侠客日记
还是那里。
坚硬的墓道,清冷的小厅,陆无双静静地站在那里,微跛的左足搭在右脚踝上,目光中似乎总有无尽的心事。
“陆师姐,这个月的生活费……”
她抬起头看了看我,脑中快速运算着什么,然后从榆木桌子下掏出一盘金子,小心地数了数,良久,她右臂向前一推,黄灿灿的金子滚到我面前:“一百八十九两,拿去吧,省着点花啊。”
古墓是个好福利的单位,我一直怀疑当年林朝英克扣了义军的军饷,否则这鸟不屙屎的蛮荒之地,哪来这么多钱?
也可能,是古墓的人少吧?不像武当,人来人往的,光吃吃喝喝每年就是一大笔开销。虽然武当有庙产、有皇帝赏赐、有百姓供奉、有信徒孝敬,但每月发给弟子的月例钱却十分可怜,连古墓的零头都不到。我有个跟班就拜在武当,对此颇有怨言。
将金子揣到兜里,我陪着小心说:“师姐,给我个任务吧。”
陆无双义愤填膺地大喊道:“王重阳这个臭牛鼻子,竟敢欺负咱们同门,你去帮我杀了他。”
“嘿,师姐,我才3m啊,技能还没满呢,你这是让我去杀他,还是让他杀我啊?”我心里嘀咕着,脸上堆起笑容:“师姐,这个任务我不想做,你给我换一个吧?”
陆无双叹了口气:“我就不应该让你做任务,早知道你不行的。算了,去给我找只叫花鸡吧。”
我实在难以理解,为什么陆无双这么爱吃叫花鸡呢?她又不是洪七公的女儿,这叫花鸡我也给她三五十只了,可她就是吃不够。不过这任务对我来说还容易,不用去烤鸡店,也不用去抢老洪的,更不用找黄蓉,只要……没错,是万能的当铺。
在当铺花了几两银子,买来叫花鸡,陆无双接过去,狼吞虎咽地吃了下去,意犹未尽地擦了擦嘴。
“师姐,任务……”
“嗯,去给我找只叫花鸡吧!”
※※※
风尘仆仆地回到古墓,我知道黄沙和暴雨都无法诋诟我的心灵,因为我属于古墓。
如果我与古墓没有交集,那么,这昏暗的灯和寂寞的青春,便显得很可笑。小虹,杨冰儿,杨雪儿,无双……她们都是如此。
将一生中最美好的时光,陪伴这古墓青灯,不觉得残忍吗?对于小龙女来说,她的幸运在于遇到了杨过,而在某种程度上来说,这也是她的不幸——幸福的人往往都很简单,而简单的人不一定都幸福。
古墓中最悲情的人,其实不是小龙女,也不是陆无双,更不是杨女,不是那几个女孩子,她们还有无限的可能,还可以选择离开。只有她,孙婆婆……
只有她,是将一生埋葬在这里的,她甚至连名字都没有。她的主人,那位因情而起,因情而伤的林朝英女侠,是在挥霍了青春和热血之后,才让自己归结于古墓的——历尽沧桑的繁华看遍,与倚于墓门的翘首夕阳,那能一样吗?
每次我和孙婆婆打招呼,离开古墓的时候,都不由得一阵伤心。
不知道从什么时候起,古墓已不属于我,也不属于他们,因为任何人只要有1500的内力,这古墓就和集市也差不多了。
这样的古墓,还是古墓吗?
陆无双又想吃叫花鸡了。
她是个悲情的女子,本应该是陆家庄的掌上明珠,对任何人说话都要俯视,然而……
她别了她大小姐的香闺,寄人篱下地栖身古墓,每日看着那个让她有许多复杂感情的独臂男人——她舍不得离开。
有时也会恶意的想,两个人都是残疾,一个瘸腿,一个缺臂,倒也是一对。可上天为什么偏偏罔顾现成的残缺,而偏偏要另外制造一个残缺,来让他归了别人,而寂寞了自己呢?
她不知道,“那上天”,是一个叫金庸的人,用生了花的妙笔,诠释一段没有理由的爱情。俗人们以为的残缺,其实什么也不是。从这一点上来看,陆无双显然并不是一个聪明的人。因此,她永远也成不了主角,她永远无法取代程灵素的位置。程灵素,这个最让人心痛的悲情女子,掬人眼泪,断人肝肠,陆无双是无法理解她的想法的。也因此,她只能是陆无双。
可为什么,每次我将叫花鸡递给她,看着她大口大口的吃下去时,心里都会一阵悲怆呢?也许,是曾经拥有而无奈失去的兔死狐悲,总会引起人们的怜悯吧。从这一点上来说,她的人生更让人唏嘘。
我很想说,陆师姐,古墓外的桃花已经开了,出去看看吧,桃花林有许多蜜蜂飞舞,每一只蜜蜂都形单影只,但它们很快乐。
9月30日
舍身崖。
也许很难想象,但我的跟班,人们称为“大米”的人,已经是大清帝国的一品官员了,官封辅国公,而我,每天还要靠捡垃圾活着——这真是一个疯狂的世界啊。
我常常想,为什么跟班那么厌恶抓飞贼呢?否则我们也可以吃俸禄啊。自少也也不用为了一根“冰魄杖”被星宿的马屁精追了几条街,唉,人生在世,天管地管孔方兄也管。
有一天,我发现通四海当铺的金蛇剑已经卖到了300两金子,这给了我一个很大胆的想法。
我爬上了华山,在正午时分找到了公平子。
“公平子,告诉我金蛇郎君夏雪宜的下落。”
公平子看了看我,转过身去,手偷偷地向wu指了指。
我点了点头,感激地看了他一眼——公平子是个好老头,从名字就能看出来。他几十年风雨无阻地站在华山之颠,苍老的脸孔日复一日地被风吹日晒,很辛苦。然而他从无怨言,对每一个来到华山的侠客都报以亲切的微笑,从不为难。没有别的原因,只因他是公平子。
公平子,一个名字,就是一种境界,没有人怀疑。
我跳,我跳……
每一次,冲往wu的道路云雾迷蒙,我撞得头破血流,才发现身法只有52点。
贼老天……
看来倒卖金蛇剑的想法是落空了。
无奈,还是回古墓去要生活费吧。
远远的,我看见陆无双正在小厅里向外张望,看到我来,她的眼神中明显带着一丝喜色,却随即转过头去,故意装作很不在意的样子。“哦,她又想吃叫花鸡了吗?”
按理来说,这段时间我的进境很缓慢,生活费也应该不多,但陆师姐还是多给了我几两金子,对此我深表感谢,除了叫花鸡,还多给了她一块“怪蛇肉”,想让她尝尝鲜,但她并没有吃。而是欲言又止地看着我。
我鼓励地回视她,终于,她招了招手,让我将耳朵凑过去,低声说:“师弟,我昨天去桃林了……”
“哦?”
“很美。”
“哦。”
“还看到了许多蜜蜂……”
“然后呢?”
“然后……然后……”
陆无双脸上带着一丝恐惧,神秘地说:“然后我看到慕容叛徒的尸体了。”
一只小乌鸦在我的脑后惨叫着飞过,淌下两滴豆大的汗珠,我有些无语。但陆无双显然对这个很在意,她面现忧虑,担心地说:“师弟,为什么慕容叛徒的尸体会出现在我们古墓呢,我本想把他埋起来,结果拿着铁锹回去的这么一会儿功夫,尸体竟然没了,你说奇怪不奇怪?”
“是啊,对你当然是奇怪的,可对我……”我不知道该怎样跟她解释。
“师弟,我还捡到了这个。”她珍而重之地从怀里掏出一个白色的东西,那是……
玉玺——
我呆呆地看着她,她也呆呆地看着我。
陆无双当然不知道,在春来茶馆,慕容复每天都能接到数以千计的玉玺,这东西是连垃圾都鄙视的存在。她还以为自己捡到宝了呢?几天来一直又兴奋又担忧,即有操纵国器的快感,又总害怕会有成千上万的官兵来把古墓剿了。
怪不得才几天不见,她就瘦了一圈。
人世间最悲惨的事情之一,便是在错误的时间、错误的地点,捡到了错误的东西。
玉玺在半空中划了一个完美的弧形,坠向华山幽远的深谷中,我轻轻地舒了一口气。
别了,玉玺,别了,慕容复,别了,金蛇郎君,别了,三百两黄金……
也许这是最容易的一次师门任务,也是唯一一次的师门任务,它算不算是一个bug呢?
我正在思考着这个问题,书生身穿灰布衣衫,脚步轻快地向我走来。我大吃一惊,这华山舍身崖,万丈绝顶,我一个3m的中高级剑侠还爬得满身大汗,连摔了几个跟头。为何这手无缚鸡之力的酸儒竟能如履平地?还口中念念有词,竟有心情在吟诗作对?
“借问汉宫谁得似,可怜飞燕倚新妆”这句诗的上句是什么呢?书生并没有看我,已经陷入了一种近似魔怔的状态。
这是一首很有名的诗,当年李白放弃了尊严,妄图以诗入仕,在兴庆宫中为唐明皇和杨贵妃作下此诗。但皇帝只愿将他当作附庸风雅的衬托,并无意让其治理国家,说实话,我觉得这个决定是很正确的。李白的官没当成,诗却留下来了,千古不朽。
云想衣裳花想容, 春风拂槛露华浓。
若非群玉山头见, 会向瑶台月下逢。
一枝红艳露凝香, 云雨巫山枉断肠。
借问汉宫谁得似? 可怜飞燕倚新妆。
名花倾国两相欢, 长得君王带笑看。
解释春风无限恨, 沉香亭北倚阑干。
这首诗如果让我从头背,我兴许还能记得,至少前两句和倒数两句是记得的,但从中间截出来这么一句,却有些拿不准。没关系,咱不是有百度吗?复制、粘贴、转到、查出、answer……
“咦,书生呢?”
书生慢慢走远了,只留给我一个背影。
有人说,这个书生不是普通的书生,和泰山脚下那个面似而心不同——据说他有一个非常神奇的袋子,里面装满了月饼,怎么拿也拿不尽。我一下子就想起了六十年代的那次大灾,持续三年的自然灾害啊,中国人要有个这种袋子,人人都能吃上月饼,那该多好,还会饿死人吗?
书生的月饼同样有很神奇的功能,据说吃了月饼的人……还是人,但会发生一些变化。
但我对那些变化兴趣并不大。我只想给陆无双换换口味,毕竟叫花鸡太油腻,吃多了会变胖,陆无双本来就瘸了,如果体重再增加几十斤,那走路都困难了。
于是我拔腿向书生追去,但我不得不说,除了月饼和袋子,书生本身同样是神奇的。因为他忽然人间蒸发了,片刻后竟出现在了扬州的浴池。
我锲而不舍,在机器人的帮助下,一次又一次地追向书生,终于……
……
看着陆师姐眼中含着泪花,咬一口月饼,抬头看我一眼,再低头咬一口,再抬头看我一眼……那激动快乐的样子,我觉得自己像头驴子劳累了半天,终于得到这么一块月饼,是值得的。
江湖中有许多性格各异、容颜不同的女子,她们春兰秋菊,各擅胜场,我怜惜程灵素,喜欢苗若兰,心痛小昭,厌恶朱九真,敬佩宁中则,无语康敏……但我从没注意过陆无双。
可在这一刻,我觉得陆无双也挺可爱的。她有血有肉,和许多个普通人家的女孩儿一样,父母给她取名“无双”,何尝不是把她当作珍宝。她天生不是瘸子,也有爱和被爱的权利。可作为一个龙套的、被抛弃的女配角,谁在乎过她呢?
为什么陆无双会出现在古墓?这是我一直在思考的问题,这对她有些残忍,但又似乎在情理之中。如果不是这样,难道让她变成另一个李莫愁吗?
时光荏苒,我想我就要离开古墓了,再看到无双姑娘的机会,恐怕也只有追随慕容叛徒而来,匆匆的瞥上她一眼。这是让人悲伤的一件事情,我们在某一天相遇,然后在某一天离别。若干年后,我再来时,这里不会有任何改变,而我,恐怕又会老上几岁吧。那时候,她还会记得我吗?
10月10日 桃花与少女
许多年以后,桃花岛仍将是桃花岛。
桃花依旧会开,燕子依旧会来,海潮万古不变的起落,从遥远的海那边,风也依旧会吹过来,吹落桃花,吹去来年今日……吹皱满池春水,那水中,一个叫黄蓉的女孩儿,曾照过的。
我不太愿意去猜测,在襄阳城陷落的那一刻,黄蓉的生命是交给了绳索,还是刀剑,亦或是毒药?
那样聪明的、美丽的、俏皮的、有些娇纵的少女,似乎一切尽在掌握……我永远都只能想到她青春年少的那一幕。我不愿意正视她先是败给了爱情,继而败给了时间,然后又在国家大义面前一败再败,一败涂地。
一座城,一个人,她倚在那个浓眉大眼、满脸胡子的壮汉怀里,看着潮水般涌上来的蒙古兵——我想她一定看到了大漠。
那个浓眉大眼、没有满脸胡子的少年,从大漠中走来,在她脆弱的时候,完美地代替了她父亲的角色,在那一刻,四十年以后的命运早已定格。
我情愿把时光一下子倒流到小乞丐之前。没有任何的偶遇,没有父亲的训斥,没有伤害自己来报复亲人的幼稚——我无法理解一个聪明的女孩儿为何会这样做。
我只想看这个时候的黄蓉。
乘着比汉水南岸到北岸快几倍的小船……我无法理解这无边无际的大海,为何比一条汉水还要窄,亦或是桃花岛的船被天才黄老邪进行过某种改进。
但不管怎样,我终于还是踏上了桃花岛的海岸,穿过桃林,在傻姑的欢笑中,于两忘峰的小木屋中,我见到了那个靠窗而立的少女。
可我不是桃花岛弟子,所以我进不去那小木屋,我只能远远地看着她。
但这已足够。
忽略她的言语,忽略她身边的任何人……
桃花岛上的黄蓉,只能是有些寂寞、也会忧伤、满身热情无法发泄的少女。她不会爱上任何人,整日里上山下海,恶作剧地捉弄那些哑仆,然后在玩累了的时候,她躲进桃花岛的制高点——两忘峰清啸亭,坐在窗沿上,向着海的远处张望,掰着手指头计算父亲的归期。
她有纤细的小脚,不断地点动着,鼓着腮帮子,看着空空的大海生闷气。没有船,只有海鸥。
我喜欢这副画面。
那木屋里没有傻小子。
襄阳城上也同样有这样的制高点。也许是二十年,也许是三十年,也许是四十年。黄蓉站在襄阳城头,倚在那个浓眉大眼、满脸胡子的壮汉怀里,她看到了大漠,因为大漠赋予了她爱情。但我更希望她看到大海,只有大海里才有桃花岛,才有她自己。
可她自己不这样认为。
我知道她一定会选择大漠的,那是她认为的幸福。即使是刀剑、毒药和绳索。
又能怎样呢?许多年以后,就算她一直躲在那小木屋里,她躲得过蒙古兵,也仍就躲不过时间。
浓眉大眼的傻小子会死,与天斗与地斗与人斗其乐无穷的黄老邪会死,连那个有些娇憨的小女儿也会在峨眉山上化成枯骨……她又如何能逃过呢?
那么桃花岛还会剩下什么?
桃花林还会在,桃花会开,会谢,老顽童的山洞也也还那里,只是里面只有蜘蛛在结网。还有一座墓,我相信黄老邪在临死前会将自己关进去,他一生有过许多追求,他得到过,又亲手将之毁灭——这将是他最好的结局。
然后是竹林、亭子、一些房子,以及,两忘峰上的那个小木屋……
这些都还在的,只是会被风沙和时间剥蚀,变得残破不堪。
哑仆们都已经逃走,整座岛上只有她一个了。
她头发早已斑白,衣衫褴褛,食物在二十年前就吃光了,她每天只能在海滩上捡些鱼虾充饥。
她没有名字,知道她的人都叫她傻姑。
她每天都坐在海边的大石上,盼望着有一天公公和姑姑会回来。
但她等的头发也白了,等回来的却只有燕子。
也会有渔船从这里经过,因为公公不在了,没有人装神弄鬼,几十年后,那些渔民便敢来附近打鱼了。
每当这时,她都会大喊大叫,兴高采烈,然后回头大叫:“姑姑,姑姑,看哪,船!”
可是姑姑没有应承她,她这才想起姑姑早就不在了。
到了冬天,桃花岛其实也很冷的,但她不想回到那些屋子里去,那里凄冷,没有人,兴许不但没有人,还会有江南五怪的鬼魂,傻姑最怕这个了。
“姑姑,公公,你们不在,谁来照顾傻姑呢?”她看着那永远蔚蓝的大海,整日里嘀咕着,但桃花谢了春红,太匆匆,襄阳城下蒙古兵的尸体早就腐了,桃花岛也早已被世人遗忘。
这是必然的结局。
两忘峰,相间争如不见,相逢莫如两忘。
是先有桃花岛,再有两忘峰,还是先有两忘峰,再有桃花岛呢?
如果在张家口的那个十字路口,黄蓉向左,傻小子向右,他们彼此相忘,那么,这漫山遍野的桃花是不是能多开几日呢?
也许,会吧。
谁知道呢。
10月24日,铁枪庙,杨康
一壶酒,一碟咸花生,几个剖开的咸蛋,杨兄,我来看你了。
我知道锦衣玉食的你,是看不上这山野之物的,但你可知道,当年你的父亲便是以此下酒的,这并不妨碍他成为英雄, 尽管这一直并非你所愿。
有一段日子,我思考过一个问题,所谓的英雄,究竟是否是天生的?
这个问题我没有答案,我敬佩萧峰那样的人,可我知道不是每一个人都能成为他。
大部分的英雄,都需要锻炼。
你没有成为英雄,所以你只能孤零零地埋在这里,与铁枪庙的乌鸦为伴。
江湖上人来人往,我每一天都要经过这里许多次,许多人每一天都要经过这里许多次,可没有在意你,也没有人记得你。
要想让世上的人铭记,要么是流传千古的英雄,要么是遗臭万年的坏蛋。
我知道你都不是。
尽管许多人说你符合后一条标准,可我知道你一定不是的。
来,喝一杯酒,酒虽是劣酒,但能解寂寞,让我们……慢慢聊。
这世界上有很多人都特别奇怪。比如王重阳,按辈分来说,他应该是你的师祖。这人聪明绝顶,而且意志超绝,所以才能成为天下第一。最有意思的是,他隐居终南山后,有大把时间。可有闲有能力的重阳师祖,竟教出七个废物徒弟,这真是让人很难理解。
然后就是你师父丘处机了,他比自己的师父还“厉害”,有六个师兄弟,满山的道士,大把的资源,却管教不好一个小王爷。而江南七怪七个也打不过他一个,却愣是把一个傻子变成了大侠,你说这世道……唉,只能一声长叹了。
杨兄,有人说这是基因决定论。我这人比较信基因,但并不盲信。如果说你的性格中有母亲的懦弱,有父亲的刚强,那么,你的阴狠和冷酷是来自哪里呢?因此,我觉得后天教育在某些时候要比先天基因起的作用大。这些年你在地下,想必已经想的很清楚了。
来,再喝一杯,小弟别的没有,酒袋大把。
有一天,有一个人来告诉你,说你的父亲其实不是大金的王爷,而只是一个跑江湖卖艺的江湖汉子,他还曾经是农民。在我们这个年代,公民平等,阶级代沟自然不是那么深。但我知道,在你那个时候,你是在意的。
高高在上的你,忽然有一天要跌落到底层,这对于心高气傲的你是难以接受的,这我都理解,真的,我理解的。你不是郭靖,你没有挤过牛奶放过马。
我更知道,这还不是你最在乎的。
很小的时候,就有一个男人把你当宝贝一样抱在怀里,教你认字,喂你吃饭,让你骑马……他一定是爱你的,那不仅仅是爱屋及乌。
每个父亲,都喜爱聪明的儿子,每个儿子,也都敬仰英雄的父亲。只是,全真教的道士没有教过你,什么样的人才是真正的英雄。
又有一天,另外一群人来要求你,杀掉那个教你识字、喂你吃饭、让你骑马的男人,理由很简单,他不是你的生父,不但不是生父,简直就是异族。
我知道你做不到,换作我也做不到,凭什么?
你的母亲是懦弱的,但主要还是善良的,没有任何人可以忍心去恨她。你的父亲几十年如一日地寻找你,尽到了所有的能力,我们不苛责他;你那异族的养父,把你当亲生的儿子来教养,从任何角度来说,谁又能说他是错的?至于全真的那些道士们,他们一向是如此的,这一点你一定要相信,因为二十年之后,你的儿子也差点毁在这些牛鼻子的手里。
如果你还活着,你一定不会让他受欺负,就像当年那个男人呵护你一样,是吗?
铁枪庙,如此凄冷,你可知道,在临安牛家村的一个小草房里,同样也很凄冷。那个叫穆念慈的女子,每夜都在梦里想你。
每夜都在梦里想你,放下了刀剑,藏起了绣鞋,每天做着粗糙的手工,换取微薄的汤水,她要喂养你们的孩子。
没有人知道她是在怎样一个风雨之夜,握着那个叫杨过的孩子的手,念着你的名字,然后带着希冀和忧虑,闭上了眼睛——她既想与你相聚,又担心苦命的过儿,一个人怎样生活在这世上?
这是一个叫你“阿康”的女人。她一直爱着你。
有的人活了一辈子,长命百岁,寿终正寝,可一直没有获得真正的爱情。你虽早亡,但就算全世界都将你忘记,至少还有她记得你,杨兄,人谁不死呢?只不过早一步晚一步罢了。但不是每个死去的人都会被人铭记,从这一点上来看,你还是很幸福的。
我坐在这漆黑的铁枪庙中,不知道哪里是你的坟,你没有墓碑,我放眼看去,似乎到处埋的都是你的白骨,那满天飞舞的黑鸦啊,是否都在呼唤你的名,许多人都说你是坏蛋,为何我对你报以深切的同情,是这个世界变了,还是我丧失了道德的判定,生命是如此匆匆,每个人都有获得幸福的权利,大人们的错,为何要强加在一个婴儿的身上,几十年之后,襄阳城外,你那结义兄弟的坟头,也会荒草蔓延,在那坟的上空,也依旧有乌鸦盘旋,土地是公平的,沙粒间不会刻下你伟大他卑贱,在北大的侠客行里,没有杨康这个名字,我只能在铁枪庙的废墟里,用酒祭祀你的亡灵,如果有来生,做一个普通人家的孩子吧,再见,杨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