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第十一回 春辞小院离离影 夜受轻衫漠漠香
小郡主格的一笑,掀被下床,笑道:“我穴道早解开了,等了你好久,你怎么到这时候才回来?”韦小宝奇道:“谁给你解开穴道的?”小郡主道:“给点了穴道,过得六七个时
辰,不用解也自然通了。我扶你上床,我可得走了。”韦小宝大急,叫道:“不行,不行。
你脸上伤痕没好。须得再给你搽药,才好得全。”小郡主嘻嘻一笑,说道:“你这人真坏,
说话老骗人。你几时在我脸上刻花了?倒害得我担心了半天。”韦小宝问道:“你怎么知
道?”小郡主道:“我早下床来照过镜子,脸上什么也没有。”
韦小宝见她脸上光洁白腻,涂着的豆泥、莲蓉等物早洗了个干净,好生后悔:“我这么
莽撞,也没先瞧她的脸,倘若见到她洗过了脸,说什么也不会着了她道儿。”
说道:“你搽了我的灵丹妙药,自然好了。否则我为什么巴巴的又去给你买珍珠?我直
跑遍了北京城所有的珠宝店,才给你买到这两串好珍珠。我还买了一对挺好看的玩意儿给
你。”
小郡主忙问:“是什么玩意儿?”韦小宝道:“你解开我穴道,我就拿给你。”小郡主
道:“好!”正要伸手去给他解开穴道,忽见他眼珠转个不停,心念一动,笑道:“险些儿
又上了你的当。解开你穴道,你又不许我走啦。”韦小宝忙道:“不会的,不会的。大丈夫
一言既出,那个马难追。”小郡主道:“驷马难追!什么叫那个马难追?”韦小宝道:“那
个马比驷马跑得还要快,那个马都追不上,驷马自然更加追不上了。”
小郡主不知“那个马”是什么马,将信将疑,道:“那个马难追,倒是第一次听见。”
韦小宝道:“那你就学了这个乖。这玩意儿有趣的紧呢,一只公的,一只母的。”小郡主问
道:“是小白兔吗?”韦小宝摇头道:“不是,比小白兔可好玩十倍。”小郡主道:“是金
鱼吗?”韦小宝大摇其头,道:“金鱼有什么好玩?这比金鱼要好玩一百倍。
”小郡主又猜了几样玩物,都没猜中,道:“快拿出来!到底是什么东西?”
韦小宝要诱她解开穴道,说道:“你一解开我穴道,我即刻便拿给你看。
”小郡主摇头道:“不行。我即刻得走,哥哥不见了我,一定心焦得很呢。”韦小宝
道:“你穴道早解开了,为什么不走,却要等我回来?”小郡主道:“你好心给我买珍珠,
我总得谢谢你,向你告别一声。不声不响的走了,不是太对不起人吗?”
韦小宝肚里暗笑:“原来这小娘是个小傻瓜,沐王府的人木头木脑,果然没姓错了这个
姓。”说道:“是啊,我担心你一个人在这里害怕,在街上拼命的跑,只想早些买了珍珠,
可是一家一家珠宝店瞧过去,就是没合意的,心中一急,连摔了几个跟头。”
小郡主轻呼一声:“啊哟!可摔痛了没有?”韦小宝愁眉苦脸的道:“这一摔下去,刚
好胸口撞在一块大石头上,痛得我死去活来。”小郡主道:“现下好些没有?”韦小宝哼哼
唧唧的道:“这上撞伤势不轻,越来越痛了。你……你……你点了我穴道,不肯解开,我
这……这……这一口气……提……提……不上来……我……我……”越说声音越低,突然双
眼上翻,眼中露出来的全是眼白,便如晕去了一般,跟着凝住呼吸。
小郡主伸手一探他鼻息,果然没了气,大吃一惊,“啊”的一声,全身发抖,颤声问
道:“你怎么会死了?”韦小宝断断续续的道:“你……点错……点错了我的穴道……点了
我……我的……死……死穴。”
小郡主急道:“不会的,不会的。师父教的点穴法子,决不会错。我明明点了你的‘灵
墟’与‘步廊’两穴,还有‘天池穴’。”韦小宝:“你……你慌慌张张的,点……点错
了。啊哟,我全身气血翻涌,经脉倒转,天下大乱,走……走火入……入……”
小郡主道:“是走火入魔罢?”韦小宝道:“正是,走火入魔。啊哟,你怎么这样胡
涂?点穴功夫没练得到家,就在我身上乱七八糟的瞎点?你点的不是什么‘天池’,什么
‘步廊’,都点了死穴,死得十拿九稳的死穴!”他不懂穴道名称,否则早就举了几个死穴
出来。
小郡主年纪幼小,功夫自然没练得到家。点穴功夫原本艰难繁复,人身大穴数百,相去
只是数分,慌慌忙忙之中点错了也属寻常,但她曾得明师指点,这三下认穴极准,劲力虽然
不足,穴位却丝毫无错,可是新学乍用,究竟没多大自信,韦小宝又愁眉苦脸,装得极象,
她以为真的点错了死穴,急道:“莫非……莫非我点了你的‘膻中穴’么?”
韦小宝道:“正是,正是‘膻中穴’,你也不用难过,你……你……不是故意的,我死
之后,决不怪你。阎……阎罗王问起,我决不说是你点死我的……我说我自己不小心,手指
头在自己身上一点,就点死了。”
小郡主听他答允在阎罗王面前为自己隐瞒,又是感激,又是过意不去,忙道:“快……
快把穴道解了再说,或许还有救。”忙伸手在他胸口、腋下推拿。她点穴的劲力不强,只推
拿得几下,韦小宝已能活动。他呻吟了几下,说道:“唉,已点了死穴,救不活了!”
小郡主急道:“或许救得活的。我不小心点错了,真……真对不起。”
韦小宝道:“我知道你是好人。我死之后,在阴世里保佑你,从早到晚,鬼魂总是跟在
你身旁。”
小郡主尖叫一声,问道:“你鬼魂老是跟在我身旁?”韦小宝道:“你别害怕,我的鬼
魂不会害你的。不过有个规矩,谁杀死了我,我的鬼魂就总是跟着谁。”
小郡主越想越惊,说道:“我不是故意要杀死你的。”
韦小宝叹了口气,问道:“小姑娘,你叫什么名字啊?”小郡主退了一步,道:“你问
来干什么?”脸上满是惊异之色,又道:“你要到阴世里告我,是不是?我不跟你说。
”韦小宝摇头道:“我不会告你的。”小郡主道:“那你问我名字干什么?”
韦小宝道:“我知道了你名字,好在阴世保佑你啊。阴间鬼朋鬼友很多,我叫大家齐心
合力的来保佑你,你不论走到那里,几千几百个鬼魂都跟着你。”
小郡主吓得大叫一声,忙道:“不,不要!别跟着我。”韦小宝道:“那么就单是我一
个人的鬼魂跟着你行不行?”小郡主迟疑片刻,道:“你……你如不吓我,那么……那么还
不要紧。”韦小宝道:“我当然不吓你。你白天坐着,我的鬼魂给你赶苍蝇,晚上睡着,我
的鬼魂给你赶蚊子。你闷得慌,我的鬼魂托梦给你,讲很好听很好听的故事给你听。”
小郡主道:“你为什么待我这么好?”幽幽叹了口气,道:“你不死就好了。”
韦小宝道:“有一件你答应过我的事,你没办到,唉,我死不瞑目。”小郡主道:“什
么事?我答应过你什么?”韦小宝道:“你答应过叫我三声好哥哥,我在临死之前听到你叫
了,那就死得眼闭了。”
小郡主出生于世袭黔国公的王府,父母兄长都对她十分宠爱,虽然她出世之时已然国破
家亡,但世臣家将、奴婢仆役,还是对这位金枝玉叶的郡主爱护得无微不至,一生之中,从
未有人骗过她、吓过她。出世以来所听到的言语,可说没半句假话,因此对韦小宝的胡说八
道,初时也都信以为真,待见他越说越精神,说到要叫他三声好哥哥时,眼中闪烁着狡狯的
光芒。她只不过天真良善,毕竟不是傻子,知道韦小宝在逗弄自己,退了一步,说道:“你
骗人,你不会死的。”
韦小宝哈哈大笑,说道:“就算暂且不死,过几天总要死的。”小郡主道:“过几天也
不会死。”韦小宝道:“就算过几天不死,将来总是要死的。你不叫我这三声好哥哥,我的
鬼魂就天天跟着你,不住的叫:‘好──妹──妹,好──妹──妹!’”他紧逼了喉咙,
声音拖得长长的,当真阴风惨惨,十分可怖,又伸长舌头,装作吊死鬼模样。
小郡主“啊”的一声,回身便冲出房去。
韦小宝追将出来,见她伸手去拔门闩,忙拦腰一把抱住,说道:“走不得,外面恶鬼很
多。”小郡主急道:“放开手,我要回家去。”韦小宝道:“走不出去的。”
小郡主右手切了下去,斩他右腕。
韦小宝手掌翻转,反拿她小臂。小郡主手肘后撤,左手握拳往韦小宝头顶击下。韦小宝
身子后缩,避过了这一拳,却已抱住了她小腿。小郡主一招“虎尾剪”,左掌斜削下去,韦
小宝没能避开,拍的一声,打中他肩头,他用力拉扯,小郡主站立不定,摔倒在地。
韦小宝赶上去要将她揪住,小郡主“鸳鸯连环腿”飞出,直踢面门。韦小宝一个打滚,
又已扭住了她左臂。小郡主拳脚功夫曾得明师传授,远比韦小宝所学为精,两人倘若当真比
武,韦小宝决不是她对手。但二人此刻只是在地下扭打,一个想逃,一个扭住她不放。
这等扭扑摔交的功夫,韦小宝却经过长期习练,和康熙比武较量,几达一年。海老公传
他的武功虽然半真半假,他又练得马虎,这近身搏击的擒拿,他毕竟还有几下子。几个回合
下来,韦小宝胸口虽吃了两拳,却已抓住了小郡主右臂,拗了转来,笑问:“投不投降?”
小郡主道:“不投降!”韦小宝抬起右膝,跪在她背上,又问:“投不投降?”小郡主
仍道:“不投降!”韦小宝手上加劲,将她反在背后的手臂一抬。小郡主“啊”的一声,哭
了出来。
韦小宝和康熙比武摔交,两人不论痛得如何厉害,从不示弱,更无哭泣之事,只不过一
到给对方制住,无法反抗,便叫“投降”,算是输了一个回合,重新比过。不料小郡主的作
风与康熙全然不同,一输便哭。韦小宝道:“呸!没用的小丫头!”放开了她。
便在此时,忽听得窗格上喀的一声响,韦小宝低声道:“啊哟!有鬼!”
小郡主大吃一惊,反手过来,抱住了他。
只听得窗格上又是一响,窗子轧轧轧的推开,这一来,连韦小宝也是大吃一惊,颤声
道:“真的有鬼!”小郡主向前一扑,钻入了床上的被窝中,全身发抖。
窗子缓缓推开,有人阴森森的叫道:“小桂子,小桂子!”
韦小宝初时只道是海老公的鬼魂前来索命,但听这呼声是女子口音,颤声道:“是个女
鬼!”连退几步,双腿酸软,坐倒在床沿上。
突然一阵劲风吹了进来,房中烛火便熄,眼前一花,房中已多了一人。那女鬼阴森森的
又叫:“小桂子,小桂子!阎王爷叫我去。阎王爷说你害死了海老公!”韦小宝只吓得魂飞
魄散,想说:“海老公不是我害死的。”但张口结舌,那里说得出话来?只听那女鬼又尖声
叫道:“阎王爷要捉你去,上刀山,下油锅!小桂子,今天你逃不了啦!”
韦小宝听了这几句话,猛地发觉:“是太后,不是女鬼!”但心中的害怕丝毫不灭,心
道:“若是女鬼,或许还捉我不去,太后却非杀了我灭口不可。”自从他得知太后的机密,
起初常担心她会杀了自己灭口,但一直没动静,时日一久,这番担心也就渐渐淡了,只道太
后信了自己,以为自己果真没听到海天富那番话;又或许以为自己即使听到了,也决计不敢
泄漏,再升了自己管御膳房,自己感激之下,一切太平无事。
他那里知道,太后之所以迟迟不下手,只因那日与海老公动手,内伤受得极重,又见海
老公重重一脚竟然踢不死韦小宝,只道这小孩内功修为也颇了得,自己若不全愈,功力不
复,便不敢贸然行事。这等杀人灭口之事,不能假手于旁人,必须亲自下手。否则的话,这
小孩临死之际说了几句话出来,岂非坏了大事?这件事牵涉太大,别说韦小宝只是个微不足
道的小太监。纵然是后妃太子、将军大臣,只要可能与闻这件大秘密的,有一百个便杀一
百,一千个便杀一千。
她已等待甚久,其时功力犹未复原,但想多耽搁一日,便多一分泄漏的危险,到这一晚
实在不愿再等,决定下手,来到韦小宝屋外,推开窗子时听得韦小宝说“有鬼”,便索性假
装是鬼。她不知床上尚有一人,慢慢凝聚劲力,提起右手,一步步走向床前。
韦小宝知难抗拒,身子一缩,钻入被窝。太后挥掌拍下,波的一声响,同时击中了韦小
宝与小郡主,幸好隔着厚厚一层棉被,劲力已消去了大半。
太后提起手掌,第二掌又再击下,这次运力更强,手掌刚与棉被相触,猛觉掌心中一阵
剧痛,已为利器所伤,大叫一声,向后跃开。
只听得窗外有三四人齐声大呼:“有刺客,有刺客!”太后大吃一惊:“怎地有人知道
了?”她亲手来杀一个小太监,决不能让人见到,手掌又痛得厉害,不暇察看韦小宝是否已
死,双足一点,从窗中倒纵跃出。尚未落地,背后已有人双双袭到,太后双掌向后挥出,使
一招“后顾无忧”,左掌右掌同时击中二人胸口。那二人直摔了出去。
只听得锣声镗镗响起,片刻间四下里都响起锣声。远处有人叫道:“右卫第一队、第二
队保护皇上,右卫第三队保卫太后。”跟着东首假山后有人叫道:“这边有刺客!”
太后知道这些都是宫中侍卫,当下缩身躲在花丛之侧,掌心的疼痛一阵阵更加厉害了,
只见影影绰绰的有七八堆人在互相厮杀,兵刃不断碰撞,心想:“原来宫中当真来了刺客,
是海老公的朋友,还是鳌拜的旧部?”但听得远处传令之声不绝,黑暗中火把和孔明灯上的
灯火之光,四面八方也聚将拢来。太后眼见如再不走,稍迟片刻,便难以脱身,矮着身子从
花丛后跃出,急往慈宁宫奔去。
只奔得数丈,迎面一人扑到,手中一对钢锥向太后面门疾刺,喝道:“大胆反贼,竟敢
到宫中捣乱。”太后微微斜身,右掌虚引,左掌向他肩头拍出。那人沉肩避开,左手钢锥反
挑。太后向左一闪,右掌反拍,霎时之间,二人已拆了数招。那人口中吆喝:“好反贼,原
来是个婆娘。”太后见个侍卫武艺不低,自己虽可收拾得下,但总得再拆上十来招,只怕其
余侍卫赶来,情急之下,叫道:“我是太后。”那侍卫一惊,住手问道:“什么?”太后
道:“大胆奴才,你敢冒犯太后?”那人微一迟疑,太后双掌齐出,砰的一声,正击在他胸
口。那侍卫立时毙命。太后提气跃出,闪入了花丛。
韦小宝钻入被窝,给太后一掌击在腰间,登时几乎窒息,危急间拔出靴桶中的匕首,在
被窝中竖立而向上,被窝便高了起来。太后第二掌向被窝隆起处击落,那匕首锋锐无比,太
后这一掌劲道又是极度大,匕首之尖立时穿过棉被,刺入掌心,直通手背。
待得太后从窗子中跃出,韦小宝掀起棉被一角,只听得屋外人声杂乱,他当时第一个念
头是:“太后派人来捉拿我了。”从床上一跃下地,掀开棉被,说道:“咱们快逃!”
小郡主哭道:“痛……痛死我啦!”原来太后第一掌的掌力既打中了韦小宝后腰,又打
中了小郡主的左腿,小郡主受力较多,左腿小腿骨竟被击断。
韦小宝道:“怎么啦!”一把抓住她颈口衣服,道:“快逃,快逃!”将她拉下床来。
小郡主右足先落地,只觉左腿剧痛难当,身子一侧,滚倒在地,哭道:“我的……我的腿断
啦。”韦小宝情急之下,骂了出来:“小娘皮,迟不断,早不断……”心想老子自己逃命要
紧,别说你一条腿断了,就是四条腿、八条腿都断成十七八段,老子也不放在心上,转身抢
到窗口,向外张望,只盼外面没人就此跃出。
一望之下,只见太后双掌向后挥出,跟着两人飞了起来,重重摔在地下,一人正好摔在
他窗下,朦朦胧胧间见到这人穿着侍卫的服色,心下大奇:“太后为甚么打宫中侍卫?”见
太后闪身躲向花丛,又见数丈之外有六七人叫道:“拿刺客,拿刺客!”韦小宝又惊又喜:
“原来真的来了刺客,却不是来拿我。”凝目望去,见太后又在和一名侍卫相斗。那侍卫使
一对钢锥,虽和他窗口相距已远,仍可见到钢锥上白光闪动。斗得一会,太后又将那侍卫打
死,飞身在黑暗中隐没。
韦小宝回头向小郡主瞧去,见她坐在地下,轻声呻吟,他既知自己并无危险,心情立时
大佳,走到她身前,低声道:“痛得很厉害吗?外边有人要来捉你,快别作声。”
小郡主吓得不敢再响,忽听得外面有人叫道:“黑脚狗牙齿厉害,上点苍山罢!”
小郡主“咦”的一声,道:“是我们的人。”韦小宝奇道:“是你的朋友?你怎么知
道?”
小郡主道:“他们说是地我们沐王府的暗语,快……快……扶我去瞧瞧。”韦小宝道:
“他们来皇宫救你,是不是?”小郡主道:“我不知道,这里是皇宫吗?”韦小宝不答,心
想:“他们如知道小丫头在这里,冲进来救人,老子双拳难敌四手。”一伸手,牢牢按住她
嘴巴,低声恐吓:“千万不可出声,给人一发觉,连你另一条腿也打断了,我可舍不得!”
只听外面有人“啊啊”大叫,又有人欢呼道:“杀了两个刺客!”有人叫道:“刺客向
东逃了,大夥儿快追!”人声渐渐远去。韦小宝放开了手,道:“你的朋友逃走啦!”
小郡主道:“不是逃走!他们说上‘点苍上’,暂时退一退的意思。”韦小宝道:“黑
脚狗是什么东西?”小郡主道:“黑脚狗就是宫里的武士。”
远处人声隐隐,传令之声不绝,显然宫中正在围捕刺客。
忽听得窗下有人呻吟了两声,却是女子的声音。韦小宝道:“有个刺客还没死,我去戳
她两刀!”宫中侍卫均是男子,这呻吟的自然是刺客了。
小郡主道:“不……不要杀,或许是我们府里的。”扶着韦小宝的肩头,站了起来,右
足单脚着地,几下跳跃,到了窗口,只见窗下有两个人,问道:“是天南地北的……”
韦小宝一伸手,又按住了她嘴,窗下一个女子道:“孔雀明王座下,你……你是小郡
主?”
韦小宝心想这女子已发现了小郡主的踪迹,祸事不小,提起匕首,便欲掷下,突然间右
腕一紧,已被小郡主握住,跟着胁下一痛,按住她嘴巴的手也不由自主的松开了。
小郡主问道:“是师姊么?”窗下那女子道:“是我。你……你在这里干什么?”
韦小宝接口道:“你***,你在这里干什么?”小郡主道:“你……你别骂她,她是
我师姊。师姊,你受了伤吗?你……你快想法子救救我师姊。师姊待我最好的。”她这几句
话分别对二人而说。窗下那女子呻吟了一声,道:“我不要这小子救。谅他也没救我的本
事。”
韦小宝用力一挣,小郡主便松了手。韦小宝骂道:“臭小娘!你说我没救你的本事?你
这种第九流武功的小丫头,哼,老子只要伸一根小指头儿,随手便救你妈的二三十个、七八
十个。”这时远处又响起了“捉刺客、捉刺客”的声音。小郡主大急,忙道:“你快救我师
姊,我……我叫你三声好……好……哥哥,好哥哥,好哥哥。”这三个字,本来她说什么也
不肯叫,这时为了求他救人,竟尔连叫三声。
韦小宝大乐,说道:“好妹子,你要好哥哥做什么?”小郡主满脸羞得通红,低声道:
“求你救救我师姊。”窗下那女子的语气却十分倔强,道:“别求他,这小子自身难保,连
自己也救不了自己。”韦小宝道:“哼,瞧在我好妹子份上,我偏要救你。好妹子,咱们说
过了话,不许抵赖,你要我救你师姊,以后可不得改口,永远得叫我好哥哥。
”小郡主道:“叫你什么都成。好叔叔、好伯伯、好公公!”韦小宝道:“我只做好哥
哥。叫我‘公公’的人,还怕少了。”小郡主道:“是了,我永远……永远叫你好……
好……”
韦小宝道:“好什么?”小郡主道:“好……好哥哥!”说着在他背上轻轻一推。
韦小宝跳出窗去,只见一个身穿黑衣的女子蜷着身子斜倚于地,说道:“宫里侍卫就来
捉你去了,将你斩成肉酱,做肉包子吃。”那女子道:“希罕吗?自有人给我报仇。”
韦小宝道:“你这小丫头倒嘴硬。侍卫们先不杀你,把你衣服脱光了,大家……大家拿
你来做老婆。”那女子大怒道:“你快一刀将姑娘杀了。”韦小宝笑道:“我为什么杀你?
我也要将你衣服脱光了,拿你做老婆。”说着俯身去抱。那女子大急,挥掌打了他个耳光,
但她重伤之余,手上毫无劲力,打在脸上,便如是轻轻一拂。
韦小宝笑道:“你还没做我老婆,先给老公搔痒。”抱起她身子,从窗口送进房去。
小郡主大喜,上前将那女子接住,慢慢将她放到床上。
韦小宝正要跟着跃进房去,忽听得脚边有人低声说道:“桂……桂公公,这女子……这
女子是反贼……刺客,救……救她不得。”韦小宝大吃一惊,问道:“你……你是谁?”那
人道:“我……我是宫中……侍……卫……”韦小宝登时明白,他是适才给太后一掌打中的
侍卫,竟然未死,他躺在地下,动弹不得,说话又断断续续,受伤定然极重,心想:“我若
将这黑衣女子交了出去,自是一件功劳,但小郡主又怎么办?这件事败露出来,那可是大祸
一桩。”提起匕首,嗤的一刀,插入他胸口。那侍卫哼也没哼,立时毙命。
韦小宝道:“这可对不住了,倘若你刚才不开口,就不会送了性命,只不过我桂公公的
脑袋,在这脖子上就坐得不这么安稳了。”
又想:“左近只怕还有受伤的,说不得,只好一个个都杀了灭口。”他在周遭花丛假山
寻了一遍,地下共有五具尸首,三个是宫中侍卫,两个是外来刺客,都已气绝身死。韦小宝
抱起一个刺客的尸首,放在窗格上,头里脚外,跟着在尸首背后用匕首戳了几下。
小郡主惊道:“他……他是我们沐王府的人,死都死了,你怎么又杀他。
”
韦小宝哼了一声,道:“他死都死了,我就不能再杀他了。你倒杀死个死人给我瞧瞧!
要救你的臭小娘师姊,只好这样了。”
那女子躺在床上,说道:“你才臭!”韦小宝道:“你又没闻过,怎知我臭?”那女子
道:“这屋子里就有一股臭气。”韦小宝道:“本来很香,你进来之后才臭。
”
小郡主急道:“你两个又不相识,一见面就吵嘴,快别吵了。师姊,你怎么到这里来?
是……是来救我么?”那女子道:“我们不知道你在这里,大夥儿不见了你,到处找寻,找
不到……”说到这里,已是上气不接下气。韦小宝道:“没力气说话,就少说几句。”
那女子道:“我偏要说,你怎么样?”韦小宝道:“你有本事就说下去。人家小郡主多
么温柔斯文,那似你这般泼辣。”
小郡主忙道:“不,不,你不知道。我师姊是最好不过的。你别骂她,她就不会生你气
了。师姊,你什么地方受了伤?伤得重不重?”韦小宝道:“她武功不行,不自量力,到宫
里来现世,自然伤得极度重,我看活不了三个时辰,等不到天亮就会归天。”
小郡主道:“不会的。好……好哥……你快想法子,救救我师姊。”那女子怒道:“我
宁可死了,也不要他救。小郡主,这小子油腔滑调,人为什么叫他……叫他这个?”韦小宝
道:“叫我什么?”
那女子却不上当,道:“叫你小猴儿。”韦小宝道:“我是公猴儿,你就是母猴儿。”
跟女人拌嘴吵架,他在丽春院中久经习练,什么大阵大仗都经历过来的。那里会输给人了?
那女子听他出言粗俗无赖,便不再睬他,只是喘气。
韦小宝提起桌上烛台,说道:“咱们先瞧瞧她伤在那里。”那女子叫道:“别瞧我,别
瞧我!”韦小宝喝道:“别大声嚷嚷,你想人家捉了你去做老婆吗?拿近烛台一照,只见这
女子半边脸染满了鲜血,约莫十七八岁年纪,一张瓜子脸,容貌甚美,忍不住赞道:“原来
臭小娘是个美人儿。”小郡主道:“你别骂我师姊,她……她本来是个美人。
”
韦小宝道:“好!我更加蜚拿她做老婆不可。”好女子一惊,想挣扎起来打人,但身子
微微一抬,便“啊”的一声,摔在床上。
韦小宝于男女之事,在妓院中自然听得多了,浑不当作一回 事,但说“拿她做老婆”云
云,他年纪幼小,倒也从来没起过心,动过念,只是他生来恶作剧,见那女子听得自己一说
到要拿她做老婆,便大大着急,不禁甚是得意,笑道:“你不用性急,还没拜堂,怎能做得
夫妻?你当这里是丽春院么?说做夫妻做做。啊哟!你伤口流血,可弄脏了我床。”只见她
衣衫上鲜血不住渗出,伤势着实不轻。
忽听得一群人快步走近,有人叫道:“桂公公,桂公公,你没事吗?”
宫中侍卫击退刺客,派人保护了皇上、太后,和位份较高的嫔妃,便来保护有职司、有
权力的太监。韦小宝是皇帝跟前的红人,便有十几名侍卫抢着来讨好。
韦小宝低声向小郡主道:“上床去。”拉过被来将二人都盖住了,放下了帐子,叫道:
“你们快来,这里有刺客!”那女子大惊,但重伤之下,那里挣扎得起?小郡主急道:“你
别嚷,别叫人来捉我师姊。”韦小宝道:“她不肯做我老婆,那有什么客气?”
说话之间,十几名侍卫已奔到了窗前。一人叫道:“啊哟,这里有刺客。
”韦小宝笑道:“这家伙想爬进我房来,给老子几刀料理了。”众侍卫举起火把,果见
那人背上有几个伤口,衣上、窗上、地下都是血迹。一人道:“桂公公受惊了。”另一个
道:“桂公公受什么惊?桂公公武功了得,一举手便将刺客杀死,便再多来几个,一样的杀
了。”
众侍卫跟着讨好,大赞韦小宝了得,今晚又立了大功。
韦小宝笑道:“功劳也没什么,料理一两个刺客,也不费多大劲儿。要擒住‘满洲第一
勇士’鳌拜,就比较难些了。”众侍卫自然谀词如潮。
一名侍卫道:“施老六和熊老二殉职身亡,这批刺客当真凶恶之至。若不是桂公公,又
怎对付得了?”韦小宝道:“大家还是去保护皇上要紧,我这里没事。”一人道:“多总管
率领了二百多名兄弟,亲自守在皇上寝宫之前。刺客逃的逃,杀的杀,宫里已清静了。
”
韦小宝道:“殉职的侍卫,我明儿求皇上多赏赐些抚恤,大夥儿都辛苦了,皇上必有重
赏。”众人大喜一齐请安道谢。韦小宝心道:“又不用我花银子赏人,干么不多做做好
人?”说道:“众位的姓名,我记不大清楚了,请各位自报一遍。皇上倘若问起今晚奋勇出
力、立了大功之人,兄弟也好提上一提。”
众侍卫更是喜欢,心慌报上姓名。韦小宝记心极好,将十余人的姓名覆述了一遍,丝毫
没错,说道:“大夥儿再到各处巡巡,说不定黑暗隐僻的所在,还有刺客躲着,要是捉到了
活口,男的重重拷打,女的便剥光了衣衫做老婆。”众侍卫哈哈大笑,连称:“是,是!”
韦小宝道:“把尸首抬了去罢?”众侍卫答应了,抢着搬抬尸首,请安而去。
韦小宝关上窗子,转过身来,揭开棉被。小郡主笑道:“你这人真坏,可吓了我们一大
跳……啊哟……”只见被褥上都是鲜血,她师姊脸色惨白,呼吸微弱。韦小宝道:“她伤在
那里?快给她止血。”那女子道:“你……你走开,小郡主,我……我伤在胸口。”韦小宝
见她血流得极多,怕她伤重而死,不敢再逗,转过了头,说道:“伤口流血,有什么好看?
你道是西洋镜、万花筒么?小郡主,你有没有伤药?”小郡主道:“我没有啊。”韦小宝
道:“臭小娘身边有没有?”那女子道:“没有!你……你才是臭小娘。”
只听得衣衫簌簌之声,小郡主解开那女子衣衫,忽然惊叫:“啊哟!怎……怎么办?”
韦小宝回过头来,见那女子右乳之下有个两寸来长的伤口,鲜血兀自流个不住。小郡主手足
无措,哭道:“你……你……快救我师姊……”那女子又惊又羞,颤声道:“别……别让他
看。”韦小宝道:“呸!我才不希罕看。”眼见她血流不止,也不禁惊慌,四顾室中,要找
些棉花布片给她塞住伤口,一瞥眼,见到药钵中大半钵“莲蓉豆泥蜜糖珍珠糊”,喜道:
“我这灵丹妙药,很能止血。”捞起一大把,抹在她伤口上。
这蜜糊黏性甚重,黏住了伤口,血便止了。韦小宝将钵中的蜜糊都敷上了她伤口,自己
手指上也都是蜜糊,见她椒乳颤动,这小顽童恶作剧之念难以克制,顺手反手,便都抹在她
乳房上。那女子又羞又怒,叫道:“小……小郡主,快……快给我杀了他。”
小郡主解释:“师姊,他给你治伤呢!”
那女子气得险些晕去,苦于动弹不得。韦小宝道:“你快点了她的穴道,不许她乱说乱
动,否则流血不止,性命交关。”小郡主应道:“是!”点了那女子小腹、胁下、腿上几处
穴道,说道:“师姊,你别乱动!”这时她自己断腿处也是痛得不可开交,眼眶中泪水不住
滚来滚去。韦小宝道:“你也躺着别动。”记得幼时在扬州与小流氓打架,有人跌断手臂,
跌打医生用夹板将断臂夹住,敷以草药,当下拔出匕首,割下两条凳脚,夹在她断腿之侧,
牢牢用绳子缚紧,心想:“这伤药却到那里找去?”
一凝思间,已有了主意,向小郡主道:“你们躺在床上,千万不可出声。
”放下帐子,吹熄了烛火,拔闩出门。小郡主惊问:“你……你到那里去?”韦小宝
道:“去拿药治你的腿。”小郡主道:“你快些回来。”韦小宝道:“是了。”听小郡主说
话的语气,竟将自己当作了大靠山,不禁大是得意。他反手带上了门,一想不妥,又推门进
去,上了门闩,从窗中跃出,关上了窗子。这样一来,宫中除了太后、皇上,谁也不敢擅自
进他屋子。
他走得十几步,只觉后腰隐隐作痛,心想:“皇太后这老婊子下毒手打我,在宫中再耽
下去,老子迟早老命难保,还是尽早溜之大吉的为妙。”
他向有火光处走去,却是几名侍卫正在巡逻,一见到他,抢着迎了上来。
韦小宝问道:“宫里侍卫兄弟们有多少人受伤?”一人道:“回公公:有七八人重伤,
十四五人轻伤。”韦小宝道:“在那里治伤,带我去瞧瞧。”众侍卫齐道:“公公关心侍卫
兄弟,大夥儿没一个不感激。”便有两名侍卫领路,带着韦小宝到众侍卫驻守的宿卫值班
房。
二十来名受伤的侍卫躺在厅上,四名太医正忙着给众人治伤。
韦小宝上前慰问,不住夸奖众人,为了保护皇上,奋不顾身,英勇杀敌,一一询问伤者
姓名。众侍卫登时精神大振,似乎伤口也不怎么痛了。韦小宝问道:“这些反贼到底是那一
路的?是鳌拜那厮的手下吗?”一名侍卫道:“似乎是汉人。却不知捉到了活口没有?”
韦小宝询问众侍卫和刺客格斗的情形,眼中留神观看太医用药。众侍卫有的受了刀枪外
伤,有的受了拳掌内伤,又或是断骨挫伤。韦小宝道:“这些伤药,我身边都得备上一些,
倘若宫中侍卫兄弟们受了伤,来不及召请太医,我好先给大夥儿治治。哼,这些刺客穷凶极
恶,天大的胆子,今天没一网打尽,难保以后不会再来。”
几名侍卫都道:“桂公公体恤侍卫兄弟,真想得周到。”
韦小宝说道:“刚才我受三名刺客围攻,我杀了一名,另外两个家伙逃走了,可是我后
腰也给刺客重重打了一掌,这时兀自疼痛。”心道:“老婊子来行刺老子,难道不是刺客?
老子这一次可没说谎。”四名太医一听,忙放下众侍卫,一齐过来,解开他袍子察看,果见
后腰有老大一块乌青,忙调药给他外敷内服。
韦小宝叫太医将各种伤药都包了一大包,揣在怀里,问明了外敷内服的用法,再取了两
块敷伤用的夹板,又夸奖一阵,慰问一阵,这才离去。
他见识幼稚,说的话乱七八糟,殊不得体,夸奖慰问之中,夹着不少市井粗口。从侍卫
虽然出身宗室贵族,但大都是粗鲁武人,对于“奶奶,十八代祖宗”原就不如何看重,本来
给刺客打伤,自觉艺不如人,待见皇上最宠幸的桂公公也因与刺客格斗而受伤,沮丧之余,
忽蒙桂公公夸奖,那等于皇上传旨嘉勉,就算给他大骂一顿,心中也着实受用,何况是赞得
天花乱坠?这一番当真心花怒放,恨不得身上伤口再加长加阔几寸。
韦小宝回到自己屋子,先在窗外侧耳顷听,房中并无声息,低声道:“小郡主,是我回
来了。”他生怕贸然爬进窗去,给那女子砍上一刀,刺上一剑,怀中那几大包伤药可得自己
先用了。小郡主喜道:“嗯,我等了你好久啦。”韦小宝爬入房中,关上窗,点亮蜡烛,揭
开帐子,见两个少女并头而卧。那女子与他目光一触,立即闭上了眼,小郡主却睁着一双明
亮澄澈的眼睛,目光中露出欣慰之意。
韦小宝道:“小郡主,我给你敷伤药。”小郡主道:“不,先治我师姊。
请你将伤药给我,我替她敷。”韦小宝道:“什么你啊我的,叫也不叫一声。”小郡主
涩然一笑,问道:“你到底叫什么名字?我听他们叫你桂公公。”韦小宝道:“桂公公,是
他们叫的,你叫我什么?”小郡主微微闭眼,低声道:“我心里……心里可以叫你好……好
哥哥,嘴上老是叫着,这可不……不……好。”韦小宝道:“好,咱们通融一下,有人在旁
的时候,我叫你郡主,你叫我桂大哥。没胡人时,我叫你好妹子,你叫我好哥哥。”
小郡主还没答应,那女子睁眼道:“小郡主,肉麻死啦,他讨你便宜,别听他的。
”
韦小宝道:“哼,又不是要你叫,你多管什么闲事?你就叫我好哥哥,我还不要呢。”
小郡主问道:“那你要她叫你什么?”韦小宝道:“除非要她叫我好老公,亲亲老公。
”那女子脸上一红,随即现出鄙夷之色,说道:“你想做人家老公,来世投胎啦。
”小郡主道:“好啦,好啦,你丙个又不是前世冤家,怎地见面就吵?桂大哥,请你给
我伤药。”韦小宝道:“我先给你敷药。”揭开被子,卷起小郡主裤管,拆开用作夹板的凳
脚,将跌打伤药敷在小腿折骨之处,然后将取来的夹板夹住伤腿,紧紧缚住。小郡主连声道
谢,甚是诚恳。
韦小宝道:“我老婆叫什么名字?”小郡主一怔,道:“你老婆?”见韦小宝向那女子
一呶嘴,微笑道:“你就爱说笑,我师姊姓方,名叫……”那女子急道:“别跟他说。
”韦小宝听到她姓方,登时想起沐王府中的“刘白方苏”四大家将来,便道:“她姓
方,我当然知道。什么圣手居士苏冈,白氏双木白寒松、白寒枫,都是我的亲戚。”
小郡主和那女子听得他说到苏冈与白氏兄弟的名字,都大为惊奇。小郡主道:“怎……
怎么他们都是你的亲戚?”韦小宝道:“刘白方苏,四大家将,咱们自然是亲戚。”小郡主
更加诧异,道:“真想不到。”那女子道:“小郡主,别信他胡说。这小孩儿坏得很。
他不是我亲戚,有了这种亲戚才倒霉呢。”
韦小宝哈哈大笑,将伤药交给小郡主,俯嘴在她耳边低声道:“好妹子,你悄悄的跟我
说,她叫什么名字。”但两个少女并枕而卧,韦小宝说得虽轻,还是给那女子听见了,她急
道:“别说。”韦小宝笑道:“不说也可以,那我就要亲你一个嘴。先在这边脸上香一香,
再在那边香一香,然后亲一个嘴。你到底爱亲嘴呢,还是爱说名字?我猜你一定爱亲嘴。”
烛光下见那女子容色艳丽,衣衫单薄,鼻中闻到淡淡的一阵阵女儿体香,心中大乐,说道:
“原来你果然是香的,这可要好好的香上和香了。”
那女子无法动弹,给这惫懒小子气得鼻孔生烟,幸好他年纪幼小,适才听了众侍卫的言
语,又知他是个太监,只不过口头上顽皮胡闹,不会有什么真正非礼之行,倒也并不如何惊
惶,见他将嘴巴凑过来真要亲嘴,忙道:“好,好,说给这小鬼听罢!”
小郡主笑了笑,说道:“我师姊姓方,单名一个‘怡’字,‘心’字旁一个‘台’字的
‘怡’。”韦小宝根本不知道“怡”字怎生写法,点了点头,道:“嗯,这名字马马虎虎,
也不算很好,小郡主,你又叫什么名字?”小郡主道:“我叫沐剑屏,是屏风的屏,不是浮
萍的萍。”韦小宝自不知这两个字有什么区别,说道:“这名字比较好些,不过也不是第一
流的。”方怡道:“你的名字一定是第一流的了,尊姓大名,却又不知如何好法?”
韦小宝一怔,心想:“我的真姓名不能说,小桂子这名字似乎也没什么精采。”便道:
“我姓吾,在宫里做太监,大家叫我‘吾老公’。”方怡冷笑道:“吾老公,吾老公,这名
字倒挺……”说到这里,登时醒觉,原来上了他的大当,呸的一声,道:“瞎说!”
小郡主沐剑屏道:“你又骗人,我听得他们叫你桂公公,不是姓吾。”韦小宝道:“男
人就叫我桂公公,女人都叫我吾老公。”方怡道:“我知道你叫什么名字。”
韦小宝微微一惊,问道:“你怎么知道?”方怡道:“我知道你姓胡,名说,字八
道!”
韦小宝哈哈一笑,见方怡说一这一会子话,呼吸又急促起来,便道:“好妹子,你给她
敷药罢,别痛死了她。我吾老公就只这么一个老婆,这个老婆一死,第二个可娶不起了。”
沐剑屏道:“师姊说你胡说八道,果然不错。”放下帐子,揭开被给方怡敷药,问道:
“桂大哥,你先前敷的止血药怎么办?”韦小宝道:“血止住了没有?”沐剑屏道:“止住
了。”原来蜜糖一物颇具止血之效,黏性又强,黏住了伤口,竟然不再流血,至于莲蓉、豆
泥等物虽无药效,但堆在伤口之上,也有阻血外流之功。
韦小宝大喜,道:“我这灵丹妙药,灵得胜过菩萨的仙丹,你这可相信了罢。其中许多
珍珠粉末,涂在她的胸口,将来伤愈之后,她胸脯好看得不得了,有羞花闭月之貌,只可惜
只有我儿子才瞧得见。”沐剑屏嗤的一笑,道:“你真说得有趣。怎么只有你儿子才……”
韦小宝道:“她喂我儿子吃奶,我儿子自然瞧见了。”方怡呸的一声。
沐剑屏睁着圆圆的双眼,却不明白,方师姊为什么会喂他的儿子吃奶。
韦小宝道:“把这些止血灵药轻轻抹下,再敷上伤药。”沐剑屏答应道:“嗷!”
便在此时,忽听得门外有人走近,一人朗声说道:“桂公公,你睡了没有?”韦小宝
道:“睡了,是那一位?有事明天再说罢!”门外那人道:“下官瑞栋。”
韦小宝吃了一惊,道:“啊!是瑞副总管驾到,不知有……有什么事?”
瑞栋是御前侍卫的副总管,韦小宝平时和众侍卫闲谈,各人都赞这位瑞副总管武功甚是
了得,仅次于御前侍卫总管多隆,是侍卫队中一位极了不起的人物。他近年来常在外公干,
韦小宝却没见过。
瑞栋道:“下官有件急事,想跟公公商议。惊吵了桂公公安睡。”韦小宝沉思:“他半
夜三更的,来干什么?定是知道我屋里藏了刺客,前来搜查,那可如何是好?我如不开门,
看来他会硬闯。这两个小娘又都受了伤,逃也来不及了。只好随机应变,骗了他出去。
”瑞栋又道:“这件事干系重大,否则也不敢来打扰公公的清梦了。”
韦小宝道:“好,我来开门。”钻头入帐,低声道:“千万别作声。”
走到外房,带上了门,硬起头皮打开大门。只见门外站着一条大汉,身材魁梧,自己头
顶还不及到他项颈。瑞栋拱手道:“打扰了,公公勿怪。”
韦小宝道:“好说,好说。”仰头看他的脸色。只见他脸上既无笑容,亦无怒色,不知
他心意如何,问道:“瑞副总管有什么要紧事?”却不请他进屋。瑞栋道:“适才奉太后懿
旨,说今晚有刺客闯宫犯驾,大逆不道,命我向桂公公查问明白。”
韦小宝一听到“太后懿旨”四字,便知大事不妙,说道:“是啊,我也正要向你查问个
明白呢。刚才我去向皇上请安,皇上说道:‘瑞栋这奴才可大胆得很了,他一回 到宫中,哼
哼……’”
瑞栋大吃一惊,忙问:“皇上还说什么?”
韦小宝和他胡言乱语,原是拖延时刻,想法脱身逃走,见一句话便诱得他上钩,便道:
“皇上吩咐我天明之后,立刻向众侍卫打听,到底瑞栋这奴才勾引刺客入宫,是受了谁的指
使,有什么阴谋,同党还有那些人?”
瑞栋更是吃惊,颤声说道:“皇……皇上怎么说……说是我勾引刺客入宫?是那个奸徒
向皇上瞎说?这……这不是天大的冤枉么?”
韦小宝道:“皇上吩咐我悄悄查明,又说:‘这事如被瑞栋这奴才听到了风声,必定会
来杀你,你可得小心了。’我说‘皇上望安,谅瑞栋这奴才便有天大的胆子,也决不敢在宫
中行凶,杀人。’皇上道:‘哼,那可未必。这奴才既敢勾引刺客入宫,要不利于我,还有
什么事做不出来?’”
瑞栋急道:“你……你胡说!我没勾引刺客入宫,皇上……皇上不会胡乱冤枉好人。今
晚我亲手打死了三名刺客,许多侍卫兄弟都亲眼见到的。皇上尽可叫他们去查问。”说着额
头突起了青筋,双手紧紧握住了拳头。
韦小宝心想:“先吓他一个魂不附体,手足无措,挨到天明,老子便逃了出宫。那小郡
主和方怡又怎么办?哼,老子泥菩萨过江,自身难保,逃得性命再说,管他什么小郡主、老
郡主,方怡、圆怡?老子假太监不扮了,青木堂香主也不干了,拿着四五十万两银子,到扬
州开丽夏院、丽秋院、丽冬院去。”说道:“这么说来,那些刺客不是你勾引入宫的了?”
瑞栋道:“自然不是。太后亲口说道,是你勾引入宫的。太后吩咐我别听你的花言巧语,一
掌毙了便是。”韦小宝道:“这恐怕你我二人都受了奸人的诬告。瑞栋总管,你不用担心,
我去向皇上跟你分辩分辩。只要真的不是你勾引刺客,皇上年纪虽小,却十分英明,对我又
十分信任,这件事自能水落石出。”
瑞栋道:“好,多谢你啦!你这就跟我见太后去。”
韦小宝道:“深更半夜,见太后去干什么?我还是乘早去见皇上的好,只怕这会儿已有
人奉旨来捉拿你了。瑞副总管,我跟你说,侍卫们来拿你,你千万不可抵抗,倘若拒捕,罪
名就不易洗脱了。”
瑞栋脸上肌肉不住颤动,怒道:“太后说你最爱胡说八道,果然不错。我没犯罪,为什
么要拒捕?你跟我见太后罢!”韦小宝身子一侧,低声道:“你瞧,捉你的人来啦!”
瑞栋脸色大变,转头去看。韦小宝一转身,便抢进了房中。
瑞栋转头见身后无人,知道上当,急追入房,纵身伸手,往韦小宝背上抓去。
其实韦小宝一番恐吓,瑞栋心下十分惊惶,倘若韦小宝坚持要去见皇帝,瑞栋多半不敢
强行阻拦。但韦小宝房中藏着两个女子,其中一人确是时宫来犯驾的刺客,只道事已改露,
适才太后又曾亲自来取他性命,那里敢去见皇帝分辨?骗得瑞栋一回 头,立即便奔入房中,
只盼能穿窗逃走。他想御花园中到处是假山花丛,黑夜里躲将起来,却也不易捉到。不料瑞
栋身手敏捷,韦小宝刚踏进房门,便追了进来。
韦小宝窜入房中,纵身跃起,踏上了窗槛,正欲跃也,瑞栋右掌拍出,一股劲风,扑向
他背心。韦小宝腿弯了软,摔了下来。瑞栋左手探出,抓向他后腰。韦小宝施展擒拿手法,
双掌奋力格开,但人小力弱,身子一幌,扑通一声,摔入了大水缸中。这水缸原是海老公治
伤之用,海老公死后,韦小宝也没叫人取出。
瑞栋哈哈大笑,伸手入缸,一把却抓了个空,原来韦小宝已缩成一团。但这水缸能有多
大,再抓一次,终于抓住他后领,湿淋淋的提将上来。
韦小宝一张嘴,一口水喷向瑞栋眼中,跟着身子前纵,扑入他怀中,左手搂住他头颈,
瑞栋大叫一声,身子抖了几下,抓住韦小宝后领的右手慢慢松了,他满脸满眼是水,眼睛却
睁得大大的,脸上尽是迷惘惊惶,喉头咯咯数声,想要说话,却说不出话来,只听得嗤的一
声轻响,一把短剑从他胸口直划而下,直至小腹,剖了一道长长的口子。
瑞栋睁眼瞧着这把短剑,可不知此剑从何而来,他自胸至腹,鲜血狂迸,突然之间,身
子向后倒下,直至身亡,仍不知韦小宝用什么法子杀了自己。
韦小宝嘿的一声,左手接过匕首,右手从自己长袍中伸了出来。原来他摔入水缸,一缩
身间,已抽出匕首,藏入长袍,刀口向外。他一口水喷得瑞栋双目难睁,跟着纵身向前,抱
住了他,这把削铁如泥的匕首已刺入他心口。倘若当真相斗,十个韦小宝也未必是他对手,
但仓卒之间奇变横生,赫赫有名的瑞副总管竟尔中了暗算。
韦小宝和瑞栋二人如何抢入房中,韦小宝如何摔入水缸,方怡和沐剑屏隔着帐子都看得
清清楚楚,但瑞栋将韦小宝从水缸中抓了出来,随即被杀,韦小宝使的是什么手法,方沐二
女却都莫名其妙。
韦小宝想吹几句牛,说道:“我……我……这……这……”只听得自己声音嘶哑,竟说
不出话来,适才死里逃生,可也已吓得六神无主。
沐剑屏道:“谢天谢地,你……你居然杀了这家伙。”方怡道:“这瑞栋外号‘铁掌无
敌’,今晚打死了我沐王府的三个兄弟。你为我们报了仇,很好,很好!”
韦小宝心神略定,说道:“他是‘铁掌无敌’,就是敌不过我韦……桂公公、吾老公。
我是第一流的武学高手,毕竟不同。”伸手到瑞栋怀中去掏摸,摸出一本写满了小字的小册
子,又有几件公文。
韦小宝也不识得,顺后放在一旁,忽然触到他后腰硬硬的藏着什么物件,用匕首割开袍
子,见是一个油布包袱,说道:“那是什么宝贝了,藏得这么好?”割断包上的丝条,打开
包袱,原来包着一部书,书函上赫然写着‘四十二章经’五字,这经书的大小厚薄,与以前
所见的全然一样,只不过封皮是红绸子镶以白边。
韦小宝叫道:“啊哟!”急忙伸手入怀,取出从康亲王府盗来的那部《四十二章经》,
幸好他跃入水缸之后,立即为瑞栋抓起,只湿了书函外皮,并未湿到书页。两部经书放在桌
上,除了封皮一是红绸、一是红绸镶白边之外,全然一模一样。到此为止,他已看到四部
《四十二章经》,眼下两部在太后手中,自己则有两部,心想:“这经书之中,定有不少古
怪,可惜我不识字,如请小郡主和方姑娘瞧瞧,定会明白。但这样一来,她们就瞧不起我
了。”拉开抽屉,将两部经书放入。
寻思:“刚才太后自己来杀我,她是怕我得知了她的秘密,泄漏出去,后来又派这瑞栋
来杀我,却胡乱安了我一个罪名,说我勾引刺客入宫。她等了一回 ,不见瑞栋回报,又会再
派人来。这可得先下手为强,立即去向皇上告状,挨到天明,老子逃出了宫去,再也不回来
啦。”向方怡道:“我须得出去瞎造谣,说这瑞栋跟你们沐王府勾结,好老……好老……方
姑娘(他本来想叫一声“好老婆”,但局势紧急,不能多开玩笑,以致误了大事,便改口叫
她“方姑娘”),你们今晚到皇宫来,到底要干什么?想行刺皇帝吗?我劝告你们别行刺小
皇帝,太后这老婊子不是好东西,你们专门去刺她好了。”
方怡道:“你既是自己人,跟你说了也不打紧。咱们假冒是吴三桂儿子吴应熊的手下,
到皇宫来行刺皇帝。能够得手固然甚好,否则的话,也可让皇帝一怒之下,将吴三桂杀
了。”
韦小宝吁了口气,说道:“妙计,妙计!你们用什么法子去攀吴三桂?”
方怡道:“我们内衣上故意留下记号,是平西王府中的部属,有些兵器暗器,也刻上了
平西王府的字样。有几件旧兵器,就刻上‘大明山海关总兵府’的字样。”韦小宝问道:
“那干什么?”方怡道:“吴三桂这厮投降清廷之前,在我大明做山海关总兵。
”韦小宝点头道:“这计策十分厉害。”
方怡道:“我们此番入宫,想必有人战死殉国,那么衣服上的记号,便会给侍卫们发
觉。倘若被擒,起初不供,等到给他们拷打得死去活来之后,才供出是受了平西王的指使,
前来行刺皇帝。我们一进宫,便在各处丢下刻字的兵器,就算大夥儿侥幸得能全军退回,也
已留下了证据。”她说得兴奋,喘气渐急,脸颊上出现了红潮。
韦小宝道:“那么你们进宫来,并不是为了来救小郡主?”
方怡道:“自然不是。我们又不是神仙,怎知小郡主竟会在皇宫之中?”
韦小宝点点头,问道:“你身边可有刻字的兵刃?”方怡道:“有!”从被窝中摸出一
把长剑,但手臂无力,无法将剑举高。韦小宝笑道:“幸亏我没睡到你身边,否则便给一剑
杀了。”方怡脸上一红,瞪了他一眼。
韦小宝接过剑来,藏在瑞栋的尸体腰间,道:“我去告状,说这瑞栋是刺客一夥,这不
是证据么?”方怡摇了摇头,道:“那是‘大明山海关总兵府’作字,这瑞栋是满洲人,不
会在大明山海关总兵部下当过差的。”
韦小列宁主义“嗯”了一声,取回长剑,放在床上,道:“得在他身上安些什么赃物才
好?”一转念间,说道:“好极了!”将吴应熊所赠的那两串明珠,一对翡翠鸡,还有那叠
金票,都去塞在瑞栋怀里。他知道金票是北京城中的金铺所发,吴应熊派人去买来,只须一
查金铺店号,便知来源,这一番栽赃,津天衣无缝,心道:“吴世子啊吴世子,老子逃命要
紧,只好对你不住了。”
他抱起瑞栋的尸体,要移到花园之中,只走一步,忽听得屋外有几人走近。他轻轻将尸
身放下,只听得一人说道:“皇上有命,吩咐小桂子前往侍候。”
韦小宝大喜,心想:“我正担心今晚见不到皇上,又出乱子。现下皇上来叫我去,那再
好没有了。这瑞栋的尸身,可搬不出去了。这瑞栋的尸身,可搬不出去啦。”
应道:“是,待奴才穿衣,即刻出来。”将瑞栋的尸身轻轻推入床底,向小郡主和方怡
打几个手势,叫她们安卧别动,匆匆除下湿衣,换上一套衣衫,那件黑丝棉背心虽然也湿
了,却不除下。
正要出门,心念一动:“这姓方的小娘不大靠得住,可别偷我东西。”将两部《四十二
章经》和大叠银票都揣在怀里,这才熄烛出房,却记了携带师父所给的武功图本。
正文 第十二回 语带滑稽吾是戏 弊清摘发尔如神
韦小宝走出大门,见门外站着四名太监,却都不是熟人。为首的太监道:“桂公公,皇上半夜三更里都要传你去,啧啧啧,皇上待你,那真是没的说的。瑞副总管呢?皇上传他,
跟桂公公同去见驾。”韦小宝心中一凛,说道:“瑞副总管回宫了吗?我可从来没见过。”
那太监道:“是吗?咱们这就赶快先去罢。”说着转身过来,在前领路。
韦小宝暗暗纳罕:“他为什么问我瑞副总管?皇上怎么知道瑞副总管跟我在一起?”又
想:“我是副首领太监,职位比你高得多,你怎么走在我前面?你年纪不小了,难道还不懂
宫里规矩。”问道:“公公贵姓?咱们往日倒少见面。”那太监道:“我们这些闲杂小监,
桂公公自然不认得。”韦小宝道:“皇上派你来传我,那也不是闲杂小监了。”说话之间,
见他转而向西,皇帝的寝宫却是在东北面,韦小宝道:“你走错了罢?”那太监道:“没
错,皇上在向太后请安,刚才闹刺客,怕惊了慈驾。咱们去慈宁宫。”
韦小宝一听去见太后,吃了一惊,便停了脚步。
走在他后面的三名太监之中,有二人突然向旁一分,分站左右,四人将他挟在中间。
韦小宝一惊更甚,暗叫:“糟糕,糟糕!那里是皇上来叫我去,分明是太后前来捉拿我
的。”虽不知这四人是否会武,但以一敌四,总之打不赢,一闹将起来,众侍卫闻风赶至,
那里还逃得脱?他心中怦怦乱跳,笑嘻嘻的道:“是去慈宁宫吗?那倒好的很,太后每次见
到我,不是金银,便是糖果糕饼,定有赏赐。皇太后待奴才们最好的了,她说我小孩子家贪
嘴,总是赏不少吃的。”说着便走上了通向太后寝宫的回廊。
三名太监见他依言去慈宁宫,便恢复了一前三后的位置。
韦小宝道:“上次见到太后,运气当真好极。太后说我拿了鳌拜,功劳不小,一赏就赏
了我五千两金子,二万两银子。我力气太小,可那里搬得动?太后说:“搬不动,慢慢搬。
小桂子啊,你这钱怎么个用法?”我说:“回太后:奴才最喜欢结交朋友,身边有了金子银
子,太监之中那个跟奴才说得来的,奴才就送给他们些,有钱大家花啊!''”他信口胡扯,
脑中念头急转,筹思脱身之计。
他身后那太监道:“那有赏这么?”韦小宝道:“哈,不信吗?瞧我的!”从怀中摸出
一大叠银票,有的是五百两一张,有的一千两,也有两千两的。
灯笼的火光照映之下,看来依稀不假,四名太监只瞧的气也透不过来,都停住了脚步。
韦小宝抽了四张银票,笑道:“皇上和太后不断赏钱,我怎么花的光?这里四张银票,
有的二千两,有的一千两,四位兄弟碰碰运气,每个人抽一张去。”
四名太监都是不信,世上那有将几千两银子随手送人的?都不伸手去抽。
韦小宝道:“身边银子太多,没地方花用,有时也不大快活。眼下我去见太后和皇上,
又不知要赏多少银子给我了。”说着将银票高高扬起,在风中抖动,斜眼查看周遭地形。
一名太监笑道:“桂公公,你真的将银票给我们,可不是开玩笑罢?”韦小宝道:“有
什么玩笑好开?我们尚膳监里的兄弟们,那一个不得过我千儿八百的?来来来,碰碰手气,
那一位兄弟先来抽?”那太监笑嘻嘻的道:“我先来抽。”韦小宝道:“等一会儿,你们看
清楚了。”将四张银票凑到灯笼火光之下。四名太监看得分明,果然都是一千两、二千两的
银票,都不由得脸上变色。太监不能娶妻生子,又不能当兵作官,于金银财物比之常人便加
倍的喜欢。这四人虽在宫中当差已久,但一千两、二千两银子的银票,却也从没见过。韦小
宝扬起手~来,将银票在风中舞了几下,笑道:“好,这位大哥先来抽!”
那太监伸手去抽,手指还没碰到银票,韦小宝一松手,四张银票被风吹得飞了出去,飘
飘荡荡,飞上花丛。韦小宝叫道:“啊哟,你怎么不抓牢?快抢,快抢,那一个抢到,银票
便是他的。”四名太监拔步便追。
韦小宝叫道:“快抓,别飞走了!”身子一矮,钻入了早就瞧准了的假山洞中。他知御
花园这一带假山极多,山洞连环曲折,钻进去之后,一时可还真不容易找到。
四名太监赶着去抢银票,两个人各拾到一张,一人拾到了两张,却有一人落空,两人登
时争执起来。一个说:“桂公公说的,谁拾到便是谁的,两张都是我的。”一个说:“说好
一个人一张,快分一张来。我只要那张一千两的,也就是了。”那人道:“什么一千两的?
说的好轻松自在,一两的也没有。”没拾到银票的一把抓住他的胸脯,道:“你给不给?咱
们请桂公公评评这个理。”一转身,韦小宝已然不知去向。四人大吃一惊,齐声大叫,四下
找寻。没拾到银票的太监兀自不肯罢休,抓住了拾到两张之人的衣襟,定要他分一张过来。
韦小宝早已躲在十余丈外的山洞之中,听二人大声争闹,暗暗好笑,寻思:“我躲到天
明,从侧门溜出宫去,那是再也不回来了。”只听一名太监道:“太后吩咐的,说什么也要
将桂公公和瑞副总管立即传去,他……他……可躲到那里去了?”另一名太监道:“他在宫
里,也躲不到那里去。只是他给银票的事,可不能说出来。郝兄弟,你两张银票,就分一张
给小劳,否则他一定会抖出来,大家发不成财,还得糟糕。”
忽听得脚步声响,西首有几人走近,一人说道:“今晚宫中闹刺客,只怕大夥儿明儿都
要受处分。”韦小宝一听,便知是宫中的侍卫。另一人道:“桂公公年纪虽小,为人可真够
交情,实在难得。”
韦小宝大喜,从山洞中钻了出来,低声道:“众位兄弟,快别作声。”当先两个侍卫提
着灯笼,轻声叫道:“桂公公。”韦小宝见这群侍卫共有十五六人,正是刚才到自己窗口来
过的那批人。他记得这些人的名字,说道:“张大哥,赵大哥,那边四名太监勾结刺客,大
夥儿快去拿住了,功劳不小。”跟着又叫了几人的名字,说道:“赫大哥,鄂大哥,先点了
这四人的哑穴,要不然便打落他们下巴,别让他们大声嚷嚷,惊动了皇上。”
从侍卫听说是四名太监,却也不放在心上,作个手势,吹熄了灯笼,伏低身子,慢慢掩
将过去。那四名太监两个在山洞中找韦小宝,两个在争银票,都是全神贯注。众侍卫合围之
势一成,一声低哨,四面八方的涌将出来,三四人服侍一个,将四名太监掀翻在地。这些侍
卫武功并不甚高,谁也不会点穴,或使拎拿手法。或以掌击,打落了四人下巴。
四名太监张大了嘴巴,一句话也说不出来,不明所以,惊惶已极。韦小宝指着旁边一间
屋子,喝道:“拉进去拷问!”众侍卫将四名太监横拖倒拽,拉进厢厅,有人点起灯笼,高
高举起。韦小宝居中一坐,众侍卫拉四名太监跪下。
四人奉了太后之命来捉人,如何肯跪?众侍卫拳打足踢,强行按倒。
韦小宝道:“你们四人刚才鬼鬼祟祟的,在争什么东西?说什么一千两是你的,二千两
是我的?又说什么外面来的朋友这趟运气不好,给狗侍卫们害死了不少。‘外面的朋友’是
什么朋友?为什么叫侍卫大人‘狗侍卫’?”
从侍卫大怒,一脚脚往四人背上踢去。四名太监肚中大叫“冤枉”,却那里说得出口?
韦小宝又道:“我跟在你们背后,听到一个说:‘是我带路的,那两张银票,是他给我
的,怎可分给你?’”说着向那抓到两张银票的太监一指,又指着那个没抢到银票的太监
道:“你说:‘大家一起干这件大事,杀头抄家,罪名都是一般,为什么不分给我?不行,
一定要分。’指着另一名太监道:“你说:‘郝兄弟,你两张银票,就分一张给小劳,否则
他一定会抖出来,大家发不成财,还得杀头抄家。’这句话是你说的,是不是?你们一起干
了什么大事?为什么有杀头抄家的罪名?又分什么银票不银票的。”
从侍卫道:“他们给刺客带路,自然犯的是杀头抄家的大罪。分什么银票,搜搜他们身
上就是了。”一搜之下,立时便搜了那四张银票出来,众侍卫见这四张银票数额如此巨大,
都大声叫了起来。一名寻常太监的月份银子,不过四两、六两,忽然身上各怀巨款,那里还
有假的?
那姓赵的侍卫问那身上有两张银票的太监:“你姓郝?”那太监点了点头。那姓赵侍卫
又问身上没有银票的太监:“你姓劳?”那太监面无人色,也点了点头。一名侍卫道:“好
啊,刺客给了你们这许多银子,你们就给刺客带路,叫他们‘外面的朋友’,叫我们‘狗侍
卫’?你***!”一脚用力踢去,那姓郝太监眼珠突出,口中荷荷连声。
那姓赵的侍卫道:“不可莽撞,得好好盘问。”俯身伸手,在那姓劳太监的下巴骨上一
托,给他接上了下巴。韦小宝喝道:“你们干这件大事,到底是受了谁的指使?这等大胆,
快快招来!”那太监道:“冤枉,冤枉!是太后吩咐我们……”
韦小宝一跃而前,左手按住了他的嘴巴,胡说八道!这种话也说得的?你再多口,立时
便杀了你。“右手拔出匕首,倒转剑柄,在他天灵盖上重击两下,将他击得晕了过去,转头
向众侍卫道:“他说这是太后指使,这……这……这可是大祸临头了。”
众侍卫一齐脸上变色,说道:“太后吩咐他们将刺客引进宫来?”他们都知皇上并非太
后的亲生儿子,太后向来精明果断,难道皇上得罪了太后,因而……因而……宫闱之中勾心
斗角,什么可怕的事情都有,自己竟然牵涉于其中,委实性命交关。
韦小宝问另一名太监:“你们当真是太后派来办事的?这件事干系重大,可胡说不得。
当真是太后差遣的?”那太监说不出话,只是连连点头。韦小宝道:“这几张银票,也是太
后给的?”三名太监一齐摇头。韦小宝道:“好!你们是奉命办事,并不是自己的主意,是
不是?”三名太监连连点头。韦小宝道:“你们要死还是要活?”这句话可不易用点头来表
示,三名太监一人点头,一人摇头,另一人先点头后摇头,想想不对,又大点其头。韦小宝
问道:“你们要死?”三人摇头。韦小宝问:“要活?”三人点头点得快极。
韦小宝一拉两名为首的侍卫,三人走到屋外。韦小宝低声道:“张大哥,赵大哥,咱们
的吃饭家伙,这一趟只怕要搬的搬家了。”那姓张的名叫张康年,姓赵的叫赵齐贤,都是汉
军旗的,早已给吓得神魂不定,齐道:“那……那怎么办?”韦小宝道:“我是半点主意也
没有,张大哥、赵大哥瞧着该怎么办?”张康年道:“倘若张扬出来,也不知会闹到什么地
步,如果能够遮掩,那是最好不过。”赵齐贤道:“是啊,不如将这四名太监放了,大家装
作没这回事就是。”张康年道:“就只怕人无害虎意,虎不伤人心。”韦小宝道:“放了他
们,本来极好,不过要他们不可去禀明太后。否则的话,太后一怒之下,要杀人来灭口,这
四个太监固然活不成,咱们这里一十七个兄弟,多半要分成了三十四截。”
张赵二人同时打个寒战。张康年举起右掌,虚劈一掌。韦小宝向赵齐贤瞧去,赵齐贤点
点头,问道:“他们身边那四张银票?”韦小宝道:“这六千两银子,众位大哥分了就是。
我是吓得魂飞魄散,只求这件事不惹上身来,银子是不要的了。”
张赵二人听得有六千两银子好分,每人可分得三百多两,更无迟疑,转身入来,在四名
亲信耳边说了几句话。
那四人点了点头,拉起四名太监,说道:“你们既是太后身边的人,这就回去罢!”
四名太监大喜,走出屋去,四名侍卫跟了出去。只听得外面“荷荷荷荷”几声惨叫,跟
着外面一名侍卫叫道:“有刺客,有刺客!”另一人叫道:“啊哟,不好,刺客杀死了四个
太监。”四名侍卫走进屋来,向韦小宝道:“桂公公,外边又有刺客,害死了四位公公。”
韦小宝长叹一声,道:“可惜,可惜!刺客逃走了,追不上了?”一名侍卫道:“就没
见到刺客的影子。”韦小宝道:“嗯,那是谁也没法子了。四位公公给刺客刺杀之事,你们
这就去禀明多总管罢!”众侍卫强忍笑容,齐声应道:“是!”韦小宝再也忍耐不住,哈哈
大笑。众侍卫也都大笑不止。韦小宝笑道:“众位大哥,恭喜发财,明儿见。”
韦小宝兴匆匆回到住处,将到门口,忽听得花丛中有人冷冷的道:“小桂子,你好!”
韦小宝一听是太后的声音,大吃一惊,转身便逃,奔出五六步,只觉一只手搭上了左肩
肩头,全身酸麻,便如有几百斤大石压在身上,再也难以移步。他急忙弯腰,伸手去拔匕
首,手指刚碰到剑柄,右手臂已吃了一掌,忍不住“啊”的一声叫了出来,只听得太后沉声
道:“小桂子,你年纪轻轻,真好本事啊。不动声色,杀了我四名太监,还会插赃嫁嫁祸,
连我都敢诬陷,哼,哼……”
韦小宝心中只连珠价叫苦,情急之下,料想太后对自己恨之入骨,什么哀求都是无用,
只有豁出性命,狠狠吓她一吓,挨得过一时三刻,再想法子逃命,说道:“太后,你此刻杀
我,已经迟了,可惜啊,可惜。”太后冷冷的道:“可惜什么?”韦小宝道:“你想杀我灭
口,只可惜迟了一步。刚才那些侍卫们说些什么话,想来……想来你都听到了。”太后阴森
森的道:“你说我派这四名没用的太监,勾引刺客入宫。哼,我又为的是什么?”
韦小宝道:“我怎知道你为的是什么,皇上就多半知道。”反正这条性命十成中已死了
九成九,索性给她无赖到底。
太后怒极,冷笑道:“我掌力一吐,立时叫你毙命,那未免太便宜了你这小贼。”韦小
宝道:“是啊,你掌上使劲,就杀了小桂子,明日宫里~人人都知道了。‘小桂子怎么死
了?’‘自然是太后杀的。’‘太后干么杀他?’‘因为小桂子撞破了太后的秘密。’‘什
么秘密啊?’‘这件事说来话长。来来来,你到我屋子里来,我仔仔细细的说给你听。你千
万不能跟旁人说啊,这件事委实非同……非同小可。’”
太后气得搭在他肩上的手不住发抖,缓了一口气,才道:“大不了也只那十几名侍卫知
道,我杀了你之后,立刻命瑞栋将这十几个家伙都抓了起来,立刻处死,还有什么后患?”
韦小宝哈哈大笑。太后道:“死在临头,还亏你笑得出。”韦小道:“太后,你说要瑞
栋杀人?他……他……哈哈……”太后问道:“他怎么样?”韦小宝道:“他早已给
我……”本想说“他早已给我一刀毙了”,突然间灵机一动,又“哈哈”了几声。太后又
问:“早已给你怎么样?”韦小宝道:“他早已给我收得贴贴服服,再也不听你的话啦。”
太后冷笑一声,道:“凭你这小鬼能有多大本事,能叫瑞副总管不听我的话。”
韦小宝道:“我是个小太监,他自然不怕。瑞副总管怕是却是另一位。”太后颤声道:
“他……他怕的是后上?”韦小宝道:“我们做奴才的,自然怕皇上,那也怪他不得啊,是
不是?”太后道:“你跟瑞栋说了些什么?”韦小宝道:“什么都说了。”
太后喃喃的道:“什么都说了。”沉默半晌,道:“他……他人呢?”
韦小宝道:“他去得远了,很远很远,再也不回来了。太后,你要见他,当然挺好,大
大的好,就只怕不怎么容易。”太后惊问:“他出宫去了?”韦小宝顺水推舟,说道:“不
错。他说他既怕皇上,又怕了你,夹在中间难做人,只怕有什么性命的忧愁,又有什么杀身
的大祸,不如高走远飞。”太后道:“高飞远走。”韦小宝道:“对,对!太后,你怎么知
道?你听到他说这句话么?他是高飞远走了!”
太后哼了一声,说道:“他连官也不要做了?逃到哪里去啦?”韦小宝道:“他……他
是到……”心念一动,道:“他说到什么台山,什么六台、七台、八台山去啦。”太后道:
“五台山!”韦小宝道:“对,对!是五台山。太后,你什么都知道。”
太后问道:“他还说什么?”韦小宝道:“也没说什么。只不过……只不过说,我托他
的事,他无论如何会办到的。他赌了咒,立下了重誓,什么千刀万剐、绝子绝孙的。”太后
道:“你托他办什么事?”韦小宝道:“也没什么。瑞副总管本来说,他不做官也不打紧,
就是出门没盘缠,那又不是一年半载的事。我就送了他两万两银子的银票。”太后道:“你
倒发财的紧哪,那里来的这么许多银子?”韦小宝道:“那也是旁人送的,康亲王送些,索
额图大人送些,吴三桂的儿子也送了些。”太后道:“你出手这样豪爽,瑞栋自然要感恩图
报了,你到底要他办什么事?”韦小宝道:“奴才不敢说。”太后厉声道:“你说不说?”
搭在他肩头的手掌压落。韦小宝“哎唷”一声。太后放松掌力,喝道:“快说!”
韦小宝叹了口气,说道:“瑞副总管答应我,奴才在宫里倘若给人害死,他就将这中间
的原因,详详细细禀明皇上。他说他要去写一个奏摺,放在身边。他跟奴才约定,每隔两个
月,奴才……奴才就……”太后声音发颤,问道:“怎么样?”韦小宝道:“每隔两个月,
奴才到天桥去找一个卖……卖冰糖葫芦的汉子,问他:‘有翠翡玛瑙的冰糖葫芦没有?’他
就说:‘有啊,一百两银子一串。’我说:‘这样贵啊?二百两银子一串卖不卖?’他说:
‘不卖不卖。你还没归天吗?’我说:‘你去跟老头子说罢!’他就去通知瑞副总管了。
“危急之际,编不出什么新鲜故事,只好将陈近南要他和徐天川联络的对答稍加变化。
太后哼的一声,说道:“这等江湖上武人联络的法门,料你这小贼也想不出来,是瑞栋
这胆小家伙教你的,是不是?”韦小宝假作惊厅,说道:“咦!你怎么知道是瑞副总管教我
的?是了,他跟我说的时候,你都听到了。”只觉太后按在自己肩头的手不住颤动,过了好
一会,听得她问:“你到时候如不去找那卖冰糖葫芦的,那怎么样?”
韦小宝道:“瑞副总管说,他会再等十天,我如仍然不去,那自然是奴才的小命不保,
他……他就想法子来禀明皇上。那时候奴才死都死了,本来也没什么好处,不过奴才对皇上
一片忠心,要请皇上千万小心,有怨报怨,有仇报仇,别要受人暗算。那也是奴才和瑞副总
管忠心为主罢啦。”
太后喃喃的道:“有怨报怨,有仇报仇,那好得很哪。”韦小宝道:“这些日子来,奴
才天天服侍皇上,可半点口风也没露。只要奴才好好活着,在皇上身边侍候,这种事情就永
远别让皇上知道的好,又何必让皇上操心呢?”太后吁了口气,说道:“你倒是个大大的好
人哪。”韦小宝道:“皇上待奴才很好,太后待奴才可也不坏啊。奴才对太后忠心,说不定
太后心中一喜欢,又赏赐些什么,那不是大家都挺美么?”
太后嘿嘿嘿的冷笑几声,说道:“你还盼我赏赐你什么,脸皮当真厚得可以。”冷笑声
中竟有几分欢愉之意,语气也大为宽慰。
韦小宝听得她语气已变,情势大为缓和,忙道:“奴才有什么贪图?只要太后和皇上平
平安安的,大家和和气气的过日子,咱们做奴才的就是天大的福气了。太后你老人家万福金
安,奴才明儿这就到天桥去,找到那个汉子,叫他尽快去通知瑞副总管,要他守口如瓶。奴
才……再要他带三千两银子去,说是太后赏他的。”太后哼了一声,说道:“这种人办事不
力,弃职潜逃,我不砍他脑袋是他运气,还赏他银子?”韦小宝道:“是,是!这三千两银
子,自然是奴才出的。太后怎能再赏他银子?”
太后慢慢松开了搭在他肩头的手,缓缓地道:“小桂子,你当真对我忠心么?”
韦小宝跪下地来,连连磕头,说道:“奴才对太后忠心,有千万般好处,若不忠心,脑
袋瓜子搬家。小桂子虽然糊涂,这颗脑袋,倒也看得挺要紧的。”
太后点点头,说道:“很好,很好,很好!”说一声“很好”,在他背上后一掌,连说
三声,连拍了三掌。韦小宝登时头晕目眩,立时便欲呕吐,喉间“呃呃呃”的不住作声。
太后道:“小桂子,那天晚上,海天富那老贼说道:世间有一门叫做什么‘化骨绵掌’
的功夫,倘若练精了,打在身上,可以叫人全身骨骼俱断。这门功夫是很难练的。我自然也
不会,不过觉得你这小孩很乖,很伶俐,在你背上打三掌试试,也挺有趣的。”
韦小宝胸腹间气血翻涌,再也忍耐不住,“哇”的一声,又是鲜血,大是清水,大口吐
了出来,心道:“老婊子不信我的话,还是下了毒手。”
太后道:“你不用害怕,我不会打死你的,你如死了,谁去天桥找那卖冰糖葫芦的呢?
只不过让你带点儿伤,干起事来就不怎么伶俐了。”韦小宝道:“多谢太后恩典。”慢慢站
起,身子一幌坐倒,又呕了几口血水。太后哈哈一笑,转身没入了花丛。
韦小宝挣扎着站起,慢慢绕到屋后窗边,伏在窗槛上喘了一会子气,这才爬进窗去。
小郡主沐剑屏低声问道:“桂大哥,是你吗?”韦小宝正没好气,骂道:“去你妈的,
不是我。”方怡接口道:“小郡主好好问你,你为什么骂人?”韦小宝刚爬到窗口,说道:
“我……”一口气接不上来,砰的一声,摔进窗来,躺在地上,再也站不起身来。
方怡与沐剑屏齐声“啊哟”,惊问:“怎……怎么啦?你受了伤?”
韦小宝这一交摔得着实不轻,但听得两女的语气中大有关切之意,心情登时大好,哈哈
一笑,喘了几口气,又想:“老婊子这几掌,也不知是不是‘化骨绵掌’,说不定她练得不
到家,老子穿着宝贝背心,骨心又硬,她化来化去,化老子不掉……”说道:“好妹子和好
老婆都受了伤,我如不也伤上一些,那叫什么有福共享,有难同当呢?”
沐剑屏道:“桂大哥,你伤在哪里?痛不痛?”韦小宝道:“好妹子有良心,问我痛不
痛。痛本来是很痛的,可是给你问了一声,忽然就不痛了。你说奇不奇怪?”沐剑屏笑道:
“你又来骗人了。”
韦小宝手扶桌子,气喘吁吁的站起,心想:“我这条老命现下还在,全靠瑞副总管够交
情,肯撑腰,只要老婊子一知瑞副总管已死,韦小宝的老命再也挨不过半个时辰。”从药箱
里拿出那只三角形青底白点的药瓶。海老公药箱中药粉、药丸甚多,他却只认得这一瓶“化
尸粉”。将瑞栋的尸体从床底下拉出来,取回塞在他怀中的金票和珍玩。
沐剑屏道:“你一直没回来,这死人躺在我们床底下,可把我们两个吓死了。”韦小宝
道:“把你们两个都吓死了,这死人岂不是多了两个羞花闭月的女伴?”方怡道:“呸,小
郡主,别跟他我说。”
韦小宝道:“我变个戏法,你们要不要看?”方怡道:“不看。”韦小宝道:“不看的
就闭上眼睛。”方怡当即闭上眼睛。沐剑屏跟着也闭上了眼,但随即又睁开了。
韦小宝从药箱中取出一只小银匙,拔开药瓶木塞,用小银匙取了少许“化尸粉”,倒在
瑞栋尸体的伤口之中,过不多时,伤口中便冒出烟雾,跟着发出一股强烈的臭味,再过一
会,伤口中流出许多黄水,伤口越烂越大。沐剑屏“咦”的一声。方怡好奇心起,睁开眼
睛,一见到这情景,一双眼睁得大大的,再也闭不拢了。
尸体遇到黄水,便即腐烂,黄水越多,尸体烂得越快。
韦小宝见她二人都有惊骇之色,说道:“你们那一个不听我话,我将这宝粉洒一点在你
们脸上,立刻就烂成这般样子。”沐剑屏道:“你……你别吓人。”方怡怒目瞪了他一眼,
惊恐之意,却是难以自掩。韦小宝笑嘻嘻的走上一步,拿着药瓶向她幌了两下,收入怀中。
不多时瑞栋的尸体便烂成两截。韦小宝提起椅子,用椅脚将两截尸身都推在黄水之中,
过不了大半时辰,尽数化为黄水。他吁了一口长气,心想:“老婊子就是差一百万兵到五台
山去,也捉不到瑞栋了。”他到水缸中去掏水冲地,洗去尸首中流出来的黄水,没冲得几瓢
水,身子一歪,倒在床上,困倦已极,就此睡去。
醒来时天已大亮,但觉得胸口一阵烦恶,作了一阵呕,却呕不出什么。只听得沐剑屏关
心的声音问道:“桂大哥,好些了吗?”韦小宝坐起身来,才知自己在方沐二人脚边睡了半
夜,眼见天色不早,忙跳下床来,说道:“我赶着见皇帝去,你们躺着别动。”想从窗中爬
出去,但腰背痛得厉害,只得开门出去,反锁了门。
韦小宝到上书房候不了半个时辰,康熙退朝下来,笑道:“小桂子,听说你昨晚杀了个
刺客。”韦小宝请了个安,说道:“皇上圣体安康。”康熙笑道:“你运气好,跟刺客交上
了手,我可连刺客的影儿也没见着。你杀的那人武功怎样?你用什么招数杀的?”
韦小宝并没跟刺客动手过招,皇帝武功不弱,可不能随口乱说,灵机一动,想起那日在
杨柳胡同白家,风际中和白寒枫动手过招的情景,便道:“黑暗之中,我只跟他瞎缠烂打,
忽然间他左腿向右横扫,右臂向左,横掠……“一面说,一面手脚同时比划。
康熙拍手道:“对极,对极!正是这一招!”韦小宝一怔,问道:“皇上,你知道这一
招?”康熙笑道:“你知道这一招叫作什么?”韦小宝早知叫做“横扫千军”,却道:“奴
才不知。”康熙笑道:“我来教你罢,这叫作‘横扫千军’!”韦小定甚是惊讶,道:“这
名字倒好听!”他惊的不是这一招的名称,而是康熙竟然也知道了。
康熙道:“他使这招打你,你又怎么应付?”韦小宝道:“一时之间,我心慌意乱,眼
看对付不了,忽然间想起你跟我比武之时,使过一记极妙的招数,将我摔得从你头顶飞了过
去,好象你说过的,是武当派的武功‘仙鹤梳翎’。”康熙大喜,叫道:“你用我的武功破
他这招‘横扫千军’?”韦小宝道:“正是。我学的武功,本来不十高明,幸好咱俩比武打
架,打得多了,你使的手法我也记得大半。我记得你又这么一打,这么一拗……”康熙喜
道:“对,对,这是‘紫云手’与‘折梅手’。
韦小宝心想:“我拍马屁,可须拍个十足十!”说道:“我便学你样,忙去抓他的手,
抓是抓了,就只力气不够,抓的部位又不太对头,给他左手用力一抖,就挣脱了。”
康熙道:“可惜,可惜。我教你,应当抓住这里‘会宗’与‘外关’两穴之间他就无论
如何挣不脱。”说着伸手抓住韦小宝的手腕穴道。韦小宝使劲挣了几下,果然无法挣脱,
道:“你早教了我,那也就没有后来的凶险了。”康熙放开了他手,笑问:“后来怎样?”
韦小宝道:“他一挣脱,身子一转,已转在我的背后,双掌击我背心……”康熙叫道:
“高山流水!”韦小宝道:“这一招叫作‘高山流水’?当时我可给他吓得落花流水了,无
可奈何之中,只好又用上了你的招数。”
康熙笑道:“没出息!怎地跟人打架,不用师父教的功夫,老是用我的招数?”韦小宝
道:“师父教的功夫,练起来倒也头头是道,一跟人真的拚命,那知道全不管用,反是你的
那些招数,突然之间打心底里冒了上来。皇上,那时候他手掌边缘已打上我背心,我早已吓
得魂不附体,又怎能去细想用什么招数!我身子借势向前一扑,从右边转了过去。”康熙
道:“很好!那是‘回风步’!”韦小宝道:“是吗?我躲过了他这一招,乘势拔出匕首,
反手一剑,大叫一声:‘小桂子,投不投降?’”
康熙哈哈大笑,问道:“怎么叫起小桂子来?”
韦小宝道:“奴才危急之中不知怎地,竟把你的招数学了个十足。这反手一剑,本来是
你反手一掌,打在我背心,大叫:‘小桂子,投不投降?’我想也不想的使了出来,嘴里却
也这么大叫。他哼了一声,还没来得及叫‘投降’,就已死了。”
康熙笑道:“妙极,妙极!我这反手一掌,叫作‘孤云出岫’,没想到你化作剑法,一
击成功。”康熙练了武功之后,只与韦小宝假打,总不及真的跟敌人性命相拚那么过瘾,此
刻听到韦小宝手刃敌人,所用招数全是从自己这里学去的,自是兴高采烈,心想若是自己出
手,定比韦小宝更精采十倍,说道:“这些刺客胆子不小,武功却也稀松平常。”
韦小宝道:“皇上,刺客的武功倒也不怎么差劲。咱们宫里的侍卫,就有好几个伤在他
们手里。总算小桂子命大,曾伺候皇上练了这么久武功,偷得了你的三招两式。否则的话,
皇上,你今儿可得下道圣旨,抚恤殉职忠臣小太监小桂子纹银一千两。”
康熙笑道:“一千两那里够?至少是一万两。”两人同时哈哈大笑。
康熙道:“小桂子,你可知道这些刺客是什么人?”韦小宝道:“我就是不知道。皇上
明白他们武功家数,多半早料到了。”康熙道:“本来还不能拿得稳,你刚才这一比划,又
多了一层证明。”双手一拍,吩咐在上书房侍候的太监:“传索额图、多隆二人进来。”
那两人本在书房外等候,一听皇帝传呼,便进来磕头。
多隆是满洲正白旗的军官,进关之时曾立下不少战功,武功也甚了得,但一直受鳌拜的
排挤,在官场中很不得意,最近鳌拜倒了下来,才给康熙提升为御前侍卫总管,掌管乾清
门、中和殿、太和殿各处宿卫。领内侍卫大臣共有六人,正黄、正白、镶黄三旗每旗两人,
其中真正有实权的,只有掌管宫中宿卫的御前侍卫正副总管。多隆新任要职,宫里突然出现
刺客,已一晚没睡,心下惴惴,不知皇帝与皇太后是否会怪罪。
康熙见他双眼都是红丝,问道:“拎到的刺客都审明了没有?”多隆道:“回皇上:拎
到的活口叛贼共有三人,奴才分别审问,起初他们抵死不说,后来熬刑不过,这才招认,果
然……果然是平西王……平西王吴三桂的手下。”康熙点点头,“嗯”了一声。多隆又道:
“叛贼遗下的兵器,上面刻得有‘平西王府’的字样。格毙了的叛贼所穿内衣,也都有平西
王的标记。昨晚入宫来侵扰的叛贼,证据确凿,用是吴三桂的手下。就算不是吴三桂所派,
他……他也脱不了干系。”
康熙问索额图:“你也查过了?”索额图道:“叛贼的兵器、内衣,奴才都查核过了,
多总管所录的叛贼口供,确是如此招认。”康熙道:“那些兵器、内衣,拿来给我瞧瞧。”
多隆应道:“是。”他知道皇帝年纪虽小,却十分精明,这件事又干系重大,早就将诸
种证物包妥命手下亲信侍卫捧着在上书房外等候,当下出去拿了进来,解开包袱,放在案
上,立即退了几步。清朝以百战而得天下,开国诸帝均通武功,原是不避兵刃,但在书房之
中,臣子在皇帝面前露出兵刃,毕竟是颇为忌讳之事。多隆小心谨慎,先行退开。
康熙走过去拿起刀剑审视,见一把单刀的柄上刻着“大明山海关总兵府”的字样,微微
一笑,道:“欲盖弥彰,固然不对,但弄巧成绌,故意弄鬼做得过了火,却也引人生疑。”
向索额图道:“吴三桂如果派人来宫中行刺犯上,自然是深谋远虑,筹划周详,什么刀剑不
能用,干么要携带刻了字的兵器,怎会想不到这些刀剑会失落宫中?”
索额图道:“是,是,对上明见,奴才拜服之至。”
康熙转头问韦小宝:“小桂子,你所杀的那名叛贼,使了什么招数?”韦小宝道:“他
使了一招‘横扫千军’,又使一招‘高山流水’。”康熙问多隆:“那是什么功夫?”多隆
虽是满洲贵臣,于各家各派武功倒也所知甚博~,这“横扫千军”与“高山流水”两招,又
不是生僻的招数,答道:“回皇上:“那似乎是云南前明沐王府的武功。”
康熙双手一拍,说道:“不错,不错。多隆,你的见闻倒也广博。”
多隆登感受宠若惊,脸上露出一丝笑容,跪下磕头,道:“谢皇上称赞。”
康熙道:“你们仔细想想,吴三桂倘若派人入宫行刺,决不会拣着他儿子正在北京的时
候。刺客什么日子都好来,难道定要拣着他儿子来朝见的当口?这是可疑者之一。吴三桂善
于用兵,办事周密,派这些叛贼进宫干事,人数既少,武功也不甚高,明知难以成功,有什
么用处?这跟吴三桂的性格不合,这是可疑者之二。再说,就算他派人刺死了我,于他又有
什么好处,难道他想起兵造反吗?他如要造反,干么派他儿子到北京来,岂不是存心将儿子
送来给我们杀头?这是可疑者之三。”
韦小宝先前听方怡说到陷害吴三桂的计策,觉得大是妙计,此刻经康熙一加分剖,登觉
处处露着破绽,不由得佩服之极,连连点头。
索额图道:“皇上圣明,所见非奴才们所及。”
康熙道:“你们再想想,倘若刺客不是吴三桂所派,却携带了平西王府的兵器,那有什
么用意?自然想陷害他了。吴三桂帮我大清打平天下,功劳甚大恨他忌他的人着实不少。到
底这批叛贼是由何人指使,须得好好再加审问。”
索额图和多隆齐声称是。多隆道:“皇上圣明。若不是后上详加指点开导,奴才们胡里
胡涂的上了当,不免冤枉了好人。”康熙道:“冤枉了好人吗?嘿嘿!”
索额图和多隆见皇帝不再吩咐什么,便叩头辞出。
康熙道:“小桂子,那‘横扫千军’与‘高山流水’这两招,你猜我怎么知道的?”韦
小宝心中怦怦跳了两下,说道:“我正在奇怪,皇上怎么知道?”康熙道:“今日一早,我
已传了许多侍卫来,问他们昨晚与刺客格斗的情形,一查刺客所使的武功家数,有好几招竟
是前明沐家的。你想,沐家本来世镇云南,我大清龙兴之后,将云南封了给吴三桂,沐家岂
有不着恼的?何况沐家最后一个黔国公沐天波,便是死在吴三桂手下。我叫人将沐家最厉害
的招数演将出来,其中便有这‘横扫千军’与‘高山流水’两招。”
韦小宝道:“皇上上当真料事如神。”不禁担忧:“我屋里藏着沐家的两个女子,不知
他知不知道?”
康熙笑问:“小桂子,你想不想发财?”韦小宝听到“发财”两字,登时精神一振,忧
心尽去,笑嘻嘻的道:“皇上不叫我发,我不敢发。皇上叫我发财,小桂子可不敢不发。”
康熙笑道:“好,我叫你发财!你将这些刀剑,从刺客身上剥下的内衣、刺客的口供,都拿
去交给一个人,就有大大一笔财好发。”韦小宝一怔,登时省悟,叫道:“吴应熊!”康熙
笑道:“你很聪明,这就去~罢。”
韦小宝道:“吴应熊这小子,这一次运道真高,他全家性命,都是皇上给赏的。”康熙
道:“你跟他去说什么?”韦小宝道:“我说:姓吴的,咱们皇上明见万里,你爷儿俩在云
南干什么事,皇上没一件不知道。你们不造反,皇上清清楚楚,若是,嘿嘿,有什么三心两
意,两面三刀,皇上一样的明明白白。***,你爷儿俩还是给我乖乖的罢!”
康熙哈哈大笑,说道:“你人挺乖巧,就是不读书,说出话来粗里粗气,倒也合我的意
思。‘***,你爷儿俩给我乖乖的罢’,哈哈,哈哈!”
韦小宝听得皇帝居然学会了一句“***”,不禁心花怒放,哈哈大笑,捧了刀剑等物
走出书房,回到自己屋中。
他刚要开锁,突然间背上一阵剧痛,心头烦恶,便欲呕吐,勉强开锁进房,坐在椅上,
不住喘气。
沐剑屏道:“你……你身子不舒服么?”韦小宝道:“见了你的羞花闭月之貌,身子就
舒服了。”沐剑屏笑道:“我师姊才是羞花闭月之貌,我脸上有只小乌龟,丑也丑死了。”
韦小宝听她说笑,心情立时转侍,笑道:“你脸上怎么会有只小乌龟?啊,我知道啦,
好妹子,你脸蛋儿又光又滑,又白又亮,便如是一面镜子,因此会有一只小乌龟。”沐剑屏
不解,问道:“为什么?”韦小宝道:“你跟谁睡在一起?你的脸蛋象是一面镜子,照出了
那人的相貌,脸上自然就有只小乌龟了。”方怡道:“呸,你自己过来瞧瞧,小郡主脸上才
有只小乌龟。”韦小宝道:“我如过来瞧瞧,好妹子脸上便出现一个又漂亮、又神气的大老
爷。”方沐二人都笑了起来。方怡笑道:“小乌龟大老爷,那是什么大老爷?”
三人低笑了一阵。方怡道:“喂,咱们怎么逃出宫去,你得给想个法子。”
韦小宝这些日子来到处受人奉承,但一回 到自己屋里,便感十分孤寂无聊,忽然有方沐
两个年轻姑娘相陪,虽然每一刻都有给人撞见的危险,可实在不舍得她们就此离去,说道:
“这可得慢慢想法子。你们身上有伤,只要踏出这房门一步,立时便给人拿了。”
方怡轻轻叹了口气,问道:“我们昨晚进宫来的同伴,不知有几人死了,几人给拿了?
遭难的人叫什么名字,你可知道么?”韦小宝摇头道:“不知道。你既然关心,我可以给你
去打听打听。”方怡低声道:“多谢你啦。”
韦小宝自从和她相逢以来,从示听她说话如此客气,心下略感诧异。
沐剑屏道:“尤其要问问,有一个姓刘的,可平安脱险了没有。”韦小宝问道:“姓刘
的?刘什么名字?”沐剑屏道:“那是我们刘师哥。叫作刘一舟。他……他是我师姊的心上
人,那可……那可……”突然嗤的一声笑,原来方怡在她肢窝中呵痒,不话她说下去。韦小
宝“啊”的一声,道:“刘一舟,嗯~,这……这可不妙。”方怡情不自禁,忙问“怎么
啦?”韦小宝道:“那不是一个身材高高,脸孔白白,大约二十几岁的漂亮年轻人?这人武
功可着实了得,是不是?他自然并不知道刘一舟是何等样人,但想此人既是方怡的意中人,
谅必是个漂亮的年轻人,既是她们师哥,说他武功很高也不会错。
果然沐剑屏道:“对了,对了,就是他。方师姊说,昨晚她受伤之时,见到刘师哥给三
名侍卫打倒了,一名侍卫按住了他,多半是给擒住了。不知现今怎样?”
韦小宝叹道:“唉,这位刘师傅,原来是方姑娘的心上人……”不住摇头叹气。
方怡满脸忧色,问道:“桂大哥,那刘……刘师哥怎样了?”
韦小宝心想:“臭小娘,跟我说话时一直没好声气,提到了你刘师哥,却叫我桂大哥起
来。我且吓她一吓。”又长叹一声,摇了摇头,道:“可惜,可惜!”
方怡惊问:“怎么啦?他……他……他是受了伤,还是……还是死了?”
韦小宝哈哈大笑,说道:“什么刘一舟、刘两屁,老子从来没见过。他是死了活了,我
怎么知道?你叫我三声‘好老公’,我就给你查查去。”
方怡先前见他摇头叹气,连称“可惜”,只道刘一舟定然凶多吉少,忽然听他这么说,
心下大喜,啐道:“说话没半点正经,到底那一句话是真,那一句话是假?”
韦小宝道:“这个刘一舟倘若落在我手里,哼哼,我先绑住了他,狠狠拷打他一顿,打
得他屁股变成四爿,问他用什么花言巧语,骗取了我老婆的芳心。然后我提起刀子,一刀砍
将下去,这么擦的一声……”沐剑屏道:“你杀了他?”韦小宝道:“不是!我割了他的卵
蛋,叫他变成个太监。”沐剑屏不懂他说些什么。方怡却是明白的,满脸飞红,骂道:“小
滑头,就爱胡说八道!”韦小宝道:“你那刘师哥多半已给擒住了,要不要他做太监,我桂
公公说出话来,倒有不少人肯听。方姑娘,你求我不求?”
方怡脸上又是一阵红晕,嗫嚅不语。沐剑屏蔽道:“桂大哥,你肯帮人,用不到人家开
言相求,那才是侠义英雄。”韦小宝摇手道:“不对,不对!我就最爱听人家求我。越是
‘好老公、亲老公’的叫得亲热,我给人家办起来来越有精神。”
方怡迟疑半晌,道:“桂大哥,好大哥,我求你啦。”韦小宝板起了脸,道:“要叫老
公!”沐剑屏道:“你这话不对了。我师姊将来是要嫁刘师哥的,刘师哥才是她老公,她怎
么肯叫你老公?”韦小宝道:“不行,她嫁刘一舟,老子要喝醋,大大的喝醋。”沐剑屏
道:“刘师哥人是很好的。”
韦小宝道:“他越好,我越喝醋,越喝越多。啊哟,酸死了,酸死了!喝得醋太多,哈
哈,哈哈!”大笑声中,捧了那个包裹,走出屋去,反锁了屋门,带了四名随从太监,骑马
去西长安街吴应熊在北京的寓所。
他在马背之上,不住右手虚击,呼叫:“梆梆梆,梆梆梆!”从随从都不明其意,又怎
想得到,桂公公这次是奉圣旨去发财,自然要将云南竹杠“梆梆梆”的敲得直响。
吴应熊听说钦使到来,忙出来磕头迎接,将韦小宝接进大厅。
韦小宝道:“皇上吩咐我,拿点东西来给你瞧瞧。小王爷,你胆子大不大?”吴应熊
道:“卑职的胆子是最小的,受不起惊吓。”韦小宝一怔,笑道:“你受不起惊吓?干起事
来,可大胆的很哪!”吴应熊道:“公公的意思,卑职不大明白,还请明示。”昨晚在康亲
王府中,他自称“在下”,今日韦小宝用奉旨而来,眼见他趾高气扬,隐隐觉得势头不好,
连声自称“卑职”。韦小宝道:“昨晚你一共派了多少刺客进宫去?皇上叫我来问问。”
昨晚宫里闹刺客,吴应熊已听到了些消息,突然听得韦小宝这么问,这一惊非同小可,
立即双膝跪倒,向着天进连连磕头,说道:“皇上待微臣父子恩重如山,微臣父子就是做牛
做马,也报答不了皇上的恩典。几天臣吴三桂、吴应熊父子甘为皇上效死,决无贰心。”
韦小宝笑道:“起来,起来,慢慢磕头不迟。小王爷,我给你瞧些物事。”说着解开包
袱,摊在桌上。
吴应熊站起身来,看到包袱中的兵器衣服,不由得双手发抖,颤声道:“这……这……
这……”拿起那张口供,见上面写得明明白白,刺客是奉了平西王吴三桂差遣,入宫行刺,
决意杀死清迁皇帝,立吴三桂为主云云。饶是吴应熊机变多智,却也不禁吓得魂不附体,双
膝一软,又即跪倒,这一次是跪在韦小宝面前,说道:“桂……公……公……公,这……这
决不是真的,微臣父子受了奸人……陷害,万望公公奏明圣上,奏……奏明……”
韦小宝道:“这些兵器,都是反贼携入宫中的,图谋不轨,大逆不道。兵器上却都刻了
贵府的招牌老字号。”吴应熊道:“微臣父子仇家甚多,必是仇家的奸计。”韦小宝沉吟
道:“你这话,本来也有三分道理,就不知皇上信不信。”吴应熊道:“公公大恩大德,给
卑职父子分剖明白。卑职父子的身家性命,都出于公公所赐。
韦小宝道:“小王爷,你且起来。你昨晚已先送了我一份礼,倒象早料到有这件事似
的,嘿嘿,嘿嘿。”吴应熊本待站起,听他这句话说得重了,忙又跪倒,说道:“只要公公
向皇上给卑职父子剖白几句,皇上圣明,必定信公公的说话。”
韦小宝道:“这件事早闹了开来啦,索额图索大人,侍卫头儿多隆多大人,都已见过皇
上,回禀了刺客的供状。你知道啦,这等造反的大事,谁有天大的胆子,敢按了下来?给你
在皇上面前剖白几句,也不是不可以。我还想到了一个妙计虽不是十拿九稳,却多半可以洗
脱你父子的罪名,只不过太也费事罢了。”吴应熊大喜道:“全仗公公搭救。”
韦小宝道:“请起来好说话。”吴应熊站起身来,连连请安。
韦小宝道:“这些刺客当真不是你派去的?”吴应熊道:“决计不是!卑职怎能做这等
十恶不赦、罪该万死之事?”韦小宝道:“好,我交了你这个朋友,就信了你这次。倘若刺
客是你派去的,日后查了出来,那可坑死了我,我非陪着你给满门抄斩不可。”
吴应熊道:“公公万安,放一百个心,决无此事。”
韦小宝道:“那么依你看,这些反贼是谁派去的?”吴应熊沉吟道:“微臣父子仇家甚
多,一时之间,实在难以确定。”韦小宝道:“你要我在皇上面前剖白,总得找个仇家出来
认头,皇上才能信啊。”吴应熊道:“是,是!家严为大清打天下,剿灭的叛逆着实不少,
这些叛逆的余党,都是十分痛恨家严的。好比李闯的余逆啦,前明唐王、桂王的余党啦,云
南沐家的余党啦,他们心中怀恨,什么作乱犯上的事都做得出来。”
韦小宝点头道:“什么李闯余逆啦,云南沐家的余党啦,这些人武功家数是怎样的?你
教我几招,我去演给皇上看,说道昨晚我亲眼见到,刺客使的是这种招数,货真价实,决计
错不了。”吴应熊大喜,忙道:“公公此计大妙。卑职于武功一道,所懂的实在有限,要去
问一问手下人。公公,你请坐一会儿,卑职立刻就来。”说着请了个安,匆匆入内。
过得片刻,他带了一人进来,正是手下随从的首领杨溢之,昨晚韦小宝曾帮他赢过七百
两银子的。杨溢之上前向韦小宝请安,脸上深有忧色,吴应熊自然已对他说了原因。
韦小宝道:“杨大哥,你不用担心,昨晚你在康亲王府里练武,大出风头,不少文武大
臣都是样眼所见,决不能说你入宫行刺。我也可以给你作证。”杨溢之道:“是,是!多谢
公公。就只怕奸人陷害,反说世子带我们去康王府中,好叫众位大臣作个证见,暗中却另行
差人,做那大逆不道之事。”韦小宝点头道:“这话倒也不可不防。”杨溢之道:“世子说
道,公公肯主持公道,在皇上跟前替我们剖白,真是我们的大恩人。平西王仇家极多,各人
的武功家数甚杂,只有沐王府武功自成一家,很容易认得出来。”
韦小宝道:“嗯,可惜一时找不到沐王府的人,否则就可让他演他几个招式来瞧瞧。”
杨溢之道:“沐家拳、沐家剑在云南流传已久,小人倒也记得一些,我演几套请公公指点。
刺客入宫,携有刀剑,小人演一套沐家‘回风剑’如何?”韦小宝喜道:“你会沐家武功,
那再好也没有了。剑法我是一窍不通,一时也学不会,还是跟你学几招‘沐家拳’罢。”
杨溢之道:“不改。公公力擒鳌拜,四海扬名,拳脚功夫定是极度高的。小人使得不到
之处,请公公点拨。“说着站到厅中,拉开架式,慢慢的一招一式使将出来。
这咱沐家拳自沐英手上传下来,到这时已逾三百年,历代均有高手传人,说得上是千锤
百炼之作,在云南知者甚众,杨溢之虽于这套拳法并不擅长,但他武功甚高,见闻广博,一
招招演将出来,气度凝重,招式精妙。韦小宝看到那招“横扫千军”时,赞道:“这一招极
好!”后来又见到他使“高山流水”,又赞:“这招也了不起!”待他将一套沐家拳使完,
说道:“很好,很好!杨大哥,你武功当真了得康亲王府中那些武师,便十个打你一个,也
不是你对手。一时之间,我也学不了许多,只能学得一两招,去皇上面前演一下。皇上传了
宫中武功好手来认,你想认不认得出这武功的来历?”说着指手划脚,将“横扫千军”与
“高山流水”两招依样使出。
杨溢之喜道:“公公使这‘横扫千军’与‘高山流水’两招,深得精要,会家子一见,
便知是沐家的拳法。公公聪敏过人,一见便会,我们吴家可有救了。”
吴应熊连连作揖,道:“吴家满门百口,全仗公公援手救命。”
韦小宝心想:“吴三桂家里有的是金山银山,我也不用跟他讲价钱。”当下作揖还礼,
说道:“大家是好朋友。小王爷,你再说什么恩德、什么救命的话,可太也见外了。再说,
我是尽力而为,也不知管不管用。”吴应熊连称:“是,是!”韦小宝将包袱包起,挟在胁
下,心想:“这包东西可不忙给他。”忽然想起一事,说道:“小王爷,皇上叫我问你一件
事,你们云南有个来京的官儿,叫作什么卢一峰的,可有这一号人物?”
吴应熊一怔,心想:“卢一峰只是个芝麻绿豆般的小官,来京陛见,还没见着皇上,皇
上怎么已知道了?”说道:“卢一峰是新委的云南曲靖县知县,现下是在京中,等候叩见圣
上。”韦小宝道:“皇上叫我问你,那卢一峰前几天在酒楼上欺压良民,纵容恶仆打人,不
知这脾气近来改好了些没有?”那卢一峰所以能得吴三桂委为曲靖县知县,是使了四万多两
银子贿赂得来的,吴应熊曾从中抽了三千多两,此刻听韦小宝这么说,大吃一惊,忙道:
“卑职定当好好教训他。”转头向杨溢之道:“即刻去叫那卢一峰来,先打他五十大板再
说。”向韦小宝请了个安,道:“公公,请你启奏皇上,说道:微臣吴三桂知人不明,荐人
不当,请皇上降罪。这卢一峰立即革职,永不叙用,请吏部大人另委贤能。”韦小宝道:
“也不用罚得这么重罢?”吴应熊道:“卢一峰这厮胆大妄为,上达天听,当真罪不容诛。
溢之,你给我狠狠的揍他。”杨溢之应道:“是!”韦小宝心想:“这姓卢的官儿只怕性命
不保。”说道:“兄弟这就回宫见皇上去,这两招‘横扫千军’和‘高山流水’,可须使得
似模似样才好。”说着告辞出门。吴应熊从衣袖中取出一个大封袋来,双后呈上,说道:
“桂公公,你的大恩大德,不是轻易报答得了的。不过多总管、索大人,以及众位御前侍卫
面前,总得稍表敬意。这里一点小小意思,相烦桂公公代卑职分派转交。皇上问起来,大伙
儿都帮几句口,微臣父子的冤枉就得洗雪了。”韦小宝接了过来,笑道:“要我代你做人情
么?这桩差事不难办啊!”他在宫中一年有余,已将太监们的说话腔调学了个十足,贫嘴贫
辞去的京片子中,已没半分扬州口音,倘若此时起始冒充小桂子,瞎了眼的海老公恐怕也不
易发觉了。吴应熊和杨溢之恭恭敬敬的送出府门。韦小宝在轿中拆开封袋一看,竟是十万两
银票,心想:“他***,老子先来个二一添作五。”将其中五万两银票揣入怀里,余下五
万两仍放在大封袋中。韦小宝先去上书房见康熙,回禀已然办妥,说吴应熊得悉皇上圣明,
辨明了他父子的冤枉,感激得难以形容。康熙笑道:“这也可吓了他一大跳。”韦小宝笑
道:“只吓得他屁滚尿流,奴才好好的叮嘱了他一番,说道这种事情,多半以后还会有的,
叫他转告吴三桂,务须忠心耿耿,报效皇上。”康熙不住点头。韦小宝道:“我等吓得他也
够了,这才跟他说,皇上明见万里,一查刺客的武功,便料是云南沐家的反贼所为。那吴应
熊又惊又喜,打从屁股眼里都笑了出来,不住口的颂赞皇上圣明。”康熙微微一笑。韦小宝
从怀中摸出封袋,说道:“他感激得不得了,拿了许多银票出来,一共五万两,说送我一万
两,另外四万两,要我分给宫中昨晚出力的从位侍卫,皇上,你瞧,咱们这可发了大财
哪。”那些银票都是五百两一张,一百张已是厚厚的一叠。康熙笑道:“你小小孩子,一万
两银子一辈子也使不完了。余下的银子,你就分了给从侍卫罢。”韦小宝心想:“皇上虽然
圣明,却料不到我韦小宝已有数十万银子的身家。”说道:“皇上,我跟着你,什么东西没
有?要这银子有什么用?奴才一辈子忠心侍候你,你自会照管我。这五万两银子,都赏给侍
卫们好了。我只说是皇上的赏赐,何必让吴应熊收买人心。”康熙本来不想冒名发赏,但听
到“收买人心”四字,不禁心中一动。韦小宝见康熙沉吟不语,又道:“皇上,吴三桂派他
儿子来京,带来的金子银子可真不少,见人就送钱,未必安着什么好心。天下的地方百姓、
金银珠宝,本来一古脑儿都是你皇上的,可是吴三桂这老小子横得很倒象云南是他吴家
的。”康熙点头道:“你说得是。这些银子,就说是我赏的好了。”韦小宝来到上书房外的
侍卫房,向御前侍卫总管多隆说道:“多总管,皇上吩咐,昨晚众侍卫护驾有功,钦赐白银
五万两。”多隆大喜,忙跪下谢赏。韦小宝笑道:“皇上现下很高兴,你自己进去谢赏
罢。”说着将那五万两银票交了给他。多隆随着韦小宝走进书房,向康熙跪下磕头,说道:
“皇上赏赐银子,奴才多隆和众侍卫谢赏。”康熙笑着点了点头。韦小宝道:“皇上吩咐:
这五万两银子嘛,你瞧着分派,杀贼有功的,奋勇受伤的就多分一些。”多隆道:“是,
是。奴才遵旨。”康熙心想:“小桂子又忠心,又不贪财,很是难得,他竟将这五万两银子
的,真的尽数赏了侍了,自己一个钱也不要。”韦小宝和多隆一齐退出。多隆点出一叠一万
两银票,笑道:“桂公公,这算是我们众侍卫的一番孝心,请公公赏收,去赏给小公公
们。”韦小宝道:“啊哈,多总管,你这么说,可不够朋友了。我小桂子平生最敬重的,就
是武功高强的朋友。这五万两银子,皇上倘若赏了给文官嘛,我小桂子不分他一万也得分上
八千。是赏给你多总管的,你便分一两银子给我,我也不能收。我当你好朋友,你也得当我
好朋友才是。”多隆笑道:“侍卫兄弟们都说,宫里这许多有职司的公公们,桂公公年纪最
小,却最够朋友,果然名不虚传。”韦小宝道:“多总管,请你给查查,昨晚擒来的反贼之
中,可有一个叫作刘一舟的。倘若有这样一个人,咱们便可着落在他身上,查明反贼的来龙
去脉。”多隆应道:“是,是!反贼报的自然都是假名,我去查,仔细查一查。”
韦小宝回到下处,将到门口,见御膳屋的一名小太监在路旁等候。那小太监迎将上来,
低声道:“桂公公,那个钱老板又送了一口猪来,这次叫作什么‘燕窝人参猪’,说是孝敬
公公的,正在御膳房中候公公的示下。”
韦小宝眉头一皱,心想:“那口‘花雕茯苓猪’还没搞妥当,又送一口‘燕窝人参猪
来’,你当我们这里皇宫是猪栏吗?”但这人既已来了,不得不想法子打发。
当下来到御厨房中,见钱老板满脸堆欢,说道:“桂公公,小人那口‘花雕茯苓猪’当
真是大补非凡,桂公公吃了之后,你瞧神清气爽,满脸红光。小人感激公公照顾,又送了一
口“燕窝人参猪”来。”说着向身旁一指。
这口猪却是活猪,全身白毛,模样甚是漂亮,在竹笼之中不住打圈子。韦小宝不知他闹
什么玄虚,点了点头。那钱老板挨近身来,拉着韦小宝的手,道:“啧,啧,啧!桂公公吃
了‘花雕茯苓猪’的猪肉,脉搏旺劢,果然大不相同。”韦小宝觉得手中多了一张纸条,御
厨房中耳目众多,也不便多问。钱老板道:“这口‘燕窝人参猪’吃法另有不同,请公公吩
咐下属,在这里用上好酒糟喂上十天。十天之后,小人再来亲手整治,请公公享用。”韦小
宝皱眉道:“那口~‘花雕茯苓猪’已搞得我虚火上升,麻烦不堪,什么人参猪,燕窝猪,
钱老板你自己触祭罢,我可吃不消了。”钱老板哈哈一笑,说道:“这是小人一点孝心,以
后可再也不敢麻烦公公了。”说着请了几个安,退了出去。
韦小宝心想这纸条上一定写得有字,自己西瓜大的字认不上一担,当下吩咐厨房中执事
杂役好好饲养那口猪,自行回屋,寻思:“钱老板这人当真聪明的紧,第一次在一口死猪中
藏了个活人进宫,第二次倘若再送死猪进宫,不免引人怀疑,索性送一口活猪进来,让它在
御膳房中喂着,佬花样也没有。就算本来有人怀疑,那也疑心尽去了。对,要使乖骗人,不
但事先要想得周到,事后一有机会,再得补补漏洞。”
又想:“这字条只好请小郡主瞧瞧,***,有话不好明讲吗?写***什么字条?”
进得屋来,沐剑屏道:“桂大哥,有人来到门外,好象是送饭菜来的,定是见到门上上
了锁,没打门就走了。”韦小宝:“你怎知是送饭菜来的?嘿,你们闻饭菜的香气,可饿得
很了,是不是?怎么不吃糕饼点心?”沐剑屏吃吃而笑,说道:“老实不客气,早吃过
啦。”
方怡道:“桂……桂大哥,你可……”说到这里,有些结结巴巴。
韦小宝道:“你刘师哥的事,我还没查到。宫里侍卫们说,没抓到姓刘的人。”方怡低
声道:“多谢你啦。却不知是不是给他们杀了。再说,刘师哥即使给捉到了,也不会说是姓
刘,大伙儿说好的,他冒充姓夏。吴三桂的女婿姓夏。刘师哥会招供说,那个姓夏的是他叔
父。”韦小宝笑道:“那你岂不成了吴三桂的亲戚?”小郡主忙道:“那是假的。”韦小宝
叹道:“不过方姑娘想做吴三桂的侄孙媳妇什么的。可也做不成啦。你那刘师哥就算逃出了
宫去,他在外面想你,你在宫里想他,一辈子你想我、我想你的。一对情哥情姐儿见不到
面,岂不难熬的很?”方怡脸上又是一红,道:“我怎会在宫里待一辈子?”
韦小宝道:“姑娘们一进了皇宫,自私还有出去的日子?象你这样羞花闭月的姐儿,我
小桂子一见就想娶了做老婆。倘若给皇帝瞧见了,非封你为皇后娘娘不可,方姑娘,我劝你
还是做了皇后娘娘罢!”
方怡急道:“我不跟你多说。你每一句话总是呕我生气,逗我着急。”
韦小宝一笑,将手中字条交给沐剑屏,道:“小郡主,你念一念这字条。”
沐剑屏接了过来,念道:“‘高升茶馆说英烈传。’那是什么啊?”韦小宝已明其中道
理:“天地会的人有事要见我,请我去茶馆相会。”笑道:“你枉为沐家后人,连《英烈
传》也不知道。”沐剑屏道:“《英烈传》我自然知道,那是太祖皇帝龙兴开国的故事。”
韦小宝道:“有一回 书,叫做‘沐王爷三箭定云南,桂公公双手抱佳人’,你也听过没
有?”沐剑屏啐道:“我们黔宁王爷爷平定云南,《英烈传》中自然有的。可那有什么桂公
公双手……双手的?”
韦小宝正色道:“你说桂公公双手抱佳人,没这回事?”沐剑屏道:“自然没有,是你
杜撰出来的。”韦小宝道:“咱们打一个赌,如果有怎样?没有又怎样?”沐剑屏道:
“《英烈传》的故事我可听得熟了,自然没有,赌什么都可以。方师姊,没有他说的事,是
不是?”方怡还没回答,韦小宝已一跃上床,连鞋钻入被窝,睡在二人之间,左手搂住了方
怡的头颈,右手抱住了沐剑屏的腰,说道:“我说有,就是有!”
方怡和沐剑屏同时“啊”的一声惊呼,不及闪避,已给他牢牢抱住。沐剑屏伸出右手,
将他用力一推,韦小宝乘势侧过头去,伸嘴在方怡嘴上吻了一下,赞道:“好香!”
方怡待要挣扎,身子微微一动,胸口肋骨断绝处剧痛,左手翻了过来,拍的一声,打了
他一记耳光。韦小宝笑道:“谋杀亲夫哪,谋杀亲夫哪!”一骨碌从被窝里跳出来,抱住沐
剑屏也亲了个嘴,赞道:“一般的香!”哈哈大笑,随手取了衣包,奔也屋子,反锁了门。
正文 第十三回 翻覆两家天假手 兴衰一劫局更新
韦小宝的住处是在乾清门西、南库之南的御膳房侧,往北绕过养心殿,折而向西,过西三所、养华门、寿安门,往北过寿安宫、英华殿之侧,转东过西铁门,向北出了神武门。那
神武门是紫禁城的后门,一出神武门,便是出了皇宫,当下迳往高升茶馆来。
一坐定,茶博士泡上茶来,便见高彦超慢慢走近,向他使个眼色。韦小宝点了点头,见
高彦超出了茶馆,于是喝了几口茶,在桌上抛下一钱银子,说道:“今儿这回书,没什么听
头。”慢慢踱将出去,果见高彦超等在街角,走得几步,便是两顶轿子。
高彦超让韦小宝坐了一顶,自己跟了一段路,四下打量见无人跟随,坐上了另一顶。
轿夫健步如飞,行了一顿饭时分,停了下来。韦小宝见轿子所停处是座小小的四合院,
跟着高彦超入内。一进大门,便见天地会的众兄弟迎了上来,躬身行礼。这时李力世、关安
基、祁彪清等人也都已从天津、保定等地赶到,此外樊纲、风际中、玄贞道人,以及那钱老
板都在其内。
韦小宝笑问:“钱老板,你到底尊姓大名哪?”钱老板道:“不敢,属下真的是姓钱,
名字叫做老本,本来的本,不是老板的板。意思是做生意蚀了老本。”韦小宝哈哈大笑,说
道:“你精明得很,倘若真是做生意,人家的老本可都给你赚了过来啦。”钱老本微笑道:
“韦香主,您夸奖啦!”
众人将韦小宝让到上房中坐定。关安基心急,说道:“韦香主,你请看。”说着递过一
张大红泥金帖子来,上面浓浓的黑墨写着几行字。韦小宝不接,说道:“这些字嘛,他们认
得我,我可跟他们没什么交情,哥儿俩这是初次相会,不认识。”
钱老本道:“韦香主,是张请帖,请咱们吃饭去的。”韦小宝道:“那好得很哪,谁这
么赏脸?”钱老本道:“帖子上写的名字是沐剑声。”
韦小宝一怔,道:“沐剑声?”钱老本道:“那便是沐王府的小公爷。”韦小宝点头
道:“‘花雕茯苓猪’的哥哥。”钱老本道:“正是!”韦小宝问道:“他请咱们大伙儿都
去?”钱老本道:“他帖子上写得倒很客气,请天地会青木堂韦香主,率同天地会众位英雄
同去赴宴,就是今晚,是在朝阳门内南豆芽胡同。”韦小宝道:“这次不在杨柳胡同了?”
钱老本道:“是啊,在京城里干事,落脚的地方得时时掉换才是。”
韦小宝道:“你想他是什么意思?在酒饭里下***蒙汗药?”李力世道:“按理说,
云南沐王府在江湖上这么大的名头,沐剑声又是小公爷的身份,是跟咱们总舵主平起平坐的
大人物,决不能使这等下三滥的勾当。不过会无好会,宴无好宴,韦香主所虑,却也不可不
防。”韦上宝道:“咱们去不去吃这顿饭?哼哼,宣威火腿,过桥米线,云南汽锅鸡,那是
有得触祭的了。”
众人面面相觑,都不作声。过了好一会,关安基道:“大伙儿要请韦香主示下。”
韦小宝笑道:“一顿好酒好饭,今晚大伙儿总是有得下肚的。要太太平平呢,就让我作
东道,咱们吃馆子去,吃过饭后,再来推牌九赌钱,叫花姑娘也可以,都是兄弟会钞。你们
如想给我省钱呢,大伙儿就去扰那姓沐的。”这番话说得慷慨大方,其实却十分滑头,去不
去赴宴,自己不拿主意。
关安基道:“韦香主请众兄弟吃喝玩乐,那是最开心不过的。不过这姓沐的邀请咱们,
要是不去,不免堕了天地会的威风。”韦小宝道:“你说该去?”眼光转到李力世、樊纲、
祁彪清、玄贞、风际中、钱老本、高彦超等人脸上,见各人都缓缓点了点头。
韦小宝道:“大伙儿都说去,咱们就去吃他的,喝他的。兵来将挡,水来土掩,茶来伸
手,饭来张口。毒药来呢?咱们咕噜一声,也***吞入了肚里。这叫做英雄不怕死,怕死
不英雄。”
李力世道:“大家小心在意,总瞧得出一些端倪。大伙儿商量好了,有的喝茶,有的不
喝,有的饮酒,有的不饮,有的不吃肉,有的不吃鱼。就算他们下毒,也不能让他们一网打
尽。但如大家什么都不吃,可又惹他们笑话了。”
众人商量定当,闲谈一会。挨到申牌时分,韦小宝除下了太监服色,又打扮成个公子哥
儿的模样。他仍坐了轿子,在众人簇拥之下,往南豆芽胡同而去。韦小宝心想:“在宫里日
日夜夜提心吊胆,只怕老婊子来杀我,那有这般做青木堂香主的逍遥快乐?只是师父吩咐
过,要我在宫里打探消息,倘若自行出来,只怕香主固然做不成,这条小命能不能保,咱们
也得骑驴看唱本,走着瞧!”
南豆芽胡同约在两里之外。轿子刚停下,便听得鼓乐丝竹之声。韦小宝从轿中出来,耳
边听得一阵唢呐吹奏,心道:“娶媳妇儿吗?这般热闹。”
只见一座大宅院大门中开,十余人衣冠齐楚,站在门外迎接。当先一人是个二十五六岁
的青年,身材高瘦,英气勃勃”说道:“在下沐剑声,恭迎韦香主大驾。”
韦小宝这些日子来结交亲贵官宦,对方这等执礼甚恭的局面见得惯了。常言道:“居移
气,养移体”,他每日里和皇帝相伴,什么亲王、贝勒、尚书、将军,时时见面,也不当什
么一会子事,因此年纪虽小,已自然而然有股威严气象。沐剑声名气虽大,却也大不过康亲
王、吴应熊这些人,当下拱了拱手,说道:“小公爷多礼,在下可不敢当。”打量他相貌见
他面容微黑,眉目之间,和小郡主沐剑屏依稀有些相似。
沐剑声早知天地会在北京的首领韦香主是个小孩,又听白寒枫说这孩子武艺低微,油嘴
滑舌,是个小泼皮,料想他不过倚仗师父陈近南的靠山,才做得香主,此刻见他神气镇定,
一副漫不在乎的模样,心想:“这孩子只怕也有点儿门道。”当下让进门去。
厅中椅上上了河谛套子,放着锦垫,各人分宾主就座。“圣手居士”苏冈、白寒枫和其
余十多人都垂手站在沐剑声之后。
沐剑声与李力世、关安基等人一一通问姓名,说了许多久仰大名等等客套话。李力世等
均想:“这位沐家小公爷倒没架子,说话依足了江湖上的规矩。”
仆役送上香茶,厅口的鼓乐手又吹奏起来,用是欢迎贵宾的隆重礼数。鼓乐声中,沐剑
声吩咐:“开席!”引着众人走进内厅。手下人关上了厅门。
厅上居中一张八仙桌,披着绣花桌围,下首左右各有一桌,桌上器皿陈设虽无康亲王府
的豪阔,却也颇为精致。沐剑声微微躬身,说道:“请韦香主上座。”韦小宝看这局面,这
首席当是自己坐了,说道:“这个,咱们只好不客气啦。”沐剑声在下首主位相陪。
各人坐定后,沐剑声道:“有请师父。”
苏冈和白寒枫走进内室,陪了一个老人出来。沐剑声站着相迎,说道:“师父,天地会
青木堂韦香主今日大驾光临,可给足了我们面子。”转头向韦小宝道:“韦香主,这位柳老
师傅,是在下的受业恩师。”
韦小宝站起身来,拱手道:“久仰。”见这老人身材高大,满脸红光,白须稀稀落落,
足有七十来岁年纪,精神饱满,双目炯炯有神。
那老人目光在韦小宝身上一转,笑道:“天地会近来好大的名头……”他话声极响,这
几句话随口说来,却和常人放大了嗓子叫嚷一般,接着道:“……果然是英才辈出,韦香主
如此少年,真是武林中少见的奇才。”
韦小宝笑道:“是少年,倒也不错,只不过既不是英才,更不是奇才,其实是个蠢才。
那日给白师傅扭住了手,动弹不得,险些儿连‘我的妈啊’也叫了出来。在下的武功当真稀
松平常之至。哈哈,可笑!可笑,哈哈!”
众人一听,都愕然失色。白寒枫的脸色更十分古怪。
那老人哈哈哈的笑了一阵,说道:“韦香主性子爽直,果然是英雄本色。老夫可有三分
佩服了。”韦小宝笑道:“三分佩服,未免太多,有***一分半分,不将在下当作没出息
的小叫化、小把戏、小猴儿,也就是了。”那老人又哈哈大笑,道:“韦香主说笑了。”
玄贞道人道:“老前辈可是威震天南、武林中人称‘铁背苍龙’的柳老英雄吗?”那老
人笑道:“不错,玄贞道长倒还知道老夫的贱名。”玄贞心中一懔:“我还没通名,他已知
道我名字,沐家这次可打点得十分周到。“铁背苍龙”柳大洪成名已久,听说当年沐天波对
他也好生敬重。清军打平云南,柳大洪出全力救护沐氏遗孤,沐剑声便是他的亲传弟子,乃
是沐王府中除了沐剑声之外的第一号人物。”躬身说道:“柳老英雄当年怒江诛三霸,腾冲
杀清兵,侠名播于天下。江湖上后生小子说起老英雄来,无不敬仰。”
柳大洪道:“嘿嘿,那是许多年前的事了,还说他作甚?”脸色显得十分喜欢。
沐剑声道:“师父,你老人家陪韦香主坐。”柳大洪道:“好!”便在韦小宝身旁坐
下。这张八仙桌向外一边空着,上首是韦小宝、柳大洪,左首是李力世、关安基,右首下座
是沐剑声、上座虚位以待。天地会群豪均想:“你沐王府又要请一个什么厉害人物出来?”
只听沐剑声道:“扶徐师傅出来坐坐,让众位好朋友见了,也好放心。”
苏冈道:“是!”入内扶了一个人出来。
李力世等人一见,都是又惊又喜,齐叫:“徐三哥!”这人弓腰曲背,正是“八臂猿
猴”徐天川。他脸色蜡黄,伤势未愈,但性命显然已经无碍。天地会群豪一齐围了上去,纷
纷问好,不胜之喜。
沐剑声指着自己上首的坐位,说道:“徐师傅请这边坐。”
徐天川走上一步,向韦小宝躬身行礼道:“韦香主,你好。”韦小宝抱拳还礼道:“徐
三哥你好,近来膏药生意不大发财罢?”徐天川叹了口气,道:“简直没生意。属下给吴三
桂手下的走狗掳了去,险些送了老命,幸蒙沐家小公爷和柳老英雄相救脱险。”
天地会群豪都是一怔。樊纲道:“徐三哥,原来那日的事,是吴三桂手下那批汉奸做的
手脚。”徐天川道:“正是。这批汉奸闯进回春堂来,捉了我去,那卢……卢一峰这狗贼臭
骂了我一顿,将一张膏药贴在我嘴上,说要饿死我这只老猴儿。”
众人听得卢一峰在内,那是决计不会错的了。樊纲、玄贞等齐向苏冈、白寒枫道:“那
日多有冒犯。众位英雄义气深重,我天地会感激不尽。”苏冈道:“不敢。我们只是奉小公
爷之命办事,不敢居功。”白寒枫哼了一声,显然搭救徐天川之事大违他的意愿。关安基
道:“徐三哥给人掳去后,我们到处查察,寻不到线索,心下这份焦急,那也不用说了。贵
府居然救出了徐三哥,令人好生佩服。”苏冈道:“吴三桂手下的云南狗官,都是沐家死对
头,我们自然钉得他们很紧。这狗官冒犯徐三哥,给我们发觉了,也没什么希奇。”
韦小宝心想:“这小公爷倒精明的很,他妹子给我扣着,他先去救了徐老儿出来,好求
我放他妹子。我且装作不知,却听他有何话说。”向徐天川道:“徐三哥,你给白二侠打得
重伤,他手上的劲道可厉害得很哪,你活得了吗?不会就此归天罢?”
徐天川道:“白二侠当日手下容情,属下将养了这几日,已好得多啦。”
白寒枫向韦小宝怒目而视。韦小宝却笑吟吟地,似乎全然没瞧见。
众仆斟酒上菜,菜肴甚是丰盛。天地会群豪一来见徐天川是他们所救,二来又有“铁背
苍龙”柳大洪这等大名鼎鼎的老英雄在座,料想决计不致放毒,尽皆去了疑虑之心,酒到杯
干,放怀吃喝。
柳大洪喝了三杯酒,一捋胡子,说道:“众位老弟,贵会在京城直隶,以那一位老弟为
首?”李力世道:“在京城直隶一带,敝会之中,职位最尊的是韦香主。”柳大洪点头道:
“很好,很好!”喝了一杯酒,问道:“但不知这位小老弟,于贵我双方的纠葛,能有所担
当么?”
韦小宝道:“老伯伯,你有什么吩咐,不妨说出来听听。我韦小宝人小肩膀窄,小事还
能担当这么一分半分,大事可就把我压垮了。”
天地会与沐王府群豪都不由微微皱眉,均想:“这孩子说话流氓气十足,一开口就耍无
赖,不是英雄好汉的气概。”
柳大洪道:“你不能担当,这件事可也不能罢休。那只好请小老弟传话去给尊师,请陈
总舵主赶来处理了。”韦小宝道:“老伯伯有什么事要跟我师父说,你写一封信,我们给你
送去便是。”柳大洪嘿嘿一笑,道:“这件事吗,是白寒松白兄弟死在徐三爷手下,不知如
何了结,要请陈总舵主拿一句话出来。”
徐天川霍的站起,昂然说道:“沐小公爷、柳老英雄,你们把我从汉奸手下救了出来,
免遭恶徒折辱,在下感激不尽。白大侠是在下失手所伤,在下一命抵一命,这条老命赔了他
便是,又何必让陈总舵主和韦香主为难?樊兄弟,借你佩刀一用。”说着伸出右手,向着樊
纲,意思非常明白,他是要当场自刎,了结这场公案。
韦小宝道:“慢来,慢来!徐三哥,你且坐下,不用这么性急。你年纪一大把,怎地火
气这么大?我是天地会青木堂的香主不是?你不听我吩咐,可也太不给我面子了。”天地会
中“不遵号令”的罪名十分重大,徐天川忙躬身道:“徐天川知罪,敬奉韦香主号令。”
韦小宝点点头,说道:“这才像话。白大侠死也死了,就算要徐三哥抵命,人也活不转
啦,做来做去总是赔本生意,可不是生意经。”
众人的目光都瞪视在他脸上,不知他接下去要胡说八道什么。天地会群豪尤其担心,均
想:“本会在武林中的声名,可别给这什么也不懂的小香主给败坏了。倘若他说出一番不三
不四的言语来,传到江湖之上,我们日后可没脸见人。”
只听韦小宝接着道:“小公爷,你这次从云南来到北京,身边就带了这几位朋友么?好
像少了一点罢?”
沐剑声哼了一声,问道:“韦香主这话是什么用意?”韦小宝道:“那也没什么用意。
小公爷这样尊贵,跟我韦小宝大不相同,来到京城,不多带一些人保驾,一个不小心,给清
廷走狗拿了去,岂不是大大的犯不着?”沐剑声长眉一轩,道:“清廷走狗想要拿我,可也
没这么容易。”韦小宝笑道:“小公爷武艺惊人,打遍天下……嘿嘿……这个对手很少,官
府自然捉你不去了。不过……不过沐王府中其他的朋友,未必个个都似小公爷这般了得,倘
若给他们顺手牵羊,反手牵牛,这么希里呼噜的请去了几位,似乎也不怎么有趣了。”
沐剑声一直沉着脸听他嬉皮笑脸的说话,等他说完,说道:“韦香主此言,可是讥刺在
下么?”说到这句话时,脸上神色更加难看。
韦小宝道:“不是,不是。我这人一生一世,只有给人家欺侮,决不会去欺侮人家的。
人家抓住了我的手,你瞧,乌青也还没退,痛得我死去活来,这位白二侠,嘿嘿,手劲真不
含糊,那两招‘横扫千军’、‘高山流水’,可了不起,去搭救你们给官府拿了去的朋友,
必定管用,说什么也是旗开得胜,马到成功。”
白寒枫脸色铁青,待要说话,终于强行忍住。柳大洪向沐剑声望了一眼,说道:“小兄
弟,你的话有些高深莫测,你们不大明白。”韦小宝笑道:“老爷子太客气了。我的话低浅
莫测是有的,‘高深莫测’四字,那可不敢当了。低浅之至,低浅之至。”
柳大洪道:“小兄弟说道:我们沐王府中有人给官府拿了去,不知这话是什么意思?”
韦小宝道:“一点意思也没有。小王爷,柳老爷子,我酒量也是低浅莫测,多半是我喝
醉了酒,胡说八道,***作不得数。”
沐剑声哼了一声,强抑怒气,说道:“原来韦香主是消遣人来着。”韦小宝道:“小公
爷,你想消遣吗?你在北京城里逛过没有?”沐剑声气势汹汹的道:“怎么样?”韦小宝
道:“北京城可大得很哪,你们云南的昆明,那是没北京城大的了,是不是?”沐剑声愈益
恼怒,大声道:“那怎么样?”
关安基听韦小宝东拉西扯,越来越不成话,插口道:“北京城花花世界,就可惜给清廷
占了去,咱们稍有血性之人,无不恼恨。”
韦小宝不去理他,继续说道:“小公爷,你今天请我喝酒,在下没什么报答,几时你有
空,我带你到北京城各处逛逛。有个熟人带路,就不会走错了。否则的话,倘若乱闯乱走,
一不小心,走进了清廷的皇宫,小公爷武功虽高,可也不大方便。”
柳大洪道:“小兄弟言外有意,你如当我是朋友,可不可以请你说得更明白些?”
韦小宝道:“我的话再明白没有了。沐王府的朋友们,武功都是极高的,什么‘横扫千
军’、‘高山流水’,使得再厉害也没有了,就可惜在北京城里人生路不熟,在街上逛逛,
三更半夜里又瞧不大清楚,胡里胡涂的,说不定就逛进了紫禁城去。”
柳大洪又向沐剑声望了一眼,问韦小宝道:“那又怎样?”
韦小宝道:“听说紫禁城中一道道门户很多,一间间宫殿很多,胡乱走了进去,如果没
有皇帝、皇太后带路,很容易迷路,一辈子走不出来,也是有的。在下没见过世面,不知道
皇帝、皇太后有没有空,白天黑夜给人带路。或许沐王府小公爷面子大,你们手下众位朋友
们抬了小公爷的字号出来,把小皇帝、皇太后这老婊子吓倒了,也难说得很。”
众人听他管皇太后叫作“老婊子”,都觉颇为新鲜。关安基、祁彪清等人忍不住笑了出
来。韦小宝在肚里常常骂太后为“老婊子”,此刻竟能在大庭广众之间大声骂了出口,心中
的痛快当真难以形容。
柳大洪道:“小公爷的手下行事小心谨慎,决计不会闯进皇宫去的。听说吴三桂那大汉
奸的儿子吴应熊也在北京,他派人去皇宫干些勾当,也未可知。”
韦小宝点头道:“柳老爷子说得不错。在下有个赌骰子的小朋友,是在皇宫里服侍御前
侍卫的。他说昨晚宫里捉到了几名刺客,招认出来是沐王府小公爷的手下……”
沐剑声失惊道:“什么?”右手一颤,手里的酒杯掉了下来,当的一声,碎成几片。
韦小宝道:“我本来倒也相信,心想沐家是大明的大大忠臣,派人去行刺清廷皇帝,那
是……那是这个大大的英雄好汉。此刻听柳老爷子说了,才知原来是汉奸吴三桂的手下,那
可饶他们不得了。我马上去跟那朋友说,叫他想法子好好整治一下这些刺客。***,大汉
奸的手下,有什么好东西了?非叫他们多吃些苦头不可。”
柳大洪道:“小兄弟,你那位朋友尊姓大名?在清廷宫里担任什么职司?”
韦小宝摇头道:“他是给御前侍卫扫地、冲茶、倒便壶的小厮,说出来丢脸的很,人家
叫他癞痢头小三子,有什么尊姓大名了?那些刺客给绑着,我本来叫癞痢头小三子偷偷拿些
好东西给他们吃。柳老爷子既说他们是大汉奸的手下,我可要叫他拿刀子在他们大腿上多戳
上几刀,免得给那些乌龟王八蛋逃了。”
柳大洪道:“我也只是揣测之辞,作不得准。他们既然胆敢到宫中行刺,那也是了不起
的好汉子。韦香主如能托贵友照看一二,也是出于江湖上的义气。”
韦小宝道:“这癞痢头小三子,跟我最好不过,他赌钱输了,我总十两八两的给他,从
来不要他还。小公爷和柳老爷子有什么吩咐,我叫小三子去干,他可不敢推托。”
柳大洪吁了一口气,说道:“如此甚好。不知宫里擒到的刺客共有几人,叫什么名字。
这些刺客胆子不小,我们是很佩服的,眼下不知是否很吃了苦头,贵友如能代为打听,在下
很承韦香主的情。”
韦小宝一拍胸脯,说道:“这个容易。可惜刺客不是小公爷手下的兄弟,否则的话,我
设法救他一个出来。交了给小公爷,一命换一命,那么徐大哥失手伤了白大侠之事,也就算
一笔勾销了。”
柳大洪向着沐剑声瞧去,缓缓点头。沐剑声道:“我们不知这些刺客是谁,但既去行刺
清廷皇帝,总是仁人义士,是咱们反清复明的同道。韦香主,你如能设法相救,不论成与不
成,沐剑声永感大德。徐三爷和白大哥的事,自然再也休提。”
韦小宝转头向白寒枫瞧去,说道:“小公爷不提,就怕白二侠不肯罢休,下次见面又来
抓住我的手,捏得我大哭大叫,这味道可差劲的很。”
白寒枫霍地站起,朗声说道:“韦香主如能救得我们……我们……能救得那些失陷了的
侠客义士,姓白的这只手得罪了韦香主,自当断此一手,向韦香主陪罪。”
韦小宝笑道:“不用,不用,你割一只手给我,我要来干什么?再说,我那癞痢头兄弟
有没本事去皇宫救人,那也难说得很。这些人行刺皇帝,那是多大的罪名,身上不知上了几
道脚镣手铐,又不知有多少人看守。我说去救人,也不过吹吹牛,大家说着消遣罢了。”
沐剑声道:“要到皇宫中救人,自然千难万难,我们也不敢指望成功。但只要韦香主肯
从中尽力,不管救得出、救不出,大伙儿一般的同感大德。”顿了一顿,又道:“还有一件
事,舍妹日前忽然失踪,在下着急得很。天地会众位朋友在京城交游广阔,眼线众多,如能
代为打听,设法相救,在下感激不尽。”
韦小宝道:“这件事容易办。小公爷放一百二十个心。好,咱们酒也喝够了,我这就去
找那癞痢头小三子商量商量。***玩他两手,倒也快活。”一伸手,从怀中摸了些物事出
来,往八仙桌上一摔,赫然是四粒骰子,滚了几滚,四粒尽是红色的四点朝天,韦小宝拍手
道:“满堂红,满堂红,上上大吉!唉,可不要人人杀头,杀个满堂红才好。”
众人相顾失色,尽皆愕然。
韦小宝收起骰子,拱手道:“叨扰了,这就告辞。徐三哥跟我们回去,成不成?”
沐剑声道:“韦香主太客气了。在下恭送韦香主、徐三爷和天地会众位朋友的大驾。”
当下韦小宝和徐天川、李力世、关安基等人离席出门。沐剑声、柳大洪等直送至大门之
外,眼看韦小宝上了轿,这才回进屋去。
群豪回到那四合院中。关安基最是性急,问道:“韦香主,宫里昨晚闹刺客么?瞧他们
神情,多半是沐王府派去的。”韦小宝笑道:“正是。宫里昨晚来了刺客,这事谁也不敢泄
漏,外间没一人得知,他们却丝毫不觉奇怪,自然是他们干的。”玄贞道:“他们胆敢去行
刺清廷皇帝,算得胆大包天,倒也令人好生钦佩。韦香主,他们给擒住了的人,你说能救得
出么?只怕这件事极难。”
韦小宝在席上与沐剑声、柳大洪对答之时,早已打好了主意,要搭救被擒的刺客,那是
决无可能,但自己屋里床上,却好端端的躺着一个小郡主、一个方怡。小郡主不是刺客,是
天地会捉进宫去的,放了也算不得数,那方怡却是闯进宫去的刺客,想法子让她混出宫来,
却不是难事。他听玄贞这么问,微笑道:“多了不行,救个把人出来,多半还办得到。徐三
哥只杀了白寒松一个,咱们弄一个人出来还他们,一命抵一命,他们也不吃亏了。何况他们
连本带利,还有利钱,连钱老板弄来的那个小姑娘,一并也还了他们,还有什么说的?钱老
板,明天一早,你再抬两口死猪到御膳房去,再到我屋里装了人,我在厨房里大发脾气,骂
得你狗血淋头,说这两口猪不好,逼你立刻抬出宫去。”
钱老板拍掌笑道:“韦香主此计大妙。装小姑娘的那口死猪,倒也罢了,另一口可得挑
选特大号的。”
韦小宝向徐天川慰问了几句,说道:“徐三哥,你别烦恼。卢一峰这狗贼得罪了你,我
叫吴应熊打断他的狗腿。”徐天川应道:“是,是。多谢韦香主。”心中半点不信:“这小
孩子家胡言乱语,吴应熊是平西王的世子,多大的气焰,怎会来听你的话?”韦小宝答允替
他解开误杀白寒松的死结,虽然好生感激,却也不信他真能办成这件大事。
韦小宝刚回皇宫,一进神武门,便见两名太监迎了上来,齐声道:“桂公公,快去,快
去,皇上传你。”韦小宝道:“有什么要紧事了?”一名太监道:“皇上已催了几次,像是
有急事。皇上在上书房。”
韦小宝快步赶到上书房。康熙正在房中踱来踱去,见他进来,脸有喜色,骂道:“他妈
的,你死到那里去啦?”
韦小宝道:“回皇上:奴才心想刺客胆大妄为,如不一网打尽,恐怕不大妙,说不定还
会闹事,可叫皇上操心,须得找到暗中主持的那个正主儿才好。因此刚才换了便服,到各处
大街小巷走走,想探听一下,到底刺客的头儿是谁,是不是在京城之中。”
康熙道:“很好,可探到了什么消息?”韦小宝心想:“若说一探便探到消息,未免太
巧。”说道:“走了半天,没见到什么惹眼之人,明天想再去查察。”
康熙道:“你乱走瞎闯,未必有用。我倒有个主意。”
韦小宝喜道:“皇上的主意必是好的。”康熙道:“适才多隆禀告,擒到的三个刺客口
风很紧,不论怎么拷打诱骗,始终咬实是吴三桂所遣,看来便再拷问,也问不出一句真话。
我想不如放了他们。”韦小宝道:“放了?这……这太便宜他们了。”
康熙道:“这些刺客是奉命差遣,虽然叛逆犯上,杀不杀无关大局,最要紧的是找到主
谋,一网打尽,方无后患。”说到这里,微笑道:“放了小狼,小狼该去找母狼罢?”
韦小宝大喜,拍掌笑道:“妙极,妙极!咱们放了刺客,却暗中盯着,他们自会去跟反
贼的头子会面。皇上神机妙算,当真胜过三个诸葛亮。”
康熙笑道:“什么胜过三个诸葛亮?你这马屁未免拍得太过。只是如何盯着刺客,不让
他们发觉,倒不大易办。小桂子,我给你一件差使,你假装好人,将他们救出宫去,那些刺
客当你是同道,自然带你去了。”韦小宝沉吟道:“这个……”康熙道:“这件事自然颇为
危险,倘若给他们察觉了,非立时要了你的小命不可,只可惜我是皇帝,否则的话,我真想
自己去干一下子。这滋味可妙得很哪。”
韦小宝道:“皇上叫我去干,自然遵命,再危险的事也不怕。”
康熙大喜,拍拍他的肩膀,笑道:“我早知你又聪明,又勇敢,很肯替我办事。你是小
孩子,刺客不会起疑。我本想派两个武功好的侍卫去干,可是刺客不是笨人,未必会上当。
一次试了不灵,第二次就不能再试了。小桂子,你去办这件事,就好象我亲身去办一样。”
康熙学武功之后,跃跃欲试。一直想干几件危险之事,但身为皇帝,毕竟不便涉险,派
韦小宝去干,就拿他当作自已替身,就算这件事由侍卫去办可能更好,他也宁可差韦小宝
去。他想小桂子年纪和我相若,武功不及我,聪明不及我,他办得成,我自然也办得成,差
他去办,和自己亲手去干,也已差不了多少,虽然不能亲历其境,但也可想象得之。
康熙又道:“你要装得越像越好,最好能当着刺客之面,杀死一两名看守的侍卫,让这
些刺客对你毫不怀疑。我再吩咐多隆,叫他放松盘查,让你带着他们出宫。”
韦小宝应道:“是!不过侍卫的武功好,只怕我杀他们不了。”康熙道:“你随机应变
好了,但可得小心,别让侍卫先将你杀了。”韦小宝伸了舌头,道:“倘若给侍卫杀了,那
可死得不明不白,小桂子反而成为反贼的同党。”
康熙双手连搓,很是兴奋,说道:“小桂子,你干成了这件事,要我赏你些什么?”韦
小宝道:“这件事倘若办成功,皇上一定开心。只要皇上开心,那可比什么赏赐都强。皇上
下次再想到什么既有趣、又危险的玩意儿,仍然派我去办,那就好得很了。”康熙大喜,
道:“一定,一定!唉,小桂子,可惜你是太监,否则我一定赏你个大官做做。”
韦小宝心念一动,道:“多谢皇上。”心想:“总有一天,你会发觉我是冒牌太监,那
时候可不知要如何生气了。”说道:“皇上,我求你一个恩典。”康熙微笑道:“想做大官
么?”韦小宝道:“不是!我替皇上赤胆忠心办事,倘若闯出了祸,惹皇上生气,你可得饶
我性命,别杀我头。”
康熙道:“你只要真的对我忠心,你这颗脑袋瓜子,在脖子上就摆得稳稳的。”说着哈
哈大笑。
韦小宝从上书房出来,寻思:“我本想放了小郡主和方姑娘给沐王府,但凭着皇上刚才
那番话,变成了奉旨放刺客,那两个小姑娘倒不忙就放出去了。刺客的真正头儿,刚才老子
就同他们一块儿喝酒,要不要奏知皇上,将沐剑声小乌龟和柳大洪老家伙抓了起来?可是师
父如知道我干这件事,定然不饶。***,我到底还做不做天地会的香主哪?”
他在宫里人人奉承,康熙又对他十分宠信,一时之间,真想在宫里就当他一辈子的太监
了,但一想到皇太后,不由得心是一寒:“这老婊子说什么也要寻我晦气,老子在宫里可耽
不长久。”
当下来到乾清宫之西的侍卫房。当班的头儿正是赵齐贤。他昨晚既分得了银子,今日又
从侍卫总管多隆处得了赏赐,得知是韦小宝在皇上面前说了好话,一见他到来,喜欢得什么
似的,一跃而起,迎了上来,笑道:“桂公公,什么好风儿吹得你大驾光临?”
韦小宝笑道:“我来瞧瞧那几个大胆的反贼。”凑在他耳边低声道:“皇上差我来帮着
套套口供,要查到主使他们的正主儿到底是谁。”赵齐贤点头道:“是。”低声道:“三个
反贼嘴紧得很,已抽断了两根皮鞭子,总是一口咬定,是吴三桂派他们来的。”韦小宝道:
“让我去问问。”
走进西厅,见木柱上绑着三条汉子,光着上身,已给打得血肉模糊。一个是虬髯大汉,
另外两个是二十来岁的年轻人,一个皮色甚白,另一个身上刺满了花,胸口刺着个狰狞的虎
头。韦小宝寻思:“不知这二人之中,有没那刘一舟在内?”转头向赵齐贤道:“赵大哥,
恐怕你们捉错了人,你且出去一会。”赵齐贤道:“是。”转身出去,带上了门。
韦小宝道:“三位尊姓大名?”那虬髯汉子怒目圆睁,骂道:“狗太监,凭你也配来问
老子的名字。”韦小宝低声道:“我受人之托,来救一个名叫刘一舟的朋友……”
他此话一出,三个人脸上都有惊异之色,互相望了一眼。那虬髯汉子问道:“你受谁的
托?”韦小宝道:“你们中间有没刘一舟这个人,有呢,我有话说,没有嘛,那就算了。”
三人又是你瞧瞧我,我瞧瞧你,都有迟疑之色,生怕上当。那虬髯汉子又问:“你是谁?”
韦小宝道:“托我那两位朋友,一位姓沐,一位姓柳。‘铁背苍龙’,你们认不认识?”
那虬髯汉子大声道:“‘铁背苍龙’柳大洪在云南四川一带,谁人不知,那个不晓?沐
剑声是沐天波的儿子,流落江湖,此刻也不知是死是活。”一面说,一面连连摇头。
韦小宝点头道:“三位既然不认得沐家小公爷和柳老爷子,那么定然不是他的朋友了,
想来这些招式也不识得。”说着拉开架子,使了两招沐家拳,自然是“横扫千军”与“高山
流水”。
那胸口刺有虎头的年轻人“咦”了一声。韦小宝停手问道:“怎么?”那人道:“没什
么。”虬髯汉子问道:“这些招式是谁教的?”韦小宝笑道:“我老婆教的。”虬髯汉子呸
了一声,道:“太监有什么老婆?”说着不住摇头。他本来骂韦小宝为“狗太监”,后来听
他言语有异,行动奇特,免去了这个“狗”字。
韦小宝道:“太监为什么不能有老婆?人家愿嫁,你管得着么?我老婆姓方,单名一个
怡字……”
那皮肉白净的年轻人突然大吼一声,喝道:“胡说!”
韦小宝见他额头青筋暴起,眼中要喷出火来,情急之状已达极点,料想这人便是刘一舟
了,见他一张长方脸,相貌颇为英俊,只是暴怒之下,神情未免有些可怖,当下笑道:“什
么胡说?我老婆是沐王府中刘白方苏四大家将姓方的后人。跟我做媒人的姓苏,名叫苏冈,
有个外号叫作‘圣手居士’。还有个媒人姓白,他兄长白寒松最近给人打死了,那白寒枫穷
极无聊,就给人做媒人骗钱,收殓他死了的兄长……”
那年轻人越听越怒,大吼:“你……你……你……”
那虬髯汉子摇头道:“兄弟,且别作声。”向韦小宝道:“沐王府中的事儿,你倒知道
得挺多。”
韦小宝道:“我是沐王府的女婿,丈人老头家里的事,怎么不知道?那方怡方姑娘本来
不肯嫁我的,说跟她师哥刘一舟已有婚姻之约。但听说这姓刘的不长进,投到了大汉奸吴三
桂的部下,进皇宫来行刺。你想……吴三桂这大汉奸……”说到这里,压低了嗓子道:“勾
结外敌,将我大明天子的花花江山竟然双手奉送给了清廷。吴三桂这家伙,凡是我汉人,没
一个不想剥他的皮,吃他的肉。刘一舟这小子,什么主子不好投靠,干么去投了吴三桂?方
姑娘自然面目无光,再也不肯嫁他了。”
那年轻人急道:“我……我……我……”
那虬髯汉子摇头道:“人各有志,阁下在清宫里当太监,也不是什么光彩事情。”
韦小宝道:“对,对!当然没什么光彩。我老婆记挂着旧情人,定要我查问清楚,那刘
一舟到底死了没有,如果真的死了,她嫁给我更加心安理得,从此没了牵挂。不过要给她的
刘师哥安个灵位,烧些纸钱。三位朋友,你们这里没有刘一舟这人,是不是?那我去回复方
姑娘,今晚就同我拜堂成亲了。”说着转身出外。
那年轻人道:“我就是……”那虬髯汉子大喝:“别上当!”那年轻人用力挣了几下,
怒道:“他……他……”突然间一口唾沫向韦小宝吐了过来。
韦小宝闪身避开,见这三人的手脚都用粗牛筋给牢牢绑在柱上,决计难以挣脱,心想:
“这人明明是刘一舟,他本就要认了,却给这大胡子阻住。”一沉吟间,已有了计较,说
道:“你们在这里等着,我再去问问我老婆。”
回到外间,向赵齐贤道:“我已问到了些端倪,别再拷打了,待会儿我再来。”
其时天已昏黑,韦小宝心想方怡和沐剑屏已饿得很了,不即回房,先去吩咐御膳房中手
下太监,开一桌丰盛筵席来到屋中,说道昨晚众侍卫擒贼有功,今日要设宴庆贺,席上商谈
擒拿刺客的机密大事,不必由小太监服侍。
他开锁入房,轻轻推开内室房门。沐剑屏低呼一声,坐了起来,轻声道:“你怎么到这
时候才来?”韦小宝笑道:“等得你心焦死了,是不是?我可打听到了好消息。”
方怡从枕上抬起头来,问道:“什么好消息?”
韦小宝点亮了桌上蜡烛,见方怡双眼红红地,显是哭泣过了,叹了口气,说道:“这消
息在你是大好,对我却是糟透糟透,一个刚到手的好老婆凭空飞了。唉,刘一舟这家伙居然
没死。”
方怡“啊”的一声呼叫,声音中掩饰不住喜悦之情。
沐剑屏喜道:“我们刘师哥平安没事?”
韦小宝道:“死是还没死,要活恐怕也不大容易。他给宫里侍卫擒住了,咬定说是大汉
奸吴三桂派到宫里来行刺的,死罪固然难逃,传了出去,江湖上英雄好汉都说他给吴三桂做
走狗,杀了头之后,这声名也就臭得很。”
方怡上身抬起,说道:“我们来到皇宫之前,早就已想到此节,但求扳倒了吴三桂这奸
贼,为先帝与沐公爷报得深仇大恨,自己的性命和死后声名,早已置之度外。”
韦小宝大拇指一翘,道:“好,有骨气!吾老公佩服得很。方姑娘,咱们有一件大事,
得商量商量。如果我能救得你的刘师哥活命,那你就怎样?”
方怡眼中精光闪动,双颊微红,说道:“你当真救得我刘师哥,你不论差我去做什么艰
难危险之事,方怡决不能皱一皱眉头。”这几句话说得斩钉截铁,十分干脆。
韦小宝道:“咱们订一个约,好不好?小郡主作个见证。如果我将你刘师哥救了出去,
交了给小公爷沐剑声和‘铁背苍龙’柳大洪柳老爷子……”沐剑屏接口道:“你知道我哥哥
和我师父?”韦小宝道:“沐家小公爷和‘铁背苍龙’大名鼎鼎,谁人不知,那个不晓。”
沐剑屏道:“你是好人,如果能救得刘师哥,大伙儿都感激你的恩情。”
韦小宝摇头道:“我不是好人,我只做买卖。刘一舟这人非同小可,乃是行刺皇帝的钦
犯。我要救他,那是冒了自己性命的大险,是不是?官府一查到,不但我人头落地,连我家
里爷爷、奶奶、爸爸、妈妈、三个哥哥、四个妹子,还有姨丈、姨母、姑丈、姑母、舅舅、
舅母、外公、外婆、表哥、表弟、表姊、表妹,一古脑儿都得砍头,是不是?这叫做满门抄
斩。我家里的金子、银子、屋子、锅子、裤子、鞋子,一古脑儿都得给没入官,是不是?”
他问一句“是不是”,沐剑屏点了点头。
方怡道:“正是,这件事牵累太大,可不能请你办。反正我……我……师哥死了,我也
不能活着,大家认命罢啦。”说着泪珠扑簌簌的流了下来。
韦小宝道:“不忙伤心,不忙哭。你这样羞花闭月的美人儿,泪珠儿一流下来,我心肠
就软了。方姑娘,为了你,我什么事都干。我定须将你的刘师哥去救出来。咱们一言为定,
救不出你刘师哥,我一辈子给你做牛做马做奴才。救出了你刘师哥,你一辈子做我老婆。大
丈夫一言既出。什么马难追,就是这一句话。”
方怡怔怔的瞧着他,脸上红晕渐渐退了,现出一片苍白,说道:“桂大哥,为了救刘师
哥性命,什么事……什么我都肯,倘若你真能救得他平安周全,要我一辈子……一辈子服侍
你,也无不可。只不过……只不过……”
刚说到这里,屋外脚步声响,有人说道:“桂公公,送酒菜来啦!”方怡立即住口。
韦小宝道:“好!”走出房去,带上了房门,打开屋门。四名太监挑了饭菜碗盏,走进
屋来,在堂上摆了起来,十二大碗菜肴,另有一锅云南汽锅鸡。四名太监安了八副杯筷,恭
恭敬敬的道:“桂公公,还短了什么没有?”韦小宝道:“行了,你们回去罢。”每人赏了
一两银子,四名太监欢天喜地的去了。
韦小宝将房门上了闩,把菜肴端到房中,将桌子推到床前,斟了三杯酒,盛了三碗饭,
问道:“方姑娘,你刚才说‘只不过,只不过’,到底只不过什么?”
这时方怡已由沐剑屏扶着坐起身来,脸上一红,低下头去,隔了半晌,低声道:“我本
来想说,你是宫中的执事,怎能娶妻?但不管怎样,只要你能救得我刘师哥性命,我一辈子
陪着你就是了。”
她容色晶莹如玉,映照于红红烛光之下,娇艳不可方物。韦小宝年纪虽小,却也瞧得有
点魂不守舍,笑道:“原来你说我是太监,娶不得老婆。娶得娶不得老婆,是我的事,你不
用担心。我只问你,肯不肯做我老婆?”
方怡秀眉微蹙,脸上薄含怒色,隔了半晌,心意已决,道:“别说做你妻子,就是你将
我卖到窑子里做娼妓,我也甘愿。”
这句话倘若别的男子听到,定然大不高兴,但韦小宝本就是妓院中出身,也不觉得有什
么了不起,笑吟吟的道:“好,就是这么办。好老婆,好妹子,咱三个来喝一杯。”
方怡本来没将眼前这小太监当作一回 事,待见他手刃御前侍卫副总管瑞栋,用奇药化去
他尸体,而宫中众侍卫和旁的太监又都对他十分恭敬,才信他确是大非寻常。刘一舟是她倾
心相恋的意中人,虽无正式婚姻之约,二人早已心心相印,一个非君不嫁,一个非卿不娶。
昨晚二人一同入宫干此大事,方怡眼见刘一舟失手为侍卫所擒,苦于自己受伤,相救不得,
料想情郎必然殉难,岂知这小太监竟说他非但未死,还能设法相救,心想:“但教刘郎得能
脱险,我纵然一生受苦,也感谢上苍待我不薄。这小太监又怎能娶我为妻?他只不过喜欢油
嘴滑舌,讨些口头上的便宜,我且就着他些便了。”想明白了这节,便即微微一笑,端起酒
杯,说道:“这杯酒就跟你喝了,可是你如救不得我刘师哥,难免做我剑下之鬼。”
韦小宝见她笑靥如花,心中大乐,也端起酒杯,说道:“咱们说话可得敲钉转脚,不得
抵赖。倘若我救了你刘师哥,你却反悔,又要去嫁他,那便如何?你们两个夹手夹脚,我可
不是对手,他一刀横砍,你一剑直劈,我桂公公登时分为四块,这种事不可不防。”
方怡收起笑容,肃然道:“皇天在上,后土在下,桂公公若能相救刘一舟平安脱险,小
女子方怡便嫁桂公公为妻,一生对丈夫忠贞不贰。就算桂公公不能当真娶我,我也死心塌地
的服侍他一辈子。若有二心,教我万劫不得超生。”说着将一杯酒泼在地下,又道:“小郡
主便是见证。”
韦小宝大喜,问沐剑屏道:“好妹子,你可有什么心上人,要我去救没有?”沐剑屏
道:“没有!我怎么会有什么心上人了?”韦小宝道:“可惜,可惜!”沐剑屏道:“可惜
什么?”韦小宝道:“如果你也有个心上人,我也去救了他出来,你不是也就嫁了我做好老
婆么?”沐剑屏道:“呸!有了一个老婆还不够,得陇望蜀!”
韦小宝笑道:“癞蛤蟆想吃逃陟肉!喂,好妹子,跟你刘师哥一块儿被擒的,还有两个
人,一个是络腮胡子……”沐剑屏道:“那是吴师叔。”韦小宝道:“还有一个身上刺满了
花,胸口有个老虎头的。”沐剑屏道:“那是青毛虎敖彪,是吴师叔的徒弟。”韦小宝问
道:“那吴师叔叫什么名字?”沐剑屏道:“吴师叔名叫吴立身,外号叫作‘摇头狮
子’。”韦小宝笑道:“这外号取得好,人家不论说什么,他总是摇头。”
沐剑屏道:“桂大哥,你既去救刘师哥,不妨顺便将吴师叔和敖师哥也救了出来。”韦
小宝道:“那吴师叔和敖彪,有没有羞花闭月的女相好?”沐剑屏道:“不知道,你问来干
什么?”韦小宝道:“我得先去问问他们的女相好,肯不肯让我占些便宜,否则我拼命去救
人,岂不是白辛苦一场?”
蓦地里眼前黑影一晃,一样物事劈面飞来,韦小宝急忙低头,已然不及,拍的一声,正
中额角。那物事撞得粉碎,却是一只酒杯。韦小宝和沐剑屏同声惊呼:“啊哟!”韦小宝跃
开三步,连椅子也带倒了,额上鲜血涔涔而下,眼中酒水模糊,瞧出来白茫茫一片。
只听方怡喝道:“你立即去把刘一舟杀了,姑娘也不想活啦,免得整日受你这等没来由
的欺侮!”原来这只酒杯正是方怡所掷,幸好她重伤之余,手上劲力已失。韦小宝额头给酒
杯击中,只划损了些皮肉。
沐剑屏道:“桂大哥,你过来,我给你瞧瞧伤口,别让碎瓷片留在肉里。”
韦小宝道:“我不过来,我老婆要谋杀亲夫。”
沐剑屏道:“谁叫你瞎说,又要去占别的女人便宜?连我听了也生气。”
韦小宝哈哈大笑,说道:“啊,我明白啦,原来你们两个是喝醋,听说我要去占别的女
人便宜,我的大老婆、小老婆便大大喝醋了。”
沐剑屏拿起酒杯,道:“你叫我什么?瞧我不也用酒杯投你!”
韦小宝伸袖子抹眼睛,见沐剑屏佯嗔诈怒,眉梢眼角间却微微含笑,又见方怡神色间颇
有歉意,自己额头虽然疼痛,心中却是甚乐,说道:“大老婆投了我一只酒杯,小老婆如果
不投,太不公平。”走上一步,说道:“小老婆也投罢!”
沐剑屏道:“好!”手一扬,酒杯中的半杯酒向他脸上泼到。韦小宝竟不闪避,半杯酒
都泼在他脸上。他伸出舌头,将脸上的鲜血和酒水舐入口中,啧啧称赏,说道:“好吃,好
吃!大老婆打出的血,再加小老婆泼过来的酒,啊哟,鲜死我了,鲜死我了!”
沐剑屏先笑了出来,方怡噗哧一声,忍不住也笑了,骂道:“无赖!”从怀中取出一块
手帕,交给沐剑屏,道:“你给他抹抹。”沐剑屏笑道:“你打伤了人家,干么要我抹?”
方怡掩口道:“你不是他的小老婆么?”沐剑屏啐道:“呸!你刚才亲口许了他的,我可没
许过。”方怡笑道:“谁说没许过?他说:‘小老婆也投罢!’你就把酒泼他,那不是自己
答应做他小老婆了?”
韦小宝笑道:“对,对!我大老婆也疼,小老婆也疼。你两个放心,我再也不去勾搭别
的女人了。”
方怡叫韦小宝过来,检视他额头伤口中并无碎瓷,给他抹干了血。
三人不会喝酒,肚中却都饿了,吃了不少菜肴。说说笑笑,一室皆春。
饭罢,韦小宝打了个呵欠,道:“今晚我跟大老婆睡呢,还是跟小老婆睡?”
方怡脸一沉,正色道:“你说笑可得有个谱,你再钻上床来,我……我一剑杀了你。”
韦小宝伸了伸舌头,道:“总有一天,我这条老命要送在你手里。”将饭菜搬到外堂,
取过一张席子铺在地下,和衣而睡。这时实在疲倦已极,片刻间便即睡熟。
次日一早醒来,觉得身上暖烘烘地,睁眼一看,身上已盖了一条棉被,又觉脑袋下有个
枕头,坐起身来,见床上纱帐低垂。隔着帐子,隐隐约约见到方怡和沐剑屏共枕而睡。
他悄悄站起,揭开帐子,但见方怡娇艳,沐剑屏秀雅,两个小美人的俏脸相互辉映,如
明珠,如美玉,说不出的明丽动人。韦小宝忍不住便想每个人都去亲一个嘴,却怕惊醒了她
们,心道:“***,这两个小娘倘若当真做了我大老婆、小老婆,老子可快活得紧。丽春
院中那里有这等俊俏的小娘。”
他轻手轻脚去开门。门枢叽的一响,方怡便即醒了,微笑道:“桂……桂……你早。”
韦小宝道:“桂什么?好老公也不叫一声。”方怡道:“你又还没将人救出来。”韦小宝
道:“你放心,我这就去救人。”
沐剑屏也醒了过来,问道:“大清早你两个在说什么?”
韦小宝道:“我们一直没睡,两个儿说了一夜情话。”打了呵欠,拍嘴说道:“好困,
好困!我这可要睡了。”又伸了个懒腰。
方怡脸上一红,道:“跟你有什么话好说?怎说得上一夜?”
韦小宝一笑,道:“好老婆,咱们说正经的。你写一封信,我拿去给你的刘师哥,他才
肯信我,跟我混出宫去。否则他咬定是吴三桂的女婿……”沐剑屏道:“他冒充吴三桂女婿
的侄儿。”韦小宝道:“方姑娘做了我大老婆,刘一舟只好去做吴三桂的女婿了。”方怡
道:“你别胡扯!不过要写封信,倒也不错。可是……可是写什么好呢?”
韦小宝道:“写什么都好,就说我是你的老公,天下第一的大好人,最有义气,受了你
的嘱托,前来相救,货真价实,十足真金。”找齐了海天富的笔砚纸张,磨起了墨,将一张
白纸放在小桌上,推到床前。方怡坐起身来,接过了笔,忽然眼泪扑簌簌的滚了下来,哽咽
道:“我写什么好?”
韦小宝见她楚楚可怜的模样,心肠忽然软了,说道:“你写什么都好,反正我不识字。
你别说嫁了我做老婆,否则你刘师哥一生气,就不要我救了。”方怡道:“你不识字?你骗
我。”韦小宝道:“我如识字,我是乌龟王八蛋,不是你老公,是你儿子,是你灰孙子。”
方怡提笔沉吟,只感难以落笔,抽抽噎噎的又哭了起来。
韦小宝满腔豪气,难以抑制,大声道:“好啦,好啦!我救了刘一舟出来之后,你嫁给
他便是,我不跟他争了。反正你跟了我之后,还是要去和他轧姘头,与其将来戴绿帽,做乌
龟,还是让你快快活活的,去嫁给***这刘一舟。你爱写什么便写什么,***,老子什
么都不放在心上了。”
方怡一对含着泪水的大眼向他瞧了一眼,低下头来,眼光中既有欢喜之意,亦有感激之
情,在纸上写了几行字,将纸折成一个方胜,说道:“请……请你交给他。”
韦小宝心中暗骂:“***,你啊你的,大哥也不叫一声,过河拆桥,放完了焰口不要
和尚。”但他既已逞了英雄好汉,装出一股豪气干云的模样,便不能再逼着方怡做老婆,接
过方胜,往怀中一揣,头也不回的出门去了,心想:“要做英雄,就得自己吃亏。好好一个
老婆,又双手送了给人。”
乾清宫侧侍卫房值班的头儿这时已换了张康年。他早已得了多隆的嘱咐,要相助桂公公
将刺客救出宫去,却不可露出丝毫形迹,让刺客起疑,见韦小宝到来,忙迎将上去,使个眼
色,和他一同走到假山之侧,低声问道:“桂公公,你要怎么救人?”
韦小宝见他神态亲热,心想:“皇上命我杀个把侍卫救人,好让刘一舟他们不起疑心。
这张老哥对我甚好,倒有些不忍杀他。好在有臭小娘一封书信,这姓刘的杀胚是千信万信的
了。”沉吟道:“我再去审审这三个龟儿子,随机应变便了。”
张康年笑着请了个安,道:“多谢桂公公。”韦小宝道:“又谢什么了?”张康年道:
“小人跟着桂公公办事,以后公公一定不断提拔。小人升官发财,那是走也走不掉的了。”
韦小宝微笑道:“你赤胆忠心给皇上当差,将来只怕一件事。”张康年一惊,问道:“怕什
么?”韦小宝道:“就只怕你家的仓库太小,装不下这许多银子。”张康年哈哈大笑,跟着
收起笑声,低声道:“公公,我们十几个侍卫暗中都商量好了,大家尽力给公公办事,说什
么也要保公公做到宫里的太监总首领。”
韦小宝微笑道:“那可妙得很了,等我大得几岁再说罢。”跟着想起钱老本送活猪补漏
洞的事来,问道:“瑞副总管那里去了?多总管跟你们大家忙得不可开交,怎地一直不见瑞
副总管?”张康年道:“多半是太后差他出宫办事去了。”韦小宝点点头,道:“你见到瑞
副总管时,请他到我屋里来一趟,皇上吩咐了,有几句话要问他。”张康年答应了。
韦小宝走进侍卫房,来到绑缚刘一舟等三人的厅中。一晚不见,三人的精神又委顿了许
多,虽然未再受拷打,但两日两晚未进饮食,便铁打的汉子也顶不住了。厅中看守的七八名
侍卫齐向韦小宝请安,神态十分恭敬。
韦小宝大声道:“皇上有旨,这三个反贼大逆不道,立即斩首示众。快去拿些酒肉饭菜
来,让他们吃得饱饱地,免得死了做饿鬼。”众侍卫齐声答应。
那虬髯汉子吴立身大声道:“我们为平西王尽忠而死,流芳百世,胜于你们这些给鞑子
做奴才的畜生万倍。
一名侍卫提起鞭子,刷的一鞭打去,骂道:“吴三桂这反贼,叫他转眼就满门抄斩。”
刘一舟神情激动,双眼向天,口唇轻轻颤动,不知在说些什么。
众侍卫拿了三大碗饭、三大碗酒进来。韦小宝道:“这三个反贼听得要杀头,吓得全身
发抖,只怕酒也喝不下,饭也吃不落啦。三位兄弟辛苦些,喂他们每人喝两口酒,可不能多
喝。这一大饭嘛,就喂他们吃了。要是喝得醉了,杀起头来不知道颈子痛,可太便宜了他
们,去到阴世,阎罗王见到三个酒鬼,大大生气,每个酒鬼先打三百军棍,那可又害苦了他
们。”众侍卫都笑了起来,喂三人喝酒吃饭。
吴立身大口喝酒,大口吃饭,神色自若,敖彪吃一口饭骂一句:“狗奴才!”刘一舟脸
色惨白,食不下咽,吃不到小半碗,就摇头不吃了。
韦小宝道:“好啦,大伙儿出去。皇上叫我问他们几句话,问了之后再杀头。”
张康年躬身道:“是!”领着众侍卫出去,带上了门。
韦小宝听得众人脚步声走远,咳嗽一声,侧头向吴立身等三人打量,脸上露出诡秘的笑
容。吴立身骂道:“狗太监,有什么好笑?”韦小宝笑道:“我自笑我的,关你什么事?”
刘一舟突然说道:“公公,我……我就是刘一舟!”
韦小宝一怔,还未答话。吴立身和敖彪已同时喝了起来:“你胡说什么?”刘一舟道:
“公公,求求你救我一救,救……救我们一救。”吴立身喝道,“贪生怕死,算什么英雄好
汉,何必开口求人?”刘一舟道:“他……他说小公爷和我师父,托……托他来救……救我
们的。”吴立身摇头道:“他这等骗人的言语,也信得的?”
韦小宝笑道:“‘摇头狮子’吴老爷子,你就瞧在我脸上,少摇几次头罢。”吴立身一
惊,道:“你……你……”韦小宝笑道:“这一位青毛虎敖彪敖大哥,是你的得意弟子,是
不是?名师必出高徒,佩服,佩服。”吴立身和敖彪脸上变色,惊疑不定。
韦小宝从怀中取出方怡所折的那个方胜,打了开来,放在刘一舟面前,笑道:“你瞧这
是谁写的字?”
刘一舟一看,大喜过望,颤声道:“这真是方师妹的笔迹。吴师叔,方师妹说这……这
位公公是来救我们的,叫我一切都听他的话。”
吴立身道:“给我瞧瞧。”韦小宝将那张纸拿到吴立身眼前,心想:“这上面不知写了
些什么情话。我这大老婆不要脸,一心想偷汉子,什么肉麻的话都写得出。”只听吴立身读
道:“‘刘师哥:桂公公是自己人,义薄云天,干冒奇险,前来相救,务须听桂公公指示,
求脱虎口。妹怡手启。’嗯,这上面画了我们沐王府的记认花押,倒是不假。”
韦小宝听方怡在信中称赞自己“义薄云天”,不明白“义薄云天”是什么意思,心想义
气总是越厚越好,“薄”得飞上了天,还有什么剩下的?但以前曾经好几次听人说过,知道
确是一句大大的好话,又听她信中并没对刘一舟说什么肉麻情话,更是欢喜,说道:“那还
有假的?”
刘一舟问道:“公公,我那方师妹在那里?”韦小宝心道:“在我床上。”口中说道:
“她此刻躲在一个安稳的所在,我救了你们出去之后,再设法救她,和你相会。”
刘一舟眼泪夺眶而出,哽咽道:“公公的大恩大德,真不知何以为报。”他适才听韦小
宝说,吃过酒饭后便提出去杀头,他本来胆大,可是突然间面临生死关头,恐惧之情再也难
以克制,忍不住声称自己便是刘一舟,只盼在千钧一发之际留得性命,待见方怡的书信,得
知活命有望,这一番欢喜当真难以形容。
吴立身却临危不惧,仍要查究清楚,问道:“请问阁下尊姓大名。何以肯加援手?”
韦小宝道:“索性对你们说明白了。我的朋友都叫我癞痢头小三子,你们别奇怪,我从
前是癞痢,现今不癞了。我有个好朋友,是天地会青木堂的香主,名叫韦小宝。他说天地会
中有个老头儿,叫做八臂猿猴徐天川,为了争执拥唐、拥桂什么的,打死了你们沐王府的白
寒松。沐家小公爷和白寒枫不肯干休。但人死了活不转来,没有法子,那韦小宝就来托我救
你们三位出去,赔还给沐王府,以便顾全双方义气。”
跟天地会的纠葛,吴立身知道得很明白,当下更无怀疑,不住的摇头,又点头,说道:
“这就是了。在下适才言语冒犯,多有得罪。”
韦小宝笑道:“好说,好说!只不过如何逃出宫去,可得想个妙法。”
刘一舟道:“桂公公想的法子,必是妙的,我们都听从你的吩咐便了。”韦小宝心道:
“我可还没想出什么主意呢。”问吴立身道:“吴老爷子可有什么计策?”吴立身道:“皇
宫里狗侍卫极多,白天是闯不出去的。等到晚间,你来设法割断我们手脚上的牛筋,让我们
乘黑冲杀出去便是。”
韦小宝道:“此计极妙,就怕不是十拿九稳。”在厅上走来走去,筹思计策。
敖彪道:“冲得出去最好,冲不出去,至不济也不过是个死。”刘一舟道:“敖师哥,
别打断桂公公的思路。”敖彪怒目向他瞪视。
韦小宝心想:“最好是有什么迷药,将侍卫迷倒,便可不伤人命。”走到外室,向张康
年道:“张大哥,我要用些迷药,你能不能立刻给我弄些来。”张康年笑道:“行,行。赵
二哥那里现成有的是蒙汗药,我马上去拿。”韦小宝笑问:“赵二哥身边有蒙汗药?作什么
用的?”张康年低声道:“不瞒公公说,前日瑞副总管差我们去拿一个人,吩咐了要悄悄的
干,不能张扬。这人武功了得,我们只怕明刀明枪的动手多伤人命,而且不能活捉。赵二哥
就去弄了一批蒙汗药来,做了手脚。”韦小宝心道:“你们打不过人家,就搅鬼计。”问
道:“结果大功告成?”张康年笑道:“手到擒来。”
韦小宝听说是瑞栋要他们去办的事,就得多问几句:“捉的是什么人?犯了什么事?”
张康年道:“是宗人府的镶红旗统领和察博,听说是得罪了太后。瑞副总管把他捉来后,逼
他缴了一部经书出来,后来在他嘴上、鼻上贴了桑皮纸,就这么活生生的闷死了他。”
韦小宝听得暗暗心惊:“原来老婊子为的又是那部《四十二章经》。瑞栋取到经书后,
干么不立即去交给老婊子,却藏在自己身上?这不是想自行吞没吗?”随即想到瑞栋决不敢
吞没经书:“嗯,是了,老婊子一见到瑞栋,来不及问经书的事,立即便派他来杀我。瑞栋
是想先杀老子,再缴经书,却变成了戏文‘长坂坡’中那个夏候什么的小花脸,先送性命,
再送宝剑。老子这可不成了七进七出的常山赵子龙吗?”随口问道:“那是什么经书?这样
要紧。”张康年道:“那可不知道了。我这就取蒙汗药去。”
韦小宝道:“烦你再带个讯,叫膳房送两桌上等酒席来,是我相请众位哥儿的。”
张康年喜道:“公公又赏酒喝。只要跟着公公,吃的喝的,一辈子不用愁短得了。”
过不多时,张康年取了蒙汗药回来,好大的一包,怕不有半斤多重,低声笑道:“这一
大包药,足够迷倒几百人。点子倘若只有一人,用手指甲挑这么一点儿,和在茶里酒里,那
就够了。”跟着吩咐众侍卫搬桌摆凳,说道桂公公赏酒。众侍卫大喜,忙着张罗。
韦小宝道:“把酒席摆在犯人厅里,咱们乐咱们的,让***这三个刺客瞧得眼红,馋
涎滴滴流。”
酒席设好,御膳房的管事太监已率同小太监和苏拉(按:清宫中低级杂役,满洲语称为
“苏拉”),挑了食盒前来,将菜肴酒壶放在桌上。
韦小宝笑道:“你们三个反贼,干这大逆不道之事,死到临头,还在嘴硬,现下瞧着老
爷们喝酒吃菜,倘若馋得熬不过,扮一声狗叫,老爷就赏你一块肉吃。”众侍卫哈哈大笑。
吴立身骂道:“狗侍卫、臭太监,我们平西王爷指日就从云南起兵,一路打到北京来,
将你们这些侍卫、太监一古脑儿捉了,都丢到河里喂王八。”
韦小宝右手伸手入怀里,手掌里抓了半把蒙汗药,左手拿起酒壶,走到吴立身面前,提
高酒壶,笑道:“反贼,你想不想喝酒?”吴立身不明他的用意,大声道:“喝也罢,不喝
也罢!平西王大兵一到,你这小太监也是性命难逃。”
韦小宝冷笑道:“那也未必!”高高提起酒壶,仰起了头,将酒从空中倒将下来,张嘴
接住了,一口吞将下去,赞道:“好酒。”左手平放胸前,用食指拨开壶盖,将右掌中的蒙
汗药都撒入壶中,跟着拨上了壶盖,左手提高酒壶,在半空中不住摇晃,笑道:“好反贼,
死到临头,还在胡说八道:“他放蒙汗药之时,身子遮住酒壶,除吴立身一人之外,谁也没
见,这一摇晃,将蒙汗药与酒尽数混和。
吴立身瞧在眼里,登时领悟,暗暗欢喜,大声道:“大丈夫死就死了,出言求饶,不是
好汉。你这壶酒,痛痛快快的就让老子喝了。”
韦小宝笑道:“你想喝酒,偏不给你喝,哈哈,哈哈!”转身回到席上,给众侍卫都满
满斟了一杯酒。
张康年等都一齐站起,说道:“不敢当,怎敢要公公斟酒?”
韦小宝道:“大家自己兄弟,何必客气?”举起杯来,说道:“请,请!”
众侍卫正要饮酒,门外忽然有人大声道:“太后传小桂子。小桂子在这儿么?”
韦小宝吃了一惊,说道:“在这儿!”放下酒杯,心道:“老婊子又来找我干什么?”
迎将出去,见是四名太监,为首的一人挺胸凸肚,来势颇为不善,当即跪下,道:“奴才小
桂子接旨。”那太监道:“皇太后有要紧事,命你即刻去慈宁宫。”
韦小宝道:“是,是。”站起身来,心想:“迷药酒都已斟下了,我一离开,众侍卫自
然立即喝酒,西洋镜马上拆穿,那也罢了。慈宁宫可万万去不得。你慈宁宫是丽春院吗?你
老婊子差人上门来请财主大少?”这时身旁侍卫众多,心中倒也并不惶恐,笑问:“公公贵
姓,以前咱们怎地没见过?”
那太监哼了一声,说道:“我叫董金魁,这就快去罢,太后等着呢。已到处找了你大半
天啦!”
韦小宝一把拉住他手腕,道:“董公公,快来瞧瞧一件有趣事儿。”拉着他向内走去。
董金魁听说是有趣事儿,便跟着走进内厅,眼见开着两桌酒席,便大声道:“好啊,你
们可享福得很哪。小桂子,太后派你经管御膳房,你却假公济私,拿了太后和皇上的银子胡
花。”
韦小宝笑道:“众位侍卫兄弟擒贼有功,皇上命我犒赏三军。来来来,董公公,还有这
三位公公,大家坐下来喝一杯。”董金魁摇头道:“我不喝!太后传你,还不快去?”韦小
宝笑道:“众位侍卫大人都是好朋友,你一杯也不跟人家喝,那可太也瞧不起人了。”董金
魁道:“我不喝酒。”
韦小宝向张康年使个眼色,道:“张大哥,这位董公公架子不小,不肯跟咱们喝酒。”
张康年拿起一杯酒来,送到董金魁手中,笑道:“董公公,大家凑个趣儿。”董金魁无
奈,只得干了一杯。韦小宝带笑道:“这才够朋友,那三位公公也喝一杯。”那三名太监从
侍卫手中接过酒杯,也都喝了。韦小宝道:“好!大伙儿都奉陪一杯。”在四只空酒杯中又
斟满了酒。众侍卫一齐举杯喝了。
韦小宝举杯时以左手袖子遮住了酒杯,酒杯一侧,将一杯药酒都倒入了袖子。他生恐一
杯酒力不够,又要替众人斟酒。一名侍卫接过酒壶,道:“我来斟!”
董金魁皱眉道:“桂公公,咱们一听太后宣召,谁都立刻拔脚飞奔而去,你这么自顾自
的喝酒,那可是大不敬哪!”
韦小宝笑道:“这中间有个缘故,来来来,大家喝了这一杯,我就说个明白。”张康年
举起杯来,道:“董公公请。”董金魁道:“我可没功夫喝酒。”说着身子微微一晃。
韦小宝知他肚中蒙汗药即将发作,突然弯腰,叫道:“啊哟,肚子痛。”众侍卫都感一
阵头晕,有人便道:“怎么?这酒不对!”韦小宝大声怒道:“董公公,你奉太后之命,赐
毒酒给我们喝,是不是?为什么你在酒里下毒?”
董金魁大惊,颤声道:“那……那有此事?”
韦小宝道:“你好狠的手段,竟敢在酒里下毒?众位兄弟,大伙儿跟他拚了。”
众侍卫头晕脑胀,茫然失措,只听得砰砰两声响,两名太监挨不住药力,先行摔倒,跟
着董金魁、张康年、众侍卫和余下一名太监先后摔倒,跌得桌翻椅倒,乱成一团。韦小宝抢
上前去,在董金魁身上踢了一脚。董金魁唔的一声,手足微微一动,双眼已难睁开。
韦小宝大喜,先奔过去掩上了厅门,拔出匕首,在董金魁和三名太监胸口一人一剑。刘
一舟“啊”的一声,大为惊讶。韦小宝再用匕首将吴立身、刘一舟、敖彪手足上绑缚的牛筋
尽数割断。他这匕首削铁如泥,割牛筋如割粉丝麦条。
吴立身等三人武功均颇不弱,吴立身尤其了得,三人虽受拷打,但都是皮肉之伤,并未
损到筋骨。刘一舟道:“桂公公,咱……咱们怎生逃出去?”韦小宝道:“吴老爷子,敖师
兄,你们两位找两个身材差不多的侍卫,跟他们换了衣衫。刘师兄,你没胡子,可以假扮太
监,跟这姓董的换了衣衫。”刘一舟道:“我也扮侍卫罢?”韦小宝道:“不行!你假扮太
监。”刘一舟不敢违拗,点了点头。三人迅即改换了装束。
韦小宝道:“你们跟我来,不论有谁跟你们说话,只管扮哑巴,不可答话。”从怀中取
出化尸药粉,拉开董金魁的尸体,放在厅角,用匕首在他上身、下身到处戳上几个洞,每个
洞中都弹上些药粉,让尸体消毁得加倍迅速,这才开了厅门,领着三人出去。
一出侍卫房,反手带上了房门,径向御膳房而去。
御膳房在乾清宫之东,与侍卫房相距甚近,片刻间便到了。只见钱老板早已恭恭敬敬的
站着等候,手下几名汉子抬来了两口洗剥干净的大光猪。
韦小宝脸色一沉,喝道:“老钱,你这太也不成话了!我吩咐你抬几口好猪来,却用这
般又瘦又干、生过十七八胎的老母猪来敷衍老子,你……你……***,你这碗饭还想吃不
吃哪?”他骂一句,钱老板惶惶恐恐的躬身应一声:“是!”
御膳房众太监见钱老板所抬来的,实在是两口肥壮大猪,但挑剔送来的货物不妥,原是
御膳房管事太监捞油水的不二法门,任你送来的牛羊鸡鸭绝顶上等,在管事太监口中,也变
成了连施舍叫化子也没人要的臭货贱货。只有送货人银子一包包的递上来,臭贱之物才摇身
一变,变成了可入皇帝、皇后之口的精品。众太监听韦小宝这等说,心下雪亮,跟着连声吆
喝:“撵出去!这两口发臭的烂猪,只好丢在菜地里当肥料。”
韦小宝愈加恼怒,手一挥,向吴立身等三人道:“两位侍卫大哥,还有这位公公,你们
三个押了这家伙出去,撵到宫门外,再也不许他们进来。”
钱老板不知韦小宝是何用意,愁眉苦脸道:“公公原谅了这遭,小……小人回头去换更
大更肥的肉猪来,另有薄礼……薄礼孝敬众位公公,这一次……这一次请公公多多包涵。”
韦小宝道:“我要肉猪,自会差人来叫你。快去,快去!”钱老板欠腰道:“是,是!”
御膳房众太监相视而笑,均想:“你有礼物孝敬,桂公公自然不会轰走你了。”
吴立身、刘一舟、敖彪三人跟在钱老板身后,又推又拉,将他撵出厨房。
韦小宝跟在后面,来到走廊之中,四顾无人,低声说道:“钱老兄,这三位是沐王府的
英雄,第一位便是大名鼎鼎的‘摇头狮子’吴老爷子。”钱老本“啊”的一声,喜道:“久
仰,久仰。在下不回头招呼,三位莫怪。”吴立身听得他是韦小宝的同伴,心中大喜,忙
道:“身在险地,理当如此。”韦小宝道:“钱老哥,你跟贵会韦香主说,癞痢头小三子帮
他办成了。你领这三位好朋友去见沐小公爷和柳老爷子。这三位朋友一走,宫里立时便会追
拿刺客,你可再也不能进宫来了。”钱老板道:“是,是。敝会上下,都感谢公公的大
德。”吴立身问道:“这位钱朋友是天地会的?”钱老板道:“正是!”
五人快步来到神武门。守卫宫门的侍卫见到韦小宝,都恭恭敬敬问好:“桂公公好!”
韦小宝道:“大伙儿都好。”这些侍卫虽见吴立身等三人面生,但见韦小宝挽着吴立身的右
臂,自是谁也不敢多问一句。
五人出得神武门,又走了数十步。韦小宝道:“在下要回宫去了,后会有期,大家不必
多礼。”吴立身道:“救命之恩,不敢望报。此后天地会如有驱策,吴某敖某师徒,赴汤蹈
火,在所不辞。”韦小宝道:“不敢当。”只见刘一舟大步走在前面,回头相望,自是怪吴
立身何不快走,此处离宫门不远,尚未脱险。
韦小宝微微一笑,回神武门来,向守门的侍卫道:“那公公是皇太后的亲信,说道奉了
太后慈旨,命我亲自送这几人出宫。***,可不知是什么路道!”守卫的侍卫道:“好大
的架子!怎能劳动桂公公的大驾?莫非是亲王贝勒不成?”另一名侍卫道:“就算是亲王贝
勒,也不能要桂公公亲自相送啊。”韦小宝摇头道:“太后的差使,可教人莫名其妙。我心
里可着实犯疑,只是那太监拿了太后的亲笔慈旨来,咱们做奴才的可不敢不办,是不是?”
几名侍卫道:“是,是!那又有什么法子?”
韦小宝回到侍卫房中,见众人昏迷在地,兀自未醒,当下掏了一盆冷水,泼在张康年头
上。张康年悠悠醒转,微笑道:“桂公公,我怎地就这么容易的醉了?”老大不好意思的坐
起,见到厅上情景,大吃一惊,颤声道:“怎……怎……那些刺客……已经走了?”
韦小宝道:“太后派了那姓董的太监来,使蒙汗药迷倒了咱们,将三名刺客救去了。”
那蒙汗药分明是张康年亲自拿来交给韦小宝的,听他这么说,心下全然不信,但药力初
退,脑子兀自胡里胡涂的,不知如何置答。
韦小宝道:“张大哥,多总管命你暗中放了刺客,是不是?”张康年点头道:“多总管
说,这是皇上的密旨,放了刺客,好追查主使的反贼头儿是谁。”韦小宝笑道:“是了。可
是宫里走脱了刺客,负责看守的人有没有罪?”
张康年一惊,道:“那……自然有罪,不过……不过这是多总管吩咐过的,我们做下属
的,不过奉命行事罢了。”韦小宝道:“多总管有手令给你没有?”张康年更加惊了,道:
“没……没有。他亲口说了,用……用不着什么手令。多总管说道,这是奉了皇上的旨意办
事。”韦小宝问道:“多总管拿了皇上亲笔的圣旨给你看了?”张康年颤声道:“没……没
有。难道……难道多总管的话是假的?”全身发抖,牙齿上下相击,格格做声。
韦小宝道:“假是不假。我就怕多总管不认帐,事到临头,往你身上一推,可有些不大
妙。张大哥,皇上为什么要放刺客出去?”张康年道:“多总管说,要从这三名刺客身上,
引出背后主使的人来。”韦小宝道:“事情倒确是这样。只不过宫中放走刺客,若不追究,
连刺客也不会相信。这背后主使之人,就未必查得出。说不定皇上会杀几个人,张扬一下,
好让刺客不起疑心。”
这几句话韦小宝倒没冤枉了皇帝,康熙确会命他杀几名侍卫,以坚被释的刺客之信。
张康年惊惶之下,双膝跪倒,叫道:“公公救命!”说着连连磕头。
韦小宝道:“张大哥何必多礼。”伸手扶起,笑道:“眼前有现成的朋友顶缸,咱们往
这四名太监头上一推,说他们下蒙汗药迷倒了众人,放走刺客,可不跟你没干系了?皇上听
说这四名太监是太后派来的,自然不会追究。皇上也不是真的要杀你,只要有人顶缸,将放
走刺客之事遮掩了过去,皇上多半还有赏赐给你呢。”
张康年大喜,叫道:“妙计,妙计!多谢公公救命之恩。”
韦小宝心道:“这件事我虽没救你性命,但适才你昏迷不醒之时,没一剑将你杀了,却
也是手下留情。皇上金口吩咐,叫我杀几名侍卫的。”说道:“咱们快救醒众兄弟,咬定是
这四名太监来放了刺客。”
张康年应道:“是,是!”但想不知是否真能脱却干系,兀自心慌意乱,手足发软,当
下掏了冷水,将众侍卫一一救醒。
众人听说是太监董金魁将自己迷倒,杀了三名太监,救了三名刺客,无不破口大骂。大
家心中起疑:“太后为什么要放走刺客?莫非这些刺客是太后招来的?”但既牵涉到太后,
人人都只在心中想想,谁也不敢宣之于口。这时董金魁的尸身衣服均已化尽,都道他已带领
刺客逃出宫了。
韦小宝回到自己住处,走进内房。沐剑屏忙问:“桂大哥,有什么消息?”韦小宝道:
“桂大哥没消息,好哥哥倒有一些。”
沐剑屏微笑道:“这消息我不着急,自有着急的人,来叫你好哥哥。”方怡脸上一阵晕
红,低声道:“好兄弟!你年纪比我小,我叫你好兄弟,那可行了罢?”韦小宝叹了口气,
说道:“好老婆变成了好兄弟,眼睛一霎,老母鸡变鸭。行了,救出去啦!”
方怡猛地坐起,颤声道:“你……你说我刘师哥已救出去了?”韦小宝道:“大丈夫一
言既出,什么马难追。我答应你去救,自然救了。”方怡道:“怎……怎么救的?”韦小宝
笑道:“山人自有妙计。下次你见你师哥,他自会说给你听。”
方怡吁了口长气,抬头望着屋顶,道:“谢天谢地,当真是菩萨保佑。”
韦小宝见到方怡这般欢喜到心坎里去的神情,心下着恼,轻轻哼了一声,也不说话。
沐剑屏道:“师姊,你谢天谢地谢菩萨,怎不谢谢你那个好兄弟?”
方怡道:“好兄弟的大恩大德,不是说一声‘谢谢’就能报答得了的。”
韦小宝听她这么说,又高兴起来,说道:“那也不用怎么报答。”
方怡道:“好兄弟,刘师哥说了些什么话?”韦小宝道:“也没说什么,他只求我救他
出去。”方怡“嗯”了一声,又问:“他问到我们没有?”韦小宝侧头想了想,说道:“没
有。我跟他说,你是在一个安稳所在,不用担心,不久我就会送你去和他相会。”
方怡点头道:“是!”突然之间,两行眼泪从面颊上流了下来。
沐剑屏问道:“师姊,你怎么哭了?”
方怡喉头哽咽,说道:“我……我心中欢喜。”
韦小宝心道:“***,你为了刘一舟这小白脸,欢喜得这个样子。这浪劲儿老子可不
爱多瞧。小皇帝叫我查究主使刺客的头儿,我得出去鬼混一番,然后回报。”
当下出得宫去,信步来到天桥一带闲逛。
正文 第十四回 放逐肯消亡国恨 岁时犹动楚人哀
北京天桥左近,都是卖杂货、变把戏、江湖闲杂人等聚居的所在。韦小宝还没走近,只见二十名差役蜂拥而来,两名捕快带头,手拖铁链,锁拿着五个衣衫褴褛的小贩,。差役手
中举着七八小麦杆轧成的草把,草把上插满了冰糖葫芦。这五个小贩显然都是卖冰糖葫芦
的。
韦小宝心中一动,闪在一旁,眼见众差役锁着五名小贩而去,只听得人丛中有个老者叹
道:“这年头儿,连卖冰糖葫芦也犯了天条啦。”韦小宝正待询问,忽听得咳嗽一声,有个
人挨进身来,弓腰曲背,满头白发,正是“八臂猿猴”徐天川。他向韦小宝使个眼色,转身
便走。韦小宝跟在他后面。
来到僻静处,徐天川道:“韦香主,天大的喜事。”韦小宝微微一笑,心想:“我将吴
立身他们救出去的事,你已经知道了。”说道:“那也没什么。”徐天川瞪眼道:“没什
么?总舵主到了!”
韦小宝一惊,道:“我……我师父到了?”徐天川道:“正是,是昨晚到的,要我设法
通知韦香主,即刻去和他老人家相会。”韦小宝道:“是,是!”跟师父分别了大半年,功
夫一点也没练,师父一见到,立刻便会查究练功的进境,只有缴一份白卷,那便如何是好?
支吾道:“皇帝差我出来办事,立刻就须回报。我办完了事,再去见师父罢。”徐天川道:
“总舵主吩咐,他在北京不能多耽,请韦香主无论如何马上去见他老人家。”韦小宝见无可
推托,只得硬着头皮,跟着徐天川来到天地会聚会的下处,心想:“早知这样,这几天我赖
在宫里不出来啦。师父总不能到宫里来揪我出去。”还没进胡同,便见天地会兄弟们散在街
边巷口,给总舵主把风。进屋之后,一道道门也都有人把守。
来到后厅,只见陈近南居中而坐,正和李力世、关安基、樊纲、玄贞道人、祁彪清待人
说话。韦小宝抢上前去,拜伏在地,叫道:“师父,你老人家来啦,可想煞弟子了。”陈近
南笑道:“好,好,好孩子,大家都很夸奖你呢。”韦小宝站起身来,见师父脸色甚和,放
下了一半心,说道:“师父身子安好?”陈近南微笑道:“我很好。你功夫练得怎样了?有
什么不明白的地方没有?”
韦小宝早地寻思,师父考查武功时拿什么话来推搪,师父十分精明,可不容易骗过,只
有随机应变,说道:“不明白的地方多着呢。好容易盼到师父来了,正要请师父指点。”
陈近南微笑道:“很好,这一次我要为你多耽几日,好好点拨你一下。”正说到这里,
守门的一名弟兄匆匆进来,躬身道:“启禀总舵主:有人拜山,说是云南沐王府的沐剑声和
柳大洪。”陈近南大喜,站起身来,说道:“咱们快去迎接。”韦小宝道:“弟子没换过装
束,不便跟他们相见。”陈近南道:“是,你在后边等我罢。”
天地会一行人出去迎客,韦小宝转到厅后,搬了张椅子坐着。
过不多时,便听到柳大洪爽朗的笑声,说道:“在下生平有个志愿,要见一见天下闻名
的陈总舵主,今日得如所愿,当真喜欢得紧。”陈近南道:“承蒙柳老英雄抬爱,在下愧不
敢当。”众人说着话,走进厅来,分宾主坐下。沐剑声道:“贵会韦香主不在这里吗?在下
要亲口向他道谢。韦香主大恩大德,敝处上下,无不感激。”陈近南还不知原因,奇道:
“韦小宝小小孩子,小公爷如此谦光,太抬举小孩子们了。”只听一人大声道:“在下师徒
和这刘师侄的性命,都是韦香主救的。韦香主义薄云天,在下曾向贵会钱师傅说过,贵会如
有驱策,姓吴的师徒随时奉命。”说话的正是“摇头狮子”吴立身。陈近南不明这里,问
道:“钱兄弟,那是怎么一回 事?”
钱老本陪着吴立身等三人同去沐剑声住处,当下便被留住了酒肉款待。然后沐剑声、柳
大洪亲自率同众人,请钱老本带路,到天地会的下处来道谢,没料到总舵主驾到,这时听陈
近南问起,便简略说了经过,说道韦香主有个好朋友在清宫做太监,受了韦香主之托,不顾
危险,将失陷在宫里的吴立身等三人救了出来。陈近南一听,便知什么韦香主的好朋友云
云,就是韦小宝自己,心下甚喜,笑道:“小公爷,柳老爷子,吴大哥,三位可太客气了。
敝会和沐王府同气连枝,自己人有难,出手相援,那是理所当然,说得上什么感恩报德?那
韦小宝是在下的小徒,年幼不懂事,只是于这‘义气’二字,倒还瞧得极重……”说到这
里,心下沉吟:“小宝混在清宫之中,本来十分隐秘,只盼他能刺探到宫中重要机密,以利
反清复明大业。既然做了这等大事出来,江湖上迟早都会知道,倘若再向沐王府隐瞒,便显
得不够朋友了。”吴立身道:“我们很想见一见韦香主,亲口向他道谢。”
陈近南笑道:“大家是好朋友,这事虽然干系不小,却也不能相瞒。混在宫里当小太监
的,就是我那小徒韦小宝自己。小宝,你出来见过众位前辈。”
韦小宝在厅壁后应道:“是!”转身出来,向众人抱拳行礼。
沐剑声,柳大洪,吴立身等一齐站起,为大惊讶。沐剑声没想到韦香主就是小太监;吴
立身,敖彪,刘一舟三人没想到救他们性命的小太监,竟然便是天地会的韦香主。韦小宝笑
嘻嘻的向吴立身道:“吴老爷子,刚才在皇宫之中,晚辈跟你说的是假名字,你老可别见
怪。”吴立身道:“身处险地,自当如此。我先前便曾跟敖彪说,这位小英雄办事干净利
落,有担当,有气概,实是一位了不起的人物。鞑子宫中,怎会有如此人才?我们都奇怪。
原来是天地会的香主,那……嘿嘿,怪不得,怪不得!”说着翘起了大拇指,不住摇头,满
脸赞叹钦佩之色。
“摇头狮子”吴立身是柳大洪的师弟,在江湖上也颇有名声。陈近南听他这等称赞自己
徒弟,心中大喜,笑道:“吴兄可别太夸奖了,宠坏了小孩子。”柳大洪仰起头来,哈哈大
笑,说道:“陈总舵主,你一人可占尽了武林中的便宜。武功这等了得,声名如此响亮,手
创的天地会这般兴旺,连收的徒儿,也是这么给你增光。”陈近南拱手道:“柳老爷子这
话,可连我也宠坏了。”柳大洪道:“陈总舵主,姓柳的生平佩服之人,没有几个。你的丰
采为人,教我打从心底里佩服出来。日后赶跑了鞑子,咱们朱五太子登了龙庭,这宰相嘛,
非请你来当不可。”
陈近南微微一笑道:“在下无德无能,怎敢居这高位?”祁彪清插口道:“柳老爷,将
来赶跑了鞑子,朱三太子登极为帝,中兴大明,这天下兵马大元帅的职位,大伙儿一定请你
老人家来当的。”柳大洪圆睁双眼,道:“你……你说什么?什么朱三太子?”祁彪清道:
“隆武天子殉国,留下的朱三太子,行宫眼下设在台湾。他日还我河山,朱三太子自然正位
为君。”
柳大洪霍地站起,厉声道:“天地会这次救了我师弟和徒弟,我们很承你们的情,可是
大明天子的正统,却半点也错忽不得。祁老弟,真命天子明明是朱五太子。永历天子乃是大
明正统,天下皆知,你可不得胡说。”
陈近南道:“柳老爷子请勿努怒,咱们眼前大事,乃是联络湖湖豪杰,共反满清,至于
将来到底是朱三太子还是朱五太子做皇帝,说来还早得很,不用先务了自己人的和气。大明
帝系的正统谁属,自然是大事,可也不是咱们做臣子的一时三刻所能争得明白。来来来,摆
上酒来,大伙儿先喝个痛快。只要大家齐心协力,将鞑子杀光了,什么事不能慢慢商量?”
沐剑声摇头道:“陈总舵主这话可不对了!名不正则言不顺,言不顺则事不成。我们保朱五
太子,决不是贪图什么荣华富贵。陈总舵主只要明白天命所归,向朱五太子尽忠,我们沐王
府上下,尽归陈总舵主驱策,不敢有违。”陈近南微笑摇头,说道:“天无二日,民无二
主。朱三太子好端端在台湾。台湾数十万军民,天地会十数弟兄,早已向朱三太子效忠。”
柳大洪双眼一瞪,大声道:“陈总舵主说什么数十万军民,十数万弟兄,难道想倚多为
胜吗?可是天下千千万万百姓,都知道永历天子在缅甸殉国,是大明最后的一位皇帝。咱们
不立永历天子的子孙,又怎对得起这位受尽了千辛万苦,终于死于非命的大明天子?”他本
来声若洪钟,这一大声说话,更是震耳欲聋,但说到后来,心头酸楚,话声竟然嘶哑。
陈近南这次来到北京,原是得悉徐天川为了唐王、桂王正统谁属之事,与沐王府白氏兄
弟起了争执,以致失手打死白寒松。他一心以反清复明大业为重,倘若鞑子尚未打跑,自己
伙里先争斗个为亦乐乎,反清大事必定障碍重重。是以他得讯之后,星夜从河南赶到京城,
只盼能以极度忍让,取得沐王府的原宥。到北京后一问,局面远比所预料的为佳,天地会在
京人众由韦小宝率领,已和沐王府的首脑会过面,双方并未破脸,颇有转圜余地,待知韦小
宝又救了吴立身三人,则徐天川误杀白寒松之事定可揭过无疑。不料祁彪清和柳大洪提到唐
桂之争,情势又渐趋剑拔弩张。眼见柳大洪说到永历帝殉国之事,老泪涔涔而下,不由得心
中一酸,说道:“永历陛下殉国,天人共愤。古人言道:‘楚虽三户,亡秦必楚。’何况我
汉人多过鞑子百倍?鞑子势力虽大,我大汉子只须万众一心,何愁不能驱除胡虏,还我河
山。沐小公爷,柳老爷子,咱们大仇未报,岂可自己先起争执?今日之计,咱们须当同心合
力,杀了吴三桂那厮,为永历陛下报仇,为沐老公爷报仇。”
沐剑声,柳大洪,吴立身等一齐站起,齐声道:“对极,对极!”有的人泪流满面,有
的人全身发抖,都是激动无比。
陈近南道:“到底正统在隆武,还是永历,此刻也不忙细辩。沐小公爷,柳老爷子,天
下英雄,只要是谁杀了吴三桂,大家都奉他号令!”沐剑声之父沐天波为吴三桂所杀,他日
日夜夜所想,就是如何杀了吴三桂,听陈近南这么说,首先叫了出来:“正是,哪一个杀了
吴三桂,天下英雄都奉他号令。”
陈近南道:“沐小公爷,敝会就跟贵府立这么一个誓约,是贵府的英雄杀了吴三桂,天
地会上下都奉沐王府的号令……”沐剑声接着道:“是天地会的英雄杀了吴三桂,云南沐家
自沐剑声以次,个个都奉天地会陈总舵主号令!”两人伸来手来,拍的一声,击了一掌。
江湖之上,倘若三击掌立誓,那就决计不可再有反悔。
二人又待击第二掌,忽听得屋顶有人一声长笑,说道:“要是我杀了吴三桂呢?”东西
屋角上都有人喝问:“什么人?”天地会守在屋上的人抢近查问。接着拍的一声轻响,一人
从屋面跃入天井,厅上长窗无风自开,一个青影迅捷无伦的闪将进来。
东边关安基,徐天川,西边柳大洪,吴立身同时出掌张臂相拦。那人轻轻一纵,从四人
头顶跃过,已站在陈近南和沐剑声身前。
关徐柳吴四人合力,居然没能将此人拦住。此人一足刚落地,四人的手指都已抓在他身
上,关安基抓住他右肩,徐天川抓住他右胁,柳大洪捏住了他左臂,吴立身则是双手齐施,
抓住了他后腰。四人所使的全是上乘的擒拿手法。那人并不反抗,笑道:“天地会和沐王府
是这样对付好朋友么?”
众人见这人一身青衣长袍,约莫二十三四岁,身形高瘦,瞧模样是个文弱书生。
陈近南抱拳道:“足下尊姓大名?是好朋友么?”
那书生笑道:“不是好朋友,也不来了。”突然间身子急缩,似乎成为一个肉团。关安
基等四人手中陡然松了,都抓了个空。嗤嗤裂帛声中,一团青影向上拔起。
陈近南一声长笑,右手疾抓。那书生脱却四人掌握,猛感左足踝上陡紧,犹如铁箍一般
箍住。他右足疾出,径踢陈近南面门。这一脚劲力奇大,陈近南顺手提起身旁茶几一挡,拍
的一声,一张红木茶几登时粉碎。陈近南右手甩出,将他往地下掷去。那书生臀部着地,身
子却如在水面滑行,在青砖上直溜了出去,溜出数丈,腰一挺,靠墙站起。关安基,徐天
川,柳大洪,吴立身四人手中,各自抓住一块布片,却是将那书生身上青布长袍各自拉了一
大片下来。这几下兔起鹘落,动作迅捷无比。六人出手干净利落,旁观众人看得清楚,忍不
住大声喝彩。这中间喝彩声最响,还是那“铁背苍龙”柳大洪。吴立身连连摇头,脸上却是
又惭愧,又佩服的神情。陈近南微笑道:“阁下既是好朋友,何不请坐喝茶?”那书生拱手
道:“这杯茶原是要叨扰的。”踱着方步走近,向众人团团一揖,在最末的一张椅子上坐
下。各人若不是亲眼见他显示身手,真难相信这样一个文质彬彬的书生,竟会身负如此上乘
武功。
陈近南笑道:“阁下何必太谦?请上座!”
那书生摇手道:“不敢,不敢!在下得与众位英雄并坐,已是生平最大幸事,又怎敢上
座?陈总舵主,你刚才问我姓名,未及即答,好生失敬。在下姓李,草字西华。”陈近南,
柳大洪等听他自报姓名,均想:“武林之中,没听到有李西华这一号人物,那多半假名了。
但少年英雄之中,也没听到有哪一位身具如此武功。”陈近南道:“在下孤陋寡闻,江湖上
出了阁下这样一位英雄,竟未得知,好生惭愧。”李西华哈哈一笑,道:“人道天地会陈总
舵主待人诚恳,果然名不虚传。你听了贱名,倘若说道:‘久仰,久仰’,在下心中,不免
有三分瞧你不起了。在下初出茅庐,江湖上没半点名头,连我自己也不久仰自己,何况别
人?哈哈哈哈!”
陈近南微笑道:“今日一会,李兄大名播于江湖,此后任谁见到李兄,都要说一声‘久
仰,’了”这句话实是极高的称誉,人人都听得出来。天地会,沐王府的四大高手居然拦他
不住,抓他不牢,陈近南和他对了两招,也不过略占上风,如此身手,不数日间自然遐迩知
闻。李西华摇手道:“不然,在下适才所使的,都不过是小巧功夫,不免有些旁门左道。这
位老爷子使招‘云中现爪’,抓得我手臂险些断折。这位爱摇头的大胡子朋友双手抓住我后
腰,想必是一招‘搏兔手’,抓得我哭又不是,笑又不是。这位白胡子老公公这招‘白猿取
桃’,真把我胁下这块肉作蟠桃儿一般,牢牢拿住,再不肯放。这位长胡子朋友使的这一
手……嗯,嗯。招数巧妙,是不是‘城隍扳小鬼’啊?”关安基左手大拇指一翘,承认他说
得不错。其实这一招本名‘小鬼扳城隍’,他倒转来说,乃是自谦之词。关安基等四人同时
出手,抓住他身子,到他跃起挣脱,不过片刻之间,他竟能将四人所使招数说得丝毫无误,
这份见况,似乎在武功之上。
柳大洪道:“李兄,你这身手了得,眼光更是了得。”
李西华摇手道:“老爷子夸奖了。四位刚才使在兄弟身上的,不论哪一招,都能取人性
命。但四位点到即止,没伤到在下半分,四位前辈手底留情,在下甚是感激。”
柳大洪等心下大悦,这“云中现爪”,“搏兔手”,“白猿取桃”,“小鬼板城隆”四
招,每一招确然都能化成极厉害的杀手,只须加上一把劲便是。李西华指出这节,大增他四
人脸光彩。陈近南道:“李兄光降,不知有何见教?”李西华道:“这里先得告一个罪。在
下对陈总舵主向来仰慕,这次无意之中,得悉陈总舵主来到北京,说什么要来瞻仰丰采。只
是没人引见,只好冒昧做个不速之客,在屋顶之上,偷听到了几位的说话。在下恨吴三桂这
奸贼入骨,恨不得将他碎尸万段,忍不住多口,众位恕罪。”说着站起身来,躬身行礼。
众人一齐站起还礼。天地会和沐王府几位首脑自行通了姓名。韦小宝虽是天地会首脑,
此刻在北京名位仅次于陈近南,但见李西华的眼光始终不转到自己脸眄,便不说话。沐剑声
道:“阁下既是吴贼的仇人,咱们敌忾同仇,乃是同道,不妨结盟携手,其谋诛此大奸。”
李西华道:“正是,正是。适才小公爷和陈总舵主正在三击掌立誓,却给在下冒冒失失的打
断了。两位三击掌之后,在下也来拍三掌可好?”柳大洪道:“阁下是说,倘若阁下杀了吴
三桂,天地会和沐王府群豪,都得听奉阁下号令?”李西华道:“那可万万不敢。在下是后
生小子,得能追随众位英雄,已是心满意足,哪敢说号令英雄?”
柳大洪点了点头道:“那么阁下心目之中,认为隆武,永历,哪一位先帝才是大明的正
统?”当年柳大洪跟随永历皇帝和沐天波转战西南,自滇入缅,经历无尽艰险,结果永历皇
帝还是给吴三桂害死,他立下血誓,要扶助永历后人重登皇位。陈近南顾全大体,不愿为此
而生争执,但这位热血满腔的老英雄却念念不忘于斯。李西华说道:“在下有一句不入耳的
言语,众位莫怪。”柳大洪脸上微微变色,抢着问道:“阁下是鲁王旧部?”当年明朝崇祯
皇帝死后,在各地自立抗清的,先有福王,其后有唐王,鲁王和桂王。柳大洪一言出口,马
上知道这话说错了,瞧这李西华的年纪,说不定还是生于清兵入关之后,决不能是鲁王的旧
部,又问:“阁下祖先是是鲁王旧部?”李西华不答他的询问,说道:“将来驱除了鞑子,
崇祯,福王,唐王,鲁王,桂王的子孙,谁都可做皇帝。其实只要是汉人,哪一个不可做皇
帝?沐小公爷,柳老爷子何尝不可?台湾的郑王爷,陈总舵主自己,也不见得不可以啊。大
明太祖皇帝赶走蒙古皇帝,并没去再请宋朝赵家的子孙,来做皇帝,自己身登大宝,人人心
悦诚服。”
他这番话人人闻所未闻,无不脸上变色。
柳大洪右手在茶几上一拍,厉声道:“你这几句话当真大逆不道。咱们都是大明遗民,
孤臣孽子,只求兴复明朝,岂可存这等狼子野心?”李西华并不生气,微微一笑,道:“柳
老爷子,晚辈有一事不明,却要请教。那便是适才提及过的。大宋末年,蒙古鞑子占了我汉
人的花花江山,我大明洪武帝龙兴凤阳,赶走鞑子,为什么不立赵氏子孙为帝?”柳大洪哼
了一声,道:“赵氏子孙气数已尽,这江山是太祖皇帝血战得来,自然不会拱手转给赵氏?
何况赵氏子孙于赶走鞑子一事无尺寸之功,就算太祖皇帝肯送,天下百姓和诸将士卒也必不
服。”
李西华道:“这就是了。将来朱氏子孙有没有功劳,此刻谁也不知。倘若功劳大,人人
推戴,这皇位旁人决计不抢不去;如果也无尺寸之功,就算登上了龙庭,只怕也坐不稳。柳
老爷子,反清大业千头万绪,有的当急,有的可缓。杀吴三桂为急,立新皇帝可缓。”柳大
洪张口结舌,答不出话来,喃喃的道:“什么可急可缓?我看一切都急,恨不得一古脑儿全
都办妥了才好。”
李西华道:“杀吴三桂当急者,因吴贼年岁已高,若不早杀,给他寿终正寝,岂不成为
天下仁人义士的终身大恨?至于奉立新君,那是赶走鞑子之后的事,咱们只愁打不挎鞑子,
至于要奉立一位有道明君,总是找得到的。”
陈近南听他侃侃说来,入情入理,甚是佩服,说道:“李兄之言有理,但不知如何诛杀
吴三桂那奸贼,要听李兄宏论。”李西华道:“不敢当,晚辈正要向各位领教。”沐剑声
道:“陈总舵主有何高见?”陈近南道:“依在下之见,吴贼作孽太大,单在杀他一人,可
万万抵不了罪,总须搞得他身败名裂,满门老幼,杀得寸草不存,连一切跟随他为非作歹的
兵将部属,也都一网打尽,方消了我大汉千千万万百姓心头之恨。”柳大洪拍桌大叫:“对
极,对极!陈总舵主的话,可说到我心坎儿里去。老弟,我听了你这话,心痒难搔,你有什
么妙计,能杀得吴贼合府满门,鸡犬不留?”一把抓住陈近南手臂,不住摇动,道:“快
说,快说!”
陈近南微笑道:“这是大伙儿的盼望,在下哪有什么奇谋妙策,能如此对付吴三桂。”
柳大洪“哦”的一声,放脱了陈近南的手腋,失望之情,见于颜色。
陈近南伸出手掌,向沐剑声道:“咱们还有两记没击。”
沐剑声道:“正是!”伸手和他轻轻击了两掌。
陈近南转头向李西华道:“李兄,咱们也来击三掌如何?”说着伸出了手掌。
李西华站起身来,恭恭敬敬的道:“陈总舵主要是诛杀了吴贼,李某自当恭奉天地会号
令,不敢有违。李某倘若侥幸,得能手刃这神奸巨恶,只求陈总舵主赏脸,与李某义结金
兰,让在下奉你为兄,除此之外,不敢复有他求。”陈近南笑道:“李贤弟,你可太也瞧得
起我了。好大丈夫一言既出,驷马难追。”韦小宝在一旁瞧着群雄慷慨的神情,忍不住百脉
贲张,恨不得自己年纪立刻大了,武功立刻高了,也如这位李西华一般,在众位英雄之前,
大出风头。听得师父说到“大丈夫一言既出,驷马难追”,不禁喃喃自语:“驷马难追,驷
马难追。”心想:“***,驷马是匹什么马,跑得这么快?”
陈近南吩咐属下摆起筵席,和群雄饮宴。席间李西华谈笑风生,见闻甚博,但始终不露
自己的门派家数,出身来历。
李力世和苏冈向他引见群豪。李西华见韦小宝年纪幼小,居然是天地会青木堂的香主,
不禁大是诧异,待知他是陈近南的徒弟,心道:“原来如此。”他喝了几杯酒,先行告辞。
陈近南送到门边,在他身边低声道:“李贤弟,适才愚兄不知你是友是敌,多有得罪,抓住
你足踝之时使了暗劲。这劲力两个时辰之后便发作。你不可丝毫动劲化解,在泥地掘出个洞
穴,全身埋在其中,只露出口鼻呼吸,每日埋四个时辰,共须掩埋七天,便无后患。”
李西华一惊,大声道:“我已中了你的‘凝血神抓’?”
陈近南道:“贤弟勿须惊恐,依此法化解,绝无大患。愚兄鲁莽得罪,贤弟勿怪。”李
西华脸上惊惶之色随即隐去,笑道:“那是小弟自作自受。”叹了口所,道:“今日始知天
外有天,人上有人。”躬身行礼飘然而去。
柳大洪道:“陈总舵主,你在他身上施了‘凝血神抓’?听说中此神抓之,三天后全身
血液慢慢凝结,变成了浆糊一般,无药可治,到底是否如此?”陈近南道:“这功夫太过阴
毒,小弟素来不敢轻施,只是见他武功厉害,又窃听了我们的机密,不明他是何居心,才暗
算了他。这可不是光明磊落的行径,说来惭愧。”沐剑声道:“此人若是鞑子鹰犬,或是吴
三桂的部属,陈总舵主如不将他制住,咱们的机密泄露出去,为祸不小。陈总舵主一举手间
便已制敌,令对方受损而不自知,这等神功,令人好生佩服。”陈近南又为白寒松之死向白
寒枫深致歉意。白寒枫道:“陈总舵主,此事休得再提。先兄人死不能复生,韦香主救了吴
师叔他们三人,在下好生感激。”
沐剑声心中挂念着妹子下落,但听天地会群雄不提,也不便多问,以免显得有怀疑对方
之意。又饮了几巡酒,沐剑声等起身告辞。韦小宝道:“小公爷,你们最好搬一搬家,早晚
鞑子便会派兵来跟你们捣乱。虽然你们不怕,但鞑子兵越来越多,一时之间,恐怕也杀不了
这许多。”柳大洪哈哈大笑,说道:“小兄弟说得好,多谢你关照。我们马上搬家便是。”
沐剑声道:“陈总舵主,韦香主,众位朋友,青山改,绿水长流,后会有期。”
沐王府众人辞出后,陈近南道:“小宝,跟我来,我瞧瞧你这几个月来,功夫进境怎
样。”韦小宝心中怦怦乱跳,脸上登时变色,应道:“是,是。”跟着师父走进东边一间厢
房,说道:“师父,皇帝派我查问宫中刺客的下落,弟子可得赶着回报。”
陈近南道:“什么刺客下落?”他昨晚刚到,于宫中有刺客之事,只约略听说。
韦小宝便将沐王府群豪入宫行刺,意图嫁祸于吴三桂等情说了。陈近南吁了口气,道:
“有这等事?”他虽多历风浪,但得悉此事也是颇为震动,说道:“沐家这些朋友胆气粗
豪,竟然大举入宫。我还道他们三数人去行刺皇帝,因而被擒,原来还是为了对付吴三桂这
奸贼。你救了吴立身他们三人,再回宫去,不怕危险吗?”
韦小宝要逞英雄,自然不说释放刺客是奉了皇帝命令,回宫去绝无危险,吹牛道:“弟
子已拉了几个替死鬼,将事情推在他们头上,看来一时三刻,未必会疑心到弟子身上。师父
叫我在宫里刺探消息,倘若为了救沐王府的人,从此不回宫,岂不误了师父大事?”
陈近南甚喜,说道:“对,咱们已跟沐剑声三击掌立誓,按理说,沐王府剩下来的人已
经不多,决不能是天地会的对手。我跟他们立这个约,一来免得争执唐桂正统,伤了两家和
气,鞑子未灭,我们汉人的豪杰先行自相残杀起来,大事如何可成?二来如能将沐王府收归
本会,也大大增强我天地会的力量。原来他们竟敢入宫大闹,足见为了搞倒吴贼,无所不用
其极。咱们也须尽力以赴,否则给他们抢了先,天地会须奉沐王府号令,大伙儿岂不脸上无
光?”韦小宝道:“是啊,沐小公爷有什么本事,只不过仗着有个好爸爸,如果我投胎在他
娘肚里,一样的是个沐小公爷。像师父这样大英雄大豪杰,倘若不得不听命于他,可把我气
死了。”陈近南一生之中,不知听过了多少恭维谄谀的言语,但这几句话出于一个十几岁的
孩子之口,觉得甚是真诚可喜,不由得微微一笑。他可不知韦小宝本性原已十分机伶,而妓
院与皇宫两处,更是天下最虚伪最奸诈的所在,韦小宝浸身子这两地之中,其机巧獍狯早已
远胜于寻常大人。陈近南在天地会中,日常相处的均是肝胆相照的豪杰汉子,哪想得到这个
小弟子言不由衷,十句话中恐怕有五六句就靠不住。他拍拍韦小宝肩头,微笑道:“小孩子
懂什么?你怎知沐家小公爷没什么本事?”
韦小宝道:“他派人去皇宫行刺,徒然送了许多手下人的性命,对吴三桂却丝毫无损,
那便是没本事,可说是大大的笨蛋。”陈近南道:“你怎知对吴三桂丝毫无损?”韦小宝
道:“这沐家小公爷用的计策是极笨的。他叫进宫行刺的人,所穿的内衣上缝了‘平西王
府’的字,所用兵刃上又刻了‘平西王府’或‘大明山海关总兵府’的字。鞑子又不是笨
蛋,自然会想到,如果真是吴三桂的手下,为什么会用刻上了字的兵器?”陈近南点头道:
“这话倒也不错。”
韦小宝又道:“吴三桂的儿子吴应熊正在北京,带了大批珠宝财物向皇帝进贡。吴三桂
真要行刺皇帝,不会在这时候。再说,他行刺皇帝干什么?只不过是想起兵造反,自己做皇
帝。他一起兵,鞑子立刻抓住他儿子杀了。他为什么好端的派儿子来北京送死?”陈近南又
点头道:“不错。”其实韦小宝虽然机警,毕竟年纪尚幼,于军国大事,人情世故所知极有
限,这几条理由,他是半条也想不出的,恰好康熙曾经跟他说过,便在师父面前装作是自己
见到的事理。
陈近南一听之下,觉得这徒儿见事明白,天地会中武功好手不少,头脑如此清楚之人却
没几个。当初他让这孩子任青木堂香主,只为了免得青木堂中两派纷争,先应了众人誓言,
慢慢再选立贤能,韦小宝既是自己弟子,届时命他退位让贤便是。这时听了他这番话,暗
想:“这孩子有胆有识,此刻已颇为了不起,再磨练得几年,便当真做青木堂香主,也未必
便输了给其余九位香主。”问道:“鞑子已知道了没有?”韦小宝道:“此刻还不大明白,
不过皇帝像已起疑心。他今早召集了侍卫,叫他们演习刺客所使的武功家数。有个侍卫演了
这几招,大家在纷纷议论。弟子在旁瞧着,记得了两招。”当下将“高山流水”“横扫千
军”这两招使了出来。
陈近南叹道:“沐王府果然没有人才。这明明是沐家拳,清宫侍卫中好手不少,哪有认
不出来的?”韦小宝道:“弟子曾见风际中风大哥与玄贞道长演过,料想鞑子侍卫们会认得
出。只怕鞑子要搜查拿人。因此刚才劝沐家小公爷早些出城躲避。”陈近南道:“很是,很
是!你现下便回宫去打听,明日再来,我再传你武功。”
韦小宝听得师父暂不查考自己武功,心中大喜,急忙行礼告辞,心想:“今晚临急抱佛
脚,请小郡主将师父那本武功秘诀上的话读来听听,好歹记得一些,明儿师父问起,多少有
点儿东西交代。师父只能怪我练得不对,可不能怪我贪懒不用功。谁要他没时候教我呢?他
要怪,只能怪自己。”
韦小宝回到宫里上书房,康熙正在批阅奏章,一见到他,便放下了笔,问道:“探到了
什么消息没有?”韦小宝道:“皇上料事如神,半点儿不错,造反的主儿,果然是云南沐家
的。”康熙喜道:“当真如此?那好极了。瞧多隆的脸色,他现下还不肯信呢?你探到了什
么?”韦小宝道:“这三名刺客,本来一口咬定是吴三桂的部属,多总管将他们打得死去活
来,他们说什么也不肯改口。”康熙道:“多隆武功不错,却是个莽夫。”韦小宝道:“奴
才奉了皇上圣旨,用蒙汗药将看守的侍卫迷倒,刚好皇太后派了四名太监来,说要立时动手
将刺客处死。奴才大胆,就依照皇上安排下的计策,当着刺客之面,将四名太监杀了,将刺
客领出宫去。这三个反贼果然半点也没起疑。”康熙微笑道:“刚才多隆来报,说道太后手
下的一名太监头儿放走了刺客,我正奇怪,原来是你做的手脚。”
韦小宝道:“皇上可不能跟太后说,否则奴才小命不保。太后已骂过我一顿,说奴才只
对皇上忠心,不对太后尽忠。其实太后和皇上又分什么了?再说,天无二日,民无二主,终
究只有皇上的圣旨才算得数。太后没问过皇上,就下旨将刺客杀了,于道理也不大合。”
康熙不去理他的挑拨离间,说道:“我自不会跟太后说。那三名刺客后来怎样?”
韦小宝道:“我领他们出得宫去,他们三人自行告诉了我真姓名。原来那老的叫作‘摇
头狮子’吴立身,两名小的,一个叫敖彪,一个叫刘一舟。他们向我千恩万谢,终于给奴才
骗倒,带我去见他们主人。果然不出皇上所料,暗中主持的是个年轻人,这些反贼叫他作小
公爷,真姓名叫做沐剑声,是沐天波的儿子。他手下有个武功极高的老头儿,叫什么‘铁背
苍龙’柳大洪,还有‘圣手居士’苏冈哪,白氏双侠中的白二侠白寒枫等等一干人。分别住
在杨柳胡同和西坑子胡同两处。”
康熙道:“你都见到了?”韦小宝道:“都见到了。他们说,天下老百姓道,皇上年纪
虽然不大,却是圣明无比,是几千年来少有的好皇帝,他们便有大大的胆子,也不敢害皇
上。前晚所以进宫来胡闹,完全是想陷害吴三桂,以报复他害死沐天波的大仇。”这几句马
屁拍得不免过了分,康熙亲政未久,天下百姓不会便已歌功颂德,但“千穿万穿,马屁不
穿”,康熙听说百姓颂扬自已是几千年来少有的好皇帝,不由得大悦,微笑道:“我也没行
过什么惠民的仁政,‘圣明无比’云云,是你杜撰出来的罢?”
韦小宝道:“不,不!是他们亲口说的。大家都说鳌拜这大奸臣残害良民,老百姓们恨
他恨到骨头里。皇上一上来就把他杀了,那是大大的好事。他们恭维你是什么鸟生,又是什
么鱼汤。奴才也不大懂,想来总是好话,听得可开心得紧。”康熙一怔,随即明白,哈哈大
笑,道:“原来是尧舜禹汤,***,什么鸟生鱼汤!”他想尧舜禹汤的恭维,韦小宝决计
不会捏造出,自不会假。哪知道说书先生说“英烈传”之时,曾说群臣不断颂扬朱元璋是尧
舜禹汤,韦小宝听得熟了,虽不明其意,却知“鸟生鱼汤”乃是专拍皇帝马屁的好话,朱元
璋每次听了,都是“龙颜大悦”。
韦小宝这时这句话用在小皇帝身,果然见康熙也是“龙颜大悦”,笑得极是欢畅,知道
这马屁拍对了,问道:“皇上,‘鸟生鱼汤’到底是什么东西?”康熙笑道:“还在鸟生鱼
汤?你这家伙可真没半点学问。尧舜禹汤是古代的四位有道明君,大圣大智,有仁德于天下
的好皇帝。”韦小宝道:“怪不得,怪不得!这些反贼倒也不是全然不明白事理。”康熙
道:“虽是如此,也不能让他们就逃走,快传多隆来。”韦小宝应了,出去将御前侍卫总管
多隆传进上书房来。康熙吩咐多隆:“反贼果然是云南沐家的人,你带领侍卫,立刻便去擒
拿。小桂子,反贼一伙有些什么脚色,你跟多总管说说。”韦小宝当下将沐剑声,柳大洪等
人的姓名说了。
多隆吃了一惊,说道:“原来是‘铁背苍龙’在暗中主持,这批贼子来头可是不小。那
‘摇头狮子’吴立身,奴才也听过他的名字,没想到在宫里关了他一日一夜,却查不到他的
底细。奴才倘若聪明一点,见到他老是摇头,早该就想到了。如不是圣上明断,我们侍卫房
里的人,都认定是吴三桂的人。”康熙微微一笑,说道:“就怕他们这时早已走了,这一次
未必拿得到。”顿了一顿,又道:“既知道了正主儿,就算这次拿不到,也没什么大碍。就
怕咱们蒙在鼓里,上了人家的当还不知道。”多隆道:“是,是,奴才们胡涂,幸好主子英
明,否则可不得了。”磕头告退,立刻点人去拿。康熙道:“小桂子,我慈宁宫请安,你跟
我来。”韦小宝应道:“是!”想到要见太后,不由得胆战心惊。康熙道:“你愁眉苦脸干
什么?我带你去见太后,正为的是要保你头上的脑袋。”韦小宝应道:“是,是!”
到了慈宁宫,康熙向太后请了安,禀明刺客来历,说道是自己派小桂子故意放走了刺
客,终于查明了真相。
太后微微一笑,说道:“小桂子,你可能干得很哪!”
韦小宝跪下又再磕头,道:“那是皇上料事如神,一切早都算定了,奴才不过奉皇上差
遣办事而已。奴才所干的事,从头至尾全是皇上吩咐的,奴才自己可没拿半点主意。”太后
向他望了一眼,哼了一声,说道:“你顽皮胡闹,可不是皇上吩咐办的罢!小孩子家出得宫
去,一定到处去玩耍了,可到天桥看把戏没有?买了冰糖葫芦没有?”
韦小宝想到在天桥上见到官差捉拿卖冰糖葫芦的小贩,料来定是太后所遣,她怕那人将
消息传去五台山告知瑞栋,便不分青红皂白,将天桥一带所有卖冰糖葫芦的小贩都抓了,自
然不分青红皂白,尽数砍了,念及她手段的毒辣,忍不住打了个寒噤,说道:“是,是!”
太后微笑道:“我问你哪,你买了冰糖葫芦来吃没有?”
韦小宝道:“回太后的话:奴才在街上听人说道:‘这几日天桥不大平静,必门提督府
派人将贩卖冰糖葫芦有小贩都捉去了,说道里面有不少歹人。因此本来卖冰糖葫芦的,现下
都改了行,有的卖凉糕儿,有的卖花生,还有改行卖酸枣,卖甜饼的,这些人奴才见得多,
有些脸孔很熟,他们都说不卖冰糖葫芦啦。还有一个真是好笑,说要到什么五台山,六台山
去,贩些和尚们吃的素馒头来卖。”
太后竖眉大怒,自然明白韦小宝这番话的用意,那是说这个传讯之人没给抓着,以后也
别想抓他得到,随即微微冷笑,说道:“很好,你很好,很能干。皇帝,我想要他在我身边
办事,你瞧怎么瞧?”
康熙这些日来差遣韦小宝办事,甚是得力,倚同左右手一般,这次亲来慈宁宫,便是要
向太后解释,韦小宝杀了太后所遣的四名太监,是奉自己之命,请太后不要怪责于他,突然
听得太后要人,不由得一怔。他事母甚孝,太后虽不是他亲生母亲,但他自细由太后抚养长
大,实和亲母无异,自是不敢违拗,微笑道:“小桂子,太后抬举你,还不赶快谢恩?”
韦小宝听得太后向皇帝要人,已然吓得魂飞天外,一时心下胡涂,只想拔腿飞奔,就此
逃出皇宫,再也不回来了,听得康熙这么说,忙应道:“是,是!”连连磕头,说道:“多
谢太后恩典,皇上恩典!”
太后冷笑道:“怎么啦?你只愿服侍皇上,不愿服侍我,是不是?”韦小宝道:“服侍
太后和皇上都是一样,奴才一样忠心耿耿,尽力办事。”太后道:“那就好了。御御膳房的
差使,你也不用当了,专门在慈宁宫便是。”韦小宝道:“是,多谢太后恩典。”康熙见太
后要了韦小宝,怏怏不乐,说了几句闲话,便辞了出来。韦小宝跟着出去。太后道:“小桂
子,你留着,让旁人跟皇上回去。我有件事交给你办。”
韦小宝道:“是!”眼怔怔瞧着康熙的背影出了慈宁宫,心想:“你这一去,我可就糟
了,不知以后还见不见得着你。”忍不住便想大哭。
太后慢慢喝茶,目不转睛的打量韦小宝,只看得他心中发毛,过了良久,问道:“那到
五台山去贩卖素馒头的,什么时候再回北京?”韦小宝道:“奴才不知道。”太后道:“你
什么时候再去会他?”韦小宝随口胡诌:“奴才跟他约好,一个月后相会,不过不地在天桥
上了。”太后说:“在什么地方?”韦小宝道:“他说到那时候,他自然会设法通知奴
才。”
太后点了点头,道:“那你就在慈宁宫里,等他的消息好了。”双掌轻轻一拍,内室走
了一名宫女出来。
这宫女已有三十五六岁年纪,体态极肥,脚步却甚轻盈,脸如满月,眼小嘴大,笑嘻嘻
的向太后弯腰请安。
太后道:“这个小太监名叫小桂子,又大胆又胡闹,我倒很喜欢他。”那宫女微笑道:
“是,这个小兄弟果然挺灵巧的。小兄弟,我名叫柳燕,你叫我姊姊好了。”
韦小宝心道:“***,你是肥猪!”笑道:“是柳燕姊姊,你这名字叫得真好,身材
好似杨柳,走路轻快,就像一只小燕儿。”在太后跟前,旁的宫女哪敢说半句这等轻佻言
语,但韦小宝明知无幸,这种话说了是这样,不说也是这样,那么不说也是白饶。
柳燕嘻嘻一笑,说道:“小兄弟,你这张嘴可也真甜。”
太后道:“他子邬甜,脚也也快。柳燕,你说有什么法子,叫他不会东奔西跑,在宫里
乱走乱闯?”柳燕道:“太后把他交给奴才,让我好好看管着就是。”太后摇头道:“这小
猴儿滑溜得紧,你看他不住的。我派瑞栋去传他,他却花言巧语,将瑞栋这胆小鬼吓跑了。
我又派了四名太监去传他,他串通侍卫,将这四人杀了。我再派四人,不知他做了什么手
脚,竟将董金魁他们四人又都害死了。”
柳燕啧啧连声,笑道:“啊哟,小兄弟,你这可也太顽皮啦,那不是难对付得紧吗?太
后,看来只有将他一双腿儿砍了,让他乖乖的躺着,那不是安静太平得多吗?”
太后叹了口气,道:“我看也只有这法儿了。”
韦小宝纵身而起,往门外便奔。
他左脚刚跨出门口,蓦觉头皮一紧,辫子已给人拉住,跟着脑袋向后一仰,身不由主的
便一个筋斗,倒翻了过去,心口一痛,一只脚已踏有胸膛之上。只见那只脚肥肥大大,穿着
一只红色绣金花的缎鞋,自是给柳燕踏住了。韦小宝情急之下,冲口骂道:“臭婆娘,快松
开你的臭脚!”柳燕脚上微一使劲,韦小宝胸口十几根肋骨格格乱响,连气也喘不过来。只
听柳燕笑道:“小兄弟,你一双脚倒香得很,我挺想砍下来闻闻。”
韦小宝心想太后恨自己入骨,大可将自己一双脚砍了,再派人抬着,去见瑞栋传讯的
人,还可暗中派遣高手,跟着那人上五台山去,将瑞栋杀了。但世上早已没有瑞栋这一号
人,西洋镜终究要拆穿,眼前大事,是要保住这一双腿,此刻恐吓已然无用,只有出之于利
诱,便冷冷的道:“太后,你砍了我的腿不打紧,就算砍了脑袋,小桂子也不过矮了截,没
有什么,可惜那‘四十二章经’,嘿嘿,嘿嘿……”
太后一听到‘四十二章经’五字,立时站起,问道:“你说什么?”
韦小宝道:“我说那几部‘四十二章经’未免有点儿可惜。”
太后向柳燕道:“放他起来。”柳燕左足一提,离开韦小宝的胸膛,脚板抄入他身底,
在他背心一挑,将他身子挑得弹将起来,左手伸出,已抓住他后颈,提在半空,再往地下重
重一顿。韦小宝给她放倒提起,毫无抗拒之能,便如婴儿一般,本已到了口边的一句“臭婆
娘”,吓得又吞入了肚里。
太后问道:“四十二章经”的话,你是听谁说的?”韦小宝道:“反正我两条腿就要给
你砍了,我什么也不说,大伙儿一拍两散,我没腿没脑袋,你也没‘四十二章经’。”柳燕
道:“我劝你还是乖乖的回答太后的好。”韦小宝道:“回答了是死,不回答也是死,为什
么要回答?最多上些刑罚,我才不怕呢。”柳燕拿起他左手,笑道:“小兄弟,你的手指又
尖又长,长得挺好看。”韦小宝道:“最多你把我的手指都斩断了,又有什么希罕……”一
句话未毕,手指上剧痛连心,“啊”的一声大叫了出来,却原来柳燕两根手指拿住他左手食
指重重一挟,险些将他指骨也捏碎了。这肥女人笑脸迎人,和蔼可亲,下手却如此狠辣,而
指上的力道更十分惊人,一挟之下,有如铁钳。
韦小宝这一下苦头可吃得大了,眼泪长流,叫道:“太后,你快快将我杀了,那几部
‘四十二章经’,那叫做老猫闻咸鱼,嗅鲞啊嗅鲞(休想)!”太后道:“你将“四十二章
经”的事老实说出来,我就饶你性命。”韦小宝道:“我不用你饶命,经书的事,我也决计
不说。”
太后眉头微蹙,对这倔强小孩,一时倒感无法可施,隔了半晌。缓缓道:“柳燕,如他
不说,你便将他的两只眼珠挖了出来。”
柳燕笑道:“很好,我先挖他一只眼珠。小兄弟,你的眼珠子生得可真灵,又黑又圆,
骨碌碌的转动,挖了出来,可不大漂亮啊。”说着右手大拇指放上他右眼皮,微微使劲。
韦小宝只觉得眼珠奇痛,只好屈服,叫道:“投降,投降!你别挖我眼珠子,我说就是
了。”柳燕放开了手,微笑道:“那才是乖孩子,你好好的话,太后疼你。”
韦小宝伸手揉了揉眼珠,将那只痛眼眨了几眨,闭起另一只眼睛,侧过了头向柳燕瞧了
一会,摇头道:“不对,不对!”柳燕道:“什么不对?别装模作样了,太后问你的话,快
老实回答。”韦小宝道:“我这只眼珠子给你掀坏了,瞧出来的东西变了样,我见到你是人
的身子,脖子上却生了个大肥猪的脑袋。”
柳燕也不生气,笑嘻嘻的道:“那也挺好玩,我把你左边那颗眼珠子也掀坏了罢。”
韦小宝退后一步,道:“免了罢,谢谢你啦。”闭起左眼向太后瞧去,摇了摇头。
太后大怒,心想:“这小鬼用独眼去瞧柳燕,说见到她脖子安着个猪脑袋,现下般瞧
我,他口中不说,心里不知在如何骂我,定是说见到我脖子上安着什么畜生脑袋。”冷冷的
道:“柳燕,你把他这颗眼珠子挖了出来,免得他东瞧西瞧。”
韦小宝忙道:“没了眼珠,怎么去拿‘四十二章经’给你?”太后问道:“你有“四十
二章 经”?哪里来的?”韦小宝道:“瑞栋交给我的,他叫我好好收着,放在一个最隐秘的
所在。他说:‘小桂子兄弟啊,皇宫里面,想害你的人很多,倘若将来你有什么三长两短,
短了两只眼珠子或两条腿子,这部经书就从此让它不见天日好啦。害你的人,眼珠子虽然不
瞎,看不到这部宝贝经书,也跟瞎了眼珠子的人没什么分别,这叫自作自受。’太后,那部
经书是红绸子封皮,镶白边儿的,也不知道是不是。”
太后不信瑞栋说过这种话,但她差遣瑞栋去处死宗人府的镶红旗旗主和察博,取了他府
中所藏的‘四十二章经’,却确的事实。当日瑞栋回报之时,她正急于要杀韦小宝灭口,来
不及询问经书,此刻听他这么说,心下又怒又喜:怒的是瑞栋竟将经书交给了这小鬼,喜的
是终于探得了下落,说道:“既是如此,柳燕,你就陪了这小鬼取那经书来给我。倘若经书
不假,咱们饶了他性命,将他还皇帝算啦。咱们永世不许他再进慈宁宫来,免得我见了这小
鬼生气。”
柳燕拉住韦小宝右手,笑道:“兄弟,咱们去罢!”韦小宝将手一摔,道:“我是男
人,你是女人,拉拉扯扯的成什么样子。”柳燕只轻轻握住他手掌,哪知她手指上竟似有极
如的黏力,牢牢粘住了他手掌,这一摔没能摔脱她手。柳燕笑道:“你是太监,算什么男
人?就算男子汉,你这小鬼头给我做儿子也还嫌小。”
韦小宝道:“是吗?你想做我娘,我觉得你我娘当真一模一样。”
柳燕哪知他是绕了弯子,在骂自己是婊子,呸了一声,笑道:“姑娘是黄花闺女,你别
胡说。”一扯他手,走出门外。
来到长廊,韦小宝心念乱转,只盼能想个什么妙法来摆脱她的掌握,那柄锋利之极的匕
首插在右脚筒里,如伸左手去拔,手一动便给她发觉了,这女人武功了得,就算双手都有利
器,也未必能跟她走上三招两式,心下嘀咕:“***,哪里忽然钻了这样一只大肥猪出
来?钱老板什么不好送,偏偏送肥猪,我早就觉得不吉利。老婊子跟老乌龟动手之时,这头
母猪一定还不在慈宁宫,否则她只要出来帮上一帮,老乌龟立时就死了。这头母猪定是这两
天才到宫里来的,否则的话,前几天老婊子就派她来杀我了,不用老婊子亲自动手。”想到
这里,突然心生一计,带着她向东而行,径往乾清宫侧的上书房走去,眼前之计,只有去求
康熙救命,这肥猪进宫不久,未必识得宫中的宫殿道路。
他只向东跨得一步,第二还没跨出,后领一紧,已被柳燕一把抓住。她嘻嘻一笑,问
道:“好兄弟,你上哪里去?”韦小宝道:“到我屋里去取经啊。”柳燕道:“那你怎么去
上书房?想要皇上救你吗?”韦小宝忍不住破口大骂:“臭猪,你倒认得宫里的道路。”
柳燕道:“别的地方不认得,乾清宫,慈宁宫,和你小兄弟的住处,倒还不会认错。”
手劲向右一扭,将他身子扭得朝西,笑道:“乖乖的走路,别掉枪花。”她话声柔和,这一
扭劲力却是极重。韦小宝劲骨格格声响,痛得大叫,还道头颈已被她扭断。
前面两名太监听见声音,转过头来。柳燕低声道:“太后吩咐过的,你如想逃,又或是
出声呼叫,要我立刻杀了你。”韦小宝心想纵然大声求救,惊动了皇帝,康熙也不会违背母
后之命。皇帝对自己虽好,决不致为了一个小太监而惹母亲生气。最好能碰到几名侍卫,挑
拔他们杀了柳燕。突然腰里一痛,给她用力肘大力一撞,听她说道:“想使什么鬼计吗?”
韦小宝无奈,只得向自己住处走去。心下盘算:“到了我房中,虽有两个帮手,但方怡
小郡主身上有伤,我们三个对一个,还是打不过大肥猪。给她发现了两人踪迹,枉自多送了
两人性命。”
到了门外,他取出钥匙开锁,故意将钥匙和锁相碰,弄得叮叮当当的直响,大声说道:
“臭婆娘,大肥猪,你这般折磨我,终有一日,我叫你不得好死。”
柳燕笑道:“你且顾住自己会不会好死,却来多管别人的事。”韦小宝砰的一声,将门
推开,说道:“这经书给不给太后,你都会杀了我的。你当我是傻瓜,想侥幸活命吗?”柳
燕道:“太后既说过侥过,多半会饶你性命,最多挖了你一对眼珠,斩了一双腿。”韦小宝
骂道:“你以为太后侍你很好吗?你杀了我之后,太后也必杀了你灭口。”这句话似乎说中
柳燕的心事,她一呆,随即用力在他背上一推。韦小宝立足不定,冲进屋里。他在门外说了
这许多话,料想方怡和小郡主早已听到,知道来了极凶恶的敌人,自是缩在被窝之中,连大
气也不敢透。
柳燕笑道:“我没空等你,快些拿出来。”又在他背上重重一推,韦小宝一个踉跄,几
步冲入了内房。柳燕跟了进去。韦小宝一瞥眼,见床前整整齐齐的并排放着两对女鞋。其时
天色已晚,房中并无灯烛,柳燕进房后未立即发现。
韦小宝暗叫:“不好!”乘势又向前一冲,将两双鞋子推进了床下,跟着身子也钻了进
去,心想再来一次,以杀瑞栋之法宰了这头肥猪;一钻进床底,右足便想缩转,右手去摸靴
桶中的匕首,不料右足踝一紧,已被柳燕抓住,听她喝问:“干什么?”
韦小宝道:“我拿经书,这部书放在床底下。”柳燕道:“好!”谅他在床底下也逃不
到哪里,便放脱了他的足踝。韦小宝身子一缩,蜷成一团,拔了匕首在手。柳燕喝道:“拿
出来!”韦小宝道:“咦!好像有老鼠,啊哟,可不得了,怎地把经书咬得稀烂啦?”
柳燕道:“你在我面前弄鬼,半点用处也没有!给我出来!”伸手去抓,却抓了个空,
原来韦小宝已缩在靠墙之处。柳燕向前爬了两尺,上身已在床下,又伸指抓出。
韦小宝转过身来,无声无息的挺匕首刺出。刀尖刚在她手背相触,柳燕便即知觉,反迅
捷之极,右手翻转一探,抓住了韦小宝的手腕,指力一紧,韦小宝手上已全无劲力,只得松
手放脱匕首。柳燕笑道:“你想杀我?先挖了你一颗眼珠子。”右手叉住他咽喉,左手便去
挖他眼睛。韦小宝大叫:“有条毒蛇!”柳燕一惊,叫道:“什么?”突然间“啊”的一声
大叫,叉住韦小宝喉咙的手渐渐松了,身子扭了几下,伏倒在地。
韦小宝惊又喜,忙从床底下爬出来,只听沐剑屏道:“你……你没没受吗?”韦小宝掀
开帐子,见方怡坐在床上,双手扶住剑柄,不住喘气,那口长剑从褥子上插向床底,直没至
柄。原来她听得韦小宝情势紧急,从床上挺剑插落,长剑穿过褥子和棕绷,直刺入柳燕的背
心。韦小宝在柳燕屁股上踢了一脚,见她一动不动,欣喜之极,说道:“好……好姊姊,是
你救了我性命。”
凭着柳燕的武功,方怡虽在黑暗中向她偷袭,也必难以得手,但她见韦小宝开锁入房,
丝毫没想到房中伏得有人,这一剑又是隔着床褥刺下,事先没半点征兆,待得惊觉,长剑已
然穿心而过。纵是武功再强十倍之人,也无法避过。只不过真正的高手自重身份,决不会像
她这般钻入床底去捉人而已。
韦小宝怕她没死透,拔出剑来,隔着床褥又刺了两剑。沐剑屏道:“恶女人是谁?她好
凶,说要挖你的眼珠。”韦小宝道:“是老婊子太后的手下。”问方怡道:“你伤口痛
吗?”方怡皱眉道:“还好!”其实刚才这一剑使劲极大,牵动了伤口,痛得她几欲晕去,
额头上汗水一滴滴的渗出。
韦小宝道:“过不多时,老婊子又会再派人来,咱们可得立即想法子逃走。嗯,你们两
个女扮男装,装成太监模样,咱们混出宫去。好姊姊,你能行走吗?”方怡道:“勉强可以
罢。”韦小宝取出自己两套衣衫,道:“你们换上穿了。”
将柳燕的尸身从床底下拖出来,拾起匕首收好,在尸身上弹了些化尸粉,赶忙将银票,
金银珠宝,两部‘四十二章经’,以及武功秘诀包了个包袱,那一大包蒙汗药和化尸粉自然
也非带不可。
沐剑屏换好衣衫,先下床来。韦小宝赞道:“好个俊俏的小太监,我来给你打辫子。”
过了一会,方怡也下床来。她身材比韦小宝略高,穿了他衣衫绷得紧紧的,很不合身,一照
镜子忍不住笑了出来。
沐剑屏笑道:“让他给我打辫子,我给师姊打辫子。”韦小宝拿起沐剑屏长长的头发,
胡乱打了个大辫。沐剑屏照了照镜子,说道:“啊哟,这样难看,我来打过。”韦小宝道:
“现下不忙便打过。此刻天已黑了,出不得宫。老婊孙见肥猪回报,又会派人来拿我。咱们
先找个地方躲一躲,明儿一早混出宫去。”
方怡问道:“老……太后不会派人在各处宫门严查么?”
韦小宝道:“也只好走一步算一步了。”想起从前跟康熙比武摔交的那间屋子十分清
静,从没第三人到来,当下扶着二人,出得屋来。
沐剑屏断了腿,拿根门闩撑了当拐仗。方怡走一步,便胸口一痛。韦小宝右手揽住她腰
间,半扶半抱,向前行去。好在天色已黑。他又尽拣僻静的路走,撞到几个不相干的太监,
也没难留意。到得屋内,三人都松了口气。韦小宝转身将门闩上,扶着方怡在椅子上坐了,
低声道:“咱们在这里别说话,外面便是走廊,可不像我住的屋子那么僻静。”
夜色渐浓,初时三人尚可互相见到五官,到后来只见到朦胧的身影。沐剑屏嫌韦小宝结
的辫子不好看,自己解开了又再过。方怡拉过自己辫子在手中搓弄,忽然轻轻“啊”的一
声。韦小宝低声问道:“怎么?”方怡道:“没什么,我掉了根银钗子。”沐剑屏道:
“啊,是了,我解开你头发时,将你那根银钗放在桌子上,打好了辫子,却忘记给你插回头
上。真糟糕,那是刘师哥给你的,是不是?”方怡道:“一根钗子,又打什么紧?”
韦小宝听她虽说并不打紧,语气之中实是十分惋惜,心想:“好人做到底,我去悄悄给
她取回来。”当下也不说话,过了一会,说道:“肚子饿得很了,只怕没力气走路。我去找
些吃的。”沐剑屏道:“快回来啊。”
韦小宝道:“是了。”走近门边,倾蝗外面无人,开门出去。
他快步回到自己住处,生怕太后已派人守候,绕到屋后听了良久,确知屋子内外无人,
这才推开窗子爬了进去。其时月光斜照,见桌上果然放着一根银钗。这银钗手工甚粗,最多
值得一二钱银子,心想:“刘一舟这穷小子,送这等寒蠢的礼物给方姑娘。”在银钗上吐了
口唾沫,放入衣袋,从锡罐、竹篮、抽屉、床上搁板等处胡乱打些糕点,放在纸盒里,揣入
怀中。
正要从窗口爬出去,忽见床前赫然有一双红色金线绣鞋,鞋中竟然各有一只脚。
韦小宝吓了一大跳,淡淡月光下,见一对断脚穿着一双鲜艳的红鞋,甚是可怖。随即明
白:柳燕的尸身被化尸粉化去时,床前面地下不平,尸身化成的黄水流向床底,留下两只脚
没化去。他转过身来,待要将两只断脚踢入黄水入中,但黄水已干,化尸粉却已包入包袱,
留在方怡和沐剑屏身边,心念一转,童心忽起:“***,老子这次出宫,再也见不到老婊
子,子把这两只脚丢入她屋中,吓她个半死。”取过一件长衫,裹住一双连鞋的断脚,牢牢
包住,爬出窗外,悄悄向慈宁宫行去。
离慈宁宫将近,便不敢再走正路,闪身花木之后,走一步,听一听,心想:“倘若一个
不小心,给老婊子捉到了,那可是自投罗网。”又觉有趣,又是害怕,一步步的走近太后寝
宫。手心中汗水斩多,寻思:“我把这对猪蹄放在门口的阶石上,她明逃讪会瞧见。如果投
入天井,毕竟太过危险。”
轻轻的又走前两步,忽听得一个男人的声音说道:“阿燕怎么搞的,怎地这时候还没回
来?”韦小宝大奇:“屋中怎么有男人?这人说话的声音又不是太监,莫非老婊子有了姘
头?哈哈,老子要捉奸。”他心中虽说要“捉奸”,可是再给他十倍的胆子,却也不敢,但
好奇心大起,决不肯就此放下断脚而走。
向着声音来处蹑手蹑脚走了几步,每一步都轻轻提起,极慢极慢的放下,以防踏到枯
枝,发出声响。只听那男人哼了一声,说道:“只怕事情有变。你既知这小鬼十分滑溜,怎
地让阿燕独自带他去?”韦小宝心道:“原来你是在说你老子。”
只听太后道:“阿燕的武功高他十倍,人又机警,步步提防,哪会出事?多半那部经书
放在远处,阿燕押了小鬼去拿去了。”那男人道:“能够拿到经书,自然很好,否则的话,
哼哼!”这人语气严峻,对太后如此说话,实是无礼已极。韦小宝越来越奇怪:“天下有谁
能对她这般说话?难道老皇帝从五台山回来了?”想到顺治皇帝回宫,大为兴奋,心想定将
有出好戏上演。奇怪的是,附近竟没一名宫女太监,敢敢都给太后遣开了。
听得太后说道:“你知道我已尽力而为。我这样的身分,总不能亲自押着个小太监,在
宫里走来走去。我踏出慈宁宫一步,宫女太监就跟了一大串,还能办什么事?”那男人道:
“你不能等到天黑再押他去吗?你在这里,什么形迹也不能露。”那男人冷笑道:“遇到这
等大事,还管什么?我知道,你不肯通知我,是怕我抢了你的功劳。”太后道:“有什么好
抢的?有功劳是这样,没功劳也是这样。只求太平无事的多挨上一年罢了。”语气中充满怨
怼。
韦小宝若不是清清楚楚认得太后的声音,定会当作是个老宫女在给人责怪埋怨。那两人
的说话都压低了嗓子,但相距既近,静夜中别无其他声音,决无听错之理,听他二人说什么
“抢了功劳”,那么这男子又不是顺治皇帝了。
他的好奇再也无法抑制,慢慢爬到窗边,从窗缝向内张去。这般站在窗外偷看,他在丽
春院自幼练得熟了,心道:“从前我偷看瘟生嫖我妈妈,今晚偷看老婊子接客。”只见太后
侧身坐在椅上,一个宫女双手负在身后,在房中踱步,此外更无旁人,心想:“那男人却到
哪里去了?”只见那宫女转过身来,说道:“不等了,我去瞧瞧。”
她一开口,韦小宝吓了一跳,原来这宫女一口男嗓,刚才就是她在说话。韦小宝在窗缝
中只瞧得到她胸口,瞧不见她脸。
太后道:“我和你去。”那宫女冷笑道:“你就是不放心。”太后道:“那又有什么不
放心了?我疑心阿燕有什么古怪,咱二人联手,容易制她。”那宫女道:“嗯,那也不可不
防,别在阴沟里翻船。这就去罢。”太后点点头,走到床边,掀开被褥,又揭起一块木块
来,烛光下青光一闪,手中已多了一柄短剑,将短剑插入剑销,放在怀中。韦小宝心想:
“原来老婊子床上还有这么个机关。她是防人行刺,短剑不插在剑鞘之中,那是伸手一抓,
拿剑就可杀人,用不着从鞘中拔出。万分紧急的当儿,可差不起这么霎一霎眼的时刻。”
只见太后和那宫女走出寝殿,虚掩殿门,出了慈宁宫,房中烛火也不吹熄,韦不宝心
想:“我将这对猪蹄放在她床上那个机关之中,待会她还短剑,忽然摸到这对猪脚,管教她
吓得死去活来。”
只见这主意妙不可言,当即闪身进屋,掀开被褥,见床板上有个小铜环,伸指一拉,一
块阔约一尺,长约二尺的木板应手而起,下面是个长方形的暗格,赫然放着三部经书,正是
他曾见过的‘四十二章经’。两部他在鳌拜府中所抄得,原来放经书的玉匣已不在了。另有
一部封皮是白绸子的,那晚听海老公与太后说话,说顺治皇帝送给董鄂妃一总经书,太后杀
了董鄂妃后据为已有,料想就是这部了。韦小宝大喜,心想:“这些经书不知有什么屁用,
人人都这等看重。老子这就来个顺手牵羊,把老婊子气个半死。”当即取出三部经书,塞入
怀里。将柳燕那双脚从长袍中抖入暗格,盖上木板,放好被褥,将长袍踢入床底,正要转身
出外,忽听得外房门呀的一声响,有人推门而进。
这一下当真吓得魂飞天外,哪料到太后和那宫女回来得这样快,想也想不及,一低头便
钻入床底,心中只是叫苦,只盼太后忘记了什么东西,回来拿了又去找自己,又盼她所忘记
的东西并非放在被褥下的暗格之中。
只听得脚步轻快,一个人窜了进来,却是个女子,脚上穿的是又淡绿鞋子,裤子也是淡
绿的,瞧裤子形状是个宫女,心想:“原来是服侍太后的宫女,她身有武功,不会是蕊初。
她如不马上出去,可得将她杀了。最好她走到床前来。”轻轻拔出匕首,只待那宫女走到床
前,一刀自下而上,刺她小腹,包管她莫名其妙的就此送命。
只听得她开抽屉,开柜门,搬翻东西,在找寻什么物事,却始终不走到床前,跟着听得
嗤嗤几声响,用什么利器划破了两口箱子。韦小宝吃了一惊:“这人不是寻常宫女,是到太
后房中偷盗来的,莫非是来盗‘四十二章经’?她手中既有刀剑,看来武功也不差过老子,
我如出去,别说杀她,只怕先给她杀了。”听得那女子在箱中一阵乱翻,又划破了西首的三
口箱子找寻。韦小宝肚里不住咒骂:“你再不走,老婊子可要回来了。你送了性命不要紧,
累得我韦小宝陪你归天,你的面子未免太大了。”
那女子找不到东西,似乎十分焦急,在箱中翻得更快。
韦小宝就想投降:“不如将经书抛了出去给她,好让她快快走路。”
便在此时,门外脚步声响,只听得太后低声道:“我说定是柳燕这贱人拿到经书,自行
去了。”那女子听到人声,已不及逃走,跨进衣柜,关上了柜门。那男子口间的宫女说道:
“你当真差了柳燕拿经书?我怎知你说的不是假话?”太后怒道:“你说什么?我没派柳燕
去拿经书?那么要她干什么去?”那宫女道:“我怎知你在捣什么鬼?说不定你要除了柳燕
这眼中钉,将她害死了。”
太后怒哼一声,说道:“亏你做师兄的,竟说出这等没脑子的话来。柳燕是我师妹,我
有这样大的胆子?”那宫女冷冷的道:“你素来胆大,心狠手辣,什么事做不出来?”两人
话声甚低,但静夜中还是听得清清楚楚。韦小宝听太后叫那宫女为“师兄”,而柳燕却又是
她“师妹”,越听越奇。她二人说话之间,已走进内室,一见到房中箱子划破,杂物散了一
地,同时啊的一声,惊叫出来。
太后叫道:“有人来盗经书。”奔到床边,翻起被褥,拉开木板,见经书已然不在叫了
声:“啊哟!”跟着便见到柳燕的那一对断脚,惊道:“那是什么?”那宫女伸手拿起,说
道:“是女人的脚。”太后惊道:“这是柳燕,她……她给人害死了。”那宫女冷笑道:
“我的话没错罢?”太后又惊又怒,道:“什么话没错?”那宫女道:“这藏书的秘密所
在,天下只你自己一人知道。柳师妹倘若不是你害死的,她的断脚怎会放在这里?”
太后怒道:“这会儿还在这里说瞎话?盗经之人该当离去不远,咱们快追。”
那宫女道:“不错。说不定这人还在慈宁宫中。你……你可不是自己弄鬼罢?”太后不
答,转过身来,望着衣柜,一步步走过去,似乎对这柜子已然起疑。韦小宝一颗心几乎要从
胸腔中跳了出来,烛光晃动,映得剑光一闪一闪,在地下掠过,料知太后左手拉开柜门,右
手便挺剑刺进柜去,柜中那宫女势必无可躲闪。
眼见太后又跨了一步,离衣柜已不过两尺,突然间喀喇喇一声响,那衣柜直倒下来,压
向太后。太后出其不意,急向后跃,柜中飞出好几件花花绿绿的衣衫,缠在她头上。太后忙
伸手去抓,又有一团衣衫掷向她身前,只听得她一声惨叫,衣衫中一把血淋淋的短刀提了起
来。原来那团衣衫之中竟裹着人。柜中宫女倒柜掷衣,令太后手足无措,一击成功。
那男嗓宫女起初似乎瞧得呆了,待得听到太后惨呼,这才发掌向那团衣服中击落。韦小
宝见那团衣服迅即滚开,那绿衣宫女从乱衣服中跃将出来,手提染血短刀,向那男嗓宫女扑
去。那男嗓宫女发掌击出,绿衣宫女斜身闪开,立即又向敌人扑上。
韦小宝身在床底,只见到两人的四只脚。男嗓宫女穿的是灰色裤子,黑缎鞋子。穿绿鞋
孤双脚疾进疾退,穿黑鞋子的双脚只偶父跨前一步,退后一步。两人相斗甚剧,却不闻兵刃
相交之声,显然那男嗓宫女手中没有兵刃。韦小宝斜眼向太后瞧去,只见她躺在地下,毫不
动弹,显已死了。
但听得掌声呼呼,斗了一会,突然眼前一暗,三座烛台中已有一只蜡烛给掌风扑熄。
韦小宝心道:“另外两只蜡烛快快也都熄了,我就可乘黑逃走。”
呼的一声掌风过去,又是一只蜡烛熄了。两个宫女只是闷打,谁也不发出半点声息,似
乎都怕惊动了外人。慈宁宫本来太监宫女甚众,闹了这么好一会,早该有人过来察看,但这
些人显然一向奉了太后的严令,不得呼召,谁也不敢过来窥探。
只听得察察声响,桌椅的碎片四散飞溅,韦小宝暗暗心惊:“这说话好似男人般的宫女
武功恁地了得,掌风到处,将桌椅都击得粉碎。”蓦地一声轻呼,白光闪烁,跟着噗的一
声,似是绿衣宫女兵刃脱手,飞上去钉在屋顶。跟着两人倒在地下,扭成一团。
这一来韦小宝瞧得甚是清楚,但见两人施展擒拿手法,在数尺方圆之内进攻防御,招招
凶险之极。他别的武功所知甚为有限,于擒拿法却练过不少时日,曾跟康熙日日拆解,见两
个宫女出招极快,出手狠辣凌厉,挖眼,捣胸,批颈,锁喉,打穴,截脉,勾腕,撞肘,没
一招不是攻敌要害。韦小宝暗暗咋舌:“倘若换作了我,早就大叫投降了。”韦小一颗心随
着两人的手掌跳动,只想:“那支蜡烛为什么还为熄?”他明知二人斗得正紧,他就算堂而
皇之的从床底爬出来,堂而皇之的走出门去,两名宫女也只有惊愕的份儿,谁也缓不出手来
阻拦,但就是鼓不起勇气。
蓦地里烛火一暗,一个女子声音轻哼一声,烛光又亮,只见那灰衣宫女已压住了绿宫
女,右手手肘横架在她咽喉上。绿衣宫女左手给敌人掠在外门,难以攻敌,右手勾打拿戳,
连连出招,都给对方左手化解了,咽喉给人压住,喘息艰难,右手的招数渐缓,双足向上乱
踢,转眼便会给敌人扼死。
韦小宝心想:“这灰衣宫女扼死对手之后。定会探头到床底下来打经书,韦小宝可得变
成韦死宝!”此时不容细思,立即从床底窜出,手起剑落,一匕首插入灰衣宫女的背心,乘
势向上一挑,切了一道长长的口子,随即跃开。
灰衣宫女纵声大叫,跳了起来,一扑而前,双手抓住韦小宝头颈,用力收紧。韦小宝给
她扼得伸出舌头,眼前阵阵发黑。绿衣宫女飞身跃起,右掌猛落,斩在灰衣宫女的左颈,跟
着左手抓住她头发向后力扯,突然手上一松,将她满头头发都拉了下来,露出一个光头,原
来装的是假发。就是这时,灰衣宫女双手松开,放脱了韦小宝,头颈扭了几扭,倒地缩作一
团,背上鲜血犹如泉涌,眼见不活了。
绿衣宫女喘息道:“多谢小公公,救了我性命。”韦小宝点了点头,惊悸不定,伸手抚
摸自己头颈,左手指着那灰衣宫女的光头,道:“她……她……”绿衣宫女道:“这人男扮
女装,混在宫里。”
忽听得门口有人叫道:“来人啊,有刺客!”声音半男半女,是个太监。
绿衣宫女右手揽住韦小宝,破窗而出,左手挥出,噗的一响,跟着“啊”的一声惨叫,
那太监身中暗器,扑倒了。
绿衣宫衣左手揽着韦小宝的腰,将他横着提起,向北疾奔,过西三所,进了养华门。韦
小宝这时比之初进宫时已高大了不少,也重了不少,这绿衣宫女跟他一般高矮,身子纤弱,
但提了他快步而奔,如提婴儿,毫不费力。韦小宝赞道:“好本事!”
那宫女提着他从小径绕过雨花阁,保华殿,来到福建宫侧的火场之畔,才将他放下。
这火场之近西铁门,是焚烧宫中垃圾物的所在,晚间极为僻静。
绿衣宫女问道:“小公公,你叫什么名字?”韦小宝道:“我是小桂子!”她“啊”的
一声,说道:“原来是手擒鳌拜,皇上最得宠的小桂子公公。”韦小宝微笑道:“不敢!”
他在太后寝殿中和这宫女匆匆朝相,当时无暇细年看,依稀觉得她已有四十来岁,说道:
“姊姊,你又怎么称呼?”
那宫微一迟疑道:“你我祸福与共,那也不用瞒你。我姓陶,宫中便叫我陶宫娥。你在
太后床下干什么?”
韦小宝随口胡诌:“我是奉皇帝圣旨,来捉太后的奸!”
陶宫娥微微一惊,问道:“皇上知道这宫女是男人?”韦小宝道:“皇上知道一点儿因
头,不过也不太确实。”陶宫娥道:“我……我杀死了太后,这件事转眼便闹得天翻地覆,
闭了宫门大搜。我可得立即出宫。桂公公,咱们后会有期。”
韦小宝心想:“老婊子到了阴世去做婊子,我在宫里倒太平无事了。可是闭宫大搜,方
沐两个姑娘却非糟糕不可,那便如何是好?”灵机一动,说道:“陶姊姊,我倒有个法子,
我立即去禀告皇上,说道亲眼看见太后是给那个假宫女杀死的,假宫女则是他后杀的,他两
人斗了个同归于尽。反正太后已经死无对证,你也不用逃出宫去了。”
陶宫娥沉吟片刻,道:“这计策倒也使得,但那个太监却是谁杀的?”韦小宝道:“我
说也是那假宫女杀的。”陶宫娥道:“桂公公,这件事可十分危险,皇上虽然喜欢你,多半
也要杀了你灭口。”韦小宝打个寒噤,问道:“皇上也要杀我,那为什么?”
陶宫娥道:“他母亲跟人有苟且之事,倘若泄漏了一点风声出去,你叫皇上置身何地?
就算你守口如瓶,皇上每次见到你,总不免心中有愧,迟早非杀了你不可。”韦小宝惊道:
“他……他这样毒辣?”觉得陶宫娥这话毕竟不错,这些事可千万不能跟皇帝说。
便在此时,南方传来几声锣响,跟着四面八方都响起锣声,那是宫中失火或是有警的紧
急讯号,全宫侍卫,太监立即出动。
陶宫娥道:“咱们逃不出去了。你假装去搜捕刺客,我自己回屋去睡觉。”伸出左臂,
抱住他腰,又带着他疾奔,向西奔到英华殿之侧,将他放下,轻声道:“小心!”一转身便
隐在墙角之后。
韦小宝记挂着方怡和沐剑屏,急忙向她二人藏身之所。耳听得锣声越响越急,跟着人喧
哗,他没命价奔进那间屋子,叫道:“是我!”
方沐二女早已吓得脸无血色。沐剑屏道:“干么打锣?是来捉拿我们吗?”韦小宝道:
“不是,老婊子死了!括括叫,别别跳。还是回到我屋里比较稳当。”沐剑屏道:“回到你
屋里,我们……我们杀了人……”韦小宝道:“不用怕,你们不知道的,快走!”俯身扶起
方怡,左手提了包袱,向外冲出。
三人跌跌撞撞的奔了一会,只见斜刺里几名侍卫奔来。为首侍卫高举火把,喝问:“什
么人?”韦小宝道:“是我,我们赶快去保护皇上。是走了水吗?”那人认得韦小宝,忙将
火把交给旁人,双手垂下,恭恭敬敬的道:“桂公公,听说慈宁宫出事了。”韦小宝道:
“好,你们先去,我随后便来。”那侍卫躬身道:“是!”带领众人而去。
沐剑屏道:“他们似乎很怕你呢,刚才我还道要糟。”说道连拍胸口。
韦小宝想说句笑话,吹几句牛,但挂念着太后被杀之事闹了出来,不知将有何待后果,
心慌意乱之下,什么笑话也说不出口。路上又遇到了一批侍卫,这才回到自己住处,好在方
怡和沐剑屏早已换成太监装束,众侍卫群相慌乱,谁也没加留意。
韦小宝道:“你们便耽在这里,千万别换装束。”将包袱放入衣箱,出屋后,将门上了
锁,快步奔向乾清宫康熙的寝殿。
正文 第十五回 关心风雨经联榻 轻命江山博壮游
康熙听到锣声,披衣起身,一名侍卫来报慈宁宫中出了事,什么事却说不清楚。他正自急,见韦小宝进来,忙问:“太后安好?出了什么事?”
韦小宝道:“太后叫奴才今晚先回自己屋去睡,明天再搬进慈宁宫去,没……没想到宫
里出了事。不知什么,奴才这就去瞧瞧。”康熙道:“我去给太后请安,你跟著来。”韦小
宝道:“是。”康熙对母后甚有孝心,不及穿戴,披了件长袍便抢出门去,快步而行,一面
问道:“太后要你服侍,你怎么又到我这里?”韦小宝道:“奴才听得锣声,担心又来了刺
客,一心只挂念著皇上,忙不迭奔来,真……真是该死。”
康熙一出寝宫,左右太监,侍卫便跟了一大批,十几盏灯笼在身周照著。他见韦小宝衣
衫头发极是紊乱,哪知道他是在太后床底钻进钻出,还道他忠心护主,一心一意的只挂念著
皇帝,来不及穿好衣服,就赶来保护,颇感喜慰。
行出数丈,两名侍卫奔过来禀告:“刺客擅闯慈宁宫,害死了一名太监,一名宫女。”
康熙忙问:“可惊动了太后圣驾?”那侍卫道:“多总管已率人将慈宁宫团团围住,严密保
护太后。”康熙略感放心。
韦小宝心道:“他便是带领十万兵马来保护慈宁宫,这会儿也已迟了。”
从乾清宫到慈宁宫相距不远,绕过养心殿和太极殿便到。只见灯笼火把照耀如同白昼,
数百名侍卫一排排的站著,别说刺客,只怕连一只老鼠出钻不过去。众侍卫见到皇帝,一齐
跪下,康熙摆了摆手,快步进宫。
韦小宝掀起门帷。康熙走进门去,只见寝殿中箱笼杂物乱成一团,血流满地,横卧著两
具□首,只吓得心中突突乱跳,叫道:“太后,太后!”
床上一人低声道:“是皇帝么?不用担心,我没事。”正是太后的声音。
韦小宝这一惊非同小可,心想:“原来老婊子没死。我做事当真胡涂,先前干么不在她
身上补上一剑?她没死,我可得死了。”回过头来,便想发足奔逃,却见门外密密麻麻的站
满了侍卫,逃不了三步便会给人抓住,只吓得双足发软,头脑晕眩,便欲摔倒。康熙来到床
前,说道:“太后,您老人家受惊了。孩儿保护不周,真是罪孽深重,那些饭桶侍卫,一个
个得好好惩办才是。”太后喘了口气道:“没……没什么。不一个太监和宫女争闹……互相
殴斗而死,不干侍卫们的事。”康熙道:“太后身子安好?没惊动到您老人家?”太后道:
“没有!只是我瞧著这些奴才生气。皇帝,你去罢,叫大家散去。”
康熙道:“快传太医来给太后把脉。”韦小宝缩在他身后,不敢答应,只怕给太后瞧
见,又怕一开口就给认了出来。太后道:“不,不用传太医,我睡一觉就好。这两人……这
两个奴才□首……不用移动。我心里烦得很,怕吵,皇帝,你……你叫大家快走。”她说话
声音微弱,上气不接下气,显是受伤著实不轻。
康熙很是担心,却又不敢违命,本想彻查这太监和宫女如何殴斗,惹得太后如此生气,
两人虽已身死,却犯了这样的大罪,还得追究他们家属,可是听了太后的话,显然不愿张
扬,连□首也不许移动,只得向太后请了安,退出慈宁宫。
韦小宝死里逃生,双脚兀自发软,手扶墙壁而行。
康熙低头沉思,觉得慈宁宫中今晚之事大是突兀,中间必不隐秘,但太后的意思明明摆
著叫自己不可理会。他沉思低头,走了好长一段,这才抬起头来,见韦小宝跟在身后,问
道:“太后要你服侍,怎地你又跟著来了?”
韦小宝心想反正天一亮便要出宫逃走,大可信口开河,说道:“先前太后说道心里烦得
很,一见到太监便生气。奴才见到太后圣体不大安适,还是别去惹太后烦恼为妙。”
康熙点了点头,回到乾清宫寝殿,待服侍他的众监都退了出去,说道:“小桂子,你留
著!”韦小宝应了。
康熙从东到西,又从西到东的踱来踱去,踱了一会,问道:“你看那太监和宫女,为什
么斗殴而死?”韦小宝道:“这个我可猜不出。宫里很多宫女太监脾气都很坏,动不动就吵
嘴,有时不暗中打架,只是不敢让太后和皇上知道罢了。”康熙点点头道:“你去吩咐大
家,你事不用再提,免得再惹太后生气。”韦小宝道:“是!”康熙道:“你去罢!”
韦小宝请了安,转身出去,心想:“我这一去,永远见你不著了。”回头瞧了一眼。康
熙也正瞧著他,脸上露出笑容,道:“你过来。”韦小宝转过身来。康熙揭开床头的一只金
盒,拿出两块点心,笑道:“累了半天,肚里可饿了罢!”将点心递给他。
韦小宝双手接过,想起太后为人凶险毒辣,寝宫里暗藏男人,终有一天会加害皇上。他
一切蒙在鼓里,什么都不知道。皇帝对待自己,真就如是朋友兄弟一般,若不能这事跟他
说,他给太后害死,自己可太也没有义气。想到此处,眼前似乎出现了康熙全身筋骨俱断,
横□就地的惨状,心中一酸,忍不住泪水夺眶而出。
康熙微笑道:“怎么啦?”伸手拍拍他肩头,道:“你愿意跟我,是不是?那也容易,
过几天等太后好了,我再跟太后说老实说,我也舍不得你。”
韦小宝心情激动,寻思:“陶宫娥说,我如吐露真情,皇帝不免要杀我灭口。英雄好汉
什么都能做,就是不能不讲义气,大丈夫死就死好了。”将两块点心往桌上一放,握住了康
熙的手,颤声道:“小玄子,我再叫你一次小玄子,行吗?”
康熙笑道:“当然可以。我早就说过了,没人之处,咱们就跟从前一样。你又想跟我比
武,是不是?来来来,放马过来。”说著双手一翻,反握住了他双手。
韦小宝道:“不忙比武。有一件机密大事,要跟我好朋友小玄子说,说是决不能跟我主
子万岁爷说。皇上听了之后,就要吹我脑袋。小玄子当我是朋友,或者不要紧。”
康熙不知事关重大,少年心情,只觉得十分有趣,忙拉了他并肩坐在床沿上,说道:
“快说,快说!”韦小宝道:“现下你是小玄子,不是皇帝?”康熙微笑道:“对,我现下
是你的好朋友小玄子,不是皇帝。一天到晚做皇帝,没个知心朋友,也没什么味道。”韦小
宝道:“好,我说给你听。你要砍我脑袋,也没法子。”康熙微笑道:“我干么要杀你?好
朋友怎能杀好朋友?”
韦小宝长长吸了口气,说道:“我不是真的小桂子,我不是太监,真的小桂子已给我杀
了。”康熙大吃一惊,问道:“什么?”
韦小宝便将自己出身来历简略说了,接著说到如何被掳入宫,如何毒瞎海天富双眼,如
何冒充小桂子,海天富如何教武等情,一一照实陈说。
康熙听到这里,笑道:“***,你先解开裤子给我瞧瞧。”
韦小宝知道皇帝精明,这等大事岂可不亲眼验明,当即褪下了裤子。
康熙见他果然并非净了身的太监,哈哈大笑,说道:“原来你不是太监。杀了个小太监
小桂子,也没什么大不了。只不过你不能再在宫里住了。要不然,我就派你做御前侍卫的总
管。多隆这□武功虽然不错,办事可胡涂得很。”
韦小宝系上裤子,说道:“这可多谢你啦,不过只怕不成。我听到跟太后有关的几件大
秘密。”
康熙道:“跟太后有关?那是什么?”问到这两句话时,心中已隐隐觉得有些不对。
韦小宝咬了咬牙,便述说那晚在慈宁宫所听到太后和海天富的对答。
康熙听到父皇顺治竟然并未崩驾,即是在五台山清凉寺出家,这一惊固然非同小可,这
一喜尤其是如颠如狂。他全身发抖,握住了韦小宝双手,颤声道:“这……这当真不假?我
父皇……父皇还在人世?”韦小宝道:“我听到太后和海天富二人确是这么说的。”
康熙站起身来,大声叫道:“那……那好极了!好极了!小桂子,天一亮,咱们立即便
往五台山去朝见父皇,请他老人家回宫。”
康熙君临天下,事事随心所欲,生平唯一大憾便是父母早亡。有时午夜梦回,想到父母
之时,忍不住流泪哭泣。此刻听得韦小宝这么说,虽仍不免将信将疑,却已然喜心翻倒。
韦小宝道:“就只怕太后不愿意。她一直瞒著你,这中间是有重大缘故的。”康熙道:
“不错,那是什么缘故?”他一听到父亲未死,喜悦之情充塞胸臆,但稍一凝思,无数疑窦
立即涌现。韦小宝道:“宫中大事,我什么都不明白,只能将太后和海天富的对答据实说给
你听。”康熙道:“是,是,快说!快说!”
听韦小宝说到端敬皇后和孝康皇后如何为人所害,康熙跳起身来,叫道:“你……你说
孝康皇后,是……是给人害死的?”韦小宝见他神色大变,双眼睁得大大的,脸上的肌肉不
住牵动,不禁害怕,颤声道:“我……我不知道。只听海天富跟太后是这么说的。”康熙
道:“他们怎地说?你……你再说一遍。”
韦小宝记性甚好,重述那晚太后与海天富的对答,连二人的声调语气也都学得极像。
康熙呆了半晌,道:“我亲娘……我亲娘竟是给我害死的?”韦小宝道:“孝康皇后就
是……是……是你母亲?”康熙点了点头,道:“你说下去,一句也不可遣遗漏。”心中一
酸,泪水涔涔而下。
韦小宝接著述说凶手用“化骨绵掌”先害死端敬皇后的儿子荣亲王,再害死端敬皇后和
贞妃,顺治出家后,太后又害死孝康皇后,殓葬端敬皇后和贞妃的仟作如何奉海天富之命赴
五台禀告顺治,顺治如何派海天富回宫彻查,却说他眼睛瞎了之后,敌不过太后,以致对掌
身亡。
康熙定了定神,详细盘问当晚情景,追查他所听到的说话,反复细问,料定韦小宝决无
可能捏造此事,抬起头想了一会,问道:“你为什么直到今天,才跟我说?”
韦小宝道:“这件事关涉太大,我哪敢乱说?可是明天我要逃出宫去,再也不回来了,
想到你孤身在宫在极是危险,可不能再瞒。”康熙道:“你为什么要出宫?怕太后害你?”
韦小宝道:“我跟你说,今晚死在慈宁宫的那个宫女,是个男人,是太后的师兄。”太后宫
中的宫女竟然是个男人,此事自然匪夷所思,但康熙这晚既听到自己已死的父皇竟然未死,
而母亲又是为一向端庄慈爱的太后所暗杀,再听到一个宫女是男人假扮,已丝毫不以为奇,
何况眼前这个小太监也就是假扮的,问道:“你又怎么知道?”
韦小宝道:“那晚我听到了太后跟海天富的说话后,太后一直要杀我灭口。”当下将太
后如何派遣瑞栋,柳燕,以及众太监先后来加害自己等情一一说了,又说到在慈宁宫中听到
一个男子和太后对答,两人争闹起来,那男子假扮的宫女为太后所杀,太后却也受了伤。他
这番话说话当然不尽不实,既不提起陶宫娥,也不说自己杀了瑞栋和柳燕,偷了几部《四十
二章 经》等情。
康熙沉吟道:“这人是太后的师兄?听他口气,似乎太后尚爱另一人的挟制,那会是什
么人?难道……难道这人知道太后寝殿在有个假宫女,因此……”韦小宝听他言语涉及太后
的“奸清”,不敢接口,只摇了摇头,过了一会,才道:“我也想不出。”
康熙道:“传多隆来。”
韦小答应了,心想:“皇帝要跟太后翻脸,叫多隆捉拿老婊子来杀头?我到底是快快逃
走好呢?还是留著再帮他?”
多隆正自忧心如焚,宫里接连出事,自己脖子上的脑袋就算不搬家,脑袋上的帽子、帽
子之上的顶子,总是大大的不稳,听得皇帝传呼,忙赶进乾清宫来。康熙吩咐道:“慈宁宫
没什么事,你立即撤去慈宁宫外所有侍卫。太后说听到侍卫站在屋外,心里就烦得很。”多
隆见皇上脸色虽然颇为古怪,却没半句责备的言语,心中大喜,忙磕了头出去传令。
康熙又将心中诸般疑团,细细询问韦小宝,过了良久,料知众侍卫已撤,说道:“小桂
子,我和你夜探慈宁宫。”
韦小宝道:“你亲自去探?”康熙道:“正是!”一来事关重大,不能单是听了一个假
冒小太监的一面之辞,便对抚养自己长大的母后心存怀疑;二来“犯险夜探”,是学武之人
非做不可之事,有此机会,如何可以轻易放过?自己是皇帝,不能了宫一试身手,在宫里做
一下“夜行人”,却也是聊胜于无。只不过下旨先令慈宁宫守卫尽数撤走,自己再去“夜
探”,未免不合“武林好手”的身分而已。
韦小宝道:“太后已将她师兄杀了,这会儿正在安睡养伤,只怕探不到什么。”
康熙道:“没有探过,怎知探不到什么?”当即换上便装,脚下穿了薄底快靴,便是当
日跟韦小宝比武的那一身装束,从床头取过一柄腰刀,悬在腰间,从乾清宫侧门走了出去。
众侍卫,太监正在乾清宫外层层守卫,一见之下,慌忙跪下行礼。康熙喝令:“大家站
住,谁也不许乱动。”这是皇帝圣旨,谁敢有违?二百余侍卫和太监就此直挺挺的站在原
地,一动也不动。
康熙带著韦小宝,来到慈宁宫,见静悄悄的已无一人。时之间,心中思涌如潮,又是悲
若,又是烦躁,听得太后的咳嗽声音,既想冲进去搂著她痛哭一场,又想叉住她脖子厉声质
问,到底父皇和自己亲生母后是怎样了?他一时盼望小桂子所说的全是假话,又盼望他所说
的丝毫不假。他不住发抖,寒毛直竖,凉意直透骨髓。
太后房中烛火未熄,忽明忽暗映著窗纸。过了一会儿,听得一个宫女的声音道:“太
后,缝好了。”太后“嗯”了一声,说道:“把这宫女……宫女的死□,装……装在被袋
里。”那宫女道:“是。那太监的死□呢?”太后怒道:“我只叫你装那宫女,你……你又
管什么太监?”那宫女忙道:“是!”接著便听到物件在地下拖动之声。
康熙忍耐不住,探头去窗缝中张望,可是太后寝殿窗房的所有缝隙均用油灰塞满,连一
条细缝也没有。他往日曾听韦小宝说过江湖上夜行人的行事诀窍和禁忌,那都是转述茅十八
从扬州来到北京之时一路上所说的。此时窗户无缝,正中下怀,当下伸指沾了唾液,轻轻湿
了窗纸,指上微微用力,窗上便破了个小孔,却无半点声息。
他就眼张去,见太后床上锦帐低垂,一名年轻宫女正在将地下一具□首往一只大布袋中
塞去,□首穿的是宫女装束,可是头顶光秃秃地一根头发也无。那宫女将□首塞入袋中,拾
起地下的一团假发,微一疑,也塞进了布袋,低声道:“太后,装……装好啦!”
太后道:“外边侍卫都撤完了?我好像听到还有人声?”那宫女走到门边,向外一张,
说道:“没人了。”太后道:“你把口袋拖到荷花塘边,在袋里放四块大石头,用……用绳
子……将袋子扎住了……咳……咳……把袋子推落塘里。”那宫女道:“是。”声音发抖,
显得很是害怕。太后道:“袋子推下池塘之后,多扒些泥土抛在上面,别让人瞧见。”那宫
女又应道:“是。”拖著袋子,出房走向花园。
康熙心想:“小桂子说这宫女是个男人,多半不错。这中间若不是有天大隐情,太后何
必要沉□入塘,灭去痕迹?”见韦小宝便站在身边,不自禁的伸手去,握住了他手。两人均
觉对方手掌又湿又冷。
过了一会儿,听得扑通一声,那装□首的布袋掉入了荷塘,跟著是扒土和投泥土入塘的
声音,又过了一会,那宫女回进寝殿。韦小宝早就认得她声音,便是那小宫女蕊初。
太后问道:“都办好了?”蕊初道:“是,都办好了。”太后道:“这里本来有两具□
首,怎么另一具不见了?明天有人问起,你怎么说?”蕊初道:“奴才……奴才什么也不知
道。”太后道:“你在这里服侍我,怎会什么也不知道?”蕊初道:“是,是!”太后怒
道:“什么『是,是』?”
蕊初颤声道:“奴才见到那死了的宫女站起身来,原来她只是受伤,并没有死。她慢慢
的……慢慢的走出去。那时候……那时候太后正在安睡,奴才不敢惊动太后,眼见那宫女走
出了慈宁宫,不知道……不知道到哪里去啦。”太后叹了口气,说道:“原来这样,阿弥陀
佛,她没死,自己走了,那倒好得很。”蕊初道:“正是,谢天谢地,原来她没死。”
康熙和韦小宝又待了一会,听太后没再说话,似已入睡,于是悄悄一步步的离开,回到
乾清宫。只见一众侍卫监仍是直挺挺的站著不动。康熙笑道:“大家随便走动罢!”他虽笑
著说话,笑声和话声甚为干涩。
回入寝宫,他凝视韦小宝,良久不语,突然怔怔的掉下泪来,说道:“原来太后……太
后……”韦小宝也不知说什么话好。
康熙想了一会,双手一拍,两名侍卫走到寝殿门口。康熙低声道:“有一件事情,差你
二人去办,可不能泄漏出去。慈宁宫花园的荷塘中,有一只大口袋,你二人去抬了来。太后
正在安睡,你二人倘若发出半点响声,吵醒了太后,那就自己割了脑袋罢。”两人躬身答应
而去。康熙坐在床上,默不作声,反复思量。
隔了好半晌,终于两名侍卫抬了一只湿淋淋的大布袋,来到寝殿门外。
康熙道:“可惊醒了太后没有?”两名侍卫齐道:“奴才们不敢。”康熙点了点头,
道:“拿进来!”两名侍卫答应了,将布袋拿进屋来。康熙道:“出去罢!”
韦小宝等两名侍卫退出寝殿,带上了门,上了闩,便解开布袋上的绳索,将□首拖了出
来。见□首脸上胡子虽剃得极光,须根隐约可见,喉头有结,胸口平坦,自是个男子无疑。
这人身上肌肉虬结,手指节骨凸起,纯是一副久练武功的模样。看来此人假扮宫女,潜伏宫
中只是最近之事,否则以他这副形相,连做男人也是太丑了,如何能假扮宫女而不给发觉?
康熙拔出腰刀,割破此人的裤子,看了一眼之后,恼怒之极,连挥数刀,将他腰胯之间
斩得稀烂。
韦小宝道:“太后……”康熙怒道:“什么太后?这贱人逼走我父皇,害死我亲娘,秽
乱宫廷,多行不义。我……我要将她碎□万段,满门抄斩。”韦小宝吁了口长气,登时放
心:“皇上不再认她是太后,这老婊子不论做什么坏事,给我知道了,他也不会杀我灭
口。”
康熙提刀又在□首上剁上一阵,一时气愤难禁,便欲传呼侍卫,将太后看押起来审问,
转念一想:“父皇未死,却在五台山出家,这是何等大事?一有泄漏,天下官民群相耸动,
我可万万卤莽不得。”说道:“小桂子,明儿一早,我便跟你去五台山查明真相。”
韦小宝应道:“是!”心中大喜,得和皇帝同行,到五台山去走一遭,比之闷在北京城
里自是好玩得多了。
但康熙可远比韦小宝见识明白,思虑周详,随即想到皇帝出巡,十分隆重,至少也得筹
备布置好几个月,沿途百官预备接驾保护,大费周章,决不能说走便走;又想自己年幼,亲
政未久,朝中王公大臣未附,倘若太后乘著自己出京之机夺政篡权,废了自己,另立新君,
是可虑;又如父皇其实已死,或者虽然尚在人世,却不在五台山上,自己大张旗鼓的上山朝
见,要是未能见到,不但为天下所笑,抑且是贻笑后世。
他想了一会,摇头道:“不行,我不能随便出京。小桂子,你给我走一遭罢。”韦小宝
颇感失望,道:“我一个去?”康熙道:“你一个人去。侍得探查明白,父皇确是在五台山
上,我在京里又布置好了对付那贱人的法子,咱二人再一同上山,以策万全。”
韦小宝心想皇帝既决定对付太后,自己去五台山探访,自是义不容辞,说道:“好,我
就去五台山。”
康熙道:“我大清规矩,太监不能出京,除非是随我同去。好在你本来不是太监。小桂
子,你以后不做太监了,还是做侍卫罢。不过宫里朝里的人都已认得你,忽然不做太监,大
家会十分奇怪。嗯,我可对人宣称,为了擒拿鳌拜,你奉我之命,假扮太监,现下元凶已
除,自然不能老是假扮下去。小桂子,将来你读点书,我封你做个大官儿。”
韦小宝道:“好啊!只不过我一见书本子就头痛。我少读点书,你封我的官儿,也就小
些好了。”
康熙坐在桌前,提起笔来,给父皇写信,禀明自己不孝,直至此刻方知父皇尚在人世,
民中欢喜逾恒,即日便上山来,恭迎圣驾回宫,重理万机,而儿子亦得重接亲颜,写得几行
字,忽想:“这封信要是落入旁人手中,那可大大不妥。小桂子倘若给人擒获或者杀死,这
信就给人搜去了。”
他拿起了那页写了半张的信纸,在烛火上烧了,又提笔写道:“敕令御前侍卫副总管钦
赐黄马褂韦小宝前赴五台山一带公干,各省文武官员受命调遣,钦此。”
写毕,盖了御宝,交给韦小宝,笑道:“我封了你一个官儿,你瞧是什么。”
韦小宝睁大了眼,只识得自己的名字,和“五、一、文”三个字,一共六个字,而
“韦”字和“宝”字也跟“小”字上下相凑才识得,要是分开,就认不准了,摇头道:“不
识得是什么官。是皇上亲封的,总不会是小官罢?”
康熙笑著将那道敕令读了一遍。韦小宝伸了伸舌头,道:“是御前侍卫副总管,厉害,
厉害,还赏穿黄马褂呢。”康熙微笑道:“多隆虽是总管,可没黄马褂穿。你这事如能办得
妥当,回宫后再升你的官。只不过你年纪太小,官儿太大了不像样,咱们慢慢来。”韦小宝
道:“官大官小,我也不在乎,只要常常能跟你见面,那就很好了。”
康熙又喜又悲,说道:“你此去一切小心,行事务须万分机密。这道敕令,如不是万不
得已,不可取出来让人见到。这就去罢!”
韦小宝向康熙告别,见东方已现出鱼肚白,回到屋里,轻轻开门进去。
方怡并没睡著,道:“你回来了。”韦小宝道:“万事大吉,咱们这就去宫罢。”沐剑
屏迷迷糊糊的醒转,道:“师姊很是担心,怕你遇到危险。”韦小宝笑问:“你呢?”沐剑
屏道:“我自然也担心。你没事罢?”韦小宝道:“没事,没事。”只听得钟声嫌诏,宫门
开启,文武百官便将陆续进宫候朝。韦小宝点燃桌上蜡烛,察看二人装束并无破绽,笑道:
“你二人生得太美,在脸眄擦些泥沙灰土罢。”沐剑屏有些不愿意,但见方怡伸手在地下尘
土往脸上搽去,也就依样而为。韦小宝将从太后床底盗来的三部经书也包入包袱,摸出那枝
银钗,递给方怡,说道:“是这根钗儿罢?”
方怡脸上一红,慢慢伸手接过,说道:“你甘冒大险,原来……原来是去为我取这根钗
儿。”心中一酸,眼眶儿红了,将头转了过去。
韦小宝笑道:“也没什么危险。”心想:“这叫做好心有好报,不去取这根钗儿,捞不
到一件黄马褂。”他带劣邺人从禁宫城后门神武门出宫。其时天色尚未大亮,守门的侍卫见
是桂公公带同两名小太监出宫,除了巴结讨好,谁来多问一句?
方怡出得宫来,走出十余丈后,回头向宫门望了一眼,百感交集,真似隔世为人。
韦小宝在街边雇了三顶小轿,吩咐抬往西长安街,下轿另雇小轿,到天地会落脚处两条
胡同外下轿,说道:“你们沐王府的朋友,昨逃诩出城去了。我得跟朋友商议商议,且看送
你们去哪里。”他做了钦赐黄马褂的御前侍卫副总管,自觉已成了大人,加之有钦命在身,
去查一件天大的大事,突然收起了油腔滑调,再者师父相距不远,可也不敢放肆。方怡问
道:“你……你今后要去哪里?”韦小宝道:“我不敢再在北京城多耽,走得越远越好,要
等到太后死了,事平之后,才敢回来。”方怡道:“我们在河北石家庄有个好朋友,你……
你如不嫌弃,便同……便同去暂避一时可好?”沐剑屏道:“好啊,你是我们的救命恩人,
大家是自己人。三个人一起赶路,也热闹些。”两人凝望著他,均有企盼之意,沐剑屏显得
天真热切,方怡则微含羞涩。韦小如不是身负要务,和这两个俏佳人结伴同行,长途遨游,
原是快活逍遥之极,此刻却不得不设法推托,说道:“我还答应了朋友去办一件要紧事,这
时候不能就去石家庄。你们身上有伤,两个姑娘儿家赶路不便,我得拜托一两个靠得住的朋
友,护送你们前去。咱们且歇一歇,吃饱了慢慢商量。”当下来到天地会的住处。守在胡同
外的弟兄见到是他,忙引了进去。马彦超迎了出来,见他带了两名小太监,甚是诧异。韦小
宝在他耳边低声道:“是沐家小公爷的妹子,还有一个是好师姊,我从宫里救出来的。”
马彦超请二女在厅上就坐,奉上茶来,将韦小宝拉在一边,说道:“总舵主昨晚出京去
了。”韦小宝大喜,他一来实在怕师父查问武功进境,二来又不知是否该将康熙所命告知,
听说已然离京,心头登时如放下一块大石,脸上却装作失望之极,顿足道:“这……这……
这……唉,师父怎地这么快就走了。”马彦超道:“总舵主吩咐属下转告韦香主,说他老人
家突然接到台湾的急报,非赶回去处理不可。总舵主要韦香主一切小心,相机行事,宫中如
不便再住,可离京暂避,又说要韦香主勤练武功,韦香主身上的伤毒不知已全清了没有,如
果身子不妥,务须急报总舵主知道。”韦小宝道:“是。师父惦记我的伤势武功,好教人心
中感激。”他这两句话倒是不假,听得师父在匆忙之际还是记挂著自己身子,确是感念,又
问:“台湾出了什么事?”马彦超道:“听说是郑氏母子不合,杀了大臣,好像生了内变。
总舵主威望极重,有甚么变乱,他老人家一到必能平息,韦香主不必忧虑。李大哥、关夫
子、樊大哥、风大哥、玄贞道长他们都跟著总舵主去了。徐三哥和属下留在京,听韦香主差
遣。”韦小宝点点头,说道:“你叫人去请徐三哥来。”心想:“八臂猿猴”徐天川武功既
高,人又机警,而且是个老翁,护送二女去石家庄最好不过。又想:“台湾也是母子不和,
杀人生事,倒跟北京的太后,皇帝一样。”他回到厅上,和方沐二人同吃面点。沐剑屏吃得
小半碗面,便忍不住问道:“你当真不能和我们同去石家庄吗?”韦小宝向方怡瞧去,见她
停箸不食,凝眸相看,目光中殊有殷切之意,不由得胸口一热,便想要二女跟著自己去五台
山,但随即心想:“我去办的是何等大事?带著这两个受伤的姑娘上道,碍手碍脚,受人注
目,那是万万不可。”叹了口气。道:“我事了之后,便到石家庄来探望。你们的朋友住在
哪里?叫什么名字?”方怡慢慢低下了头,用筷子挟了一根面条,却不放入口里,低声道:
“那位朋友在石家庄西市开了一家骡马行,他叫『快马』宋三。”韦小宝道:“『快马』宋
三,是了,我一定来探望你们。”脸上出现顽皮神色,轻声道:“我又怎能不来?怎舍得这
一对羞花闭月的大老婆,小老婆?”
沐剑屏笑道:“乖不了半天,又来贫嘴贫舌了。”方怡正色道:“你如真当我们是好朋
友,我们……我们天天盼望你来。要是心存轻薄,不尊重人,那……那也不用来了。”韦小
宝碰了个钉子,微觉无趣,道:“好啦,你不爱说笑,以后我不说就是。”
方怡有些歉然,柔声道:“就是说笑,也有个分寸,也得瞧时候,瞧地方。你……你生
气啦?”
韦小宝又高兴起来,忙道:“没有,没有。只要你不生气就好。”方怡笑了笑,轻轻的
道:“对你啊,谁也不会真的生气。”
方怡这以嫣然一笑,纵然脸上尘土未除,却也是俏丽难掩,韦小宝登时觉得身上一阵温
暖。他一口一口喝著面汤,一时想不出话来说。
忽听得开井中脚步声响,一个老儿走了进来,却是徐天川到了。他走到韦小宝身前,躬
身行礼,满脸堆欢,恭恭敬敬的说道:“您老好。”他为人谨细,见有外人在座,便不称呼
“韦香主”。
韦小宝抱拳还礼,笑道:“徐三哥,我给你引见两位朋友。这两位都是『铁背苍龙』柳
老爷子的高足,这一位方姑娘,这一位沐姑娘,是沐王府的小郡主。”向方沐二人道:“这
位徐大哥,跟柳老爷子、你家小公爷都相识。”他生怕方沐二女怀恨记仇,加上一句:“本
来有点儿小小过节,现下这梁子都已揭开了。”待三人见过礼后,说道:“徐三哥,我想拜
托你一件事。”徐天川听得这两个女扮男装的小太监竟是沐王府的重要人物,心想沐剑声等
都已知道韦小宝来历,这两位姑娘自然也早得悉,便道:“韦香主有所差遣,属下自当奉
命。”
方怡和沐剑屏却其实不知道韦小宝身份,听徐天川叫他“韦香主”,都大为奇怪。
韦小宝微微一笑,说道:“两位姑娘跟吴立身老爷子、刘一舟刘大哥他们一般,都是失
陷在皇宫之中,此刻方才出来。沐家小公爷、刘一舟师兄他们都已离京了罢?”
徐天川道:“沐王府众位英雄都平安离京。沐小公爷还托我打探小郡主的下落,我请他
放心,包在天地会身上,必定找到小郡主。”说著脸露微笑。
沐剑屏道:“刘师哥跟我哥哥在一起?”她这话是代方怡问的。徐天川道:“在下送他
们分批出城,刘师兄是跟柳老爷子在一起,向南去的。”方怡脸上一红,低下头来。
韦小宝心想:“你听得心上人平安脱险,定然是心花怒放。”殊不知这一父猜错了。方
怡心中想的是:“我答应过他,他如救了刘师哥性命,我便得嫁他为妻,终身不渝。可是他
是个太监,怎生嫁得?他小小年纪,花样百出,却又是什么『韦香主』了?”韦小宝道:
“这两位姑娘力抗清宫侍卫,身上受了伤,现下要到石家庄一位朋友家去养伤。我相请徐三
哥护送前去。”
徐天川欢然道:“理当效劳。韦香主派了一件好差使给我。属下对不起沐王府的朋友,
反蒙沐小公爷相救,心中既感且愧。得能陪两位姑娘平安到达,也可稍稍补报于万一。”
沐剑屏向徐天川瞧了一眼,见他身形瘦小,弓腰曲背,是个随时随刻便能一命呜呼的糟
老头子,说什么护送自己和师姊,只怕一路上还要照料他呢,何况韦小宝不去,早已好生失
望,不悦之意忍不住便在脸上流露出来。方怡却道:“烦劳徐老爷子大驾,可实不敢当,只
须劳驾给雇一辆大车,我们自己上路好了。我们的伤也没什么大不了,实在不用费神。”
徐天川笑道:“方姑娘不用客气。韦香主既有命令,我说什么要奉陪到底。两位姑娘武
艺高强,原不用老头儿在旁惹厌,『护送』两字,老头儿实在没这个本领。但跑腿打杂,待
候两位姑娘住店,打尖,雇车,买物,那倒是拿手好戏。免得两位姑娘一路之上多费口舌,
对付骡夫,车夫,店小二这等人物。”方怡见再推辞,说道:“徐老爷子这番盛意,不知如
何报答才好。”
徐天川哈哈大笑,道:“报什么答?不瞒两位姑娘说,我对咱们这位韦香主,心中佩服
得了不得,别瞧他年纪轻轻,实在是神通广大。他既救了我老命,昨天又给老头子出了胸中
一口恶气,我心中正在嘀咕,怎生想法子好好给他办几件事才好,哪想他今天就交给了我这
一件差使。两位姑娘就算不许我陪著,老头儿也只好不识相,一路之上做个先行官,逢山开
路,遇水搭桥,侍候两位平安到达石家庄。别说从北京到石家庄只几天路程,韦香主倘若吩
咐老头儿跟随两位上云南去,那也是说去便去,送到为止。”沐剑屏见他模样虽然猥琐,说
话倒很风趣,问道:“他昨天给你出了什么气?他……他不是在皇宫里么?”
徐天川笑道:“吴三桂那奸贼手下有个狗官,叫做卢一峰。他将老头儿拿了去,拷打辱
骂,还拿张膏药封住我的嘴巴,幸得令兄派人救了我出来。韦香主答应我说,他定当叫人打
断这狗官的双腿。我想吴三桂的狗儿子这次来京,手下带的能人极多。卢一峰这□上次吃过
我苦头,学了乖,再也不敢独自出来,咱们要报仇,可不这么容易。哪知道昨天我在西城种
德堂药材□,见到一个做跌打医生的朋友,说起平西王狗窝里派人抬了一个狗官,到处找跌
打医生。可情形也真奇怪,跌打医生找了一个又一个,共找了二三十人,却又不让医治,只
是跟他们说,这狗官名叫卢一峰,胡涂混蛋,平西王的狗儿子亲自拿棍子打断了他的一双狗
腿,要他痛上七日七夜,不许医治。”方怡和沐剑都十分奇怪,问韦小宝:“那是什么道
理?”韦小宝道:“这狗官得罪了徐三哥,自然要叫他多吃点儿苦头。”沐剑屏道:“平西
王狗窝里的人,却干么又将他抬来抬去,好让众人得知?”韦小宝道:“吴应熊这小子是要
人传给我听,我叫他打断这狗官的腿,他已办妥了。”沐剑屏更是奇怪,问道:“他又为什
么要听你的话?”韦小宝微笑道:“我胡说八道,骗他一番,他就信啦。”徐天川道:“我
本想赶去将他毙了,但想这狗官给人抬著游街示众,断了两条腿又不许医治,如去杀了他,
反倒便宜了这□。昨天下午这亲眼见到了他,一条狗命十成中倒已去了九成,裤管卷了起
来,露出两条断腿,又肿紫,痛得只叫妈。两位姑娘,你说老头儿心中可有多痛快?”
这时马彦超已雇了三辆大车,在门外等候。他也是天地会中的得力人物,但会中规矩,
大家干的是杀头犯禁之事,如非必要,越少露相越好,是以也没给方沐二人引见。韦小宝寻
思:“我包袱之中一共已有五部《四十二章经》,这些书有什么用,我一点也不知道,但这
许多人拚了命偷盗抢夺,其中一定大有缘故,带在身旁赶路,可别失落。”沉吟半晌,有了
计较,向马彦超悄悄的道:“马大哥,我在宫里有个要好兄弟,给鞑子侍卫们杀了,我带了
他骨灰出来,要好好给他安葬。请你即刻差人去买口棺木。”
马彦超答应了,心想韦小宝的好友为鞑子所杀,那必是反清义士,亲自去选了一口上好
的柳州木棺材。他知道这位韦香主手面甚阔,将他所给的三百两银子使得只剩下三十几两,
除了棺木这外,其他寿衣,骨灰坛,石灰,绵纸,油布,灵牌,灵幡,纸钱等物一应俱全,
尽是最佳之物,又替方沐二女买了改换男装的衣衫鞋帽,中所用的干粮点心,还叫了一名仵
作,一名漆匠。待得诸物抬到,韦小宝和二女已睡了两个时辰。韦小宝先行换子常人装束,
心道:“我奉旨到五台山公干,这可有得忙了,怎么还有时候练武功?师父这部武功秘诀,
可别给人偷去。”当下将五部经书同师父所给的武功秘诀,用油布一层一层包裹完密,到灶
下去捧了一大把柴灰,放在骨灰坛中,心想:“最好棺材之中放一具真的□首,那么就算有
人开棺查检,也不会起疑只不过一时三刻,也找不到个坏人来杀了。”于是醮些清水,抹在
眼中脸上,神情悲哀,双手捧了油布和骨灰坛,走到后厅,将包裹和骨灰坛放入棺材,跪了
下来,放声大哭。徐天川,马彦超,以及方沐二女都已候在厅上,见他跪倒痛哭,哪有疑
心,只确是他好友的骨灰,也都跪倒行礼。韦小宝见过死者家人向吊祭者还礼的情形,抢到
棺木之侧,跪下向四人磕头还礼。眼看仵作放好绵纸,石灰等物,钉上了棺盖。漆匠便开始
油漆。
马彦超问道:“这位义士尊姓大名,好在棺木上漆书他的名号。”韦小宝道:“他……
他……”抽抽噎噎的不住假哭,心下寻思,说道:“他叫海桂栋。”那是将海大富、小桂
子、瑞栋三人的名字各凑一字,心道:“我杀了他们三人,现下向你们磕头行礼,焚化纸钱
给你们在阴世使用,你们三个冤鬼,总不该缠上我了罢?”沐剑屏见他哭得悲切,劝慰道:
“满清鞑子杀死我们的好朋友,总有一日要将他们杀得干干净净,给好朋友报仇雪恨。”韦
小宝哭道:“鞑子自然要杀,这几位好朋友的仇,却是万万报不得的。”沐剑屏睁大了一双
秀目,怔怔的瞧著他,心想:“为什么报不得?”
四人休息了一会,和马彦超作别上道。韦小宝道:“我送你们一阵。”方沐二人脸上均
有喜色。二女坐了一辆大车,韦小宝和徐天川各坐一辆。三辆大车先出东门,向东行了数
里,这才折而向南。又行了七八里,来到一处镇甸,徐天川吩咐停车,说道:“送君千里,
终须一别,天色已经不早,咱们这晚杯茶,这就分手罢!”
走进路旁一间茶馆,店伴泡上茶来,三名车夫坐了另一桌。
徐天川心想韦香主他们三人必有体已话要说,背负著双手,出去见看风景。
沐剑屏道:“桂……桂大哥,你其实姓韦,是不是?怎么又是什么香主?”韦小宝笑
道:“我姓韦,名叫小宝,是天地会青木堂香主。到这时候,可不能再瞒你们了。”沐剑屏
叹道:“唉!”韦小宝问:“为什么叹气?”沐剑屏道:“你是天地会青木堂香主,怎
地……怎地到皇宫中去做了太监,那不是……那不是……”方怡知道她要说“可惜之极”,
一来此言说来不雅,二来不愿惹起韦小宝的愁思,插嘴道:“英雄豪杰为了国家大事,不惜
屈辱自身,那是教人十分佩服的。”她料想韦小宝必是奉了天地会之命,自残身体,入宫卧
底,确然令人敬佩。
韦小宝微微一笑,心想:“要不要跟她们说不是太监?”忽听徐天川喝道:“好朋友,
到这时候还不露相吗?”伸手向右首一名车夫的肩头拍了下去。
徐天川的右掌刚要碰上那车夫肩头,那人身子一侧,徐天川右掌已然拍空,他左拳却已
向车夫右腰击到,到车夫反手勾推,将这拳事到外门。徐天川右肘跟著又向他后颈压落。那
车夫右手反扬,向徐天川顶门虚击,徐天川手肘如和他头颈相触,便有如将自己头顶送到他
手掌之下,立即双足使劲,向后跃开。他连使三招,掌拍,拳击,肘压,是都十分凌厉的手
法,可是那车夫竟都轻描淡写的一一化开。
徐天川又惊又怒,料想这人定是大内奸手,奉命前来拿人,当下左手连挥,示意韦小宝
等三快逃,自己与敌人纠缠,让他们三人有脱身之机。可是他们三人哪肯不顾义气?方怡身
上有伤,难以动手,韦小宝和沐剑屏都拔出兵刃,便要上前夹击。那车夫转过身来,笑道:
“八臂猿猴好眼力!”声音颇为尖锐。四人见他面目黄肿,衣衫污秽,形貌丑陋,一时间也
瞧也不出多少年纪。徐天川听他叫出自己外号,心下更惊,抱拳道:“尊驾是谁?干么假扮
车夫,戏弄在下?”
那车夫笑道:“戏弄是万万不敢的。在下与韦香主是好朋友,得知他出京,特地前来相
送。”韦小宝搔了搔头,道:“我……我可不认得你啊。”那车夫笑道:“我二人昨晚还联
手共抗强敌,你怎么便忘了?”韦香主恍然大悟,说道:“啊,你……你是陶……陶……”
将匕首插入靴筒,奔过去拉住她手,才知道转夫是掏宫娥所乔装改扮。陶宫娥脸上涂满了牛
油水粉,旁人已难知她喜怒,但见她眼光中露出喜悦之色,说道:“我怕鞑子派人阻截,因
此乔装护送一程,不料徐老爷子好眼力,可瞒不过他的法眼。”
徐天川见韦香主的神情,知道此人是友非敌,又是欢喜,又感惭愧,拱手道:“尊驾武
功高强,佩服,佩服!韦香主人缘真好,到处结交高人。”陶宫娥笑道:“不敢!请问徐大
哥,我的改装之中,什么地方露了破绽?”徐天川道:“破绽是没有。只不过一路之中,我
见尊驾挥挥鞭赶骡,不似寻常车夫,。尊驾手腕不动,鞭子笔直伸了出去,手肘不抬,鞭子
已缩了回来。这一份高明武功,北京赶大车的朋友之中,只怕还没几位。”四人都大笑起
来。徐天川笑道:“在下倘若识相,见了尊驾这等功夫,原不该再伸手冒犯,只不过老头子
就是不知好歹,那也没法子。”陶宫娥道:“徐大哥言重了,得罪了莫怪。”徐天川抱拳
道:“不敢,请问尊姓大名?”
韦小宝道:“这位朋友姓陶,跟兄弟是……生死之交。”陶宫娥正色道:“不错,正是
生死之交。韦香主救过我的性命。”韦小宝忙道:“前辈说哪里话来,咱们只不过合力杀了
个大坏蛋而已。”陶宫娥微微一笑,道:“韦兄弟,徐大哥,方沐二位,咱们就此别过。”
一拱手,便跃上大车赶车的座位。韦小宝道:“陶大哥,你去哪里?”陶宫娥笑道:“我从
哪里来,回哪里去。”韦小宝点头道:“好,后会有期。”眼见她赶著大车径自去了。
沐剑屏道:“徐老爷子,这人武功真的很高吗?”徐天川道:“武功了得!她是个女
子,更加了不起。”沐剑屏道:“她是女子?”徐天川道:“她跃上大车时扭动腰身,姿式
固然好看,但不免扭扭捏捏,那自然是女子。”沐剑屏道:“她说话声音很尖,也不大像男
人。韦大哥,她……她本来的相貌好看么?”韦小宝道:“四十年前或许好看。但你就算再
过四十年,仍比现今的她好看得多。”沐剑屏笑道:“怎么拿我跟她比了?原来她是个老婆
婆。”韦小宝想到便要跟她们分手,不禁黯然,又想孤身上路,不由得又有些害怕。从扬州
来到北京,是跟茅十八这江湖行家在一起,在皇宫之中虽迭经凶险,但人地均熟,每到紧急
关头,往往凭著一时机警而化险为夷,此去山西五台山,这条路固然从未走过,前途更是一
人不识。他从未单身行过长路,毕竟还是个孩子,难免胆怯。一时想先回北京,叫马彦超陪
同前去五台山,却想这件事有关小玄子的身世,如让旁人知道了,可太也对不起好朋友。徐
天川只道他仍回北京,说道:“韦香主,天色不早,你这就请回罢,再迟了只怕城门关
了。”韦小宝道:“是。”方怡和剑屏都道:“盼你办完事后,便到石家庄来相见。我们等
著你。”韦小宝点点头,心中甜甜地,酸酸地,说不出话来。
徐天川请二女上车,自己坐在车夫身旁,赶车向南。韦小宝眼见方沐五女从车中探头出
来,挥手相别。大车行出三十余丈,转了个弯,便给一排红柳树挡住,再也不见了
韦小宝上了剩下的一辆大车,命车夫折而向西,不回北京城去。那车夫有些迟疑,韦小
宝取出十两银子,说道:“十两银子雇你三天,总够了罢?”车夫大喜,忙道:“十两银子
雇一个月也够了。小的好好服侍公子爷,公子爷要行便行,要停便停。”当晚停在北京西南
廿余里一处小镇,在一家小客店歇宿。韦小宝抹身洗脚,没等等吃晚饭,便已倒在炕上睡著
了。
次晨醒转,只觉头痛欲裂,双眼沉重,半天睁不开来,四肢更酸软无比,难以动弹,便
如在梦魇中一般。他想张口呼叫,却叫不出声,一张眼,却见地下躺著三人,他大吃惊,呆
了半晌,定了定神,慢慢挣扎著坐起,只见炕前坐著一人,正笑吟吟的瞧著他。韦小宝
“啊”的一声。那人笑道:“这会儿才醒吗?”正是陶宫娥。
韦小宝这才宽心,说道:“陶姊姊,陶姑姑,那是怎么回事?”陶宫娥微笑道:“你瞧
瞧这三个是谁?”韦小宝爬下炕来,腿间只一软,便已跪倒,当即后仰坐地,伸手支撑这才
站起,见地下三人早已死了,却都不识,说道:“陶姑姑,是你救了我性命?”
陶宫娥笑道:“你到底叫我姊姊呢,还是叫姑姑?可别没上没下的乱叫。”韦小宝笑
道:“你是姑姑,陶姑姑!”陶宫娥微笑道:“你一个行路,以手饮食可得小心些,若是跟
那八只手的老猴儿在一起,决不能上了这当。”韦小宝道:“我昨晚给人下了蒙汗药?”陶
宫娥道:“差不多罢。”韦小宝想了想,说道:“多半茶里有古怪,喝上去有点酸味,又有
些甜甜的。”心想:“我自己身上带著一大包蒙汗药,却去吃人家的蒙汗药。***,我这
次不尝尝蒙汗药的滋味,又怎知是酸酸甜甜的?”问道:“这是黑店?”陶宫娥道:“这客
店来来是白的,你进来之后,就变黑了。”韦小宝仍然头痛欲裂,伸手按住额头道:“这个
我可不懂了。”
陶宫娥道:“你住店不久,就有人进来,绑住了店主夫妇跟店小二,将这间白店改了黑
店。一名贼人剥下店小二的衣服穿上,在茶壶里撒上一把药粉,送进来给你。我见你正在换
衣衫抹身。等我过了一会再来看你,你早已倒了茶喝过了。幸亏这只是蒙汗药,不是毒
药。”韦小宝登时满脸通红,昨晚自己抹身之时,曾想象如果方怡当真做了自己老婆,紧紧
抱著她,那是怎么一股滋味,当时情思□漾,情状不堪。陶宫娥年纪虽不小,毕竟是女子,
隔窗见到如此丑态,自然不能多看。
陶宫娥道:“昨日我跟你分手,回到宫里,但见内外平静无事,并没人太后发丧。我自
是十分奇怪,匆匆改装之后,到慈宁宫外察看,见一切如常,原来太后并没死。这一下可不
对了。我本想太后一死,咱二人仍可在宫在混下去,昨晚这一刀既然没刺死她,那就非得立
即出宫不可,还得赶来通知你,免得你撞进宫来,自己送死。”韦小宝假作惊异,大声道:
“啊,原来老婊子没死,那可糟糕。”心下微感惭愧:“昨日匆忙之间,忘提起,我以为你
早知道了。”陶宫娥道:“我刚转身,见有三名侍卫从慈宁宫出来,形迹鬼鬼祟祟,心想多
半是太后差他们去捉拿我的,但见他们并不是朝我的住处走去,当时也没功夫理会,回到住
处收拾收拾,又改了装,从御膳房侧门溜出宫来。”
韦小宝微笑道:“原来姑姑装成了御膳房的苏拉。”御膳房用的苏拉杂役最多,劈柴,
抬煤,杀鸡,洗菜,烧火,洗锅等杂务,均由苏拉充当,这些人在御膳房畔出入,极少有人
留意。陶宫娥道:“我一出宫,便见到那三名侍卫,已然改了装束,背负包袱,名牵马匹,
显然是有远行。”韦小宝“啊”了一声,伸左足向一具死□踢了一脚,道:“便是这三位开
黑店的朋友了?”陶宫娥微笑道:“那可得多谢这三位朋友,若不是他们引路,我怎又找得
到你?谁料得到你会绕著向西?他们出城西门,一路上打听,可见到个十四五岁的少年单身
上道,果然是奉太后之命拿你。傍晚时分,他们查到了这里,我也跟到了这里。”
韦小宝心下感激,道:“若不是姑姑相救,此刻我连阎罗五的问话也答不上来啦。他
问:『韦小宝,你怎么死的?』我只好说说:『回大王,胡里胡涂,莫名其妙!』”陶宫娥
在深宫里住了数十年,平时极少和人说话,听韦小宝说话有趣,笑道:“这孩子!阎罗王定
道:『拉下去打!』”韦小宝笑道:“可不是么?阎罗老爷胡子一翘,喝道:『活著胡里胡
涂,莫名其妙,也就罢了,怎么死了也胡里胡涂?我这里倘若都是胡涂鬼,我岂不变成胡涂
阎王?』”两人都哈哈大笑起来。韦小宝问道:“姑姑,后来怎样?”
陶宫娥道:“我听他们在灶下低声商议,一人说:『太后圣谕,我小鬼能活捉最好,否
则就一刀杀了,可是他身上携带的东西,尽数得带回去呈缴,一件也不许短少。』另一人
道:『这小鬼胆敢偷盗太后日日念诵的佛经,当真活得不耐烦了,难怪太后生气。太后吩
咐,要紧的就是那几部佛经。』小兄弟,你当真拿了太后的佛经么?是你们总舵主叫你拿
的,是不是?”说著目不转睛的凝视著他。韦小宝突然明白:“是了,她在太后房中找寻
的,正是这几部《四十二章经》。”脸上装作迷惘一片,说道:“什么佛经?我们总舵主不
拜菩萨。我从来没见他念过什么经。”
陶宫娥武功虽高,但自幼便在禁宫,于人情世故所知极少。两人虽然同在皇宫,韦小宝
日日和皇帝,太后,王公,太官,侍卫,太监见面,时时刻刻在阴谋奸诈之间打滚,练得机
伶无比,周身是刀;陶宫娥却只和两名老宫女相伴,一年之间也难得说上几十句话,此外什
么人也不见。两人机智狡狯之间的相差,比之武功间的差距尤远。她见韦小宝天真烂漫,心
想:“我刚救了他性命,他心中对我感激之极,小孩子又会说什么假话?何况我已亲自查过
他的包袱?”点了点头,道:“我见他们打开你的包袱细查,见到许多珠宝,又有几十万两
银子的银票,好生眼红,商量著如何分赃。我听著生气,便进来一起都料理了。”韦小宝骂
道:“***,原来太后这老婊子知道我有钱,派了侍卫来谋财害命。又下蒙汗药,又开黑
店,这老婊子净干下三滥的勾当,真不是东西。”
陶宫娥道:“那倒不是的。太后要的只是佛经,不是珠宝银子。那几部佛经事关重大,
我想会不会你交了给徐天川和那两位姑娘,带到石家庄去收藏?心想敌人已除,就让你多休
息一会。当下骑了马向南赶去,在一家客店外找到了他们的大车,本想悄悄的查上一查,可
是这位『八臂猿猴』机警之至,我一踏上屋顶,他就知道了,说不得,只好再动一次手。”
韦小宝道:“他不是你对手。”陶宫娥道:“我本不想得罪你们天地会,可是没法子。
我将他点倒后,说了许多道歉的话,请他别生气。小兄弟,下次你见到他,再转言几句,说
我实在是出于无奈。我在他三人的行李之中,查了一遍,连那辆大车也拆开来查过了,什么
也没查到,便解开了他们穴道。赶著骑马回来。”韦小宝道:“原来胡里胡涂,莫名其妙之
时,你却去办了这许多事。陶姑姑,你怎么知道我是天地会的?”陶宫娥微笑道:“我给你
们赶了这半天车,怎会听不到你们说话?你小小年纪便做了青木堂香主,这在天地会中是挺
大的职份,是不是?”
韦小宝甚是得意,笑道:“也不算小了。”
陶宫娥沉吟半晌,问道:“你跟随皇帝多时,可曾听到他说起过甚么佛经的事?”
韦小宝道:“说起过的。太后和皇上好像挺看重这些劳什子的佛经。其实***有甚么
用?太后做人这样坏,就算一天念一万遍阿陀佛,菩萨也不会保佑……”陶宫娥不等他说
完,忙问:“他们说些甚么?”韦小宝道:“皇上派我跟索额图大人到鳌拜府里查抄,叮嘱
我一定要抄到两部四甚么经,好像有个『二』字,又有个『十』字的。”
陶宫娥脸上露出十分兴奋之情,道:“对,对!是《四十二章经》,你抄到了没有?”
韦小宝道:“我瞎字不识,知道他什么《四十二章经》,五十三章 经?后来索大人到了,我
拿去交给了太后。她欢喜得很,赏了我许多糖果糕饼,***,老婊子真小气,不给金子银
子,当我小孩子哄,只给我糖果糕饼。早知她这样坏,那两部经书我早丢在御膳房里,当柴
烧了……”
陶宫娥忙道:“烧不得,烧不得!”韦小宝笑道:“我也知烧不得,皇上一问索大人,
西洋镜就拆穿了。”陶宫娥沉吟道:“这样说来,太后手里至少有两部《四十二章经》?”
韦小宝道:“恐怕有四部。”陶宫娥道:“有四部?你……你怎么知道?”韦小宝道:“前
天晚上我躲在她床底下,听她跟那个男扮子装的宫女说起,她本来就有一部,从鳌拜家里抄
去了两部,她又差御前侍卫副总管瑞栋,在一个什么旗主府中去取了一部来。”陶宫娥道:
“正是,是从镶蓝旗旗主府里取来的。那么她手里共有四部了,说不定有五部、六部。”站
起来走了几步,说道:“这些经书十分要紧,小兄弟,我真盼你能助我,将太后那几部《四
十二章 经》都盗了出来。”韦小宝沉吟道:“老婊子如果伤重,终于活不成,这几部经书,
恐怕会带到棺材里去。”陶宫娥道:“不会的,决计不会。我却担心神龙教教主棋高一著,
捷足先得,这就糟了。”“神龙教主”这五字,韦小宝却是第一次听见,问道:“那是什么
人?”
陶宫娥不答他的问话,在房中踱步兜了几个圈子,见窗纸渐明,天色快亮,转过身来,
道:“这里说话不便,唯恐隔墙有耳,咱们走罢!”将三具□首提到客房门外,放入大车。
晕三人都是给她用重手震死,并未流血,倒十分干净,说道:“店主人和你的车夫都给他们
绑著,让他们自行挣扎罢。”和韦小宝并坐在车夫位上赶车向西。
行得七八里,天已大明,陶宫娥半三具□首丢在一个乱坟堆里,拿几块大石盖住了,回
到车上,说道:“咱们在车上一面赶路,一面说话,不怕给谁听了。”韦小宝笑道:“也不
知道车子底下有没有人。”陶宫娥一惊,说道:“对,你比我想得周到。”一挥鞭子,马鞭
绕个弯儿,刷的一声,击到车底。她连击三记,确知无人,笑道:“这些江湖上防人的行
径,我可一窍不通了。”韦小宝道:“那我更是关窍不通了。你总比我行些,否则昨儿晚救
不了我。”
这时大车行在一条大路上,四野寂寂。陶宫娥缓缓的道:“你救过我的性命,我也救过
你的性命,咱们算得是生死患难之交。小兄弟,按年纪说,我做得你娘,承你不弃,叫我一
声姑姑,你肯不肯真的拜我为姑母,算是我的侄儿。”韦小宝心想:“做侄儿又不蚀本,反
下姑姑早已叫了。”忙道:“那好极了。不过有一件事说十分倒霉,你一知道之后,恐怕不
要我这个侄儿了。”陶宫娥问道:“什么事?”韦小宝道:“我没爹爹,我娘是在窑子做婊
子的。”
陶宫娥一怔,随即满脸堆欢,喜道:“好侄儿,英雄不怕出身低。咱们太祖皇帝做过和
尚,做过无赖流氓,也没什么相干。你连这等事也不瞒我,足见你对姑姑一片真心,我自然
是什么都不瞒你。”
韦小宝心想:“我娘做婊子,茅十八大哥是知道的,终究瞒不了人。要骗出人家心里的
话,总得自己最见不得人的事先抖了出来。”当即跃下地来,跪到磕头,说道:“侄儿韦小
宝,拜见我的亲姑姑。”陶宫娥数十年寂居深宫,从无亲人,连稍带情谊的言语也没听过半
句,忽听韦小宝叫得如此亲热,不由得心头一酸,忙下车扶起,笑道:“好侄儿,从此之
后,我在这世上多了个亲人……”说到这里,忍不住流下泪来,一面笑,一面拭泪,道:
“你瞧,这是大喜事,你姑姑却流起泪来。”
两人回到车上,陶宫娥右手握□,左手拉住韦小宝的右手,让骡子慢慢一步步走著,说
道:“好侄儿,我姓陶,那是真姓,我闺名叫做红英,打从十二岁上入宫,第二年就服侍公
主。”韦小宝道:“公主?”陶红英道:“是,公主,我大明祟祯皇帝陛下的长公主。”韦
小宝道:“啊,原来姑姑还是大明祟祯皇帝时候进宫的。”
陶红英道:“正是,祟祯皇帝出宫之时,挥剑斩断了公主的臂膀。我听公主遭难的讯
息,奔去想救她,心慌意乱,重重摔了一交,额头撞在阶石上,晕了过去。等到醒转,陛下
和公主都已不见了,宫中乱成一团,谁也没来理我。不久闯贼进了宫,后来满清鞑子赶跑了
闯贼,又占了皇宫。唉,那是许多年前的事了。”
韦小宝问道:“公主不是祟祯皇帝爷的亲生女儿么?为甚么要砍死她。”陶红英又叹了
口乞,道:“公主是祟祯的亲生女儿,她是最得皇上宠爱的。这时京城已破,贼兵已经进
城,皇上决心殉难,他生怕公主为贼所辱,所以要先杀了公主。”韦小宝道:“原来是这
样。要杀死自己亲生女儿,可还真不容易。听说祟祯皇帝后是在煤山吊死的,是不是?”
陶红英道:“我也是后来听人说的。满清鞑子由吴三桂引进关来,打走了闯贼,霸占了
我大明江山。宫里的太监宫女,十之八九都放了出去,说是怕靠不住。那时我年纪还小,那
一摔受伤又重,躺在黑房里,也没人来管。直到三年多之后,才遇到我师父。”韦小宝道:
“姑姑,你武功这样高,你师父他老人家的武功自然更加了不起啦。”陶红英道:“我师父
说,天下能人甚多,咱们的武功,也算不了甚么。我师父是奉了我太师父之命,进宫来当宫
女的。”挥鞭在空中虚击一鞭,劈啪作响,续道:“我师父进宫来的用意,便是为了那八部
《四十二章经》。”
韦小宝问道:“一共八部?”陶红英道:“一共八部。满洲八旗,黄白红旗,正四旗,
镶四旗,每一旗的旗主各有一部,共有八部。”
韦小宝道:“这就是了。我见到鳌拜家里抄出来的那两部经书,书套子的颜色不同,一
部是黄套子镶了红边儿,另一部是白套子的。”陶红英道:“原来八部经书的套子,跟八旗
的颜色相同,我可从来没见过。”
韦小宝寻思:“我手里已有五部,那么还缺三部。这八部经书到底有什么古怪,姑发一
定知道,得想法子套问出来。”他假作痴呆,说道:“原来你太师父他老人家出诚心拜菩
萨。宫里的佛经,那自然特别贵重,有人说是用金子水写的。”
陶红英道:“那倒不是。好侄儿,我今天给你说了,你可说什么也不能泄漏出去。你发
一个誓来。”
发誓赌咒,于韦小宝原是稀松平常之极,上午说过的,下午就忘了,下午说过的,没等
睡觉就忘了,何况八部经书他已得其五,怎肯将其中秘密轻易告人?忙道:“皇天后土,韦
小宝如将《四十二章经》中的秘密泄漏出去,日后糟糕之极,死得跟老婊子那人男扮女装的
王八蛋师兄一模一样。”心想:“要我男扮女装,跟老婊子去睡觉。这种事万万不会做。那
就决不能跟这王八蛋师兄死得一模一样。”发了誓日后要死,他倒是信的,因此赌咒发誓之
时,总得留下后步。陶红英一笑,说道:“这个誓倒挺新鲜古怪。我跟你说,满清鞑子进关
之时,并没想到竟能得到大明江山。满洲人很少,兵也不多,他们只盼能长远占住关外之
地,便已心满意足了,因此进关之后,八旗兵一见金银珠宝,放手便抢。这些财宝,他们都
到了关外,收藏起来。当时执掌大权的是顺治皇帝的叔父摄政王,但是满洲八旗,每一朴诩
各有势力。当时八旗旗主会议,将收藏财物的秘密所在,绘成地图,由八旗旗各主各执一
幅……”韦小宝站起身来,大声道:“啊,我明白了!”喜有自胜。大车一动,他又坐倒,
说道:“这八幅地图,便藏在那八部《四十二章经》中。”
陶红英道:“好像也并非就是这样。到底真相如何,只有当时这八旗旗主才明白,别说
我们汉人中没人知晓,连满洲的王公大臣,恐怕也极少知道。我师父说,满洲人藏宝的那座
山,是他们龙脉的所在。鞑子所以能占我大明江山,登基为皇,全伏这座山的龙脉。”韦小
宝问道:“什么龙脉?”
陶红英道:“那是一处风水极好的地方,满洲鞑子的祖先葬在那山里,子孙大发,来到
中国做皇帝。我师父说,咱们如能找到那座宝山,将龙脉截断,再挖了坟,那么满洲鞑子非
但做不成皇帝,还得尽数死在关内。这座宝山如此要紧,因此我太师父和师父花尽心血,要
找到山脉的所在。这个大秘密,便藏在那八部《四十二章经》之中。”韦小宝道:“他们满
洲人的事,姑姑,你太师父又怎会知道?”
陶红英道:“这件事说来话长。我太师父原是锦州的汉人女子,给鞑子掳了去。那鞑子
是镶蓝的旗主。我太师父说,鞑子进关之后,见到我们中国地方这样大,人这样多,又是欢
喜,又是害怕,八旗的旗主接连会议多日,在会中口角争吵,拿不定主意。”韦小宝问道:
“争吵什么?”陶红英道:“有的旗主想占了整个中国。有的旗主却说,汉人这样多,倘若
造起反来,一百个汉人打一个旗人,旗人哪里还有性命?不如大大的抢掠一番,退回关外,
稳妥得多。最后还是摄政王拿了主意,他说,一面抢掠,将金银珠宝运到关外收藏,一面在
中国做皇帝,如果汉人起来造反,形势危急,旗人便退出山海关。”韦小宝道:“原来当时
满清鞑子,对我们汉人真害怕。”
陶红英道:“怎么不怕?他们现在也怕,只不过我们不齐心而已。好侄儿,鞑子小皇帝
很喜欢你,如果你能探到那八部经书的所在,咱们把经书盗了出来,去破了鞑子的龙脉,那
些金银财宝,便可作为义军的军费。咱们只要一起兵,清兵便会吓得逃出关去。”韦小宝对
于破龙脉,起义兵,并不怎么热心,但想到那座山中藏有无数金银财宝,不由得怦然心动,
问道:“姑姑,这宝山的秘密,当真是在那八部经书之中?”陶红英道:“我太师父对我师
父说,那镶蓝旗旗主有一天喝醉了,向他小福晋说,他将来死后,要将一部经书传给小福晋
的儿子,不传给大福晋的儿子。小福晋很不高兴,说一部佛经有什么希罕。那旗主说,这是
咱们八旗的命根子,比什么都要紧,约略说起这部佛经的来历。太师父在窗外听到了,才明
白其中的道理。后来太师父练成了武功,我师父也已跟她老人家学多年,太师父便出手盗
经,却因此给人打成重伤,临死之前,派我师父混进宫来做宫女,想法子盗经。镶蓝旗旗主
府里有武功高手,只道到宫里盗经容易得手。却因此给人打得重伤,临死之前,派我师父混
时宫来做宫女,想法子盗经。镶蓝旗旗主府里有武功高手,只道到宫里盗经容易得手。岂知
师父进宫不勺,发觉宫禁森严,宫女决不能胡乱行走,要盗经书是千难万难。她跟我挺说得
来,又听我说起大明公主的事,心怀旧主,便收了我做弟子。”韦小宝道:“怪不得老婊子
千方百计的,要弄经书到手。她是满洲人,不会去破龙脉,想来是要得宝山中的金银财宝。
不过她既是太后,要什么有什么,又何必要什么财宝?”
又想:“那么海老乌龟又干么念念不忘的,总是要我到上书房偷经书?嗯,他不会当真
想要经书的,或者是想诱我上当,招出是谁主使我毒瞎眼睛,或者是想由此查一害死端敬皇
后的凶手来。他心里多半认定,主使者跟凶手就是同一人。要骗得海老乌龟吐露心事,现下
我可没这本事,阎罗王只怕也办不了。”陶红英哪猜得到韦小宝的心思转到海天富身上?说
道:“说不定那宝山之中,另有甚么古怪,连太师父也不知道的。师父在宫里不久就生病死
了。她老人家临死之时,千叮万嘱,要我设法盗经,又说,盗经之事万艰难,以我一人之力
未必可成,要我在宫里收一个可靠的弟子,将经书的秘密流传下来。这一代不成,下一代再
干,可别让这秘密给湮没了。”
韦小宝道:“是,是!这个大秘密倘若失传,那许许多多金银财宝,未免太可惜了。”
陶红英道:“金银财宝倒也不打紧,但如让满洲鞑子世世代代占住我们汉人江山,那才是最
大的恨事。”
韦小宝道:“姑姑说得不错。”心中却道:“这成千上万的金银财宝,倘若不拿出来大
花一下,那才是最大的恨事。”他年纪幼小,满洲兵屠杀汉人百姓的惨事,只从大人口中听
到,并未亲历。在宫中这些时候,满洲人只太后一人可恨,海天富虽曾阴谋加害,毕竟是自
己害他的多,他害自己的少。其余自皇帝以下,个个待他甚好,也不觉得满洲人如何凶恶残
暴。他也知道,自己若不是得到皇帝宠爱,那些满洲亲贵大臣决不会对他如此亲热,如此奉
承,但究竟是见到人和蔼的多,凶暴的少,是以种族之仇,国家之恨,心中却是颇淡。陶红
英道:“在宫中这些年来,我也没收到弟子。我见到的宫女本已不多,所遇到的,不是蠢笨
胡涂,便是妖媚小气,天天只盼望如何能得皇帝临幸,从宫女升为嫔妃。我们这个大秘密,
又怎能跟这等我说?近几年,来我常常担心,这般耽误下去,经书的所在固是丝毫得不到线
索,连好弟子也收不到一个。将来我死之后,将这大秘密带入了棺材,满洲鞑子坐稳江山,
对不起太师父和师父那不用说了,更成为汉人的大罪人。好侄儿,我无意之中和你相遇,跟
你说了这件大事,心里实在好生欢喜。”韦小宝道:“我也是好欢喜,不过经书什么的,倒
不放在心上。”陶红英道:“那你为什么欢喜?”韦小宝道:“我没亲人,妈妈是这样,师
父又难得见面,现下多了个亲姑姑,好姑姑,自然欢喜得紧了。”
他嘴头甜,哄得陶红英十分高兴。好微笑道:“我得了个好侄儿,也是欢喜得紧。”隔
了一会,问道:“你师父是谁?”
韦小宝道:“我师父便是天地会的总舵主,姓陈,名讳上近下南。”
陶红英连陈近南这样鼎鼎大名的人物也是首次听见,点了点头,道:“你师父既是天地
会总舵主,武功必定十分了得。”韦小宝道:“只不过我跟师父时候太短,学不到什么功
夫。好姑姑,你传我一些好不好?”陶红英踌躇道:“你如从来没学过武功,我自然将我所
知所学的,尽数传你。只是你师父的武功,跟你这一派多半全然不同,学了只怕反而有害。
依你看来,你师父跟我比较,谁的武功强些?”韦小宝说要她传授武功,原不过信口讨她欢
心,倘若陶红英当真答应传授,他反而要另外寻些因由来推托了,一学武功,五台山一时便
去不成,何况他性好游□玩耍,绝无耐心学武,听她这样问,乘机道:“姑姑,在你面前,
我可能说谎。”陶红英道:“小孩子自然是诚实的好。”韦小宝道:“我曾见师父跟一个武
功很好的人动手,只是三招,便将他制住了,那人输得服服贴贴。姑姑,恐怕你还不及我师
父。”陶红英微笑道:“是啊,我也相信远远不及。我跟那个假扮宫女的男人比拚,若不是
你在他背上加了一剑,我早就完了。你师父哪会这样不中用?”
韦小宝道:“不过那个假宫女可真厉害,我此刻想起来还是害怕。”
陶红英脸上肌肉突然跳动几下,目光中露出了恐惧的神色。双眼前望,呆呆出神。韦小
宝道:“姑姑,你不舒服么?”陶红英不答,似乎没听见。韦小宝又问了一次。陶红英身子
一颤,道:“没……没有!”突然啪的一声,手中鞭子掉在地下。韦小跃下车来,拾起鞭
子,飞身又跃上大车,身法甚是干净利落。他正自得意,只盼陶红英称赞几句,却见她摇了
摇头,道:“孩子,你定了下来之后,该得痛下苦功才成。眼下功夫,在宫时当太监在太
她,行走江湖却是太差,还不及不会丝毫武功之人。”韦小宝满脸通红,应道:“是!”心
道:“我武功虽然不成,怎么还不及不会武功之人?”
陶红英道:“你如不会丝毫武功,人家也不会轻易的就来杀你。你既有武功,对方防你
反击,一出手就不容情,岂不是反而糟糕?”韦小宝道:“倘若遇上开黑店,打闷棍的小贼
呢?”陶红英一呆,一时答不上来,过了一会,说道:“那也说得是,江湖上,小贼大概比
武功好手更多。”她有些心神不定,指著右前面一株大树,道:“我们去歇一歇再走,让骡
子吃些草。”赶车来到树下,两人跳下车来,并肩坐在树根上。
陶红英又出了一会神,忽然问道:“有没有说话?他有没有说话?”韦小宝不知她问的
是谁,仰起了头瞧著她,难以回答。两人互相瞪视,一个待对方回答,不个不知对方其意何
指。
过了片刻,陶红英又问:“你有没有听到他说话?有没有见到他嘴唇在动?”韦小见到
她这副神气,隐隐有些害怕:“姑姑是中了邪,还是见了鬼了?”问道:“姑姑,你见到谁
了?”陶红英道:“谁?那个……那个男扮女装的假宫女!”韦小宝更加怕了,颤声问道:
“你见到了那个假宫女,在哪里?”
陶红英恍如梦中觉醒,说道:“那晚在太后房中,当我跟那假宫女打斗之时,你没有没
听到他开口说话?”
韦小宝吁了一口气,说道:“嗯,你问的是那晚的事。他说了话吗?我没听见。”陶红
英又沉思片刻,摇头道:“我跟他武功相差太远,他也用不到念咒。”韦小宝全然摸不著头
脑,劝道:“姑姑,不用想他了,这人早给咱们杀了,活不转啦。”陶红英道:“这人给咱
们杀了,活不转啦。”这句话原是自行宽慰之言,但她说话的神情却显得内心十分惊惧。韦
小宝心想:“这假宫女是我杀的,不是你杀的。你去杀老婊却又杀了个半吊子,杀得她死一
半,活一半,终究还是活了转来,当真差劲。”陶红英道:“他已死了,自然不要紧了,是
不是?”韦小宝道:“是啊,就算变了鬼,也不用怕他。”
陶红英道:“什么鬼不鬼的?我但心他是神龙教教主座下的弟子,那……那就……嗯,
太后叫他作师兄,不会的,决计不会。瞧他武功,也全然不像,是不是?你真的没见到他出
手时嘴唇在动,是吗?”自言自语,声音发颤,似乎企盼韦小宝能证实她猜测无误。韦小又
怎分辨得出为假宫女的武功家数,却大声道:“不用担心,你说得对,那假宫女的武功不
像。他出手时紧闭著嘴,一句话也没说。姑姑,神龙教主是什么家伙?”
陶红英忙道:“神龙教洪教主神通广大,武功深不可测,你怎么称他甚么家伙?孩子,
就算是在背后,言语中也不可得罪了他。洪大教主徒子徒孙甚众,消息灵通之极,你只要说
得一句半句不敬的话,传入了他的耳里,你……这一辈子主就算完了。”一面说,一面东张
西望,似乎唯恐身边便有神龙教教主的部属。韦小宝道:“神龙教教主这么厉害?难道他比
皇帝的权力还大?”陶红英道:“他权力自然没皇帝大。不过你得罪了皇帝,逃去躲藏起
来,皇帝不一定捉得到你;得罪了神龙教教主,却是海角天涯,再无容身之地。”韦小宝
道:“这样说来,神龙教比我们天地会还要人多势众?”陶红英摇头道:“不同的,不同
的。你们天地会反清复明,行事光明正大,江湖上好汉人人敬重,神龙教却大不相同。”韦
小宝道:“你是说,江湖上好汉,人人对神龙教甚是害怕?”陶红英想了一会,道:“江湖
上的事情,我懂时很少很少,只曾听师父说起过一些。我太师父如此武功,却死在神龙教弟
子的手下。”韦小宝破口骂道:“***,这么说来,神龙教是咱们的大仇人,那何必怕
他?”
陶红英摇摇头,缓缓的道:“我师父说,神龙教所传的武功千变万化,固然厉害之极,
更加难当的,是他们教里有许多咒语,临敌之时念将起来,能令对方心惊胆战,他们自己却
越战越勇。太师父在镶蓝旗主府中盗经,和几个神龙教弟子激战,明明已占上风,其中一人
口中念念不辞,太师父击出去的拳风掌力便越来越弱,小腹中掌,身受重伤。我师父当时在
旁,亲眼得见。她说她奋勇要上前相助,但听了咒语之后,全身酸软,只想跪下来投降,竟
然全无斗志。太师父逃走。她事后想起,又是羞惭,又是害怕,因此一再叮嘱我,天下最险
凶险的事,莫过于和神龙教教下的人动手。”韦小宝心想:“你师父是女流之辈,胆子小,
眼见对方了得,便吓得只想投降。”说道:“姑姑,那人念些甚么咒,你听见过么?”
陶红英道:“我……我没听见过。我担心那假宫女是神龙教的弟子,因此一直问你,有
没有听到他动手时说话,有没有见到他嘴唇在动。”韦小宝道:“啊,原来如此!”回想当
时在床底的所见所闻说道:“完全没有,你可有听见?”陶红英道:“这假宫女武功比我高
出很多,我全力应战,对周遭一切,全无所闻。只是我跟他斗了一会,心中忽然害怕起来,
只想逃走,事后想起,很是奇怪。”
韦小宝问道:“姑姑,你学武以来,跟几个人动过手,杀过多少人?”陶红英摇头道:
“从来没跟人动过手,一个人也没杀过。”韦小宝道:“这就是了,以后你多杀得几个,再
跟人动手就不会害怕了。”
陶红英道:“或许你说得是。不过我不想跟人动手,更加不肯杀人,只要能太太平平的
找到那八部《四十二章经》,破了满清鞑子的龙脉,那就心满意足了。唉,不过,镶蓝旗旗
主的那部《四十二章经》,十之八九落入了神龙教手中,再要从神龙教手中夺回,可难得很
了。”她脸上已加化装,见不到她脸色如何,但从眼神之中,仍可见到她内心的恐惧。韦小
宝道:“姑姑,你入了我们的天地会可好?”心想:“你怕得这么厉害!我天地会人多势
众,可不怕神龙教。”陶红英一怔,问道:“你为什么要我入天地会?”韦小宝道:“天地
会的宗旨是反清复明,跟你太师父,师父是一般心思。”
陶红英道:“那本来也很好,这件事将来再说罢。我现下要回皇宫,你去哪里?”
韦小宝奇道:“你又回皇宫去,不怕老婊子吗?”陶红英叹了口气,道:“我从小在宫
里长大,想来想去,只有在宫里过日子,才不害怕。外面世界上的事,我什么也不懂。我本
来怕心中这个大秘密随著我带进棺材,现下既已跟你说了,就算给太后杀了,也没什么。再
说,皇宫地方大,我找个地方躲了起来,太后找不到我的。”韦小宝道:“好,你回宫去,
日后我一定来看你。眼下师父有事差我去办。”
陶红英于天地会的事不便多问,说道:“将来你回宫之后,怎地和我相见?”韦小宝
道:“我回到皇宫,在火场上堆一堆乱石,在石堆上插一根木条,木条上画只雀儿,你便知
道我回来了。当天晚上,我们便在火场上会面。”陶红英点头道:“很好,就是这么办。好
孩子,江湖上风波险恶,你可得一切小心。”韦小宝点头道:“是,姑姑,你自己也得小
心,太后这老婊子心地狠毒,你千万别上她当。”两人驱车来到镇上,韦小宝另雇一车,两
人分别向东西而别。韦小宝见陶红英赶车向东,不住回头相望,心想:“她虽不是我真姑
姑,待我倒真好。”
正文 第十六回 粉麝余香衔语燕 佩环新鬼泣啼乌
韦小宝在马车中合眼睡了一觉。傍晚时分,忽听得马蹄声响,一乘马自后疾驰而来,奔到近处,听得一个男人大声喝道:“赶车的,车里坐的可是个小孩?”韦小宝认得是刘一舟
的声音,不等车夫回答,便从车中探头出来,笑道:“刘大哥,你是找我吗?”只见刘一舟
满头大汗,脸上都是尘土。他一见韦小宝,叫道:“好,我终于赶到你啦!”纵马绕到车
前,喝道:“滚下来!”
韦小宝见他神色不善,吃了一惊,问道:“刘大哥,我什么事得罪了你,惹你生气?”
刘一舟手中马鞭挥出,向大车前的骡子头上用力抽去。骡子吃痛大叫,人立起来,大来
后仰,车夫险些摔将下来。那车夫喝道:“青天白日的,见了鬼么?干么发横?”刘一舟喝
道:“老子就是要发横!”马鞭再挥,卷住了那车夫的鞭子,一拉之下,将他摔在地上,跟
著挥鞭抽击,抽一鞭,骂一声:“老子就是要发横!老子就是要发横!”那车夫挣扎著爬不
起来,不住口爷爷***乱叫乱骂。刘一舟的鞭子越打越重,一鞭子下去,鲜血就溅了开
来。
韦小宝惊得呆了,心想:“这车夫跟他无冤无仇,他这般狠打,自是冲著我来了。老子
不是他对手,待他打完车夫,多半也会这样打我,那可大事不妙。”从靴筒中拔出匕首,在
骡子屁股上。
骡子吃痛受惊,发足狂奔,拉著大车沿著大路急奔。刘一舟舍了车夫,拍马赶来,叫
道:“好小子,有种的就别走!”韦小宝从车中探头出来,叫道:“好小子,有种的就别
追!”刘一舟出力鞭马,急驰赶来。骡子奔得虽然甚快,毕竟拖了一辆车,奔得一阵,刘一
舟越追越近。韦小宝想将匕首向刘一舟掷去,但想多半掷不中,反而失了防身的利器。他胡
乱吆喝,急催骡子快奔。突然间耳边劲风过去,右脸上势辣辣的一痛,已给打了一鞭。他急
忙缩头入车,从车帐缝里见到刘一舟的马头已挨到车旁,只消再奔得几步,刘一舟便能跃上
车来,情急智生,探手入怀,摸出一锭银子,用力掷出,正中那马左眼。那马左眼鲜血迸
流,眼珠碎裂,登时瞎了,斜刺里向山坡上奔去。刘一舟急忙勒□,那马痛得厉害,几个虎
跳,将刘一舟颠下马背。他一个打滚,随即站起,那马已穿入林中,嘶叫连声,奔得远了。
韦小宝哈哈大笑,叫道:“刘大哥,你不会骑马,我劝你去捉只乌龟来骑骑罢!”刘一舟大
怒,提气急奔,向大车追来。韦小宝吓了一跳,急催骡子快奔,回头瞧刘一舟时,见他虽与
大车相距已有二三十丈,但迈开大步,不停的追来,要抛脱他倒也不易,当下匕首探出,在
骡子臀上又是轻轻一戳。岂知这次却不灵了,骡子跳了几下,忽然转过头来,向刘一舟奔
去。韦小大叫:“不对,不对!你这畜生吃里扒外,要老子的好看!”用力拉□但骡子发了
性,却哪里拉得住?韦小见情势不妙,忙从车中跃出,奔入道旁林中。刘一舟一个箭步窜
上,左手前探,已抓住他后领。韦小宝右手匕首向后刺出。刘一舟右手顺著他手臂向下一
勒,一招“行云流水”,已抓住了他手腕,随即拗转他手臂,匕首剑头对住他□喉,喝道:
“小贼,你还敢倔强?”左手啪啪两下,打了他两个耳光。韦小宝手腕奇痛,喉头凉飕飕
的,知道自己这柄匕首削铁如泥,割喉咙如切豆腐,忙嬉皮笑脸的道:“刘大哥,有话好
说,大家是自己人,为什么动粗?”
刘一舟一口唾味吐在他脸上,说道:“呸,谁认你是自己人?你……你……你这小贼,
竟敢在皇宫里花言巧语,骗我方师妹,又……又跟她睡在一床,这……这……我……我……
非杀了你不可……”额头青筋凸起,眼中如要喷出火来,左手握拳,对准了韦小宝面门。韦
小宝这才明白,他如此发火,原来是为了方怡,只不知他怎生得知?眼前局面千钧一发,他
火气稍大,手上多使半分劲,自己□喉眄便多个窟窿,笑道:“方姑娘是你心上人,我如何
敢对她无礼?方姑娘心中,就只有你一个。她从早到晚,只是想你。”刘一舟火气立降,问
道:“你怎么知道?”将匕首缩后数寸。韦小宝道:“只因她求我救你,我才送你出宫,她
一得知你脱险,可不知道有多喜欢。”刘一舟忽又发怒,咬牙说道:“你这小狗蛋,老子可
不领你的情!你救我也好,不救我也好,为什么骗得我方师妹答应嫁……嫁你做老婆?”匕
首前挺数寸。
韦小宝道:“咦!哪有这种事?你听谁说的?方姑娘这般羞花闭月的美儿,只有嫁我这
等又英俊,又了得的英雄,这才相配哪!”
刘一舟火气又降了三分,将匕首又缩后了数寸,说道:“你还想赖?方师妹答应嫁你做
老婆,是不是?”韦小宝哈哈大笑。刘一舟道:“有什么好笑?”韦小宝笑道:“刘大哥,
我问你,做太监的人能不能娶老婆?”刘一舟凭著一股怒气,急赶而来,一直没去想韦小宝
是个太监,而太监决不能娶妻,这一下经韦小宝一言提醒,登时心花怒放,忍不住也笑了出
来,却不放开他手腕,问道:“那你为什么骗我方师妹,要她嫁你做老婆?”
韦小宝道:“这句话你从哪里听来的?”刘一舟道:“我亲耳听到方师妹跟小郡主说
的,难道有假?”韦小宝道:“是她们二人自已说呢,还是跟你说?”刘一舟微一迟疑,
道:“是她们二人说的。”
原来徐天川同方怡沐剑屏二人前赴石家庄,行出不远,便和吴立身,敖彪,刘一舟三人
相遇。吴立身等三人在清宫中身受酷刑,虽未伤到筋骨,但全身给打得皮破肉绽,坐了大
车,也要到石家庄去养伤,道上相逢,自有一番欢喜。
但方怡对待刘一舟的神情却和往日大不相同,除了见面时叫一声“刘师哥”,此后便十
分冷淡,对他再也不瞅不睬。刘一舟几次三番要拉她到一旁,说几句知心话儿,方怡总是陪
著沐剑屏不肯离开。刘一舟又急又恼,逼得紧了。方怡道:“刘师哥,从今以后,咱二人只
是师兄妹的情份,除此之外,什么也不用提,也不用想。”刘一舟一惊,问道:“那……那
甚么?”方怡冷冷的道:“不为什么。”刘一舟拉住她手,急道:“师妹,你……”方怡用
力一甩,挣脱了他手,喝道:“请尊重些!”
刘一舟讨了个老大没趣,这一晚在客店之中,翻来覆去的难以安枕,心情激□,悄悄爬
起,来到方怡和沐剑屏所住的房的窗下,果然听得二人在低声说话:
沐剑屏道:“你这样对待刘师哥,岂不令他好生伤心?”方怡道:“那有什么法子?他
早些伤心,早些忘了我,就早些不伤心了。”沐剑屏道:“你真的决意嫁……嫁给韦小宝这
小孩子?他这么小,你能做他老婆?”方怡道:“你自己想嫁给我小猴儿,因此劝我对师哥
好,是不是?”沐剑屏急道:“不,不是的!那么你快去嫁给韦大哥好了。”_方怡叹了口
气,道:“我发过誓,赌过咒的,难道你忘记了?那天我说道:『皇天在上,后土在下,桂
公公如能救刘一舟平安脱险,小女子方怡便嫁了公公为妻,一生对丈夫贞忠不贰,若有二
心,教我万劫不得超生。』我又说过:『小郡主便是见证。』我不会忘记,你也不会忘
记。”
沐剑屏道:“这话当然说过的,不过我看那……看他只是闹著玩,并不当真。”方怡
道:“他当真也好,当假也好。可是咱们做女子的,既然亲口将终身许了给他,那便决无反
悔,自须从一而终,何况……何况……”沐剑屏道:“何况什么??”方怡道:“我仔细想
过了,就算说过的话可以抵赖,可是他……他曾跟我们二人同床而卧,同被而眠……”沐剑
屏咭的一声笑,说道:“韦大哥当真顽皮得紧,他还说《英烈传》上有这样一回 书的,叫甚
么你哪,还香了你的脸呢!”方怡叹了口气,不再说话。
刘一舟在窗外只听得五内如焚,天旋地转,立足不定。
只听得方怡又道:“其实,他年纪虽小,说话油腔滑调,待咱们二人倒也当真不错。这
次分手之后,不知什么时候能再相会。”沐剑屏又是咭的一声笑,低声道:“师姊,你在想
念他啦!”方怡道:“想他便想他,又怎么了?”沐剑屏道:“是啊,我也想著他。我几次
邀他,要他跟咱们同去石家庄,他总是说身有要事。师姊,你说这是真的,还是假的?”方
怡道:“在饭馆中打尖之时,我曾听得他跟车夫闲谈,问起到山西的路程。看来他是要去山
西。”沐剑屏道:“他年纪这样小,一个人去山西,路上要遇到歹人,可怎么办?”方怡叹
了口气,道:“我本想跟徐老爷子说,不用护送我们,还是护送他的好,可是徐老爷子一定
不会肯的。”沐剑屏道:“师姊。我……我想……”方怡道:“什么?”沐剑屏叹了口气,
道:“没什么。”方怡道:“可惜咱们二人身上都是有伤,否则的话,便陪他一起去山西。
现下跟吴师叔,刘师哥他们遇上,咱们便不能去找他了。”
刘一舟听到这里,头脑中一阵晕眩,砰的一声,额头撞在了窗格。
方怡和沐剑屏齐声惊问:“什么?”
刘一舟妒火中烧,便如发了狂一般,只想:“我去杀了这小子,我去杀了这小子!”抢
到前院,牵了一匹马,打开客店大门,上疾奔。他想韦小宝既去山西,便向西行。奔到天
明,问明了去山西的路程,沿大道追将下来,每见到有单行的大车,便问:“车里坐的可是
个小孩?”
韦小宝听刘一舟说,此中情由是听得小郡主跟方怡说话而知,料想必是偷听得来,所知
有限,笑道:“刘大哥,你可上了你师妹的大当啦。”刘一舟道:“上了什么当?”韦小宝
道:“方姑娘跟我说,她要好好的气你一气,因为她尽心竭力的救你,可是你半点也不将她
放在心上。”刘一舟急道:“哪……哪有此事?我怎不将她放在心上?”
韦小宝道:“你送过她一根银钗,是吗?银钗头上有朵梅花的。”刘一舟道:“是,是
啊!你怎么知道?”韦小宝道:“她在宫中混战之时,将银钗掉了,急得什么似的,说道这
是他心上人给的东西,说什么也不能掉了,就是拚了命不要,也要去找回来。”刘一舟一
呆,沉吟道:“她……她待我这么好?”韦小宝道:“当然啦,那难道还有假的?”刘一舟
问:“后来怎样?”
韦小宝道:“你这样扭住我,我痛得要命,怎能说话?”
刘一舟道:“好罢!”他听得方怡对待自己如此情深,怒火已消了大半,又想反正这孩
子逃不掉自己掌心,松开了手,问道:“后来怎样?”
韦小宝给他握得一条胳膊又痛又麻,慢慢将匕首插入靴筒,见手腕上红红的肿起了一圈
手指印,说道:“沐王府的人就爱抓人手腕,你这样,白寒枫也这样。沐家拳中这一招『龟
抓手』,倒也了得。”他将“龟抓手”的“龟”这说得甚是含糊,刘一舟没听明白,也不加
理会,又问:“方师妹失了我给她的那根银钗,后来怎样?”
韦小宝道:“我给你的乌龟爪子抓得气也喘不过来,须得歇一歇再能说话。总而言之,
你娶不娶得到方姑娘做老婆,这可有老大干系。”
这次刘一舟听明白了“乌龟爪子”四字。但他恼怒的,只是韦小宝骗得方怡答应嫁他,
至于口头上给他占些便宜,却也并不在乎,又听得他说:“你娶不娶得到方姑娘做老婆,这
可有老大干系”,自是十分关心,问道:“你快说,别拖拖拉拉的了。”韦小宝道:“总得
坐了下来,慢慢歇一会,才有力气说话。”刘一舟无法,只得跟著他来到树林边的一株大树
下,见他在树根上坐了,当即并肩坐在他身畔。
韦小宝叹了口气,道:“可惜,可惜。”刘一舟当即担心,忙问:“可惜甚么?”韦小
宝道:“可惜你师妹不在这里,否则她如能和你并肩而坐在这里,跟你谈情说爱,打情骂
俏,她心中才真的喜欢了。”刘一舟大乐,忍不住笑了出来,问道:“你怎么知道?”
韦小宝道:“我听她亲口说过的。那天她掉了银钗,冒著性命危险,冲过了清宫侍卫把
守的三道关口,虽然身受重伤,还是杀了三名清宫侍卫,将这根银钗找了回来。我说:『方
姑娘啊,你忒也笨了,一根银钗,值得几钱?我送一千两银子给,这种钗子,咱们一口气去
打造它三四千只。你每天头上插十只,天天不同,一年三百六十五日,天天插的还都是新钗
子。』方姑娘说:『你这小孩子家懂得什么。这是我那亲亲刘师哥送给我的,你送我一千只
一万只,就算是黄金钗儿,珍珠钗儿,又哪及得上我亲亲刘师哥给我的一只银钗,铜钗,铁
钗?』刘大哥,你说这方姑娘可不是挺胡涂么?”
刘一舟听了这番话,只笑得口也合不拢来,问道:“怎么……怎么她半夜里小郡主说
话,说的又是另一套?”
韦小宝道:“你半夜三更的,在她们房外偷听说话,是不是?”刘一舟脸上微一红,
道:“也不是偷听,我夜里起身小便,刚好听见。”韦小宝道:“刘大哥,这可是你的不是
了。你什么地方不好小便,怎地到方姑娘窗下去小便,那可不臭气冲天,熏坏了两位羞花闭
月的姑娘?”刘一舟道:“是,是!后来我方师妹怎么说?”
韦小宝道:“我肚子饿得很,没力气说话,你快去买些东西给我吃。我吃得饱饱的,你
方师妹那些教人听了肉麻之极的话,我才说得出口。”他只盼把刘一舟骗出市镇之上,就可
在人丛中溜走脱身。
刘一舟道:“什么教人听了肉麻之极?方师妹正经得很,从来不说肉麻的话。”韦小宝
道:“好罢,她正经得很,从来不说肉麻的话。她说:『我那亲亲刘师哥!』又说:『我那
个又体贴,又漂亮的刘师哥』,***,你听了不肉麻,我可越听越是难为情。哼,也不害
臊,说这种话。”刘一舟心花怒放,却道:“不会罢?方师妹怎会说这种话?”韦小宝道:
“好,好!算是我错了。刘大哥,我要去找东西吃,失陪了。”
刘一舟正听得心□难搔,如何肯让他走,忙在他肩头轻轻一按,道:“韦兄弟,你别忙
走!我这里带得有几件作干粮的薄饼,你先吃了,说完话后,到前面镇上,我再好好请你喝
酒吃面,还得跟你赔不是。”说著打开背上包裹,取了几张薄饼出来。
韦小宝接了一攻薄饼,撕了一片,在口中嚼了几下,说道:“这饼咸不咸,酸不酸的,
算什么玩意儿?你倒吃给我看看。”将那缺了一秀的薄饼给他。
刘一舟道:“这饼硬了,味道自然不大好,咱们对付著充充饥再说。”说道将饼撕下一
片来吃了。
韦小宝道:“这几张饼不知怎样?”将几张薄饼翻来翻去的挑选,翻了几翻,说道:
“***尿急,小便了再来吃。”走到一棵大树边,转过身子,拉开裤子撒尿。
刘一舟目不转睛的瞧著他,怕他突然发足逃走。
韦小宝小便后,回过来坐在刘一舟身畔,又将几张薄饼翻来翻去,终于挑了一张,撕开
来吃。刘一舟追赶了大半天,肚子早已饿了,拿了一张薄饼也吃,一面吃,一面说道:“难
道方师妹跟小郡主这么说,是故意怄我来著?”
韦小宝道:“我又不是你方师妹肚子时原蛔虫,怎么知道她的心思?你是她的亲亲好师
哥,怎么你不知道,反而问我?”刘一舟道:“好啦!刚才是我鲁莽,得罪了你,你可别卖
关子啦!”韦小宝既这么说,我跟你说真心话罢。你方师妹十分美貌,我倘若不是太监,原
想娶她做老婆的。不算就算不娶她,只怕也轮不到你。”刘一舟急问:“为什么?为什
么?”韦小宝道:“不用性急,再吃一张薄饼,我慢跟你说。”
刘一舟道:“***,你说话总是吞吞吐吐,吊人胃口……”说到这里,忽然身子晃了
一晃。韦小宝道:“怎么?不舒服么?这饼子只怕不大干净。”刘一舟道:“什么?”站起
身来,摇摇摆摆的转了个圈子,突然摔倒在地。
韦小宝哈哈大笑,在他屁股上踢了一脚,说道:“咦!你的薄饼里,怎么会有蒙汗药?
这可真是奇怪之极了。”刘一舟唔了一声,已是人事不知。
韦小宝又踢了两脚,见他全然不动,于是解下他腰带裤带,将他双足牢牢绑住,又把他
双手反绑了。见大对旁有块石头,用翻开,露出一洞,下面是一堆乱石,将乱石一块块搬
出,挖了个四尺来深的山洞,笑道:“老子今日活埋了你。”将他拖到洞中,竖直站著,将
石块泥土扒入洞中,用劲踏实,泥土直埋到他上臂,只露出了头和肩膀。
韦小宝甚是得意,走到溪水旁,解下长袍浸湿了,回到刘一舟身前,扭绞长袍,将溪水
淋在他头上。
刘一舟给冷水一激,慢慢醒转,一时不明所以,欲待挣扎,却是丝毫动弹不得。只见韦
小宝抱膝坐在一旁,笑吟吟的瞧著自已,过了一阵,才明白著了他道儿,又挣了几下,直是
纹风不动,说道:“好兄弟,别开玩笑啦!”
韦小宝骂道:“直娘贼,老子有多少大事在身,跟你这臭贼开玩笑!”重重一脚踢去,
踢得他右颊登时鲜血淋漓,又骂道:“方姑娘是我老婆,凭你也配想她?你这臭贼扭得老子
好痛,又打我耳光,又用鞭子抽我,老子先割下你耳朵,再割你鼻子,一刀刀的炮制你。”
说罢拔出匕首,俯下身子,用刃锋在他脸上撇了两撇。
刘一舟吓得魂飞天外,叫道:“好兄……韦……韦兄弟,韦香主,请你瞧著沐王府的情
份,高……高抬贵手。”韦小宝道:“我从皇宫里将你救出来,你却恩将仇报,居然想杀
我,哼哼,凭你这点道行,也想来太岁头上动土?你叫我瞧著沐王府的情份,刚才你拿住我
时,怎地又不瞧著天地会的情份了?”刘一舟道:“确实是我不是,是在下错了!请……
请……请你原谅。”
韦小宝道:“我要在你头上割你妈的三百六十刀,方消我心头之恨!”提起他辫子,一
刀割去。那匕首锋利无比,嗤的一声便将辫子切断,再在他头顶来回推动,片刻之间,头发
纷落,已剃成个秃头。韦小宝骂道:“死贼秃,老子一见和尚便生气,非杀不可!”
刘一舟陪笑道:“韦香主,在下不是和尚。”韦小宝骂道:“你***不是和尚,干么
剃光了头,前来蒙骗老爷?”刘一舟心道:“明明是你剃光了我头发,怎能怪我?”但性命
在他掌握之中,不敢跟他争论,只得陪笑道:“千错万错,都是小人不是,韦香主大人大
量,别放在心上。”
韦小宝道:“好,那么我问你,方怡姑娘是谁的老婆?”
刘一舟道:“这个……这个……"
韦小宝大声道:"什么这个那个?快说!"提起匕首,在他脸上挥来挥去.刘一舟心想
好汉不吃眼前亏,这小鬼是个太监,让他占些口头便宜便了,否则他真的一剑挥来,自己少
了个鼻子或是耳朵,那可糟糕之极,忙道:“她……她自然是韦香主……是韦香主你的夫
人。”韦小宝哈哈大笑,说道:“她,她是谁?你说得明白些。老子可听不得和尚们含含糊
糊的说话。”刘一舟道:“方怡方师妹,是你韦香主的夫人。”
韦小宝道:“咱们可得把话说明白了。你是不是我的朋友?”
刘一舟听他口气松动,心中大喜,忙道:“小人本来不敢高攀。韦香主倘若肯将在下当
作朋友,在下……在下自然是求之不得。”韦小宝道:“我把你当作朋友。江湖上朋友讲义
气,是不是?”刘一舟忙道:“是,是。好朋友该当讲义气。”韦小宝道:“朋友妻,不可
戏。以后你如再向我老婆贼头贼脑,不三不四,那算什么?你发下一个誓来!”刘一舟暗暗
叫苦,心想又上了他的当。韦小宝道:“你不说也不打紧,我早知你鬼鬼祟祟,不怀好意,
一心想去调戏勾搭我的老婆。”刘一舟见他又舞动匕首,眼前白光闪闪,忙道:“没有,没
有。对韦香主的夫人,在下决计不敢心存歹意。”韦小宝道:“以后你如向方姑娘多瞧一
眼,多说一句话,那便怎样?”刘一膛道:“那……那便天诛地灭。”韦小宝道:“那你便
是乌龟王八蛋!”刘一舟苦著脸道:“对,对!”韦小宝道:“甚么对?对你甚么个屁?”
将匕首尖直指上他右眼皮。刘一舟道:“以后我如再向方师妹多瞧一眼,多说一句话,
我……我便是乌龟王八蛋!”
韦小宝哈哈一笑,道:“既是这样,便饶了你。先在你头上淋一泡尿,这才放你。”说
道将匕首插入靴筒,双手去解裤带。
突然之间,树林中一个女子声音喝道:“你……你怎可欺人太甚?”
韦小宝听得是方怡的声音,又惊又喜,转过头去,只见林中走出三个人来,当先一人正
是方怡,其后是沐剑屏和徐天川。隔了一会,又走出两人,却是吴立身和敖彪。
他五人躲在林中已久,早将韦刘二人的对答听得清清楚,眼见韦小宝要在刘一舟头顶撒
尿,结下永不可解的深怨,方怡忍不住出声喝止。
韦小宝笑道:“原来你们早在这里了,瞧在吴老爷面眄,这泡尿免了罢。
徐天川急忙过去,双手扒开刘一舟身畔的石块泥土,将他抱起,解开绑在他手脚上的腰
带。刘一舟羞愧难当,低下头,不敢和众人目光相接。
吴立身铁青了脸,说道:“刘贤侄,咱们的性命是韦香主救的,怎地你恩将仇报,以大
欺小,对他又打又骂,又扭他手臂?你师父知道了,会怎么说?”一面说,一面摇头,语气
甚是不悦,又道:“咱们江湖上混,最讲究的便是『义气』两字,怎么可以争风吃醋,对好
朋友动武?忘恩负义,那是连猪狗也不如!”说著呸的一声,在地下吐了口唾沫。他越说越
气,又道:“昨晚你半夜里这么火爆霹雳的冲了出来,大伙儿就知道不对,一路上寻来,你
将韦香主打得脸颊红肿,又扭住他手臂,用剑尖指著他□喉,倘若一个失手,竟然伤了他性
命,那怎么办?”
刘一舟气愤愤的道:“一命抵一命,我还赔他一条性命使是。”
吴立身怒道:“嘿,你倒说得轻松自在,你是什么英雄好汉了?凭你一条命,抵得过人
家天地会十大香主之一的韦香主?再说,你这条命是哪来的?还不是韦香主救的?你不感恩
图报,人家已经要瞧你不起,居然胆敢向韦香主动手?”
刘一舟给韦小宝逼得发誓赌咒,当时命悬人手,不得不然,此刻身得自由,想到这些言
语都已给方怡听了去,实是羞愤难当,吴立身虽是师叔,但听他唠唠叨叨的教训个不休,不
由得老羞成怒,把心一横,恶狠狠的道:“吴师叔,事情是做下来了,人家姓韦的可没伤到
一根寒毛。你老人家瞧著要怎么办,就怎么办罢!”
吴立身跳了起来,指著他脸,叫道:“刘一舟,你对师付也这般没上没下。你要跟我动
手,是不是?”刘一舟道:“我又不是你的对手。”吴立身更加恼怒,厉声道:“倘若你武
功胜得过我,那就要动手了,是不是?你在清宫贪生怕死,一听到杀头,忙不迭的大声求
饶,赶著自报姓名。我顾著柳师哥的脸面,这件事才绝口不提。哼,哼!你不是我弟子,算
你运气。”那显然是说,你如是我弟子,早就一刀杀了。
刘一舟听他揭破自己在清宫中胆怯求饶的丑态,低下了头,脸色苍白,默不作声。
韦小宝见自己占足了上风,笑道:“好啦,好啦,吴老爷子,刘大哥跟我闹著玩的,当
不得真。我向你讨个情,别跟柳老爷子说。”
吴立身道:“韦香主这么吩咐,自当照办。”转头向刘一舟道:“你瞧,人家韦香主毕
竟是做大事的,度量何等宽大?”
韦小宝向方怡和沐剑屏笑道:“你们怎么也到这里来啦?”方怡道:“你过来,我有句
话跟你说。”韦小形容词笑嘻嘻的走近。刘一舟见方怡当著众人之前对韦小宝如此亲热,手
按刀柄,忍不住要拔刀上前拚命。忽听得啦的一声响,韦小宝已吃了记热辣辣的耳光。
韦小宝吃了一惊,跳开数步,手按面颊,怒道:“你……你干么打人?”
方怡柳眉竖起,涨红了脸,怒道:“你拿我当什么人?你跟刘师哥说什么了?背著人
家,拿我这么糟蹋轻贱?”韦小宝道:“我可没说什么不……不好的话。”方怡道:“还说
没有呢,我一句句都听见了。你……你……你们两个都不是好人。”又气又急,流下泪来。
徐天川心想这是小儿女们胡闹,算不得什么大事,可别又伤了天地会和沐王府的和气,
当下哈哈大笑,说道:“韦香主和刘师兄都吃了点小亏,就算是扯了个直。徐老头可饿得狠
了,咱们快找饭店,吃喝个痛快。”
突然间一阵东北风吹过,半空中飘下一阵黄豆般的雨点来。徐天川抬头看天,道:“十
月天时,平白无端的下这阵头雨,可真作怪。”眼见一团团乌云角涌将过来,又道:“这雨
只怕不小,咱们得找个地方躲雨。”
七人沿著大道,向西行去。方怡,沐剑屏伤势未愈,行走不快。那雨越下越大,偏生一
路上连一间家舍,一座凉亭也无,过不多时,七人都已全身湿透。韦小宝笑道:“大伙儿慢
慢走罢,走得快是落汤鸡,走得慢也是落鸭,反正都差不多。”
七人又行了一会,听得水声,来到一条河边,见溯河而上半里处有座小屋。七人大喜,
加愉了脚步,行到近处,见那小屋是座东歪西倒的破庙,但总是个避雨处,虽然破败,却也
聊胜于无。庙门早已烂了,到得庙中,触鼻尽是霉气。
方怡行了这一会,胸口伤处早已十分疼痛,不由得眉头紧蹙,咬住了牙关。徐天川抓了
些破桌破椅,生起火来,让各人烤干衣衫。但见天上黑云走聚越浓,雨下得越发大了。徐天
川从包裹中取出干粮面饼,分给众人。
刘一舟将辫根塞在帽子之中,勉强拖著一条辫子。韦小宝笑吟吟的对他左瞧右瞧。
沐剑屏笑道:“刚才你在刘师哥的薄饼之中,做了什么手脚?”韦小宝瞪眼道:“没有
啊,我会做什么手脚?”沐剑屏道:“哼,还不认呢?怎地刘师哥又会中蒙汗药晕倒?”韦
小宝道:“他中了蒙汗药么?什么时候?我怎么不知道?我瞧不会罢,他这不是好端端的坐
著烤火?”沐剑屏呸了一声,佯嗔道:“就会假痴假呆,不跟你说了。”
方怡在一旁坐著,也是满心疑惑。先前刘一舟抓住韦小宝等情状,他们只远远望见,看
不真切,后来刘韦二人并排坐在树下说话,他们已蹑手蹑脚的走近,躲在树林里,眼见一张
张薄饼都是刘一舟从包裹里取出,他又一直目不转睛地盯著韦小宝,防他逃走,怎么一转眼
间,就会昏迷晕倒?
韦小宝笑道:“说不定是刘师兄有羊吊病,突然发作,人事不知。”
刘一舟大怒,霍地站起,指著他喝道:“你……你这小……”
方怡瞪了韦小宝一眼,道:“你过来。”韦小宝道:“你又要打人,我才不过来呢。”
方怡道:“你不可再说损刘师哥的话,小孩子家,也不修些口德。”韦小宝伸了伸靠舌头,
便不说话了。刘一舟见方怡两次帮著自己,心下甚是受用,寻思:“这小鬼又阴又坏,方师
妹毕竟还是对我好。”
天然渐渐黑了下来。七人围著一团火坐地,破庙中到处漏水,极少干地。突然韦小宝头
顶漏水,水点一滴滴落向他肩头。他向左让了让,但左边也在漏水。方怡道:“你过来,这
边不漏水。”顿了顿,又道:“不用怕,我不打你。”韦小宝一笑,坐到她身侧。
方怡凑嘴到沐剑屏耳边,低声说了几句话,沐剑屏咭的一笑,点点头,凑嘴到韦小宝耳
边,低声道:“方师姊说,她跟你是自己人,这才打你管你,叫你别得罪了刘师哥,问你懂
不懂她的意思?”韦小宝在她耳边低声道:“甚么自己人?我可不懂。”沐剑屏将话传了过
去。方怡白了他一眼,向沐剑屏道:“我发过的誓,赌过的咒,永远作数,叫他放心。”沐
剑屏又将话传过。
韦小宝在沐剑屏耳边道:“方姑娘跟我是自己人,那么你呢?”沐剑屏红晕上脸,呸的
一声,伸手打他。韦小宝笑首侧身避过,向方怡连连点头。方怡似笑非笑,似嗔非嗔,火光
照映之下,说不尽的娇美。韦小宝闻到二女身上淡淡的香气,心下大乐。
刘一舟所坐处和他三人相距颇远,伸长了脖子,隐隐约约的似乎听到甚么“刘师哥”,
甚么“自己人”,此外再也听不到了。瞧他三人嘻嘻哈哈,神态亲密,显是将自己当做了外
人,忍不住又是妒恨交作。
方怡又在沐剑屏耳边低声道:“你问他,到底使了什么法儿,才将刘师哥迷倒。”韦小
宝见方怡一脸好奇之色,终于悄悄对沐剑屏说了:“我小便之时,背转了身子,左手中抓了
一把蒙汗药,回头去翻薄饼,饼上自然涂了药粉。我吃的那张饼,只用右手拿,右手全然不
碰。这可懂了吗?”沐剑屏道:“原来如此。”传话之后,方怡又问:“你哪里来的蒙汗
药?”韦小宝道:“宫里侍卫给的,救你刘师哥,用的就是这些药粉。“这时大雨倾盆,在
屋里上打哗啦啦急响,韦小宝的嘴唇直碰到沐剑屏耳朵,所说的话才能听到。
刘一舟心下焦躁,霍地站起身来,背脊重重在柱子上一靠,突然喀喇喇几声响,头顶掉
下几片瓦来。这座破庙早已朽烂,给大雨一浸,北风一吹,已然支撑不住,跟著一根根椽子
和瓦片砖泥纷纷跌落。徐天川叫道:“不好,这庙要倒,大家快出去。”
七人奔出庙去,没走得几步,便听得轰隆隆一声巨响,庙顶塌了一大片,跟著又有半堵
墙倒了下来。
便在此时,只听得马蹄声响,十余乘马自东南方疾驰而来,片刻间奔到近处,黑暗中影
影绰绰,马上都骑得有人。
一个苍老的声音说道:“啊哟,这里本来有座小庙,可以躲雨,偏偏又倒了。”另一人
大声问道:“喂,老乡,你们在这里干甚么?”徐天川道:“我们在庙时躲雨,这庙临时塌
了下来,险些儿都给压死了。”马上一人骂道:“好妈的,落这样大雨,老天爷可不是疯
了。”另一人道:“赵老三,除了这小庙,附近一间屋都没有?有没有山洞什么的?”
那苍老声音道:“有……有是有的,不过也同没有差不多。”一名汉子骂道:“你奶奶
的,到底有是没有?”那老头道:“这里向西北,山坳中有一座鬼屋,是有恶鬼的,谁也不
敢去,那不是跟没有差不多?”
马上众人大声笑骂起来:“老子才不怕鬼屋哩。不恶鬼最好,揪了出来当点心。”又有
人喝道:“快领路!又不是洗澡,在这大雨里泡著,你道滋味好得很么?”赵老三道:“各
位爷们,老儿没嫌命长,可不敢去了。我劝各位也别去罢。这里向北,再行三十里,便有市
镇。”马上众人都道:“这般大雨,哪里再挨得三十来里?快别罗嗦,咱们这许多人,还怕
什么鬼?”赵老三道:“好罢,大伙儿向西北,拐个弯儿,沿山路进坳,就只一条路,不会
错的……”众人不等他说完,已纵马向西北方驰去。赵老三骑的是头驴子。微一迟疑,拉过
驴头,回头向东南方来路而去。
徐天川道:“吴二哥,韦香主,咱们怎么办?”吴立身道:“我看……”随即想起,该
当由韦小宝出主意才是,跟著道:“请韦香主吩咐,该当如何?”韦小宝怕鬼,只是说不出
口,道:“吴大叔说罢,我可没什么主意。”吴立身道:“恶鬼什么,都是乡下人胡说八
道。就算真的有鬼,咱们也跟他拚上一拚。”韦小宝道:“有些鬼是瞧不见的,等瞧见,已
经来不及了。”言下之意,显然是怕鬼。
刘一舟大声道:“怕什么妖魔鬼怪?在雨中再淋得半个时辰,人人都非生病不可。”
韦小宝见沐剑屏不住发颤,确是难以支持,又不愿在方怡面前示弱,输给刘一舟,便
道:“好,大伙儿这就去罢!倘若见到恶鬼,可须小心!”
七人依著赵老三所说,向西北走进了山坳,黑暗中却寻不到道路,但见树林中白茫茫
地,有一条小瀑布冲下来。韦小宝道:“寻不到路,叫做『鬼打墙』,这是恶鬼在迷人。”
徐天川道:“这片瀑布便是路。”沿著瀑布走上坡去。余人跟随而上,爬上山坡。”
听得左首树木中有马嘶之声,知道那十几个乘马汉子便在那边。徐天川心想:“这批人
不知是什么来头。”但想自己和吴立身联手,寻常武师便有几十人也不放在心上,当下踏水
寻路,高一脚低一脚的向林中走去。
一到林中,更加黑了,只听得前面敲门,果然有屋。韦小宝又惊又喜,忽觉有人伸手过
来,拉住了他手,那手掌软绵绵地,跟著耳边有人柔声道:“别怕!”正是方怡。
但听敲门之声不绝,经终没有开门,七人走到近处,只见黑沉沉的一大片屋子。
一众乘马人大声叫嚷:“开门,开门!避雨来的!”叫了好一会,屋内半点动静也无。
一人道:“没人住的!”另一人道:“赵老三说是鬼屋,谁敢来住?跳进墙去罢!”白光闪
动,两人拔出兵刃,跳进墙去,开了大门,众人一涌而进。
徐天川心想:“这些人果是武林中的,看来武功不也甚高。”七人跟著进去。
大门里面是个好大的天井,再进去是座大厅。有人从身边取出油包,解开来取出火刀火
石,打著了火,见厅中桌上有蜡烛,便去点燃了。众人眼前突现光亮,都是一阵喜慰,见厅
上陈设著紫檀木的桌椅花几,竟是户人家的气派。
徐天川心下嘀咕:“桌椅上全无灰法,地下打扫得这等清洁,屋里怎会没人?”
只听一名汉子说道:“这厅上干干净净,屋里有人住的。”另一人大声嚷道:“喂,
喂,屋里有人吗?屋里有人么?”大厅又高又大,他大声叫嚷,隐隐竟有回声。
回声一止,四下除了大雨之声,竟无其他声息。众人面面相觑,都觉颇为古怪。
一名白发者问徐天川道:“你们几位都是江湖上朋友么?”徐天川道:“在下姓许,这
几个有的是家人,有的是亲戚,是去山西探亲,不想遇上了这场大雨。达官爷贵姓?”那老
者点了点头,见他们七人中有老头,有小孩,又有女子,也不起疑心,却不答他问,说道:
“这屋子可有点儿古怪。”
又有一名汉子叫道:“屋里有人没有?都死光了吗?”停了片刻,仍是无人回答。
那老者坐在椅上,指著六个人道:“你们六个到后面瞧瞧去!”六名汉子拔兵刃在手,
向后进走去。六人微微弓腰,走得甚慢,神情颇为戒惧。耳听得踢门声,喝问声不断传来,
并无异状,声音越去越远,屋子极大,一进走不到尽头。那老者指著另外四人道:“找些木
柴来点几个火把,跟著去瞧瞧。”那四人奉命而去。
韦小宝等七人坐在大厅长窗的门槛上,谁也不开口说话。徐天川见那群人中有十人走向
后进,厅上尚有八人,穿的都是布袍,瞧横样似是什么帮会的帮众,又似是镖局的镖客,却
没押镖,一时摸不清他们路子。
韦小宝忍不住道:“姊姊,你说这屋里有没有鬼?”方怡还没回答,刘一舟抢著说话:
“当然有鬼!什么地方没死过人?死过人就有鬼。”韦小宝打了个寒噤,身子一缩。
刘一舟道:“天下恶鬼都欺善怕恶,专管迷小孩子。大人阳气盛,吊死鬼啦,大头鬼
啦,就不敢抬惹大人。”
方怡从衣襟底下伸手过去,握住了韦小宝左手,说道:“人怕鬼,鬼更怕人呢。一有火
光,鬼就逃走了。”
只听脚步声响,先到后面察看的六名汉子回到厅上,脸上神气透著十分古怪,七嘴八舌
的说道:“一个人也没有,可是到处打扫得干干净净的。”床上□著被褥,床底下有鞋子,
都是娘儿们的。”“衣柜里放的都是女人衣衫,男人衣服却一件也没有!”
刘一舟大声叫道:“女鬼!一屋子都是女鬼!”
众人一齐转头瞧著他,一时之间,谁都没用声。
突然听得后面四人怪声大叫,那老者一跃而起,正要抢到后面去接应,那四人已奔入
厅,手中火把都熄灭,叫道:“死人,死人真多!”脸上尽是惊惶之色。
那老者沉著脸道:“大惊小怪,我还道是遇上了敌人呢。死人有什么可怕?”一名汉子
道:“不是可怕,是……是希奇古怪。”那老者道:“什么希奇古怪?”另一名汉子道:
“东边的一间屋子里都……都是死人灵堂,也不知共有多少。”那老者沉吟道:“有没有死
人和棺材?”两名汉子对望了一眼,齐道:“没……没瞧清楚,好像没有。”
那老者道:“多点几根火把,大伙儿瞧瞧去。说不定是座祠堂,那孔平常得很。”他虽
说得轻描淡写,但语气中也显得大为犹豫,似乎明知祠堂并非如此。
他手下众汉子便在大厅拆桌拆椅,点成火把,向后院涌去。
徐天川道:“我去瞧瞧,各位在这里待著。”跟著众人之后走了进去。
敖彪问道:“师父,这些人是什么路道?”吴立身摇头道:“瞧不出,听口音似乎是鲁
东,关东一带的人,不像是六扇门的鹰爪。莫非是私枭?可又没见带货。”
刘一舟道:“那一伙人也没什么大不了,倒是这屋中的大批女鬼,可厉害著呢!”说道
向韦小宝伸了伸舌头。韦小宝打了个寒噤,紧紧握住了方怡的手,自己掌心中尽是冷汗。沐
剑屏颤声道:“刘……刘师哥,你别老是吓人,好不好?”刘一舟道:“小郡主,你不用担
心,你是金枝玉叶,什么恶鬼见了你都远远避开,不敢侵犯。恶鬼最憎的就是不男不女的太
监。”方怡柳眉一轩,脸有怒色,待要说话,却又忍住了。
过了好一会,才听得脚步声响,众人回到大厅。韦小宝吁了口长气,心下略宽。徐天川
低声道:“七八间屋里,共有三十来座灵堂,每座灵堂都供了五六个.七八个牌位,看来每
一座灵堂上供的是一家死人。”刘一舟道:“嘿嘿,这屋子里岂不是有几百个恶鬼?”徐天
川摇了摇头,他见多识广,可从未听见过这等怪事,过了一会,缓缓的道:“最奇怪的是,
灵堂前都点了蜡烛。”韦小宝,方怡,沐剑屏三人同时惊叫出来。
一名汉子道:“我们先前进去时,蜡烛明明没点著。”那老者道:“你们没记错?”四
名汉子你瞧瞧我,我瞧瞧你,都摇了摇头。那老者道:“不是有鬼,咱们遇上了高人。顷刻
之间,将三十几座灵堂中的蜡烛都点燃了,这身手可也真敏捷得很。许老爷子你说是不是
呢?”最后这句话是向著徐天川而说。徐天川假作痴呆,说道:“咱们恐怕冲撞了屋主,
不……不妨到灵堂前磕……磕几个头。”
雨声之中,东边屋中忽然传来了几下女子啼哭,声音甚是凄切,虽然大雨渐沥,这几下
哭声却听得清清楚楚。
韦小宝只吓得张口舌,脸色大变。
众人面面相觑,都是毛骨悚然。过了片刻,西边屋中又传出女子悲泣之声。刘一舟,敖
彪以及两名汉子齐声叫道:“鬼哭!”
那老者哼的一声,突然大声道:“咱们路经贵处,到此避雨,擅闯宝宅,特此谢过,贤
主人可肯赐见么?”这番话中气充沛,远远送了出去。过了良久后面没丝毫动静。
那老者摇了摇头,大声道:“这里主人既然不愿接见俗客,咱们可不能擅自骚扰。便在
厅上避一避雨,一等天明雨停,大伙儿尽坑诏身。”说道连打手势,命众人不可说话,侧耳
倾听,过了良久,不再听到啼哭之声。
一名汉子低声道:“章三爷,管他是人是鬼,一等天明,一把火,把这鬼屋烧成好妈的
一片白地。”那老者摇手道:“咱们要紧事情还没办,不可另生枝节。坐下来歇歇罢!”众
人衣衫尽湿,便在厅上生起火来。有人取出个酒葫芦,拔开塞,递给那老者喝酒。
那老者喝了几口酒,斜眼向徐天川瞧了半晌,说道:“许老爷子,你们几个是一家人,
怎地口音不同?你是京城里的,这几位却是云南人?”
徐天川笑道:“老爷子好耳音,果然是老江湖。我大妹子嫁在云南。这位是我妹夫。”
说道向吴立身一指,又道:“我妹夫,外甥他们都是云南人。我二妹子可又嫁在山西。天南
地北的,十几年也难得见一次面。我们这次是上山西探我二妹去。”他说吴立身是他的妹
夫,那是客气话,当时北方风俗,叫人大舅子,小舅子便是骂人。
那老者点点头,喝了口酒,眯著眼睛道:“几位从北京来?”徐天川道:“正是。”那
老者道:“在道上可见到一个十四五岁的小太监?”
此言一出,徐天川等心中都是一凛,幸好那老者只注视著他,而徐天川脸上神色不露,
敖彪,沐剑屏脸上变色,旁人却未曾留意。徐天川道:“你说太监?北京城里,老的小的,
太监可多得很啊,一出门总撞到几个。”那老者道:“我问你在道上可曾看到,不是说北京
城里。”徐天川笑道:“老爷子,你这话可不在行啦。大清的规矩,太监一出应京城,就犯
死罪。太监们可不像明朝那样威风十足了。现下哪个太监敢出京城一步?”
那老者“哦”了一声,道:“说不定他改装了。”
徐天川连连摇头,说道:“没这个胆子,没这个胆子!”顿了一顿,问道:“老爷子,
你找的是怎么个小太监?等我从山西探了亲,回到京城,帮你打听打听。”
那老者道:“哼哼,多谢你啦,就不知有没有那么长的命。”说著闭目不语。
徐天川心想:“他打听一个十四五岁的小太监,那不是冲著韦香主吗?这批人既不是天
地会,又不是沐王府的,十之八九,没安著善意,可得查问个明白。他不惹过去,我们倒要
惹他一惹。”说道:“老爷子,北京城里的小太监,只有一位大大的出名。他大名儿传遍了
天下,想来你也听到过,那便是杀了奸臣鳌拜,立了大功的那一位。”那老者睁开眼睛,
道:“嗯,你说的是小桂子公公?”徐天川道:“不是他还有谁呢?这人有胆有勇,武艺高
强,实在了不起!”那老者道:“这人相貌怎样?你见过他没有?”
徐天川道:“哈,这桂公公天天地北京城里留达,北京人没见过他的,只怕没几个。这
桂公公又黑又胖,是个小胖子,少说也有十八九啦,说什么也不信他只十五岁。”
方怡握著韦小宝的手掌紧了一紧,沐剑屏的手肘在他背心轻轻一撞,都是暗暗好笑。韦
小宝本来一直在怕鬼,听那老者问起了自己,心下盘算,将怕鬼的念头便都忘了。
那老者道:“是么?我听人说的,却是不同。听说这桂公公只是个十三四岁的小孩童,
就是狡猾机伶,只怕跟你那个外甥倒有中分相像,哈哈!”说著向韦小宝瞧去。
刘一舟忽道:“听说那小桂子卑鄙无耻,最会使蒙汗药。他杀死鳌拜,便是先用药迷倒
的,否则这小贼又胆小又怕鬼,怎杀得了鳌拜?”向韦小宝笑吟吟的道:“表弟,你说是不
是呢?”
吴立身大怒,反手一掌,向他脸上打去。刘一舟低头避开,右足一弹,已站了起来。吴
立身这反手一掌,乃是一招“碧鸡展翅”,刘一舟闪避弹身,使的是招“金马嘶风”,都是
“沐家拳”招式。一个打得急,一个避得快,不知不觉间都使出了本门拳法。
那姓章老者霍地站起,笑道:“好啊,众位乔装改扮得好!”他这一站,手下十几人跟
著都跳起身来。那老者喝道:“都拿下了!一个都不能放走。”
吴立身从怀中抽出短刀,在头向左一摇,砍翻了一名汉子,向右一摇,又一名汉子□喉
中刀倒地。
那老者双手在腰间摸出一对判官笔,双笔互擦,发出滋滋之声,双笔左点吴立身□喉,
右取徐天川的胸口,以一攻二,身手快捷。徐天川向右一冲,左手向一名大汉眼中抓去。那
大汉后仰急避,手中单刀已被夺去,腰间一痛,自己的刀已斩入了自己肚子。那边敖彪也已
跟人动上手。刘一舟微一迟疑,解下软鞭,上前□杀。对方虽然为多,但只那老者和吴立身
斗了个旗鼓相当,徐下众人都武功平平。
韦小宝看出便宜,心想:“只要不碰那老甲鱼,其余那些我也可对付对付。”握匕首在
手,便欲冲上。方怡一把拉住,说道:“咱们们蠃定了,不用你帮手。”韦小宝心道:“我
知道蠃定了,我才上前哪,倘若输定,还不快逃?”
忽听得滋滋连声,那老者已跳在一旁,两枝判官笔互相磨擦,他手下众人齐往他身后挤
去,迅速之极的排成一个方阵。这些人只几个箭步,便各自站定了方位,十余人既不推拥,
亦无碰撞,足见平日习练有素,在这件事上著实花过了不少功夫。
徐天川和吴立身都吃了一惊,退开几步。敖彪奋勇上前,突然间方阵中四刀齐出,二斩
其肩,二砍其足,配合得甚是巧妙,中间二枪则架开了他砍去一刀。敖彪“啊”的一声叫,
肩头中刀。
吴立身急叫:“彪儿后退!”敖彪向后跃开。战局在一瞬之间,胜负之势突然逆转。
徐天川站在韦小宝和二女前相护,察看对方这阵法如何运用。只见那老者右手举起判官
笔,高声叫道:“洪教主万年不老,永享仙福,寿与天齐!”那十余汉子一齐举起兵刃,大
呼:“洪教主寿与天齐,寿与天齐!”声震屋瓦,状若颠狂。
徐天川心下骇然,不知他们在捣什么鬼。韦小宝听了“洪教主”三字,蓦地里记起陶红
英惧怕已极的神色与言语,脱口而出:“神龙教!他们是神龙教的!”
那老者脸上变色,说道:“你也知道神龙教的名头!”高举右手,又呼:“洪教主神通
广大,我教战无不胜,攻无不克,无坚不摧,无敌不破。敌人望风披靡,逃之夭夭。”
徐天川等听得他们每念一句,心中就是一凛,但觉这些人的行为希奇古怪,从所未有,
临敌之际,居然大声念起书来。
韦小宝叫道:“这些人会念咒,别上了他们当!大伙上前杀啊。”
却听那老者和众人越念越快,已不再是那老者念的一句,众人跟一句,而是十余人齐声
念诵:“洪教主神通护佑,众弟子勇气百倍,以一当百,以百当万,洪教主神目如电,烛照
四方。我弟子杀敌护教,洪教主亲加提拔,升任圣职。我教弟子护教而死,同升天堂!”突
然间纵声大呼,疾冲而出。
吴立身,徐天川等挺兵刃相迎,可是这些人在这顷刻间,竟然武功大进,钢刀砍杀,短
枪刺到,都比先前劲力加了数倍,如痴如狂,兵刃乱砍乱杀。不数合间,敖彪和刘一舟已被
砍倒,跟立夏韦小宝,方怡,沐剑屏也都给一一打倒。方怡伤腿,沐剑屏伤臂。韦小宝背心
上给戳了一枪,幸好有宝衣护身,这一枪没戳入体内,但来势太沉,立足不定,俯身跌倒。
过不多时,吴立身和徐天川也先后受伤。那老者接连出指,点了各人身上受穴。
众汉子齐呼:“洪教主神通广大,寿与天齐,寿与天齐!”呼喊完毕,突然一齐坐倒,
各人额头汗水有如泉涌,呼呼喘气,显得疲累不堪。这一战不到一盏茶时分便分胜败,这些
人却如激斗了好几个时辰一般。
韦小宝心中连珠价叫苦,寻思:“这些人原来都会妖法,无怪陶姑姑一提到神龙教,便
吓得什么似的,果然是神能广大。”
那老者坐在椅上闭目养神,过了好一会才站起身来,抹去了额头汗水,在大厅上走来走
去,又过了好一会,他手下众人纷纷站起。
那老者向著徐天川等:“你们跟著我念!听好了,我念一句,你们跟一句。洪教主神通
广大,寿与天齐!”
徐天川骂道:“邪魔歪道,装神弄鬼,要老子跟著捣鬼,做你娘的清秋大梦!”那老者
起判官笔,在他额头一击,冬的一声,鲜血长流。徐天川骂道:“狗贼,妖人!”
那老者问吴立身道:“你念不念?”吴立身未答先摇头。那老者提起判官笔,也在他额
头一击,再问敖彪时,敖彪骂道:“你***寿与狗齐!”那老者大怒,判官笔击下时用力
甚重,敖彪立时晕去。吴立身喝道:“彪儿好汉子!你们这些只会搞妖法的家伙,***,
有种就把我们都杀了。”
那老者举起判官笔,向刘一舟道:“你念不念?”刘一舟道:“我……我……我……”
那老者道:“你说:洪教主神通广大,寿与天齐!”刘一舟道:“洪教主……洪教主……”
那老者将判官笔的尖端在他额头轻轻一戳,喝道:“快念!”刘一舟道:“是,是,洪教
主……洪教主寿与天齐!”
那老者哈哈大笑,说道:“毕竟识时务的便宜,你这小子少受了皮肉之苦。”走到韦小
宝面前,喝道:“小鬼头,你跟著我念。”韦小宝道:“用不著你念。”那老者怒道:“什
么?”举起了判官笔。
韦小宝大声念道:“韦教主神通广大,寿与天齐,永享仙福。韦教主战无不胜,胜无不
战,韦教主攻无不克,克无不攻。韦教主提拔你们大家,大家同升天堂……”他把韦教主这
个“韦”字说得含含糊糊,只是鼻孔中这么一哼,那老者却哪知他弄鬼,只道他说的是“洪
教主”,听他这么一连串的念了出来,哈哈大笑,赞道:“这小孩儿倒挺乖巧。”
他走到方怡身前,摸了摸他下巴,道:“唔,小妞儿相貌不错,乖乖跟我念罢。”方怡
将头一扭,道:“不念!”那老者举起判官笔欲待击下,烛光下见到她娇美的面庞,心有不
忍,将笔尖对准了她面颊,大声道:“你念不念?你再说一句『不念』,我便在你脸蛋上连
划三笔。”方怡倔强不念,但“不念”二字,却也不敢出口。老者道:“到底念不念?”
韦小宝道:“我代她念罢,包管比她自己念得还要好听。”
那老者道:“谁要你代?”提起判官笔,在方怡肩头一击。方怡痛得啊的一声,叫了出
来。
忽有一人笑道:“章三爷,这妞儿倘若不念,咱们便剥她衣衫。”余人齐叫:“妙极,
妙极!这主意不错。”
刘一舟忽道:“你们干么欺侮这姑娘?你们要找的那小太监,我就知道在哪里。”那老
者忙问:“你知道?在哪里?快说,快说!”刘一舟道:“你答应不再难为这姑娘,我便跟
你说,否则你就杀了我,也不说。”方怡尖声道:“师哥,不用你管我。”那老者笑道:
“好,我答应你不难为这姑娘。”刘一舟道:“你说话可要算数。”那老者道:“我姓章的
说过的话,自然算数。那小太监,就是擒杀鳌拜,皇帝十分宠幸的小桂子,你当真知道他在
哪里?”
刘一舟道:“远在天边,近在眼前!”
那老者跳起身来,指著韦小宝,道:“就……就……是他?”脸上一副惊喜交集之色。
方怡道:“凭他这样个孩子,怎杀得了鳌拜,你莫听他胡说八道。”
刘一舟道:“是啊,若不是使蒙汗药,怎杀得了满洲第一勇士鳌拜?”
那老者将信将疑,问韦小宝道:“鳌拜是不是你杀的?”韦小宝道:“是我杀的,便怎
样?不是我杀的,又怎样?”那老者骂道:“你***,我瞧你这小鬼头就是有点邪门。身
上搜一搜再说。”
当下便有两名汉子过来,解开韦小宝背上的包袱,将其中物事一件件放在桌上。
那老者见到珠翠金玉诸种宝物,说道:“这当然是皇宫里的物事,咦……这是什么?”
拿起一叠厚厚的银票,见每张不是五百两,便是一千两,总共不下数十万两,不由得呆了,
道:“果然不错,果然不错,你……你便是小桂子。带他到那边厢房细细查问。”
方怡急道:“你们……你们别难为他。”沐剑屏哇的一声,哭了出来。
一名汉子抓住韦小宝后领,两人捧起桌上诸种物事,另一人持烛台前导,走进后院东边
厢心。那老者挥手道:“你们都出去!”四名汉子出房,带上房门。
那老者喜形于色,不住搓手,在房中走来走去,笑道:“踏破铁鞋无觅处,得来全不费
功夫。小桂子公公,今日跟你在这里相会,当真是三生有幸。”
韦小宝笑道:“在下跟你老爷子在这里相会,那是六生有幸,九生有幸。”他想东西都
给他搜了出来,抵赖再也无用,只好随机应变,且看混不混过去。
那老者一怔,说道:“什么六生有幸,九生有幸?桂公公,你大驾这是去五台山清凉寺
罢?”
韦小宝不由得一惊:“老王八什么都知道了,那可不容易对付。”笑吟吟的道:“尊驾
武功既高,念咒的本事又胜过了茅山道士。你们神龙教名扬天下,果然有些道理。在下闻名
已久,今日亲眼目睹,佩服之至。”随口把话头岔开,不去理会他的问话。那老者问道:
“神龙教的名头,你从哪里听来的?”
韦小宝信口开河:“我是从平西王吴三桂的儿子吴应熊那里听来的。他奉了父亲之命,
到北京朝贡,他手下有个好汉,名叫杨溢之。又有许多辽东金顶门的高手。他们商量著要去
剿灭神龙教,说道神龙道有位洪教主,神通广大,手下能人极多。他教下有人在镶蓝旗旗主
那里办事,得了一部《四十二章经》,那可厉害得很了。”他精通说谎的诀窍,知道不用句
句都是假,九句真话中夹一句假话,骗人就容易得多。
那老者越听越奇,吴应熊,杨溢之这两人的名头,他是听见过的。他教中一位重要人物
在镶蓝旗旗主手下作任职,那是教中的机密大事,他自己也是直到一个多月之前,才在无意
之间得知,隐隐约约又曾听到过《四十二章经》这么一部经书,但其中底细,却全然不晓,
忙问:“平西王府跟我们神龙教无怨无仇,干么要来若事生非?说到『剿灭』二字,当真不
知死活了。”
韦小宝道:“吴应熊他们说,平西王府跟神龙教自然无怨无仇,说到洪教主的本事,本
家还是很佩服的。不过神龙教既然得了《四十二章经》,这是至宝奇书,却非夺不可。贵教
不是还有个胖胖的女子,叫做柳燕大姐的,到了皇宫中吗?”
那老者奇道:“咦,你怎么又知道了?”
韦小宝口中胡说八道,只要跟神龙教拉得上半点关系的,就都说了出来,心中却是飞快
转著念头,说道:“这位柳大姐,跟我交情可挺不错。有一次她得罪了太后,太后要杀她,
幸亏我出力相救,将她藏在床底下。太后在宫里到处找不到她。这位胖大姐感激我救命之
恩,劝我加入神龙教,说道:“洪教主喜欢我这种小孩子,将来一事实上有大大的好处给
我。”
那老者“嗯”了一声,益发信了,又问:“太后为什么要杀柳燕?她们……她们不是很
好么?”
韦小宝道:“是啊,她们俩本来是师姊师妹。太后为什么要杀柳大姐呢?柳大姐说,这
是一个天大的秘密,她跟我说了,我答应过她决不泄露的,所以这件事不能跟你说了。总而
言之,太后的慈宁宫中,最近来了一个男扮女装的假宫女,这人头顶是秃的……”
那老者脱口而出:“邓炳春?邓大哥入宫之事,你也知道了?”
韦小宝原不知那假宫女叫做邓炳春,但脸上神色,却满是一副无所不知的模样,微微一
笑,说道:“章三爷,这件事可机密得很,你千万不能在人前泄露了,否则大祸临头,你跟
我说倒不要紧,如有第三人在此,就算是你最亲信的手下人,你也万万说不得。要是机关败
露,洪教主一生气,只怕连你也要担个大大的不是。”
他在皇宫中住得久了,知道泄露机密乃是朝廷中宫中的大忌,重则抄家杀头,轻则永无
进身的机会,因此人人都是神神密密,鬼鬼祟祟,显得高深莫测,表面上却装得本人甚么都
知道,不过不便跟你说而已。他将这番伎俩用在那姓章老者身上,果然立竿见影,当场见
效。江湖上帮会教派之中,上给统御部属,所用方法与朝廷亦无二致,所分别者只不过在精
粗隐显。
这几句话只听得那老者暗暗惊惧,心想:“我怎地如此粗心,竟将这种事也对这小孩说
了?这小孩可留他不得,大事一了,非杀了灭口不可。”不由得神色尴尬,勉强笑了笑,问
道:“你跟我们邓师兄说了些什么?”
韦小宝道:“我跟邓师兄的说话,还有他要我去禀告洪教主的话,日后见到教主之时,
我自然详细禀明。”
那老者道:“是,是!”给他这么装腔作势的一吓,可真不知眼前这小孩是什么来头,
当下和颜悦色的道:“小兄弟,你去五台山,自然是去跟瑞栋副总管相会了?”
韦小宝心想:“他知道我去五台山,又知道瑞栋的事,这个讯息,定是老婊子那里传出
的。老婊子叫那秃头假宫女作师兄,这秃头是神龙教的重要人物,原来老婊子跟神龙教勾勾
搭搭。老子落在他们手中,当真是九死一生,十八死半生。”脸上假作惊异道:“咦,章三
爷,你消息倒真灵通,连瑞副总管的事也知道。”
那老者微笑道:“比瑞副总管来头大上万倍之人,我也知道。”韦小宝心下暗暗叫苦:
“糟糕,糟糕!老婊子什么事都说了出来,除了顺治皇帝,还有哪一个比瑞栋的来头大上万
倍?”那老者道:“小兄弟,你什么也不用瞒我。你上五台山去,是奉命差遣呢,还是自己
去的?”
韦小宝道:“我在宫里当太监,若不是奉命差遣,怎敢擅自离京?难道嫌命长么?”那
老者道:“如此说来,是皇上差你去的了?”韦小宝神色大为惊奇,道:“皇上?你说是皇
上?哈哈,这一下你消息可不灵了。皇上怎么知道五台山的事?”那老者道:“不是皇上,
又是谁派你去的?”韦小宝道:“你倒猜猜看。”那老者道:“莫非是太后?”
韦小宝笑道:“章三爷果然了得,一猜便著。宫中知道五台山这件事的,只有两个人,
一个鬼。”那老者道:“两个人,一个鬼?”韦小宝道:“正是。两个人,一个是太后,一
个是在下。那个鬼,便是海天富老公了。他是给太后的『化骨绵掌』杀死的。”
那老者脸上跳了几跳,道:“化骨绵掌,化骨绵掌。原来是太后差你去的,太后差你去
干什么?”韦小形容词微微一笑,道:“太后跟你是自己人,你不妨问她老人家去。”
这句话倘若一进房便说,那老者多半一个耳光就打了过去,但听了韦小宝一番说话后,
心下惊疑不定,自言自语:“嗯,太后差你上五台山去。”
韦小宝道:“太后说道:这件事情,已经派人禀告了洪教主,洪教主十分赞成。太后吩
咐我好好的办,事成之后,太后固有重赏,洪教主也会给我极大的好处。”他不住将“洪教
主”三字搬出来,心想眼前这老头对洪教主害怕之极,只消说洪教主得对自己十分看重,他
便不敢加害。
他这么虚张声势,那老者虽然将信将疑,却也是宁可信其是,不敢信其非,问道:“外
面那门个人,都是你的部属随从了?”韦小宝道:“他们都是宫里的,两个姑娘是太后身边
的宫女,四个男的是御前侍卫,太后差他们出来跟我办事。他们可不知道神龙教的名头。这
等机密大事,太后也不会跟他们说……”他说到这里,只见那老者脸露冷笑,心知不妙,问
道:“怎么啦,你不信么?”那老者冷笑道:“云南沐家的人忠于前明,怎会到宫里做御前
侍卫?你扯谎可也得有个谱儿。”
韦小宝哈哈大笑。那老者愕然道:“你笑什么?”他哪知韦小宝说谎给人抓住,难以自
圆其说之时,往往大笑一场,令对方觉得是自己的说话大错特错,十分幼稚可笑,心下先自
虚了,那么继续圆谎之时对方便不敢过分追逼。韦小宝又笑了几声,说道:“沐王府的人最
恨的,可不是太后和皇上。只怕你是不知道的了。”那老者道:“我怎么不知?沐王府最恨
的自然是吴三桂。”
韦小宝假作惊异说道:“了不起,章三爷,有你的,我跟你说,沐王府的人所以跟太后
当差,为的是要搞得吴三桂满门抄斩,平西王府鸡犬不留。别说皇宫里有沐王府的人,连平
西王府中,何尝没有?只不过这是十分机密之事,我跟你是自己人,说了不打紧了,你可不
能泄露出去。”
那老者点了点头,道:“原来如此。”但他心中毕竟还只信了三成,寻思:“我去问问
外面几人,且看他们的口供合不合。问那小姑娘最好,小孩子易说真话。”当下转过身来,
推门出外。
韦小宝大惊,叫道:“喂,喂,你到哪里去?这是鬼屋哪,你……你怎么留著我一个人
在这里?”那老者道:“我马上回来。”反手关上了门,快步走向大厅。
韦小宝满手都是冷汗。烛火一闪一晃,白墙上的影子不住颤动,似乎每一个影子都是个
鬼怪,四下里更无半点声息。突然间,外面传来一个大声呼叫:“你们都到哪里去了?”正
是那老者的声音。韦小宝听他呼声中充满了惊惶,自己本已害怕之极,这一下吓得几欲晕
去,叫道:“他……他们都……都不见了么?”
只听那老者又大声叫道:“你们在哪里?你们去了哪里?”两声呼过,便寂然无声。过
了一会儿,听得一人自前而后急速奔去,听得一扇扇门被踢开之声,又听得那人奔将过来,
冲进房中。韦小宝尖声呼叫,只见那老者脸无人色,双目睁得大大地,喘急道:“他……他
们都不见了。”
韦小宝道:“给……给恶鬼捉去了。咱们……咱们快逃!”
那老者道:“哪有此事?”左手扶桌,那桌子格格颤动,可见他们中也中颇为惊惶。他
转身走到门口,张口又呼:“你们在哪里?你们在哪里?”呼罢侧耳倾听,静夜之中又听到
几下女子哭泣之声。他一时没了主意,在门口站立片刻,退了几步,将门关了,随手提起门
闩,闩上了门,但见韦小宝一对圆圆的中眼中流露著恐情的神情。
韦小宝目不转睛的瞧著他,见他咬牙齿,脸上一阵青,一阵白。
大雨本已停了片刻,突然之间,又是一阵阵急雨洒到屋顶,刷刷作响。
那老者“啊”的一声,跳了起来,过了片刻,才道:“是……下雨。”
忽然大厅中传来一个女子细微的声音:“章老三,你出来!”这女子声音虽不苍老,但
亦也非妖嫩,决不是方怡或沐剑屏,声音中还带著三分凄厉。
韦小宝低声道:“女鬼!”那老者大声道:“谁在叫我?”外面无人回答,除了淅沥雨
声之外,更无其他声息。那老者和韦小宝面面相觑,两人都是周身寒毛直竖。
过了好一会儿,那女人声音又叫起来:“章老三,你出来!”
那老者鼓起勇气,左足踢出,砰的一声,踢得房门向外飞开,一根门闩兀自横在门框之
上。他右掌劈出,喀的一声,门闩从中断截,身子跟著窜出。韦小宝急道:“别出去!”那
老者已奔向大厅。
那老者一奔出,就此无声无息,既不闻叱骂打斗之声,连脚步声也听不到了。一阵阵冷
风从门外卷进,带著不少急雨,都打在韦小宝身眄。他打个冷战,想张口呼叫,却又不敢。
突然间砰的一声,房门给风吹得合了转来,随即又向外弹出。
这座鬼屋之中,就只剩下了韦小宝一空,当然还有不少恶鬼,随时随刻都能进房来叉死
他。幸他等了许久恶鬼始终没进来。韦小宝自己安慰:“对了!恶鬼只害大人,决不害小
孩。或许他们吃了许多人,已经吃饱了。一等天亮,那就好了!”
突然间又是一阵冷风吹进,烛火一暗而灭。韦小宝大叫一声,觉得房中已多一鬼。
他知道那鬼便站在自己面前,虽然暗中瞧不见,可是清清楚楚的觉得那鬼便在那里。
韦小宝结结巴巴的道:“喂,喂,你不用害我,我……我也是鬼,咱们是自己人!不,
不咱们大家都是鬼,都是自己鬼,你害我也没用。”
那鬼冷冷的道:“你不必害怕,我不会害你。”是个女鬼的声音。
韦小宝听了这十个字,精神为之一振,道:“你说过不害我,就不能害我。大丈夫言出
如山,再害我就不对了。”那鬼冷冷的道:“我不是鬼,也不是大丈夫。我问你,朝中做大
官的鳌拜,真的是你杀的么?”
韦小宝道:“你当真不鬼?你是鳌拜的仇人,还是朋友?”
他问了这句话后,对方一言不发。韦小宝一时拿不定主意,对方如是鳌拜的仇人或“仇
鬼”,直认其事自然甚妙,但如是鳌拜的亲人或“亲鬼”,自己认了岂不糟糕之极?突然之
间,赌徒性子发作,心想:“是大是小,总得押上一宝。押得对,她当我是大老爷。押得不
对,连性命也输光便是!”大声说道:“***,鳌拜是老子杀的,你要怎样?老子一刀从
他背心戳了进去,他就见阎王去了。你要报仇,尽管对手,老子皱一皱眉头,不算英雄好
汉。”
那女子冷冷的问道:“你为什么要杀鳌拜?”
韦小宝心想:“你如是鳌拜的朋友,我就把事情推在皇帝身上,一般无用,你也决计不
会饶我。我这一宝既然押了,老子输要输得干净,赢也赢个十足。”大声道:“鳌拜害死了
天下无数好百姓,老子年纪虽小,却也是气在心里。偏巧他得罪皇帝,我就乘机把他杀了。
大丈夫一身做事一身当。我跟你说,就算鳌拜这狗贼不得罪皇帝,我也要找机会暗中下手,
给天下受苦受难的百姓报仇雪恨。”这句话从天地会青木堂那些人嘴里学来的。其实他杀鳌
拜,只是奉了康熙之命,跟“为天下百姓报仇雪恨”云云,可沾不上半点边儿。
他说了这番话,面前那女人默默不语,韦小宝心中怦怦乱跳,可不知这一宝押对了还是
错了。过了一会儿,始觉微微风响,这女人还不知是女鬼已飘然出房。
韦小宝身子摇了几下,但穴道被点,动弹不得,心道:“***,骰子是摇了,却不揭
盅,可不是大大的吊胃口?”
先前他一时冲动,心想大赌一场,输赢都不在乎,但此刻静了下来,越想越觉得刚才跟
自己说话的是鬼而不是人。她是女鬼,鳌拜是男鬼,两个鬼多半有点儿不三不四,他们俩才
是“自己鬼”,跟我韦小宝“对头鬼”,这可大大的不对头了。
两扇门被风吹得砰砰作响,身上衣衫未干,冷风一阵阵刮来,忍不住发抖。
正文 第十七回 法门猛叩无方便 疑网重开有譬如
忽然间远处出现了一团亮光,缓缓移近,韦小宝大惊,心道:“鬼火,鬼火!”那团亮火越移越近,却是一盏灯笼,提着灯笼的是个白衣女鬼。韦小宝忙闭住双目。只听得脚步之
声细碎,走到自己面前停住。
他吓得气不敢透,全身直抖,却听得一个少女的声音笑道:“你为什么闭着眼睛?”声
音娇柔动听。韦小宝道:“你别吓我。我……我可不敢瞧你。”
那女鬼笑道:“你怕我七孔流血,舌头伸出,是不是?你倒瞧一眼呢。”韦小宝颤声
道:“我才不上你当,你披头散发,七孔流血,有甚么……甚么好看?”那女反格格一笑,
向他面上吹上口气。
这口气吹上脸来,却微有暖气,带着一点淡淡幽香。韦小宝左眼微睁一线,依稀见到一
张雪白有脸庞,眉弯嘴小,笑靥如花,当即双目都睁大些,但见眼前是张十分清秀的少女脸
孔,大约十四五岁年纪,头挽双鬟,笑嘻嘻的望着自己。韦小宝心中大定,问道:“你真的
不是鬼?”那少女微笑道:“我自然是鬼,是吊死鬼。”
韦小宝心中打了个突,惊疑不定。那少女笑道:“你杀恶人时这么大胆,怎地见到了吊
死鬼,却又这么胆小?”韦小宝吁了口气,道:“我不怕人,只怕鬼。”
那少女又是格格一笑,问道:“你给人点中了什么穴道?”韦小宝道:“你知道就好
啦?”那少女在他肩膀后推拿几下,又在他背上轻轻拍打三掌,韦小宝双手登时能动。他能
提起手臂,挥了两下,笑道:“你会解穴,那可妙得很。”
那少女道:“我学会不久,今天才第一次在你身上试的。”又在他腋下,腰间推拿了几
下,韦小宝跳起身来,笑道:“不行,不行,我怕痒。”就是这样,他双腿被封的穴道也已
解开。他伸出双手,笑道:“你呵我痒,我得呵还你。”说道走前一步。
那少女伸出舌头,扮个鬼脸。但这鬼脸只见其可爱,殊无半点可怖之意。韦小宝伸手去
捏他舌头。那少女转头避开,格格娇笑,道:“你不怕吊死鬼了么?”韦小宝道:“你不影
子,又有热气,是人,不是鬼。”那少女又目一睁,正色道:“我是僵尸,不是鬼!”
韦小宝一怔,灯火下见她脸色又红又白,笑道:“僵尸的脚不会弯的,也不会说话。”
那少女又笑起来,道:“那我一定是狐狸精了。”韦小宝笑道:“我不怕狐狸精。”心中有
些犯疑:“莫非她真是狐狸精。”转到她身后瞧了瞧。那少女笑道:“我是千年狐狸精,道
行很深,没尾巴的。”韦小宝道:“像你这样美貌的狐狸精,给你迷死了也不在乎。”那少
女脸上微微一红,伸手指刮脸羞他,说道:“也不怕羞,刚才还怕鬼怕得什么似的,这会儿
却来说便宜话了。”
韦小宝第一怕僵尸,第二怕鬼,至于狐狸精倒不怎么怕,眼见这少女和可亲,比之方
怡,沐剑屏,尚多了几分令人亲近之意,何况她说的是一口江南口音,比之方怡和沐剑屏的
云南话又好听得多,笑道:“姑娘,你叫什么名字?”那少女道:“我叫双儿,一双的
双。”韦小宝笑道:“那很好哪,就不知是一双香鞋,还是一双臭袜。”
双儿笑道:“臭袜也好,香鞋也好,由你说罢。桂相公,你身上湿淋淋的,一事实上很
不舒服,请到那边去换干衣服。就只一件事为难,你可别见怪。”韦小宝道:“甚么事为
难?”双儿道:“我们这里没男人衣服。”韦小宝心中打一个突,登时脸上变色,心想:
“这屋中都是女鬼。”
双儿提起灯笼,道:“请这边来。”韦小宝迟疑不定,双儿已走到门口,微笑道:“穿
女人衣服,你怕不吉利,是不是?这样罢,你睡在床上,我赶着烫干你衣服。”
韦小宝见她神色间温柔体贴,难以拒绝,只得跟着她走出房门,问道:“我那些同伴都
到哪里去了?”
双儿落后两步,和他并肩而行,低声道:“三少奶吩咐了,什么都不能对你多说,待会
你用过点心后,三少奶自己会跟你说的。”
韦小宝早已饿厉害,听得有点心吃,登时精神大振。
双儿带着韦小宝走过一条黑沉沉的走廊,来到一间房中,点亮了桌上蜡烛。那房中只一
桌一床,陈设简单,却十分干净,床上铺着被褥。双儿将棉被揭开一角,放下了帐子,道:
“桂相公,你在床上除下衣衫,抛出来给我。”韦小宝依言跳入床中,除下衣裤,钻入被
窝,将衣裤抛到帐外。双儿接住了,走向门口,说道:“我去拿点心。你爱吃甜粽,还是咸
粽?”韦小宝笑道:“肚里饿得咕咕叫,就是泥沙粽子,也吃他三只。”双儿一笑出去。
韦小宝见她一走,房里静悄悄的,瞧着烛火明灭,又害怕起来:“啊哟,不好,女鬼请
人吃面吃馄饨,其实吃的都是蚯蚓毛虫,我可不能上当。”
过了一会,韦小宝闻到一阵肉香和糖香。双儿双手端了木盘,用手臂掠开帐子。韦小宝
见碟子中放着四只剥开了粽子,心中大喜,实在饿得狠了,心想就算是蚯蚓毛虫,老子也吃
了再说,提起筷子便吃,入口甘美,无与伦比。他两口吃了半只,说道:“双儿,这倒像是
湖州粽子一般,味道真好。”浙江湖州所产粽子米软馅美,天下无双。扬州湖州粽子店,丽
春院中到了嫖客,常差韦小宝去买。粽子整只用粽箬裹住,韦小宝要偷吃原亦甚难,但他总
在粽角之中挤些米粒出来,尝上一尝。自到北方后,这湖州粽子便吃不到了。
双儿微感惊异,道:“你真识货,吃得出这是湖州粽子?”韦小宝口中咀嚼,一面含糊
糊的道:“这真是湖州粽子?这地方怎么买得到湖州粽子?”双儿笑道:“不是买的,是狐
狸精……嘻嘻……狐狸精使法术变来的。”韦小宝赞道:“狐狸精神通广大。”忽然想到章
老三他们一伙人,加上一句“寿与天齐!”
双儿笑道:“你慢慢吃。我去给你烫衣服。”走了一步,问道:“你怕不怕?”韦小宝
心中恐惧早消去了大半,但毕竟还是有些怕,道:“你快点回来。”双儿应道:“是。”
过不多时,韦小宝听得嗤嗤声响,却是双儿拿了一只入着红炭的熨斗来,将创始的衣裤
摊在桌上,一面熨衫,一面相陪。
四只粽子二咸二甜,韦小宝吃了三只,再也吃不下了,说道:“这粽子真好吃,是你裹
的么?”双儿道:“是三少奶调味配料的,我帮着裹。”
韦小宝听她说话是江南口音,心念一动,问道:“你们是湖州人吗?”
双儿迟疑不答,道:“衣服就快熨好了。桂相公见到三少奶时,自己问她,好不好?”
这话软语商量,说得甚是恭敬。
韦小宝道:“好,有什么不好?”揭起帐子,瞧熨衣。双儿抬起头来,向他微微一笑,
道:“你没穿衣服,小心着凉。”韦小宝忽然顽皮起来,身子一耸,叫道:“我跳出来啦,
不穿衣服,也不会着凉。”双儿吃了一惊,却见他一溜之下,全身钻入被底,连脑袋也不外
露,不由得吃吃笑了出来。
过了一顿饭时分,双儿将熨干了的衣裤递入帐中,韦小宝穿起了下床。双儿帮着他扣衣
钮,又取出一只小木梳,替他梳了头发,编结辫子。韦小宝闻到她身上淡淡的幽香,心下大
乐,说道:“原来狐狸精是这样的好人。”双儿抿嘴笑道:“什么狐狸精不狐狸精的,难听
死了,我不是狐狸精。”韦小宝道:“啊,我知道了,要说‘大仙’,不能说狐狸精。”双
儿笑道:“我也不是大仙,我是个小丫头。”韦小宝道:“我是个小太监,你是小丫头,咱
俩都是服侍人的,倒是一对儿。”双儿道:“你是服侍皇帝的,我怎么跟你比?一个在天,
一个在地。”说话之间,结好了辫子。
双儿道:“我不会结爷儿们辫子,不知结得对不对?”韦小宝将辫子拿到胸前一看,
道:“好极了。我最不爱结辫子,你天天能帮我结辫子就好了。”双儿道:“我可没这福
气。你是大英雄。我今天给你结一次辫子,已经前世修到的了。”韦小宝道:“啊哟,别客
气啦,你这样一位俏佳人给我结辫子,我才是前世敲穿了十七八个大木鱼呢。”
双儿脸下红,低声道:“我说的是真心话,你却拿人家取笑。”韦小宝道:“没有,没
有,我说的也是真心话。”双儿微微一笑,说道:“三少奶说,桂相公要是愿意,请你劳驾
到后堂坐坐。”韦小宝道:“好,你三少爷不在家么?”双儿“嗯”了一声,轻轻的道:
“故世啦!”
韦小宝想到了许多间屋中的灵堂,心中一寒,不敢再问,跟着她来到后堂一间小小花厅
之中,坐下来,双儿送上一碗热茶。韦小宝心中打鼓,不敢再跟她说笑。
过了一会儿,只听得步声轻缓,板壁后走出一个全身缟素的少妇,说道:“桂公公一路
辛苦了。”说着深深万福,礼数甚是恭敬。韦小宝急忙还礼,道:“不敢当。”那少妇道:
“桂相公请上座。”
韦小宝见这少妇约莫二十六七岁年纪,不施脂粉,脸色苍白,双眼红红地,显是刚哭泣
过来,灯下见她赫然有影,虽然阴森森地,却多半不是鬼魅,心下忐忑不安,应道:“是,
是!”侧身在椅上坐下,说道:“三少奶,多谢你的湖州粽子,真正好吃得很。”
那少妇道:“亡夫姓庄,三少奶的称呼可不敢当。桂相公在宫里多年了?”韦小宝心
想:“刚才黑暗之中,有个女人来问杀鳌拜之事,我认了是我杀的,他们就派了个小丫头送
粽子给我吃。看来这一宝是押对了。”说道:“也不过一年多些。”庄夫人道:“桂相公手
刃奸相鳌拜的经过,能跟小女子一说吗?”
韦小宝听她把鳌拜叫作“奸相”,更是放心,好比手中已拿了一对至尊宝,不论别的两
张是什么牌,翻了牌来,总之是有杀无赔,最多是和过。当下便将康熙如何下令擒拿,鳌拜
如何反抗,众小监如何一拥而上,却给他杀死数人,自己如何用香炉灰迷了他眼这才擒住等
情说了,只是康熙拔刀伤他,却说作自己冷不防在鳌拜背上狠狠刺了一刀。
庄夫人不发一言,默默倾听,听到韦小宝如何撒香炉灰迷住鳌拜眼睛,刀刺其背,搬铜
香炉砸头而将他擒住,不由得轻轻吁了口气。韦小宝听惯了说书先生说书,何处当顿,何处
当扬,关窍拿捏得恰到好处,何况这事他亲身经历,种种细微曲折之处,说得甚是详尽,再
加些添油加醋,听他说这故事,只怕比他当时擒拿鳌拜,还多了几分惊心动魄。
庄夫人道:“原来是这样的。外这传闻,那也不尽不实得很,说什么桂相公武功了得,
跟鳌拜大战三百回合,使了绝招将他制伏。想那鳌拜号称‘满洲第一勇士’,桂相公武功再
高,终究年纪还小。”
韦小宝笑道:“当真打架,就不一百个小桂子,也不是这奸贼的对手。”
庄夫人道:“后来鳌拜却又是怎样死的?”
韦小宝心想:“这三少奶十之八九不是女鬼,那么必是武林中人。不必扯谎之时,就不
可扯谎,以免幸辛苦赢来的钱,一铺牌又输了出去。”于是据实将如何康熙派他去察看鳌
拜,如何碰到天地会来攻打康亲王府,自己如何错认了来人是鳌拜部属,如何奋身钻入囚
室,杀了鳌拜等情一一说了,最后说道:“这些人原来是鳌拜的对头,是天地会青木堂的英
雄好汉。他们见我杀了鳌拜,居然对我十分客气,说替他们报了大仇。”
庄夫人点头道:“桂相公所以得蒙陈总舵主收为弟子,又当了天地会青木堂香主,原来
都由于此。”
韦小宝心想:“你都知道了,还问我干什么?”说道:“我却是胡里胡涂,甚么也不
懂。做天地会青木堂香主,那也是有名无实得紧。”他不知庄夫人与天地会是友是敌,先来
个模棱两可再说。
庄夫人沉思半晌,说道:“桂相公当时在囚室中杀死鳌拜,用的是用什么招数,可以使
给我看看吗?”
韦小宝见她眼神炯炯有光,心想:“这女子邪门得紧,我如胡说八道,大吹牛皮,多半
要拆穿西洋镜,还是老老实实的为高。”当下站起身来,说道:“我又有什么屁招数了?”
双手比划,说道:“当时我吓得魂不附体,乱七八糟,就是这么几下。”
庄夫人点点头,说道:“桂相公请宽坐。”说着站起身来,又道:“双儿,咱们的桂花
糖,怎么不去拿些来请桂相公尝尝?”说着向韦小宝万福为礼,走进内堂。
韦小宝心想:“她请我吃糖,自然没有歹意了。”终究不些不放心:“这三少奶虽然看
来不像女鬼,也说不定她道得高,鬼气不露。”
双儿走进内堂,捧了一只青花高脚瓷盘出来,盘中装了许多桂花糖,松子糖,微笑道:
“桂相公,请吃糖。”将瓷盘放在桌上,回进内堂。
韦小宝坐在花厅,吃了不少桂花糖,松子糖,只盼快些天亮。
过了良久,忽听得衣衫簌簌之声,门后,窗边,屏风畔多了好多双眼睛,在偷偷向他窥
看,似乎都是女子眼睛,黑暗之中,难以分辨是人是鬼,只看得他心中发毛。
忽听得一个花老的女子声音在长窗外说道:“桂相公,你杀了奸贼鳌拜,为我们众家报
了血海深仇,大恩大德,不知何以报答。”长窗开处,窗外数十名白衣女子罗拜于地。
韦小宝吃了一惊,急忙答礼。只听得众女子在地下冬冬磕头,他也磕下头去,长窗忽地
关了。那老妇说道:“恩公不必多礼,未亡人可不敢当。”但听得长窗外众女子呜呜哭泣之
声大作。
韦小宝毛骨悚然,过了一会,哭泣之声渐渐远去,这些女子便都散了。他如梦如幻,寻
思:“到底是人还是鬼?看来……看来……”
过了一会,庄夫人从内堂出来,说道:“桂相公,请勿惊疑。这里所聚居的,都是鳌拜
所害忠臣义士的遗属,大家得知桂相公手鳌拜,手为我们得报大仇,无不感恩。”
韦小宝道:“那么庄三爷也……也是为鳌拜所害了?”庄夫人低头道:“正是。这里人
人泣血痛心,日夜俟机复仇,想不到这奸贼恶贯满盈如此之快,竟然死在桂相公的手下。”
韦小宝道:“我又有什么功劳,也不过是刚刚碰巧罢了。”
双儿将他那个包袱捧了出来,放在桌上。庄夫人道:“桂相公,你的大恩大德,实难报
答,本当好好款待,才是道理。只是孀居之人,颇有不便,大家商议,想些薄礼,聊表寸
心,但桂相公行囊丰足,身携巨款,我们乡下地方,又有什么东西是桂相公看得上眼的?至
于武功什么的,桂相公地天地会陈总舵主的及门弟子,远胜于我们的一些浅薄功夫,这可委
实叫人为难了。”
韦小宝听她说得文绉绉的,说道:“不用客气了。只是我想问问,我那几个伙伴,都到
哪里去了?”
庄夫人沉思半晌,道:“既承见问,本来不敢不答。但恩公知道之后,只怕有损无益。
这几位是恩公的朋友,我们自当竭尽所能,不能他们有所损伤便是。他们日后自可再和恩公
相会。”
韦小宝料想再问也是无益,抬头向窗子瞧了瞧,心想:“怎地天还不亮?”
庄夫人似乎明白他心意,问道:“恩公明日要去哪里?”韦小宝心想:“我和那个章老
三的对答,她想必都听到了,那也瞒她不过。”说道:“我要去山西五台山。”庄夫人道:
“此去五台山,路程不近,只怕沿途尚有风波。我们想送恩公一件礼物,务请勿却是幸。”
韦小宝笑道:“人家好意送我东西,倒是从来没有不收过。”庄夫人道:“那好极了。”指
着双儿道:“这小丫头双儿,跟随我多年,做事也还妥当,我们就送了给恩公,请你带去,
此后服侍恩公。”
韦小宝又惊又喜,没想到她说送自己一件礼物,竟然是一个人,适才服侍自己,熨衣结
辫,省了不少力气,如有这样一个美貌,又乖巧的小丫头伴在身边,确是快活得很,但此去
五台山,未必太平无事,须得随机应变,带着个小丫头,却是十分不便,说道:“庄夫人送
我这件重礼,那真是多谢之极。只不过……”要推却不要罢,一来人家送礼,岂可不收?二
来这样一个好丫头,也真舍不得不要。只见双儿低了头,正在偷看自己,他射过去,她急忙
转过了头,脸上一阵晕红。
庄夫人道:“不知恩公有何难处?”韦小宝道:“我去五台山所办的事多半很是……很
是不容易,带着这位姑娘,恐怕不方便。”庄夫人道:“那倒不用担心,双儿年纪虽小,身
手却也颇为灵便,不会成为恩公的累赘,尽管放心便是。”
韦小宝又向双儿看了一眼,见她一双点漆般的眼中流露出热切的神色,笑问:“双儿你
原不愿意跟我去?”双儿低下了头,细声道:“三少奶叫我服侍相公,自然……自然要听三
少奶的吩咐。”韦小宝道:“那你自己愿不愿呢?只怕会遇到危险的。”双儿道:“我不怕
危险。”
韦小宝微笑道:“你答了我第二句话,没答第一句话。你不怕危险,只不过夫人将你送
了给我,你心中却是不愿意了。”双儿道:“夫人待我恩重如山,相公对我庄家又有大恩,
夫人叫我服侍相公,我一定尽力服侍公子,公子待我好,是我命好,待我不好,是我……是
我命苦罢啦。”韦小宝哈哈一笑,道:“你命很好,不会命苦的。”双儿嘴边露出一丝浅
笑。
庄夫人道:“双儿,你拜过相公,以后你就是桂相公的人了。”
双儿抬起头来,忽然眼圈儿红了,先跪向庄夫人磕头,道:“三少奶,我……我……”
说了两“我”字,轻轻啜泣。庄夫人抚摸她头发,温言道:“桂相公少年英雄,年纪轻轻便
已扬名天下,你好好服侍相公。他答应了待你好的。”双儿应道:“是。”转过身来,向韦
小宝盈盈拜倒。
韦小宝道:“别客气!”扶她起来,打开包袱,取出一串明珠,笑道:“这算是我的见
面礼!”心想:“这串明珠,少说也值得三四千两银子,用来买丫鬟,几十个都买到了。可
是几十个丫鬟加在一起,也及不上这双儿可爱。”
双儿双手接过,道:“多谢相公。”挂在颈中,珠上宝光流动,映得她一张俏脸更增丽
色。
庄夫夫道:“恩公去五台山,不知是打算查明,还是暗访?”韦小宝道:“那自然是暗
访的了。”庄夫人道:“五台山各丛林庙分青黄,尽有卧虎藏龙之士,恩公务请小心。”韦
小宝道:“是,多谢吩咐。不过你叫我恩公,可不敢当了。你叫我小宝好啦。”
庄夫人道:“那可不敢当。”站起身来,说道:“一路珍重,未亡人恕不远送了。”向
双儿道:“双儿,你出此门后,便不是庄家的人了。此后你说什么话,做什么事,一概和旧
主无涉,你如在外面胡闹,我庄家可不能庇护你。”说这句话,神色之间甚是郑重。双儿应
了。庄夫人又向韦小宝行礼,走了进去。
眼见窗纸上透光,天渐渐亮了。双儿进去拿了一个包袱出来,连韦小宝的包袱一起背在
背上。韦小宝道:“咱们走罢!”双儿道:“是!”低下了头,神色凄然,不住向后堂望
去,显是和庄夫人分别,颇为恋恋不舍。她两眼红红的,适才定是哭过了。
韦小宝走出大门,双儿跟在身后。其时大雨已止,但山间溪水湍急,到处都是水声。韦
小宝走出数十步,回首向那大屋望去,但见水气弥漫,笼罩在墙前屋角,再走出数十步,回
头白蒙蒙地,什么都看不到了。
他叹了口气,说道:“昨晚的事,真像是做梦一般。双儿,夫人最后跟你说那几句话,
是什么意思?”双儿道:“三少奶说,我以后只服侍相公,不管说什么,做什么,都跟她庄
家没有干系。”韦小宝道:“那么,我那些同伴到哪里去了,你可以跟我说啦!”
双儿一怔,道:“是。相公那些同伴,本来都给我们救了出来,章老三跟他那些手下人
也给我逮住了,但后来神龙教中来了厉害人物,却一古脑儿的都抢了去。三少奶说,咱们都
是女流之辈,不便跟那些野男人打斗动粗,再说,也未必斗得过,暂且由得他们,另行托人
去救你那几位同伴。神龙教的人见我们退让,也就走了,临走时说了几句客气话。”
韦小宝点点头,对方怡和沐剑屏和处境颇为担心。双儿道:“三少奶曾对神龙教的首领
说,决不能伤害你那几位同伴的性命。那人亲口答允了的。”韦小宝叹道:“神龙教这些家
伙,只怕说话如同放屁,唉,可也没有法子。”又问:“三少奶会武功么?”双儿道:“会
的,不但会,而且很了得。”
韦小宝摇了摇头,道:“她这么风也吹得倒的人,怎么武功会很了得?她要是真的武功
了得,三少爷又怎会给鳌拜杀死?”双儿道:“老太爷、三少爷他们遇害时,几十家人没一
个会武功,那时男的都给鳌拜捉到北京去杀了,女的要充军到宁古塔去,说什么给披甲人为
奴,幸亏在路上遇到救星,杀死了解差,把我们几十家的女子救了出来,安顿在这里,又传
了三少奶她们本事。”韦小宝渐渐明白。
其时天已大亮,东方朝暾初上,一晚大雨,将山林间树木洗得青翠欲滴,韦小宝直到此
刻,才半点也不再疑心昨晚见到的是女鬼,问道:“你们屋子里放了这许多灵堂,那都是给
鳌拜害死的众位老爷、少爷?”
双儿道:“正是。我们隐居在深山之中,从来不跟外边来往。附近乡下人有好奇的过来
探头探脑,我们总是装神扮鬼,吓走了他们。所在大家说这是间鬼屋,近一年来,谁也不敢
过来了。想不到相公昨晚来。三少奶说,我们大仇未报,一切必须十分隐秘才好。灵堂牌位
上写得有遇难的老爷、少爷们的名字,要是外人见了,可大大的不便,相公昨晚问起,我不
敢说。。”不过三少奶说道,从今以后,我只服侍相公,跟庄家没了干系,自然是什么都不
能再瞒你了。”
韦小宝喜道:“是啊。我跟你说,我的真姓名叫做韦小宝,桂公公什么的,却是假名。
你是我韦家的人,不是桂家的人。”双儿甚喜,道:“相公连真名也跟我说了,我决不会泄
露。”韦小宝笑道:“我这真名也不是什么大秘密,天地会中的兄弟,就有许多人知道。”
双儿道:“神龙教那些人跟你们一伙动手之时,三少奶她们在外边看热闹。见到他们会
念咒,嘴里叽哩咕噜的念咒……”韦小宝笑道:“‘洪教主神通广大,寿与天齐。’这种咒
语,我也会念。”双儿道:“三少奶说,他们嘴里这么念咒,暗底里一定还在使什么别的法
术,否则不会突然一念咒,手底的功夫就增长了几倍。后来那个章老三跟你说话,三少奶在
窗外听,别的人就弄熄了大厅上的灯火,用渔网把一伙全都拿了。”
韦小宝一怕大腿,叫道:“妙极!用渔网来捉人么?那好得很啊。”双儿道:“三少奶
说,那章老三的武功也没什么了不起,就是妖法厉害,因此没跟他正面动手,一引他出来,
就熄了灯火,渔网这样一罩……”韦小宝道:“捉到了一只老王八。”
双儿嘻嘻一笑,道:“山背后有个湖,我们夜间常去打渔。我们在湖州时,庄家大屋靠
近太湖,那湖可就大了。那时候我们庄家渔船很多,租给渔人打鱼。三少奶她们见过渔人撒
网捉鱼的法子。”
韦小宝道:“你们果然是湖州人,怪不得湖州粽子裹得这么好吃。三少爷到底怎么给鳌
拜害死的?”
双儿道:“三少奶说,那叫做‘文字狱’。”韦小宝奇道:“坟子肉?蚊子也有肉?”
双儿道:“不是蚊子,是文字,写的字哪!我们大少爷是读书人,学问好得很,他瞎了眼睛
之后,做了一部书,书里有骂满州人的话……”韦小宝道:“啧啧啧,了不起,瞎了眼睛还
会做书写文章。我眼睛不瞎,见了别人写的字还不识,我这可叫做‘亮眼瞎子’了!”双儿
道:“老太太常说,世道不对,还是不识字的好。我们住在一起的这几家人家,每一位遭难
的老爷、少爷个个都是学士才子,没一个的文章不是天下闻名的,就因为做文章,这才做出
祸事来啦。不过三少奶说,满州鞑子不许我们汉人读书做文章,我们偏偏要读,偏偏要做,
才不让鞑子称心如意呢。”
韦小宝道:“那你会不会做文章?”以儿嘻的一笑道:“相公真爱说笑话,小丫头怎么
会做文章?三少奶教我读书,也不过读了七八本。”韦小宝“哗”的一声,说道:“你读了
七八本书!那比我行得多了。我只不过识得七八个字。”双儿笑道:“相公不爱读书,老太
太一定喜欢你。她说一到清朝,败家子才读书。”
韦小宝道:“对!我瞧鳌拜那厮大字不识,定是拍马屁的家伙说给他听的。”双儿道:
“是啊。我们大少爷做的那部书,叫做什么《明史》,书里头有骂满清人的话。有个坏人名
叫吴之荣,拿了书去向鳌拜告发。事情一闹大,害死了好几百人,连卖书的书店老板,买来
看的人,都给捉了去杀头。相公,你在北京城里,可见过这个吴之荣么?”
韦小宝道:“还没见过,慢慢的找,总找得着。双儿,我想拿你换一个人。”
双儿吃了一惊,颤声道:“你……你要拿我去送人?”韦小宝道:“不是送给别人,是
换一个人。”双儿眼圈儿早已红了,急得要哭了出来,道:“什么……什么换一个人?”
韦小宝道:“你三少奶交替我送给了我,这样一份大礼,可不容易报答。我得想法子将
吴之荣那厮捉了来,去送你三少奶。那么这份礼物也差不多了。”
双儿破涕为笑,右手轻轻拍胸,说道:“你吓了我一跳,我还道相公不要我啦。”
韦小宝大喜,道:“你怕我不要你,就急成这样。你放心,人家就是把金山、银山、珍
珠山、宝石山堆在我面前,也换不了你去。”
说话之间,两人已走到山脚下,但见晴空如洗,万里无尘,韦小宝回想昨晚大雨之中走
向“鬼屋”避雨的狼狈情景,当真大不相同。只是徐天川、方怡、沐剑屏他们失陷被擒,不
知能否脱险,凭着自己的本事,无论如何救他们不得,多想既然无用,不如不想。
行出数里,来到一个市集,两人找了家面店,进去打尖。韦小宝坐下后,双儿站是一旁
侍候。
韦小宝笑道:“这可别客气啦,坐下来一起吃罢。”双儿道:“不成,我怎么能跟相公
一桌吃饭?太没规矩啦。”韦小宝道:“管***什么规矩不规矩。我说行,就行。等我吃
完了你再吃,多耽误时候。”双儿道:“相公一吃完,咱们就走。我买些馒头,一面走一面
吃就行了,不会耽搁的。”韦小宝叹道:“我有个怪脾气,一个人吃东西,肚子一定作怪,
倘若没人陪着一块吃,待会儿肚子子疼起来,那可有得受了。”
双儿嫣然一笑,只得拉张长凳,斜斜的坐在桌子角边。
韦小宝一碗面还只吃得几筷,只见三个西藏喇嘛走进店来,靠街坐了,一叠连声道:
“拿面来!拿面来!”一名喇嘛瞥眼见到双儿颈中那串明珠,左肘撞了撞同伴,努嘴示意。
另外两人一见,登时喜容满脸,目不转睛的打量那串珠子。
韦小宝心道:“不好,这三个家伙想拦路打劫。”取出一块碎银子,叫面店中一名店伴
去雇一辆大车,匆匆吃完面,上了大车,吩咐车夫向西快跑。
驰出数里,只听得车后马蹄声响,韦小宝向后张去,果见那三名喇嘛骑马追来,向双儿
道:“那三个恶人要抢你的珠子,给了他们算了,回头我另买一串给你。”双儿道:“是!
也不用买过。”只听得三名喇嘛叫道:“停车,停车!”车夫勒定骡子。
三名喇嘛纵马上前,拦在车前。一人说道:“两上娃娃,下车来罢!”
双儿将颈中那串明珠除了下来,递出车外,说道:“你们看中这串珠子,相公说给了你
们,那就拿去罢。”一名胖大喇嘛伸出大手,却不接珠子,更向前探,抓住了双儿手腕,向
外便拉。韦小宝急道:“要钱还有,不可动粗!”动见黄影闪动,那喇嘛飞身而起,跃入半
空,向后纵了出去。
韦小宝暗叫:“好功夫!”见他身子急落,却是头下脚上,波的一声响,一颗胖大脑袋
冲向泥沼,直陷于胸,双足乱舞。韦小宝又惊又喜,不知这喇嘛显的一手是什么功夫。
另外两个喇嘛哇哇乱叫,抢过去抓住他身子,将他从烂泥中拔了出来。那喇嘛满脸都是
湿泥,狼狈无比,幸好昨晚一夜大雨,浸得路边一片软泥,这喇嘛才没受伤。
韦小宝哈哈大笑,向车夫道:“还不快走!”
双儿提着手中的珠子,问道:“相公,这珠子还给不给他们?”
韦小宝尚未回答,只见三名喇嘛各从腰间拔出钢刀,恶狠狠地扑将上来。双儿从车夫手
中接过鞭子,向外甩出,卷住了一句喇嘛中手钢刀,鞭子回缩,左手将刀接住,右手又将鞭
子甩了出去,一卷之下,将第二名喇嘛手中钢刀也夺了过来。第三名喇嘛叫声:“啊哟!”
一呆停步。双儿手中鞭子又已甩出,这次却卷住了他头颈,顺势将他位到车前,随着接过他
手中钢刀。那喇嘛喉头被鞭子勒住,双眼翻白,伸出舌头,满脸登时没半点血色。余下两名
喇嘛分从左右向双儿攻到,意欲相救同伴。双儿跃起身来,左足站在转辕,右足连踢,两名
喇嘛头上穴道被点,晕倒在地。她挥手松开鞭子,那喇嘛已窒息良久,也即昏倒。
韦小宝喜欢之极,跳起身来,叫道:“双儿,好双儿,原来你功夫这样了得。”
双儿微微一笑,道:“那也没什么,是这三个恶人不中用。”
韦小宝道:“早知这样,我也不用担这半天心事了。”跳下车来,在一名喇嘛身止踢了
一脚,问道:“你们干甚么的?”那喇嘛兀自昏晕不醒。
双儿在他腰间踢了一脚。那喇嘛一声呻吟,醒了过来。双儿道:“相公问你们是干甚么
的?”那喇嘛道:“姑娘……姑娘是会……会使仙法的么?”双儿微笑道:“快说!你们是
干甚么的?”那喇嘛道:“我们……我们是五台山菩萨顶……大文殊寺的喇嘛。”双儿皱眉
道:“甚么喇嘛不喇嘛的,胡说八道,说这等粗话。”韦小宝道:“喇嘛是西藏的和尚。”
双儿道:“原来你们是和尚。”在他身上轻轻踢了一脚,道:“是和尚又不剃光头?”
那喇嘛道:“我们是喇嘛,不是和尚。”双儿道:“甚么?你还嘴硬?相公说你是和
尚,就是和尚!”在他腰间“天豁穴”上又踢一脚,那喇嘛直痛到骨髓里去,忍不住大声呼
叫,疼痛越来越厉害,叫声也越来越响。另外两名喇嘛悠悠转醒,听到他杀猪般大叫,无不
骇然,齐用藏语相询,那喇嘛说了,随即用汉语叫道:“我是和尚,我是和尚,姑娘说……
说我是甚么……就是甚么,求求你……快快给我解了穴道。”
双儿笑道:“姑娘说的不算数,相公说的才算数。相公你说他是什么?”
韦小宝笑道:“我说他是尼姑!”
那喇嘛实已忍耐不住,忙道:“我是尼姑!我是尼姑!”韦小宝和双儿一齐大笑。双儿
左足在他颈下“气户穴”上轻轻一踢,那喇嘛剧痛立止,兀自不停的叫唤:“我是尼姑!我
是尼姑!”
韦小宝忍住了笑,问道:“你们是出家人,为甚么来抢我们财物?”那喇嘛道:“小人
该死,下次再也不敢了!”韦小宝道:“你还想下次么?”那喇嘛道:“我说过不敢,就是
不敢,再过一百年也不敢了。”韦小宝道:“你们不在庙里念经,下山来干甚么?”那喇嘛
道:“是师父派我们下山来的。”韦小宝道:“你们师父派你们下山来抢金银珠宝?”那喇
嘛道:“不……不是。我们要去北京……”刚说到这里,另一名胖大喇嘛咳嗽一声。
韦小宝斜眼瞧去,只见那喇嘛连使眼色,显是示意同伴不可吐露实情。韦小宝本想这些
喇嘛见财起意,恃强抢劫,也没什么大不了。满洲人祟信喇嘛,皇宫中做法事,定是请喇嘛
拜忏诵经。皇室如此,一般王公亲贵更加不必说了,是以颇有不守清规的喇嘛在京里横行不
法。他本想作弄折磨他们一番,资为笑乐,就此将他们放了,但见这胖大喇嘛这等神情,似
乎另有别情,说道:“这三个家伙捣鬼。双儿,你在他们三人身上每人踢一脚,让他们三人
叫苦连天,咱们这就走罢!”
双儿应道:“是!”她也瞧也那胖大喇嘛捣鬼,先在他“天豁穴”上踢了一脚。那喇嘛
立时大声呼叫。双儿又走到先前那喇嘛身边,提起脚来,作势欲踢。
那喇嘛吃过苦头,忙道:“别踢,我说就是。师父差我们上北京,送一封作。”韦小宝
道:“信呢?”那喇嘛道:“这……这信是不能给你们看的,要是给人见到了,师……师父
非杀我们不可。”韦小宝道:“拿出来!你不拿,我就踢你一脚。”说着走上一步。
那喇嘛可不知他功夫有限,这一脚踢在身上,无关痛痒,一见他提脚,忙道:“不……
不在我这里。”韦小宝道:“你去拿来!”那喇嘛无奈,走到那胖大喇嘛身前,叽哩咕噜的
说了几句藏话。那胖大喇嘛以藏语回答,他正在杀猪也似的大叫大嚷,再夹入断断续续的几
句藏语,更加难听。韦小宝从他语气与神情之中,料想他定是不许这喇嘛取信,当即走过去
在他脑门上狠狠踢了一脚,那胖大喇嘛登时晕去。另一名喇嘛从他怀中取出一个油布小包,
战战兢兢的双手递过。
韦小宝接了过来。双儿从怀里也怀里取出一个小包,打了开来,拿出一把小小剪刀,剪
开包衷,里面果是一封信,封皮上写的是两行藏文。
韦小宝问道:“这信送去给谁?”那喇嘛道:“给我们师伯的。”韦小宝伸手一扯,一
扯开了封皮。两个喇嘛连声叫苦。,只见一道黄纸上写了几行弯弯曲曲的藏文,下面又用朱
砂画了一道符,希奇古怪,不知所云。这封信便是以汉文书写,韦小宝也是不识,当即递给
双儿,问道:“里面写些什么?”
双儿也不识得,向那喇嘛道:“相公问你信里写些什么,快说!如有半句假话,我踢了
你的穴道,永不给你解开。哼,至少也得隔上三天三晚,才给你解开。”
那喇嘛接过信去,看了一遍又一遍,嗫嚅道:“这个……这个……”韦小宝道:“甚么
这个那个的?快说!”那喇嘛道:“是,是!那信中说道,师兄所问那个人……”刚说到这
里,另一个喇嘛咕噜咕噜的说起话来。双儿尽身过去,在他“天豁穴”上一脚踢去,这喇嘛
话声立时变成呻吟和呼号。
第一个喇嘛脸大变,颤声道:“那信中说……说道要打的那个人,我们找来找去找不
到,一定……一定不在五台山上。”
韦小宝见他目光乐烁,说话吞吞吐吐,心想:“我虽不懂你们的鸡鸣狗叫,可是瞧你神
气,定是在说假话,只不过你这家伙太笨,假话也说不像。”向双儿道:“这喇嘛又在撒谎
骗我了。”双儿道:“他这样坏,那可饶他不得。”伸足再在他“天豁穴”上一踢。
那喇嘛叫道:“你……杀了我罢。我师兄说……说的,倘若说了信中言语,我们……我
们三个都活不成的……你……你快杀了我罢。”
韦小宝道:“别理他,咱们走罢!”和双儿跃上大车。那车夫见他二人小小年纪,居然
收拾得三个喇嘛死去活来,佩服得五体投地,赞不绝口。
韦小宝低声道:“到得前面市镇之上,你可得改装,这串明珠也得收了起来。”双儿
道:“是。我改甚么装?”韦小宝微笑道:“你改了男装罢。”
车行三十余里后,到了一座大市镇。韦小宝遣去车夫,赴客店投宿,取出银子,命双儿
去购买衣衫改装。双儿买了衣衫回店,穿着起来,扮作一个俊俏的小书僮。
这一改装,路上再不引人注目。双儿武功了得,人情世故却全然不懂,一路上全由韦小
宝拿主意,但他的主意也不大高明,往往有三分正经,却有七分胡闹。
不一日来到直晋两省交界。自直隶省阜平县往西,过长城岭,便到龙家关。那龙家关是
五台山的东门,石径崎岖,峰峦峻峭,入五台山后第一座寺院是涌泉寺。
韦小宝问起清凉寺的所在,却原来五台山极大,清凉寺在南台顶与中台顶之间,自涌泉
寺前去,路程着实不近。
这晚韦小宝和双儿在涌泉寺畔的卢家庄投宿,吃了一碗羊肉泡馍,再吃糖果,心想日间
在涌泉寺问路,庙里的和尚见自己年纪,神情冷冷不大理睬,不答去清凉的路径,反问:
“道路又远又不好走,你去清凉寺干什么?”一副讨厌模样,倒有七分便似扬州禅那些势利
的贼秃,到清凉寺中去见顺治皇帝,只怕挺不容易,须得想个法子才好。
他嘴里吃糖,心中寻思:“有钱能使鬼推磨,叫和尚推磨,多半也行罢。曾听说书先生
说《水浒传》,鲁智深在庙里乱闹一通,又喝酒又吃狗肉,老和尚也不生气。是了,我假装
要做法事,到庙里大撒银子,再借些因头,赖着不走,慢慢的找寻老皇帝,老和尚总不能赶
我走。”
但入山之后,除了寺庙之外便没大市镇,一张五百两银子的银票也找兑不开,只得再出
龙泉关,回到阜平,总换银两,和双儿俩打扮得焕然一新,心想:“我要做法事,可是甚么
也不懂,只怕一下子便露出马脚来,先试演一番。”
当下来到阜平县城内一座庙宇吉祥寺,向佛像磕了几个头。知客和和尚取出缘簿笔砚。
韦小宝挥手道:“布施便布施,写什么字?”取出一锭五十两的元宝,送了过去。那和尚大
惊,心想这位小施主乐善好施,世间少有,当下连声称谢,迎入斋房,奉上斋菜素面。
韦小宝吃面之时,方丈和尚坐在一旁相陪,大赞小檀越仁心虔敬,定蒙菩萨保佑,日后
金榜题名,高中状元,子孙满堂,福泽无穷。韦小宝暗暗好笑,心想你拍我什么马屁都好,
我瞎字不识,说我高中状元,那不是当面骂人吗?说道:“老和尚,我要到五台山去做一场
大法事,只是我什么也不懂,要请你指教。”
那方丈听到“大法事”三字登时站起身来,说道:“施主,天下庙宇,供奉的佛祖,菩
萨都是一般,你要做法事,就是小寺里办好了,包你一切周到妥贴,却不用辛苦的赶上五台
山上去。”
韦小宝摇头道:“不行,我这场法事,许下了心愿,一定要去五台山做的。”说着又取
出五十两银子,说道:“这样罢,你给我雇一个人,陪人上五台山去做帮手。五十两银子是
给他的。”老和尚大喜道:“那容易,那容易!”他有个表弟,在庙里经管庙产,收租买
物,全由他经手,却不是和尚,当下去叫了他来,和韦小宝相见。
此人姓于,行八,一张嘴极是来得,却有个外号叫做“小一划”,原来“于”字加上一
划,变成个“王”字,于八便成王八了。三言两语之间,韦小宝便和他十分投机。这等市井
小人,韦小宝自幼便相处惯了的,这时忽然在阜平县遇上一个,大有他乡遇故知之感。
韦小宝再向方丈请教做法事的诸般规矩,那方丈也知无不言,言无不尽。韦小宝心想:
“和尚们的规矩倒也真多!”又多布施了二十两银子。
韦小宝带了于八回 客店,取出银子,差他去购买一应物事。于八有银子在手,办事十分
快捷,不多时诸般物品便已买章,自己也穿着一身光鲜,说道:“韦相公,你是大财主,我
做你亲随,也该穿着得有个谱儿,是不是?这套衣服鞋帽,不过花了三两五钱银子。”韦小
宝心想不错,又叫他去衣铺替自己和双儿多买几套华贵衣衫。
三人兴兴头头的过龙泉关,后面跟着八个挑夫,挑了八担斋僧礼佛之物,沿大路往南。
一入五台山,行不数里便是一座寺庙,过涌泉寺后,经台麓寺、石佛寺、普济寺、古佛
寺、金刚库、白云寺、金灯寺而至灵境寺。当晚在灵境寺借宿一宵,次晨折回向北,到金阁
寺后向西数里,便是清凉寺了。
那清凉寺在清凉山之巅,和沿途所见寺庙相比,也不见得如何宏伟,山门破旧,显已年
久失修。韦小宝微觉失望:“皇帝出家,一定拣一座最大的寺庙,只怕海老乌龟瞎说八道,
老皇帝并不在这里做和尚。”
于八进入山门,向知客僧告知,北京城有一位韦大官人要来大做法事,斋僧供佛。知客
僧见一行人衣饰华贵,又带着八挑物事,当即请进厢房奉茶,入内向方丈禀报。
方丈澄光老和尚来到厢房,和韦小宝相见,问道:“不知施主要做甚么法事?”
韦小宝见这澄光方丈身材甚高,但骨瘦如柴,双目微闭,一副没精打采的模样,更是失
望,说道:“弟子要请大和尚做七日七夜法事,超渡弟子亡父,还有几们亡故的朋友。”
澄光道:“北京城里大庙甚多,五台山也是庙宇众多,不知施主为甚么路远迢迢的,特
地上五台山来,到小庙做法事?”
韦小宝早知有此一问,事先已和于八商量过,便道:“我母亲上个月十五做了一梦,梦
见我死去的爹,向她说道他生前罪业甚大,必须到五台山清凉寺,请方丈大师拜七日七夜经
忏,才消得他的血光之灾,免得我爹爹在地狱中受无穷苦恼。”他不知自己父亲是谁,更不
知他是死是活,说这番话时,忍不住暗暗好笑,又想:“***,你生下了老子,就此撒手
不管,下地狱也是该的。老子给你碰巧做七日七夜法事,是你的天大运气。”
澄光方丈道:“原来如此。小施主,俗语说得好:日有所思,夜有所梦。这梦幻大事,
实在是当不得真的。”
韦小宝道:“大和尚,俗语说得好:宁可信其有,不可认其无。就算我爹爹在言语未必
是真,我们给他做一场法事超渡亡魂,那也是一件功德。如果我爹爹真有此言,我们却不照
他话做,他在阴世给牛头马面、无常小鬼欺负折磨,那……那……我总有点儿不大好意思
罢?再说,这是奉了我母亲之命。我母亲说五台山清凉寺的老方丈跟她有缘纷,这场法事
嘛,定是要在宝刹做的。”心想:“你跟我妈妈有缘份,这倒奇了,你到扬州丽春院去做过
嫖客吗?”
澄光方丈“嘿”的一声,说道:“施主有所不知,敝寺乃是禅宗,这等经忏法事,是净
土宗的事,我们是不会做的。这五台山上,金阁寺,普济寺,大佛寺,延庆寺等都是净土
宗,施主还是移步到那些寺庙做法事的为是。”
韦小宝心想是阜平县时,那方丈抢着做法事,到了此处,这老和尚却推三阻四,将送上
门来的银子双手推将出去,其中必有古怪。他求之再三,澄光只是不允,跟着站起身来,向
知客僧道:“你指点施主去金阁寺的道路,老衲少陪。”
韦小宝急了,忙道:“方丈既然执意不允,我带来施舍宝刹的僧衣,僧帽,以及银两,
总是要请宝刹诸位大和尚赏收。”
澄光合十道:“多谢了。”他眼见韦小宝带来八挑礼物,竟然毫不起劲。
韦小宝道:“我母亲说道,每一份礼物,要我亲手交给宝刹每刹一位大和尚,就算是火
工道人,种菜的园子,也都有份。带来共有三百份礼物,倘若不够,我们再去购买。”澄光
道:“够了,太多了。本寺只五十来人,请施主留下五十六份物品就是。”韦小宝道:“可
否请方太太丈集合寺僧众,由我亲手施舍?这是我母亲的心愿,无论如何是要办到的。”
澄光抬起头来,突然间目光如电,在韦小宝脸上一扫,说道:“好!我佛慈佛,就如施
主所愿。”转身进内。
瞧着他竹竿一般背影走了进去,韦小宝心头说不出的别扭,讪讪的端起茶碗喝茶。
于八站在他背后,低声道:“这等背时的老和尚,姓于的这一辈子可还真少见,怪不得
诺大一座清凉寺,连菩萨金身也是破破烂烂的。”
只听得庙里撞起钟来,知客僧道:“请檀越到西殿布施。”韦小宝到得西殿,见僧众络
绎进来,他将施物一份一份发放,凝神注视每一名和尚,心想:“顺治皇帝我没见过,但是
小皇帝的爸爸,相貌总有些相像。只要见到是个大号小皇帝的和尚,那便是了。”可是五十
多份施物发完,别说“大号小皇帝”没见到,连跟小皇帝相貌有一二分似的和尚,也没一
个。
韦小宝好生失望,突然想起:“他是做过皇帝之人,那是何等的身份,怎会来领我一份
施舍的衣帽!我这计策可笨得很。”问知客僧道:“宝刹所有的僧人,全都来的?”知客僧
道:“个个都领了,多谢檀越布施。”韦小宝道:“第一个都领了?恐怕不见得,只怕还有
人不肯来取。”知客僧道:“檀越说笑话了,哪有此事?”韦小宝道:“出家人不打诳话,
你如骗我,你死后要下拔舌地狱。”知客僧一听,登时变色。
韦小宝道:“既然尚有僧人未来领取,大和尚去请他来领罢!”
知客僧摇头道:“只有方丈大师未领,我看也不必再要他老人家出来了。”
正在这时,一名僧人匆匆忙忙进来,说道:“师兄,外面有十几名喇嘛要见方丈。”跟
着低声道:“他们身上都带着兵器,磨拳擦掌的,来意不善。”知客僧皱眉道:“五台山青
庙黄庙,自来河水不犯井水,他们来干什么?你去禀报方丈,我出去瞧瞧。”说着向韦小宝
说道:“少陪!”快步出去。
韦小宝笑道:“这些臭喇嘛,只怕是冲着我们来的。”他想双儿武功高强,十几名喇嘛
也不放在心上,忽听得山门外传来一阵喧哗之声,一群人冲进了大雄宝殿。韦小宝道:“瞧
瞧热闹去。”拉着双儿的手,一齐出去。
到得大殿,只见十几名黄衣喇嘛围住了知客僧,七嘴八舌的乱嚷:“非搜不可,有人亲
眼见他来到清凉寺的。”“这是你们不对,干么把人藏了起来?”“乖乖的把人交了出来便
罢,否则的话,哼哼!”
韦小宝走到殿一边,双手叉腰,心道:“老子就在这里,你们放马过来罢。”岂不知那
些喇嘛对他全然不理睬,正眼也不向他瞧。
吵嚷声中,澄光方丈走了出来,缓缓的道:“甚么事?”知客僧道:“好教方丈得知,
他们……”他“方丈”二字一出口,那些喇嘛便都围到澄光身畔,叫道:“你是方丈?那好
极了!”快把人交出来!要是不交,连你这寺院也,一把火烧个干净。”“岂有此理,真正
岂不此理!”“难道做了和尚,便可不讲理么?”
澄光道:“请问众位师兄,是哪座庙里的?光临敝寺,为了何事?”
一名黄衣上披着红色袈裟的喇嘛道:“我们打从西藏来,奉了活佛之命,到中原公干,
岂知有一名随从的小喇嘛给一个贼和尚拐走了,在清凉寺中藏了起来。方丈和尚,你快快把
我们这小喇嘛交出来,否则决计不能跟你甘休。”
澄光道:“这倒奇了。我们这里是禅宗青庙,跟西藏密宗素来没有瓜葛。贵处走失了小
喇嘛,何不到各处黄庙去问问?”那喇嘛怒道:“有人亲眼见到,那小喇嘛是在清凉寺中,
这才前来相问,否则我们吃饱了饭没事干,来瞎闹么?你识趣的,快把小喇嘛交出来,我们
也就不看僧面看佛面,不再追究了。”
澄光摇头道:“倘若真有小喇嘛来到清凉寺,各位就算不问,老衲也不能让他容身。”
几名喇嘛齐声叫:“那么让我们搜一搜!”澄光仍是摇头,说道:“这是佛门清净之
地,哪能容人说搜就搜。”那为首的喇嘛道:“倘若不是做贼心虚,为什么不让我们搜?可
见这小喇嘛千真万确,定是在清凉寺中。”
澄光刚摇了摇头,便有两名喇嘛同时伸手,扯住他衣领,大声喝道:“你让不让搜?”
另一名喇嘛道:“大和尚庙里是不是窝藏了良家妇子,怕人知道?否则搜一搜打甚么紧?”
这时清凉寺中也有十余名和尚出来,却给众喇嘛拦住了,走不到方丈身旁。
双儿低声问道:“相公,要不要打发了他们?”
韦小宝道:“且慢!”心想:“这些喇嘛摆明了是无理取闹,这庙里怎会窝藏什么小喇
嘛?莫非他们的用意和我相同,也是要见顺治皇帝?”
只见白光一闪,两名喇嘛已拔出尖刀在手,分抵澄光的前胸后心,厉声道:“不让搜就
先杀了你。”澄光脸上毫无惧色,说道:“阿弥陀佛,大家是佛门弟子,怎地就动起粗
来?”两名喇嘛将尖刀微微向前一送,喝道:“大和尚,我们这可要得罪了。”澄光身子略
侧,就势一带,两名喇嘛的尖刀都向对方胸口刺去。两人急忙左手出掌相交,拍的一声,各
自退出数步。余人叫了起来:“清凉寺方丈行凶打人哪!打死人哪。”
叫唤声中,大门口又抢进三四十人,有和尚、有喇嘛,还有几名身穿长袍的俗家人。一
名黄袍白须的老喇嘛大声叫道:“清凉寺方丈行凶杀人了吗?”
澄光合十道:“出家人慈悲为本,岂敢妄开杀戒?众位师兄,施主,从何而来?”向一
个五十多岁的和尚道:“原来佛光寺心溪方丈大驾光临。有失远迎,得罪,得罪。”
佛光寺是五台山上最古老的大庙,建于元魏孝文帝之时,历时悠久当地人有言:“先有
佛光寺,后有五台山。”原来五台山原名清凉山,后来因发现五大高峰,才称五台山,其时
佛光寺已经建成。五台山的名称,也至隋朝大业初才改。在佛教之中,佛光寺的地位远比清
凉寺为高,方丈心溪,隐然是五台山诸青庙的首脑。
这和尚生得肥头胖耳,满脸油光,笑嘻嘻的道:“澄光师兄,我给你引见两位朋友。”
指着那老喇嘛道:“这位是刚从西藏拉萨来的大喇嘛巴颜法师,是活佛座下最得宠信、最有
势力的大喇麻。”澄光合十道:“有缘拜见大喇嘛。“巴颜点了点头,神气甚是倨傲。
心溪指着一个身穿青布衫,三十来岁的文人,说道:“这位是川西大名士,皇甫客皇甫
先生。”皇甫阁拱手道:“久仰澄光大和尚武学通神,今日得见,当真三生有幸。”
澄光合十道:“老僧年纪老了,小时候学过的一些微末功夫早已忘得干干净净。皇甫居
士文武兼资,可喜可贺。”
韦小宝听这些人文绉绉的说客气话,心想这场架多半是打不成了,既没热闹瞧,又少了
个混水摸鱼,找寻老皇帝的机会,心下暗暗失望。
巴颜道:“大和尚,我从西藏带了个小徒儿出来,却给你们庙里扣住了。你冲着活佛的
金面,放了他罢,大伙儿都承你的情。”澄光微微一笑,说道:“这几位师爷在敝寺吵闹,
老衲也不跟他们一般见识。大师在通情达理之人,如何也听信人言?清凉寺开建以来,只怕
今日才有喇嘛爷光临。说我们收了贵座弟子,那是从何说起?”巴颜双眼一翻,大声喝道:
“难道是冤枉你了?你不要……不要罚酒不吃……吃敬酒。”他汉语不大流畅,“敬酒不吃
吃罚酒”这话,却颠倒着说了。
心溪笑道:“两位休得伤了和气。依老衲之见,那小喇嘛是不是藏在清凉寺内,口说无
凭,眼见是实。就是皇甫居士和贫僧做个见证,大伙儿在清凉寺各处随喜一番,见佛拜佛,
遇僧点头,每一处地方,每一位和尚都见过了,倘若仍然找不到那小喇嘛,不是什么事都没
有了?”说来说去,还是要在清凉寺中搜查。
澄光脸上闪过一阵不愉之色,说道:“这几位喇嘛爷打从西藏来,不明白我们汉人的规
矩,那也怪不得。心溪大师德高望重,怎地也说这等话?这个小喇嘛倘若真是在五台山上走
失的,一座座寺院搜查过去,只怕得从佛光寺开头。”
心溪嘻嘻一笑,说道:“在清凉寺瞧过之后,倘若仍然找不到人,这几位大喇嘛愿意到
佛光寺瞧瞧,那是欢迎之至,欢迎之至。”
巴颜道:“有人亲眼见到,这小家伙确是在清凉寺之中,我们才来查问,否则的话,也
不敢……也不敢如此……如此昧冒。”他将“冒昧”二字又颠倒着说。澄光道:“不知是何
人见到?”巴颜向皇甫阁一指道:“是这位皇甫先生见到的,他是大大有名之人,决计不会
说谎。”
韦小宝心想:“你们明明是一伙人,如何作得见证。”忍不住问道:“那个小喇嘛有多
大年纪?”
巴颜、心溪、皇甫阁众人一直没理会站在一旁的这两个小孩,忽听他相问,眼光都向他
望去,见他衣饰华贵,帽镶美玉,襟钉明珠,是个富豪之家的公子,身畔那小小书僮也是穿
绸着缎。心溪笑道:“那小喇嘛,跟公子年纪差不多年纪罢。”
韦小宝转头道:“那就是了,刚才我们不是明明见到这小喇嘛么?他走进一座大庙。这
庙前写的有字,不错,写的是‘佛光寺’三个大字。这小喇嘛是进了佛光寺啦。”
他这么一说,巴颜等人登时脸上变色,澄光却暗暗欢喜。巴颜大声道:“胡说八道!胡
说八道!”他以为多上一道,那是更加荒谬了。韦小宝笑道:“胡说十道,胡说一十道,十
二道,十三道!”
巴颜怒不可遏,伸手便往韦小宝胸口抓来。澄光右手微抬,大袖上一股劲风,向巴颜肘
底扑去。巴颜左手探出,五指犹如鸡爪,抓向他衣袖。澄光手臂回缩,衣袖倒卷,这一抓就
没抓到。巴颜叫道:“你窝藏了我们活佛座下小喇嘛,还想动手杀人吗?反了,反了!”
皇甫阁朗声道:“大家有话好说,不可动粗。”他这“粗”字方停,庙外忽有大群人齐
声叫道:“皇甫先生有令:大家有话好说,不可动粗。”听这声音,当有数百人之众,竟是
将清凉寺团团围住了。这群人听得皇甫阁这么朗声一说,就即齐声呼应,显是意示威慑。饶
是澄光方丈养气功夫甚深,乍闻这突如其来的一阵呼喝,方寸间也不由得大大一震。
皇甫阁笑吟吟的道:“澄光方丈,你是武林中人的前辈高人,在这里韬光养晦,大家都
是很晾景仰的。这位巴颜大喇嘛要在宝刹各处随喜,你就让他瞧瞧罢。大和尚行得下,踏得
正,光风霁月,清凉寺中又没什么见不得人的事,大家何必失了武林中的和气?”
澄光暗暗着急,他本人武功虽高,在清凉寺中却只坐禅说法,并未传授武功,清凉寺五
十多僧人,极少有人是会武功的,刚才和巴颜交手这一招,察觉他左手这一抓的“鸡爪功”
着实厉害,再听这皇甫阁适才朗说这一句话,内力深厚,也是非同小可,不用寺外数百人帮
手,单是眼前这两名高手,就已不易抵挡了。
皇甫阁见他沉吟不语,笑道:“就算清凉寺中真有几位美貌娘子,让大伙瞻仰瞻仰,那
也是眼福不浅哪。”这两句话极是轻薄,对澄光已不留半点情面。
心溪笑道:“方丈师兄,既是如此,就让这位大喇嘛到处瞧瞧罢。”说时嘴巴一努。
巴颜当先大踏步向后殿走去。
澄光心想对方有备而来,就算阻得住巴颜和皇甫阁,也决阻不住他们带来的那伙人,混
战一起,清凉寺要遭大劫,霎时间心乱如麻,长叹一声,眼睁睁的瞧着巴颜等数十人走向后
殿,只得跟在后面。
巴颜和心溪、皇甫阁三人低声商议,他们手下数十人已一间间殿堂,僧房搜了下去。清
凉寺众僧见方未有号令,一个个只有怒目而视,并未阻拦。韦小宝和双儿跟在方丈之后,见
他僧袍大袖不住颤动,显是心中恼怒已极。
忽听得西边僧房中有人大声叫道:“是他吗?”
皇甫阁抢步过去,两名汉子已揪出一个中年僧人出来。这和尚四十岁左右年纪,相貌清
癯,说道:“你抓住他干什么?”皇甫阁摇了摇头,那两名汉子笑道:“得罪!”放开那名
和尚。韦小宝心下雪亮,这些人是来找顺治皇帝,那是更无疑问了。
澄光冷笑道:“本寺这和尚,是活佛座下的小喇嘛么?”皇甫不答,见手下又揪了一个
中年和尚出来,他细看此僧相貌,摇了摇头。韦小宝心道:“原来你认得顺治皇帝。”又
想:“如此搜下去,定会将顺治皇帝找出来,他是小皇帝的父亲,我可得设法保护。”但对
方人多势众,如何保护,却一点法子也想不出来。
数十人搜到东北方一座小僧院前,见院门紧闭,叫道:“开门,开门!”
澄光道:“这是本寺一位高僧坐关所,已历七年,众位不可坏了他的清修。”
心溪笑道:“这是外人入内,并不是坐关的和尚熬为住而自行开关,打什么紧?”
一名身材高大的喇嘛叫道:“干么不开门?多半是在这里了!”飞脚往门上踢去。
澄光身影微晃,已挡在他身前。那喇嘛收势不及,右脚踢出,正中澄光小腹,喀喇一声
响,那喇嘛腿骨折断,向后跌出。巴颜哇哇怪叫,左手上伸,右手反捞,都成鸡爪之势,向
澄光抓来。澄光挡在门口,呼呼两掌,将巴颜逼开。
皇甫阁叫道:“好‘般若掌’!”左手食指点出,一股劲风向澄光面门刺来,澄光向左
闪开,拍的一声,劲风撞上木门。澄光使开般若掌,凝神接战。
巴颜和皇甫分从左右进击。澄光招数甚慢,一掌一掌的拍出,似乎无甚力量,但风隐
隐,显然劲道又颇凌历。巴颜和皇甫阁的手下数人呐喊吆喝,为二人助威。巴颜抢攻数次,
都给澄光的掌力逼了回来。
巴颜焦躁起来,快速抢攻,突然间闷哼一声,左手一扬,数十茎白须飘落,却是抓下了
澄光一把胡子,但他右肩受了一掌,初时还不觉怎样,渐渐的右臂越来越重,右手难以提
高。他猛地怒吼,向侧闪开,四名喇嘛手提钢刀,向澄光冲过去。
澄光飞脚踢翻二人,左掌拍出,印在第三名喇嘛胸口。那喇嘛“啊”的一声大叫,向上
跳起。便在这时,第四名喇嘛的钢刀也已砍至。澄光衣袖拂起,卷向他手腕。双见巴颜双手
一上一下,扑将过来。澄光向右避让,突觉劲风袭体,暗叫:“不好!”顺手一掌拍出,但
觉右颊奇痛,已被皇甫阁戳中一指。这一掌虽击中了皇甫阁下臂,却未能击断他臂骨。
双儿见澄光满颊鲜血,低声道:“要不要帮他?”
韦小宝道:“等一等。”他旨在见到顺治皇帝,倘若双手出手将众人赶走,老皇帝还是
见不到,何况对方人多势众,有刀有枪,双儿一个小小女孩,又怎打得过这许多大汉?
清凉寺僧众见方丈受困,纷纷拿起棍棒火叉,上来助战。但这些和尚不会武功,一眄来
便给打得头破血流。澄光叫道:“大家不可动手!”
巴颜怒吼:“大家放手杀人好了!“众喇嘛下手更不容情,顷刻间有四各清凉寺的和尚
被砍笛身首异处。余下众僧见敌人行凶杀人,都站得远远的叫唤,不敢过来。
澄光微一疏神,又中了皇甫阁的一指,这一指戳中他右胸。皇甫阁笑道:“少林派的般
若掌也不过如此。大和尚还不投降么?”澄光道:“阿弥托佛,施主罪业不小。”
蓦地里两名喇嘛挥刀着地滚来,斩他双足。澄光提足踢出,胸口一阵剧痛,眼前发黑,
这一脚踢到中途便踢不下去,迷迷糊糊间左掌向下抹,正好抹中两名喇嘛头顶,两人登时昏
晕过去。巴颜骂道:“死秃驴!”双手疾挺,十根手指都抓上了澄光左腿。澄光再也支持不
住,倒在地来。皇甫阁接连数指,点了澄光的穴道。
巴颜哈哈大笑,右足踢向木门,喀喇一声,那门直飞进去。巴颜笑道:“快出来罢,让
大家瞧瞧是怎么一副模样。”
僧房中黑黝黝地,寂无声息。
巴颜道:“把人给我揪出来。”两名喇嘛齐声答应,抢了进去。
正文 第十八回 金刚宝杵卫帝释 雕篆石碣敲头陀
突然间门口金光一闪,僧房中伸出一根黄金大杵,波波两声,击在两喇嘛头上,黄金杵随即缩进,两名喇嘛一声也不出,脑浆迸裂,死在门口。
这一下变故大出众人意料之外。巴颜在声斥骂,又有三名喇嘛向门中抢去。这次三人都
有有备,舞到钢刀,护住头顶。第一名喇嘛刚踏进门,那黄金杵击将下来,连刀打落,金杵
和钢刀同时打中那喇嘛头顶。第二名喇嘛全力挺刀上迎,可是金杵落下时似乎有千斤之力,
钢刀竟未阻得金杵丝毫,波的一声,又打得头骨粉碎。第三名喇嘛吓得脸色苍白,钢刀落
地,逃了回来。巴颜破口大骂,却也不敢亲自攻门。
皇甫阁叫道:“上屋去,揭瓦片往下打。”当下便有四名汉子跳上屋顶,揭了瓦片,从
空洞中向屋内投去。皇甫阁又叫:“将沙石抛进屋去。”他手下汉子信言拾起地下沙石,从
木门中抛进僧房。
从门中投进的沙石大部被屋内那人用金杵反激出来,从屋顶投落的瓦片,却一片片的都
掉了下去。这么一来,屋内之人武功再高,也已无法容身。
忽听一声莽牛也似的怒吼,一个胖大和尚左手挽了一个僧人,右手抢动金杵,大踏步走
出门来。我莽和尚比之常人少说也高了一个半头,威风凛凛,直似天神一般,金杵晃动,黄
光闪闪,大声喝道:“都活得不耐烦了?”只紫酱以的脸膛,一堆乱茅草也似的短须,僧衣
破烂,破也中露出虬结起伏的肌肉,膀阔腰粗,手大脚大。
皇甫阁、巴颜等见到他这般威势,都不由自主的倒退了几步。巴颜叫道:“这贼秃只一
个人,怕他什么?大伙儿齐上。”皇甫叫道:“大家小心,别伤了他身旁的那和尚。”
众人向那僧人瞧去,只见他三十来岁年纪,身高体瘦,丰神俊朗,双目低垂,对周遭情
势竟是不瞧半眼。
韦小宝心头突地一跳,寻思:“这人定是小皇帝的爸爸,只是相貌不大像,他可比小皇
帝好看得多。原来他这般年轻。”
便在此时,十余名喇嘛齐向莽和尚攻去。那莽和尚挥动金杵,波波波向声不绝,每一响
便有一名喇嘛中杵倒地而死。皇甫阁左手向腰间一探,解下一条软鞭,巴颜从手下喇嘛手中
接过兵刃,乃是一对短铁锤。两人分从左右夹攻而上。
皇甫阁软鞭抖动,鞭梢横卷,刷的一声,在那莽和尚颈中抽了一记。那和尚哇哇大叫,
挥杵向巴颜打去巴颜举起双锤硬挡,铮的一声大响,手臂酸麻,双锤脱手,那和尚却又给软
鞭在肩头击中。众人都看了出来,原来这和尚只是膂力奇大,武功却是平平。
一名喇嘛欺近身去,抓住了那中年僧人的左臂。那僧人哼了一声,并不挣扎。
韦小宝低声道:“保护这和尚。”双儿道:“是!”晃身而前,伸手便向那喇嘛腰间戳
去,那喇嘛应指而倒。她转身伸指向皇甫阁脸上虚点,皇甫向右闪开,她反手一指,点中了
巴颜胸口。巴颜骂道:“妈……”仰天摔倒。双儿东一转,西一绕,纤手扬处,巴颜与皇甫
带著的十几人纷纷摔倒。心溪叫道:“喂,喂,小施主……”双儿笑道:“喂,喂,老和
尚!”伸指点中他腰间。
皇甫闪动软鞭,护住前后左右,鞭子呼呼风响,一丈多圆圈中,直似水泼不进。双儿在
鞭圈外盘旋游走。皇甫阁的软鞭越使越快,几次便要击到双儿身上,都给她迅捷避开,皇甫
阁叫道:“好小子!”劲透鞭身,一条软鞭宛似长枪,笔直的向双儿胸口刺来。双儿脚下一
滑,向前摔出,伸指直点皇甫阁小腹。皇甫阁左掌竖立,挡住她点来的一指,跟著软鞭的鞭
梢突然回头,径点双儿背心。双儿著地滚开,情状颇为狼狈。
韦小宝见双儿势落败,心下大急,伸手在地下去抓泥沙,要撒向皇甫阁眼中,偏生地下
扫得干干净净,全无泥沙可抓。双儿尚未站起,皇甫的软鞭已向她身上击落,韦小宝大叫:
“打不得!”
那莽和尚急挥金杵上,上前相救。
蓦地进而双儿右手抓住了软鞭鞭梢,皇甫阁使劲儿上甩,将她全身带将起来,甩向半
空。韦小宝抻手入怀,也不管抓的是什么东西,掏出来便向皇甫阁脸上摔去,只见白纸飞
舞,数十张纸片挡在皇甫阁眼前。皇甫阁忙伸手去抹开纸张,右手的劲立时消了。此时莽得
尚的金杵已击向头顶。皇甫大骇,忙坐倒相避。双儿身在半空,不等落地,左足便即踢出,
正中皇甫阁的太阳穴。他“啊哟”一声,向后摔倒。砰的一声,火星四溅,黄金杵击在地
下,离他脑袋不过半尺。
双儿右足落地,跟著将软鞭夺了过来。韦小宝大声喝彩:“好功夫!”拔出匕首,抢上
去对住皇甫阁左眼,喝道:“你叫手下人都出去,谁都不许进来!”
皇甫阁身不能动,脸上感到匕首的森森寒气,心下大骇,叫道:“你们都出去,叫大伙
儿谁都不许进来。”他手下数十人迟疑半晌,见韦小宝挺匕首作势欲杀,当即奔出庙去。
那莽和尚圆睁环眼,向双儿凝视半晌,嘿的一声,赞道:“好娃儿!”左手倒提金杵,
右手扶著那中年僧人,回进僧房。韦小宝抢上两步,想跟那中年僧人说几句话,竟已不及。
双儿走到澄光身畔,解开他身上穴道,说道:“这些坏蛋强凶霸道,冒犯了大和尚。”
澄光站起身来,合十道:“小施主身怀绝技,解救本寺大难。老衲老眼昏花,不识高人,先
前多有失敬。”双儿道:“没有啊,你一直对我们公子客气的很。”
韦小宝定下神来,这才发觉,自己先前摔向皇甫阁脸面,蒙了他双眼的,竟是一大叠钞
票,哈哈大笑,说道:“见了银票不投降的,天下可没几个。我用几万两银票打过来,你非
大叫投降不可。”双儿笑嘻嘻的拾起四下里飞散的银票,交回韦小宝。
澄光问韦小宝:“韦公子,此间之事,如何是好?”
韦小宝笑道:“这三位朋友,吩咐你们的下人都散去了罢!”
皇甫阁当即提气叫道:“你们都到山下去等我。”
只听得外面数百个人齐声答应。脚步声沙沙而响,顷刻间走了个干净。
澄光心中略安,伸手去解心溪的穴道。韦小宝道:“方丈,且慢,我有话跟你商量。”
澄光道:“是!这几位师兄给封了穴道,时间久了,手脚麻木,我先给他们解开了。”韦小
宝道:“也不争在这一时三刻,咱们到那边厅上坐坐罢。”澄光点头道:“是。”向心溪
道:“师兄且莫心急,回头跟你解穴。”带著韦小宝到西侧佛殿之中。
韦小宝道:“方丈,这一干人当真是来找小喇嘛的?”澄光张口结舌,无法回答。韦小
宝凑嘴到到他耳边,低声道:“我倒知道,他们是为那位皇帝和尚而来。”
澄光身子一震,缓缓点头,道:“原来小施主早知道了。”韦小宝低声道:“我来到宝
刹,拜忏做法事是假,乃是奉……奉命保护皇帝保尚。”澄光点头道:“原来如此。老衲本
就心疑小施主巴巴的赶来清凉寺做法事,样子不大像。”
韦小宝道:“皇甫阁、巴颜他们虽然拿住了,可是捉老虎容易,放老虎难。倘若放了他
们,过几天又来纠缠不清,毕竟十分麻烦!”澄光道:“杀人是杀不得的。这寺里已伤了好
几杀人命。唉,阿弥陀佛,阿弥陀佛。”韦小宝道:“杀了他们也没用。这样罢。你叫人把
这干人都绑了起来。咱们再仔细问问,他们来寻皇帝烽尚,到底是什么用意?”
澄光有些为难,道:“这佛门清净之地,我们出家人私自绑人审问,似乎于理不合。”
韦小宝道:“什么于理不合?他们想来杀光你庙里的和尚,难道于理就合得很了?我们如不
审问明白,想法子对付,他们又来杀人,放火烧了你清凉寺,那怎么办?”
澄光想了一会,点头道:“那也说得是,任凭施主吩咐。”拍拍手掌,召进一名和尚,
吩咐道:“请那位皇甫阁先生过来,我们有话请教。”韦小宝道:“这皇甫阁甚是狡猾,只
怕问不出什么,咱们还是先问那个大喇嘛。”澄光道:“对,对,我怎么想不到?”
两名和尚挟持著巴颜进殿,恼他杀害寺中僧人,将他重重往地下一摔。澄光道:“唉,
怎地对大喇嘛没点礼鬼?”两名僧人应道:“是!”退了出去。
韦小宝左手提起一只椅子,右手用匕首将椅子脚不住批削。那匕首锋利无比,椅子脚一
片片的削了焉,都不过一二分厚薄,便似削水果一般。澄光睁大了眼,不明他用意。韦小宝
放下椅子,走到巴颜面前,左手摸了摸他脑袋,右手将匕首比了比,手势便和适才批削椅脚
时一模一样。巴颜大叫:“不行!”澄光也叫:“使不得!”
韦小宝怒道:“什么行不行的?我知道西藏的大喇嘛都练有一门铁头功,刀枪不入。我
在北京之时,曾亲自用这把短剑削一个大喇嘛的脑袋,削了半天,也削他不动。大喇嘛,你
是货真价实,还是冒牌货?不试你一试,怎能知道?”
巴颜忙道:“这铁头功我没练过,你一削我就死。”韦小宝道:“不一定死的,削去两
三寸,也不得就死。我只削你一层头盖,看到你的脑浆为止。一个人说真话,脑浆就不动,
如果说谎骗人,脑浆就像煮开了的水一般滚个不休。我有话问你,不削你的脑袋,怎知你说
的是真话假话?”巴颜道:“别削,别削,我说真话就是。”韦小宝摸了摸他头皮,道:
“是真是假,我怎么知道?”巴颜道:“我如说谎,你再削头皮不迟。
韦小宝沉吟片刻,道:“好,那么我问你,是谁叫你到清凉寺来的?”巴颜道:“是菩
萨顶真容院的大喇嘛,胜罗陀派我来的。”澄光道:“阿弥陀佛,五台山青庙黄庙,从无仇
怨,菩萨顶的大喇嘛,怎么会叫你来捣乱?”巴颜道:“我也不是来捣乱。胜罗陀师兄命我
来找一个三十来岁的和尚,说他盗了我们拉萨活佛的宝经,到清凉寺中躲了起来,因此非揪
他出来不可。”澄光道:“阿弥陀佛,哪有此事?”
韦小宝提起匕首,喝道:“你说谎,我削开你的头皮瞧瞧。”巴颜叫道:“没有,没有
说谎。你不信去问胜罗陀师兄好了。他说,我们要假装走失了一个小喇嘛,其实是在找那中
年和尚,又说那位皇甫先生认得这和尚,请他陪著来找人。胜罗陀师兄说,这和尚偷的是我
们密宗的秘密藏经,『大毗卢遮那佛神变加持经』,非同小可,如果我拿到了这和尚,那是
一件大功,回到拉萨,活佛一定,重重有赏。”
韦小宝见他脸色诚恳,似非作伪,料想他也是受人之愚,人家不让他得知顺治的真相,
当下从怀中取出那封西藏文的书信,便是道上双儿擒住三名喇嘛,逼著取来的,展了开来,
说道:“你念给我听,这信中写著些什么。”说著将匕首刃面平平的放在他头顶。
巴颜道:“是,是!”叽哩咕噜的读了起来。韦小宝点头道:“不错,你读得很好,一
个字也没读错。这位方丈大师不懂藏文,你用汉语将信里的话说出来。”
巴颜道:“那那里说,这位大……大人物,的确是在五台山清凉寺中,最近得到消息,
神……神龙教要将他请去,咱们可得先……先下手为强。”
韦小宝听他连“神龙教”三字也说了出来,料想不假,问道:“信里还说些什么?”
巴颜道:“信里说,到清凉寺去请这位大人物,倒也不难,就怕神龙教得知讯息,也来
抢夺,因此胜罗陀师兄请北京的达和尔师兄急速多派高手,前来相助。如果……如果桑结大
喇嘛已经到了北京,他老人家当世无敌,亲来主持,那就……那就万失无一……”
韦小宝笑骂:“***!万无一失,什么『万失无一』?”自己居然能纠正别人说成语
的错误,那是千载难逢,万中无一之事,甚觉得意。
巴颜道:“是,是,万一无失……”韦小宝笑道:“你喇嘛***,还是说错了。还有
呢?”巴颜道:“没有了,下面没有了。”韦小宝骂道:“***,什么什么没有了?是我
下面没有了,还是你下面没有了?”巴颜道:“大……大家下面没有了。”韦小宝道:“什
么大家下面没有了?”巴颜道:“下面没有字了。”韦小宝哈哈一笑,问道:“那皇甫阁是
什么人?”巴颜道:“他是胜罗陀师兄请来的帮手,昨晚才到的。”
韦小宝点点头,向澄光道:“方丈,我要审那个佛光寺的胖和尚了,你如不好意思,不
妨在窗外听著。”澄光忙道:“最好,最好。”命人将巴颜带出,将心溪带来,自己回去禅
房,也不在窗外听审。
心溪一进房就满脸堆笑,说道:“两位施主年纪轻轻,武功如此了得,老衲固然见所未
见,而且是闻所未闻,少年英雄,真了不起,了不起!”韦小宝骂道:“操你***,谁要
你拍马屁。”向他屁股上一脚踢去。心溪虽痛,脸上笑容不减,说道:“是,是,凡是真正
的英雄好汉,那是决计不爱听马屁的。不过老和尚说的是真心话,算不得拍马屁。”
韦小宝道:“我问你,你到清凉寺来发疯,是谁派你来的?”心溪道:“施主问起,老
僧不敢隐瞒。菩萨顶真容大喇嘛胜罗陀,叫人送了二百两银子给我,请我陪他师弟巴颜,到
清凉寺来找……找一个人。老僧无功不受禄,只得陪他走一遭。”韦小宝又一脚踢去,骂
道:“胡说八道,你还想骗我?快说老实话。”心溪道:“是,是,不瞒施主,大喇嘛送了
我三百两银子。”韦小宝道:“明明是一千两。”心溪道:“实实在在是五百两,再多一
两,老和尚不是人。”
韦小宝道:“那皇甫阁又是什么东西?”心溪道:“这下流胚子不是好东西,是巴颜这
鬼喇嘛带来的。施主放了我之后,老僧立刻送他到五台山去,请知县大人好好治罪。清凉寺
是佛门清静之地,怎容他来胡作非为?小施主,那几条人命,连同死了的几个喇嘛,咱们都
推到他头上。”韦小宝脸一沉,道:“明明都是你杀的,怎能推在旁人头上?”心溪道:
“好少爷,你饶了我罢。”
韦小宝叫人将他带出,带了皇甫阁来询问。这人却十分硬朗,一句话也不回答。对韦小
宝匕首的威吓固然不加理睬,而双儿点他“天豁穴”,他疼痛难当,忍不住呻吟,对韦小宝
的问话却始终不答,只说:“你有种的就将爷爷一刀杀了,折磨人的不是好汉。”韦小宝倒
敬他是杀好汉,道:“好,我不折磨你。”命双儿解了他“天豁穴”的穴道。
他命人将皇甫阁带出后,又去请澄光方丈来,道:“这件事如何了局,咱们得跟那位大
人物商量商量。”澄光摇头道:“他是决计不见外人的。”
韦小宝拂然道:“甚么不见外为?刚才不是已经见过了?我们倘若拍手不管,他还不是
给人捉了去?不出几天,北京大喇嘛又派人来,有个什么天下无敌的大高手,又还有甚么神
龙教、乌龟教的,就算我们肯帮忙,也抵挡不了这许多人。”澄光道:“也说得是。”
韦小宝道:“你去跟他说,事情紧急,非商量个办法出来不可。”澄光摇头道:“老衲
答应过,寺中连老衲在内,都不跟他说话的。”韦小宝道:“好,我可不是你们寺里的和
尚,我去跟他说话。”澄光道:“不行,不行。小施主一进僧房,他师弟那个莽和尚行颠,
就会一杵打死了你。”韦小宝道:“他打不死我的。”
澄光向双儿望了一眼,说道:“你就算差尊仆将行颠和尚点倒,行痴仍然不会和你说话
的。”韦小宝道:“行痴?他法名叫做行痴?”澄光道:“是。原来施主不知。”
韦小宝叹了口气,说道:“既然如此,我也无法可施了。你既没有『万失无一』的好法
子,可惜清凉寺好好一所古庙,却在你方丈手里毁了。”
澄光愁眉苦脸,连连搓手,忽道:“我去问问玉林师兄,或者他有法子。”韦小宝道:
“这位玉林大师是谁?”澄光道:“是行痴的传法师父。”
韦小宝喜道:“好极,你带我去见这位老和尚。”
当下澄光领著韦小宝和双儿,从清凉寺后门出去,行了里许,来到一座小小旧庙,庙上
也无匾额。澄光径行入内,到了后面禅房,只见一位白须白眉的老僧坐在蒲团上,正自闭目
入定,对三人进来,似乎全然不觉。
澄光打了个手势,轻轻的在旁边蒲团上坐下,低目双垂,澄光竟也不动。韦小宝手麻脚
酸,老大不耐烦,站起了又坐倒,坐倒又站起,心中对那老僧的十八代祖宗早已骂了数十
遍。
又过了良久,那老僧吁了口气,缓缓睁开眼来,见到面前的有人,也有感惊奇,只微微
点了点头。澄光道:“师兄,行痴尘缘未断,有人打上寺来,要请师兄佛法化解。”那老僧
玉林道:“境由心生,化解在已。”澄光道:“外魔极重,清凉寺有难。”便将心溪、巴
颜、皇甫阁等人意欲劫持行痴,幸蒙韦小宝主仆出手相救等情说了,又说双方都死了数人,
看来对方不肯善罢甘休。玉林默默听毕,一言不发,闭上双目,又入定去了。
韦小宝大怒,霍地站起,破口大骂:“操……”只骂得一个字,澄光连打手势,救他不
可生气,又救他坐下来等候。
这一回 玉林入定,又是小半个时辰。韦小宝心想:“天下强盗贼骨头,泼妇大混蛋,也
都没这老和尚讨厌。”好容易玉林又睁开眼来,问道:“韦施主从北京来?”
韦小宝道:“是。”玉林又问道:“韦施主在皇上身边办事?”韦小宝大吃一惊,跳起
身来,道:“你……你……怎么知道?”玉林道:“老衲只是猜想。”韦小宝心想:“这老
和尚邪门,只怕真有些法力。”心中可不敢再骂他了,规规矩矩的坐了下来。
玉林道:“皇上差韦施主来见行痴,有什么话说?”韦小宝心想:“这老和尚甚么都知
道,瞒他也是无用。”说道:“皇上得知老皇爷尚在人世,又喜又悲,派人我向老皇爷磕头
请安。如果……如果老皇爷肯返驾回宫,那是再好不过了。”康熙本说查明真相之后,自己
上五台山来朝见父皇,这话韦小宝却瞒住了不说。玉林道:“皇上施主带来甚么信物?”韦
小宝从贴肉里衣袋中,取出康熙亲笔所写御札,双手呈上,道:“大师请看。”
御札上写的是:“敕讼御前侍卫副总管钦赐穿黄马褂韦小宝前赴五台山一带公干,各省
文武官员受命调遣,钦此。”
玉林接过看了,还给韦小宝,道:“原来是御前侍卫副总管韦大人,多有失敬了。”
韦小宝心下得意:“你可不敢再小觑我了罢?”可是见玉林脸上神色,也没甚么恭敬之
意,心中得意又淡了下来。
玉林道:“韦施主,以你之意,该当如何处置?”韦小宝道:“我要叩见老皇爷,听老
皇爷吩咐。”玉林道:“他以前富有四海,可是出家之后,尘缘早已斩断,『老皇爷』三
字,再也休得提起,以免骇人听闻,扰了他的清修。”韦小宝默然不答。
玉林又道:“请回去启奏皇上,行痴不愿见你,也不愿再见外人。”韦小宝道:“皇上
是他儿子,可不是外人。”玉林道:“什么叫出家?家已不是家,妻子儿女都是外人了。”
韦小宝心想:“看来都是你这老和尚在捣鬼,从中阻拦。老皇爷就算不肯回宫,也不至
于连儿子也不见。”说道:“既然如此,我去调遣人马,上五台山来保护守卫,不许闲杂人
等进寺来罗皂滋扰。”
玉林微微一笑,说道:“这么一来,清凉寺寺成了皇宫内院、官府衙门;韦大人这位御
前侍卫副总管,变成在清凉寺当差了。那么行痴还不如回北京皇宫去直截了当。”
韦小宝道:“原来大师另有保护老……他老人家的妙法,在下洗……洗耳恭听。”
玉林微笑道:“韦施主小小年纪,果然是个厉害脚色,难怪十几岁少年,便已做到这样
的大官。”顿了一顿,续道:“妙法是没有,出家人与世无争,逆来顺受。多谢韦施主一番
美意,清凉寺倘若真有祸殃,那也是在劫难逃。”说著合十行礼,闭上双目,入定去了。
澄光站起身来,打个手势,退了出去,走到门边,向玉林躬身行礼。韦小宝向玉林扮个
鬼脸,伸伸舌拇指按住自己鼻子,四指向玉林招了几招,意思是说:“好臭,好臭!”玉林
闭著眼睛,也瞧不见。
三人来到庙外,澄光道:“玉林大师是得道高僧,已有明示。老衲去将心溪方丈他们都
放了,今日相见,也是有缘,这就别过。”说著双手合十,鞠躬行礼,竟是不让他再进清凉
寺去。
韦小宝心头火起,说道:“很好,你们自有万失无一的妙计,倒是我多事了。”命双儿
去叫了于八等一干人,径自下山,又回到灵境寺去借宿。
他昨晚在灵境寺曾布施了七十两银子。住持见大施主又再光降,殷勤相待。
在客房之中,韦小宝一手支颐,寻思:“老皇爷是见到了,原来他一点也不老,却是危
险得紧,西藏喇嘛要捉他,神龙教又要捉他。那玉林老贼秃装模作样,没点屁本事,澄光方
丈一个人又有甚么用?只怕几天之后,老皇爷便会给人捉了去。我又怎生向小玄子交代?”
一转头,见双儿秀眉紧锁,神色甚是不快,问道:“双儿,什么事不高兴?”双儿道:
“没什么。”韦小宝道:“你一定在想心事,快跟我说。”双儿道:“没什么。”韦小宝一
转念,道:“啊,知道啦。你怪我在朝廷里作官,一直没跟你说。”双儿眼眶儿红了,道:
“鞑子皇帝是大坏人,相公你……怎么做他们的官?而且还做了大官。”说著眼泪从双颊上
流了下来。
韦小宝一呆,道:“傻孩子,那又用得著哭的。”双儿抽抽噎噎的道:“三少奶把我给
了相公,吩咐我服侍你,听你的话。可是……可是你在朝进而做大官,我爸爸妈妈,还有两
个哥哥,都是给恶官杀死的,你……你……”说著放声哭了出来。
韦小宝一时手足无措,忙道:“好啦,好啦!现下什么都不瞒你。老实跟你说,我做官
是假的,我是天地会青木堂的香主,『天地父母,反清复明』,你懂吗?我师父是天地会的
总舵主,我早跟你三少奶说过了。我们天地会专跟朝廷作对。我师父派我混时皇宫里去做
官,为的是打探鞑子的消息。这件事十分秘密,倘若给人知道了,我可性命不保。”
双儿伸手按住韦小宝嘴唇,低声道:“那你快别说了。都是我不好,逼你说出来。”说
著破涕为笑,又道:“相公是好人,当然不会去做坏事。我……我真是个笨丫头。”
韦小韦笑道:“你是个乖丫头。”拉著她手,让她坐在炕沿上自己身边,低声将顺治与
康熙之间的情由说了,又道:“小皇帝还只十几岁,他爹爹出家做了和尚,不要他了,你想
可怜不可怜?今天来捉他的那些家伙,都是大大的坏人,亏得你救了他。”双儿吁了口气,
道:“我总算做了一件好事。”韦小宝道:“不过送佛送上西天。那些人又给方丈放了。他
们一定不肯甘心,回头又要去捉那老皇帝,将他身上的肉一块块割下来,煮来吃了,岂不糟
糕?”他知道双儿心好,要激她勇于救人,故意将顺治的处境说得十分悲惨。
双儿身子一颤,道:“他们要吃他的肉,那为什么?”韦小宝道:“唐僧和尚到西天取
经,这故事你听过么?”双儿道:“听过的,还有孙悟空,猪八戒。”韦小宝道:“一路上
有许多妖怪,都想吃唐僧肉,说他是圣僧,吃了他肉就成佛成仙。”双儿道:“啊,我明白
啦,这些坏人以为老皇帝和尚也是圣僧。”韦小宝道:“是啊,你真聪明。老皇帝和尚好比
是唐僧,那些坏人是妖怪,我是孙猴儿孙行者,你就是……是……”说著双掌入在自己耳
旁,一招一晃,作扇风之状。双儿笑道:“你说我是猪八戒?”韦小宝道:“你相貌像观音
菩萨,不过做的是猪八戒的事。”
双儿连忙摇手,道:“别说冒犯菩萨的话。相公,你做观音菩萨身边的那个善才童子红
孩儿,我就是……”说到这里,脸上一红,下面的话□住不说了。韦小宝道:“不错ˉ我做
善才童子,你就是龙女。咱二人老是在一起,说什么也不分开。”双儿脸颊更加红了,低声
道:“我自然永远服侍你,除非……除非你不要我了,将我赶走。”
韦小宝伸掌在自己头颈一斩,道:“就是杀了我头,也不赶你走。除非你不要我了,自
己偷偷的走了。”双儿伸手在自己颈里一斩,道:“杀了我头,也不会走。”两人同时哈哈
大笑。双儿自跟著韦小宝之后,主仆分守得甚严,极少跟他说笑,这时听韦小宝吐露真相,
心中甚是欢畅。两人这么一笑,情谊又亲密了几分。
韦小宝道:“好,我们自己的事情说过了。可怎么想了法儿,去救唐僧?”
双儿笑道:“救唐僧和尚,总是齐天大圣出主意,猪八戒只是个跟屁虫。”韦小宝笑
道:“猪八戒真有你这样好看,唐僧也不出家做和尚了。”双儿问道:“那为什么?”韦小
宝道:“唐僧自然娶了猪八戒做老婆了。”双儿噗赤一笑,说道:“猪八戒是猪猡精,谁讨
他做老婆啊?”
韦小宝听她说到娶猪精做老婆,忽然想起那口“花雕茯苓猪”沐剑屏来,不知她和方怡
此刻身在何处,是否平安。
双儿见韦小宝呆呆出神,不敢打断他思路。过了一会,韦小宝道:“得想个法子,不让
坏人捉了老皇帝去。双儿,譬如有一样宝贝,很多贼骨头都想去偷,咱们使什么法儿,好教
贼骨头偷不到?”双儿道:“见到贼骨头来偷宝贝,便都捉了起来。”韦小宝摇头道:“贼
骨头太多,捉不完的。我们自己去做贼骨头,。”双儿道:“我们做贼骨头?”韦小宝道:
“对!我们先下手为强,将宝贝偷到手,别的贼骨头就偷不到了。”双儿拍手笑道:“我懂
啦,我们去把老皇帝和尚捉了来。”韦小宝道:“正是。事不宜迟,立刻就走。”
两人来到清凉寺外,韦小宝道:“天还没黑,偷东西偷和尚,都得等到天黑才干。”两
人躲在树林之中,好容易等到满山皆暗,万籁无雹声。韦小宝低声道:“寺里只方丈一人会
武功,好在他刚才受了伤,定在躺著休息。你去将那胖大和尚行颠点倒了,我们便可将老皇
帝和尚偷出来。只是那行颠力气极大,那根黄金杵打人可厉害得很,须当小心。”双儿点头
称是。
倾听四下无人,两人轻轻跃进围墙,径到顺治坐禅的僧房之外,只见板门已然关上,但
那门板日间给人踢坏了,一时未及修理,只这么搁著挡风。双儿贴著墙壁走进,将门板向左
一拉,只见黄光闪动,呼的一声响,黄金杵从空隙中击了出来。双儿待金杵上提,疾跃入
内,伸指在行颠胸口要穴连点两指,低声道:“真对不住!”提起双手,抱住了他手中金
杵。行颠穴道被制,身子慢慢软倒。这金杵重达百余斤,双儿若不抱住,落将下来,非压碎
他脚趾不可。
韦小宝跟著闪进,拉上门板。僧房甚小,黑暗中隐约见到有人坐在蒲团之上,韦小宝料
知便是法各行痴的顺治皇帝,当即跪倒磕头,就道:“奴才韦小宝,便是日里救驾的,请老
皇爷不必惊谎,。”
行痴默不作声。韦小宝又道:“老皇爷在此清修,本来很好,不过外面有许多坏人,想
捉了老皇爷去,要对你不利,奴才为了保护老皇爷,想请你去另一个安稳所在,免得给坏人
捉到。”行痴仍是不答。韦小宝道:“那么就请老皇爷和奴才一同出去。”
隔了半晌,见他始终盘膝而坐,一动不动。这时韦小宝在黑暗中已有好一会,看得清楚
些了,见行痴坐禅的姿势,便和日间所见的玉林一模一样,也不知他是真的入定,还是对自
己不加理睬,说道:“老皇爷的身份已经泄漏,清凉寺中无人能够保护。敌人去了一批,又
来一批,老皇爷终究会给他们捉去。还是换一个清静的地方修行罢。”行痴仍是不答。
行颠忽道:“你们两小孩是好人,日里幸亏你们救人。我师兄坐禅,不跟人说话。你要
他到哪里去?”他嗓音本来极响,拚命压低,变成十分沙哑。
韦小宝转起身来,说道:“随便到哪里都好。你师兄爱去哪里,咱们便护送他去。只要
那些坏家伙找他不到,你们两们就可安安静静的修行念佛了。”行颠道:“我们是不念佛
的。”韦小宝道:“好罢,不念佛就不念佛,你快将这位大师的穴道解开。”
双儿伸手过去,在行颠背上和胁下推拿几下,解了穴道,说道:“真正对不住。”
行颠向行痴恭敬的道:“师兄,这两个小孩请我们出去暂且躲避。”
行痴道:“师父可没叫我们离去清凉寺。”说话声音甚是清朗。韦小宝直到此刻,才听
到他的话声。
行颠道:“敌人如再大举来攻,这两个小孩抵挡不住。”
行痴道:“境自心生。要说凶险,天下处处皆凶险;心中平安,世间事事平安。日前你
杀伤多人,大杂隈业,此后无论如何不可妄动无明。”
行颠呆了半晌,道:“师兄指点得是。”回头向韦小宝道:“师兄不肯出去,你们都听
见了。”韦小宝皱眉道:“倘若敌人来捉你师兄,一刀刀将他身上的肉割下来,那便如何是
好?”行颠道:“世人莫有不死,多活几年,少活几年,也没什么分别。”韦小宝道:“甚
么都没分别,那么死人活人没分别,男人女人没分别,和尚和乌龟猪猡也没分别?”行颠
道:“众生平等,原是如此。”
韦小宝心想:“怪不得一个叫行痴,一个叫行颠,果然是痴的颠的。要劝他们走,那是
不成功的。如将老皇帝点倒,硬架了出去,实在太过不敬,也难免给人瞧见。”一时束手无
策,心下恼怒,按捺不住,便道:“什么都没分别,那么皇后和端敬皇后也没分别,又为什
么要出家?”
行痴突然站起,颤声道:“你……你说什么?”
韦小宝一言开口,便已后悔,当即跪倒,说道:“奴才胡说八道,老皇爷不可动怒。”
行痴道:“从前之事,我早忘了,你何以又用这等称呼?快请起来,我有话请问。”韦小宝
道:“是。”站起身来,心想:“你给我激得开了口说话,总算有了点眉目。”
行痴问道:“两位皇后之事,你从何处听来?”韦小宝道:“是听海天富跟皇太后说
的。”行痴道:“你认得海天富?他怎么了?”韦小宝道:“他给皇太后杀了。”行痴惊呼
一声,道:“他死了?”韦小宝道:“皇太后用『化骨绵掌』功夫杀死了他。”行痴颤声
道:“皇太后怎么会……会武功?你怎知道?”韦小宝道:“海天富和皇太后在慈宁宫花园
动手打斗我亲眼瞧见的。”行痴道:“你是什么人?”
韦小宝道:“奴才是御前侍卫副总管韦小宝。”随即又加上一句:“当今皇上亲封的,
有御札在此。”说著将康熙的御札取出来呈上。
行痴呆了片刻,并不伸手去接,行颠道:“这里从来没灯火。”行痴叹了口气,问道:
“小皇帝身子好不好?他……他做皇帝快不快活?”
韦小宝道:“小皇帝得知老皇爷健在,恨不行插翅飞上五台山来。他在宫里大哭大叫,
又是悲伤,又是喜欢,说什么要上山来。后来……后来恐怕误了朝廷大事,才派奴才先来向
老皇爷请安。奴才回奏之后,小皇帝便亲自来了。”
行痴颤声道:“他……他不用来了。他是好皇帝,先想到朝廷大事,可不像我……”说
到这里,声音已然哽□。黑暗之中,但听到他眼泪一滴滴落上衣襟的声音。
双儿听他流露父子亲情,胸口一酸,泪珠儿也扑籁籁的流了下来。
韦小宝心想良机莫失,老皇爷此刻心情激动,易下说辞,便道:“海天富一切都查得清
清楚楚了,皇太后先害死荣亲王,又害死端敬皇后,再害死端敬皇后的妹子贞妃,后来又害
死了小皇帝的妈妈。海天富什么都查明白了。皇太后知道秘密已经泄漏,便亲手打死了海天
富,又派了大批人手,要上五台山来谋害老皇爷。”
荣亲王、端敬皇后、贞妃三人系被武功好手害死,海天富早已查明,禀告了行痴,由此
而回宫侦查凶手,但行痴说什么也不信是皇后自己下手,叹道:“皇后是不会武功的。”
韦小宝道:“那晚皇太后跟海天富说的话,老皇爷听了之后就知道了。”当下一一转述
那晚两人对答的言语。他伶牙利齿,说得虽快,却是清清楚楚。
行痴原是个至性至情之人,只因对董鄂妃一往情深,这才在她逝世之后,连皇帝也不大
愿意做,甘弃万乘之位,幽闭斗室之中。虽然参禅数年,但董鄂妃的影子在他心中何等深
刻,一听韦小宝提起,什么禅理佛法,霎时之间都抛于脑后。海天富和皇太后的对答一句句
在心中流过,悲愤交集,胸口一股气塞住了,便欲炸将开来。
韦小宝说罢,又道:“皇太后这老……一不做,二不休,害中你老皇爷之后,要去害死
小皇帝。她还要去挖端敬皇后的坟,又要下诏天下,烧毁《端敬皇后语录》,说《语录》中
的话都是放屁,哪一家里藏一本,都要抄家杀头!”
这几句话却是他捏造出来的,可正好触到行痴心中的创伤。他勃然大怒,伸手在大腿上
用力一拍,喝道:“这贱人,我……我早就该将她废了,一时因循,致成大祸!”顺治当年
一心要废皇后,立董鄂妃为后,只因为皇太后力阻,才搁下来。董鄂妃倘若不死,这皇后之
位早晚是她的了。
韦小宝道:“老皇爷,你看破世情,死不死,都没分别,小皇爷可死不得,端敬皇后的
坟挖不得,《端敬皇后语录》毁不得。”行痴道:“不错。你说得很是。”韦小宝道:“所
以咱们须得出去躲避,免得遭了皇太后的毒手。皇太后的手段是第一步杀你,第二步害小皇
帝,第三步挖坟烧《语录》。只要她第一步做不成功,第二步,第三步棋子便不敢下了。”
顺治七岁登基,廿四岁出家,此时还不过三十几岁。他原本性子躁,火性大,说到头脑
清楚,康熙虽然小小年纪,比父亲已胜十倍。因此沐王府中人想嫁祸吴三桂,诡计立被康熙
识破,韦小宝半真半假的捏造了许多言语,行痴却尽数信以为真。不过皇太后所要行的这三
步棋子,虽是韦小宝捏造出来,但他是市井之徒,想法和阴毒女人也差不多。
行痴大声道:“幸亏得你点破,否则当真坏了大事。师弟,咱们快快出去。”行颠道:
“右手提起金杵,左手推开门板。
门板开处,只见当门站著一人。黑暗中行颠看不见他面貌,喝道:“谁?”举起金杵。
那人道:“你们要去哪里?”
行颠吃了一惊,抛下金杵,双手合十,叫道:“师父!”行痴也叫了声:“师父。”
原来这人正是玉林。他缓缓的道:“你们的说话,我都听到了。”韦小宝心中暗叫:
“***,事情要糟!”
玉林沉声道:“世间冤业,须当化解,一味躲避,终是不了。既有此因,便有此果,业
既随身。”行痴拜伏于地,道:“师父教训得是,弟子明白了。”玉林道:“只怕未必便这
么明白了。你从前的妻子要找你,便让她来找。我佛慈悲,普渡众生,她怨你,恨你,要杀
你而甘心,你反躬自省,总有令她怨,令她恨,使得她决心杀你的因。你避开她,业因仍
在,倘若派人杀了她,恶业更加深重了。”行痴颤声道:“是。”
韦小宝肚里大骂:“操你***老贼秃!我要骂你,打你,杀你,你给不给我打骂?给
不给我割你的老秃头?”
只听玉林续声道:“至于西藏喇嘛要捉你去,那是他们在杂隈业,竟欲以你为质,挟制
当今皇帝,横行不法,虐害百姓。咱们却不能任由他们胡行。眼前这里是不能住了,你们且
随我到后面的小庙去。”他转身出外,行痴、行颠跟了出去。
韦小宝心想:“小皇帝虽赏了黄马褂,我可还没在身上穿过一天。这件事没办妥,回京
对小皇帝没交代,他一怒之下,说不定反悔,黄马褂就此不赏了。我也得跟去瞧瞧。”
他和双儿两人跟著到了玉林坐禅的小庙之中。玉林对他们两人犹如没瞧见一般,毫不理
会,径在蒲团上盘膝坐了。行痴在他身边的蒲团坐下,行颠东张西望了一会,也在行痴的下
首坐倒。玉林和行痴合十闭目,一动也不动,行颠却睁了圆圆的环眼,向空瞪视,终于也闭
上了眼睛,两手按在膝上,过了一会,伸手去摸蒲团旁的金杵,唯恐失却。
韦小宝向双儿扮个鬼脸,装模作样的也在蒲团上坐下,双儿挨著他身子而坐。韦小宝虽
非孙司空,但性子之活泼好动,也真如猴儿一样,要他在蒲团上安安静静的坐上一时三刻,
可真要了他命。但眼见老皇爷便在身旁,就此出庙而去,那是说什么也不肯的。他东一扭,
西一歪,拉过双儿的手来,在她手心中搔□。双儿如忍笑容,左手向玉林和行痴指指。
这么挨了半个时辰,韦小宝忽然心想:“老皇爷学做和尚,总不成连大小便也忍得住。
待他去大小便之时,我便去花言巧语,骗他逃走。”想到了这计策,身子便定了一些。
一片寂静之中,忽听得远处响起许多人的脚步声,初时还听不真切,后来脚步声越响越
近,一大群人奔向清凉寺来,行颠脸上肌肉动了几下,伸手抓起金杵,睁开眼来,见玉林和
行痴坐不动,迟疑了片刻,放下金杵,又闭上了眼。
只听得这群人冲进了清凉寺中,叫嚷喧哗,良久不绝。韦小宝心道:“他们在寺里找不
到老皇爷,不会找上这里来么?且看你这老贼秃如何抵挡?”
果然又隔了约莫半个时辰,大群人拥向后山,来到小庙外。有人叫道:“进去搜!”
行颠霍地站起,抓起金杵,挡在禅房门口。-韦小宝走到窗边,向外张去,月光下但见
黑压压的都是人头,回头看玉林和行痴时,两人仍是坐著不动。双作悄声道:“怎么办?”
韦小宝低声道:“待会这些人冲进来,咱们救了老皇爷,从后门出去。”顿了一顿,又道:
“倘若中途中失散,我们到灵境寺会齐。”双儿点了点头,道:“就怕我抱不起老……老皇
爷。”韦小宝道:“只好拖著他逃走。”
蓦地里外面众人纷纷呼喝:“甚么人在这里乱闯?”“抓起来!”“别让他们进去!”
“妈巴羔子的,拿下来!”
人影一晃,门中进来两人,在行颠身边掠时,向玉林合十躬身,便盘膝坐在地下,竟是
两名身穿灰衣的和尚。禅房房门本窄,行颠身躯粗大,当门而立,身侧已无空隙,给这两名
和尚轻轻巧巧的窜了进来,似乎连行颠的衣衫也未碰到,实不知他们是怎生进房来的。
外面呼声又起:“又有人来了!”“拦住他!”“抓了起来!”却听得砰蓬,砰蓬之声
大作,有人飞了出去,摔在地下,禅房中却又进来两名和尚,一言不发,坐在先前进来的两
僧下首。
如此一对对僧人不断陆续进来。韦小宝大感有趣,心想不知还有多少和尚到来,再来几
对,禅房便无隙是可坐了。但来到第九对后便再无人来。
第九对中一人竟是清凉寺的方丈澄光。韦小宝又是奇怪,又是欣慰:“这十七个和尚武
功,如果都跟澄光差不多,敌人再多,那也不怕。”
外面敌人喧哗叫嚷,却谁也不敢冲门。过了一会,一个苍老的声音朗声说道:“少林寺
硬要替清凉寺出头,将事情揽到自己头上吗?”视禅房内众人不答。隔了一会,外面那老者
道:“好,今日就卖了少林寺十八罗汉的面子,咱们走!”外面呼啸之声此起彼伏,众人都
退了下去。
韦小宝打量那十八僧人,年老的已六七十岁,年少的不过三十左右,或高或矮,或俊或
丑,僧袍内有的突出一物,似带著兵刃,心想:“他们是少林寺十八罗汉,那么澄光方丈也
是十八罗汉之一了。玉林老贼有恃无恐,原来早约下了厉害的帮手保驾。这些和尚在这里坐
禅入定,不知要搞到几时,老子可不能跟他们耗下去,坐啊坐的,韦小宝坐得变成了韦老
宝!”站起身来,走到行痴身前跪下,说道:“大和尚,有少林寺十八罗汉保驾,您大和尚
是笃定泰山了。我这就要回去了,您老人家有什么吩咐没有?”
行痴睁开眼来,微微一笑,说道:“辛苦你啦。回去跟你主子说,不用上五台山来扰我
清修。就算来了,我也一定不见。你跟他说,要天下太平,『永不加赋』四字,务须牢牢紧
记。他能做到这四字,便是对我好,我便心中欢喜。”
韦小宝应道:“是!”
行痴探手入怀,取了一个小小包裹出来,说道:“这一部经书,去交给你的主子。跟他
说:天下事须当顺其自然,不可强求。能给中原苍生造福,那是最好。倘若天下百姓都要咱
们走,那么咱们从哪里来,就回那里去。”说著在小包上轻轻拍了一拍。
韦小宝记起陶红英的话来,心道:“莫非这又是一部《四十二章经》?”见行痴将小包
递来,伸双手接过。
行痴隔了半晌,道:“你去罢!”韦小宝道:“是。”爬下磕头。行痴道:“不敢当,
施主请起。”
韦小宝站起身来,走向房门,突然童心忽起,转头向玉林道:“老和尚,你坐了这么
久,不小便么?”玉林恍若不闻。韦小宝嘻的一笑,一步跨出门槛。
行痴道:“跟你主子说,他母亲再有不是,总是母亲,不可失了礼数,也不可有怨恨之
心。”韦小宝回过身来答应了,心说:“这句话我才不给你传到呢。”行痴沉吟道:“要你
主子一切小心。”韦小宝:“是。”
韦小宝回到灵境寺,关上房门,打开包裹,果然是一部《四十二章经》,只不过书函是
用黄绸听制。他琢磨行痴的言语,和陶红英所说若合符节。行痴说:“倘若天下百姓都要咱
们走,那么咱们就从哪里来,就回去那里去。”满洲人从关外到中原,要回去的话,自是回
关外了,行痴在这小包上拍了一拍,当时说满洲人回到关外,可以靠这小包而过日子。又
想:“老皇爷命我将经书交给小玄子,我交是不交?我手中已有五部经书,再加上这一部,
共有六部。八部中只差两部了。倘若交给小玄子,只怕就有五部经书,也是无用。好在他
说,就是小高强玄子上五台山来,他也不见,死无对证。这是送上门来的好东西,若不吞
没,对不起韦家祖宗。”但想小皇帝对自己十分信任,吞没他的东西,未免愧对朋友,对朋
友半吊子,就不是英雄好汉了,反正这经书自己也看不懂,还是去交给好朋友的为是。
次晨韦小宝带同双儿、于八等一干人下山。这番来五台山,见到了老皇爷,不负康熙所
托,途中还得了双儿这样一个美貌温柔,武功高强的小丫头,心中甚是高兴。
走出十余里,山道上迎面走来一个头陀。这头陀身材奇高,与那莽和尚行颠难分上下,
只是瘦得出奇,澄光方丈已经极瘦,这头陀少说也比他还瘦一半,脸上皮包骨头,双目深
陷,当真便如僵□一般,这头陀只怕要四个并成一个,才跟行颠差不多。他长发垂肩,头顶
一个铜箍束住了长发,身上穿一件布袍,宽宽□□,便如是挂地衣架上一般。
韦小宝见了他这等模样,心下有些害怕,不敢多看,转过了头,闪身道旁,让他过去。
那头陀走到他身前,却停了步,问道:“你是从清凉寺来的么?”韦小宝道:“不是。
我们从灵境寺来。”那头陀左手一伸,已搭在他左肩,将他身子拗转,跟他正面相对,问
道:“你是皇宫里的太监小桂子?”这只大手在肩上一按,韦小宝登时全身皆软,丝毫动弹
不得,忙道:“胡说八道!你瞧我像太监么?我是扬州韦公子。”双儿喝道:“快放手!怎
地对我家相公无礼。”那头陀伸出保手,按向双儿肩头,道:“听你声音,也是个小太
监。”双儿右肩一沉避开,食指伸出,疾点他“天豁穴”,噗的一声,点个正著。可是手指
触处有如铁板,只觉指尖奇痛,连手指也险些折断,不禁“啊”的一声呼叫,跟著肩头一
痛,已被那头陀蒲扇般的大手抓住。
那头陀嘿嘿的笑了三声,道:“你这小太监武功很好,厉害,真正厉害。”双儿飞起左
腿,砰的一声,踢在他胯下,这一下便如踢中了一块大石头,大叫一声:“哎哟!”眼泪直
流。那头陀道:“小太监武功了得,当真厉害。”双儿叫道:“我不是小太监!你才是小太
监!哎哟!”那头陀笑道:“你瞧我像不像太监?”双儿叫道:“快放手,你再不放,我可
要骂人啦。”那头陀道:“你点我穴道,踢我大腿,我都不怕,还怕你骂人?你武功这样高
强,定是皇宫里派出来,我得搜搜。”
韦小宝道:“你武功更高,那么你更是皇宫里派出来的。”
那头陀道:“你这小太监缠夹不清。”左手提了韦小宝,右手提了双儿,向山上飞步便
奔。两个少年大叫大嚷,那头陀毫不理会,提著二人直如无物,脚下迅速之极。于八等人只
瞧得目瞪口呆,哪敢作声。
那头陀沿山道走了数丈,突然向山坡上无路之处奔去,当真是上山如履平地。韦小宝只
觉耳畔呼呼风响,心道:“这头陀如此厉害,莫非是山神鬼怪?”
奔了一会,那头陀将二人往地下一放,向上一指,道:“倘若不说实话,我提你们到这
山峰上,掷了下来。”所指处是个极高的山峰,峰尖已没入云雾之中。
韦小宝道:“好,我说实话。”那头陀问道:“那就算你识相。你到底是什么人?这小
子是什么人?”韦小宝道:“大师父,她不是小子……她是我的……我的……”那头陀道:
“是你什么人?”韦小宝道:“是我的老婆!”
这“老婆”二字一出口,那头陀和双儿都大吃一惊。双儿满脸通红。那头陀奇道:“甚
么,甚么老婆?”韦小宝道:“不瞒大师父说,我是北京城的富家公子,看中了隔壁邻居的
这位小姐,于是……我们私订终身于后花园,她爹爹不答应,我就带了她逃出来。你瞧,她
是个姑娘,怎么会是小太监,真是冤哉枉也。你如不信,除下她帽子瞧瞧。”
那头陀摘下双儿的帽子,露出一头秀发,其时天下除了僧、道、头陀、尼姑等出家人,
都须剃去前半边头发,双儿长发披将下来,直垂至肩,自是个女子无疑。
韦小宝道:“大师父,求求你,你如将我们送交官府,那我可没命了。我给你一千两银
子,你放了我们罢!”那头陀道:“如此说来,你果然不是太监了。太监哪有拐带人家闺女
私逃的?哼哼,你小小年纪,胆子倒不小。”说著放开了他,又问:“你们上五台山来干甚
么?”韦小宝道:“我们上五台山来拜佛,求菩萨保佑,让我落难公子中状元,将来她……
我这老婆,就能做一品夫人了。”什么“私订终身后花园,落难公子中状元”云云,都是他
在扬州时听说书先生说的。
那头陀想了片刻,点头道:“那么是我认错人了,你们去罢!”韦小宝大喜,道:“多
谢大师。我们以后拜菩萨之时,求菩萨保佑,保佑你大师将来也……也做个大菩萨,跟文殊
菩萨,观音菩萨平起平坐。”携了双儿的手,向山下走去。
只走得几步,那头陀道:“不对,回来!小姑娘,你武功很是了得,点我一指,踢我一
脚。”说著摸了摸腰间“天豁穴”,问道:“你这武功是谁教的?是什么家数?”
双儿可不会说谎,涨红了脸,摇了摇头。韦小宝道:“她这是家传的武功,是她妈妈教
的。”那头陀道:“小姑娘姓什么?”韦小宝道:“这个,嘻嘻,说起来,有些不大方
便。”那头陀道:“什么不方便,快说!”
双儿道:“我们姓庄。”那头陀摇头道:“姓庄?不对,你姓庄的人中,没有这样武功
高手,能教了这样的女儿出来。”韦小宝道:“天下武功的人极多,你怎能都知道?”那头
陀怒道:“我在问小姑娘,你别打岔。”说著轻轻在他肩头一推。
这一推使力极轻,生怕这小孩经受不起,手掌碰上韦小宝肩头,只觉他顺势一带一卸,
虽无劲力,所用招式却是一招“风行草偃”,移肩转身,左掌护面,右掌伏击,居然颇有点
儿门道。那头陀微觉讶异,抓住了他胸口。韦小宝右掌戳出,一招“灵蛇出洞”,也是使得
分毫不错,噗的一声,戳在那头陀颈下,手指如戳铁板,“啊哟”一声大叫。
双儿双掌飞舞,向头陀攻去。那头陀掌心发勃,已将韦小宝胸口穴道封住,回身相斗。
双儿窜高伏低,身法轻盈,但那头陀七八招后,两手已抓住她双臂,左肘弯过一撞,封住了
她穴道,转身问韦小宝:“你说是富家公子,怎地会使辽东神龙岛的擒拿功夫?”
韦小宝道:“我是富家公子,为什么不能使辽东神龙岛功夫?难道定是穷家小子,才能
使么?”口中敷衍,拖延时刻,心念电转:“辽东神龙岛功夫,那是什么功夫?是了,海老
乌龟说过,老婊子假冒武当派,跟神龙教的人勾勾搭搭,他们嫌『蛇』字不好听,自称为
『神龙』。小玄子的功夫是老婊子教人的,我时时和小玄子拆招比武,不知不觉间学上了这
几下擒手法。”
那头陀道:“胡说八道,你师父是谁?”
韦小宝心想:“如说这功夫是老婊子所教,等于招认自己是宫里的小太监。”当即说
道:“是我叔叔的一个相好,一个胖姑娘柳燕姑姑教的。”那头陀大奇,问道:“柳燕?柳
姑娘是你叔叔的相好?你叔叔是什么人?”韦小宝道:“我叔叔韦大宝,是北京城里有名的
风流公子,白花花的银子一使便是一千两,相貌像戏台止珠小生一样。那胖姑娘一见就迷上
他了。胖姑娘常常三更半夜到我家里来,花园围墙跳进跳出。我缠住她教武功,她就教了我
几手。”那头陀将信将疑,问道:“你叔叔会不会武功。”
韦小宝哈哈大笑,道:“他屁武功?他常常给柳燕姑娘抓住了头颈,提来提去,半点动
弹不得。我叔叔急了骂道:『儿子提老子。』柳燕姑姑笑道:『就是儿子提老子!孙子提爷
爷也不打紧。』”
他绕著弯子骂人,那头陀可丝毫不觉,追问柳燕的形状相貌,韦小宝竟说得分毫不差,
说道:“这个胖姑姑最爱穿红绣鞋。大师父,我猜你爱上了她,是不是?几时你见到她,就
跟她一起睡觉,睡了永远不起来好了。”
那头陀哪知柳燕已死,这话似是风言风语,其实是毒语相咒,怒道:“小孩子家胡说八
道!”但对他的话却是信了,伸手在他腹上轻轻一拍,解他穴道。不料这一记正拍在他怀中
那部《四十二章经》上,拍的穴道未解开。
那头陀道:“甚么东西?”韦小宝道:“是我从家里偷出来的一大叠银票。”那老陀
道:“吹牛!银票哪有那么多?”探手到他怀里一摸,拿了那包裹出来,解开来赫然一部经
书。他一怔之下,登时满脸堆欢,叫道:“《四十二章经》,《四十二章经》!”急忙包
好,放入自己怀里,抓住韦小宝胸口,将他高高举起,厉声喝道:“哪里来的?”
这句话可不易答了,韦小宝笑道:“嘻嘻,你问这个么?说来话长,一时之间,哪说得
完。”他拖延时间,要想一番天衣无缝的言语,骗过那头陀。要说经书从何而来,胡乱捏造
个原由,自是容易之极,但经书已入他手,如何骗得回来,可就难了。
那头陀大声问道:“是谁给你的?”
韦小宝身在半空,突然见山坡上有七八个灰衣僧人向上走来,看模样便是清凉寺后庙所
见少林罗汉中的人物,转头一看,又见到了几名,连同西首山坡上来的几名,共是十七八
名,心下大喜,暗道:“贼头陀,你武功再强,也敌不过少林十八罗汉。”
那头陀又道:“快说,快说!”眼见韦小宝东张西望,顺著他日光瞧去,见山坡上东、
北、西三面缓缓上来了十余名和尚,却也不放在心上,问道:“那些和尚来干甚么?”韦小
宝道:“他们听说大师父武功高强,十分佩服,前来拜你为师。”
那头陀摇头道:“我从来不收徒弟。”大声喝道:“喂,你们快坑诩给我滚蛋,别来罗
索!”这一声呼喝,群山四应,威势惊人。
那十八名僧人恍若不闻,一齐上了山坡。一名长眉毛的老僧合十说道:“大师是辽东胖
尊者么?”
韦小宝身在半空,听了这句话,忍不住哈哈大笑。这头陀身材之瘦,世间罕有,这老和
尚问他是不是胖尊者,那多半是讥刺于他了。
不料那头陀大声道:“我正是胖头陀!你们想拜我为师吗?我不收徒弟!你们跟谁学过
武功?”那老僧道:“老衲是少林圭澄心,忝掌达摩院,这里十七位师弟,都是少林寺达摩
院的同侣。”
胖头陀“啊”的一声,缓缓将韦小宝放了下来,说道:“原来少林寺达摩院的十八罗汉
通统到了。你们不是想拜我为师的。我一个人可打你们不过。”澄以合十道:“大家无冤无
仇,都是佛门一派,怎地说到个『打』字?『罗汉』是佛门中圣人,我辈凡夫俗子,如何敢
当此称呼?武林中朋友胡乱以此尊称,殊不敢当。辽东胖瘦二尊者,神功无敌,我们素来仰
慕,今日有缘拜见,实是大幸。”说到这里,其余十七名僧人一齐合十行礼。
胖头陀躬身还礼,还没挺直身子,便问:“你们到五台山来,有什么事?”
澄心指著韦小宝道:“这位小施主,跟我们少林寺颇有些渊源,求大师高抬贵手,放了
他下山。”胖头陀略一迟疑,眼见对方人多势众,又知少林十八罗汉个个武功惊人,单打独
斗是毫不在乎,他十八人齐上就对付不了,便道:“好,看在大师面上,就放了他。”说著
俯身在韦小宝腹上揉了几下,解开了他的穴道。
韦小宝站起,便伸出右掌,说道:“那部经书,是这十八罗汉的朋友交给我的,命我送
去……送去少林寺,交给住持方丈,你还给我罢?”胖头陀怒道:“甚么?这经书跟少林寺
有甚么相干?”韦小宝大声道:“你夺了我的经书,那是老和尚叫我去交给人的,非同小
可,快快还来!”
胖头陀道:“胡说八道!”转身便向北边山坡下纵去。三名少林僧飞身而起,伸手往他
臂上抓去。胖头陀不悸和众僧相斗,侧身避开了三僧的抓掌,他身形奇高,行动却是轻巧无
比。少林三僧这一抓都是少林武功的绝顶,竟然没碰到他衣衫。但胖头陀这么慢得瞬间,已
有四名少林僧拦在他身后,八掌交错,挡住了他去路。
胖头陀鼓气大喝,双掌一招“五丁开山”推出,乘著这股威猛之极的势道,回头向南,
疾冲而前。四名少林僧同时出掌,分击左右。胖头陀双掌掌力和四僧相接,只觉左方击来掌
力甚是刚硬,右方二僧掌力中却含有绵绵柔劲,不由得心中一惊,双掌运力,将对方掌力卸
去,便在此时,背后又有三只手抓将过来。
胖头陀一瞥之间,见到左侧又有二僧挥拳击到,当即双足一点,向上跃起,但见背后三
僧伸出的手掌各各不同,分具“龙爪”“虎爪”“鹰爪”三形,心下登时怯了,大袖急转,
卷起一股旋风,左足落地,右手已将韦小宝抓起,叫道:“要他死,还是要他活?”
十八少林僧或进或退,结成两个圆圈,分两层团团将他围住。澄心说道:“这位小施主
那部经书,干系重大,请大师施还,结个善缘。我们感激不尽。”
胖头陀右手将韦小宝高高提起,左掌按在他天灵盖上,大踏步向南便走。
这情势甚是分明,倘若少林僧出手阻拦,他左掌微一用力,韦小宝立时头盖破裂。挡住
南方的几名少林僧略一迟疑念声“阿弥陀佛”,只得让开。
胖头陀提著韦小宝向南疾行,越走越快,少林寺十八罗汉展开轻功,紧紧跟随。
这时双儿被封闭的穴道已得少林僧解开,眼见韦小宝被擒,心下惊惶,提气急追。她拳
脚功夫因得高人传授,颇为了得,可是毕竟年幼,内力修为和十八少林僧相差极远,加上身
矮步短,只赶出一二里,已远远落后,她心中一急,便哭了出来,一面哭,一面仍是急奔。
眼见胖头陀手中提了一人,奔势丝毫不肢,少林僧竟然赶他不上。
再奔得一会,胖头陀提著韦小宝,向正南一座高峰疾驰而上。十八少林僧排成一线,自
后紧追。双儿奔到峰脚,已是气喘吁吁,仰头见山峰甚高,心想这恶头将相公捉到山峰顶
上,万一失足,摔将下来,恶头陀未必会摔死,相公哪里还有命?正惶急间,忽听得隆隆声
响,一块块大石从山道上滚了下来,十八少林僧左纵右跃,不住闪避。原来胖头陀上峰之
时,为断踢动路边□石,滚下阻敌。十八少林僧怎能让□石砸伤?可是跟相相距,却更加远
了。澄光方丈和皇甫阁动手时胸口受伤,内力有损,又落在十七僧之后。
双儿提气上峰,叫道:“方丈大师,方丈大师!”澄光回过头来,站定了等她,见她奔
得上气不接下气,神色惊惶,安慰她道:“别怕!他不会害你公子的。”怕她急奔受伤,拉
住她手,缓缓上山。双儿心中稍慰,问道:“方丈,他……他会不会伤害相公?”澄光道:
“不会的。”他话是这么说,可是眼见胖头陀如此凶狠,又怎能断定?
这山峰是五台山的南台,幸好山道曲折,转了几个弯,胖头陀踢下的石块便已砸不到人
了。待得双儿随著澄光走上南台顶,只见十七名少林僧团团围住了一座庙宇,胖头陀和韦小
宝自然是在庙内。
五台山共有五座高峰,峰顶名有一庙。五台山是佛教中文殊菩殊演教之场,峰顶每座庙
中所供文殊名号不同,以文殊菩萨神通广大,以不同世法现身。东台望海峰,建望海寺,供
聪明文殊;北台业斗峰,建灵应寺,供无垢文殊;中台翠□峰,建演教寺,供儒童文殊;西
台挂月峰,建法雷寺,供狮子文殊;南台锦绣峰,建普济寺,供智慧文殊。众人所登的山峰
便是锦绣峰,那座庙便是普济寺。
双儿叫了几声:“相公,相公!”不闻应声,拔足便奔进寺去。
双儿直冲进殿,只见胖头陀站在大雄宝殿滴水檐口,右手仍是抓著韦小宝。双儿扑将过
去,叫道:“相公,恶和尚没伤了你吗?”韦小宝道:“你别急,他不敢伤我的。”胖头陀
怒道:“我为什么不敢签署你?”韦小宝笑道:“你如动了我一根寒毛,少林十八罗汉捉住
了你,将你回复原状,再变成又矮又胖,那你可糟了。”
胖头陀脸色大变,颤声道:“什么回复原状?你……你……怎么知道?”
其实韦小宝一无所知,只见他身形奇高极瘦,名字却叫做“胖头陀”,随口乱说,不料
误打误撞,竟似乎说中了他的心病。韦小宝鉴貌辨色,听他语音中含有惊惧之情,当即嘿嘿
冷笑,道:“我自然知道。”胖头陀道:“谅他们也没这本事。”
突然之间,胖头陀右足飞,砰的一声巨响,将阶前一个石鼓踢了起来,直撞上照壁,石
屑纷飞,问双儿道:“你来作什么?活得不耐烦了?”双儿道:“我跟相公同生共死,你如
伤了他半分,我跟你拚命。”胖头陀怒道:“***,这小鬼头有甚么好?你这女娃倒对他
有情有义?”双儿脸上一红,答不出来,道:“相公是好人,你是坏人。”
只听得外面十八名少林僧齐声口宣佛号:“阿弥陀佛,阿弥陀佛!胖尊者,请你把小施
主放了,将经书还了他罢!你是武林中赫有名的英雄好汉,为难一个小孩子,岂不贻笑天
下?”
胖头陀怒吼:“你们再罗索不停,老子可要不客气了。大家一拍两散,老子杀了这小孩
儿,毁了经书,瞧你们有什么法子。”
澄心道:“胖尊者,你要怎样才肯放人还经?”胖头陀道:“放人倒也可以,经书可无
论如何不能交还。”寺外众僧寂静无声。”。
胖头陀四顾殿中情状,筹思脱身之计。突然间灰影闪动,十八名少林僧窜进殿来。五名
少林僧贴著左壁绕到他身后,五名少林僧沿右臂绕到他身后,顷刻之间,又成包围之势。
胖头陀怒道:“有种的就单打独斗,一个个来试试老子手段,你们就是车轮大战,老子
也不放在心上。”
澄光合十道:“请恕老衲无礼,我们可要一拥齐上了。”
胖头陀提起左足,轻轻踏在韦小宝头上,嘿嘿冷笑。
韦小宝闻到他鞋底的烂泥气息,又惊又怒,他这只臭脚在自己头上一搁,脑子竟也似胡
涂了,一进无计可施,眼珠乱转,要在殿上找些什么惹眼之物,胡说八道一番,引开胖头陀
的目光,只消他稍一疏神,少林僧便有相救之机。可是他脑袋给踏在他脚下,只看得到向外
的一面,但见院子里有只大石龟,背上竖著一块大石碣。
韦小宝道:“胖尊者,你爹爹老是爬在院子里,背上压著几万斤的大石头,那不太辛苦
吗?你也不救他一救,也真不孝。”胖头陀怒道:“甚么我爹爬在院子里,满嘴胡说。”韦
小宝道:“那《四十二章经》共有八部,你只拿得到一部,得不到其余七部,单是一部经
书,又有什么用?”胖头陀急问:“另外七部在哪里?你知不知道?”韦小宝道:“我自然
知道。”胖头陀道:“在哪里?快说,你哪不说,我一脚踏碎了你的脑袋。”韦小宝道:
“我本来不知,刚才方知。”胖头陀奇道:“刚才方知,那是什么意思?”
韦小宝伸长脖子,瞧著石碣。那石碣上刻满弯弯曲曲的篆文,韦小宝自然不识,他却假
装诵读碑文,缓缓的道:“《四十二章经》,共分八部,第一部藏在河南省什么山什么寺之
中。那几个字我不认识。”胖头陀问道:“什么字?”见他目光凝视院子中的石碣,奇道:
“这块石头上刻明白了?”
韦小宝不理,作凝神读碑之状,道:“第二部藏在山西省什么山的什么尼姑庵中,胖老
兄,这几个字我不认得,字又刻得模糊,你文武全才,自己去瞧个明白。”
胖头陀信以为真,俯身提起韦小宝,走到殿门口,细看石碣,碣上所刻的篆文,说是文
字,自己可一字不识,但说不是文字,又刻在石碣上作甚?只听韦小宝继续念道:“第三部
在四川什么山?这字我又不识了。”胖头陀早就听人说过,《四十二章经》共有八部,必须
八部齐得,方有莫大效用,至于藏在何处,他更一无所知,听韦小宝这么说,已无半分怀
疑,当即松脚,拉了他起来,问道:“第四部藏在哪里?”
韦小宝眯著眼凝望石碣,脑袋先向左侧,又向右侧,摇了摇头,道:“我看不清楚。”
胖头陀提起他身子,向石碣跨了三步,相距已近,满脸都是询问之色。韦小宝道:“我头上
□得很。”胖头陀道:“什么?”韦小宝道:“这庙进而有跳蚤,在我头发里咬我,胖老
兄,你给我捉了出来。头皮□得厉害,眼睛就瞧不清楚。”胖头陀除下他帽子,伸出一只巨
掌,五根棒槌般的大手指在他发中搔了几下,道:“好些了吗?”韦小宝道:“不行,那跳
蚤咬我左边头皮,你却搔右边,越搔越□。”胖头陀便去搔他左边头皮,韦小宝道:“啊
哟,跳蚤跳到我头颈里,你瞧见么?”
胖头陀明知他是在作怪,仍是放松了他手腕,只左手轻轻按住他肩头,防他逃脱,说
道:“你自己搔罢!”韦小宝道:“啊哟,这他***跳蚤好厉害,定是三年没吃人血了,
本来矮矮胖胖的,现在饿得又瘦又瘪,拚命来给老子为难。”说著左手伸入衣领,用力搔
□。胖头陀知他张绕弯儿,来骂自己是跳蚤,只装作不知,问道:“第四部经书藏在哪
里?”韦小宝道:“嗯,第四部经书藏于什么山少……少林寺的达……达什么院啊?”胖头
陀吃了一惊,道:“藏在少林寺的达摩院?”
韦小宝见他对少林十八僧十分忌惮,而这些少林僧又说是达摩院的,便故意出个难题,
作弄他一下,料想他纵有天大的胆子,也不敢到少林寺达摩院去盗经。
韦小宝说道:“这是『摩』字么?我可不识得。胖老兄,你连这个难字都认得,又何必
叫我读?啊,是了,你是考考我。说来惭愧,每一行中,我倒有几个字不识。”
胖头陀斜眼察看少林众僧,脸色怔忡不定,问道:“第五部藏在哪里?”
少林寺是武林中的大门派,韦小宝曾听海天富说过,又听他说皇太后冒充武当派,皇太
后则说海天富是崆峒派,武当、崆峒,想也是两个大门派了,于是第五部、第六部说分藏在
武当、崆峒两山之中。胖头陀脸色越来越难看。韦小宝说第七部经书是云南沐王府中的人得
了去,第八部则是在“云南什么西王的王府”之中。白寒枫曾给他吃过苦头,这么说可以给
沐王府找些麻烦;吴三桂平西王府中好手如云,连师父也甚为忌惮,胖头陀如敢去惹事生
非,定会吃个大大的苦头。
不料胖头陀脸色大变,问道:“你说第八部经书是在平西王府中?”韦小宝道:“这个
字我不识,不知是不是平西王。”胖头陀大怒,猛喝:“胡说八道!这块石碑没一千年,也
有五百年。吴三桂有多大年纪?几百年前的碑语言怎么会写上吴三桂的平西王?”
那石碣颜色乌黑,石钇和石碣上生满青苔,所刻的文字斑驳残缺,一望而知是数百年前
的古物。韦小宝不明这个道理,信口开河,扯到了吴三桂身上。他心中暗叫:“糟糕,糟
糕!”嘴头兀自强辩:“我说过不识得这个字,是你说平西王的,说不定古时候云南有个狗
西王,猫西王,乌龟西王呢。胖老兄,我跟你说,这些字弯弯曲曲,很是难认,你识得就识
得,不识就不识,假装识得,读成了平西王吴三桂,这里众位大和尚个个学问高深,你乱读
白字,岂不笑歪了他们的嘴巴?”
这番话倒也极有道理,说得胖头陀一张瘦脸登时满面通红。他倒并不生气,点了点头,
说道:“这些蝌蚪字,我是一字不识,原来不是平西王。下面写著些什么字?”
韦小宝寻思:“好险!抢白了他一顿,才遮掩过去。可得说几句好听的话,教他开心开
心,他将『蛇岛』说成是『神龙岛又认得肥猪柳燕,多半是神龙教中的人物。”侧头看了半
晌,道:“下面好像是』寿与天……天……天……『天什么啊?”胖头陀神色登时十分紧
张,道:“你仔细看看,寿与天什么?”韦小宝道:“好像是一个……一个……嗯……一个
『齐』字,对了,是『寿与天齐』!”胖头陀大喜,双手连搓,道:“果然有这几句话,当
真难认,是了,那是一个『洪』字,是『洪教主』三字,又有『神龙』二字!你瞧,那是
『神通广大』四字。”
胖头陀“哗”的一声大叫,跳了起来,说道:“当真洪教主有如此福份,寿与天齐?这
千年石碑上早已写上了?”
韦小宝道:“上面写得有,这是唐太宗李世民的碑,派了秦叔宝,程咬金立的,碑上写
的明明白白,唐朝有个上知千年,下知千年的军师,叫做徐茂功,他算到千年之后,大清朝
有个神龙教洪教主,神能广大,寿与天齐。”
扬州茶馆中说书先生说隋唐故事,他是听得多了,什么程咬金,徐茂功的名字,烂熟于
胸。其实徐茂功是唐朝开国大将徐绩,即与李靖齐名的英国公李绩,绝非捏指一算,便知过
去未来的牛鼻子军师,韦小宝却哪里知道?他只求说得活龙活现,骗得胖头陀晕头转向,十
八少林僧例可乘机救他出去。至于“洪教主神通广大,寿与天齐”云云,那是在庄家的大宅
之中,听得章老三等神龙教教众说的。果然胖头陀一听之下,抓头搔耳,喜悦无限,张大了
口合不拢来。
韦小宝道:“这块大石头后面,不知还写了些甚么。”胖头陀道:“是!”绕到石碣后
去察看。韦小宝一个箭步,向后跳出。胖头陀一惊,忙伸手去抓。两边四名少林僧同时挥掌
拍出。胖头陀只得挥拳抵挡。韦小宝已跳到少林僧的身后,顷刻间又有四名少林僧拥上。
八名少林僧足下未停,绕著胖头陀急奔,手上不断发招,也不管这一招是否击中对方,
一击便走,此上彼落,十六条手臂分从八个方位打到,正是一个习练有素的阵法。
胖头陀守势甚是严密,但以一敌八,立时便感不支。只听得啪啪两得,一名少林僧和胖
头陀各中一掌。那少林僧跳出圈子,另有一名僧人补了进来。再斗一会,胖头陀腿上被踢了
一脚,他双臂伸直,转了一圈,将八名少林僧逼得各自退开两步,叫道:“且住!”八僧又
各退两步。胖头陀道:“今日寡不敌众,经书就此让你们罢!”伸手入怀,摸出了经书。
澄心左手一挥,八名少林僧踏上两步,和胖头陀相距不过三尺,各人提掌蓄势。胖头陀
并不理会,伸手将经书交过。澄心丹田中内息数转,周身布满了暗劲,左手三指捏廖,攻守
俱备之后,这才伸出右手,慢慢将经书接过。
不料胖头全无异处,交还了经书,微微一笑,说道:“澄心大师,你们少林寺十八罗汉
名满天下,十八人打我一个,未免不大光彩罢。”
澄心将经书放入怀中,合十躬身,说道:“得罪了。少林僧单打独斗,不是胖尊者的对
手。”左手一挥,众曾一齐退开,唯恐他又来捉韦小宝,五六名僧人都挡在他身前。
胖头陀道:“韦施主,我有一事诚心奉恳,请你答允。”韦小宝道:“甚么事?”胖头
陀道:“我想请你上神龙岛去,做几天客人。”韦小宝大吃一惊,道:“什么?要我去神龙
岛?这种地方……”胖头陀道:“小施主的经书已由澄心大师收去,转呈少林方丈。小施主
来到神龙岛,我们合教上下,决以上宾之礼恭敬相待,见过洪教置瘁,定然送小施主平安离
岛。”他见韦小宝扁了扁嘴,显是决不相信自己的话,便道:“澄心大师,请你作下见证。
胖头陀说过的话,可有不作数的?”
澄心知这头陀行事邪妄,但亦无重大恶行,他胖瘦二头陀言出必践,倒是早有所闻,说
道:“胖尊者言出有信,这是众所周知的。只不过韦施主身有要事,恐怕未必有空去神龙岛
罢。”韦小宝道:“是啊,我忙死了,将来有空,再去神龙岛会见胖尊者和洪教主就是。”
胖头陀忙道:“该说洪教主和他老人家下属的胖头陀。第一,天下无人可排在他老人家
之上,先说旁人名字,再提洪教主,那是大大不敬。”韦小宝问道:“那么皇帝呢?”胖头
陀道:“自然是在洪教主在前,皇帝在后。第二在教主他老人家面前,不得提什么『尊
者』,什么『真人』的称呼。普天之下唯洪教主一人为尊。”
韦小宝一伸舌头,道:“洪教主这么厉害,我是更加不敢去见他了。”
胖头陀道:“洪教主仁慈爱众,恩泽被于天下,像小施主这等聪明伶俐的少年英雄,他
老人家见了一定十分喜欢。小施主神龙岛之行,一定满载而归。教主他老人家大有恩赐,那
是不必说了,说不定他老人家一高兴,传你一招半式,从此小施主纵横天下,终身受用不尽
了。”他这番话说得极是诚恳,势切之意,见于颜色。本来他对韦小宝完全不瞧在眼内,曾
伸脚踏在他关上,但这时满口“小施主”,又说甚么“聪明伶俐的少年英雄”,生怕韦小宝
听不清楚,将一条竹篙的身子弯了下来,就著他说话。
韦小宝记起陶红英的言语,在庄家看到章老三等一干人举止,又想起皇太后和柳燕,男
扮女装假宫女的模样,对神龙教实是说不出的厌恶,相较之下,所识的神龙教人物之中,倒
是这个胖头陀还有几分英雄气概,可是他恃强夺经,将自己提来提去,忽然间神态大变,邀
自己去神龙岛作客,定然不怀好意,莫瞧他这时说话客气,那是因为打不过少林僧而已,只
要少林僧一走,定然又是强凶霸道,又有谁能制得住他?当下摇头说道:“我不去!”
胖头陀一张瘦脸上满是懊丧之色,慢慢站直身子,向身周的十八名少林僧看了一眼,缓
缓的道:“小施主,我的武功跟他们十八位大和尚相比,那是如何?”韦小宝道:“各有所
长。”胖头陀怒道:“甚么各有所长?如果一对一的比拚,难道他们能胜得过我?”韦小宝
道:“一对一,说不定你赢。一对十八,那一定是你输了,那么你还长个屁!你不过是身材
长些而已。”
胖头陀微微一笑,道:“像我这样武功高强的人,你见过没有?”韦小宝道:“当然见
过!你的武功也不过马马虎虎,比你高强十倍之人,我也见过不少。”胖头陀大怒,跳上一
步伸手向他抓去四名少林僧同时伸掌挡住,。胖头陀道:“你说谁的武功比我更高。”
韦小宝一时之为语塞,倒想不起曾见过有谁比他武功更高,师父的武功是极高的,也未
必胜得过他。胖头陀得意起来,道:“你瞧,你说不出来了,是不是?”韦小宝说道:“甚
么说不出,我是不想说,只怕吓坏了你。武功高出你甚多之人,第一位,是天地会总舵主陈
近南。我曾见他在北京城里跟人打架,双手抓住四名头陀,每个头陀都有二百斤重,他双足
一点,便飞身跳过城墙,你跟他相比,可相差太远了。”胖头陀哼了一声,他也素闻陈近南
之名,但决不信他能手提四人,飞身跳过城墙,说道:“吹牛!”
韦小宝道:“第二位武功高强之人,是江南一位娇滴滴的小脚少奶奶。”他说到这里,
向双儿瞧去。双儿连连摇手,要他莫说。韦小宝续道:“这位少奶奶曾和三十六个武当派的
道士打架,三十六个道士围住了她,使出一种甚么……甚么阵法来……”胖头陀问道:“武
当派的阵法,空手还是使剑的?”韦小宝道:“是了,你胖大师多识广,知道是真武剑阵,
那时候三十六把宝剑围住了那位少奶奶,剑光闪闪,水也泼不进去。那位少奶奶左手抱著孩
子,右手是空手……”胖头陀大奇,说道:“她左手抱著孩子跟武当派比武?”韦小宝道:
“那有什么希奇?她抱著的是一对双生子,都是男孩儿,很胖的……”他有意夸张庄家少奶
奶的武功,又将孩子的数目加上一倍,续道:“……她嘴里哄著孩儿:『两个乖宝宝,别
哭,你们瞧妈妈变把戏。』一面将三十六名道士手进而的宝剑都夺了下来,又将这些道士都
点中了穴道,一个个站在那里,好似泥菩萨一般,动也不能动。那位少奶奶抱了孩子,让他
们去抓老道士的胡子。老道士干瞪眼看生气,两个孩子却笑得很是开心。”
武当派跟少林派齐名,武功各有千秋,韦小宝是知道的。他见胖头陀斗不过十八名少林
僧,便说那少奶奶打败了三十六名道士,武功谁强谁弱,那也不用多说。
胖头陀听得如痴如狂,叹了口气道:“天下竟有这样神奇的武功!”
韦小宝见居然骗信了他,甚是得意,道:“不瞒你说,这位少奶奶,就是我的干娘。”
双儿初时听他说江南有一个少奶奶,还道说的是庄家的三少奶,后来听你说那位少奶奶
有一对孪生儿子,又是他干娘,才知另有其人。
胖头陀却又是一惊,道:“是你干娘?她姓什么?武林中有这样厉害的人物,我怎地没
听见过?”韦小宝笑道:“武要可厉害的人物多著呢。像我老婆。”说著向双儿一指,道:
“你瞧她小巧玲珑,娇滴滴的模样,怎知他一身武功?”双儿满脸飞红,道:“上公你别瞎
说。”胖头陀跟双儿交过手,这样小小一个姑娘,居然身手了得,若非亲见,也真难以相
信,点头道:“说得是。小施主既然不肯赴神龙岛,那也没法了,众位请罢!”
韦小宝道:“大师先行!”他似乎是客气,其实是要胖头陀先行,他若向东,自己便向
西,他如往北,自己往南。胖头陀摇摇头,说道:“施主先请。我要将这石碑上的碑文拓了
去。”韦小宝暗暗好笑,心想自己信口胡吹,居然骗得他信以为真。
正文 第十九回 九州聚铁铸一字 百金立木招群魔
十八少林僧和韦小宝、双儿二人下得锦绣峰来。澄心将经书还给韦小宝,问道:“施主是不是即回北京?”韦小宝道:“是。”澄心道:“我受玉林大师之嘱,护送施主平安回
京。”韦小宝喜道:“那好极啦。我正担心这搜竹篙般的头陀死心不息,又来罗索。可是众
位和我同行,行痴大师有人保护么。”澄心道:“施主放心,玉林大师另有安安排。”韦小
宝这时对玉林大师这老尚已十分佩服,他闭目打坐,似乎天塌下来也不理,可是不动声色,
暗中一切已布置得妥妥贴贴。
既有少林十八罗汉护送,一路上自是没半点凶险,那身材高瘦的胖头陀固然没现身,连
其余武林中人物也没撞见一个。
不一日来到北京城外,十八少林曾和韦小宝行礼作别。澄心道:“施主已抵京城,老僧
等告辞回寺。”韦小宝道:“众位大和尚,承你们不怕辛苦,一直送我到这里,我……我实
在是感激不尽,请受我一拜。”说着跪下磕头。澄心忙伸手扶起,说道:“施主一路之上,
善加接待,我们从山西到北京,乃是游山玩水,何辛苦之有?”
原来韦小宝一下五台山,便雇了十九辆大车,自己与双儿坐一辆,十八位少林僧各坐一
辆,双命于八快马先行,早一日打前站,沿途定好客店,预备各茶、细点、素斋,无不极尽
丰盛。每一处地方韦小宝大撒赏金,掌柜和店伙将十八位少林僧当作天神菩萨一般相待。少
林僧清苦修持,原也不贪图这些饮食之欲,但见他相敬之意甚诚,自不免颇为喜悦。
韦小宝虽然油腔滑调,言不由衷,但生性极爱朋友,和人结交,倒是一番真心。这一路
和众僧谈谈说说,很是相得,陡然说要分手,心中一酸,不禁掉下泪来。
澄心道:“善哉,善哉!小施主何必难过?他日若有缘法,请一到少林寺来叙叙。”韦
小宝哽咽道:“那是一定要来的。”澄心和众僧作别而去。
进得北京城时,天色已晚,不便进宫。韦小宝来到西直门一家大客店“如归客栈”,要
了间上房,歇宿一宵后,明日去见康熙,奏明一切。
寻思:“那瘦得要命的胖头陀拚命想夺我这部经书,说不定暗中还跟随着我。十八位少
林和尚既去,他再来下手抢夺,我和双儿可抵挡不了。还是麻烦着一点儿,先将经书藏得好
好的,明儿到宫里去带领大队侍卫来取,呈给小皇帝,这叫做‘万失一无’!”
于是命于八备应用物事,遣出双儿,闩上了门。关窗之前,先查明窗外并无胖头陀窥
探,这才用油布将那部《四十二章经》包好,拉开桌子,取出匕首,在桌子底下的砖墙割了
一洞。那匕首削铁如泥,剖泥自是毫不费力。半经书放入墙洞,堆好砖块,取水化开大灰,
糊上砖缝。石灰干后,若非故意去寻,决计不会发现。
次日一早,命于八去套车,要先带双儿去吃一餐丰盛早点,摆摆阔绰,让这小丫头大开
眼界,然后去买套太监衣帽,再进宫去。市上买太监衣帽,倒着实为难,如果买不到手,索
性便穿上侍卫服色,再赶做一件黄马褂套上,那时候威风凛凛,大摇大摆的进宫,叫众侍
卫,众太监瞧得目瞪口呆,岂不有趣?自己这御前侍卫副总管是皇上亲封,又不是假的?心
道:“就是这个主意,还做什么劳什么的太监?老子穿黄马褂进宫便了。”
和双儿上了骡车,弯了舌头,满口京腔,说道:“咱们先去西单老魁星馆,那儿的炸羊
尾,羊肉饺子,还对付着可以。”车夫恭薛敬敬的应道:“是!”于八挺直腰板,坐在车夫
之侧,说道:“嘿,应京城里连骡子也与众不同,这么大眼漆黑的叫骡,我们山西省就找不
出一头来。”韦小宝功成回京,心下说不同的得意。
那骡车行得一阵,忽然出了西直门。韦小宝道:“喂,是去西单哪,怎么出了城?”车
夫道:“是,对不起哪,大爷!小人这口骡子有股倔脾气,走到了城门口,非得出城门去溜
个圈儿不可。”韦小宝和双儿都笑了起来。于八道:“嘿,京城里连骡子也有官架子。”
大车出城后径往北行,走了一里余,仍不回头,韦小宝心知事有蹊跷,喝道:“赶车
的,你捣什么鬼?快回去!”车夫连声答应,大叫:“回头,得儿,呼,呼,得儿,转回
头!”车夫鞭子劈拍乱挥,骡子却一股劲的往北,越奔越快。车夫破口大骂:“***臭骡
子,我叫你回头!得儿,停住,停住!你***王八蛋骡子!”他越叫越急,那骡子却哪里
肯停?
便在此时,马蹄声响,两乘马从旁抢了上来,贴到骡车之旁。马上乘客是两名身材魁梧
的汉子。
韦小宝低声道:“动手!”双儿身子前探,伸指戳出,正中车夫后腰。他身子一晃,从
车上摔了下去,大叫一声,给车旁马匹踹个正着。马上汉子飞身而起,坐在车夫位上。双儿
又是伸指戳去。这人反手抓她手腕,双儿手掌翻过,拍向他面门。那汉子左掌格开,右手抓
她肩头。两人拆了八九招,骡子仍是发足急奔。左边马上乘客叫道:“怎么啦?闹什么玩意
儿?”砰的一声响,车上汉子胸口被双儿右掌击中,飞身跌出。另一名汉子提鞭击来。双儿
伸手抓住鞭子,顺手缠在车上,骡车正向前奔,急拉之下,那汉子立时摔下马来急忙撒手松
鞭,哇哇大叫。
双儿拿起骡子缰绳,她不会赶车,交在于八手里,说道:“你来赶车。”于八道:“我
这个……这个不会。”韦小宝跃上车夫座位,接过僵绳,他也不会赶车,学着车夫“得儿,
得儿”的叫了几声,左手松缰,右手紧缰,便如骑马一般,那骡子果然转过头来,又哪里有
什么倔脾气了?
只听得马蹄声响,又有十几乘马赶来,韦小宝大惊,拉骡子往斜跟上冲去。追骑拨转马
头,在后急跟。马快车慢,不多时,十余骑便将骡车团团围住。
韦小宝见马上汉子各持兵刃,叫道:“青天白日,天子脚下,你们想拦路抢劫吗?”一
名汉子笑道:“我们是请客使者,不是打劫的强盗。韦公子,我家主人请你去喝杯酒!”韦
小宝一怔,问道:“你们主人是谁?”
那汉子道:“公子见了,自然认得。我们主人如不是公子朋友,怎么请你去喝酒?”韦
小宝见这些人古里古怪,多半不怀好意,叫道:“哪有这样请客的?劳驾,让道罢!”另一
名大汉笑道:“让道便让道!”手起一刀,将骡头斩落,骡尸一歪,倒在地下,将骡车也带
倒了。韦小宝和双儿急跃下地。双儿出手如风,只是敌人骑在马上,她身子又矮,打不到敌
人,一指指接连戳去,不是戳瞎了马眼,便是戳中敌人腿上的穴道。
一霎时这喧马嘶,乱成一团。几名汉子跃下马来,挥刀上前。双儿身手灵活之极,指东
打西,打倒了七八名汉子。余下四五人面面相觑,不知如何是好。
大道上一辆小车疾驰而来,车中一个女子声音叫道:“是自己人,别动手!”
韦小宝一听到声音,心花怒入,叫道:“啊哈!我老婆来了!”
双儿和众汉子当即停手罢斗。双儿大为惊疑,她可全没料到这位相公已娶了少奶奶。其
时盛行早婚,男子十四五岁娶妻司空见惯,只是韦小宝从没向她说过已有妻子。
小车驰到跟前,车中跃出一人,正是方怡。韦小宝满脸堆欢,迎上去拉住她手,说道:
“好姊姊,我想死你啦,你去了哪里?”方怡微笑道:“慢慢再说。怎么你们打起架来?”
眼见地下躺了多人,骡血洒了满地,颇感惊诧。
一名汉子躬身道:“方姑娘,我们来邀请韦公子去喝酒,想是大伙儿礼数不周,得罪了
公子。方姑娘亲自来请,再好也没有了。”方怡奇道:“这些人是你打倒的?你武功可大百
了啊。”韦小宝道:“要长进也没这么快,是双儿姑娘为了保护我,小显身手。”
方怡眼见双儿,见她不过十四五岁年纪,一副娇怯怯的模样,真不相信她武功如此高
强,问道:“妹妹贵姓?“她在庄家之时,和双儿并未朝相,是以二人互不相识。
双儿上前跪下磕头,说道:“婢子双儿,叩见少奶奶。”韦小宝哈哈大笑。方怡羞得满
脸通红,急忙闪身,道:“你……你叫我甚么?我……我……不是的。”双儿站起身来,
道:“相公说你是他的夫人,婢子服侍相公,自然叫你少奶奶了。”方怡向韦小宝狠狠白了
一眼,说道:“这人满嘴胡说八道,莫信他的。你服侍他多久了?难道不知他脾气么?我是
方姑娘。”双儿微微一笑,道:“那么现下暂且不叫,日后再叫好了。”方怡道:“日后再
叫甚……”脸上又是一红,将最后一个“么”字缩了回去。
双儿向韦小宝瞧去,见他一副得意洋洋的神情,突然之间,她也是满脸飞红,却是想起
在五台山上,他曾对胖头陀说自己是他老婆,原来他有个脾气,爱管年纪轻的姑娘叫老婆。
待听他笑着又问:“我那小老婆呢?”双儿也不以为异。
方怡又白了他一眼,道:“分别了这么久,一见面也不说正经的,尽耍贫嘴。”当即吩
咐众汉子收拾动身。那些汉子给点了穴道:“动弹不得,由双儿一一解开。
韦小宝笑道:“早知是你请你去喝酒,恨不得背上生两只翅膀来,飞来啦。”方怡又白
了他一眼,道:“你早忘了我,自然想不到是我请你。”韦小宝心中甜甜的,道:“我怎么
会有一刻忘了你?早知是你叫我啊,别说喝酒,就是喝马尿,喝毒药,那也是随传随到,没
片刻停留。”方怡一双妙目凝视着他,道:“别说得这么好听,要是我请你去天涯海角喝毒
药呢?”韦小宝见她说话时似笑非笑,朝日映照下艳丽难言,只觉全身暖洋洋地,道:“别
说天涯海角,就是上刀山,下油锅,我也去了。”方怡道:“好,大丈夫一言既出,甚么马
难追。”韦小宝一拍胸膛,大声道:“在丈夫一言既出,甚么马难追。”两人同时大笑。
方怡命人牵一匹给韦小宝骑,让双儿坐了她的小车,自己乘马和韦小宝并骑而行,迎朝
阳缓缓驰去,众汉言随后跟来。方怡道:“你本事也真大,掉了什么枪花,收了一个武功这
等了得的小丫头?”韦小宝笑道:“哪里掉什么枪花了?是她心甘情愿跟我的。”
韦小宝跟着问起沐剑剑、徐天川等人行踪,道:“在那鬼屋里,你给神龙教那些家伙擒
住了,后来怎生脱险的?是庄家三少奶请人来救你们的吗?”方怡问道:“谁是庄家三少
奶?”韦小宝道:“便是那庄子的主人。”方怡摇头,道:“庄子的主人?我们一直没见
到。神龙教要找的是你,他们对你也没恶意,那章老三找你不到,就放了我们。小郡主他们
就在前面,不久就会见到。”转过头来,微有嗔色,道:“你心中惦记的就只是小郡主,见
面只这一会,已连问了七八次。”韦小宝笑道:“几时问了七八次啊?真是冤枉。倘若我见
到她,没见到你,这时候我早问了七八十次啦。”方怡微笑道:“你就是生了十张嘴巴,这
一会儿也来不及问七八十次。不过你啊,一张嘴巴比十张还要厉害。”
两人谈谈说说,不多时已走了十余里,早绕过了北京城,一直是向东而行。韦小宝道:
“快到了吗?”方怡愠道:“还远得很呢!你牵记小郡主,也不用这么性急,早知这样,让
她来接你好得多了,也免得你牵肠挂肚的。”韦小宝伸了伸舌头,道:“以后我一句话也不
问就是。”方怡道:“你嘴上不问,心里着急更加惹人生气。”她似乎醋意甚浓,韦小宝越
听越高兴,笑道:“倘若我心里有半分着急,我不是你老公,是你儿子”方怡噗哧一笑,
道:“乖……”脸上一红,下面“儿子”两字没说出口。
行到中午时分,在镇上打了尖,一行人又向东行。韦小宝不敢再问要去何处,眼看离北
京已远,今日无法赶回宫去见康熙,心想:“反正小玄子又没限我何时回报,就算我在五台
山多耽搁了,又或者给胖子陀擒住不放,迟几日回宫,却有何妨?”
一路上方怡跟他尽说些不相干的闲话。当日在皇宫之中,两人虽同处一室,但多了个沐
剑屏,方怡颇为妗持,此刻并骑徐行,却是笑语殷勤。余人甚是识趣,远远落在后面。韦小
宝情窦初开,在皇宫中时叫她“老婆”,还是玩笑占了六成,轻薄讨便宜占了三成,只有一
成才不隐隐约约的男女之意。此日别后重逢,见方怡一时轻嗔薄怒,一时柔语浅笑,不收得
动情,见她骑了大半日马,双颊红晕,渗出细细的汗珠,说不出的娇美可爱,呆呆的瞧着,
不由得痴了。
方怡微笑问道:“你发什么呆?”韦小宝道:“好姊姊,你……你真是好看。我想……
我想……”方怡道:“你想舒适?”韦小宝道:“我说了你可别生气。”方怡道:“正经的
话,我不生气,不正经的,自然生气。你想生气?”韦小宝道:“我想,你倘若真的做了我
老婆,我不知可有多开心。”
方怡横了他一眼,板起了脸,转过头去。韦小宝急道:“好姊姊,你生气了么?”方怡
道:“自然生气,生一百二十个气。”韦小宝道:“这话再正经也没有了,我……我是真心
话。”方怡道:“在宫里时,我早发过誓,一辈子跟着你,服侍你,还有什么真的假的?你
说这话,就是自己想变心?”
韦小宝大喜,若不是两人都骑在马上,立时便一把将她抱住,亲亲她娇艳欲滴的面庞,
当下伸出右手,拉住她左手,道:“我怎么会变心?一千年,一万年也不变心。”方怡道:
“你说这话便是假的,一个人怎会有一千年,一万年好活,除非你是乌龟……”说到这
“乌”字,嗤的一笑,转过了头,一只掌仍是让他握着。
韦小宝握着她柔腻温软的手掌,心花怒放,笑道:“你待我这样好,我永远不会做小乌
龟。”妻子偷汉,丈夫便做乌龟,这句自豪感方怡自也懂得。好俏脸一板,道:“没三句好
话,狗嘴里就长不出象牙。”韦小宝笑道:“你嫁鸡随鸡,嫁狗随狗,这一辈子想见你老公
嘴里长出象牙来,那可难得紧了。”方怡伏鞍而笑,左手紧紧握住了他手掌。
两人一路说笑,傍晚时分,在一处大市镇的官店中宿了。次晨韦小宝命于八雇了一辆大
车,和方怡并坐车中。两人说到情浓处,韦小宝搂住她腰,吻她面颊,方怡也不抗拒,可是
再有非份逾越,却一概不准了。韦小宝于男女之事,原也似懂非懂,至此为止,已是大乐。
只盼这辆大车如此不停行走,坐拥玉人,走到天涯海角,回过头来,又到彼端的天涯海角,
天下的道路永远行走不完,就算走完了,走路再走几遍何妨?天天行了又宿,宿后又行,只
怕方怡说已到了。
身处柔乡中,什么皇帝的诏令,什么《四十二章经》,什么五台山老皇爷,尽数置之脑
后,迷迷糊糊的不知时日之过。
一日傍晚,车马到了大海之滨,方怡携着他手,走到海边,轻轻的道:“好弟弟,我和
你驾船出洋,四海遨游,过神仙一般的日子,你说好不好?”说这话时,拉着他手,将头靠
在他肩头,身子软软的,似已全无气力。
韦小宝伸左手搂住她腰,防她摔倒,只觉她丝丝头发擦着自己面颊,腰肢细软,微微颤
动,虽想坐船出海未免太过突兀,隐隐觉得有些大大不妥,但当时情景,这一个“不”字,
又如何说得出口?
海边停着一艘大船,船上水手见到方怡的下属手挥青巾,便放了一艘小船过来,先将韦
小宝和方怡接上大船,再将余人陆续接上。于八见要上船,说道自己晕船,说什么也不肯出
海。韦小宝也不勉强,赏了他一百两银子。于八千恩万谢的回山西去了。
韦小宝进入船舵,只见舱内陈设富丽,脚下铺着厚厚的地毡,桌上摆满茶果细点,便如
王公大官之家的花厅一般,心想:“好姊姊待我这样,总有会有意害我。”船上两名仆人拿
上热手巾,让二人擦脸,随即送上两碗面来。面上铺着一条条鸡丝,入口鲜美,滋味与寻常
又是不同。只觉船身晃动,已然扬帆出海。
舟中生涯,别有一番天地。方怡陪着他喝酒猜拳,言笑不禁,直到深夜,服侍他上床
后,才到隔舱安睡,次日一早,又来帮他穿衣梳头。韦小宝心想:“她此刻还不知我不是太
监,只道我们做夫妻毕竟是假的,甚么时候才跟她说穿。”
舟行数日,这日两人依倚窗边,同观海上日出,眼见海面金蛇万道,奇丽莫名。方怡叹
道:“当日我去行刺鞑子皇帝,只道定然命丧命宫中,哪知道老天爷保佑,竟会遇着了你,
今日更同享此福。好弟弟,你的身世,我可一点也不明白,你怎么进宫,怎样学的武功?”
韦小宝笑道:“我正想跟你说,就只怕吓你一跳,又怕你欢喜得晕了过去。”
方怡又向他靠紧了些,低声道:“倘若我听了欢喜,那是取好,就算是我不爱听的,只
要你说的是真话,那……那……我也是不在乎。”韦小宝道:“好姊姊,我就跟你说直话,
我出生在扬州,妈妈是妓院里的。”方怡吃了一惊,颤声问道:“你妈妈在妓院里做事?是
给人洗衣,烧饭,还是……还是扫地,斟茶?”
韦小宝见她脸色大变,眼光中流露出恐惧之色,心只登时一片冰凉,知她对“妓院”十
分鄙视,倘若直说自己母亲是妓女,只怕这一生之中,她永不会再对自己有半分尊重和亲热
了,当即哈哈一笑,说道:“我妈妈在妓院时不只六七岁,怎能给人洗衣烧饭?”
方怡脸色稍和,道:“还只六七岁?”韦小宝顺口道:“鞑子进关后,在扬州杀了不少
人,你是知道的了?”延挨时刻,想法子给母亲说得神气些,。方怡道:“是啊。”韦小宝
道:“我外公是明朝大官,在扬州做官,鞑子攻破扬州,我外公抗敌而死。我妈妈那时是个
小女孩,流落街头,扬州妓院有个豪富嫖客,见她可怜,把她收去做小丫头,一问之下,好
生敬重我外公,便收了我妈妈做义女,带回家去,又做了千金小姐,后来嫁了我爸爸,他是
扬州有名的富家公子。”方怡将信将疑,道:“原来如此。先前吓了我一跳,还道你妈沦落
在妓院之中,给人做女佣,服侍那些不识羞耻,我尽可夫……坏女人。”
韦小宝自幼在妓院中长大,从来不觉得自己妈妈是个“不识羞耻的坏女人”,听方怡这
么说,不由得心中有气,暗道:“你沐王府的女人便很了不起吗?***,我瞧一般的是不
识羞耻、人尽可什么的。”他原想将自己身世坦然相告,可甚么都说不出口了,索性信口胡
吹,将扬州自己家中如何阔绰,说了个天花乱坠,但所说的厅堂方舍,家具摆设,不免还是
丽春院中的格局。
方怡也没留心去听,道:“你说一件事,怕我听了欢喜得晕了过去就是这些么?”韦小
宝她迎头泼了盆冷水,又见她对自己的吹牛浑没在意,不禁兴味索然,自己不是太监的话也
懒得说了,随口道:“就是这些了,原来你听了并不欢喜。”方怡淡淡的道:“我欢喜
的。”这句话显然言不由衷。
两人默默无言的相对片刻,忽见东北方出现一片陆地。座船正在直驶过去。方怡奇道:
“咦,这是什么地方?”过了不了一个时辰,已然驶近,但见岸上树木苍翠,长长的海滩望
不到尽头,尽是雪白细少。方怡道:“坐了这几日船,头也昏了,我们上去瞧瞧好不好?”
韦小宝喜道:“好啊,好象是个大海岛,不知岛上有甚么好玩物事。”
方怡将梢公叫进舱来,问他这岛叫甚么名字,有甚么特产。梢公道:“回姑娘话,这是
东海中有名的神仙岛,听说岛上生有仙果,吃了长生不老。只不过有福之人才吃得着。姑娘
和韦相公不妨上去碰碰运乞。”
方怡点点头,待梢公出舱,轻轻的道:“长生不老,也不想了,眼前这等日子,就比做
神仙还快活。”韦小形容词大喜,道:“我和你就在我岛上住一辈子,仙果什么的,也不打
紧,只要你永远陪着我,我就是神仙。”方怡等待靠在他身边,柔声道:“我也一样。”
两人坐小船上岸,脚下踏着海滩的细沙,鼻中闻到林中飘出来的阵阵花香,真觉是到了
仙境。方怡道:“不知岛上有没有人住。”韦小宝笑道:“人是没有,却有个美貌无比的女
仙,带了个小厮,到岛上来啦。”方怡嫣然一笑,道:“好弟弟,你是我的小厮,我是你的
丫头。”韦小宝听到“丫头”两字,想起双儿,回头一望,不见她跟来,这些日来冷落了双
儿,心下微感歉疚,但想她如跟在身后,自己不便跟方怡太过亲热,还是不跟来的好。
两人携手入林,闻到花香浓郁异常。韦小宝道:“这花香得厉害,难道是仙花么?”向
前走得几步,忽听草中簌簌有声,跟着眼前黄影闪动,七八条中间黑的毒蛇窜了出来。
韦小宝叫道:“啊哟!”拉了方怡转身便走,只跨出一步,眼前又有七八条蛇挡路,全
身血也似红,长舌吞吐,嗤嗤发声。这些蛇都是头作三角,显具剧毒。
方怡挡在韦小宝身前,拔刀挥舞,叫道:“你快逃,我来挡住毒蛇!”韦小宝哪肯如此
不顾义气,独自逃命?忙拔出匕首,道:“从这边走!”拉着方怡,斜刺奔出,跨得两步,
头颈中一凉,一条毒蛇从树上挂了下来,缠住他头颈,只吓得他魂飞天外,大声惊叫。方怡
忙伸手去拉蛇身。韦小宝叫道:“使不得!”那蛇转头来,一口咬住方怡手背,牢牢不放。
韦小宝挥匕首,将蛇斩为两段,。便在此时,两人腿上脚上都已缠了毒蛇。韦小宝挥匕首去
斩,只觉左腿一麻,已被毒蛇咬中。
方怡抛去单刀,抱住了他,哭道:“我夫妻今日死在这里了。”韦小宝仗着匕首锋利,
每一刀挥去,便斩断一条毒蛇。但林中毒蛇愈来愈多,两人挣扎着出林,身上已被咬伤了七
八处。韦小宝只觉头晕目眩,渐渐昏迷,遥望海中,那艘小船正向大船驶去,相距已远。方
怡叫了几声,船中水手却哪里听得到?
方怡卷起韦小宝裤脚,俯身去吸他腿上蛇毒。韦小宝惊道:“不……不行!”
忽听得身后脚步声响,有人说道:“你们来这里来干甚么?不怕死么?”韦小宝回过头
来,见是三名中年汉子,忙叫:“大叔救命,我们给蛇咬了。”一名汉子从怀中取出药饼,
抛入嘴中一阵咀嚼,敷在韦小宝身上蛇咬之处。韦小宝道:“你……你先给她治。”这时自
己双腿乌黑,已全无知觉。方怡接过药来,自行敷上伤口。
韦小宝道:“好姊姊……”眼前一黑,咕呼一声,向后摔倒。
待得醒转,只觉唇燥舌干,胸口剧痛,忍不住张口呻吟。听得有人说道:“好啦,我醒
过来啦!”韦小宝缓缓睁眼,见有人拿了一碗药,喂到他嘴边。这药腥臭异常,他毫不犹豫
便都喝了下去,入口奇苦,喝完药后,道:“多谢大叔救命,我……我那姊姊可没事吗?”
那人道:“幸喜救得早,我们只须来迟得片刻,两个人都没命了。你们忒也大胆,怎地到这
神仙岛来?”韦小宝听得方怡有救,心中大喜,没口子的称谢,这时才察觉自己睡在床上的
被窝之中,全身衣服已然除去,双腿兀自麻木。
那汉子相貌丑陋,满脸疤痕,但在韦小宝眼中,当真便如救命菩萨一般。他吁了口气,
道:“船上水手说道,这岛上有仙果,吃了长后不老。”
那汉子嘿的一笑,道:“倘若真有仙果,他们自己又不来采?”韦小宝叫道:“啊哟,
这些水手不怀好意,船上我还有同伴,莫要……莫要着了歹人的道儿。大叔,请你想法子救
她一救。”那丑汉道:“那船三天之前便已开了,却哪里找去?”韦小宝不解,茫然道:
“三天之前?”那丑汉道:“你已经昏迷了三日三夜,你多半不知道罢?”韦小宝想起双
儿,她虽武功极高,可是茫茫大海之中,孤身一人,如何得脱众恶徒毒手,不由得大急。
那丑汉安慰道:“此时着急也已无用,你好好休息。这岛上的毒蛇非同小可,至少要服
药七日,方能消毒。”他问了韦小宝姓名,自称姓潘。
到得第三日上,韦小宝已可起身,扶着墙壁慢慢行走。那姓潘的丑汉带了他去自方怡。
原来她另有妇女照料,但她玉容憔悴,精神委顿。两人相见,又是欢喜,又是难受,不收得
抱着哭了起来。此后两人日间共处一室,说起毒蛇厉害,都是毛发直竖。
到得第六日上,那姓潘的说道:“我们岛上的大夫陆先生出海回来了,我已邀他来给韦
兄弟看看。”韦小宝谢了。不多时进来一人,四十岁年纪,文士打扮,神情和蔼可亲,问起
韦小宝被毒蛇所噬经过,说道:“岛上居民身边都带有雄黄蛇药,就是将毒蛇放在身上,那
蛇也立即逃去,决不敢咬人。”韦小宝道:“原来如此。怪不得潘大哥他们不怕。”陆先生
给他看了伤,取出六颗药丸,道:“你服三颗,另三颗给你的同伴,每日服一颗。”韦小宝
深深致谢,取出二百两银票,道:“一点儿医金,请先生别见笑。”
陆先生吃了一惊,道:“哪用得着这许多?公子给我二两银子,已多谢得很了。”韦小
宝执意要给,陆先生谢了收下,笑道:“公子厚赐,却之不恭。公子在这里恐怕住得也气闷
了,今晚和公子的女伴同去舍下喝一杯如何?”韦小宝大喜,一口答应。
傍晚时分,陆先生派了两乘轿来接韦小宝和方怡。这竹轿其实只是一张竹椅子,两边穿
了竹杠,前后有人相抬,岛居简陋,并没真有轿子。
两乘竹轿沿山溪而行,溪水淙淙,草木清新,颇感心旷神怡,只是韦方二人一见大树长
草,便栗栗危惧,唯恐有毒蛇窜将出来。轿行七八里,来到三间竹屋前停下。那屋子的墙壁
顶均由碗口大小的粗竹所编,看来甚是坚实。江南河北,均未见过如此模样的竹屋。
陆先生迎了出来,请二人入内。到得厅上,一个三十余岁的妇人出来迎客,是陆先生的
妻子。那妇人拉着方怡的手,显得十分亲热。陆先生邀韦小宝到书房去坐,书房中竹书架上
放着不少图书,四壁挂满了字画,看来陆先生是个风雅之士。
陆先生道:“在下僻处荒岛,孤陋寡闻之极。韦小宝来自中原胜地,华族子弟,眼界既
宽,鉴赏必精,你看这几幅书画,还可入方家法眼么?”
他这几句文绉绉的言语,韦小宝半句也不懂,但见他指着壁上字画,抬头看去,见图画
中一张是山水,另一张画上有只白鹤,有只乌龟,笑道:“这只老乌龟倒很好玩。‘
陆先生微微一怔,指着一幅立轴,道:“韦公子,你瞧我幅石鼓文写得如何?”韦小宝
见这些字弯弯曲曲,像是画符一般,点头道:“好,很好!”陆先生指着另一幅大字,道:
“这一幅临的是秦琅牙台刻石,韦公子以为如何?”
韦小宝心想一味说好,未免无味,摇头道:“这一幅写得不大好。”陆先生肃然起敬,
道:“倒要请韦公子指点,这幅字的弱点败笔,在于何处。”韦小宝道:“败笔很多,胜笔
甚少!”他想既有“败笔”,自然也有“胜笔”了。
陆先生乍闻“胜笔”两字,呆了一呆,道:“高明,高明。”指着西壁一幅草书,道:
“这幅狂草,韦公子以为如何?”韦小宝侧头看了一会,摇头道:“这几个字墨干了,也不
本领醮墨。?,这些细线拖来拖去,也不擦干净了。”陆先生一听,脸色大变。草书讲究墨
法燥湿,笔润为湿,笔枯为燥,燥湿相间,浓淡有致,因燥显湿,以湿衬燥,阴阳映带,如
云霞障天,方为妙书。至于笔画相连的细线,画家称为“游丝”,或联数笔,或联数字,讲
究宾主合宜,斜角变幻,又有飘带,折带种种名色。韦小宝数言之间,便露了底。
陆先生又指着一幅字道:“这一幅全是甲骨文,兄弟学浅,一字不识,又请韦公子指
点。”
韦小宝见纸上一个个字都如蝌蚪一般,宛如五台山锦绣峰普济寺中石碣上所刻文字,心
念一动,道:“这几字我倒识得,那是‘神龙教洪教主万年不老,永享仙福,神通广大,寿
与天齐!’”
陆先生满脸喜容,说道:“谢天谢地,你果然识得此字!”
眼见他欣喜无限,说话时声音也发抖了,韦小宝疑心登起:“我识得几个字,他为甚么
如此高兴?莫非他也是神龙教的?啊哟,不好!蛇……蛇……灵蛇……难道这里便是神龙
岛?”冲口而出:“胖头陀在哪里?”
陆先生吃了一惊,退后数步,颤声道:“你……你已经知道了?”韦小宝点了点头,其
实他甚么也不知道。陆先生脸色郑重,说道:“既然你都知道了,那也很好。”走到书桌
边,磨墨铺纸,说道:“请你将这些蝌蚪古文,一字一字译将出来。哪一个是‘洪’字,哪
一个是‘教’字。”提笔醮墨,招手要他过去。
要韦小宝提笔写字,那真比要他性命还惨,韦小宝暗暗叫苦,但见陆先生神色难看,不
敢违拗,硬着头皮,走过去在书桌边坐下,伸手握管,手掌成拳。他持笔若像吃饭拿筷,倒
也有三分相似,可是这么一握,有如操刀杀猪,又如持锤敲钉,天下却哪有这等握管之状?
陆先生怒容更盛,强自忍住,缓缓的道:“你先写下自己的名字!”
韦小宝霍地站起,将笔往地下一掷,墨汁四溅,大声说道:“老子狗屁不识,屁字都不
会写。什么‘洪教主寿与天齐’,老子是信口胡吹,骗那恶头陀的。你要老子写字,等我投
胎转世再说,你要杀要剐,老子皱眉头,不算好汉。”
陆先生冷冷的道:“你什么字都不识?”
韦小宝道:“不识,不识你乌龟的‘龟’字,也不识你王八蛋的‘蛋’字。”他西洋镜
既给拆穿,不收得老羞成恼,反正身在蛇岛,有死无生,求饶也是无用,不如先占些便宜。
陆先生沉吟半晌,拿起笔来,在纸上写了个蝌蚪文字,问道:“这是甚么字?”
韦小宝大声道:“去你妈的!我说过不识,就是不识。难道还有假的?”
陆先生点点头,道:“好,原来胖头陀上了你的大当,可是此事已禀报了教主,你这小
贼!”突然一跃而前,叉住韦小宝的头颈,双手越收越紧,咬牙切齿的道:“你害得我们蒙
骗了教主,人人给你累得死无葬身之地。大家一起死了干净,也免得受那些无穷无尽的酷
刑。”
韦小宝给他叉得透不过气来,满脸紫胀,伸出舌头。陆先生眼见手上再一使劲,这小孩
便得气绝毙命,想到此事干系异常重大,心中一惊,便放开了手指,双手一推,将他摔将在
地下,恨恨出房。
过了良久,韦小宝才惊定起身,“死乌龟,直娘贼”也不知骂了几百声,心想身在这毒
蛇岛上,无处可逃,倘若逃入树林草丛之中,只有死得更快。走出门边,伸手推门,那竹门
外面反扣住了,到窗外一望,下临深谷,实是无路可走,转头看到壁眄的书画,心道:“这
些屁字屁画,有什么好?”拾起笔来,醮满了墨,在一幅幅书画眄便画,大乌龟,小乌龟画
了不计其数。
画了几十只乌龟,手也倦了,掷笔于地,蜷缩在椅上,片刻间就睡着了。睡醒时天已全
黑,竟然无人前来理会,肚中饿得咕咕直响,心想:“这只绿毛乌龟要饿死老子。”
过了好一会,忽听门外脚声响,门缝中透时灯光,竹门开处,陆先生持烛进房,侧头向
他凝视。韦小宝见他脸上不示喜怒,心下倒也不些害怕。
陆先生将烛台放在桌上,一瞥眼间,见到壁上所悬书画已尽数被他涂抹得不成模样,忍
不住怒发如狂,叫道:“你.……你……”举手手来,便欲击落,但手掌停在半空,终于忍
住怒气,说道:“你……你……”声音在喉间憋住了,说不出话来。
韦小宝笑道:“怎么样?我画得好不好?”
陆先生长叹一下,颓然坐倒,说道:“好,画得好!”
他居然不打人,还说画得好,韦小宝倒也不大出意
料之外,见他脸上神色凄然,显是心痛之极,倒也有些过意不去,说道:“陆先生,
对……对不起,我涂坏了你的画。”
陆先生摇摇头,说道:“没……没什么。”双手抱头,伏在桌上,过了好一会,说道:
“你想必饿了,吃了饭再说。”
客堂中桌上已摆了四菜一汤,有鸡有鱼,甚是丰盛。跟着方怡由陆夫人陪着出来,四人
共膳。韦小宝大奇:“莫非我这十向只乌龟画得好,陆先生一高兴,就请我吃饭?”但他一
点儿自知之明倒还有的,看情形总似乎不像。几次开口想问,见陆先生脸上阴晴不定,深恐
触怒了他,饭未吃饱,便被夺下饭碗,未免犯不着。当下一言不发,闷声吃了个饱。
饭罢,陆先生带他进书房。
陆先生从地下拾起笔来,在纸上写了“韦小宝”三字,道:“这是你自己的名字,你会
不会写?”
韦小宝道:“他认得我,我可认不得他,怎么会写?”
陆先生嗯了一声,眼望窗外,凝思半晌,左手拿了烛台,走到那幅蝌蚪文之前,仔细打
量,指着一个个字,口中念念有辞,回到桌边,取过一张白纸,振笔疾书,伸指数了数蝌蚪
文字的字数,又数纸上字数,再在纸上一阵涂改,回头又看那幅蝌蚪文字,喃喃自言自语:
“那三个字相同,这两个字又是一般,须得天衣无缝,才是道理!”沉思半天,又在纸上一
阵涂改,喜道:“行了!”
韦小宝不知他捣什么鬼,反正饭已吃饱,也就不去理会。只见陆先生取过一张白纸,仔
仔细细的写起字来。
这一次他写得甚慢,写完后摇头晃脑的轻轻读了一遍。韦小宝只听到有什么“神龙
岛”、“洪教主”、“寿与天齐”等语句,最后则是第一部在何地何山,第二部在何地何
山。他心下恍然,这些话都是他在普济寺中向胖头陀信口胡吹的,哪知胖头陀居然信以为
真,回来大加传扬。又想:“那日胖头陀邀我上神龙岛来见洪教主,我说什么也不肯,不料
鬼使神差,这船又会驶到了这里,眼下西洋镜拆穿,洪教主又已知道了。他当然要大发脾
气,只怕要将好姊姊和我丢入蛇坑,给几千几万条毒蛇吃得尸骨无存。”想到无穷无尽的毒
蛇缠上身来,当真不寒而栗。
陆先生转过身来,脸上神色十分得意,微笑道:“韦公子,你识得石碣上的蝌蚪文,委
实可喜可贺。也是本教洪教主洪福齐天,才天降你这位神童,能读蝌蚪文字。”
韦小宝哼了一声,道:“你不用取笑。我又识得什么蝌蚪文、青蛙文了?老子连癞哈蟆
文也不识。我是瞎说一番,骗那瘦竹篙头陀的。”
陆先生笑道:“韦公子何必过谦?这是所背诵的石碣遗文,我笔录了下来,请公子指
点,是否有误。”说着读道:
“维大唐贞观二年十月甲子,特进卫国公李靖,右领军大将军宿国公程知节,光禄大夫
兵部尚收曹公李绩,徐州都督胡国公秦叔宝会于五台山锦绣峰,见东方红耀天,斗大金字现
于云际,文曰:‘千载之下,爱有大清。东方有岛,神龙是名。教主洪某,得蒙逃邝。威灵
下济,丕赫威能。降妖伏魔,如日之升。羽翼辅佐,吐故纳新。万瑞百祥,罔不丰登。仙福
永享,普世祟敬。寿与天齐,文武仁圣。’须臾,天现青字,文曰:‘天赐洪某《四十二章
经》八部,一存河南伏牛山荡魔寺,二存山西笔架山天心庵,三存四川青城山凌霄观,四存
河南嵩山少林寺,五存湖北武当山真武观,六存川边崆峒迦叶寺,七存云南昆明沐王府,八
存云南昆明平西王府。’靖请薛录天文,雕于石碣,以待来者。”
陆先生抑扬顿挫的读毕,问道:“有没读错?”韦小宝道:“这是唐朝的石碣,怎会知
道后世有个平西王吴三桂?”陆先生道:“上帝聪明智慧,无所不知,无所不晓,既知后世
有洪教主,自然也知道吴三桂了。”韦小宝暗暗好笑,点头道:“那也说得是。”心想:
“不知你在捣什么鬼?”
陆先生道:“这石碑的文字,一字也读错不得。虽然韦公子天赋聪明,但依我之见,那
也是圣灵感动,才识得这些蝌蚪文字,日后仓卒之际,或有认错。最好韦公子将这篇碑文背
得滚瓜烂熟,待洪救主召见之时,背诵如流,洪教主一喜欢,自然大有赏赐。”
韦小宝双眼一翻,登时恍然大悟,连连点头,说道:“原来如此,原来如此!”料知胖
头陀和陆先生禀报洪教主,说有个小孩识得石碑上的文字,洪教主定要传见考问。哪知道这
件事全是假的,陆先生怕教主怪罪,只得假造碑文,来骗教主一骗。
陆先生道:“我现在读一句,韦公子跟一句,总须记得一字不错不止。‘维大唐贞观二
年十月甲子……’”
事到临头,韦小宝欲待不读,也不可得,何况串通了去作弄洪教主,倒也十分有趣,便
跟着育读。他生性机伶,听过一段过几百字的言语,要再行复述,那是不费半点力气,说到
读书,可就要他的命了,这篇短文虽只寥寥数百字,但所有句子都十分拗口,含义更是全不
明白,什么“丕赫威能”,“吐故纳新”,浑然不知是甚么意思,只得跟着陆先生一遍又一
遍的读下去。幸亏陆先生不怕厌烦的教导,但也读了三十几遍,这才背得一字无误。
当晚他睡在陆先生家中,次晨又再背诵。陆先生听他已尽数记住,甚是欢喜,于是取过
笔纸,将一个个蝌蚪文字写了出来,教他辨认,哪一个是“维”字,哪一个是“贞”字。这
一来韦小宝不由得叫苦连天,这些蝌蚪文扭来扭去,形状都差不多,要他一一分辨,又写将
出来,当真是难于登天,苦于杀头。他片刻也坐不定,如何能静下心来学蝌蚪文。
韦小宝固然愁眉苦脸,陆先生更加惴惴不安。陆先生这时早已知道,石碣上文字另有含
义,他数了胖头陀所拓拓片中的字数,另作一篇文字,硬生生的凑上去,只求字数相同,碣
文能讨得洪教主欢心,哪管原来碣文中写些什么。如此拚凑,自然破绽百出,“维大唐贞观
二年”这句中“二”字排在第六,但碣文中第六字的笔划共有十八笔之多,无论如何说不上
是个“二”字,第五字只有三笔,与那“观”字也极难拉扯得上。但顾得东来西又倒,陆先
生才气再大,仓卒之间也捏造不出篇天衣无缝的文章来。洪教主聪明之极,这篇假文章多半
逃不过他眼去,可是大难临头,说不得只好暂且搪塞一时,日后的祸患,只好走着瞧了。
这天教韦小宝写字,进展奇慢,直到中午只写会了了四个蝌蚪文,幸好蝌蚪文本来奇形
怪状,在韦小宝笔下写出来难看之极,倒也不觉如何刺眼,若是正楷,由一个从未学过写字
的孩子写将出来,任谁一看,立知真伪。
下午学了三字,晚间又学了两个字,这一天共学了九个字。韦小宝不住口大吵大嚷,几
次掷笔不学。陆先生又恐吓,又是哄骗,嗫后叫了方怡来坐在旁边相陪,韦小宝这才勉强耐
心学下去。陆先生一面教,一面暗暗担心,只怕洪教主随时来传,倘若一篇文章尚未学全,
便给教主叫了去,韦小宝这颗脑袋固然不保,自己全家难免陪着他送命。
可是这件事丝毫心急不得,越是盼他快些学会,韦小宝反而越学越慢,脑子中塞满的这
许多蝌蚪,便如真的在纠缠游动一般,实在是难以辨认。
学得数日,韦小宝身上的毒蛇所噬的伤口倒好全了,勉强认出的蝌蚪文还只二三十个,
而且缠夹不清,十个字中往往弄错了七八个。
陆先生正烦恼间,忽听得胖头陀的声音说道:“陆先生,教主召见韦公子!”陆先生脸
如土色,手一颤,一枝醮满了墨的毛笔掉在衣襟之上。
一个极高极瘦的人走进书房,正是胖头陀到了。韦小宝笑道:“胖尊者,你怎地今日才
来见我?我等你好久了。”胖头陀见到陆先生的神色,知道大事不妙,不答韦小宝的话,喃
喃自语:“我早该知道这小鬼是在胡说八道,偏是痰迷了心窍,要想立什么大功,以求自
保,不料反而死得更加早些。”陆先生冷笑道:“你不过是光棍一条,姓陆的一家八口,却
尽数陪你送命。”胖头陀一声长叹,道:“大家命该如此,这叫做劫数难逃。就算没这件
事,教主也未必能容咱们多活得几日。”
陆先生向韦小宝瞧了一眼,道:“是他们这种人当时得令,我们老了,该死了,那又有
什么法子?”语气中充满愤愤不平。胖头陀叹道:“也是我见他年纪小,投其所好,就这么
不顾前,不顾后的禀报了上去,唉!”陆先生瞪了他一眼,道:“小也未免小得过了份。”
胖头陀道:“陆兄,事已至此,你我同生共死,大丈夫死就死了,又有何惧?”
韦小宝拍手道:“胖尊者这话说得是,是英雄好汉,怕甚么了?我都不怕,你们更加不
用怕。”
陆先生冷笑一声,道:“无知小儿,不知天高地厚,等到你知道怕,已然迟了。”出神
半晌,道:“胖尊者请销待,我去向拙荆吩咐几句。”
过了一会,陆先生回入书房,脸上犹有泪痕。胖头陀道:“陆兄,你的升天丸,请给我
一粒。”陆先生点点头,从怀中取出一个瓷瓶,拔开瓶塞,倒出一粒红色药丸给他,说道:
“这丸入口气绝,非到最后关头,不可轻举妄动。”胖头陀接过,苦笑道:“多谢了!胖头
陀对自己性命也还看得不轻,不想这么怜惜就即升天。”
韦小宝在五台山上,见胖头陀力敌少林寺十八罗汉,威风凛凛,此刻讨这毒药,显是当
洪教主怪罪之间便即自杀,才明白事态果真紧急,不由得害怕起来。
三人出门,韦小宝隐隐听得内堂有哭泣之声,问道:“方姑娘呢?她不去么?”胖头陀
道:“哼,你小小年纪,倒是多情种子,五台山上有个双儿,这里又有个方姑娘。”左手一
把将他抱住,喝道:“走罢!”迈开大步,向东急行,顷放刻间疾逾奔马。
陆先生跟在他身畔,仍是一副愁眉苦脸的模样。韦小宝见他显得毫不费力,却和胖头陀
并肩而行,竟不落后半步,才知这文弱书生原来也是身负上乘武功,说道:“胖尊者,陆先
生,你们二位武功这样高,又何必怕那洪教主?你们……”胖头陀伸出右掌,一把按住他
口,怒道:“在这神龙岛上,你敢说这等大逆不道的话,可是活得不耐烦了?”韦小宝给他
这么一按,气为之窒,改道:“***,你怕洪教主怕成这样,还自称英雄呢,狗熊都不
如。”
三人向北方一座山峰行去。行不多时,只见树上、草上、路上,东一条,西一条,全是
毒蛇,但说也奇怪,对他三人却全不滋扰。转过了两个山坡,抬头遥见峰顶建着几座大竹
屋。胖头陀抱着韦小宝上峰顶。
这时山道狭窄,陆先生已不能与胖头陀并肩而行,落后丈许。胖头陀将嘴凑在韦小宝耳
边,低声问道:“你那部《四十二章经》呢?”韦小宝道:“不在我身边。”胖头陀道:
“那还用说?你身边早已搜过几遍。到哪里去啦?”韦小宝道:“少林寺十八罗汉拿了经
书,自然交给他们方丈。”心想这搜竹篙头陀打不过少林十八罗汉,听得经书到了少林寺方
丈手中,自然不敢去要,就算敢去要,也必给人家撵了出来。
那日胖头陀亲手将经书交给澄心和尚手中,对韦小宝这句话自无怀疑,低声道:“待会
见了教主,可千万不能提到此事。否则教主逼你交出经书来,你交不出,教主他老人家非将
你丢入毒蛇窠不可。”
韦小宝听他语声大有惧意,而且显然怕给陆先生听到,低声道:“你明明已抢到经书,
又还给少林寺和尚,教主知道了,非将你丢入毒蛇窠不可。哼哼,就算暂时不罚你,派你去
少林寺夺还经书,也有得够你受的了。”
胖头陀身子一颤,默然不语。
韦小宝道:“咱哥儿俩做桩生意。有什么事,你照应我,我也照应你。否则大家一拍两
散,同归于尽。”
陆先生突然在身后接口问道:“一拍两散,同归于尽?”
韦小宝道:“咱三人有福同享,有难同当。”心想此刻处境之糟,已是一塌胡涂,能把
这两个好手牵累在内,多少有点依榜指望。
胖头陀和陆先生都默不作声,过了一会,两人齐声长叹。
又行了一顿饭时分,到了峰项。只见四名身穿青衣的少年挽臂而来,每人背上都负着一
柄长剑。左首一人问道:“胖头陀,这小孩子干什么的?”
胖头陀放下韦小宝,道:“教主旨令,传他来的。”
西首三名红衣少女嘻嘻哈哈的走来,背上也负着长剑,见到三人,迎了上来。一个少女
笑道:“胖头陀,这小孩是你的私生子么?”说着在韦小宝颊上捏了一把。胖头陀道:“姑
娘取笑了。这小孩是教主他老人家特旨呼召,有要紧事情问他。”另一个圆脸少女捏了一下
韦小宝右颊,笑道:“瞧这娃娃相貌,定是胖头陀的私生儿,你赖也赖不掉的。”
韦小宝大怒,叫道:“我是你的私生儿子。你跟胖头陀私通,生了我出来。”
一群少女少年一怔,随即哈哈大笑起来。那圆脸少女脸上通红,啐道:“小鬼,你作死
啊!”伸手便打。韦小宝侧头避开。这时又有十几名年轻男女闻声赶到,都向那圆脸少女取
笑。那少女又羞又恼,左足飞起,在韦小宝屁股上猛力一踢。韦小宝大叫:“妈,你干么打
儿子?”众少年笑得更加响了。
突然间钟声当当当响起,众人立即肃静倾听,二十多名年轻男女转身向竹屋奔去。
胖头陀道:“教主集众致训。”向韦小宝道:“待会见到教主之时,可千万不能胡说八
道。”韦小宝见他神色郁郁,这些年轻男女对他颇为无礼,心想他武功甚高,干么怕这些十
几岁的娃娃,不由得对他有些可怜,便点了点头。
只见四面八方有人走向竹屋,胖头陀和陆先生带着韦小宝走进屋去。过了一条长廊,眼
前突然出现一座大厅。这厅硕大无比,足可容纳千人之众。韦小宝在北京皇宫中住得久了,
再巨大的厅堂也不在眼中。可是这一座大厅却实在巨大,一见之下,不由得肃然生敬。
但见一群群少年男女衣分五色,分站五个方位。青、白、黑、黄四色的都是少年,穿红
的则是少女,背上名负长剑,每一队约有百人。大厅彼端居中并排放着两张竹椅,铺了锦缎
垫子。两旁站着数十人,有男有女,年纪轻的三十来岁,老的已有六七十岁,身上均不带兵
刃。大厅中聚集着五六百人,竟无半点声息,连咳嗽也没一声。
韦小宝心中暗骂:“***,好大架子,皇帝上朝么?”过了好一会,钟声连响九下,
内堂脚步声响。韦小宝心道:“鬼教主出来了。”
哪知出来的却是十名汉子,都是三十岁左右年纪,衣分五色,分在两张椅旁一站,每一
边五人。又过了好一会,钟声镗的一声大响,跟着数百只银铃齐奏。厅上众人一齐跪倒,齐
声说道:“教主永享仙福,寿与天齐。”胖头陀一扯韦小宝衣襟,令他跪下。
韦小宝只得也跪了下来,偷眼看时,见有一男一女从内堂出来,坐入椅中。铃声又响,
众人慢慢站起。
那男的年纪甚老,白鬓垂胸,脸上都是伤疤皱纹,丑陋已极,心想这人便是教主了。那
女的却是个美貌少妇,看模样不过二十三四岁年纪,微微一笑,媚态横生,艳丽无匹。韦小
宝暗赞:“乖乖不得了!这女人比我那好姊姊还要美貌。皇宫和丽春院中,都还没这等标致
角色。”
左首一名青衣汉子踏上两步,手捧青纸,高声诵道:“恭读慈恩普照,威临四方洪教主
宝训:‘众志齐心可成城,威震天下无比伦!’”
厅上众人齐声念道:“众志齐心可成城,威震天下无比伦!”
韦小形容词一双眼珠正骨碌碌的瞧着那丽人,众人这么齐声念了出来,将他吓了一跳。
那青衣汉子继续念道:“教主仙福齐天高,教众忠字当头照。教主驶稳万年船,乘风破
浪逞英豪!神龙飞天齐仰望,教主声威盖八方。个个生为教主生,人人死为教主死,教主令
旨遵从,教主如同日月光!”
那汉子念一句,众人跟着读一句。韦小宝心道:“什么洪教主训?大吹牛皮。我天地会
的切口诗比他好听得多了。”
众人念毕,齐声叫道:“教主宝训,时刻在心,建功克敌,无事不成!”那些少年少女
叫得尤其起劲。洪教主一张丑脸神情漠然,他身旁那丽人却笑吟吟地跟着念诵。
众人念毕,大厅中更无半点声息。
正文 第二十回 残碑日月看仍在 前辈风流许再攀
那丽人眼光自西而东的扫过来,脸上笑容不息,缓缓说道:“黑龙门掌门使,今日限期已至,请你将经书缴上来。”她语音又清脆,又娇媚,动听之极,伸出左手,摊开手掌。
韦小宝远远望去,见那手掌真似白玉雕成一般,心底立时涌起一个念头:“这女人做这
老婆倒也不错。她如到丽春院去做生意,扬州的嫖客全要涌到,将丽春院大门也挤破了。”
左首一名黑衣老者迈上两上,躬身说道:“启禀夫人:北京传来讯息,已查到了四部经
书的下落,正在加紧出力,依据教主宝训的教导,就算性命不要,也要取到,奉呈教主和夫
人。”他语音微微发抖,显是十分害怕。
韦小宝心道:“可惜,可惜,这个标致的女人,原来竟是洪教主的老婆,一朵鲜花插在
牛粪上。月光光,照毛炕。”
那女人微微一笑,说道:“教主已将日子宽限了三次,黑龙使你总是推三推四,不肯出
力,对教主未免太不忠心了罢?”
黑龙使鞠躬更低,说道:“属下受教主和夫人的大恩,粉身碎骨,也难图报。实在这事
万分棘手,属下派到宫里的六人之中,已有邓炳春,柳燕二人殉教身亡。还望教主和夫人恩
准宽限。”
韦小宝心道:“那肥母猪和假宫女原来是你的下属。只怕老婊子的职位也没你大。”
那女子左手抬起,向韦小宝招了招手,笑道:“小弟弟,你过来。”韦小宝吓了一跳,
低声道:“我?”那女子笑道:“对啦,是叫你。”韦小宝向身旁陆先生和胖头陀二人各望
一眼。陆先生道:“夫人传呼,上前恭敬行礼。”韦小宝心道:“我偏不恭敬,又待怎
地?”可是走上前去,还是恭恭敬敬的躬身行礼,说道:“教主和夫人永享仙福,寿与天
齐。”
洪夫人笑道:“这小孩倒乖巧。谁教你在教主之下,加上了『和夫人』三个字?”
韦小宝不知神龙教中教众向来只说“教主永享仙福,寿与天齐”,一入教后,便将这些
话念得熟极而流,谁也不敢增多一字,减少半句。韦小宝眼见这位夫人容貌既美,又是极有
权势,反下拍马屁不用本钱,随口便加上了“和夫人”三字,听她相询,便道:“教主有夫
人相伴,寿与天齐才有趣味,否则过得一两百年,夫人归天,教主岂不寂寞得紧?”
洪夫人一听,笑得犹似花枝乱颤,洪教主也不禁莞尔,手捻长须,点头微笑。
神龙教中上下人等,一见教主,无不心惊胆战,谁敢如此信口胡言?先前听得韦小宝如
此说,都代他捏了一把汗,待见教主和夫人神色甚和,才放了心。
洪夫人笑道:“那么三个字,是你自己想出来加上去的了?”
韦小宝道:“正是,那是非加不可的。那石碣弯弯曲曲的字中,也提到夫人的。”
此言一出,陆先生全身登时如堕入冰窖,自己花了无数心血,才将一篇碑文教了背熟,
忽然间他别出心裁,加上夫人的名字,那如何凑得齐字数?这顽童信口开河,势不免将碑文
乱说一通,自己所作文字本已破绽甚多,这一来还不当场败露?
洪夫人听了也是一怔,道:“你说石碑上也刻了我的名字?”韦小宝道:“是啊!”他
随口说了“是啊”二字,这才暗叫:“糟糕!她若要背那碑文,其中却没说到夫人。”好在
洪夫人并不细问,说道:“你姓韦,从北京来的,是不是?”韦小宝道:“是啊。”洪夫人
道:“听胖头陀说,你在北京见过一个名叫柳燕的胖姑娘,她还教过你武功。”
韦小宝心想:“我跟胖头陀说的话,除了那部经书之外,他都禀告了教主和夫人,眼下
只好死挺到底,反正胖柳燕已经死了,这叫做死无对证。”便道:“正是,这个柳阿姨是我
叔叔的好朋友,白天夜里,时时到我家里来的。”洪夫人笑吟吟的问道:“她来干什么?”
韦小宝道:“跟我叔叔说笑话啊。有时他们还搂住了亲嘴,以为我看不到,我可偷偷都
瞧见了。”他知道越说得活灵活现,诸般细微曲折的地方都说到了,旁人越是相信。
洪夫人笑道:“你这孩子滑头得紧。人家亲嘴,你也偷看。”转头向黑龙使道:“你听
见吗?小孩子总不会说谎罢?”
韦小宝顺著她眼光瞧去,见黑龙使脸色大变,恐惧已达极点,身子发颤,双膝一曲,跪
倒在地,连连磕头,道:“属下……属下……督导无方,罪该万死,求教主和夫人网……网
开一面,准属下将功赎罪。”韦小宝大奇,心想:“我说那肥猪姑娘和我叔叔亲嘴,跟这老
头儿又有什么相干?为什么要吓成这个样子?”
洪夫人微笑道:“将功赎罪?你有什么功劳?我还道你派去的人,当真忠心了耿耿的在
为教主办事。哪知道在北京,却在干这些风流勾当。”黑龙使又连连磕头,额头上鲜血涔涔
而下。韦小宝心下不忍,想说几句对他有利的言语,一时却想不出来。
黑龙使膝行而前,叫道:“教主,我跟著你老人家出生入死,虽无功劳,也有苦劳。”
洪夫人冷笑道:“你提从前的事干什么?你年纪这样大了,还能给教主坝卩少事?黑龙使这
职位,早些不干,岂不快活?”黑龙使抬起头来,望著洪教主,哀声道:“教主,你对老部
下,老兄弟,真没半点旧情吗?”
洪教主脸色木然,淡淡的道:“咱们教里,老朽胡涂之人太多,也该好好整顿一下才
是。”他声音低沉,说来模糊不清。韦小宝自见他以来,首次听他说话。
突然间数百名少男少女齐声高呼:“教主宝训,时刻在心,建功克敌,无事不成。”
黑龙使叹了口气,颤巍巍的站起身来,说道:“吐故纳新,我们老人,原该死了。”转
过身来,说道:“拿来罢!”
厅口四名黑衣使之前,手中各托一只木盘,盘上有黄铜圆罩罩住,走到黑龙使之前,将
木盘放在地下,迅速转身退回。厅上众人不约而同的退了几步。
黑龙使喃喃的道:“教主宝训,时刻在心,建功克敌,无事不成,……嘿嘿,有一事不
成,便是属下并不忠心耿耿。”伸手握住铜盖顶上的结子,向上一提。
盘中一物突然窜起,跟著白光一闪,斜刺里一柄飞刀激飞而至,将那物斩为两截,掉在
盘中,蠕蠕而动,却是一条五彩斑谰的小蛇。
韦小宝一声惊呼。厅上众人也都叫了起来:“哪一个?”“什么人犯上作乱?”“拿下
了!”“哪一个叛徒,胆敢忤逆教主?”
洪夫人突然站起,双手环抱,随即连摆三下。只听得刷刷刷,长剑出鞘之声大作,数百
名少男少女奔上厅来,将五六十名年长教众团团围住。这数百名少年青衣归青衣,白衣归白
衣,毫不混杂,各人占著方位,或六七人,或八九人分别对付一人,长剑分指要害,那数十
名年老的顷刻之间便被制住。胖头陀和陆先生身周,也各有七八人以长剑相对。
一名五十来岁的黑须道人哈哈大笑,说道:“夫人,你操练这阵法,花了好几个月功夫
罢?要对付老兄弟,其实用不著这么费劲。”站在他身周的是八名红衣少女,两名少女长剑
前挺,剑尖挺住他心口,喝道:“不得对教主和夫人无礼。”那道人笑道:“夫人,那条五
彩神龙,是我无根道人杀的。你要处罚,尽管动手,何必连累旁人?”
洪夫人坐回椅中,微笑道:“你自己认了,再好也没有。道长,教主待你不薄吧?委你
为赤龙门掌门使,那是教主一人之下,万人之上的高职,你为什么要反?”无根道人说道:
“属下没有反。黑龙使张淡月有大功于本教,只因属下有人办事不利,夫人便要取他性命,
属下大胆向教主和夫人求情。”洪夫人笑道:“倘若我不答应呢?”
无根道人道:“神龙教虽是教主手创,可是数万兄弟赴汤蹈火,人人都有功劳。当年起
事,共有一千零二十三名老兄弟,到今日有命丧敌手,有的被教主诛戮,剩下来的已不到一
百人。属下求救主开恩,饶了我们几十个老兄弟的性命,将我们尽数开革出教。教主和夫人
见著我们老头儿讨厌,要起用新人,便叫我们老头儿一起滚蛋罢。”
洪夫人冷笑道:“神龙教创教以来,从没听说有人活著出教的。无根道长这么说,真是
异想天开之至。”无根道人道:“这么说,夫人是不答应了?”洪夫人道:“对不起,本教
没这个规矩。”无根道人哈哈一笑,道:“原来教主和夫人非将我们尽数诛戮不可。”
洪夫人微笑道:“那也不然。老人忠于教主,教主自然仍旧当他好兄弟,决不歧视。我
们不问年少年长,只问他对教主是否忠心耿耿,哪一个忠于教主的,举起手来。”
数百名少年男女一齐举起左手,被围的年长众教也都举手,连无根道人也都高举左手,
大家同声道:“忠于教主,决无二心!”韦小宝见大家举手,也举起了手。
洪夫人点头道:“那好得很啊,原来人人忠于教主,连这个新来的小弟弟,虽非本教中
人,居然也忠于教主。”韦小宝心道:“我忠于乌龟王巴蛋。”洪夫人道:“大家都忠心,
那么我们这里一个反贼也没有了。恐怕有点不对头吧?得好好查问查问。众位老兄弟只好暂
且委屈一下,都绑了起来。”数百少年男女齐声应道:“是!”
一名魁梧大汉叫道:“且慢!”洪夫人道:“白龙使,你又有什么高见?”那大汉道:
“高见是没有,属下觉得不公平。”洪夫人道:“啧啧啧,你指摘我处事不公平。”那大汉
道:“属下不敢,属下跟随教主二十年,凡事勇往直前。我为本教拚命之时,这些小娃娃都
还没生在世上。为什么他们才对教主忠心,反说我们老兄弟不忠心?”
洪夫人笑吟吟的道:“白龙使这么说,那是在自己表功了。你是不是说,倘若没有你白
龙使钟志灵,神龙教就无今日?”
那魁梧大汉钟志灵道:“神龙教建教,是教主一人之功,大伙儿不过跟著他老人家打天
下,有什么功劳可言,不过……”
洪夫人道:“不过怎样啊?”钟志灵道:“不过我们没有功劳,这些十几岁的小娃娃更
加没功劳。”洪夫人道:“我不过二十几岁,那也没有功劳了?”钟志灵迟疑半晌,道:
“不错,夫人也没有功劳。创都教建业,是教主他老人家一人之功。”
洪夫人缓缓的道:“既然大家没有功劳,杀了你也不算冤枉,是不是?”说到这里,眼
中闪烁过一阵杀气,脸上神气仍是娇媚万状。
钟志灵怒叫:“杀我姓钟的一人,自然不打紧。就只怕如此杀害忠良,诛戮功臣,神龙
教的基业,要毁于夫人一人之手。”
洪夫人道:“很好,很好,唉,我倦得很。”这几个字说得懒洋洋地,哪知道竟是下令
杀人的暗号。站在钟志灵身周的七名白衣少年一听,长剑同时挺出,一齐刺入钟志灵的身
子。七剑拔出,他身上射出七股血箭,溅得七名白衣少年衣衫全是鲜血。钟志灵叫道:“教
主,你……好忍心!好……”倒地而死。七名少年退到廊下,行动极是整齐。
教中老兄弟都知白龙使钟志灵武功甚高,但七剑齐至,竟无丝毫抗御之力,足见这七名
少年为了今日在厅中刺这一剑,事先曾得教主指点,又已不知练了多少遍,实已至了熟极而
流的地步,无不心下栗栗。
洪夫人打了个呵欠,左手轻轻按住了樱桃小口,显得娇慵之极。洪教主仍是神色木然,
对于钟志灵被杀,宛如没有瞧见。洪夫人轻轻的道:“青龙使、黄龙使,你们两位,觉得白
龙使谋叛造反,是不是罪有应得。”
一个细眼尖脸的老者躬身说道:“钟志灵反叛教主和夫人,处心积虑,属下十分痛恨,
曾向夫人告发了好几次,夫人总是说,瞧在老兄弟面上,让他有个悔改的机会。教主和夫人
宽宏大量,只盼他改过自新,哪知道这人恶毒无比,实是罪不可赦。如此轻易将他处死,那
是万分便宜了他。教中兄弟,无不感激教主和夫人的恩德。”
韦小宝心道:“这是个马屁大王。”
洪夫人微微一笑,说道:“黄龙使倒还识得大体。青龙使,你以为怎样?”
一个五十来岁的高瘦汉子向身旁八名青衣少年怒目而视,斥道:“滚开。教主要杀我,
我不会自己动手吗?”八名少年长剑向前微挺,剑尖碰到了他衣服,那汉子嘿嘿几声冷笑,
慢慢提起双手,抓住了自己胸前衣衫,说道:“教主、夫人,当年属下和赤、白、黑、黄四
门掌门使义结兄弟,决心为神龙教卖命,没想到竟有今日。夫人要杀许某,并不希奇,奇在
黄龙使殷大哥贪生怕死,竟说这等卑鄙龌龊的言语,来诬蔑自己好兄弟……”
猛听得嗤的一声急响,那汉子双手向外疾分,已将身上长袍扯为两半,手臂一振之间,
两片长袍横卷而出,已将八名青衣少年的长剑□开,青光闪动,手掌中已多了两柄尺半长的
短剑。嗤嗤之声连响,八名青衣少年胸口中剑,尽数倒地,伤口中鲜血直喷。八人□身倒在
他身旁,围成一圈,竟排得十分整齐。这几下手法之快,直如迅雷掩耳。
洪夫人一惊,双手连拍,二十余名青衣少年挺剑拦在青龙使身前,又团团将他围住。
青龙使哈哈大笑,朗声说道:“夫人,你教出来的这些娃娃,脓包之极。教主要靠这些
小家伙来建功克敌,未免有些不大顺手罢?”
七少年刺杀钟志灵,洪教主犹如视而不见,青龙使刺杀八少年,他似乎无动于衷,稳稳
坐在椅中,始终浑不理会。
洪夫人看了丈夫一眼,似乎有些渐愧,嫣然一笑,坐下身来,笑道:“青龙使,你剑法
高明得很哪,今日……”
忽听得呛之声大作,大厅中数百名少年男女手中长剑纷纷落地,众人大奇之下,眼见众
少年一个个委顿在地,各人随即只觉头昏眼花,立足不定。功力稍差的先行摔倒,跟著余人
也摇摇晃晃,倒了下来,顷刻之间,大厅中横七竖八的倒了一地。
洪夫人惊呼:“为……为什么……”身子一软,从竹椅中滑了下来。
青龙使却昂然挺立,狞笑道:“教主,你残杀我兄弟,想不到也有今日罢?”两柄短剑
一击,铮然作声,踏著地下众人身子,向洪教主走去。
洪教主哼了一声,道:“那也未必!”伸手抓住竹椅的靠手,喀喇一声,拗断了靠手。
青龙使登时变色,退后两步,说道:“教主,偌大一个神龙教,弄得支离破碎,到底是
谁种下的祸胎,你老人家现在总该明白了罢?”
洪教主“嗯”的一声,突然从椅上滑下,坐倒地下。青龙使大喜,抢上前去,蓦地里呼
的一声,一物挟著一股猛烈之极的劲风,当胸飞来。青龙使右手短剑用力斩出,那物断为两
截,原来便是洪教主从竹椅上拗下的靠手。他这一掷之劲非同小可,一段竹棍被斩断,上半
截余势不衰,扑的一所,插入青龙使胸口,撞断了五六条肋骨,直没至肺。
青龙使一声大叫,戛然而止,肺中气息接不上来,登时哑了。身子晃了两下,手中两柄
短剑落地,分别插入两名少年身上。这两名少年四肢麻软,难以动弹,神智却仍清醒,口中
也能说话,短剑插身,痛得大叫起来。
数百名少年男女见教主大展神威,击倒了青龙使,齐声欢呼。只见洪教主右手撑地,挣
扎著要站起身来,但右腿还没站直,双膝一软,倒地滚了几滚,摔得狼狈不堪。这一来,人
人知道教主和自己一样,也已中毒,盘软肉酥。教主平素极其庄严,在教众面前连话也不多
说一句,笑也不多笑一声,此刻竟摔得如此丢人,自是全身力道尽失。
大厅上数百人尽数倒地,却只一人站直了身子。此人本来身材甚矮,可是在数百名卧地
不起的人中,不免显得鹤立鸡群。
此人正是韦小宝。他鼻闻到一阵阵淡淡的幽香,只感心旷神怡,全身暖洋洋地,快美难
以言宣,眼见一个个人都倒在地下,何以会有此变故,心中全然不解。他呆了一会,伸手去
拉胖头陀,问道:“胖尊者,大家干什么?”
胖头陀奇道:“你……你没中毒?”韦小宝奇道:“中毒?我……我不知道。”他用力
扶起胖头陀,可是胖头陀腿上没半点力气,又即坐倒。”
陆先生突然问道:“许大哥,你……你使得是什么毒?”
那青龙使身子摇摇晃晃,犹似喝醉了一般,一手扶住柱子,不住咳嗽,说道:“可惜,
可……惜功败垂成,我……我是不中用了。”
陆先生道:“是『七虫软筋散』?是『千里销魂香』?是……是『化……化血……腐骨
粉』?”连说了三种毒药的名称,说到“化血腐骨粉”时,声音颤抖,显得害怕已极。
青龙使右肺受伤,咳嗽甚剧,答不出话。陆先生道:“韦公子却怎地没有中毒?啊,是
了!”他突然省悟,这“是了”二字,叫得极响,说道:“你短剑上搽了『百花腹蛇膏』,
妙计,妙计。韦公子,请你闻一闻青龙使那柄短剑,是不是剑上有一阵花香?”
韦小宝心想:“剑上有毒,我才不去闻呢。”说道:“就在这里香得紧呢。”
陆先生脸现喜色,道:“是了,这『百花腹蛇膏』遇到鲜血,便生浓香,本是炼制香料
的一门秘法,常人闻了,只有精神舒畅,可是……可是我们住在这灵蛇岛上,人人都服惯了
『雄黄药酒』,以避毒蛇,这股香气一碰到『雄黄药酒』,那便使人筋骨酥软,一十二个时
辰不解。许大哥,真是妙计。这『百花腹蛇膏』在岛上本是禁物,原来你暗中早已有备,你
定有三四个月没喝雄黄药酒了。”
青龙使坐倒在地,正好坐在两名少年身上,摇头说道:“人算不如天算,到头来还是中
了洪安通的毒手。”
几名少年喝道:“大胆狂徒,你胆敢呼唤教主的圣名。”
青龙使慢慢站起,拾起一柄长剑,一步步向洪教主走去,道:“洪安通的名字叫不得?
咳咳……我杀了这恶贼之后……咳咳……这叫不叫得?”数百名少年男女都惊呼起来。
过了一会,只听得黄龙使苍老的声音道:“许兄弟,你去杀了洪安通,大伙儿奉你为神
龙教教主。大家快念:咱们奉许教主呈令,忠心不贰。”
大厅上沉默片刻,便有数十人念了起来:“咱们奉许教主号令,忠心不贰。”有些声音
坚决,有些显得迟疑,颇为参差不齐。
青龙使走得两步,咳嗽一声,身子晃几下,他受伤极重,但勉强挣扎,说什么要先杀了
洪教主。
洪夫人忽然格格一笑,说道:“青龙使,你没力气了,你腿上半点力气也没了,你胸口
鲜血涌了出来,快流光啦。你不成啦。坐下罢,疲倦得很,坐下罢,对了坐下休息一会。你
放下长剑,待会儿坐到我身边来,让我治好你的伤。对啦,坐倒罢,放下长剑。”越说声音
越是温柔娇媚。
青龙使又走得几步,终于慢慢坐倒,铮的一声,长剑脱手落地。
黄龙使眼见青龙使再也无力站起,大声道:“许雪亭,你这奸贼痴心妄想,***要做
教主,你撒泡尿自己照照,这副德性像不像。”
赤龙使无根道人喝道:“殷锦,你这卑鄙无耻的小人,见风使舵,东摇西摆。老道手脚
一活,第一个便宰了你。”
黄龙使殷锦道:“你狠什么,我……我……”欲等还口,见青龙使许雪亭摇摇晃晃地又
待站起,眼见这场争斗不知鹿死谁手,又住了口。
一进厅上数百人的目光,都注视在许雪亭身上。
洪夫人柔声道:“许大哥,你倦得很了,还是坐下来罢。你瞧著我,我唱个小曲给你
听。你好好歇一歇,以后我天天唱小曲儿给你听。你瞧我生得好不好看?”
许雪亭唔唔连声,说道:“你……你好看得很……不过我……我不敢多看……”说著又
即坐倒,这一次再也站不起来,但心中雪亮,自己只要一坐不起,杀不了教主,数百人中以
教主功力最深厚,身上所中之毒定是他最先解去,那么一众老人人人无幸,尽数遭他毒手,
说道:“陆……陆先生,我动不了啦,你给想……想……想个法子。”
陆先生道:“韦公子,这教主十分狠毒,等会他身上所中的毒消解,便将大伙儿杀死,
连你也活不成。你快去将教主和夫人杀了。”
这几句话他就是不说,韦小宝也早明白,当下拾起一柄剑,慢慢向教主走去。
陆先生又道:“这洪夫人狐□精,尽会骗人,你别瞧她的脸,不可望她的眼睛。”
韦小宝道:“是!”挺剑走上几步。
洪夫人柔声道:“小兄弟,你说我生得美不美?”声音中充满了销魂蚀骨之意。韦小宝
心中一动,转头便欲向她瞧去。胖头陀大喝一声:“害人精,看不得!”韦小宝一凛,紧紧
闭住了眼睛。洪夫人轻笑道:“小兄弟,你瞧啊,向著我,睁开了眼。你瞧,我眼珠子里有
你的影子。”
韦小宝一睁眼,见到洪夫人眼波盈盈,全是笑意,不由得心中大□,随即举剑当胸,向
著洪教主走去,心道:“你这样的美人儿,我真舍不得杀,你的老公却非杀不可。”
忽然左侧有个清脆的声音说道:“韦大哥,杀不得!”
这声音极熟,韦小宝心头一震,向声音来处瞧去,只见一名红衣少女躺在地下,秀眉俊
目,正是小郡主沐剑屏。他大吃一惊,万想不到竟会在此和她相遇,至于她身穿赤龙门少女
的红衣,反不觉如何惊奇了,忙俯身将她扶起,问道:“你怎么会在这里?”
沐剑屏不答他的问话,只道:“你……你千万杀不得教主。”韦小宝奇道:“你投了神
龙教?怎……怎么会?”沐剑屏全身软得便如没了骨头,将头靠在他肩头,一张小口刚好凑
在他耳边,低声道:“你如杀了教主和夫人,我就活不成了。那老头子恨死了我们,非尽数
杀了我们这些少年人不可。”韦小宝道:“我要他们不来害你们,他们会答允的。”沐剑屏
急道:“不,不,教主给我们服了毒药,旁人解不来的。”
韦小宝和她重逢,本已十分欢喜,何况怀中温香软玉,耳边柔声细语,自是难以拒却,
又想她又给教主逼服了毒药,旁人解救不得,那么杀了教主,便是害死怀中这个小美人儿,
此事万万不可,只一件事为难,低声道:“我如不杀教主,教主身上毒药性去了之后,就要
杀死我了。”他将沐剑屏紧紧抱住,这句话就在她耳边而说。
沐剑屏道:“你救了教主和夫人,他们怎么会杀了你?”
韦小宝心想不错,洪夫人这样千娇百媚,无论如何是杀不下手的,眼前正是建立大功的
机会,只是胖头陀,陆先生,无根道人这几个,不免要给教主杀了。那无根道人十分豪杰,
杀了他未免可惜。最好是既不杀教主和夫人,也保全了胖头陀等人性命,便道:“正是!好
老婆。就算教主要杀我,我也非救你不可。”说著在她左颊上亲了一吻。
沐剑屏大羞,满脸通红,眼光中露出喜色,低声道:“你立了大功,又是小孩子,教主
怎会杀你?”
韦小宝将沐剑屏轻轻放在地下,转头说道:“陆先生,教主是杀不得的,夫人也杀不得
的。石碑上刻了字,说教主和夫人永享仙福,寿与天齐,我怎敢害他们性命?他二位老人神
通广大,就是要害,也害不死的。”
陆先生大急,叫道:“碑文是假的,怎作得数?别胡思乱想了,快快将他二人杀了,否
则大伙儿死无葬身之地。”
韦小宝连连摇头,说道:“陆先生,你不可说这等犯上作乱的言语。你有没有解药?咱
们快解了教主和夫人身上的毒。”
洪夫人柔声说道:“对啦,小兄弟,你当真见识高超。上天派了你这样一位少年英雄下
凡,前来辅佐教主。神龙教有了你这样一位少年英雄,真是大家的福气。”这几句说得似乎
出自肺腑,充满了惊奇赞叹之意。
韦小宝听在耳里,说不出的舒服受用,笑道:“夫人,我不是神龙教的人。”
洪夫人道:“那再容易也没有了。你现下即刻入教,我就是你的接引人。教主,这位小
兄弟为本教立了如此大功,咱们派他个什么职司才是?”
教主道:“白龙门掌门使钟志灵叛教伏法,咱们升这少年为白龙使。”
洪夫人笑道:“好极了。小兄弟,本教以教主为首,下面就是青、黄、赤、白、黑五龙
使。像你这样一入教就做五龙使,那真是从所未有之事。足见教主对你倚重之深。小兄弟,
你姓韦,我们是知道的,你的大号叫做什么?”
韦小宝道:“我叫韦小宝,江湖上有个外号,叫做『小白龙』。”他想起了茅十八给他
杜撰了个外号,觉得若无外号,不够威风,想不到竟与今日之事不谋而合。
洪夫人喜道:“你瞧,你瞧!这是老天爷的安排,否则哪有这样巧法。教主金口,一言
既出,决夫反悔。”
陆先生大急,说道:“韦公子,你别上他们的当。就算你当了白龙使,他们一不喜欢,
若要杀你,还不是易如反掌?白龙使钟志灵便是眼前的榜样。你快去杀了教主和夫人,大家
奉你为神龙教的教主便了。”
此言一出,众人皆是一惊。胖头陀、许雪亭、无根道人等都觉这话太过匪夷所思,但转
念一想,若不奉他为教主,教中再无比白龙使更高的职位,眼前情势恶劣之极,众人性命悬
于其手,也只有这样,才能诱得他去杀了教主和夫人,只消渡过难关,谅这小小孩童就算真
的当了教主,也逃不过众人的掌握。当下众人齐道:“对,对,我们齐奉韦公子为神龙教教
主,大伙儿对你忠心不贰。”
韦小宝心中一动,斜眼向洪夫人瞧去,只见她半坐半卧的靠在竹椅上,全身犹似没了骨
头一般,胸口微微起伏,双颊红晕,眼波欲流,心想:“做教主没什么好玩,这个教主夫人
可真美得要命。我如做了教主,你这教主夫人可还做不做哪?”
但这念头只在脑海中一晃而过,随即明白:“这些人个个武功高强,身毒性一解,我又
怎管他们得了?这是过桥抽板。”过桥抽板的事,他在天地会青木堂中早已有过经历,天地
会的兄弟都是英雄好汉,过了桥之后不忙抽板,这些神龙教的家伙,岂有不大抽特抽、抽个
不亦乐乎的?教主夫人虽美,毕竟自己的小命更美,当下伸了伸舌头,笑道:“教主我是当
不来的,你们说这种话,没的折了我的福份,而且有点儿大逆不道。这样罢,教主、夫人,
大家言归于好,今日的帐,双方都不算。陆先生、青龙使他们冒犯了教主,请教主宽宏大
量,不处他们的罪。陆先生,你取出解药来,大家服了,和和气气,岂不是好?”
洪教主不等陆先生开口,立即说道:“好,就是这么办。白龙使劝我们和衷共济,不咎
既往,本座嘉纳忠言,今日厅上一切犯上作乱之行,本座一概宽赫,不再追究。”
韦小宝喜道:“青龙使,教主答应了,那不是好得很吗?”
陆先生眼见韦小宝无论如何是不去杀教主了,长叹一声,说道:“既是如此,教主、夫
人,你们两位请立下一个誓来。”
洪夫人道:“我苏荃决不追究今日之事,若违此言,教我身入龙潭,为万蛇所噬。”
洪教主低沉著声音道:“神龙教教主洪安通,日后如向各位老兄弟清算今日之事,洪某
身入龙潭,为万蛇所噬,□骨无存。”
“身入龙潭,为万蛇所噬”,那是神龙教中最重的刑罚,教主和夫人当人立此重誓,虽
为势迫,却也是决计不能反口的了。陆先生道:“青龙使,你意下如何?”许雪亭奄奄一
息,道:“我……我反正活不成了。”陆先生又道:“无根道长,你以为怎样?”
无根道人大声道:“就是这样。洪教主原是我们老兄弟,他文才武功,胜旁人十倍,大
伙儿本来拥他为主,原无二心。自从他娶了这位夫人后,性格大变,只爱提拔少年男女,将
我们兄弟一个个的残杀。青龙使这番发难,只求保命,别无他意。教主和夫人既当众立誓,
决不追究今日之事,不再肆意杀害兄弟,大家又何反他?再说,神龙教原也少不得这位教
主。”
一群少年男女纵声高呼:“教主永享仙福,寿与天齐。”
陆先生道:“韦公子,你没喝雄黄药酒,不中百花腹蛇膏之毒,致成今日之功,冥冥之
中,自有天意。要解此毒,甚是容易,你到外面去舀些冷水,喂了各人服下即可。”
韦小宝笑道:“这毒原来如此易解。”走到厅外,却找不到冷水,绕到厅后,见一排放
著二十余只七石缸,都装满了清水,原来是防竹厅失火之用,当下满满提一桶清水,回到厅
中,先舀一瓢喂给教主喝下,其次喂给夫人。第三瓢却喂给无根道人,说道:“道长,你是
英雄好汉。”第四、第四瓢喂了胖头陀和陆先生,第六瓢喂给沐剑屏。
各人饮了冷水,便即呕吐,慢慢手脚可以移动。韦小宝又喂数人后,陆先生已可起立行
走,过去扶起青龙使许雪亭,为他止血治伤。胖头陀等分别去提冷水,灌救亲厚的兄弟。不
久沐剑屏救了向名红衣少女。一时大厅上呕吐狼藉,臭不可闻。
洪夫人道:“大家回去休息,明日再聚会。”
洪教主道:“本座既不究既往,众兄弟自伙之间,也不得因今日之事,互相争吵寻仇,
违者重罚。五龙少年不得对掌门使不敬,掌门使也不可借故处置本门少年。
众人齐声奉令,但疑忌忧虑,毕竟难以尽去。
洪夫人柔声道:“白龙使,你跟我来。“韦小宝还不知她在呼唤自己,见她招手,这才
想起自己做了神龙教的白龙使,便跟了过去。
教主和夫人并肩而行,出了大厅,已可行动的教众都躬身行礼,高声叫道:“教主永享
仙福,寿与天齐。”
教主和夫人沿著一条青石板路,向厅左行去,穿过一大片竹林,到了一个平台之上。台
上□著几间大屋,十余名分穿五色衣衫的少年男女持剑前后把守,见到教主,一齐躬身行
礼。洪夫人领韦小宝进了竹屋,向一名白衣少年道:“这位韦公子,是你们白龙门新任的掌
门使,请他在东厢房休息,你们好好服待。”说著向韦小宝一笑,进了内堂。
几名白衣少年转身向韦小宝道:“属下少年参见座使。”韦小宝在皇宫中做惯了首领太
监,在天地会中又做惯了香主,旁人对他恭敬,已毫不在乎,只点了点头。
几名白衣少年引他进了东厢房,献上茶来。虽说是厢房,却也十分宽敞,陈设雅洁,桌
上架上摆满了金玉古玩,壁上悬著字画,床上被褥华美,居然有点皇宫中的派头。
几名白衣少年见洪夫人言语神情之中,显然对韦小宝极为看重,而教主这“仙福居”更
是从无外人在此过宿,白龙使享此殊荣,地位更在其他四位之上了。这些少年在此守卫,不
知适才大厅中的变故,但见韦小宝位尊得宠,一个个过来大献殷勤。
当日下午,韦小宝向几名白衣少年问了五龙门的各种规矩。原来神龙教下分五门,每一
名统率数十名老兄弟,一百名少年,数百名寻常教众。掌门使本来都是教中立有大功的高手
宿将,但教主近来全力提拔新秀,往往二十岁左右之人,便得出掌仅次于掌门使的要职,韦
小宝年纪虽小,却也无人有丝毫诧异。
次晨洪教主和夫人又在大厅中召集会众。各上脸上都有惴惴不安之色,教主虽已立誓不
再追究,但他城府极深,谁也料不到他会有什么厉害手段使出来。
教主和夫人升座。韦小宝排在五龙使班次的第四位,反在胖头陀和陆先生之上。
洪教主问道:“青龙使伤势怎样?”陆先生躬身道:“启禀教主,青龙使伤势不轻,性
命是否能保,眼下还是难说。”教主从怀中取出一个醉红小瓷瓶,道:“这是三颗天王保命
丹,你拿去给他服了。”说著也不见他扬手,那瓷瓶便向陆先生身前缓缓飞来。
陆先生忙伸手接住,伏地说道:“谢教主大恩。”他知这天王保命丹十分难得,是教主
派遣部属采集无数珍奇药材炼制而成,其中的三百年老山人参、白熊胆、雪莲等物,尤其难
得,是教主大费心力所炼成的,前后也不过十来颗而已。许雪亭一服这三颗灵丹,性命当可
无碍。
其余老兄弟都躬身道谢,均想:“青龙使昨日对教主如此冲撞,更立心要害他性命,今
日教主反赐珍药,那么他的的确确的不咎既往了。”无不大感欣慰。大厅中本来人人严加戒
备,这时脸上都现笑容,不少人大吁长气。
洪夫人笑道:“白龙使,听说你在五台上见到一块石碣,碣上刻有蝌蚪文字?”
韦小宝躬身道:“是!”
胖头陀道:“启禀教主、夫人,属下拓得这碣文在此。”从怀中取出一个油纸包,打了
开来,取出一张极大的拓片,悬在东边墙上,拓片黑底白字,文字希奇古怪,无人能识。
洪夫人道:“白龙使,你若识得这些文字,便读给大家听听。”
韦小宝应道:“是。”眼望拓文,大声背诵陆先生所撰的那篇文字:“维大唐贞观二年
十月甲子……”慢慢的一路背下去,偶尔遗忘,便问:“嗯,这是个什么字,倒也难认,是
了,是个『魔』字。”背到“仙福永享,普天祟敬。寿与天齐,文武仁圣”,那四句时,将
之改了一改,说是“仙福永享,连同夫人。寿与天齐,文武仁圣。”
这“连同夫人”四字,实在颇为粗俗,若教陆先生撰写,必另有雅训字眼,但韦小宝不
通文理,哪里作得出什么好文章来?不将四字改成五字,已十分难能可贵了。
洪夫人一听到这四字,眉花眼笑,说道:“教主,碣文中果真有我的名字,倒不是白龙
使胡乱捏造的。”
洪教主也十分高兴,点头笑道:“好,好!我们上邀天眷,创下这个神龙教来,原来大
唐贞观年间,上天已有预示。”
厅上教众齐声高呼:“教主仙福永享,寿与天齐。”
无根道人等老兄弟也自骇然,均想:“教主与夫人上应天象,那可冒犯不得。”
韦小宝最后将八部《四十二章经》的所在也都一一念了。洪夫人叹道:“圣贤豪杰,惠
民救世,固然上天早有安排,便连吴三桂这等人,也都在老天爷的算中。教主,这八部宝
经,份中应属本教所有,迟早都会到我神龙教来。”教主捻须微笑,道:“夫人说得是。”
众人又大叫:“寿与天齐,寿与天齐!”
待人声稍静,洪教主道:“现在开香堂,封韦小宝为本教白龙门掌门使之职。”
神龙教开香堂,和天地会的仪节又自不同。韦小宝见香案上放著五只黄金盘子,每只盘
子中都盛著一条小蛇,共分青、黄、赤、白、黑五色。五条小蛇昂起了头,舌头一伸一伸,
身子却盘著一动。
韦小宝拜过五色“神龙”,向教主和夫人磕头,接受无根道人等人道贺。洪夫人斟了三
杯雄黄酒让他饮下,笑道:“饮了此酒,岛上神龙使都知道你是自己人,以后再也不会来咬
你了。”教主赐了一串雄黄珠子,命他贴肉挂著,百毒不侵。跟著白龙门本门的执事和少年
齐来参见掌门使。教主吩咐:“青龙掌门使因病休养,胖头陀拓文有功,青龙门事务,暂由
胖头陀代理。待青龙使病愈,再行接掌。”胖头陀躬身奉命。
教主又道:“五龙使和陆高轩六人,齐到后厅议事。”当即和夫人走下座来。厅上众人
高呼恭送,无根道人、韦小宝、胖头陀、陆先生等都跟随其后。韦小宝这时才知,原来陆先
生的名字叫陆高轩。
那后厅便在大厅之后,厅堂不大,居中两张竹椅,教主和夫人就座。下面设了五张矮
凳,三位掌门使分别坐下,胖头陀也坐了一张,说道:“白龙使请坐。”
韦小宝见陆先生没有座位,微感迟疑。陆先生微笑道:“白龙使请坐,『潜龙堂』中,
没有我这等闲职教众的座位。”韦小宝料想规矩如此,胖头陀不是代理青龙使,那也是没有
座位的了,便即坐下。陆先生站在黑龙便下首。
突然之间,殷锦等四人都站起来,韦小宝不明所以,跟著站起,只听殷锦和陆先生等五
人齐声念道:“教主宝训……”韦小宝当即跟著念下去:“……时刻在心。制胜克敌,无事
不成。”他尖锐的童音,双比那五人更大声了些。洪教主点了点头,五人这才坐下。
洪教主道:“碣文所示,这八部《四十二章经》散处四方,可是黑龙使报称,其中四部
在皇宫之内,却是何故?”黑龙使道:“想来这四部经书本在少林寺、沐王府等处,后来给
鞑子抢入了宫中。”教主沉吟不语,黑龙使脸上惧意渐浓。
洪教主转向胖头陀,问道:“你师兄有消息回报没有?”
胖头陀恭恭敬敬的道:“启禀教主,瘦头陀以前曾说,在镶蓝旗旗王府中,曾查到一些
端倪,可是后来却再也查不到什么了。”
韦小宝心中一动:“镶蓝旗旗主府中?那不是陶姑姑的师父去过的地方吗?原来胖头陀
还有个师兄,叫做瘦头陀。”只听洪教主道:“你说我吩咐他尽快追查,不得懒散。”胖头
陀连声答应。
过了一会,洪夫人微笑道:“黑龙使派人去皇宫取经,据他自己说,已经竭尽全力,可
是至今一部经书也没取来。这件事,咱们恐怕另得派一个福份大些的人去办了。”
黄龙使殷锦忙道:“夫人高见。取经之事,想来和福份大小,干系极大。黑龙使也不是
不努力,不肯替教主立功,可是始终阻难重重,多半是福气不够,因此宝经难以到手。”洪
夫人微笑道:“依你之见,谁的福份够呢?”殷锦道:“本教福气最大的,自然是教主他老
人家,其次是夫人。不过总不能劳动两位大驾亲自出马。更其次福份最大的,首推白龙使。
他识得碣文,又立下大功,印堂隐隐透出红光,福份之大,教主属下无人能出其右。”
教主捻须微笑,道:“但他小小孩童,能担当这件大任么?”
白龙使一职,在神龙教虽然甚尊,在韦小宝心里,却半点份量也没有,他既陷身岛上,
只好随遇而安,瞧著闭月羞花的洪夫人,自是过瘾之极,但瞧多了,如给教主发觉自己色迷
迷的神色,难免有杀身之祸,还是尽速回北京为妙,听教主这么说,正是脱身的良机,便
道:“教主,夫人,承蒙提拔,属下十分感激,我本事是没有的,但托了两位大福气,混时
皇宫中去偷这四部经书,倒也有成功的指望。”
洪教主点了点头。洪夫人喜道:“你肯自告奋勇,足见对教主忠心。我知你聪明伶俐,
福份又大,恐怕正是上天派来给教主办成这件大事的。”
洪教主缓缓道:“据黑龙使禀报,他派在皇宫中的部属传出消息,小皇帝手下有个小太
监,叫做什么小桂子的……”韦小宝大吃一惊:“拆穿西洋镜,那可糟糕之极!”听教主续
道:“……小皇帝派了他去五台山,意欲不利于我教。我们接连派了几批人手出去,要擒他
来审问,章老三找他不到,胖头陀也不成功,不料小桂子没找到,却遇上了你。”
殷锦听教主语气稍顿,说道:“那是教主洪福齐天!”
洪教主向他微微点了点头,续道:“白龙使,你到得宫中,这小桂子的事,可得细细查
一查,皇帝派他去五台山,到底有什么图谋。”
韦小宝已吓出了一身冷汗忙道:“是,是。”心下十分欢喜,听教主口气,果然是派自
己去皇宫了;向胖头陀瞧了一眼,心道:“你不泄漏我的秘密,算你是好人。”
洪夫人道:“那八部《四十二章经》之人,据说藏有强身保命,延年益寿的大秘密。想
我们教主既然上蒙天眷,许以永享仙福,寿与天齐,这八部经书,迟早自会落入教主手中。
白龙使,你再去为教主立一大功,将这八部经书取来,教主自然另有封赏。”
韦小宝站了起来,躬身说道:“属下粉身碎骨,也难报教主与夫人的大恩,自当尽忠报
国,马革裹□。”这“尽忠报国,马革裹□”八个字,是他从说书先生那里学来的,每逢大
将出征,君王勉励,大将就慷慨激昂,说了这八个字出来,他依样葫芦,用在此处,未免有
点不伦不类。
洪夫人一笑,说道:“你效忠教主,那就好得很了。你去北京,要哪几个人相助,可随
便挑选。”韦小宝心想:“我自救脱身,教中有人跟了去,缚手缚脚。”说道:“人多了恐
怕泄漏机密,啊,是了,赤龙使座下的少女,属下想挑一两人去,让她们乔装宫女,在宫里
行事较为方便。”他想到了沐剑屏,要将她带去。
无根道人道:“这些小姑娘只怕没什么用,只要教主和夫人允准,你随便挑选就是。”
韦小宝道:“多谢道长。”
陆高轩道:“启禀教主、夫人,属下昨日犯了重罪,深谢教主不杀之恩……”
洪教主挥一挥手,皱眉道:“昨日之事,大家不得记在心上,今后谁也不许再提。”
陆高轩道:“是,多谢教主。属下想跟随白龙使同去,托赖教主与夫人洪福,或能为教
主立些微功,稍表属下感激之诚。”洪教主点头道:“陆高轩智谋深沉,武功高强,笔下更
十分来得,一篇文章做得四平八稳。很好,很好,你跟随白龙使同去便了。”陆高轩寻思:
“他说『一篇文章做得四平八稳』,杜撰碣文之事,他早就心中雪亮。”
胖头陀说道:“启禀教主、夫人,属下也愿随同白龙使去北京为教主办事。”教主点了
点头,见黄龙使也欲自告奋勇,说道:“人数多了,只怕泄漏行藏,就是你们两个同去。一
切行止,全听白龙使的号令,不得有违。”陆高轩和胖头陀躬身说道:“属下遵命。”
洪夫人从怀中取出一条小龙,五色斑谰,是青铜、黄金、赤铜、白银、黑铁铸成,说
道:“白龙使,这是教主的五龙令,暂且交你执掌。教下数万教众,见此令如亲见教主。为
了干办大事,付你生杀大权。立功之后,将令缴回。”
韦小宝应道:“是。”双手恭恭敬敬的接过,心下发愁:“我只盼一回北京,再也不去
理他什么神龙教、恶虎教。拿了他这个『五龙令』,从此麻烦可多得紧了。”
洪夫人道:“白龙使与陆高轩、胖头陀暂留,余人退去。”
无根道人和黑龙使、黄龙使三人行礼退出。
洪教主从身边取出一个黑色瓷瓶,倒了三颗朱红色的药丸出来,说道:“三人奋勇赴北
京干事,本座甚是嘉许,各赐『豹胎易筋丸『一枚』。”
胖头陀和陆高轩脸上登时现出又是喜欢、又是惊惧的神色,屈右膝谢赐,接过药丸,吞
入肚中。韦小宝依样葫芦,跟著照做,接过“豹胎易筋丸”,当即吞服,过不多时,便觉腹
中有股热烘烘的气息升将上来,缓缓随著血行,散入四肢百骸之中,说不出的舒服。
洪夫人道:“白龙使暂留,余人退去。”胖头陀和陆高轩二人退了出去。
洪夫人微笑道:“白龙使,你使什么兵刃?”韦小宝道:“属下武艺低微,没学过什么
兵器,只有一把匕首防身。”洪夫人道:“给我瞧瞧。”韦小宝从靴中拔出匕首,倒转剑
柄,双手呈上。洪夫人接过一看,赞道:“好匕首!”拔下一根头发,放开了手,那根头发
缓缓落上刃锋,断为两截。教主赞了声:“好!”
韦小宝为人别的没什么长处,于钱财器物却看得极轻,眼见洪夫人对这匕首十分欢喜,
心想要拍马屁,就须拍个十足,说道:“这柄匕首,属下献给夫人。常言道得好:胭脂、宝
剑、都要……都要献给佳人。天下的佳人,再也没有佳过夫人的了。”他曾听说书先生说过
多次,什么“宝剑赠烈士,红粉赠佳人”,毕竟这两句话太难,不易记得清楚。
洪夫人格格娇笑,说道:“好孩子,你对我们忠心,可不是空口说白话,我没什么好东
西给你,怎能要孩子的物事?你这番心意,我可多谢了。来,我传你三招防身保命的招式,
叫做『美人三招『,你记住了。”
她走下座来,取出一块手帕,将匕首缚在自己右足小腿外侧,笑道:“教主,劳你的大
驾,演一下武功。”洪教主笑嘻嘻的缓步走近,突然左手一伸,抓住了夫人后领,将她身子
提在半空。
这一下实在太快,韦小宝吃了一惊,“啊”的一声,叫了出来。
洪夫人身子微曲,纤腰轻扭,右足反踢,向教主小腹去。教置瘁缩相避,洪夫人顺势反
过身来,左手搂住教主的头颈,右手竟已握住了匕首,剑尖对准了教置瘁心,笑道:“这是
第一招,叫做『贵妃回眸』,你记住了。”
这几下干净利落,韦小宝看得心旷神怡,大声喝彩,叫道:“妙极!”心想:“那日我
给胖头陀抓著提起,半点法子也没有,倘若早学了这招,一剑已刺死了他。”
教主将夫人身子轻轻横放在地。洪夫人又将匕首插入小腿之侧,翻身卧倒。教主伸出右
足,虚踏她后腰,手中假装持刀架住她头颈,笑道:“投不投降?”
韦小宝心想:“到这地步,又有什么法子?自然大叫投降了。”
蓦见夫人脑袋向著她自己胸口钻落,敌人架颈中的一刀自然落空,她顺势在地下一个筋
斗在教主胯下钻过,握著匕首的右手成拳,轻轻一拳击在教置瘁心,只是剑尖向上。倘若当
真对敌,这一剑自然插入了敌人背心。韦小宝又大叫一声:“好!”
教主待她插回匕首后,将她双手剪,左手拿住她双手手腕,右手虚执兵器,架在她的肤
光白腻头颈之中,笑道:“这一次你总逃不了啦。”夫人笑道:“看仔细了!”右足向前轻
踢,白光闪动,那匕首割断她缚住的手帕,脱了出来。她右足顺势一勾,在匕首柄上一点,
那匕首陡向她□喉疾射过去。
韦小宝惊叫:“小心!”只见她身子向下一缩,那匕首急射教主胸口。教主放开她手,
仰天一个铁板桥,扑的一声,匕首在他胸口掠过,直插入身后的竹墙,直没至柄。
洪夫人勾脚倒踢匕首,韦小宝已然吓了一跳,待见那匕首射向她□喉,她在间容发之际
避开,匕首又射向教主胸口,这一下势在必中,教主竟又避开。这几下险到了极处的奇变,
只瞧得他目瞪口呆,心惊胆战,喉头那一个“好”字,竟叫不出来。
洪夫人笑问:“怎样?”
韦小宝伸手抓住椅背,似欲跌倒:“可吓死我了。”
洪教主洪安通和夫人见他脸色苍白,吓得厉害,听了他这句话,那比之一千句,一万句
颂扬更是欢喜。他二人武功高强,多一个孩子的称赞亦不足喜,但他如此担心,足见对二人
之忠。洪夫人明知故问:“匕首又不是向你射来,怕什么了?”韦小宝道:“我怕……怕伤
了夫人和……教主。”洪夫人笑道:“傻孩子,哪有这么容易便伤到教主了?这一招叫做
『飞燕回翔』,挺不易练。教主神功盖世,就算他事先不知,这一招也伤他不著。但世上除
了教主之外,能够躲得过这出其不意一击的,恐怕也没几个。”
当下将这“美人三招”的练法细细说给他听,虽说只是三招,可是全身四肢,无一处没
有关联,如何拔剑,如何低头,快慢部位,劲头准头,皆须拿捏得恰到好处。那第二招卧地
转身,叫做“小怜横陈”。洪夫人又道:“这『美人三招』,用的都是古代美人的名字,男
人学了,未免有些不雅,好在你是孩子,也不打紧。”
韦小宝一招一式的跟著学,洪夫人细心纠正,直教了一个多时辰,才算教会了,但真要
能使,自非再要长期苦练不可,尤其第三招“飞燕回翔”,稍有错失,便杀了自己。洪夫人
教他去打造一柄钝头的铅剑,大小重量须和匕首一模一样,以作练习之用。
洪安通在教众之前,威严端重,不苟言笑,但此时一直陪著夫人教招,笑嘻嘻的在旁瞧
著,竟然极有耐心,待夫人教毕,说道:“夫人的『美人三招』自是十分厉害,只不过中者
必死。我来教你『英雄三招』,旨在降服敌人,死活由已。”
韦小宝大喜,跪了下来,道:“叩谢教主。”
洪夫人笑道:“我可人没听说你有『英雄三招』,原来你留了教好你徒弟,却不教
我。”洪安通笑道:“这是刚才瞧了你的美人三招,临时想出来的,现制现卖,也不知成不
成。你给我指点指点。”洪夫人横了他一眼,媚笑道:“啊哟,我们大教主取笑人啦。”洪
安通道:“自来英雄难过美人关,英雄三招,当然敌不过美人三招。”洪夫人又是一阵媚
笑,娇声道:“在孩子面前,也跟我说这此风话。”洪安能自觉有些失态,咳嗽一声,庄容
说道:“白龙使年纪小,与人动手,极易给人抓住后颈,一把提起。夫人,你就将我当作是
白龙使好了。”洪夫人笑道:“你可不能弄痛人家。”洪安通道:“这个自然。”
洪夫人左手伸出,抓住他身子提了起来。洪安通身材魁梧,看来总有一百七八十斤。洪
夫人娇怯的模样,居然毫不费力的一把便将他提起。
洪安通道:“看仔细了!”左手慢慢反转,在夫人左腋底搔了一把。洪夫人格格一笑,
身子软了下来。洪安通左手拿住好腋下,右手慢慢回转,抓住她领口,缓缓举起好身子,过
了自己头顶,轻轻往外摔出。洪夫人身子一著地,便趟了出去,如在水面滑溜飘行。
洪夫人笑声不停,身子停住后,仍斜卧地下,并不站起。适才洪安能搔她腋底,反手擒
拿,抛掷过顶,每一下都使得极慢,韦小宝看得清清楚楚,见他姿式优美,说不出的好看,
行动虽慢,仍是节拍爽利,指搔掌握,落点奇准,比之洪夫人的出手迅速,显然又更难了几
倍。洪夫人笑道:“你胳肢人家,那是什么英雄了。”说著慢慢站起。
洪安通微笑道:“这招在真正英雄好汉手中,自然不会来搔你□。可是白龙使倘若给敌
人提起,定是颈下『大椎穴』给一把抓住,那是手足三阳督脉之会,全身使不出力道,只好
去轻搔敌人腋底『极泉穴』,这穴属手少阳心经,敌人非松手不可。白龙使有了力气,便能
甩敌过顶,一摔之际,同时拿闭了敌人肘后『小海穴』和腋下『极泉穴』,将他摔在地下。
他已然动弹不得。”韦小宝拍手笑道:“这一招果然妙极。”洪安通道:“你熟练之后,出
招自是越快越好。”
他跟著俯伏地下,洪夫人伸足重重踏住了他后腰,右手取过倚在门边的门闩,架在他颈
中,娇声笑道:“你投不投降?”洪安通笑道:“我早就投降了!我向你磕头。”双腿一
缩,似欲跪拜,右臂却慢慢横掠而出,碰到门闩,喀喇一声响,门闩竟尔断折。
韦小宝吓了一跳,他手臂倘若急速挥出,以他武功,击断门闩并不希奇,但如此缓缓的
和门闩一碰,居然也将门闩震断,却大出意料之外。
洪安通道:“你缩腿假装向人叩头,乘势取出匕首。你手上虽没我的内力,但你的匕首
锋利异常,敌人任何兵器都可一削而断。”他口解说,突然间一个筋斗向洪夫人胯下钻去。
韦小宝一怔,以想他以教主之尊,怎地从女人胯下钻过?虽然是他的妻子,似乎总有不
妥。哪知洪安通并非真正的钻过,只一作势,左手抓住夫人右脚足踝,右手虚点她小腹,
道:“这是削铁如泥的匕首,敌人便有天大的胆子,也不敢挣扎。”说著慢慢站起。
洪夫人头下脚上,给他倒提起来,笑道:“快放手,成什么样子。”
洪安通哈哈大笑,右手搂住她腰,放直她身子,说道:“白龙使,你身材矮小,不能倒
提敌人,那么抓住他足踝一拖,就算拖他不起,匕首指住他小腹,敌人也只好投降。那时你
便得在他胸口『神藏』『神封』『步廊』等要穴踢上几脚,防他反击。”
韦小宝大喜,道:“是,是!这几脚是非踢不可的。”
洪安通双手反负背后,让夫人拿住,洪夫人拿著半截门闩,架在他颈中。洪安通笑道:
“敌人拿住我双手,自然扣住我手腕脉门,教我手上无力,难以反击,当此情景,本来只好
用脚……”他话未说完,洪夫人“啊”的一声,笑著放手,跳了开去,满脸通红,道:“不
能教孩子使这种下流招数。”
洪安通笑道:“『撩阴腿』哪里是下流招数了?”正色说道:“下阴是人身要害,中者
立毙,即使名门大派的拳脚之中,也往往有『撩阴腿』这一招,少林派有,武当派也有,不
足为奇。不过敌人在你背后,你双手被制,颈中架刀,只好使『反撩阴腿』。”说到这里,
顿了顿,又道:“但敌人也必早防你这一著,见你腿动,多半一刀先将你小脑袋吹也下来。
因此撩阴反踢这招便用不著。”
他这时双臂反在背后,给洪夫人抓住了手腕,突然双手十指弯起,各成半球之形,身子
向后一撞,十指便抓向洪夫人胸部。
洪夫人向后急缩,放脱了他手腕,啐道:“这又是什么英雄招式了?”
洪安通微微一笑,道:“人身胸口『乳中』『乳根』两穴,不信论男女,都是致命大
穴。白龙使,那人既能将你双手反剪握住,武功自是不低,何况多半已拿住你手腕穴道,就
算给你抓中了,本来也不要紧,但他一见你使出这等手势,自然而然的会向后一缩,待得想
起你手上使不出力道,已然迟了一步。夫人,你再来抓住我双手。”
洪夫人走上两步,轻轻在他反剪的手背上打了一记,然后伸左手握住他双手手腕,上身
后仰,不让他手指碰到自己胸口。洪安通道:“看仔细了!”背脊后撞,十指向洪夫人胸口
虚抓。洪夫人明知他这一抓是虚势,还是缩身避让。
洪安通突然一个倒翻筋斗,身子跃起,双腿一分,已跨在她肩头,同时双手拇指按住她
太阳穴,食指按眉,中指按眼,说道:“中指使力,戳瞎敌人眼睛,拇指使力,压令敌人昏
晕。但须防人反击。”又是一个空筋斗倒翻出去,远远跃出丈余,右手在小腿边一摸,装作
摸出匕首,匕尖向外,左掌斜举,说道:“敌人的眼睛如给你这样一下戳瞎了,再扑上来势
道定然厉害无比,须防他抱住了你牢牢不放。”
韦小宝见这一招甚为繁复,宛似马戏班中小丑逗趣一般,可是闪避敌刃,制敌要害,的
具显效,叹道:“这一招真好,可就难练得紧了。”
洪夫人道:“教主,我这美人三招是师父所授,当年经过千锤百炼的改正。你这英雄三
招却是临时兴之所至,随意创制,比之我的美人三招又更厉害得多。不是当面捧你,大宗师
武学渊深,实在令人拜服。”
洪安通抱拳笑道:“夫人谬赞,可不敢当。”
昨日韦小宝在大厅之上,见他不言不笑,形若木偶,心下他很有点瞧不起,早就在想:
“这样一个呆木头般的老家伙,大家何必对他怕成这个样子?”此刻见到他的真实功夫,那
才死心塌地的佩服,说道:“把教主师父功夫练的纯熟,那不算希奇,教主心里要出什么新
招,就随手使了出来,那才真是天下无敌了。”洪夫人问道:“为会么天下无敌?”韦小宝
道:“敌人本事再大,教主使几下新招出去,他认也不认得,自然只好大叫投降。”
洪安通和夫人齐声大笑,一个微微点头,一个道:“说得不错。”
洪夫人又道:“教主,我这美人三招有三个美人的名字,你这英雄三招如此厉害,也得
有三位大英雄的名头才是。”洪通微笑道:“好,我来想想,第一招是将敌人举了起来,那
是临潼会伍子胥举鼎,叫做『子胥举鼎』。”洪夫人道:“好,伍子胥是大英雄。”洪安通
道:“第二招将敌人倒提而起,那是鲁智深倒拔垂杨柳,叫做『鲁达拔柳』。”洪夫人道:
“很好,鲁智深是大英雄。你这第三招虽然巧妙,不过有点儿无赖浪子的味道,似乎不大英
雄……“说到这里,格格娇笑。”
洪安通笑道:“怎么会不大英雄?叫个什么招式好呢?嗯,我两根食指扣住你眉毛,这
叫做『张敞画眉』。”洪夫人笑道:“张敞又不是英雄,给夫人画眉,难道也算是英雄的一
招?”洪安通笑道:“闺房之乐,有甚于画眉者。你说给夫人画眉不是英雄?”洪夫人红晕
双颊,摇了摇头。
韦小宝不知张敞是什么古人,心想给老婆画眉毛,非但不是英雄,简直是个怕老婆的孱
汉,他也不懂洪安通掉文,乃是在跟妻子调笑,说道:“教主,你这一招骑在敌人头颈里,
骑马的英雄可多得很,关云长骑赤兔马,秦叔宝骑黄骠马。”
洪安通笑道:“对,不过关云长的赤兔马本来是吕布的,秦琼又将黄骠马卖了,都不大
贴切。有了,这一招是狄青降龙驹宝马,叫做『狄青降龙』,他降服的那匹宝马,本来是龙
变的。”
洪夫人拍手笑道:“好极!狄青上阵戴个青铜鬼脸儿,只吓得番邦兵将大呼小叫,落荒
而逃,那自然是位大英雄。只不过咱们叫做神龙教……”洪教主微笑道:“不相干,就算是
龙,也有给人收伏得服服帖帖的时候。”洪夫人“呸”的一声,满脸红晕,眼中水汪汪地满
是媚态。
当下韦小宝又将“美人三招”和“英雄三招”一一试演,手法身法不对的,洪安通和夫
人再加指点。这六招功夫甚是巧妙,韦小宝一时之间自难学会。洪教主说不用担心,只消懂
了练习的窍门,假以时日,自能纯熟。等得教毕,已是中午时分了。
洪夫人坚决不收匕首,还了给韦小宝,说道:“你武功还没练好,这次去为教主办事,
须得这等利器防身。”又道:“白龙使,本教之中,能得教主亲自点拔功夫的,除我之外,
便是你一个了。”韦小宝道:“那不知是属下几生修来的福气。”洪夫人道:“你当忠心给
教主办事,以报答教主的恩德。”韦小宝道:“是。”洪夫人道:“你这就去罢,明天一早
和胖头陀,陆高轩他们乘船出发,不用再来告辞了。”
韦小宝答应了,向二人恭恭敬敬的行礼,转身出门,走到门边,回头道:“夫人,如果
我活到八十岁,那时教主和夫人再各教我三招,好不好?”
洪夫人微微一怔,随即明白这里他善祷善颂,他现下不过十四五岁,到八十岁还有六十
几年,但教主和自己是寿与天齐,再活六十几岁自是应有之义,嘻嘻一笑,说道:“我答应
你了。你八十岁生日,教主和我再各传你三招。等到你一百岁大寿,我们又各传三招,叫做
『老寿星三招』、『老婆婆三招』。”韦小宝道:“不,夫人那时仍跟今日一样年轻美丽,
多半你和教主更年轻了,传我的是……是……『金童三招』,『玉女三招』。”
洪安通和夫人哈哈大笑。
胖头陀和陆高轩两人坐在厅外山石上等了甚久,始终不见韦小宝出厅,惊疑不定,不知
有什么变故,待见他笑容满脸的出来,才放了心。两人想问,又不敢问。
韦小宝道:“教主和夫人传了我不少精妙的武功。”胖头陀和陆高轩齐声道:“恭喜白
龙使。本教之中,除了夫人之外,从未有人得教主传过一招半式。”韦小宝洋洋得意,道:
“教主也这么说。”陆高轩道:“白龙使得教主宠幸,实是本教创教以来,从所未有。”向
胖头它望了一眼,问韦小宝道:“教主和夫人可曾说起,何时赐给我们『豹胎易筋丸』的解
药。”韦小宝奇道:“这『豹胎易筋丸』还得有解药吗?难道……难道……这是毒药?”陆
高轩道:“也不能这么说,咱们回家详谈。”向竹厅瞧了几眼,脸上大有戒慎恐惧之色。
三人回到陆家,韦小宝见胖陆二人神色郁郁,心下起疑,问道:“这『豹胎易筋丸』是
怎么一回事?到底是毒药还是灵丹?”胖头陀叹道:“是毒药是灵丹,那也得走瞧呢!咱三
人的性命,全在白龙使的掌握之中了。”韦小宝一惊,问道:“为什么?”
胖头陀向陆高轩瞧去,陆高轩点了点头。胖头陀道:“白龙使,人家客气的,叫我胖尊
者,不怎么客气的,叫我胖头陀。可是我瘦得这般模样,全然名不副实,你是不是觉得有点
儿奇怪?”韦小宝道:“是啊。我早在奇怪,猜想人家跟著开玩笑,才这样叫的,可是教主
也叫你胖头陀,他老人家可不会取笑你啊。”
胖头陀叹了口长气,道:“我服了豹胎易筋丸,这是第二次了,那真是死去活来,现在
还常常做噩梦。我本来很矮很胖,胖头陀三字,名不虚传。”
韦小宝道:“啊,一服豹胎易筋丸,你就变得又高又瘦了?那好得很啊,你现在相貌堂
堂,威武之极,从前是个矮胖子,一定不及现在神气。”
胖头陀苦笑,说道:“话是不错,可是你想想,一个矮胖子,在三个月之内,身子忽然
拉长了三尺,全身皮肤鲜血淋漓,这番滋味好不好受?若不是运气好,终于回归神龙岛,教
主又大发慈悲,给了解药,我只怕还得再高两尺。”
韦小宝不禁骇然,道:“咱们三人也服了这药丸,我再高两尺,还不打紧,你如再高两
尺,那……那可未免太高了。”
胖头陀道:“这豹胎易筋丸药效甚是灵奇,服下一年之内,能令人强身健体,但若一年
满期,不服解药,其中猛烈之极的毒性发作出来。却也不一定是拉高人的身子,我师哥瘦头
陀本来极高,却忽然矮了下去,他本来极瘦,却变得肿胀不堪,十足成了个大胖子。”
韦小宝笑道:“你胖尊者变瘦尊者,瘦尊者变胖尊者,两人只消对掉名字,岂不是什么
事都没有了?”胖头陀脸上微有怒色,摇头道:“不成的。”韦小宝道歉:“对不起,胖尊
者,我说错了,请勿见怪。”
胖头陀道:“你执掌五龙令,我是下属,就算打我骂我,我也不会反抗,何况这句话也
不是有意损人。我和师兄二人脾气性格,相貌声音,全然大不相同,单是一胖一瘦换个名
字,并不能让胖尊才变瘦尊者,瘦尊者变胖尊者。”韦小宝点头道:“原来如此。”
胖头陀续道:“五年之前,教主派我和师哥去办一件事。这件事十分棘手,等到办成,
已过期三天,立即上船回岛,在船里药性已经发作,苦楚难当。师哥脾气暴躁,狂性大发,
将船上桅□一脚踢断了,这艘船例在大海中漂流,日子一天天过去,我越来越高,越来越
瘦,他偏越来越矮,越来越胖。这豹胎易筋丸能将矮胖之人拉成瘦长,高瘦之人压成矮胖,
洪教主也当真神通广大之至。这样漂流了两个多月,只道两人再也难以活命。船上粮食吃
完,我们将梢公水手一个个杀来吃,幸好侥天之幸,碰上了另一艘船,才得遇救,我们逼著
那船立即驶来神龙岛。教主见事情办得妥当,我们又不是故意耽搁,便赐了解药,我们这两
条性命才算捡了回来。”
韦小宝越听越惊,转头向陆高轩瞧去,见他脸色郑重,知道胖头陀之言当非虚假,说
道:“那么我们在一年之内,定须取得八部《四十二章经》,回归神龙岛了?”
陆高轩道:“八部经书一齐取得,自是再好不过,但这谈何容易?只要能取得一两部,
及时赶回,教主自然也会赐给解药。”
韦小宝心想:“我手中已有六部,当真没奈何时,便分一两部给教主,又有何难?”当
即放心,笑道:“这次倘若教主不赐解药,说不定咱们小的变老,老的变小。我变成七八十
岁的老公公,你们两却变成了小娃娃,那可有趣得紧。”
陆高轩身子一颤,道:“那……那也并非不能。”语气之中,甚是恐惧,又道:“我潜
心思索,这豹胎易筋丸半是以豹胎、鹿胎、紫河车、海狗肾等等大补大发的珍奇药材制炼而
成,药性显然是将原来身体上的特点反其道而行之。猜想教主当初制炼此药,是为了返老还
童,不过在别人身上一试,药效却不易随心所欲,因此……因此……”
韦小宝道:“因此教主自己就不试服,却用在属下身上。”
陆高轩忙道:“这是我的猜想,决计作不得准。请白龙使今后千万不可提起。”
韦小宝道:“两位放心,包在我身上,教主定给解药。两位请坐,我去给方姑娘说几句
话。”他昨日见到了沐剑屏,急于要告知方怡。
陆高轩道:“洪夫人已传了方姑娘去,说请白龙使放心,只要你尽心为教主办事,方姑
娘在岛上只有好处。”韦小宝吃了一惊,道:“方……方姑娘不跟我们一起去?”陆高轩
道:“洪夫人差人来传了她去,有言留给内人,是这样说的。还说赤龙门的那位沐剑屏沐姑
娘也是一样。”
韦小宝暗暗叫苦,他刚才跟无根道人说,要在赤龙门中挑选几人同去,其意自然只在沐
剑屏,哪知洪夫人早已料到,颤声问道:“夫人……夫人是不放心我?”
陆高轩道:“这是本教的规矩,奉命出外替教主办事,不能携带家眷。”韦小宝苦笑
道:“这两个姑娘不是我家眷。”陆高轩道:“那也差不多。”
韦小宝本来想到明日就可携方沐二女离岛,心下十分欢喜,霎时之间,不由得没精打
采,寻思:“教主和夫人果然厉害,豹胎易筋丸箍在我头上还不够,再加上我大小老婆的两
道箍子。”
次日清晨,韦小宝刚起身,只听得号角声响,不少人在门外叫道:“白龙门座下弟子,
恭送掌门使出征,为教主忠心办事。”跟著鼓乐丝竹响起。韦小形容词抢出门去,只见门外
排著三四百人,一色白衣,有老有少。众人齐声高呼:“掌门使旗开得胜,马到成功!”其
后有数十名青衣教衣,是来相送代掌门使胖头陀的。
韦小宝自觉神气,登时精神一振,带同胖头陀、陆高轩二人,便即上船。正在和前来适
行的无根道人、张淡月、殷锦等人行礼作别,忽听得马蹄声响,两骑马驰到船边。马上两人
都身穿白衣,竟是方怡和沐剑屏二女。韦小宝大喜,心中怦怦乱跳,寻思:“莫非夫人回心
转意,又放她们和我同去么?”
方沐二人翻身下马,走上几步。方怡朗声说道:“奉教主和夫人之命,前来相送白龙使
出征。”韦小宝心一沉:“原来只是送行。”方怡又躬身道:“属下方怡,沐剑屏,奉夫人
之命自赤龙门调归白龙门,齐奉白龙使号令。”
韦小宝一怔,随即恍然大悟:“原来你……你早已日神龙教赤龙门的属下,一路上装腔
作势,只是奉教主之命,骗我上神龙岛来。胖尊者硬请不成功,你就来软请。”想到此节,
只觉满心不是味儿,本想和她二人说几句亲热的话儿,却也全无兴致,忽然想起一事,对陆
高轩道:“陆先生,服待我的那小丫头双儿,你去叫人放出来,我要带同去。”陆高轩道:
“这个……”韦小宝大怒喝道:“什么这个那会的?快放?”
他厉声一喝,陆高轩竟不敢违抗,应道:“是,是!”向船上随从嘱咐了几句。那人一
跃上岸,飞奔而去。
过不多时,便见两乘马迅速奔来,当先一匹马上乘者身形纤小,正是双儿。她不等勒定
马匹,叫道:“公子!”便从鞍上飞身而起,轻轻巧巧的落在船头。在无根道人等大高手眼
中,这手轻巧也不算如何了不起,只是见她年纪幼小,姿势又甚美观,都喝了声彩。
初时韦小宝见坐船驶走,生怕双儿落入奸人之手,常自担心,她武功虽强,毕竟年纪幼
小,人又温柔斯文,不明世务,在海船上无处可走,必定吃亏,待见到方怡也是神龙教下弟
子,猛然想起,自己坐到岛上的那艘船自然也是教中之物。他见到双儿,十分喜欢,拉住她
手,但见她容色憔悴,双眼红肿,显是哭过不少次数,忙问:“有人欺侮你吗?”
双儿道:“没……没有,我只是记挂著相公。他们……他们关了我起来。”韦小宝道:
“好啦!咱们回去了。”双儿道:“这里……毒蛇很多。”说著哇的一声,又哭了出来。
韦小宝向方怡又望了一眼,想起她引自己走入林中,让毒蛇咬噬,诸多做作,海船上种
种甜言蜜语,全是假意,不由得甚是气愤,向她狠狠白了一眼,道:“开船罢!”
船上水手拔锚起碇,岸上鞭炮声大作,送行者齐声说道:“恭祝白龙使旗开得胜,马到
成功,为教主立下大功!”
海船乘风扬帆,缓缓离岛。岸上众人大声呼叫:“教主宝训,时刻在心……”
韦小宝心想:“我若不知方姑娘已经入教,倒会时时刻刻记著她。这么一来,倒也一无
牵挂。”但想到方怡的柔情缠绵,心下不禁一片惆怅。又想:“她们两个怎么会入了神龙
教,当真奇怪。是了,她们给章老三一伙人捉闻去,庄少奶说托人去救,定是救不出来,于
是便给神龙救逼得入伙。小郡主服了教主的毒药,方姑娘也当然也服了。嗯,方姑娘如不听
话,不来骗我上神龙岛,她也得毒发身亡,那是无可奈何,倒也怪她不得。不过这小娘皮装
模作样,骗老公不花本钱,不是好人!***,神龙教到底是干什么的?老子虽然作了白龙
使,可就全然胡里胡涂。”想到这些事全因章老三而起,心道:“这老家伙不知是属于什么
门,老子将来回到神龙岛,将他调到白龙门来,每天打这老家伙三百板屁股。”又想:“章
老三不知是不是在岛上?他多半不敢禀报教主,说我就是小桂子,否则教主听他说捉到了我
这么个大人物,转手又即放了,非杀他的头不可。他是老家伙,不是小白脸,教主和夫人本
来就要杀了,犯了这样的事,那还有不杀***十七八次?对!胖头陀不敢拆穿西洋镜,章
老三也不敢拆穿东洋镜。只不过有一件事弄不明白,夫人喜欢小白脸,倒不奇怪,教主为什
么也喜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