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十周年】那一笑的风情（更新至第十八章，全剧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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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

西域灵州。

这是一家小酒馆，紧挨着灵州西门，五开间的门面，规模颇大。来来往往的行人多到这里来打尖歇脚，叫上一盘阿訇宰杀的牛羊肉，喝上几口醇香的马奶酒，酒足饭饱离店之际带上几个有脸盆大小的馕，花钱不多又很实惠，生意特别兴旺。

这一天却是例外。漫天的风雪已经下了整整七天，近两天虽然雪渐渐小了，但路上已没有什么人。这本已不是行商的季节。

酒馆的掌柜是个六十多岁的老人，正望着窗外的飘雪发呆，几个伙计围在火炉旁边取暖，低声聊着天。

店里只有一个客人，在角落里的一张桌子旁坐着，独自喝着一壶酒。

少年和少女进门的时候老掌柜似乎有点惊讶，他没料到这种天气这种时候居然还会有客人来，但很快就面带笑容迎了过去。

少年少女年纪都不大，约莫十八九岁光景，看打扮像是中原人士。

两人头上身上都积了不少雪，少女的双手都已冻得发红，微微发抖。

两人点了几样小菜，却没怎么吃，少年不停地责备着少女。

“哎呀，说过多少遍了，叫你别跟来，你偏不听！这下遇到大风雪了吧，你没怎么出过远门又不懂武功，再这么下去一定会病倒的！刚听马车行的人说这两天风雪小了可以出车，我已经雇了车，等吃过饭你就坐车回去吧！”

少女垂着头，道：“可是……”

少年道：“可是什么！我说了多少次了，我是一定要去的！”

少女眼圈红了，道：“那……要去多久呢？”

少年道：“不知道，也许一两年，也许……”

少女的泪已流下，道：“你为什么要我等这么久？为什么一定要去？”

少年眼睛放着光，道：“我要成为一代名侠！等我学成绝世武功，一定能成为江湖中赫赫有名的人物！”

少年顿了一下，回头对老掌柜道：“掌柜的，请教您前往星宿海是从西门外的土路到渡口吗？”

老掌柜道：“咦？客官您要去星宿海啊？前往星宿海倒确实是西门外的古渡口坐船……只是……星宿海路途艰险，外加常有毒虫猛兽出没，客官还是不去得好啊！”

少年道：“老伯谢谢您的提醒啦！不过我是一定要去的！我要去找星宿海的棒棒子前辈学武！老伯您听说过棒棒子前辈么？”

老掌柜道：“哎呀，江湖中的事老头子我怎么会知道呢！不过听客官您这么说，想必也是位了不起的大人物吧？”

少年紧握着拳，兴奋地道：“那当然啦！十年前棒棒子前辈独上少林，破了少林十八罗汉大阵。赴武当，破了真武七截阵。闯西夏一品堂，连败十五位武学大宗师。听说还去过传说中的侠客岛呢！后来江湖中没有他老人家的消息了，可是我知道他一定在星宿海，所以我一定要去星宿海拜他老人家为师！”

少年说着说着激动起来，一把拉起少女道：“咱们快走吧，趁着天还没黑，我赶去坐船，你去坐车！”说罢结了账拉着少女出了酒馆。

老掌柜轻叹一声，喃喃自语道：“唉，年轻人真是好啊，有抱负！”

突听得“砰”一声，角落里的客人手里端着的酒杯突然碎了，没有酒洒出来，杯中已是空的。

客人却似乎并未察觉，身子也一动不动，仿佛已睡着了。

窗外，风雪又大了起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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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

二十年前，扬州城。

城南的马车行里走出一名少年，衣着整齐，腰间系着一柄长剑。少年约二十岁左右年纪，相貌英挺，眼神中充满了对未来的希望。

“真是大都市啊……”少年心底暗自念叨，一边步出马车行。

扬州城的南大街是一条繁华的街道，向南北两头延伸。南边通往南城门，北边通往中央广场，西边是一家顾客众多的茶馆，三教九流人士都在那里谈天说地。东边一座两层的楼房传来阵阵浪笑，那就是天下闻名的丽春院。

少年听到笑声，脸有些发红，下意识地加快了脚步往前疾走。不料却正撞在迎面走来的一人身上。

只听“啊”一声，一个小丫头按着肩膀疼得直叫唤，嘴里大声呵骂道：“你走路不长眼睛啊！”一边恶狠狠地盯住少年。

少年脸更红了，诺诺地道：“这个……对……对不住……”

小丫头哪里肯放过，喋喋不休地教训起来，少年却似什么都没有听见。

他看见了一个人，一个他此生永远无法忘记的人。

多年以后，当他喝得酩酊大醉的时候，别人总是能听到他嘟囔着：“她是全天下最美丽的女人……”

小丫头还在数落着，忽听得有人说道：“好啦，燕子，别人也不是故意的，算啦，我们走吧。”

说话的当然是她。

少年盯着这张脸，这张脸实在美丽得令人窒息，令人不敢逼视，再配上那样的躯体，世上实在很少有人能抗拒。

就算是瞎子，也可以闻得到她身上散发出的那一缕缕甜香，也可以听得到她那销魂荡魄的柔语。

那是男人无法抗拒的。

小丫头忽然扑哧一声笑了。“傻看什么啊傻小子！要不是我们家小姐替你说话，我才不饶你呢！”说罢转向她道：“小姐我们走吧，韦妈妈该着急了。”

她对少年笑了笑，转身和小丫头一起走了。

少年还是呆呆地盯着她的背影，目送着她们走进了丽春院。

“她……是在对我笑么……”


（三）

少年迟疑了片刻，还是低着头冲进了丽春院。

大厅内到处张灯结彩，香气扑鼻。几名打扮得妖里妖气的女人分站两旁发出媚笑。一个中年妇人上上下下、前前后后招呼着客人。从楼上传来了阵阵打情骂俏的声音。

看到少年进门，中年妇人立刻满脸堆笑迎了过来，口里喊道：“楼上楼下的姑娘们，客人来了！”

少年脸又红了，结结巴巴地说道：“我……我是……是找……”

中年妇人道：“哎哟，小公子还害羞呀！放心吧，我这里的姑娘啊，都是天仙般的人儿，包你满意！来人啊，带公子上楼！”

二楼的香阁布置得富丽堂皇，一张大大的床前已摆好了一桌酒菜，酒香扑鼻，是上等的女儿红。桌上的几样下酒菜也都是精致非常，乃是扬州城远近闻名的醉仙楼的佳肴。

中年妇人道：“公子是第一次来我们这儿吧？一回生二回熟，以后常来啊！我这就给公子安排几位姑娘……”

少年连忙摆手道：“不！不！……不用了……我想找……”

中年妇人道：“咦？难道公子已有相熟的姑娘了？”

少年诺诺地道：“我想找……我不知道她的名字……”

这时门口闪过一个小丫头，眼里满是狡黠的光，轻笑道：“嘿！傻小子！你跑这儿来干什么？难道是想找我们小姐么？”

少年露出一丝喜色，但随即又低下头。

小丫头跑到中年妇人身边咬着耳朵说了几句话。中年妇人笑了笑，转向少年道：“哎哟！公子原来是找我们霞姑娘啊！真是不巧，霞姑娘今天啊已经被赵老爷包了，要不我再给公子安排几位别的姑娘？”

包了……少年当然懂，他已经是个成年的男子。

少年心里有些酸涩，问道：“那……我什么时候能见到她？”

中年妇人道：“公子明日来即可见到，若是不放心啊，可以先交付定金，这样就可以把时间预留给公子了。”

少年心里一动，问道：“那……需要多少银两？”

小丫头吃吃笑了，抢着道：“想见我家小姐啊，至少要付黄金百两！”

少年吃惊地楞住了。

中年妇人也接着道：“霞姑娘可是我们这里的头牌姑娘呀！想见霞姑娘的公子啊要排长队了，自然是要贵一些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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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四）

翌日。

丽春院二楼天字号香阁。

少年终于还是坐在了这里。他身上的长剑已经不见了，那是师傅临终前留给他的，说是祖传宝剑。

可在扬州城里当铺老板唐楠看来，只是破破烂烂普通的一把剑而已。

少年还记得当唐老板把八十两黄金给他的时候，脸上的表情就跟受了天大的委屈一样。

少年背上的包裹也明显干瘪了许多。身上稍能值两个钱的物事都已经躺进了唐大老板柜台的抽屉里。

少年连吃饭的钱都已经全部用上了，他还记得中年妇人拿到他手里零零碎碎的金银时明显轻蔑的神情。

但少年觉得这一切都是值得的。

因为他又看见了她，她嫣然的笑容。

“傻瓜，怎么一直盯着我看不说话？”霞姑娘当然知道原因，但她忽然发现自己挺喜欢这少年傻傻的带着局促的模样。

少年脸又红了，低声道：“你……你真美……”

霞姑娘笑了，称赞她美貌的男子很多，可是女人听到男人赞美自己容貌时心里总是欢喜的。

“傻瓜！来这里的非富即贵，你费那么大劲跑来干嘛……我听燕子说看到你进出当铺好几次，唐楠那个黑心鬼多半把你坑惨了。还没吃东西吧？我这里有些小吃，你先垫垫肚子……”

头牌姑娘的香阁是最上乘的。除了位置在最上层，屋里的一切陈设都是最上乘的。

一个雕饰考究的点心盒里装满了各种点心，其中一大半少年见都没见到过。

“试试这个吧！”霞姑娘拿起一根小木棒，前端有一个金黄色的小圆球。

“这是城里云台街胡老板花重金从西域请来的一个大师傅做的点心，叫棒棒糖，城里有钱有势的公子小姐们都爱吃，很贵很难买到的呢……”

少年马上接过来狼吞虎咽地吃起来。

我不是有钱有势的公子，但只要是你给我的，什么都是最好吃的。

“你叫什么名字？”

少年迟疑了一下，师傅一直叫自己狗娃，但这个名字实在有点不雅。

“我……我不知道……”

霞姑娘盯了少年一会儿，又露出笑容，说道：“没关系的……来这里的人总不愿意说自己的名字的，是我问错了……”

“不！不是这样的！”少年着急了，“我师傅一直叫我狗娃，我也不知道我还有没有其他名字，我只是……只是觉得这个名字不太好听，怕你瞧不起我……”

霞姑娘楞了一下，随即吃吃笑了起来，“嘻嘻……狗娃……跟你还真挺配的……好啦好啦不笑了，不过呢，我也不习惯狗娃狗娃地叫你。”

“嗯……这样吧，以后呢，我就叫你棒棒糖好了，你就叫我霞儿，嗯，就这么办！”

“还有啊，你别糟蹋钱了，以后想我……想见我了跟燕子说就是了，她从侧门带你进来，别给韦妈妈瞧见就是……”


（五）

灵州。

风雪依然漫天。

一人推门进入了小酒馆。

老掌柜又是一愣，等看清了来人，不禁面露喜色道：“哎呀！黄老爷这么大风雪您还是来了呀！我还以为今年您不会来了呢！”

只见来人形相清癯，身材高瘦，风姿隽爽，身穿青衣直缀，头戴同色方巾，文士模样。

“呵呵，三年一约，必当赴会。老毒物到了吗？”

“欧阳老爷尚未来过。”

“哦？”黄老爷皱了皱眉，低声自语道：“莫非白驼山上有变……”

门帘一掀，一青衣童子快步走了进来，在黄老爷耳边低声道：“岛主，小姐有紧急事务请岛主尽快回岛……”

“嗯……知道了……不过既然已经到此，且等到天黑再走吧……”

说罢，将手中提着的一坛酒放在桌上，静静坐在桌边不再说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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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六）

扬州城。

丽春院灯火通明。

中年妇人使劲儿敲着二楼天字号香阁的门，一边喊道：“哎呀！霞姑娘啊！赵老爷都等得不耐烦了……赶紧下楼去吧！”

“我今日身子不舒服，请赵老爷改天再来吧……”

“哎呀，霞姑娘啊，这已经是第三次了啊！再这样下去恐怕……”

“别说了……妈妈你找个借口回绝掉吧，我不想再见到这些人了……”

“可是……”

“我已经决定了……所有的损失就从我的花红里扣除吧……”

中年妇人无奈地下楼去了。

屋里，霞儿对着棒棒糖吐了吐舌头，做了一个鬼脸。

“对不起……都是因为我，你才……”

“说什么傻话啊！这些天来我们……我早就不想应酬外面那些人了……我已经和韦妈妈说过了，等过了明天，我就不做了，我已经攒够了赎身的银子……”

“倒是你啊，怎么今天说话有气无力的？看你一头都是汗，你很热吗？哎……燕子！燕子！快来人啊！……”


（七）

门外仿佛有人在说话，可是声音听来却很遥远，所有的事都仿佛很模糊，很遥远，甚至连他自己都仿佛很遥远。

棒棒糖模模糊糊地又有了知觉，他只记得在和霞儿聊天，然后自己突然倒了下去。

门外说话的声音却忽然大了起来。

“田大爷啊，我们霞姑娘确实今天不方便，您……”这是中年妇人的声音。

“去他妈的不方便！我们是老相好了，怎么能让我吃闭门羹？”这是男人的声音。

“我说过，今天不行，求求你改天再来好不好！”女人虽然在央求，口气却很坚决。这是霞儿的声音。

这人是谁？为什么霞儿好像很怕他的样子？

“今天为什么不行？”

“因为……因为今天我月经来了。”

“放你娘的屁。”男人突然暴怒，一脚踢开了香阁的门。“哈，老子就知道你这屋里藏着野男人，果然被老子抓住了。”

他伸出蒲掌般的大手，像是想将棒棒糖一把从床上抓起来，但他抓住的却是霞儿。

霞儿已冲了上来，挡在床前，大声道：“不许你碰他，他病了！”

大汉大笑：“你什么男人不好找，怎么偏偏找个病鬼？等老子一刀宰了他，再来跟你快活！妈的，只有老子田伯光给别人戴绿帽子的，这次居然被个病鬼给戴了绿帽子！”

大汉越说越气，挥手一巴掌把霞儿打得飞了出去。

“住手！”棒棒糖终于摇摇晃晃地站了起来，手里握着剑。

大汉斜着眼盯着棒棒糖，随即大笑起来，“你个病鬼也配用剑？也罢，让你见识见识你田大爷的神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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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八）

灵州。

小酒馆里点上了蜡烛。

外面的风雪漫天，蜡烛的微光虽弱，也带来一丝光明和温暖。

黄老爷叹了口气，“看来今年是等不到了，可惜了这一坛好酒……”

“我来陪你喝几杯如何？”说话的正是坐在角落里的客人。

“哦？”黄老爷似乎突然来了兴致，“好啊！莫使金樽空对月！不过这酒可不是一般的酒，阁下可敢喝么？”

“怎么？这酒难道有毒？”

“哈哈哈！”黄老爷大笑起来，“毒倒是没有，不过这酒有个名堂，叫做“醉生梦死”，喝了之后，可以叫你忘掉以前做过的任何事。”

“真有这样的酒？”

“人最大的烦恼，就是记性太好，如果什么都可以忘掉，以后的每一天将会是一个新的开始，那你说这有多开心？”

“你喝过么？”

“喝过！”

“那我为什么不敢喝？”

一坛酒有多少？对黄老爷和那位客人来说，一定是不多的。片刻间，酒已尽。

“你忘记以前的事了么？”

“其实“醉生梦死”只不过是她跟我开的一个玩笑，你越想知道自己是不是忘记的时候，你反而记得越清楚。”

“她？”

“她是我曾经最爱的女人，可惜我没有好好珍惜……后来等我去找她的时候，她已经不在了……我只知道她留下了一个女儿，可是我不知道叫什么，也不知道她在哪儿……但我一定会找到她！”

黄老爷顿了一顿，看了一眼掀起门帘进来站在门口的青衣童子，接着说道：“今日和阁下一见如故，实在不枉此行！若阁下还想喝酒，三年后今日我当携酒再来！就此别过了！”

走到门口，黄老爷又回头看了看犹自呆呆出神的客人，道：“我曾经听人说过，当你不能够再拥有，你唯一可以做的，就是令自己不要忘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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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九）

一股甘美温暖的汤汁，从咽喉里流下去，痉挛紧缩的胃立刻松弛舒展就像是干瘠的土地获得了滋养和水分。

棒棒糖睁开眼睛，第一眼看见的是只很白很小但很美丽的手。一只很白很小的手，拿着个很白很小的汤匙，将一碗浓浓的，热热的，芳香甘美的汤汁，一匙匙喂入他嘴里。

看见他醒来，霞儿脸上立刻露出愉快的笑容：“这是我特地要隔壁那洗衣裳的老太婆炖的鸡汤，是乌骨鸡，听说吃了最补，看样子果然有点效。”

棒棒糖环顾了一下四周，奇怪地问道：“这里是什么地方？”

霞儿还是笑盈盈地望着他，“这里就是我们的新家……”

说到“我们”的时候，霞儿脸上泛起了红晕，声音也小了些，但很快又接着说道：“是简陋了些，你知道韦妈妈虽然对我不错，但银子却是不会少收一个子的……”

棒棒糖明白，这本就是他们自己的选择。

只不过，这是他们共同的选择，还是霞儿为了他而做出的选择？

“对了，田……田伯光呢？”

“你不记得了吗？你好厉害！我真没想到你的武功这么好，田伯光是城里有名的恶霸，官府都不敢惹他，可是你居然打败了他！”

霞儿目中充满了柔情蜜意，她也和所有热恋中的少女一样，正为她的男人骄傲。

“你再睡一会儿吧，我去做饭给你吃……好久没下厨了，不知道你吃得惯不……对了，燕子我也帮她赎身了，让她回乡下老家了……”

霞儿穿的是一件普通的青布衣裳，但很干净很整齐。头上、身上也没有过去那些名贵的珠宝首饰，却别有一种清秀脱俗的美丽。

幸福包围着这个简单的小女人。她完全有能力让功成名就的男人们拜倒在她的石榴裙下，可她想要的却只是一种平平淡淡的生活。

棒棒糖痛苦地闭上了眼睛。

“我做的这一切究竟对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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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十）

扬州城。

春来茶馆。

几张八仙桌一字排开，坐满了客人，或高声谈笑，或交头接耳。

茶馆老板娘阿庆嫂正忙前忙后地招呼着客人。

“我说张麻子，你整天吹牛说你消息灵通，你知道咱扬州城近来最大的消息是什么吗？”

“李老三，这你还难得倒我？咱扬州城现在谁人不知，哪个不晓啊？当然是丽春院头牌霞姑娘的事了！”

“哎，是啊，你们说这霞姑娘到底是怎么想的，赵老爷早就想收了她做姨太太，偏偏去跟个穷小子……”

“这你就不懂了吧？赵老爷虽说有钱有势，但毕竟年纪大了，哪里比得上小伙子身强力壮呢？霞姑娘既是头牌，想必需求也很强烈吧？……”

“哎，就是就是，我听说啊……”

一阵交头接耳，旋即爆发出一阵淫荡的笑声，茶客们仿佛得到了极大的满足，纷纷大口大口喝着茶水。

“老板娘，加点水！”

“哎我说老板娘，这霞姑娘不做了，你号称扬州一支花，以后“生意”一定好得很哦！”

又是一阵爆笑。

“我呸！你们这群王八蛋，就是狗嘴里吐不出象牙来！小心喝茶噎死你们！”

茶馆外，霞儿紧紧握着双手，垂下头，却又忍不住偷偷去瞧棒棒糖。

棒棒糖脸色铁青，头也不回地大步走了开去。

霞儿尴尬地躲避着周围人群中的指指点点和讥笑，紧紧跟了过去。

（十一）

棒棒糖又醉了。

这几个月来，他很少有哪一天是清醒的。

一个人醉的时候，总会做出些莫名其妙、不可理喻的事，可是她全无怨尤。

他要酒，她就去买酒，买了一次又一次，有时三更半夜还要去敲酒铺的门。她非但从来没有拒绝过他，也从来没有一点不高兴的样子。

只不过有时她去得太久，卖酒的地方却不太远。

棒棒糖当然偶尔也有清醒的时候，却从未问她为什么去得那么久。

他也从未问过她买酒钱是哪里来的。他不能问，也不敢问。

她也从未问过他任何事，却说过一句他永远也忘不了的话。那是在一天晚上，她也有了几分酒意时说的。

“我虽然什么都不懂，可是我知道你一定很痛苦。”

痛苦？究竟是棒棒糖痛苦？还是霞儿更痛苦？

多年后每当棒棒糖想起这句话，就仿佛有几万根钢针扎在自己的心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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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十二）

又一天晚上，棒棒糖又一次醉了。

霞儿却没有喝一点酒。

望着醉倒在床上的棒棒糖，霞儿轻轻地说道：“我知道你心里难受，我一点都不怪你，这本就是我自己选择的路。”

“我从来没有给你讲过我以前的事，反正睡不着，我给你讲讲吧……”

“听我娘说，我出生在江南的一个小镇。在我很小的时候，爹爹就离开了我娘和我。娘说爹爹要去学绝世武功……”

“呵呵，我一直搞不懂，男人为什么都想去学绝世武功？难道娘和我加起来都比不上一身武功吗？”

“爹爹走的时候我还很小，所以对他没什么印象……娘说爹爹是个了不起的人，我们不能拖累他，应该让他去追寻他的理想……可我知道，娘心里是很舍不得的，我常常听到她在夜里偷偷地哭……”

“有一年镇上闹瘟疫，娘也染上了，怎么医都医不好。隔壁的阿婆说要请巫女娘娘作法，我把家里所有值点钱的东西都给了阿婆。巫女娘娘来了，跳了些很奇怪的舞蹈，可她走后娘的病不仅没有好，反而更加重了，还经常胡言乱语……”

“有一天，娘的精神出奇得好，还帮我梳了头发，我很高兴，以为娘要好起来了……后来过了很长时间，我才知道那只是人要去世之前的征兆……”

“娘那天跟我说，让我去找我爹爹，她说爹爹姓黄，是去了一个海岛，那里种满了桃花……呵呵，我一直没有机会去找爹爹，不过我想，那地方一定很美……”

“娘死后，镇上的大户雷员外说我娘欠了他们很多钱，就抓我去抵债，他说谎，娘从来不会欠别人钱的……可有什么办法呢，雷员外是镇上最有钱有势的人，没人敢招惹他……抓进府的当天晚上，他就……就欺负了我……好疼啊！我以为我已经死了……可第二天雷员外当着他老婆却说是我勾引他，雷员外的老婆叫人打了我一顿，然后把我卖到了扬州……”

“韦妈妈买下了我……她虽然是利用我来挣钱，但她对我一直很好，我……我不恨她……”

“本以为这辈子就这样了，直到……直到遇到了你……我也不知道怎么就……就喜欢上你了，只记得第一次见到你的时候就觉得很亲切……”

“扬州城里有钱有势的公子哥多的是，可他们越巴结奉承我我就越厌恶他们……只要和你在一起，我心里就会觉得很安稳，就像以前和我娘在一起的时候一样……”

“噗哧……你怎么会和我娘一样，我一定是困得迷糊了……”


（十三）

有一天霞儿特别高兴，因为这天是她的生日，她特别多买了些东西，还买了只近来已很难得再吃到的老母鸡，可是她回来的时候，棒棒糖已走了，没有留下一句话就走了。

酒瓶跌落在地上，跌得粉碎。她痴痴地站在床前，从白天一直站到晚上，连动都没有动。

枕上还留着他的头发。她拈起来，包好，藏在怀里，然后就又出去买酒。

今天是她的生日，一个人一生中能有几个生日？

她为什么不能醉？

棒棒糖没有醉。这两天来，他都没有醉。他一直都在不停地往前走，既没有目的，也不辨方向。他只想远远地离开她，越远越好。

他爱她，可他害怕去面对和承受她的过去。

他想和她平淡地一起生活，可师傅临终的遗言却如重锤一般击打着他，“狗娃啊！你一定要专心学剑，要练成绝世剑法，师傅在九泉之下也能瞑目了！”

究竟是师傅的嘱托鞭打着他，还是他用师傅的嘱托来掩饰自己逃避责任的卑劣？

棒棒糖不知道，也不想去弄明白。

他没有吃过一粒米，只喝了一点水。他的胡子已长得像刺猬，远远就可以嗅到他身上的恶臭。

他在折磨自己，拼命折磨自己。他几乎已不再去想她，直到他忽然发现身上有个小小手帕包的时侯。

绣花的纯丝手帕，是她留在身边的少数几件奢侈的东西之一。手帕里包着的，是一支棒棒糖。糖已经有些化开，粘连在手帕上。

这不正是他第一次去找她时吃的棒棒糖么？温暖的香阁……精致的点心盒……俏皮的名字……她嫣然的笑容……这算是他们定情的信物么？

棒棒糖的心在绞痛，忽然站起来狂奔，奔向他们的家，棒棒糖和霞儿的小屋。

她却已不在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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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十四）

云台街本来是很冷清的，因为最近扬州的商业繁荣，忽然间也就热闹了起来。

但棒棒糖很快发现了不对劲——所有人都挤在酒铺前。

“这是怎么回事？”

他问别人，没有人理他，幸好有个酒醉的乞丐将他当作了同类。

“这里发生了命案……酒铺的沈老板被一个女人给杀了……不过啊，这个肥猪本来就该死！”

“这女人啊，本来是个婊子，后来听说从良了……”

“女人常去这酒铺买酒，本来是给钱的，可是她酒喝得太多，酒瘾发作时，就只好去赊，那肥猪居然就赊给了她。只不过之前每次都要做苦工来抵酒钱……清理后院的酒窖真他娘的不是人干的活儿，又臭又累，老子反正是不会去干的……”

“前天晚上也不知道为了什么，她居然一个人跑到酒铺里去喝酒，喝得大醉，那肥猪当然心中大喜，认为这是天大的好机会，乘她喝醉时，就霸王硬上弓。谁知她虽然是卖笑的，却偏偏不肯让那肥猪碰她，竟拿起了柜上那把切猪肉的刀，一刀将那肥猪的脑袋砍成了两半。”

“不过啊，这肥猪听说有两下子，好像练过什么醉拳，临死前打出两拳，正好打在女人的头上，死没死就不知道了，捕快老爷已经把她送到平大夫那去了……”

他还想再说下去，听的人却忽然不见了。

乞丐只有苦笑着喃喃自语：“这年头的怪事真不少，婊子居然会为了不肯脱裤子而杀人，你说滑稽不滑稽？”

他当然认为这种事很滑稽，可是他若也知道这件事的真相，只怕也会伏在地上大哭一场。

棒棒糖没有哭，没有流泪。

他已冲到了扬州城里有名的平一指神医的药铺。


（十五）

平一指生得肥头大耳，腹圆如鼓，手脚短粗，令人发笑。

但没有人能不承认，平一指号称神医不是浪得虚名，他的医术是极其高超的。

据说他曾经硬是把已经入殓准备下葬的人给救活了。

可现在，平神医对着诊台上的女人，却是眉头紧皱。

忽然，平一指掏出几支金针，刺入女人人中，印堂，左手劳宫，右膝足三里等穴道。

女人张嘴吐出一口深红的鲜血。

“你做什么！”棒棒糖怒喝道，冲上去隔在平一指和女人中间。

平一指面不改色，道：“当然是救人。你又是什么人？”

这时两名捕快也围了过来，对着棒棒糖喝问道：“你是什么人！”

棒棒糖没有答话。

他正全神贯注地注视着躺着的女人。

霞儿还是那么美丽，平静的美丽。

两名捕快悄悄拔出了刀，左右包抄了过来。

剑光一闪，两颗人头从高空落地，血腥味立刻弥漫开来。

药铺的伙计早已吓傻，躲到角落去了，而平一指居然还是面不改色。

“你要带她走，请便。不过命虽然保住了，只怕……”

“只怕什么？！”

“只怕却醒不过来！”

平一指顿了顿，接着说道：“伤者头部受到重创，我的金针刺穴最多只能保其性命，至于要完全恢复……唉……”

棒棒糖缓缓抱起霞儿，“我一定会治好她！”

“年轻人，世间论及医术，平某不才，若称第二，那无人敢称第一！苏州城外那无嗔，也最多和我平起平坐，我治不好的他也治不好！”

“古墓派的寒玉床，除了内功修习外，还可保伤者心脉，若能取之则对伤者裨益颇大……唉，不过林朝英又岂是易与之人……”

“少林派的玉灵散、武当派的三黄宝腊丸、西域一品堂的千年雪参，皆是疗伤圣药，有起死续命之功，或可一试。不过以你现在的武功，还相差甚远，听说西方星宿海有秘功可使功力进境一日千里，不过堕入魔道代价也是极大……”

“江湖传闻，二十年后南海神尼现身西域天山，其人佛法、武功及医道上的修为俱是深不可测，若能得见，其或有解救之法……”


（十六）

扬州城。

春来茶馆。

“张麻子，你听说了吗？江湖中新出现了一个魔头，杀人不眨眼啊！”

“你说的是西方星宿海那魔头吗？听说叫什么棒棒子……”

“嘘！小点声！你不要命啦！”

“哎，李老三，你前一阵刚走了一趟镖，路过的地方多，有没有听到什么传闻啊？”

“怎么没有！江湖中到处都是他的传闻！据说此人修习了星宿海魔功，专门吸人精血，如同鬼魅！长得青面獠牙，西域一带提起棒棒子之名，小孩不敢夜啼！”

“你又吹吧，哪儿有长那样的人……”

“你还别不信！去年此人独上少林，破了少林十八罗汉大阵。赴武当，破了牛鼻子的真武七截阵。上个月听说还去了西夏一品堂，单挑十五位武学大宗师，不仅胜了，还抢走了一品堂的至宝千年雪参！”

“哎，此人虽是大魔头，但男子汉大丈夫到世间走一遭，能有如此手段倒也不枉此生啊……”

“嘿嘿不知道此人有没有女人啊，如此可怕之人只怕哪个女人见着他都吓软了吧……”

“软了不正好吗？……”

“哈哈哈！”人群中又爆发出一阵哄笑声。

“老板娘，来加点水！”

“老板娘，几日不见，风韵更胜从前了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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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十七）

灵州西门外。

黄河古渡口。

少年拍了拍身上的积雪，焦急地等待着船家的登船指令。

忽然有人拍了拍少年的肩膀。

少年一惊，虽然此时风雪漫天，但自认身怀武功，被人走到身后拍了肩膀才发觉，实在太不应该，不禁又惊又愧。

只见来人却正是在小酒馆中独自喝酒的客人。

少年道：“请问前辈有何事指教？”

客人道：“你是要去找星宿海棒棒子么？”

少年喜道：“正是！正是！请问前辈知道棒棒子前辈的侠踪么？”

客人道：“你不用找了，棒棒子已经死了。”

少年大惊失色：“什……什么？！这……这怎么可能！棒棒子前辈武功出神入化，还有谁能杀得了他？！”

客人道：“人终归是要死的，武功再高又有何用？我看得出来那位小姑娘很喜欢你，回去吧，不要辜负了她……”

少年还是一脸茫然，道：“可是……前辈……”

客人道：“有些话说出来很重要，有些事说出来就是一生一世……在人生最美好的时间里，最喜欢的人不在身边，就算练成了绝世武功又有什么意义呢？”

少年似懂非懂地点点头，又摇摇头，星宿海就在眼前了，就这样回去怎么能甘心呢？

客人脸色一沉，双手一搓一放，真气激射而出，点起了一堆火焰！

“赶快回去！若再前往星宿海，我可不能保你平安！”

少年回去了，客人知道他一定能赶上少女的马车。

客人早就吩咐马车待少年到了再启程。

少女很惊讶客人为什么如此有信心，但她愿意选择去相信。

只要少年能够和她一起回家，怎样的等待都是值得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