵,一间间

厅堂、房间查将过去。

查到第三进西偏房里,众亲兵照例翻箱倒笼的搜查。一名亲兵突然“啊”的一声,从箱

子底下摸准出一柄刀子来,刀上有不少干了的血渍。他一膝半跪,双手举刀,说道:“回大

人:查到凶器一把。”

韦小宝嗯了一声,道:“再查。”对知府道:“老兄你瞧瞧,刀上是不是血渍?”知府

过刀来,凑近嗅了嗅,果然隐隐有血腥气,说道:“回公爷:好像是血。”韦小宝道:“这

刀的刀头有个洞,那是什么刀啊?”顺天府的一名文案仔细看了一会,道:“回公爷:这是

切草料的铡刀,是马厩里用的。”韦小宝点头道:“原来如此。”

亲兵队长吩咐下属,去挑一担水来,泼在地下。韦小宝问道:“这干什么?”那队长

道:“回大人:倘若那儿掘动过,泥土不实便会很快渗水进去。”话犹未了,床底下的水迅

速渗入土中。众亲兵齐声欢呼,抬开床来,拿了鹤嘴锄和铁铲掘土,片刻之间,掘了一具尸

首出来。

那具尸首并无脑袋,已然腐臭,显是死去多日,身上穿的是伯爵公服,那知府一见,便

叫了起来:“这……这是冯爵爷!”

韦小宝问道:“是冯锡范么?你怎么认得?”那知府道:“是,是。须得找到了脑袋,

方能定案。”转身问身边的捕快头目:“这是什么人住的屋子?”

那头目道:“小人立刻去问。”去西厅叫了一名冯家人来一问,原来这房间本是逃走的

兰香所在。那捕快头目道:“启禀公爷,启禀府台大人:凶刀是马厩里用的铡刀,拐带兰香

卷逃的是本府的马夫邢四,待小人去马厩查查。”

众人到马厩中去一搜,果然在马槽之下的土中掘出了一个人头。请了冯夫人来认尸,确

是冯锡范无疑。当下仵作验定:冯锡范为人刀伤、身首异处而死。

这时冯府家人都要从西厅中放了出来,府中哭声震天,人人痛骂邢四和兰香狠心害主。

消息传了出去,不到大半日,北京城里到处已说得沸沸扬扬。

那知府又是惭愧,又是感激心想若不是韦爵爷迅速破案,只怕自己的前程大大有碍,没

口的称谢之余,一面行下海公文,捉拿“戗主逃亡”的邢四和兰香,一面申报上司。

只有那捕快头儿心中犯疑,见尸身断处切得整齐,似是快刀所断,不像是用切草料的铡

刀切的,又见藏尸和藏头处的泥土甚为新鲜,显是刚才翻动过的,不是已埋了十多天的模

样。但韦公爷给他破了一个大案,上头的犒赏丰厚,冯府又给了他不少银子,要他尽快结

案,别让冯府亲人到衙门里出丑露乖,他便有天大的疑心,又怎敢吐露半句?只是自个儿寻

思:“在冯府查案之时,韦公爷的亲兵把守各处,谁也不许走动,他们要移尸栽证,那是容

易之极。别说要在地下埋一具尸首,就是埋上百儿八十的,那也不是难事。”

韦小宝拿了顺天府知府的公文去见康熙,禀报破案的详情。

康熙微微一笑,说道:“小桂子,你破案的本事不小,人家都称赞你是包龙图转世

哪。”韦小宝道:“那是托了皇上的洪福,奴才碰巧破获而已。”康熙哼了一声,向他瞪了

一眼,冷冷的道:“移花接木的事,跟我的洪福可拉不上干系。”

韦小宝吓了一跳,心想:“皇上怎么又知道了?”一转念间,立即明白:“我的亲兵队

里,皇上当然也派下了密探。”正不知如何回答才是,康熙叹了口气,说道:“这样了结,

那也很好,也免了外面的物议。只不过你这般大胆妄为,我可真拿你没法子了。”

韦小宝心中一宽,知道皇帝又饶过自己这一遭,当即跪下连连磕头。

康熙道:“方今四海升平,兵革不兴,你这抚远大将军的衔头,可以去了。”

韦小宝道:“是,是。”知道这是皇帝惩罚自己的胡闹,又道:“奴才这一等鹿鼎公,

也可以降一降级。”康熙道:“好,就降为二等公罢。”韦小宝道:“奴才胡闹得紧,心中

不安,请皇上降为三等的好了。”

康熙哈哈大笑,说道:“***,你居然会心中不安,日头从西方出了。”

韦小宝听得“***”三字一出口,知道皇帝怒气已消,站起身来,说道:“奴才良心

虽然不多,有总是还有些的。”

康熙点点头,说道:“就是瞧在你还有点良心的份上,否则的话,我早已砍下你的脑

袋,去埋在你夫人阿珂、双儿的床底下了。”韦小宝急道:“这个万万不可。”康熙问道:

“有什么不可?”韦小宝道:“阿珂和双儿,那是决计不会跟了马夫逃走的。”

康熙笑道:“不跟马夫逃走,便跟……”说到这里,便即住口,心想再说下去,未免轻

薄无聊,何况韦小宝虽然无法无天,终究对自己忠心,君臣之间说笑可以,却不能出言侮

辱。一时难以转口,便不去理他,低头翻阅案头的奏章。

韦小宝垂手站在旁侍候,只见康熙眉头微蹙,深有忧色,心想:“皇上也时时不快活。

皇帝虽然威风厉害,当真做上了,也不见得有什么好玩。”

康熙翻阅了一会奏章,抬起头来,叹了一口长气。韦小宝道:“皇上有什么事情,差奴

才去办罢。奴才将功赎罪,报主龙恩。”康熙道:“这一件事,就不能差你了。施琅上奏,

说道台湾台风为灾,平地水深四尺,百姓房屋损坏,家破人亡,灾情很重。”

韦小宝见他说话时泪光莹然,心想咱们从小就是好朋友,不能不帮他一个忙,说道:

“奴才倒有个法子。”康熙道:“什么法子?”韦小宝道:“不瞒皇上说,奴才在台湾做官

的时候,发了一笔小财,最近又向一个台湾财主讨了一批旧债。奴才双手捧着皇上恩赐的破

后翻新金饭碗,这一辈子是不会讨饭的了,钱多了也没用,不如献出来,请皇上抚恤台湾的

灾民罢。”

康熙微微一笑,说道:“受灾人数很多,你这点小财,也管不了什么用。我即刻下旨,

宫里裁减宫女太监,减衣减膳,让内务府筹划筹划,省他四五十万两银子去救济灾民。”

韦小宝道:“奴才该万死,真正乖乖不得了。”康熙问道:“什么?”韦小宝道:“奴

才做官贪污,在台湾贪了一百万两银子。最近这笔债,是向郑克(土爽)讨还的,又有一百

万两……”康熙吃了一惊,说道:“有这么多?”韦小宝轻轻打了自己一个嘴巴,骂道:

“小桂子该死!”

康熙却笑了起来,说道:“你要钱的本事可高明得很哪,我一点儿也不知道。”

韦小宝又道:“小桂子该死!”脸上却有得色,心道:“做官的人伸手拿到钱,怎能让

你做皇帝的知道?你在我手下之人之中派了探子,只能查到我敢不敢造反。你妹夫右手收

钱,左手入袋,连你大妹子也不知道,你这大舅子就万万查不到了。”他嘴里自称“奴

才”,心中却自居“妹夫”。

康熙沉吟半晌,道:“你这番忠君爱民之心,倒也难得。这样罢,你捐一百五十万两银

子出来,我再省五十万两,咱们君臣凑乎凑乎,弄个二百万两。台湾灾民约有一万几千户,

每家分得一百多两,那也丰裕得很了。”

韦小宝一时冲动,慷慨捐输,心中正感肉痛,已在后悔,听得康熙给他省了五十万两,

登时大喜,忙道:“是,是。皇上爱民如子,老天爷保佑皇上风调雨顺,国泰民安。”

康熙为了台湾灾重,这半天来一直心中难受,这时凭空得了这一大笔钱,甚为是高兴,

微微笑道:“也保佑你升官发财,多福多寿。”

韦小宝笑道:“多谢万岁爷金口。奴才升官发财,多福多寿,全凭皇上恩赐。再说,奴

才这两笔钱,本来都是台湾人的,士还给了台湾的老百姓,也不过是完璧归……归台而

已。”康熙哈哈大笑,说道:“完璧归赵的成语,***给你改成了完璧归台。”韦小宝

道:“是,是完璧归赵,奴才一时想不起这个‘赵’字来了。赵钱孙李,周吴郑王。百家姓

上姓赵的排名第一,难怪他们这么发达,原来完璧什么的,都归了他赵家的。”

康熙更是好笑,心想此人“不学有术”,也教不了他许多,笑道:“很是,很是。有句

成语,叫做‘韦编三绝’,说你韦家的人读书用功,学问很好。你们姓韦的,可也了不起得

很哪。”韦小宝道:“奴才的学问可差劲得很了,对不起老祖宗。”(按:“韦编三绝”中

的“韦”字,是指穿连竹简的皮条,康熙故意歪解,拿来韦小宝开玩笑。)

康熙道:“这次去台湾赈灾的事……”本想顺理成章,就派了他去,转念一想:“此人

捐了这大笔银子出来,不过跟我讲义气,未必真有什么爱民之心,只怕一出宫门,立刻就后

悔了。他到台湾,散了二百万两银子赈灾,多半要收回本钱,以免损失,说不定还要加一加

二,作为利息。”他是韦小宝的知己,当即改口道:“……很容易办,不用你亲自去。小桂

子,你的一等鹿鼎公,也不用降级了。咱们外甥点灯笼,照舅罢。”

韦小宝跪下谢恩,磕过了头,站起身来,说道:“奴才捐这点银子,不过是完璧归……

归赵钱孙李,皇上就当是功劳。皇上减膳减衣,那才是真正省出来的,才叫不容易呢。”

康熙摇头道:“不对。我宫里的一切使用,每一两银子都是来自老百姓。百姓供养我锦

衣玉食。我君临万民,就当尽心竭力,为百姓办事。你食君之禄,当忠君之事。我食民之

禄,就当忠民之事。古书上说:‘四海困穷,则天禄永终。’如果百姓穷困,那就是皇帝不

好,上天震怒,我这皇帝也就做不成了。”韦小宝道:“那是决计不会的,万万不会的。”

康熙道:“你做大臣,出于我的恩典。我做皇帝,出于上天的恩典。你办事不忠,我砍

你的脑袋。我做不好皇帝,上天也会另外换一个人来做。‘尚书’有云:‘皇天后土,改厥

元子。’‘元子’就是皇帝,皇帝不好,上天会撵了他的。”韦小宝道:“是,是。你叫做

小玄子,原来玄子就是皇帝。”康熙道:“这个‘玄’字跟那个‘元’字不同。”

韦小宝道:“是,是。”心想:“圆子汤团,都差不多。”反正他什么‘元’字‘玄’

字都不识,也不用费神分辨了。

康熙从桌上拿来起一本书来,说道:“浙江巡抚进呈了一本书,叫做‘明夷待访录’,

是一个浙江人黄黎洲新近做的。浙江巡抚奏称书中有很多大逆不道的言语,要严加查办。我

刚才一看了这书,却觉得很有道理,已批示浙江巡抚不必多事。”说着翻开书来,说道:

“他书中说,为君乃以‘一人奉天下’,非为‘天下奉一人’这意思说得很好。他又说:

‘天子所是未必是,天子所非未必非。’这也很对。人孰无过?天子也是人,那有一做了皇

帝,就‘什么都是对、永远不会错’之理?”康熙说了一会,见韦小宝虽然连声称是,脸上

却尽是迷惘之色,不由得哑然失笑,心想:“我跟这小流氓说大道理,他那里理会得?再说

下去,只怕他要呵欠连连了。”于是左手一挥,道:“你去罢。”右手仍拿着那本书,口中

诵读:“以为天下利害之权皆出于我手,我以天下之利尽归于己,以天下之害尽归于人,亦

无不可。使天下人不敢自私,不敢苟同。以我之大私,这天下之大公。始而惭焉,久而安

焉,视天下为莫大产业,传之子孙,受享无穷。”

韦小宝听得莫名其妙,但皇帝正在读书,又连连赞好,岂可不侍候捧场?见康熙放下书

来,便问:“皇上,不知这书里说的是什么?有什么好?”

康熙道:“叫天下的人不可自私,不可自利,只有他皇帝一人可以自私自利,而他皇帝

的大私,却居然说是天下的大公。这做皇帝的起初心中也觉不对,有些儿惭愧,到得后来,

习惯成自然,竟以为自己很对,旁人都错了。”

韦小宝道:“这人说的是坏皇帝,像皇上这样鸟生鱼汤,他说的就不对了。”康熙道:

“嘿嘿!做皇帝的,人人都自以为是鸟生鱼汤,那一个是自认桀纣昏君的?何况每个昏君身

边,一定有许多歌功颂德的无耻大臣,把昏君都捧成了鸟生鱼汤。”韦小宝笑道:“幸亏皇

上是货真价实、划一不二的鸟生鱼汤,否则的话,奴才可成了无耻大臣啦。”

康熙左足在地下一顿,笑道:“你有耻的很,滚你的蛋罢!”

韦小宝道:“皇上,奴才向你求个恩典,请皇上准奴才的假,回扬州去瞧瞧我娘。”

康熙微笑道:“你有这番孝心,那是应该的。再说,‘富贵不归乡,如锦衣夜行。’原

该回去风光风光才是。你早去早回,把娘接到北京来住罢。我吩咐人写旨,给你娘一品太夫

人的诰封。你死了的老子叫什么名字,去呈报了吏部,一并追赠官职。这件事上次你回扬

州,就该办了,刚好碰到吴三桂造反,耽搁了下来。”他想韦小宝多半不知他父亲的名字如

何写法,这时也不必查问。康熙虽然英明,这件事却还是只知其一、不知其二,韦小宝固然

不知父亲的名字如何写法,其实连父亲是谁也不知道。

韦小宝谢了恩,出得宫门,回去府中取了一百五十万两银票,到户部银库缴纳;去兵部

缴了“抚远大将军”兵符印信;又请苏荃替自己父亲取了个名字,连祖宗三代,一并由小老

婆取名,缮写清楚,交了给吏部专管封赠、袭荫、土司职事的“验封司”郎中。

诸事办妥,收拾起行。韦小宝在朝中人缘既好,又是圣眷方隆,王公大臣送行宴会,自

有种种热闹。他临行时才想起一百五十万两银子捐得肉痛,又派亲兵去向郑克(土爽)讨了

一万多两个银子的‘旧欠’,这才出京。

从旱路到了通州,转车换船,自运河向南,经天津、临清、渡黄河、经济宁。这一日将

到淮阴,官船泊在泗阳集过夜。

韦小宝在舟中和七个夫人用过晚膳后坐着闲谈。苏荃说道:“小宝,明儿咱们就到淮阴

了。古时候有一个人,爵封淮阴侯……”韦小宝道:“嗯,他的官没我大。”苏荃微笑道:

“那倒不然。他封过王,封的是齐王。后来皇帝怕他造反,削了他的王爵,改为淮阴侯。这

人姓韩名信,大大的有名。”韦小宝一拍大腿,道:“那我知道了‘萧何月下追韩信’、

‘十面埋伏,霸王别姬’,那些戏文里都是有的。”苏荃道:“正是。这人本事很大,功劳

也很大,连楚霸王那样的英雄,都败在他手里。只可惜下场不好,给皇帝和皇后杀了。”韦

小宝叹道:“可惜!可惜!皇帝为什么杀他?他要造反吗?”苏荃摇头道:“没有,他没造

反。皇帝忌他本事了得,生怕他造反。”韦小宝道:“幸亏我本事有限得紧,皇上什么都强

过我的,因此不会忌我。我只有一件事强过皇上,除此之外,什么都是万万不及。”

阿珂问道:“你那一件事强过皇帝了?”韦小宝道:“我有七个如花似玉的夫人,天下

再也找不出第八个这样美貌的女子来。皇上洪福齐天,我韦小宝是艳福齐天。咱君二人各齐

各的,各有所齐。”他厚了脸皮胡吹,七个夫人笑声不绝。

方怡笑道:“皇帝是洪福齐天,你是艳福大圣。”韦小宝道:“对,我是水帘洞里的美

猴王,率领一批猴婆子、猴子孙孙,过那逍遥自在的日子。”

正说笑间,舱外家人朗声说道:“启禀公爷,有客人求见。”丫环拿进四张拜帖。苏荃

接过来看了,轻声道:“客人是顾炎武、查继佐、黄黎洲、吕留良四位。”韦小宝道:“顾

先生他们,那是非见不可的。”吩咐家人在大船船舱中奉茶,当即换了衣衫,过去相见。

顾、查、黄三人当年在扬州为吴之荣所捕,险些性命不保,幸得韦小宝相救。那吕留良

却是初会,他身后跟着两个二十来的年轻人,是吕留良的儿子吕葆中、吕毅中。行礼相见

后,分宾主坐上,吕葆中、吕毅中站在父亲的背后。

顾炎武低声道:“韦香主,我们几个这次前来拜访,有一件大事相商。泗阳集上耳目众

多,言谈不便。可否请你吩咐将座舟驶出数里,泊于偏僻无人之处,然后再谈?”

顾炎武当年在河间府杀龟大会之中,曾被推为各路英雄的总军师,在江湖上声誉甚隆,

韦小宝对他一向佩服,当即答应,回去向苏荃等人说了。

苏荃道:“防人之心不可无。我们的座船跟着一起去,有什么事情,也好有个接应。”

韦小宝想到要跟着顾炎武等到“僻静无人之处”,心下有些惴惴,有七个夫人随后保

驾,就稳妥多了,连声叫好,吩咐船夫将两艘船向南驶去,说是要在运河中风景清雅的所在

饮酒赏月,韦公爷雅兴来时,说不定要做几首好诗,其余从舟仍泊在泗阳集等候。

韦小宝回到大船中陪客。两舟南航七八里,眼见两岸平野空阔,皓月在天,四望无人,

韦小宝吩咐下锚停泊,叫大船上的舟子和侍从都到后舟中去,以免碍了韦公爷和六位才子的

诗兴。

待舟中更无旁人,顾炎武等这才再申谢当年相救的大德。韦小宝谦逊一番,跟着说起吴

六奇和陈近南先后遭害的经过,众人相对唏嘘不已。

顾炎武道:“江湖上流言纷纷,都说韦香主贪图富贵,戗师求荣。黄兄、查兄、和兄弟

几人,却知决计不确。想我们三人和韦香主素不相识,韦香主竟肯干冒奇险,杀了吴之荣那

厮,救得我们性命,以这般义薄云天的性情,怎能去杀害恩师?”

查继佐道:“我们听江湖上朋友说起此事的时候,总是竭力为韦香主分辩。他们却说,

鞑子皇帝圣旨中都要这样说,难道还有假的?可是韦香主身在曹营心在汉,种种作为也不能

跟外人明言。自来英雄豪杰,均须任劳任怨。以周公大圣大贤,尚有管蔡之流言,何况旁

人?韦香主也不必放在心上。”韦小宝听不懂他说什么周公管蔡,只有唯唯诺诺。

吕留良道:“韦香主苦心孤诣,谋干大事,原也不必在这时求天下人谅解。只要最后做

了惊逃诏地的大事业出来,大家自会明白先前是错怪了你。”

韦小宝心想:“我会有什么惊逃诏地的大事业做出来?啊哟,不好,他们又是来劝我行

刺皇上,怎么跟他们来个推三阻四、推五阻六才好?我得先把门给闩上了。”说道:“兄弟

本事是没有的,学问更加没有了,做出事来,总是两面不讨好。兄弟灰心的很,这次是告老

还乡,以后是什么事都不干了。”

吕毅中见他年纪比自己还小着几岁,居然说什么“告老还乡”,忍不住嗤的一声笑出

来。顾炎武等也都觉得好笑,相顾莞尔。

黄黎洲微笑道:“韦香主英雄年少,前程不可限量。无知之徒的一时误会,那也不必计

较。”韦小宝道:“这个较是要计一计的,黄先生,你做了一部好书,叫做明……明什么花

花绿绿的?”黄黎洲大为奇怪:“这人目不识丁,怎会知道我这部书?”说道:“是‘明夷

待访录’。”韦小宝道:“是了,是了。你这部书中,有很多是骂明朝皇帝的,是不是?”

黄黎洲等都吃了一惊,均想:“连这人都要知道了,只怕又是一场大大的文字狱。”

顾炎武道:“也不是骂皇帝。黄兄这部著作见解精辟,说明为君之道,该当如何?”

韦小宝道:“是啊。皇上这些日子中天逃诹黄先生的这部书,不住赞你做得好,括括

叫,说不定要请你去做状元,做宰相。”黄黎洲道:“韦香主取笑了,那有此事?”韦小宝

于是将康熙如何大赞“明夷待访录”一事说了,众人这才放心。黄黎洲道:“原来鞑子皇帝

倒也能分辨是非。”

韦小宝乘机说道:“是啊。小皇帝说,他虽然不是鸟生鱼汤,但跟明朝那些皇帝比较,

也不见得差劲了。说不定还好些。他做皇帝,天下百姓的日子,就过得比明朝的时候好。兄

弟没学问,没见识,也不知道他的这些话对不对。”

顾查黄吕四人你瞧瞧我,我瞧瞧你,想起了明朝各朝的皇帝,自开国的明太祖直至末代

的崇祯,若不是残忍暴虐,便是昏庸糊涂,有那一个及得上康熙?他四人是当代大儒,熟知

史事,不愿抹煞了良心说话,不由得都默默点头。

韦小宝道:“所以啊。皇帝是好的,天地会众兄弟也是好的。皇帝要我去灭了天地会,

我决计不干。天地会众兄弟要我去行刺皇帝,我也决计不干。结果两边都怪我,兄弟左思=

右想,决定要告老还乡了。”

顾炎武道:“韦香主,我们这次来,不是要你行刺皇帝。”韦小宝喜道:“那好得很,

只是不是行刺皇帝,别的事情兄弟义不容辞。不知四位老先生、两位小先生有什么吩咐?”

顾炎武推开船窗,向外眺望,但见四下里一片寂静,回过头来,说道:“我们来劝韦香

主自己做皇帝!”

乒乓一声,韦小宝手里的茶碗掉在地下,摔得粉碎,他大吃一惊,说道:“这……这不

是开玩笑吗?”

查继佐道:“决不是开玩笑。我们几人计议了几个月,都觉大明气数已尽,天下百姓已

不归心于前明。实在是前明的历朝皇帝把百姓杀得太苦,人人思之痛恨。可是鞑子占了我们

汉家江山,要天下汉人雉头结辫,改服夷狄衣冠,这口气总是咽不下去。韦香主手绾兵符,

又得鞑子皇帝信任,只要高举义旗,自立为帝,天下百姓一定望风景从。”

韦小宝兀自惊魂不定,连连摇手,道:“我……我没这个福分,也做不来皇帝。”

顾炎武道:“韦香主为人仗义,福泽更是深厚之极。环顾天下,若不你来做皇帝,汉人

之中更没有第二人有这个福气了。”

吕留良道:“我们汉人比满人多出百倍,一百人打他一个,那有不胜之理?当日吴三桂

起事,只因他是断送大明江山的大汉奸,天下汉人个个对他切齿痛恨,这才不能成功。韦香

主天与人归,最近平了罗刹,为中国立下不世奇功,声望之隆,如日中天。只要韦香主一点

头,我们便去联络江湖好汉,共图大事。”

韦小宝心中怦怦乱跳,他做梦也想不到竟有人来劝他做皇帝,呆了半晌,才道:“我是

小流氓出身,拿手的本事只是骂人赌钱,做了将军大官,别人心里已然不服,那里还能做皇

帝?这真命天子,是要天大福气的。我的八字不对,算命先生算过了,我要是做皇帝,那就

活不了三天。”

吕毅中听他胡说八道,又嗤的一声笑了出来。

查继佐道:“韦香主的八字是什么?我们去找一个高明的算命先生推算推算。”他知道

韦小宝无甚知识,要晓以大义,他只讲小义,不讲大义;要晓以大势,他也只明小势,不明

大势。但如买通一个算命先生,说他是真命天子,命中注定要坐龙庭,说不定他反而相信

了。

那知韦小宝道:“我的生辰八字,只有我娘知道,到了扬州,我这就去问去。”

众人知他言不由衷,只是推托。

吕留良道:“凡英雄豪杰多不拘细行。汉高祖豁达大度,韦香主更加随便得多。”他心

中是说:“你是小流氓出身,那也不要紧。汉高祖是大流氓出身,他骂人赌钱,比你还要胡

闹,可是终于成了汉朝的开国之王。”

韦小宝只是摇手,说道:“大家是好朋友,我跟你们说老实话。”一面说,一面摸摸自

己的脑袋,又道:“我这吃饭家伙,还想留下来吃***几十年饭。这家伙上面还生了一对

眼睛,要用来看戏看美女,生了一对耳朵,要用来听说书、听曲子。我如想做皇帝,这家伙

多半保不住,这一给砍下来,什么都是一塌糊涂了,再说,做皇帝也没什么开心。台湾打一

阵大风,他要发愁;云南有人造反,他又伤脑筋。做皇帝的差使又辛苦又不好玩,我是万万

不干的。”

顾炎武等面面相觑,心想这话本也不错,他既胸无大志,又不肯为国为民挺身而出,如

何说得他动。实是一件难事。

过了半晌,顾炎武道:“这件大事,一时之间倒也不易拿定主意……”

正说到这里,忽听得蹄声隐隐,有数十骑马沿着西巡河岸自北而来,夜深人静,听来加

倍清晰。

黄黎洲道:“深夜之中,怎么有大队人马?”吕留良道:“是巡夜的官兵?”查继佐摇

头道:“不会。官兵巡夜都是慢吞吞的,那会如此快马奔驰。莫非是江湖的豪客?”

说话之间,只听得东边岸上也有数十骑马奔来。运河河面不宽。苏荃和双儿跃上船头。

苏荃道:“相公,来人只怕不怀好意,大伙儿都坐在一起罢。”

韦小宝道:“好!顾先生他们都是老先生,看来不像是好色之徒。大家都进来罢,给他

们看看也不要紧的。”

顾炎武等心下都道:“胡说八道!”均觉不便和韦小宝的内眷相见,都走到了后梢。公

主、阿珂等七个人抱了儿女,入了前舱。

只听得东西两边河堤上响起嘘溜溜的竹哨之声,此应彼和。韦小宝喜道:“是天地会的

哨子。”两岸数十匹马驰到官船之侧,西岸有人长声叫道:“韦小宝出来!”

韦小宝低声骂道:“***,这般没上没下的,韦香主也不叫一声。”正要走向船头,

苏荃一把拉住,道:“且慢,待我问问清楚。”走到舱口,问道:那一路英雄好汉要找韦相

公?”向两岸望去,见马上乘客都是青布包头,手执兵刃。

西岸为首一人道:“我们是天地会的。”苏荃低声道:“天地会见面的切口怎么说?”

韦小宝走到舱口,朗声说道:“五人分开一首诗,身上洪英无人知。”

马上那人说道:“这是天地会的旧诗。自从韦小宝叛会降敌,害师求荣,会里的切口尽

数改了。韦小宝惊道:“你是谁?怎地说这等话?”那人道:“你便是韦小宝么?”韦小宝

料想抵赖不得,便道:“我是韦小宝。”那人道:“便跟你说了也不打紧。我是天地会宏化

堂座下,姓舒。”韦小宝道:“原来是舒大哥,这中间实有许多误会。贵堂李堂主是在附近

吗?”那姓舒的恨恨的道:“你罪恶滔天,李香主给你活活气死了。”

西岸众人大声叫道:“韦小宝叛会降敌,害师求荣,舒大哥不必跟他多说。今日咱们把

他碎尸万段,替陈总舵主和李香主报仇。”东岸众人一听,跟着也大声呼喊。

突然间呼的一声,有人掷了一块飞蝗石过来。韦小宝急忙缩入船舱,暗暗叫苦,心想:

“原来宏化堂的李堂主死了,这些兄弟不分青红皂白的动蛮,那便如何是好?”只听得船篷

上噼噼啪啪之声大作,两边暗器不住打到。总算官船停在运河中心,相距两岸均远,有些暗

器又打入了河中,就是打到了船篷上的,力道也已甚弱。

韦小宝道:“这是‘草船借箭’,我……我是鲁肃,只有吓得发抖的份儿。有那一个诸

葛……诸葛亮,快……快想个计策。”

顾炎武等人和船夫都在船梢,见暗器纷纷射到,都躲入了船舱。突然间火光闪动,几枝

火箭射上了船篷,船篷登时着火焚烧。

韦小宝叫道:“啊哟,乖乖不得了,火烧韦小宝。”

苏荃大声叫道:“顾炎武先生便在这里,你们不得无礼。”她想顾炎武先生在江湖上声

望甚隆,料想天地会人众不敢得罪了他。可是两岸人声嘈杂,她的叫声都给淹没了。

韦小宝道:“众位娘子,咱们一起来叫‘顾炎武先生在这里!’一、二、三!”

七个夫人跟着韦小宝齐声大叫:“顾炎武先生在这里!”

叫到第三遍,岸上人声慢慢静了下来,暗器也即停发。那姓舒的纵声问道:“顾炎武先

生在船上吗?”

顾炎武站到船头,拱手道:“兄弟顾炎武在此。”

那姓舒的“啊哟”一声,忙发令道:“会水的弟兄快跳下河去,拖船近岸。”只听得扑

通、扑通之声不绝,十余名会众跳入运河,将官船又推又拉的移到西岸。这时船夫上火势已

烧得甚旺。双儿拉着韦小宝抢先跳到岸上去,余人纷纷上岸。天地会会众手执兵刃,四下围

住。那姓舒的向顾炎武抱拳躬身,说道:“在下天地会宏化堂舒化龙,拜见顾先生。“顾炎

武拱手还礼。会中一名老者躬身道:“当年河间府杀龟大会,天下英雄推举顾先生为总军

师,在下曾见过顾先生一面。众兄弟可鲁莽了。还请恕罪。”

韦小宝笑道:“你们做事本来也太鲁莽。”那老者厉声道:“我是跟顾先生说,谁跟你

这小子说话?”一伸手,便往韦小宝胸口抓去。苏荃左手一格,反手擒拿,已扭住了他手

腕,借势一推,那老者站立不定,向外直摔出去。两名天地会的会众急忙抢上前扶住。

顾炎武叫道:“大家有话好说,别动武,别动武!”

这时官船舱内也已着火,火光照得岸上众人面目都要清清楚楚。苏荃心想自己和双儿武

功高强,要护丈夫突围当非难事,天地会会众要对付的只是韦小宝一人,只须他能脱身,这

些江湖汉子不会去为难妇女孩子,当下和双儿分别站韦小宝的左右,看定了三匹马,一待说

僵,立时便动手抢马。

顾炎武拉住舒化龙的手,说声“舒大哥,请借一步说话。”两人走了数丈。舒化龙听顾

炎武说了几句话,便大声招呼了六七人过去,看样子这一批人的首领,那被苏荃摔跌的老者

也在其内,余下四十余人仍是将韦小宝等团团围着。

韦小宝道:“我船里值钱的东西着实不少,你们一把火烧了,嘿嘿,宏化堂赔起上来,

可要破大财啦。”众人有的举刀威吓,有的出言咒骂。韦小宝也不理会,料想顾炎武必能向

舒化龙等说明真相。

果然舒化龙等宏化堂的首领听顾炎武解释后,才知其中原委甚多,韦小宝在朝廷做大

官,虽仍不为众人谅解,但总舵主陈近南既不是他所杀,心中的愤恨也都消了。

众人一起过来。舒化龙抱拳道:“韦香主,刚才之事,我们是误会了你,若不是顾先生

开导,大伙儿险些得罪。”

韦小宝笑道:“当真要得罪我,那也不容易罢。”说着斜身一闪,施展“神行百变”功

夫,左一冲,右一穿,两三个起落已在宏化堂众人包围圈外五六丈之遥,一跃上了一匹马的

马背。

舒化龙等等都吃了一惊,谁也想不到他轻身功夫竟然如此神妙莫测,这人武功这般高

强,难怪他小小年纪,便做了天地会青木堂的堂主,自来明师出高徒,总舵主的嫡传弟子,

果然非同小可。宏化堂那老者武功甚强,众兄弟素来佩服,却被苏荃一扭一推,全无招余

地,险些摔了个跟头,看来其余六个少妇个个都是高手,己方人数虽多,当真动手,只怕还

要闹个灰头土脸。

韦小宝笑道:“我这可要失陪了!”一提马缰,纵马便奔,但见他向西奔出十余丈,倏

地跃下马来,冲向西北,左穿右插,不知如何,竟又回了人圈,笑吟吟的站在当地,谁也没

看清他是怎么进来的。

天地会会众相顾骇然。舒化龙抱拳道:“韦香主武功了得,佩服,佩服。”

韦小宝抱拳笑道:“献丑,献丑。”

舒化龙道:“顾先生适才言道,韦香主身在曹营心在汉,要干一件惊逃诏地的大事,为

天下汉人扬眉吐气。韦香主当真举事的时候,我们宏化堂的兄弟虽然没什么本事,但只要韦

香主有什么差遣,赴汤蹈火,在所不辞。”韦小宝道:“是,是。”

舒化龙见他神色间淡淡的,突然右手伸出食指,噗的一声,插入了自己的左眼,登时鲜

血长流,众人齐声惊呼。

韦小宝、顾炎武等都惊问:“舒大哥,你……你这是干什么?”

舒化龙昂首道:“兄弟冒犯了韦香主,犯了本会‘不敬长上’的戒条,本该戳瞎了这对

招子,惩戒我有眼无珠。可是兄弟要留下另一只眼睛,来瞧瞧韦香主到底怎样干涉;这番惊

逃诏地的大事。”

那老者森然道:“倘若顾先生和大伙儿都要受了骗,韦香主只说不做,始终贪图富贵,

做他的大官,那便怎样?”舒化龙道:“那韦香主也只好挖出自己的眼珠子,来赔给我就

是。”左手一挥,众人纷纷退开,上马而去。

那老者回头叫道:“韦香主,你回家去问你娘,你老子是汉人还是满人。为人不可忘了

自己的祖宗。”竹哨声响起,东岸群豪也纵马向南。片刻之间,两岸人马退得干干净净,河

中那艘官船兀自燃烧未熄。

顾炎武叹道:“这些兄弟们,对韦香主还有见疑之意。他们是草莽豪杰,说话行事不免

粗野,可是一番忠义之心,却也令人起敬。韦香主,我们要说的话,都已说完了,只盼你别

忘了是大汉的子孙。咱们就此别过,后会有期。”说着拱了拱手,和黄、查、吕诸人作别而

去。

韦小宝惘然站在河岸,秋风吹来,颇有凉意,官船上火势渐小,偶然发出些爆裂之声,

火头旺了一阵,又小了下去。他喃喃自语:“怎么办?怎么办?”

苏荃道:“好在还有一艘船,咱们先泗阳集,慢慢儿的从长计议。”

韦小宝道:“那老头儿叫我回家问问我娘,我老子是汉人还是满人,嘿嘿,这话倒也不

错。”

苏荃劝道:“这种粗人的胡言,何必放在心上?咱们上船罢。”

韦小宝站着不动,心中一片混乱,低下头来见到地下几滴血迹,是舒化龙自坏左眼时流

下来的,突然大叫:“老子不干了,老子不干了!”

七个夫人都吓了一跳韦双双在母亲怀中本已睡熟,给他这么大声呼叫,一惊而醒,哭了

起来。

韦小宝大声道:“皇帝逼我去打天地会,天地会逼我去打皇帝。老子脚踏两头船,两面

不讨好。一边要砍我的脑筋,一边要挖我眼珠子。一个人有几颗脑筋,几双眼睛?你来砍,

我来挖,老子自己还有得剩么?不干了,老子说什么也不干了!”

苏荃见他自己神情失常,软语劝道:“在朝里做官,整日价提心吊胆,没什么好玩。天

地会的香主也没什么好当的。你决心不干,那是再好不过。”

韦小宝喜道:“你们也都要劝我不干了?”苏荃、方怡、阿珂、曾柔、沐剑屏、双儿六

人一齐点头,只有建宁公主道:“你还只做到公爵,怎么就想不做官了?总得封了王,做了

首辅大学士,出将入相,那才好告老啊。再说,你这时要辞官,皇帝哥哥也一定不准。”

韦小宝怒道:“我一不做官,就不受皇帝管。他不过是我大舅子,***,谁再罗里罗

嗦,我连这大舅子也不要了。”

不要皇帝做大舅子,就是不要公主做老婆,公主吓得那敢再说。

韦小宝见七个夫人更无异言,登时兴高采烈,说道:“宏化堂烧了我的座船,当真烧得

好、烧得妙、烧得刮刮叫。咱们悄悄躲了起来,地方官申报朝廷,定是说我给匪人烧死了,

我这大舅子从此就再也不会来找我。”苏荃等一起鼓掌,只有公主默然不语。

当下八人商议定当。韦小宝、公主、双儿三人改了装束,前赴淮阴客店等候。苏荃率领

同方怡、阿珂、沐剑屏、曾柔四人,回去泗阳集余船中携取金银细软、各项要物,然后散布

谣言,说道韦公爷的官船黑夜中遇到股匪袭击,船毁人亡。但那几名船夫见到韦小宝没死,

大是后患,依苏荃说,就此杀人灭口,弃尸河边,那就更加像了几分。沐剑屏心中不忍,坚

持不可杀害无辜。

苏荃道:“好,剑屏妹子良心好,老天爷保佑你多生几个胖儿子。小宝,我提剑杀你,

你逃到树林之中,大声呼叫,假装给我杀了。”

韦小宝笑道:“你这泼婆娘,想谋杀亲夫么?”高声大叫:“杀人哪,杀人哪!”拔足

飞奔,兜了几个圈子,逃向树林。苏荃提剑赶入林中。

只听得韦小宝大叫:“救命,救命!救……”叫了这个‘救’字,倏然更无声息。沐剑

屏明知是假,但听韦小宝叫得凄厉,不禁心中怦怦乱跳,低声问道:“双儿妹子,是……是

假的,是不是?”

双儿道:“别怕,自……自然是假的。”可是她自己也情不自禁的害怕。

只见苏荃从林中提剑出来,叫道:“把众船夫都杀了。”

众船夫一直蹲在岸边,见到天地会放火烧船、苏荃行凶杀了韦公爷,早已在簌簌发抖,

见到苏荃提剑来杀,当即四散没命价奔逃,顷刻间走得无影无踪。

双儿挂念韦小宝,飞步奔入林中,只见躺在地下,一动也不动。双儿这一下吓得魂不附

体,心想怎么真的将他杀死了,扑将过去,叫道:“相公,相公!”只见韦小宝身子僵直,

心中更慌,忙伸手去扶。韦小宝突然张开双臂,一把将她紧紧搂住,叫道:“大功告成,亲

个子邬!”

夫妻八人依计而行,取了财物,改装到了扬州,接了母亲后,一家人同去云南,自此隐

姓埋名,在大理城过那逍遥自在的日子。

韦小宝闲居无聊之际,想起雅克萨城鹿鼎山下尚有巨大宝藏未曾发掘,自觉富甲天下,

心满意足,只是念着康熙的交情,才不忍去断他龙脉。

康熙熟知韦小宝的性格本事,料想他决不致轻易为匪人所害,何况又寻不见尸首,此后

不断派人明查暗访,迄无结果。

后世史家记述康熙六次下江南,主旨在视察黄河河工。但为什么他以前从来不到江南,

韦小宝一失踪,当年就下江南?巡视河工,何须直到杭州?何以每次均在扬州停留甚久?又

何以每次均派大批御前侍卫前往扬州各处妓院、赌场、茶馆、酒店查问韦小宝其人?查问不

得要领,何以郁郁不乐?后人考证,“红楼梦”作者曹雪芹之祖父曹寅,原为御前侍卫,曾

为韦小宝的部属,后被康熙派为苏州织造,命其长驻江南繁华之地,就近寻访韦小宝云。

那日韦小宝到了扬州,带了夫人儿女,去丽春院见娘。母子相见,自是不胜之喜。韦春

芳见七个媳妇个个如花似玉,心想:“小宝这小贼挑女人的眼力倒不错,他来开院子,一定

发大财。”

韦小宝将母亲拉入房中,问道:“我的老子倒底是谁?”韦春芳瞪眼道:“我怎么知

道?”韦小宝皱眉道:“你肚子里有我之前,接过什么客人?”韦春芳道:“那时你娘我标

致得很,每天有好几个客人,我怎么记得这许多?”

韦小宝道:“这些客人都是汉人罢?”韦春芳道:“汉人自然有,满洲官也有,还有蒙

古的武官呢。”

韦小宝道:“外国鬼子没有罢?”韦春芳怒道:“你当你妈是烂婊子吗?连外国鬼子也

接?辣块妈妈,罗刹鬼、红毛鬼子到丽春院来,老娘用大扫帚拍了出去。”韦小宝这才放

心,道:“那很好!”韦春芳抬起了头,回忆往事,道:“那时候有个回子,常来找我,他

相貌很俊,我心里常说,我家小宝的鼻子得好,有点儿像他。”韦小宝道:“汉满蒙回都

有,有没有西藏人?”

韦春芳大是得意,道:“怎么没有?那个西藏喇嘛,上床前一定要念经,一面念经,眼

珠子就骨溜溜的瞧着我。你一双眼睛贼忒嘻嘻的,真像那个喇嘛!”

(鹿鼎记全书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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