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第十章 传剑
令狐冲大吃一惊,回过头来,见山洞口站着一个白须青袍老者,神气抑郁,脸如金纸。令狐冲心道:“这老先生莫非便是那晚的蒙面青袍人?他是从哪里来的?怎地站在我身
后,我竟没半点知觉?”心下惊疑不定,只听田伯光颤声道:“你……你便是风老先生?
”那老者叹了口气,说道:“难得世上居然还有人知道风某的名字。”令狐冲心念电转:
“本派中还有一位前辈,我可从来没听师父、师娘说过,倘若他是顺着田伯光之言随口冒
充,我如上前参拜,岂不令天下好汉耻笑?再说,事情哪里真有这么巧法?田伯光提到风
清扬,便真有一个风清扬出来。”那老者摇头叹道:“令狐冲你这小子,实在也太不成器
!我来教你。你先使一招‘白虹贯日’,跟着便使‘有凤来仪’,再使一招‘金雁横空’
,接下来使‘截剑式’……”一口气滔滔不绝的说了三十招招式。
那三十招招式令狐冲都曾学过,但出剑和脚步方位,却无论如何连不在一起。那老者
道:“你迟疑甚么?嗯,三十招一气呵成,凭你眼下的修为,的确有些不易,你倒先试演
一遍看。”他嗓音低沉,神情萧索,似是含有无限伤心,但语气之中自有一股威严。令狐
冲心想:“便依言一试,却也无妨。”当即使一招“白虹贯日”,剑尖朝天,第二招“有
凤来仪”便使不下去,不由得一呆。那老者道:“唉,蠢才,蠢才!无怪你是岳不群的弟
子,拘泥不化,不知变通。剑术之道,讲究如行云流水,任意所至。你使完那招‘白虹贯
日’,剑尖向上,难道不会顺势拖下来吗?剑招中虽没这等姿式,难道你不会别出心裁,
随手配合么?”这一言登时将令狐冲提醒,他长剑一勒,自然而然的便使出“有凤来仪”
,不等剑招变老,已转“金雁横空”。长剑在头顶划过,一勾一挑,轻轻巧巧的变为“截
手式”,转折之际,天衣无缝,心下甚是舒畅。当下依着那老者所说,一招一式的使将下
去,使到“钟鼓齐鸣”收剑,堪堪正是三十招,突然之间,只感到说不出的欢喜。
那老者脸色间却无嘉许之意,说道:“对是对了,可惜斧凿痕迹太重,也太笨拙。不
过和高手过招固然不成,对付眼前这小子,只怕也将就成了。上去试试罢!”
令狐冲虽尚不信他便是自己太师叔,但此人是武学高手,却绝无可疑,当即长剑下垂
,躬身为礼,转身向田伯光道:“田兄请!”田伯光道:“我已见你使了这三十招,再跟
你过招,还打个甚么?”令狐冲道:“田兄不愿动手,那也很好,这就请便。在下要向这
位老前辈多多请教,无暇陪伴田兄了。”田伯光大声道:“那是甚么话?你不随我下山,
田某一条性命难道便白白送在你手里?”转面向那老者道:“风老前辈,田伯光是后生小
子,不配跟你老人家过招,你若出手,未免有失身分。”那老者点点头,叹了口气,慢慢
走到大石之前,坐了下来。田伯光大为宽慰,喝道:“看刀!”挥刀向令狐冲砍了过来。
令狐冲侧身闪避,长剑还刺,使的便是适才那老者所说的第四招“截剑式”。他一剑既出
,后着源源倾泻,剑法轻灵,所用招式有些是那老者提到过的,有些却在那老者所说的三
十招之外。他既领悟了“行云流水,任意所至”这八个字的精义,剑术登时大进,翻翻滚
滚的和田伯光拆了一百余招。突然间田伯光一声大喝,举刀直劈,令狐冲眼见难以闪避,
一抖手,长剑指向他胸膛。田伯光回刀削剑。当的一声,刀剑相交,他不等令狐冲抽剑,
放脱单刀,纵身而上,双手扼住了他喉头。令狐冲登时为之窒息,长剑也即脱手。田伯光
喝道:“你不随我下山,老子扼死你。”他本来和令狐冲称兄道弟,言语甚是客气,但这
番百余招的剧斗一过,打得性发,牢牢扼住他喉头后,居然自称起“老子”来。令狐冲满
脸紫胀,摇了摇头。田伯光咬牙道:“一百招也好,二百招也好,老子赢了,便要你跟我
下山。***三十招之约,老子不理了。”令狐冲想要哈哈一笑,只是给他十指扼住了喉
头,无论如何笑不出声。
忽听那老者道:“蠢才!手指便是剑。那招‘金玉满堂’,定要用剑才能使吗?”令
狐冲脑海中如电光一闪,右手五指疾刺,正是一招“金玉满堂”,中指和食指戳在田伯光
胸口“膻中穴”上。田伯光闷哼一声,委顿在地,抓住令狐冲喉头的手指登时松了。
令狐冲没想到自己随手这么一戳,竟将一个名动江湖的“万里独行”田伯光轻轻易易
的便点倒在地。他伸手摸摸自己给田伯光扼得十分疼痛的喉头,只见这淫贼蜷缩在地,不
住轻轻抽搐,双眼翻白,已晕了过去,不由得又惊又喜,霎时之间,对那老者钦佩到了极
点,抢到他身前,拜伏在地,叫道:“太师叔,请恕徒孙先前无礼。”说着连连磕头。那
老者淡淡一笑,说道:“你再不疑心我是招摇撞骗了么?”令狐冲磕头道:“万万不敢。
徒孙有幸,得能拜见本门前辈风太师叔,实是万千之喜。”
那老者风清扬道:“你起来。”令狐冲又恭恭敬敬的磕了三个头,这才站起,眼见那
老者满面病容,神色憔悴,道:“太师叔,你肚子饿么?徒孙洞里藏得有些干粮。”说着
便欲去取。风清扬摇头道:“不用!”眯着眼向太阳望了望,轻声道:“日头好暖和啊,
可有好久没晒太阳了。”令狐冲好生奇怪,却不敢问。风清扬向缩在地下的田伯光瞧了一
眼,话道:“他给你戳中了膻中穴,凭他功力,一个时辰后便会醒转,那时仍会跟你死缠
。你再将他打败,他便只好乖乖的下山去了。你制服他后,须得逼他发下毒誓,关于我的
事决不可泄漏一字半句。”令狐冲道:“徒孙适才取胜,不过是出其不意,侥幸得手,剑
法上毕竟不是他的敌手,要制服他……制服他……”风清扬摇摇头,说道:“你是岳不群
的弟子,我本不想传你武功。但我当年……当年……曾立下重誓,有生之年,决不再与人
当真动手。那晚试你剑法,不过让你知道,华山派‘玉女十九剑’倘若使得对了,又怎能
让人弹去手中长剑?我若不假手于你,难以逼得这田伯光立誓守秘,你跟我来。”说着走
进山洞,从那孔穴中走进后洞。令狐冲跟了进去。风清扬指着石壁说道:“壁上这些华山
派剑法的图形,你大都已经看过记熟,只是使将出来,却全不是那一回事。唉!”说着摇
了摇头。令狐冲寻思:“我在这里观看图形,原来太师叔早已瞧在眼里。想来每次我都瞧
得出神,以致全然没发觉洞中另有旁人,倘若……倘若太师叔是敌人……嘿嘿,倘若他是
敌人,我就算发觉了,也难道能逃得性命?”只听风清扬续道:“岳不群那小子,当真是
狗屁不通。你本是块大好的材料,却给他教得变成了蠢牛木马。”令狐冲听得他辱及恩师
,心下气恼,当即昂然说道:“太师叔,我不要你教了,我出去逼田伯光立誓不可泄漏太
师叔之事就是。”风清扬一怔,已明其理,淡淡的道:“他要是不肯呢?你这就杀了他?
”令狐冲踌躇不答,心想田伯光数次得胜,始终不杀自己,自己又怎能一占上风,却便即
杀他?风清扬道:“你怪我骂你师父,好罢,以后我不提他便是,他叫我师叔,我称他一
声‘小子’,总称得罢?”令狐冲道:“太师叔不骂我恩师,徒孙自是恭聆教诲。”风清
扬微微一笑,道:“倒是我来求你学艺了。”令狐冲躬身道:“徒孙不敢,请太师叔恕罪
。”风清扬指着石壁上华山派剑法的图形,说道:“这些招数,确是本派剑法的绝招,其
中泰半已经失传,连岳……岳……嘿嘿……连你师父也不知道。只是招数虽妙,一招招的
分开来使,终究能给旁人破了……”
令狐冲听到这里,心中一动,隐隐想到了一层剑术的至理,不由得脸现狂喜之色。风
清扬道:“你明白了甚么?说给我听听。”令狐冲道:“太师叔是不是说,要是各招浑成
,敌人便无法可破?”风清扬点了点头,甚是欢喜,说道:“我原说你资质不错,果然悟
性极高。这些魔教长老……”一面说,一面指着石壁上使棍棒的人形。令狐冲道:“这是
魔教中的长老?”风清扬道:“你不知道么?这十具骸骨,便是魔教十长老了。”说着手
指地下一具骸骨。令狐冲奇道:“怎么这魔教十长老都死在这里?”风清扬道:“再过一
个时辰,田伯光便醒转了,你尽问这些陈年旧事,还有时刻学武功么?”令狐冲道:“是
,是,请太师叔指点。”风清扬叹了口气,说道:“这些魔教长老,也确都是了不起的聪
明才智之士,竟将五岳剑派中的高招破得如此干净彻底。只不过他们不知道,世上最厉害
的招数,不在武功之中,而是阴谋诡计,机关陷阱。倘若落入了别人巧妙安排的陷阱,凭
你多高明的武功招数,那也全然用不着了……”说着抬起了头,眼光茫然,显是想起了无
数旧事。
令狐冲见他说得甚是苦涩,神情间更有莫大愤慨,便不敢接口,心想:“莫非我五岳
剑派果然是‘比武不胜,暗算害人’?风太师叔虽是五岳剑派中人,却对这些卑鄙手段似
乎颇不以为然。但对付魔教人物,使些阴谋诡计,似乎也不能说不对。”风清扬又道:“
单以武学而论,这些魔教长老们也不能说真正已窥上乘武学之门。他们不懂得,招数是死
的,发招之人却是活的。死招数破得再妙,遇上了活招数,免不了缚手缚脚,只有任人屠
戮。这个‘活’字,你要牢牢记住了。学招时要活学,使招时要活使。倘若拘泥不化,便
练熟了几千万手绝招,遇上了真正高手,终究还是给人家破得干干净净。”令狐冲大喜,
他生性飞扬跳脱,风清扬这几句话当真说到了他心坎里去,连称:“是,是!须得活学活
使。”风清扬道:“五岳剑派中各有无数蠢才,以为将师父传下来的剑招学得精熟,自然
而然便成高手,哼哼,熟读唐诗三百首,不会作诗也会吟!熟读了人家诗句,做几首打油
诗是可以的,但若不能自出机抒,能成大诗人么?”他这番话,自然是连岳不群也骂在其
中了,但令狐冲一来觉得这话十分有理,二来他并未直提岳不群的名字,也就没有抗辩。
风清扬道:“活学活使,只是第一步。要做到出手无招,那才真是踏入了高手的境界。你
说‘各招浑成,敌人便无法可破’,这句话还只说对了一小半。不是‘浑成’,而是根本
无招。你的剑招使得再浑成,只要有迹可寻,敌人便有隙可乘。但如你根本并无招式,敌
人如何来破你的招式?”令狐冲一颗心怦怦乱跳,手心发热,喃喃的道:“根本无招,如
何可破?根本无招,如何可破?”斗然之间,眼前出现了一个生平从所未见、连做梦也想
不到的新天地。风清扬道:“要切肉,总得有肉可切;要斩柴,总得有柴可斩;敌人要破
你剑招,你须得有剑招给人家来破才成。一个从未学过武功的常人,拿了剑乱挥乱舞,你
见闻再博,也猜不到他下一剑要刺向哪里,砍向何处。就算是剑术至精之人,也破不了他
的招式,只因并无招式,‘破招’二字,便谈不上了。只是不曾学过武功之人,虽无招式
,却会给人轻而易举的打倒。真正上乘的剑术,则是能制人而决不能为人所制。”他拾起
地下的一根死人腿骨,随手以一端对着令狐冲,道:“你如何破我这一招?”
令狐冲不知他这一下是甚么招式,一怔之下,便道:“这不是招式,因此破解不得。
”
风清扬微微一笑,道:“这就是了。学武之人使兵刃,动拳脚,总是有招式的,你只
须知道破法,一出手便能破招制敌。”令狐冲道:“要是敌人也没招式呢?”风清扬道:
“那么他也是一等一的高手了,二人打到如何便如何,说不定是你高些,也说不定是他高
些。”叹了口气,说道:“当今之世,这等高手是难找得很了,只要能侥幸遇上一两位,
那是你毕生的运气,我一生之中,也只遇上过三位。”令狐冲问道:“是哪三位?”风清
扬向他凝视片刻,微微一笑,道:“岳不群的弟子之中,居然有如此多管闲事、不肯专心
学剑的小子,好极,妙极!”令狐冲脸上一红,忙躬身道:“弟子知错了。”风清扬微笑
道:“没有错,没有错。你这小子心思活泼,很对我的脾胃。只是现下时候不多了,你将
这华山派的三四十招融合贯通,设想如何一气呵成,然后全部将它忘了,忘得干干净净,
一招也不可留在心中。待会便以甚么招数也没有的华山剑法,去跟田伯光打。”令狐冲又
惊又喜,应道:“是!”凝神观看石壁上的图形。过去数月之中,他早已将石壁上的本门
剑法记得甚熟,这时也不必再花时间学招,只须将许多毫不连贯的剑招设法串成一起就是
。风清扬道:“一切须当顺其自然。行乎其不得不行,止乎其不得不止,倘若串不成一起
,也就罢了,总之不可有半点勉强。”令狐冲应了,只须顺乎自然,那便容易得紧,串得
巧妙也罢,笨拙也罢,那三四十招华山派的绝招,片刻间便联成了一片,不过要融成一体
,其间并无起迄转折的刻画痕迹可寻,那可十分为难了。他提起长剑左削右劈,心中半点
也不去想石壁图形中的剑招,像也好,不像也好,只是随意挥洒,有时使到顺溜处,亦不
禁暗暗得意。他从师练剑十余年,每一次练习,总是全心全意的打起了精神,不敢有丝毫
怠忽。岳不群课徒极严,众弟子练拳使剑,举手提足间只要稍离了尺寸法度,他便立加纠
正,每一个招式总要练得十全十美,没半点错误,方能得到他点头认可。令狐冲是开山门
的大弟子,又生来要强好胜,为了博得师父、师娘的赞许,练习招式时加倍的严于律己。
不料风清扬教剑全然相反,要他越随便越好,这正投其所好,使剑时心中畅美难言,只觉
比之痛饮数十年的美酒还要滋味无穷。正使得如痴如醉之时,忽听得田伯光在外叫道:“
令狐兄,请你出来,咱们再比。”令狐冲一惊,收剑而立,向风清扬道:“太师叔,我这
乱挥乱削的剑法,能挡得住他的快刀么?”风清扬摇头道:“挡不住,还差得远呢!”令
狐冲惊道:“挡不住?”风清扬道:“要挡,自然挡不住,可是你何必要挡?”
令狐冲一听,登时省悟,心下大喜:“不错,他为了求我下山,不敢杀我。不管他使
甚么刀招,我不必理会,只是自行进攻便了。”当即仗剑出洞。
只见田伯光横刀而立,叫道:“令狐兄,你得风老前辈指点诀窍之后,果然剑法大进
,不过适才给你点倒,乃是一时疏忽,田某心中不服,咱们再来比过。”令狐冲道:“好
!”挺剑歪歪斜斜的刺去,剑身摇摇晃晃,没半分劲力。田伯光大奇,说道:“你这是甚
么剑招?”眼见令狐冲长剑刺到,正要挥刀挡格,却见令狐冲突然间右手后缩,向空处随
手刺了一剑,跟着剑柄疾收,似乎要撞上他自己胸膛,跟着手腕立即反抖,这一撞便撞向
右侧空处。田伯光更是奇怪,向他轻轻试劈一刀。令狐冲不避不让,剑尖一挑,斜刺对方
小腹,田伯光叫道:“古怪!”回刀反挡。
两人拆得数招,令狐冲将石壁上数十招华山剑法使了出来,只攻不守,便如自顾自练
剑一般。田伯光给他逼得手忙脚乱。叫道:“我这一刀你如再不挡,砍下了你的臂膀,可
别怪我!”令狐冲笑道:“可没这么容易。”刷刷刷三剑,全是从希奇古怪的方位刺削而
至。田伯光仗着眼明手快,一一挡过,正待反击,令狐冲忽将长剑向天空抛了上去。田伯
光仰头看剑,砰的一声,鼻上已重重吃了一拳,登时鼻血长流。田伯光一惊之间,令狐冲
以手作剑,疾刺而出,又戳中了他的膻中穴。田伯光身子慢慢软倒,脸上露出十分惊奇、
又十分愤怒的神色。令狐冲回过身来,风清扬招呼他走入洞中,道:“你又多了一个半时
辰练剑,他这次受创较重,醒过来时没第一次快。只不过下次再斗,说不定他会拚命,未
必肯再容让,须得小心在意。你去练练衡山派的剑法。”
令狐冲得风清扬指点后,剑法中有招如无招,存招式之意,而无招式之形,衡山派的
绝招本已变化莫测,似鬼似魅,这一来更无丝毫迹象可寻。田伯光醒转后,斗得七八十招
,又被他打倒。眼见天色已晚,陆大有送饭上崖,令狐冲将点倒了的田伯光放在岩石之后
,风清扬则在后洞不出。令狐冲道:“这几日我胃口大好,六师弟明日多送些饭菜上来。
”陆大有见大师哥神采飞扬,与数月来郁郁寡欢的情形大不相同,心下甚喜,又见他上身
衣衫都汗湿了,只道他在苦练剑法,说道:“好,明儿我提一大篮饭上来。”
陆大有下崖后,令狐冲解开田伯光穴道,邀他和风清扬及自己一同进食。风清扬只吃
小半碗饭便饱了。田伯光愤愤不平,食不下咽,一面扒饭,一面骂人,突然间左手使劲太
大,拍的一声,竟将一只瓦碗捏成十余块,碗片饭粒,跌得身上地下都是。令狐冲哈哈大
笑,说道:“田兄何必跟一只饭碗过不去?”田伯光怒道:“***,我是跟你过不去。
只因为我不想杀你,咱们比武,你这小子只攻不守,这才占尽了便宜,你自己说,这公道
不公道?倘若我不让你哪,三十招之内硬砍下了你脑袋。哼!哼!***那小尼……小尼
……”他显是想骂仪琳那小尼姑,但不知怎的,话到口边,没再往下骂了。站起身来,拔
刀在手,叫道:“令狐冲,有种的再来斗过。”令狐冲道:“好!”挺剑而上。
令狐冲又施故技,对田伯光的快刀并不拆解,自此以巧招刺他。不料田伯光这次出手
甚狠,拆得二十余招后,刷刷两刀,一刀砍中令狐冲大腿,一刀在他左臂上划了一道口子
,但毕竟还是刀下留情,所伤不重。令狐冲又惊又痛,剑法散乱,数招后便给田伯光踢倒
。
田伯光将刀刃架在他喉头,喝道:“还打不打?打一次便在你身上砍几刀,纵然不杀
你,也要你肢体不全,流干了血。”令狐冲笑道:“自然再打!就算令狐冲斗你不过,难
道我风太师叔袖手不理,任你横行?”田伯光道:“他是前辈高人,不会跟我动手。”说
着收起单刀,心下毕竟也甚惴惴,生怕将令狐冲砍伤了,风清扬一怒出手,看来这人虽然
老得很了,糟却半点不糟,神气内敛,眸子中英华隐隐,显然内功着实了得,剑术之高,
那也不用说了,他也不必挥剑杀人,只须将自己逐下华山,那便糟糕之极了。
令狐冲撕下衣襟,裹好了两处创伤,走进洞中,摇头苦笑,说道:“太师叔,这家伙
改变策略,当真砍杀啦!如果给他砍中了右臂,使不得剑,这可就难以胜他了。”风清扬
道:“好在天色已晚,你约他明晨再斗。今晚你不要睡,咱们穷一晚之力,我教你三招剑
法。”令狐冲道:“三招?”心想只三招剑法,何必花一晚时光来教。
风清扬道:“我瞧你人倒挺聪明的,也不知是真聪明,还是假聪明,倘若真的聪明,
那么这一个晚上,或许能将这三招剑法学会了。要是资质不佳,悟心平常,那么……那么
……明天早晨你也不用再跟他打了,自己认输,乖乖的跟他下山去罢!”令狐冲听太师叔
如此说,料想这三招剑法非比寻常,定然十分难学,不由得激发了他要强好胜之心,昂然
道:“太师叔,徒孙要是不能在一晚间学会这三招,宁可给他一刀杀了,决不投降屈服,
随他下山。”
风清扬笑了笑,道:“那便很好。”抬起了头,沉思半晌,道:“一晚之间学会三招
,未免强人所难,这第二招暂且用不着,咱们只学第一招和第三招。不过……不过……第
三招中的许多变化,是从第二招而来,好,咱们把有关的变化都略去,且看是否管用。”
自言自语,沉吟一会,却又摇头。令狐冲见他如此顾虑多端,不由得心痒难搔,一门武功
越是难学,自然威力越强,只听风清扬又喃喃的道:“第一招中的三百六十种变化如果忘
记了一变,第三招便会使得不对,这倒有些为难了。”令狐冲听得单是第一招便有三百六
十种变化,不由得吃了一惊,只见风清扬屈起手指,数道:“归妹趋无妄,无妄趋同人,
同人趋大有。甲转丙,丙转庚,庚转癸。子丑之交,辰巳之交,午未之交。风雷是一变,
山泽是一变,水火是一变。乾坤相激,震兑相激,离巽相激。三增而成五,五增而成九…
…”越数越是忧色重重,叹道:“冲儿,当年我学这一招,花了三个月时光,要你在一晚
之间学会两招,那是开玩笑了,你想:‘归妹趋无妄……’”说到这里,便住了口,显是
神思不属,过了一会,问道:“刚才我说甚么来着?”令狐冲道:“太师叔刚才说的是归
妹趋无妄,无妄趋同人,同人趋大有。”风清扬双眉一轩,道:“你记性倒不错,后来怎
样?”令狐冲道:“太师叔说道:‘甲转丙,丙转庚,庚转癸……’”一路背诵下去,竟
然背了一小半,后面的便记不得了。风清扬大奇,问道:“这独孤九剑的总诀,你曾学过
的?”令狐冲道:“徒孙没学过,不知这叫做‘独孤九剑’。”风清扬问道:“你没学过
,怎么会背?”令狐冲道:“我刚才听得太师叔这么念过。”
风清扬满脸喜色,一拍大腿,道:“这就有法子了。一晚之间虽然学不全,然而可以
硬记,第一招不用学,第三招只学小半招好了。你记着。归妹趋无妄,无妄趋同人,同人
趋大有……”一路念将下去,足足念了三百余字,才道:“你试背一遍。”令狐冲早就在
全神记忆,当下依言背诵,只错了十来个字。风清扬纠正了,令狐冲第二次再背,只错了
七个字,第三次便没再错。风清扬甚是高兴,道:“很好,很好!”又传了三百余字口诀
,待令狐冲记熟后,又传三百余字。那“孤独九剑”的总诀足足有三千余字,而且内容不
相连贯,饶是令狐冲记性特佳,却也不免记得了后面,忘记了前面,直花了一个多时辰,
经风清扬一再提点,这才记得一字不错。风清扬要他从头至尾连背三遍,见他确已全部记
住,说道:“这总诀是独孤九剑的根本关键,你此刻虽记住了,只是为求速成,全凭硬记
,不明其中道理,日后甚易忘记。从今天起,须得朝夕念诵。”令狐冲应道:“是!”
风清扬道:“九剑的第一招‘总诀式’,有种种变化,用以体演这篇总诀,现下且不
忙学。第二招是‘破剑式’,用以破解普天下各门各派的剑法,现下也不忙学。第三招‘
破刀式’,用以破解单刀、双刀、柳叶刀、鬼头刀、大砍刀、斩马刀种种刀法。田伯光使
的是单刀中的快刀法,今晚只学专门对付他刀法的这一部分。”
令狐冲听得独孤九剑的第二招可破天下各门各派的剑法,第三招可破种种刀法,惊喜
交集,说道:“这九剑如此神妙,徒孙直是闻所未闻。”兴奋之下,说话声音也颤抖了。
风清扬道:“独孤九剑的剑法你师父没见识过,这剑法的名称,他倒听见过的。只不
过他不肯跟你们提起罢了。”令狐冲大感奇怪,问道:“却是为何?”风清扬不答他此问
,说道:“这第三招‘破刀式’讲究以轻御重,以快制慢。田伯光那厮的快刀是快得很了
,你却要比他更快。以你这等少年,和他比快,原也可以,只是或输或赢,并无必胜把握
。至于我这等糟老头子,却也要比他快,唯一的法子便是比他先出招。你料到他要出甚么
招,却抢在他头里。敌人手还没提起,你长剑已指向他的要害,他再快也没你快。”
令狐冲连连点头,道:“是,是!想来这是教人如何料敌机先。”风清扬拍手赞道:
“对,对!孺子可教。‘料敌机先’这四个字,正是这剑法的精要所在,任何人一招之出
,必定有若干征兆。他下一刀要砍向你的左臂,眼光定会瞧向你左臂,如果这时他的单刀
正在右下方,自然会提起刀来,划个半圆,自上而下的斜向下砍。”于是将这第三剑中克
破快刀的种种变化,一项项详加剖析。令狐冲只听得心旷神怡,便如一个乡下少年忽地置
身于皇宫内院,目之所接,耳之所闻,莫不新奇万端。这第三招变化繁复之极,令狐冲于
一时之间,所能领会的也只十之二三,其余的便都硬记在心。一个教得起劲,一个学得用
心,竟不知时刻之过,猛听得田伯光在洞外大叫:“令狐兄,天光啦,睡醒了没有?”
令狐冲一呆,低声道:“啊哟,天亮啦。”风清扬叹道:“只可惜时刻太过迫促,但
你学得极快,已远过我的指望。这就出去跟他打罢!”令狐冲道:“是。”闭上眼睛,将
这一晚所学大要,默默存想了一遍,突然睁开眼来,道:“太师叔,徒孙尚有一事未明,
何以这种种变化,尽是进手招数,只攻不守?”风清扬道:“独孤九剑,有进无退!招招
都是进攻,攻敌之不得不守,自己当然不用守了。创制这套剑法的独孤求败前辈,名字叫
做‘求败’,他老人家毕生想求一败而不可得,这剑法施展出来,天下无敌,又何必守?
如果有人攻得他老人家回剑自守,他老人家真要心花怒放,喜不自胜了。”令狐冲喃喃的
道:“独孤求败,独孤求败。”想象当年这位前辈仗剑江湖,无敌于天下,连找一个对手
来逼得他回守一招都不可得,委实令人可惊可佩。
只听田伯光又在呼喝:“快出来,让我再砍你两刀。”令狐冲叫道:“我来也!”风
清扬皱眉道:“此刻出去和他接战,有一事大是凶险,他如上来一刀便将你右臂或右腕砍
伤,那只有任他宰割,更无反抗之力了。这件事可真叫我担心。”
令狐冲意气风发,昂然道:“徒孙尽力而为!无论如何,决不能辜负了太师叔这一晚
尽心教导。”提剑出洞,立时装出一副萎靡之状,打了个呵欠,又伸了个懒腰,揉了揉眼
睛,说道:“田兄起得好早,昨晚没好睡吗?”心中却在盘算:“我只须挨过眼前这个难
关,再学几个时辰,便永远不怕他了。”田伯光一举单刀,说道:“令狐兄,在下实在无
意伤你,但你太也固执,说甚么也不肯随我下山。这般斗将下去,逼得我要砍你十刀廿刀
,令得你遍体鳞伤,岂不是十分的对你不住?”令狐冲心念一动,说道:“倒也不须砍上
十刀廿刀,你只须一刀将我右臂砍断,要不然砍伤了我右手,叫我使不得剑。那时候你要
杀要擒,岂不是悉随尊便?”田伯光摇头道:“我只是要你服输,何必伤你右手右臂?”
令狐冲心中大喜,脸上却装作深有忧色,说道:“只怕你口中虽这么说,输得急了,到头
来还是甚么野蛮的毒招都使将出来。”田伯光道:“你不用以言语激我。田伯光一来跟你
无怨无仇,二来敬你是条有骨气的汉子,三来真的伤你重了,只怕旁人要跟我为难。出招
罢!”令狐冲道:“好!田兄请。”田伯光虚晃一刀,第二刀跟着斜劈而出,刀光映日,
势道甚是猛恶。令狐冲待要使用“独孤九剑”中第三剑的变式予以破解,哪知田伯光的刀
法实在太快,甫欲出剑,对方刀法已转,终是慢了一步。他心中焦急,暗叫:“糟糕,糟
糕!新学的剑法竟然完全用不上,太师叔一定在骂我蠢才。”再拆数招,额头汗水已涔涔
而下。岂知自田伯光眼中看出来,却见他剑法凌厉之极,每一招都是自己刀法的克星,心
下也是吃惊不小,寻思:“他这几下剑法,明明已可将我毙了,却为甚么故意慢了一步?
是了,他是手下留情,要叫我知难而退。可是我虽然‘知难’,苦在不能‘而退’,非硬
挺到底不可。”他心中这么想,单刀劈出时劲力便不敢使足。两人互相忌惮,均是小心翼
翼的拆解。又斗一会,田伯光刀法渐快,令狐冲应用独孤氏第三剑的变式也渐趋纯熟,刀
剑光芒闪烁,交手越来越快。蓦地里田伯光大喝一声,右足飞起,踹中令狐冲小腹。令狐
冲身子向后跌出,心念电转:“我只须再有一日一夜的时刻,明日此时定能制他。”当即
摔剑脱手,双目紧闭,凝住呼吸,假作晕死之状。田伯光见他晕去,吃了一惊,但深知他
狡谲多智,不敢俯身去看,生怕他暴起袭击,败中求胜,当下横刀身前,走近几步,叫道
:“令狐兄,怎么了?”叫了几声,才见令狐冲悠悠醒转,气息微弱,颤声道:“咱们…
…咱们再打过。”支撑着要站起身来,左腿一软,又摔倒在地。田伯光道:“你是不行的
了,不如休息一日,明儿随我下山去罢。”令狐冲不置可否,伸手撑地,意欲站起,口中
不住喘气。田伯光更无怀疑,踏上一步,抓住他右臂,扶了他起来,但踏上这一步时若有
意,若无意的踏住了令狐冲落在地下的长剑,右手执刀护身,左手又正抓在令狐冲右臂的
穴道之上,叫他无法行使诡计。令狐冲全身重量都挂在他的左手之上,显得全然虚弱无力
,口中却兀自怒骂:“谁要你讨好?他***。”一跛一拐的回入洞中。风清扬微笑道:
“你用这法子取得了一日一夜,竟不费半点力气,只不过有点儿卑鄙无耻。”令狐冲笑道
:“对付卑鄙无耻之徒,说不得,只好用点卑鄙无耻的手段。”风清扬正色道:“要是对
付正人君子呢?”令狐冲一怔,道:“正人君子?”一时答不出话来。风清扬双目炯炯,
瞪视着令狐冲,森然问道:“要是对付正人君子,那便怎样?”令狐冲道:“就算他真是
正人君子,倘若想要杀我,我也不能甘心就戮,到了不得已的时候,卑鄙无耻的手段,也
只好用上这么一点半点了。”风清扬大喜,朗声道:“好,好!你说这话,便不是假冒为
善的伪君子。大丈夫行事,爱怎样便怎样,行云流水,任意所至,甚么武林规矩,门派教
条,全都是放***狗臭屁!”
令狐冲微微一笑,风清扬这几句话当真说到了他心坎中去,听来说不出的痛快,可是
平素师父谆谆叮嘱,宁可性命不要,也决计不可违犯门规,不守武林规矩,以致败了华山
派的清誉,太师叔这番话是不能公然附和的;何况“假冒为善的伪君子”云云,似乎是在
讥刺他师父那“君子剑”的外号,当下只微微一笑,并不接口。
风清扬伸出干枯的手指抚摸令狐冲头发,微笑道:“岳不群门下,居然有你这等人才
,这小子眼光是有的,倒也不是全无可取之处。”他所说的“这小子”,自然是指岳不群
了。他拍拍令狐冲的肩膀,说道:“小娃子很合我心意,来来来,咱们把独孤大侠的第一
剑和第三剑再练上一些。”当下又将独孤氏的第一剑择要讲述,待令狐冲领悟后,再将第
三剑中的有关变化,连讲带比,细加指点。后洞中所遗长剑甚多,两人都以华山派的长剑
比划演式。令狐冲用心记忆,遇到不明之处,便即询问。这一日时候充裕,学剑时不如前
晚之迫促,一剑一式均能阐演周详。晚饭之后,令狐冲睡了两个时辰,又再学招。次日清
晨,田伯光只道他早一日受伤不轻,竟然并不出声索战。令狐冲乐得在后洞继续学剑,到
得午末未初,独孤式第三剑的种种变化已尽数学全。风清扬道:“今日倘若仍然打他不过
,也不要紧。再学一日一晚,无论如何,明日必胜。”令狐冲应了,倒提本派前辈所遗下
的一柄长剑,缓步走出洞来,见田伯光在崖边眺望,假作惊异之色,说道:“咦,田兄,
你怎么还不走?”田伯光道:“在下恭候大驾。昨日得罪,今日好得多了罢?”令狐冲道
:“也不见得好,腿上给田兄所砍的这一刀,痛得甚是厉害。”田伯光笑道:“当日在衡
阳相斗,令狐兄伤势可比今日重得多了,却也不曾出过半句示弱之言。我深知你鬼计多端
,你这般装腔作势,故意示弱,想攻我一个出其不意,在下可不会上当。”
令狐冲笑道:“你这当已经上了,此刻就算醒觉,也来不及啦!田兄,看招!”剑随
声出,直刺其胸。田伯光举刀急挡,却挡了个空。令狐冲第二剑又已刺了过来。田伯光赞
道:“好快!”横刀封架。令狐冲第三剑、第四剑又已刺出,口中说道:“还有快的。”
第五剑、第六剑跟着刺出,攻势既发,竟是一剑连着一剑,一剑快似一剑,连绵不绝,当
真学到了这独孤剑法的精要,“独孤九剑,有进无退”,每一剑全是攻招。十余剑一过,
田伯光胆战心惊,不知如何招架才是,令狐冲刺一剑,他便退一步,刺得十余剑,他已退
到了崖边。令狐冲攻势丝毫不缓,刷刷刷刷,连刺四剑,全是指向他要害之处。田伯光奋
力挡开了两剑,第三剑无论如何挡不开了,左足后退,却踏了个空。他知道身后是万丈深
谷,这一跌下去势必粉身碎骨,便在这千钧一发之际,猛力一刀砍向地下,借势稳住身子
。令狐冲的第四剑已指在他咽喉之上。田伯光脸色苍白,令狐冲也是一言不发,剑尖始终
不离他的咽喉。过了良久,田伯光怒道:“要杀便杀,婆婆妈妈作甚?”令狐冲右手一缩
,向后纵开数步,道:“田兄一时疏忽,给小弟占了机先,不足为凭,咱们再打过。”田
伯光哼了一声,舞动单刀,犹似狂风骤雨般攻将过来,叫道:“这次由我先攻,可不能让
你占便宜了。”令狐冲眼见他钢刀猛劈而至,长剑斜挑,径刺他小腹,自己上身一侧,已
然避开了他刀锋。田伯光见他这一剑来得峻急,疾回单刀,往他剑上砸去,自恃力大,只
须刀剑相交,准能将他长剑砸飞。令狐冲只一剑便抢到了先着,第二剑、第三剑源源不绝
的发出,每一剑都是又狠且准,剑尖始终不离对手要害。田伯光挡架不及,只得又再倒退
,十余招过去,竟然重蹈覆辙,又退到了崖边。令狐冲长剑削下,逼得他提刀护住下盘,
左手伸出,五指虚抓,正好抢到空隙,五指指尖离他胸口膻中穴已不到两寸,凝指不发。
田伯光曾两次被他以手指点中膻中穴,这一次若再点中,身子委倒时不再是晕在地下,却
要跌入深谷之中了,眼见他手指虚凝,显是有意容让。两人僵持半晌,令狐冲又再向后跃
开。田伯光坐在石上,闭目养了会神,突然间一声大吼,舞刀抢攻,一口钢刀直上直下,
势道威猛之极。这一次他看准了方位,背心向山,心想纵然再给你逼得倒退,也是退入山
洞之中,说甚么也要决一死战。
令狐冲此刻于单刀刀招的种种变化,已尽数了然于胸,待他钢刀砍至,侧身向右,长
剑便向他左肩削去。田伯光回刀相格,令狐冲的长剑早已收而刺他左腰。田伯光左臂与左
腰相去不到一尺,但这一回刀,守中带攻,含有反击之意,力道甚劲,钢刀直荡了出去,
急切间已不及收刀护腰,只得向右让了半步。令狐冲长剑起处,刺向他左颊。田伯光举刀
挡架,剑尖忽地已指向左腿。田伯光无法再挡,再向右踏出一步。令狐冲一剑连着一剑,
尽是攻他左侧,逼得他一步又一步地向右退让,十余步一跨,已将他逼向右边石崖的尽头
。该处一块大石壁阻住了退路,田伯光背心靠住岩石,舞起七八个刀花,再也不理令狐冲
长剑如何攻来,耳中只听得嗤嗤声响,左手衣袖、左边衣衫、左足裤管已被长剑接连划中
了六剑。这六剑均是只破衣衫,不伤皮肉,但田伯光心中雪亮,这六剑的每一剑都能教自
己断臂折足,破肚开膛,到这地步,霎时间只觉万念俱灰,哇的一声,张嘴喷出一大口鲜
血。令狐冲接连三次将他逼到了生死边缘,数日之前,此人武功还远胜于己,此刻竟是生
杀之权操于己手,而且胜来轻易,大是行有余力,脸上不动声色,心下却已大喜若狂,待
见他大败之后口喷鲜血,不由得歉疚之情油然而生,说道:“田兄,胜败乃是常事,何必
如此?小弟也曾折在你手下多次!”田伯光抛下单刀,摇头道:“风老前辈剑术如神,当
世无人能敌,在下永远不是你的对手了。”令狐冲替他拾起单刀,双手递过,说道:“田
兄说得不错,小弟侥幸得胜,全凭风太师叔的指点。风太师叔想请田兄答应一件事。”田
伯光不接单刀,惨然道:“田某命悬你手,有甚么好说的。”令狐冲道:“风太师叔隐居
已久,不预世事,不喜俗人烦扰。田兄下山之后,请勿对人提起他老人家的事,在下感激
不尽。”田伯光冷冷的道:“你只须这么一剑刺将过来,杀人灭口,岂不干脆?”令狐冲
退后两步,还剑入鞘,说道:“当日田兄武艺远胜于我之时,倘若一刀将我杀了,焉有今
日之事?在下请田兄不向旁人泄露我风太师叔的行踪,乃是相求,不敢有丝毫胁迫之意。
”田伯光道:“好,我答允了。”令狐冲深深一揖,道:“多谢田兄。”田伯光道:“我
奉命前来请你下山。这件事田某干不了,可是事情没完。讲打,我这一生是打你不过的了
,却未必便此罢休。田某性命攸关,只好烂缠到底,你可别怪我不是好汉子的行径。令狐
兄,再见了。”说着一抱拳,转身便行。令狐冲想到他身中剧毒,此番下山,不久便毒发
身亡,和他恶斗数日,不知不觉间已对他生出亲近之意,一时冲动,脱口便想叫将出来:
“我随你下山便了。”但随即想起,自己被罚在崖上思过,不奉师命,决不能下崖一步,
何况此人是个作恶多端的采花大盗,这一随他下山,变成了和他同流合污,将来身败名裂
,祸患无穷,话到口边,终于缩住。眼见他下崖而去,当即回入山洞,向风清扬拜伏在地
,说道:“太师叔不但救了徒孙性命,又传了徒孙上乘剑术,此恩此德,永难报答。”风
清扬微笑道:“上乘剑术,上乘剑术,嘿嘿,还差得远呢。”他微笑之中,大有寂寞凄凉
的味道。令狐冲道:“徒孙斗胆,求恳太师叔将独孤九剑的剑法尽数传授。”风清扬道:
“你要学独孤九剑,将来不会懊悔么?”
令狐冲一怔,心想将来怎么会懊悔?一转念间,心道:“是了,这独孤九剑并非本门
剑法,太师叔是说只怕师父知道之后会见责于我。但师父本来不禁我涉猎别派剑法,曾说
他山之石,可以攻玉。再者,我从石壁的图形之中,已学了不少恒山、衡山、泰山、嵩山
各派的剑法,连魔教十长老的武功也已学了不少。这独孤九剑如此神妙,实是学武之人梦
寐以求的绝世妙技,我得蒙本门前辈指点传授,当真是莫大的机缘。”当即拜道:“这是
徒孙的毕生幸事,将来只有感激,决无懊悔。”风清扬道:“好,我便传你。这独孤九剑
我若不传你,过得几年,世上便永远没这套剑法了。”说时脸露微笑,显是深以为喜,说
完之后,神色却转凄凉,沉思半晌,这才说道:“田伯光决不会就此甘心,但纵然再来,
也必在十天半月之后。你武功已胜于他,阴谋诡计又胜于他,永远不必怕他了。咱们时候
大为充裕,须得从头学起,扎好根基。”于是将独孤九剑第一剑的“总诀式”依着口诀次
序,一句句的解释,再传以种种附于口诀的变化。令狐冲先前硬记口诀,全然未能明白其
中含意,这时得风清扬从容指点,每一刻都领悟到若干上乘武学的道理,每一刻都学到几
项奇巧奥妙的变化,不由得欢喜赞叹,情难自已。一老一少,便在这思过崖上传习独孤九
剑的精妙剑法,自“总诀式”、“破剑式”、“破刀式”以至“破枪式”、“破鞭式”、
“破索式”、“破掌式”、“破箭式”而学到了第九剑“破气式”。那“破枪式”包括破
解长枪,大戟、蛇矛、齐眉棍、狼牙棒、白蜡杆、禅杖、方便铲种种长兵刃之法。“破鞭
式”破的是钢鞭、铁锏、点穴橛、拐子,蛾眉刺、匕首、板斧、铁牌、八角槌、铁椎等等
短兵刃,“破索式”破的是长索,软鞭、三节棍,链子枪、铁链、渔网、飞锤流星等等软
兵刃。虽只一剑一式,却是变化无穷,学到后来,前后式融会贯通,更是威力大增。最后
这三剑更是难学。“破掌式”破的是拳脚指掌上的功夫,对方既敢以空手来斗自己利剑,
武功上自有极高造诣,手中有无兵器,相差已是极微。天下的拳法、腿法、指法、掌法繁
复无比,这一剑“破掌式”,将长拳短打、擒拿点穴、魔爪虎爪、铁沙神掌,诸般拳脚功
夫尽数包括内在。“破箭式”这个“箭”字,则总罗诸般暗器,练这一剑时,须得先学听
风辨器之术,不但要能以一柄长剑击开敌人发射来的种种暗器,还须借力反打,以敌人射
来的暗器反射伤敌。至于第九剑“破气式”,风清扬只是传以口诀和修习之法,说道:“
此式是为对付身具上乘内功的敌人而用,神而明之,存乎一心。独孤前辈当年挟此剑横行
天下,欲求一败而不可得,那是他老人家已将这套剑法使得出神入化之故。同是一门华山
剑法,同是一招,使出来时威力强弱大不相同,这独孤九剑自也一般。你纵然学得了剑法
,倘若使出时剑法不纯,毕竟还是敌不了当世高手,此刻你已得到了门径,要想多胜少败
,再苦练二十年,便可和天下英雄一较长短了。”令狐冲越是学得多,越觉这九剑之中变
化无穷,不知要有多少时日,方能探索到其中全部奥秘,听太师叔要自己苦练二十年,丝
毫不觉惊异,再拜受教,说道:“徒孙倘能在二十年之中,通解独孤老前辈当年创制这九
剑的遗意,那是大喜过望了。”风清扬道:“你倒也不可妄自菲薄,独孤大侠是绝顶聪明
之人,学他的剑法,要旨是在一个‘悟’字,决不在死记硬记。等到通晓了这九剑的剑意
,则无所施而不可,便是将全部变化尽数忘记,也不相干,临敌之际,更是忘记得越干净
彻底,越不受原来剑法的拘束。你资质甚好,正是学练这套剑法的材料。何况当今之世,
真有甚么了不起的英雄人物,嘿嘿,只怕也未必。以后自己好好用功,我可要去了。”令
狐冲大吃一惊,颤声道:“太师叔,你……你到哪里去?”风清扬道:“我本在这后山居
住,已住了数十年,日前一时心喜,出洞来授了你这套剑法,只是盼望独孤前辈的绝世武
功不遭灭绝而已。怎么还不回去?”令狐冲喜道:“原来太师叔便在后山居住,那再好没
有了。徒孙正可朝夕侍奉,以解太师叔的寂寞。”风清扬厉声道:“从今以后,我再也不
见华山派门中之人,连你也非例外。”见令狐冲神色惶恐,便语气转和,说道:“冲儿,
我跟你既有缘,亦复投机。我暮年得有你这样一个佳子弟传我剑法,实是大畅老怀。你如
心中有我这样一个太师叔,今后别来见我,以至令我为难。”令狐冲心中酸楚,道:“太
师叔,那为甚么?”风清扬摇摇头,说道:“你见到我的事,连对你师父也不可说起。”
令狐冲含泪道:“是,自当遵从太师叔吩咐。”风清扬轻轻抚摸他头,说道:“好孩子,
好孩子!”转身下崖。令狐冲跟到崖边,眼望他瘦削的背影飘飘下崖,在后山隐没,不由
得悲从中来。
令狐冲和风清扬相处十余日,虽然听他所谈论指教的只是剑法,但于他议论风范,不
但钦仰敬佩,更是觉得亲近之极,说不出的投机。风清扬是高了他两辈的太师叔,可是令
狐冲内心,却隐隐然有一股平辈知己、相见恨晚的交谊,比之恩师岳不群,似乎反而亲切
得多,心想:“这位太师叔年轻之时,只怕性子和我差不多,也是一副天不怕、地不怕、
任性行事的性格。他教我剑法之时,总是说‘人使剑法,不是剑法使人’,总说‘人是活
的,剑法是死的,活人不可给死剑法所拘’。这道理千真万确,却为何师父从来不说?”
他微一沉吟,便想:“这道理师父岂有不知?只是他知道我性子太过随便,跟我一说了这
道理,只怕我得其所在,乱来一气,练剑时便不能循规蹈矩。等到我将来剑术有了小成,
师父自会给我详加解释。师弟师妹们武功未够火候,自然更加不能明白这上乘剑理,跟他
们说了也是白说。”又想:“太师叔的剑术,自己到了出神入化的境界,只可惜他老人家
从来没显一下身手,令我大开眼界。比之师父,太师叔的剑法当然又高一筹了。”回想风
清扬脸带病容,寻思:“这十几天中,他有时轻声叹息,显然有甚么重大的伤心事,不知
为了甚么?”叹了口气,提了长剑,出洞便练了起来。
练了一会,顺手使出一剑,竟是本门剑法的“有凤来仪”。他一呆之下,摇头苦笑,
自言自语:“错了!”跟着又练,过不多时,顺手一剑,又是“有凤来仪”,不禁发恼,
寻思:“我只因本门剑法练得纯熟,在心中已印得根深蒂固,使剑时稍一滑溜,便将练熟
了的本门剑招夹了进去,却不是独孤剑法了。”突然间心念一闪,心道:“太师叔叫我使
剑时须当心无所滞,顺其自然,那么使本门剑法,有何不可?甚至便将衡山、泰山诸派剑
法、魔教十长老的武功夹在其中,又有何不可?倘若硬要划分,某种剑法可使,某种剑法
不可使,那便是有所拘泥了。”此后便即任意发招,倘若顺手,便将本门剑法、以及石壁
上种种招数掺杂其中,顿觉乐趣无穷。但五岳剑派的剑法固然各不相同,魔教十长老更似
出自六七个不同门派,要将这许多不同路子的武学融为一体,几乎绝不可能。他练了良久
,始终无法融合,忽想:“融不成一起,那又如何?又何必强求?”当下再也不去分辨是
甚么招式,一经想到,便随心所欲的混入独孤九剑之中,但使来使去,总是那一招“有凤
来仪”使得最多。又使一阵,随手一剑,又是一招“有凤来仪”,心念一动:“要是小师
妹见到我将这招‘有凤来仪’如此使法,不知会说甚么?”
他凝剑不动,脸上现出温柔的微笑。这些日子来全心全意的练剑,便在睡梦之中,想
到的也只是独孤九剑的种种变化,这时蓦地里想起岳灵珊,不由得相思之情难以自已。跟
着又想:“不知她是否暗中又在偷偷教林师弟学剑?师父命令虽严,小师妹却向来大胆,
恃着师娘宠爱,说不定又在教剑了。就算不教剑,朝夕相见,两人定是越来越好。”渐渐
的,脸上微笑转成了苦笑,再到后来,连一丝笑意也没有了。他心意沮丧,慢慢收剑,忽
后得陆大有的声音叫道:“大师哥,大师哥!”叫声甚是惶急。令狐冲一惊:“啊哟不好
!田伯光那厮败退下山,说道心有不甘,要烂缠到底,莫非他打我不过,竟把个师妹掳劫
了去,向我挟持?”急忙抢到崖边,只见陆大有提着饭篮,气急败坏的奔上来,叫道:“
大……大师哥……大……师哥,大……事不妙。”
令狐冲更是焦急,忙问:“怎么?小师妹怎么了?”陆大有纵上崖来,将饭篮在大石
上一放,道:“小师妹?小师妹没事啊。糟糕,我瞧事情不对。”令狐冲听得岳灵珊无事
,已放了一大半心,问道:“甚么事情不对?”陆大有气喘喘的道:“师父、师娘回来啦
。”令狐冲心中一喜,斥道:“呸!师父、师娘回山来了,那不是好得很么?怎么叫做事
情不对?胡说八道!”陆大有道:“不,不,你不知道。师父、师娘一回来,刚坐定还没
几个时辰,就有好几个人拜山,嵩山、衡山、泰山三派中,都有人在内。”令狐冲道:“
咱们五岳剑派联盟,嵩山派他们有人来见师父,那是平常得紧哪。”陆大有道:“不,不
……你不知道,还有三个人跟他们一起上来,说是咱们华山派的,师父却不叫他们师兄、
师弟。”
令狐冲微感诧异,道:“有这等事?那三个人怎生模样?”陆大有道:“一个人焦黄
面皮,说是姓封,叫甚么封不平。还有一个是个道人,另一个则是矮子,都叫‘不’甚么
的,倒真是‘不’字辈的人。”令狐冲点头道:“或许是本门叛徒,早就给清出了门户的
。”陆大有道:“是啊!大师哥料得不错。师父一见到他们,就很不高兴,说道:‘封兄
,你们三位早已跟华山派没有瓜葛,又上华山来作甚?’那封不平道:‘华山是你岳师兄
买下来的?就不许旁人上山?是皇帝老子封给你的?’师父哼了一声,说道:‘各位要上
华山游玩,当然听便,可是岳不群却不是你师兄了,“岳师兄”三字,原封奉还。’那封
不平道:‘当年你师父行使阴谋诡计,霸占了华山一派,这笔旧帐,今日可得算算。你不
要我叫“岳师兄”,哼哼,算帐之后,你便跪在地下哀求我再叫一声,也难求得动我呢。
’”
令狐冲“哦”了一声,心想:“师父可真遇上了麻烦。”陆大有又道:“咱们做弟子
的听得都十分生气,小师妹第一个便喝骂起来,不料师娘这次却脾气忒也温和,竟不许小
师妹出声。师父显然没将这三人放在心上,淡淡的道:‘你要算帐?算甚么帐?要怎样算
法?’那封不平大声道:‘你篡夺华山派掌门之位,已二十多年啦,到今天还做不够?应
该让位了罢?’师父笑道:‘各位大动阵仗的来到华山,却原来想夺在下这掌门之位。那
有甚么希罕?封兄如自忖能当这掌门,在下自当奉让。’那封不平道:‘当年你师父凭着
阴谋诡计,篡夺了本派掌门之位,现下我已禀明五岳盟主左盟主,奉得旗令,来执掌华山
一派。’说着从怀中掏出一支小旗,展将开来,果然便是五岳旗令。”令狐冲怒道:“左
盟主管得未免太宽了,咱们华山派本门之事,可用不着他来管闲事。他有甚么资格能废立
华山派的掌门?”陆大有道:“是啊,师娘当时也就这么说。可是嵩山派那姓陆的老头仙
鹤手陆柏,就是在衡山刘师叔府上见过的那老家伙,却极力替那封不平撑腰,说道华山派
掌门该当由那姓封的来当,和师娘争执不休。泰山派、衡山派那两个人,说来气人,也都
和封不平做一伙儿。他们三派联群结党,来和华山派为难来啦。就只恒山派没人参预。大
……大师哥,我瞧着情形不对,赶紧来给你报讯。”
令狐冲叫道:“师门有难,咱们做弟子的只教有一口气在,说甚么也要给师父卖命。
六师弟,走!”陆大有道:“对!师父见你是为他出力,一定不会怪你擅自下崖。”令狐
冲飞奔下崖,说道:“师父就算见怪,也不打紧。师父是彬彬君子,不喜和人争执,说不
定真的将掌门人之位让给了旁人,那岂不糟糕……”说着展开轻功疾奔。
令狐冲正奔之间,忽听得对面山道上有人叫道:“令狐冲,令狐冲,你在哪儿?”令
狐冲道:“是谁叫我?”跟着几个声音齐声问道:“你是令狐冲?”令狐冲道:“不错!
”突然间两个人影一晃,挡在路心。山道狭窄,一边更下临万丈深谷,这二人突如其来的
在山道上现身,突兀无比,令狐冲奔得正急,险些撞在二人身上,急忙止步,和那二人相
去已不过尺许。只见这二人脸上都是凹凹凸凸,又满是皱纹,甚为可怖,一惊之下,转身
向后纵开丈余,喝问:“是谁?”却见背后也是两张极其丑陋的脸孔,也是凹凹凸凸,满
是皱纹,这两张脸和他相距更不到半尺,两人的鼻子几乎要碰到他鼻子,令狐冲这一惊更
是非同小可,向旁踏出一步,只见山道临谷处又站着二人,这二人的相貌与先前四人颇为
相似。陡然间同时遇上这六个怪人,令狐冲心中怦怦大跳,一时手足无措。在这霎息之间
,令狐冲已被这六个怪人挤在不到三尺见方的一小块山道之中,前面二人的呼吸直喷到他
脸上,而后颈热呼呼地,显是后面二人的呼吸。他忙伸手去拔剑,手指刚碰到剑柄,六个
怪人各自跨上半步,往中间一挤,登时将他挤得丝毫无法动弹。只听得陆大有在身后大叫
:“喂,喂,你们干甚么?”饶是令狐冲机变百出,在这刹那之间,也不由得吓得没了主
意。这六人如鬼如魅,似妖似怪,容颜固然可怖,行动更是诡异。令狐冲双臂向外力张,
要想推开身前二人,但两条手臂被那二人挤住,却哪里推得出去?他心念电闪:“定是封
不平他们一伙的恶徒。”蓦地里全身一紧,几乎气也喘不过来,四个怪人加紧挤拢,只挤
得他骨骼格格有声。令狐冲不敢与面前怪人眼睁睁的相对,急忙闭住了双眼,只听得有个
尖锐的声音说道:“令狐冲,我们带你去见小尼姑。”令狐冲心道:“啊哟,原来是田伯
光这厮的一伙。”叫道:“你们不放开我,我便拔剑自杀!令狐冲宁死……”突觉双臂已
被两只手掌牢牢握住,两只手掌直似铁钳。令狐冲空自学了独孤九剑,却半点施展不出,
心中只是叫苦。只听得又一人道:“乖乖小尼姑要见你,听话些,你也是乖孩子。”又一
人道:“死了不好,你如自杀,我整得你死去活来。”另一人道:“他死都死了,你还整
得他死去活来干么?”先一人道:“你要吓他,便不可说给他听。给他一听见,便吓不倒
了。”先一人道:“我偏要吓,你又待怎样?”另一人道:“我说还是劝他听话的好。”
先一人道:“我说要吓,便是要吓。”另一人道:“我喜欢劝。”两人竟尔互相争执不休
。令狐冲又惊又恼,听他二人这般瞎吵,心想:“这六个怪人武功虽高,却似乎蠢得厉害
。”当即叫道:“吓也没用,劝也没用,你们不放我,我可要自己咬断舌头自杀了。”突
觉脸颊上一痛,已被人伸手捏住了双颊。只听另一个声音道:“这小子倔强得紧,咬断了
舌头,不会说话,小尼姑可不喜欢。”又有一人道:“咬断舌头便死了,岂但不会说话而
已!”另一人道:“未必便死。不信你倒咬咬看。”先一人道:“我说要死,所以不咬,
你倒咬咬看。”另一人道:“我为甚么要咬自己舌头?有了,叫他来啊。”
只听得陆大有“啊”的一声大叫,显是给那些怪人捉住了,只听一人喝道:“你咬断
自己舌头,试试看,死还是不死?快咬,快咬!”陆大有叫道:“我不咬,咬了一定要死
。”一人道:“不错,咬断舌头定然要死,连他也这么说。”另一人道:“他又没死,这
话作不得准。”另一人道:“他没咬断舌头,自然不死。一咬,便死!”令狐冲运劲双臂
,猛力一挣,手腕登时疼痛入骨,却哪里挣得动分毫?立然间情急智生,大叫一声,假装
晕了过去。六个怪人齐声惊呼,捏住令狐冲脸颊的人立时松手。一人道:“这人吓死啦!
”又一人道:“吓不死的,哪会如此没用。”另一人道:“就算是死了,也不是吓死的。
”先一人道:“那么是怎生死的?”陆大有只道大师哥真的给他们弄死了,放声大哭。一
个怪人道:“我说是吓死的。”另一人道:“你抓得太重,是抓死的。”又一人道:“到
底是怎生死的?”令狐冲大声道:“我自闭经脉,自杀死的!”
六怪听他突然说话,都吓了一跳,随即齐声大笑,都道:“原来没死,他是装死。”
令狐冲道:“我不是装死,我死过之后,又活转来了。”一怪道:“你当真会自闭经脉?
这功夫可难练得紧,你教教我。”另一怪道:“这自闭经脉之法高深得很,这小子不会的
,他是骗你。”令狐冲道:“你说我不会?我倘若不会,刚才又怎会自闭经脉而死?”那
怪人搔了搔头,道:“这个……这个……可有点儿奇了。”
令狐冲见这六怪武功虽然甚高,头脑果然鲁钝之至,便道:“你们再不放开我,我可
又要自闭经脉啦,这一次死了之后,可就活不转了。”抓住他的手腕的二怪登时松手,齐
道:“你死不得,你要死了,大大的不妙。”令狐冲道:“要我不死也可以,你们让开路
,我有要事去办。”挡在他身前的二怪同时摇头,一齐摇向左,又一齐摇向右,齐声道:
“不行,不行。你得跟我去见小尼姑。”令狐冲睁眼提气,身子纵起,便欲从二怪头顶飞
跃而过,不料二怪跟着跃高,动作快得出奇,两个身子便如一堵飞墙,挡在他身前。令狐
冲和二怪身子一撞,便又掉了下来。他身在半空之时,已伸手握住剑柄,手臂向外一掠,
便欲抽剑,突然间肩头一重,在他身后的二怪各伸一掌,分按他双肩,他长剑只离鞘一尺
,便抽不出来。按在他肩头的两只手掌上各有数百斤力道,他身子登时矮了下去,别说拔
剑,连站立也已有所不能。二怪将他按倒后,齐声笑道:“抬了他走!”站在他身前的二
怪各伸一手,抓住他足踝,便将他抬了起来。陆大有叫道:“喂,喂!你们干甚么?”一
怪道:“这人叽哩咕噜,杀了他!”举掌便要往他头顶拍落。令狐冲大叫:“杀不得,杀
不得!”那怪人道:“好,听你这小子的,不杀便不杀,点了他的哑穴。”竟不转身,反
手一指,嗤得一声响,已点了陆大有的哑穴。陆大有正在大叫,但那“啊”的一声突然从
中断绝,恰如有人拿一把剪刀将他的叫声剪断了一般,身子跟着缩成一团。令狐冲见他这
点穴手法认穴之准,劲力之强,生平实所罕见,不由得大为钦佩,喝彩道:“好功夫!”
那怪人大为得意,笑道:“那有甚么希奇,我还有许多好功夫呢,这就试演几种给你
瞧瞧。”若在平时,令狐冲原欲大开眼界,只是此刻挂念师父的安危,心下大为焦虑,叫
道:“我不要看!”那怪人怒道:“你为甚么不看?我偏要你看。”纵身跃起,从令狐冲
和抓着他的四名怪人头顶飞越而过,身子从半空横过时平掠而前,有如轻燕,姿式美妙已
极。令狐冲不由得脱口又赞:“好啊!”那怪人轻轻落地,微尘不起,转过身来时,一张
长长的马脸上满是笑容,道:“这不算甚么,还有更好的呢。”此人年纪少说也有六七十
岁,但性子恰似孩童一般,得人称赞一句,便欲卖弄不休,武功之高明深厚,与性格之幼
稚浅薄,恰是两个极端。
令狐冲心想:“师父、师娘正受困于大敌,对手有嵩山、泰山诸派好手相助,我便赶
了去,那也无济于事,何不骗这几个怪人前去,以解师父、师娘之厄?”当即摇头道:“
你们这点功夫,到这里来卖弄,那可差得远了。”那人道:“甚么差得远?你不是给我们
捉住了吗?”令狐冲道:“我是华山派的无名小卒,要捉住我还不容易?眼前山上聚集了
嵩山、泰山、衡山、华山各派好手,你们又岂敢去招惹?”那人道:“要惹便去惹,有甚
么不敢?他们在哪里?”另一人道:“我们打赌赢了小尼姑,小尼姑就叫我们来抓令狐冲
,可没叫我去惹甚么嵩山、泰山派的好手。赢一场,只做一件事,做得多了,太不上算。
这就走罢。”
令狐冲心下宽慰:“原来他们是仪琳小师妹差来的?那么倒不是我对头。看来他们是
打赌输了,不得不来抓我,却要强好胜,自称赢了一场。”当下笑道:“对了,那个嵩山
派的好手说道,他最瞧不起那六个橘子皮的马脸老怪,一见到便要伸手将他们一个个像捏
蚂蚁般捏死了。只可惜那六个老怪一听到他声音,便即远远逃去,说甚么也找他们不到。
”六怪一听,立时气得哇哇大叫,抬着令狐冲的四怪将他身子放下,你一言我一语的道:
“这人在哪里?快带我们去,跟他们较量较量。”“甚么嵩山派、泰山派,桃谷六仙还真
不将他们放在眼里。”“这人活得不耐烦了,胆敢要将桃谷六仙像捏蚂蚁般捏死?”令狐
冲道:“你们自称桃谷六仙,他口口声声的却说桃谷六鬼,有时又说桃谷六小子。六仙哪
,我劝你们还是远而避之的为妙,这人武功厉害得很,你们打他不过的。”一怪大叫:“
不行,不行!这就去打个明白。”另一怪道:“我瞧情形不妙,这嵩山派的高手既然口出
大言,必有惊人的艺业。他叫我们桃谷六小子,那么定是我们的前辈,想来一定斗他不过
。多一事不如少一事,咱们快快回去罢。”另一人道:“六弟最是胆小,打都没打,怎知
斗他不过?”那胆小怪人道:“倘若当真给他像捏蚂蚁般捏死了,岂不倒霉?打过之后,
已经给他捏死,又怎生逃法?”
令狐冲暗暗好笑,说道:“是啊,要逃就得赶快,倘若给他得知讯息,追将过来,你
们就逃不掉了。”
那胆小怪人一听,飞身便奔,一晃之间便没了踪影。令狐冲吃了一惊,心想:“这人
轻身功夫竟然如此了得。”却听一怪道:“六弟怕事,让他逃走好了,咱们却要去斗斗那
嵩山派的高手。”其余四怪都道:“去,去!桃谷六仙天下无敌,怕他何来?”
一个怪人在令狐冲肩上轻轻一拍,说道:“快带我们去,且看他怎生将我们像捏蚂蚁
般捏死了。”令狐冲道:“带你们去是可以的,但我令狐冲堂堂男子,决不受人胁迫。我
不过听那嵩山派的高手对你们六位大肆嘲讽,心怀不平,又见到你们六位武功高强,心下
十分佩服,这才有意仗义带你们去找他们算帐。倘若你们仗着人多势众,硬要我做这做那
,令狐冲死就死了,决不依从。”
五个怪人同时拍手,叫道:“很好,你挺有骨气,又有眼光,看得出我们六兄弟武功
高强,我兄弟们也很佩服。”令狐冲道:“既然如此,我便带你们去,只是见到他之时,
不可胡乱说话,胡乱行事,免得武林中英雄好汉耻笑桃谷六仙浅薄幼稚,不明世务。一切
须听我吩咐,否则的话,你们大大丢我的脸,大伙儿都面上无光了。”他这几句话原只是
意存试探,不料五怪听了之后,没口子的答应,齐声道:“那再好也没有了,咱们决不能
让人家再说桃谷六仙浅薄幼稚,不明世务。”看来“浅薄幼稚,不明世务”这八字评语,
桃谷六仙早就听过许多遍,心下深以为耻,令狐冲这话正打中了他们心坎。令狐冲点头道
:“好,各位请跟我来。”当下快步顺着山道走去,五怪随后跟去。行不到数里,只见那
胆小怪人在山岩后探头探脑的张望,令狐冲心想此人须加激励,便道:“嵩山派那老儿的
武功比你差得远了,不用怕他。咱们大伙儿去找他算帐,你也一起去罢。”那人大喜,道
:“好,我也去。”但随即又问:“你说那老儿的武功和我差得远,到底是我高得多,还
是他高得多?”此人既然胆小,便十分的谨慎小心。令狐冲笑道:“当然是你高得多。刚
才你脱身飞奔,轻功高明之极,那嵩山派的老儿无论如何追你不上。”那人大为高兴,走
到他身旁,不过兀自不放心,问道:“倘若他当真追上了我,那便如何?”令狐冲道:“
我和你寸步不离,他如胆敢追上了你,哼,哼!”手拉长剑剑柄,出鞘半尺,拍的一声,
又推入了鞘中,道:“我便一剑将他杀了。”那人大喜,叫道:“妙极,妙极!你说过的
话可不能不算数。”令狐冲道:“这个自然。不过他如追你不上,我便不杀他了。”那人
笑道:“是啊,他追我不上,便由得他去。”令狐冲暗暗好笑,心想:“你一发足奔逃,
要想追上你可真不容易。”又想:“这六个老儿生性纯朴,不是坏人,倒可交交。”说道
:“在下久闻六位的大名,如雷贯耳,今日一见,果然名不虚传,只不知六位尊姓大名。
”
六个怪人哪想得到此言甚是不通,一听到他说久闻大名,如雷贯耳,个个便心花怒放
。那人道:“我是大哥,叫做桃根仙。”另一人道:“我是二哥,叫做桃干仙。”又一人
道:“我不知是三哥还是四哥,叫做桃枝仙。”指着一怪人道:“他不知是三哥还是四哥
,叫做桃叶仙。”令狐冲奇道:“你们谁是三哥四哥,怎么连自己也不知道?”
桃枝仙道:“不是我二人不知道,是我爹爹妈妈忘了。”桃叶仙插口道:“你爹娘生
你之时,如果忘了生过你,你当时一个小娃娃,怎知道世界上有没有你这个人?”令狐冲
忍笑点头,说道:“很是,很是,幸亏我爹娘记得生过我这个人。”桃叶仙道:“可不是
吗?”令狐冲问道:“怎地是你们爹妈忘了?”桃叶仙道:“爹爹妈妈生我们两兄弟之时
,是记得谁大谁小的,过得几年便忘记了,因此也不知到底谁是老三,谁是老四。”指着
桃枝仙道:“他定要争到老三,我不叫他三哥,他便要和我打架,只好让了他。”令狐冲
笑道:“原来你们是两兄弟。”桃枝仙道:“是啊,我们是六兄弟。”
令狐冲心想:“有这样的糊涂父母,难怪生了这样糊涂的六个儿子来。”向其余二人
道:“这两位却又怎生称呼?”胆小怪人道:“我来说,我是六弟,叫做桃实仙。我五哥
叫桃花仙。”令狐冲忍不住哑然失笑,心想:“桃花仙相貌这般丑陋,和‘桃花’二字无
论如何不相称。”桃花仙见他脸有笑容,喜道:“六兄弟之中,以我的名字最是好听,谁
都及不上我。”令狐冲笑道:“桃花仙三字,当真好听,但桃根、桃干、桃枝、桃叶、桃
实,五个名字也都好听得紧。妙极,妙极,要是我也有这样美丽动听的名字,我可要欢喜
死了。”
桃谷六仙无不心花怒放,手舞足蹈,只觉此人实是天下第一好人。令狐冲笑道:“咱
们这便去罢。请哪一位桃兄去解了我师弟的穴道。你们的点穴手段太高,我是说甚么也解
不开的。”桃谷六仙又各得一顶高帽,立时涌将过去,争先恐后的给陆大有解开了穴道。
从思过崖到华山派的正气堂,山道有十一里之遥,除了陆大有外,余人脚程均快,片刻间
便到。一到正气堂外,便见劳德诺、梁发、施戴子、岳灵珊、林平之等数十名师弟、师妹
都站在堂外,均是忧形于色,各人见到大师哥到来,都是大为欣慰。
劳德诺迎了上来,悄声道:“大师哥,师父和师娘在里面见客。”令狐冲回头向桃谷
六仙打个手势,叫他们站着不可作声,低声道:“这六位是我朋友,不必理会。我想去瞧
瞧。”走到客厅的窗缝中向内张望。本来岳不群、岳夫人见客,弟子决不会在外窥探,但
此刻本门遇上重大危难,众弟子对令狐冲此举谁也不觉得有甚么不妥。
正文 第十一章 聚气
令狐冲向厅内瞧去,只见宾位上首坐着一个身材高大的瘦削老者,右手执着五岳剑派令旗,正是嵩山派的仙鹤手陆柏。他下首坐着一个中年道人,一个五十来岁的老者,从服
色瞧来,分别属于泰山、衡山两派,更下手又坐着三人,都是五、六十岁年纪,腰间所佩
长剑均是华山派的兵刃,第一人满脸戾气,一张黄焦焦的面皮,想必是陆大有所说的那个
封不平。师父和师娘坐在主位相陪。桌上摆了清茶和点心。只听那衡山派的老者说道:“
岳兄,贵派门户之事,我们外人本来不便插嘴。只是我五岳剑派结盟联手,共荣共辱,要
是有一派处事不当,为江湖同道所笑,其余四派共蒙其羞。适才岳夫人说道,我嵩山、泰
山、衡山三派不该多管闲事,这句话未免不对了。”这老者一双眼睛黄澄澄地,倒似生了
黄胆病一般。令狐冲心下稍宽:“原来他们仍在争执这件事,师父并未屈服让位。”岳夫
人道:“鲁师兄这么说,那是咬定我华山派处事不当,连累贵派的声名了?”衡山派这姓
鲁的老者微微冷笑,说道:“素闻华山派宁女侠是太上掌门,往日在下也还不信,今日一
见,才知果然名不虚传。”岳夫人怒道:“鲁师兄来到华山是客,今日我可不便得罪。只
不过衡山派一位成名的英雄,想不到却会这般胡言乱语,下次见到莫大先生,倒要向他请
教。”那姓鲁老者冷笑道:“只因在下是客,岳夫人才不能得罪,倘若这里不是华山,岳
夫人便要挥剑斩我的人头了,是也不是?”岳夫人道:“这却不敢,我华山派怎敢来理会
贵派门户之事?贵派中人和魔教勾结,自有嵩山派左盟主清理,不用敝派插手。”衡山派
刘正风和魔教长老曲洋双双死于衡山城外,江湖上皆知是嵩山派所杀。她提及此事,一来
揭衡山派的疮疤,二来讥刺这姓鲁老者不念本门师兄弟被杀之仇,反和嵩山派的人物同来
跟自己夫妇为难。那姓鲁老者脸色大变,厉声道:“古往今来,哪一派中没有不肖弟子?
我们今日来到华山,正是为了主持公道,相助封大哥清理门户中的奸邪之辈。”岳夫人手
按剑柄,森然道:“谁是奸邪之辈?拙夫岳不群外号人称‘君子剑’,阁下的外号叫作甚
么?”那姓鲁老者脸上一红,一双黄澄澄的眼睛对着岳夫人怒目而视,却不答话。这老者
虽是衡山派中的第一代人物,在江湖上却无多大名气,令狐冲不知他来历,回头问劳德诺
道:“这人是谁?匪号叫作甚么?”他知劳德诺带艺投师,拜入华山派之前在江湖上历练
已久,多知武林中的掌故轶事。劳德诺果然知道,低声道:“这老儿叫鲁连荣,正式外号
叫作‘金眼雕’。但他多嘴多舌,惹人讨厌,武林中人背后都管他叫‘金眼乌鸦’。”令
狐冲微微一笑,心想:“这不雅的外号虽然没人敢当面相称,但日子久了,总会传入他耳
里,师娘问他外号,他自然明白指的决不会是‘金眼雕’而是‘金眼乌鸦’。”只听得鲁
连荣大声道:“哼,甚么‘君子剑’?‘君子’二字之上,只怕得再加上一个‘伪’字。
”令狐冲听他如此当面侮辱师父,再也忍耐不住,大声叫道:“瞎眼乌鸦,有种的给我滚
了出来!”岳不群早听得门外令狐冲和劳德诺的对答,心道:“怎地冲儿下峰来了?”当
即斥道:”冲儿,不得无礼。鲁师伯远来是客,你怎可没上没下的乱说?”
鲁连荣气得眼中如要喷出火来,华山大弟子令狐冲在衡山城中胡闹的事,他是听人说
过的,当即骂道:“我道是谁,原来是在这衡山城中嫖妓宿娼的小子!华山派门下果然是
人才济济。”令狐冲笑道:“不错,我在衡山城中嫖妓宿娼,结识的婊子姓鲁!”岳不群
怒喝:“你……你还在胡说八道!”令狐冲听得师父动怒,不敢再说,但厅上陆柏和封不
平等已忍不住脸露微笑。鲁连荣倏地转身,左足一抬,砰的一声,将一扇长窗踢得飞了出
去。他不认得令狐冲,指着华山派群弟子喝道:“刚才说话的是哪一只畜生?”华山群弟
子默然不语。鲁连荣又骂:“***,刚才说话的是哪一只畜生?”令狐冲笑道:“刚才
是你自己在说话,我怎知是甚么畜生?”鲁连荣怒不可遏,大吼一声,便向令狐冲扑去。
令狐冲见他来势凶猛,向后跃开,突然间人影一闪,厅堂中飘出一个人来,银光闪烁,铮
铮有声,已和鲁连荣斗在一起,正是岳夫人。她出厅,拔剑,挡架,还击,一气呵成,姿
式又复美妙之极,虽是极快,旁人瞧在眼中却不见其快,但见其美。岳不群道:“大家是
自己人,有话不妨慢慢的说,何必动手?”缓步走到厅外,顺手从劳德诺腰边抽出长剑,
一递一翻,将鲁连荣和岳夫人两柄长剑压住。鲁连荣运劲于臂,向上力抬,不料竟然纹丝
不动,脸上一红,又再运气。岳不群笑道:“我五岳剑派同气连枝,便如自家人一般,鲁
师兄不必和小孩子们一般见识。”回过头来,向令狐冲斥道:“你胡说八道,还不快向鲁
师伯赔礼?”
令狐冲听了师父吩咐,只得上前躬身行礼,说道:“鲁师伯,弟子瞎了眼,不知轻重
,便如臭乌鸦般哑哑乱叫,污蔑了武林高人的声誉,当真连畜生也不如。你老人家别生气
,我可不是骂你。臭乌鸦乱叫乱噪,咱们只当他是放屁!”他臭乌鸦长、臭乌鸦短的说个
不休,谁都知他又是在骂鲁连荣,旁人还可忍住,岳灵珊已咭的一声,笑了出来。岳不群
感到鲁连荣接连运了三次劲,微微一笑,收起长剑,交还给劳德诺。鲁连荣剑上压力陡然
消失,手臂向上急举,只听得当当两声响,两截断剑掉在地下,他和岳夫人手中都只剩下
了半截断剑。他正在出力和岳不群相拚,这时运劲正猛,半截断剑向上疾挑,险些劈中了
自己额角,幸好他膂力甚强,这才及时收住,但已闹得手忙脚乱,面红耳赤。他嘶声怒喝
:“你……你……两个打一个!”但随即想到,岳夫人的长剑也被岳不群以内力压断,眼
见陆柏、封不平等人都已出厅观斗,人人都看得出来,岳不群只是劝架,请二人罢手,却
无偏袒。但妻子的长剑被丈夫压断并无干系,鲁连荣这一下却无论如何受不了。他又叫:
“你……你……”右足重重一顿,握着半截断剑,头也不回的急冲下山。岳不群压断二人
长剑之时,便已见到站在令狐冲身后的桃谷六仙,只觉得这六人形相非常,甚感诧异,拱
手道:“六位光临华山,未曾远迎,还望恕罪。”桃谷六仙瞪眼瞧着他,既不还礼,也不
说话。令狐冲道:“这位是我师父,华山派掌门岳先生……”他一句话没说完,封不平插
口道:“是你师父,那是不错,是不是华山派掌门,却要走着瞧了。岳师兄,你露的这手
紫霞神功可帅的很啊,可是单凭这手气功,却未必便能执掌华山门户。谁不知道华山派是
五岳剑派之一,剑派剑派,自然是以剑为主。你一味练气,那是走入魔道,修习的可不是
本门正宗心法了。”岳不群道:“封兄此言未免太过。五岳剑派都使剑,那固然不错,可
是不论哪一门、哪一派,都讲究‘以气御剑’之道。剑术是外学,气功是内学,须得内外
兼修,武功方克得有小成。以封兄所言,倘若只是勤练剑术,遇上了内家高手,那便相形
见绌了。”封不平冷笑道:“那也不见得。天下最佳之事,莫如九流三教、医卜星相、四
书五经、十八般武艺件件皆能,事事皆精,刀法也好,枪法也好,无一不是出人头地,可
是世人寿命有限,哪能容得你每一门都去练上一练?一个人专练剑法,尚且难精,又怎能
分心去练别的功夫?我不是说练气不好,只不过咱们华山派的正宗武学乃是剑术。你要涉
猎旁门左道的功夫,有何不可,去练魔教的‘吸星大法’,旁人也还管你不着,何况练气
?但寻常人贪多务得,练坏了门道,不过是自作自受,你眼下执掌华山一派,这般走上了
歪路,那可是贻祸子弟,流毒无穷。”令狐冲心中猛地闪过一个念头:“风太师叔只教我
练剑,他……他多半是剑宗的。我跟他老人家学剑,这……这可错了吗?”霎时间毛骨悚
然,背上满是冷汗。
岳不群微笑道:“‘贻祸子弟,流毒无穷’,却也不见得。”封不平身旁那个矮子突
然大声道:“为甚么不见得?你教了这么一大批没个屁用的弟子出来,还不是‘贻祸子弟
,流毒无穷’?封师兄说你所练的功夫是旁门左道,不配做华山派的掌门,这话一点不错
,你到底是自动退位呢?还是吃硬不吃软,要叫人拉下位来?”
这时陆大有已赶到厅外,见大师哥瞧着那矮子,脸有疑问之色,便低声道:“先前听
他们跟师父对答,这矮子名叫成不忧。”岳不群道:“成兄,你们‘剑宗’一支,二十五
年前早已离开本门,自认不再是华山派弟子,何以今日又来生事?倘若你们自认功夫了得
,不妨自立门户,在武林中扬眉吐气,将华山派压了下来,岳某自也佩服。今日这等噜唆
不清,除了徒伤和气,更有何益?”成不忧大声道:“岳师兄,在下和你无怨无仇,原本
不必伤这和气。只是你霸占华山派掌门之位,却教众弟子练气不练剑,以致我华山派声名
日衰,你终究卸不了重责。成某既是华山弟子,终不能袖手旁观,置之不理。再说,当年
‘气宗’排挤‘剑宗’,所使的手段实在不明不白,殊不光明正大,我‘剑宗’弟子没一
个服气。我们已隐忍了二十五年,今日该得好好算一算这笔帐了。”
岳不群道:“本门气宗剑宗之争,由来已久。当日两宗玉女峰上比剑,胜败既决,是
非亦分。事隔二十五年,三位再来旧事重提,复有何益?”
成不忧道:“当日比剑胜败如何,又有谁来见?我们三个都是‘剑宗’弟子,就一个
也没见。总而言之,你这掌门之位得来不清不楚,否则左盟主身为五岳剑派的首领,怎么
他老人家也会颁下令旗,要你让位?”岳不群摇头道:“我想其中必有蹊跷。左盟主向来
见事极明,依情依理,决不会突然颁下令旗,要华山派更易掌门。”成不忧指着五岳剑派
的令旗道:“难道这令旗是假的?”岳不群道:“令旗是不假,只不过令旗是哑巴,不会
说话。”
陆柏一直旁观不语,这时终于插口:“岳师兄说五岳令旗是哑巴,难道陆某也是哑巴
不成?”岳不群道:“不敢,兹事体大,在下当面谒左盟主后,再定行止。”陆柏阴森森
的道:“如此说来,岳师兄毕竟是信不过陆某的言语了?”岳不群道:“不敢!就算左盟
主真有此意,他老人家也不能单凭一面之辞,便传下号令,总也得听听在下的言语才是。
再说,左盟主为五岳剑派盟主,管的是五派所共的大事。至于泰山、恒山、衡山、华山四
派自身的门户之事,自有本派掌门人作主。”成不忧道:“哪有这么许多噜唆的?说来说
去,你这掌门人之位是不肯让的了,是也不是?”他说了“不肯让的了”这五个字后,刷
的一声,已然拔剑在手,待说那“是”字时便刺出一剑,说“也”字时刺出一剑,说“不
”字时刺出一剑,说到最后一个“是”字时又刺出一剑,“是也不是”四个字一口气说出
,便已连刺了四剑。
这四剑出招固然捷迅无伦,四剑连刺更是四下凄厉之极的不同招式,极尽变幻之能事
。第一剑穿过岳不群左肩上衣衫,第二剑穿过他右肩衣衫,第三剑刺他左臂之旁的衣衫,
第四剑刺他右胁旁衣衫。四剑均是前后一通而过,在他衣衫上刺了八个窟窿,剑刃都是从
岳不群身旁贴肉掠过,相去不过半寸,却没伤到他丝毫肌肤,这四剑招式之妙,出手之快
,拿捏之准,势道之烈,无一不是第一流高手的风范。华山群弟子除令狐冲外尽皆失色,
均想:“这四剑都是本派剑法,却从来没见师父使过。‘剑宗’高手,果然不凡。”但陆
柏、封不平等却对岳不群更是佩服。眼见成不忧连刺四剑,每一剑都是狠招杀着,剑剑能
致岳不群的死命,但岳不群始终脸露微笑,坦然而受,这养气功夫却尤非常人所能。成不
忧等人来到华山,摆明了要夺掌门之位,岳不群人再厚道,也不能不防对方暴起伤人,可
是他不避不让,满不在乎的受了四剑,自是胸有成竹,只须成不忧一有加害之意,他便有
克制之道。在这间不容发的瞬息之间,他竟能随时出手护身克敌,则武功远比成不忧为高
,自可想而知。他虽未出手,但慑人之威,与出手致胜已殊无二致。令狐冲眼见成不忧所
刺的这四剑,正是后洞石壁所刻华山派剑法中的一招招式,他将之一化为四,略加变化,
似乎四招截然不同,其实只是一招,心想:“剑宗的招式再奇,终究越不出石壁上所刻的
范围。”
岳夫人道:“成兄,拙夫总是瞧着各位远来是客,一再容让。你已在他衣上刺了四剑
,再不知趣,华山派再尊敬客人,总也有止境。”成不忧道:“甚么远来是客,一再容让
?岳夫人,你只须破得我这四招剑法,成某立即乖乖的下山,再也不敢上玉女峰一步。”
他虽然自负剑法了得,然见岳不群如此不动声色,倒也不敢向他挑战,心想岳夫人在华山
派中虽也名声不小,终究是女流之辈,适才见到自己这四剑便颇有骇然色变之态,只须激
得她出手,定能将她制住,那时岳不群或者心有所忌,就此屈服,或者章法大乱,便易为
封不平所乘了,说着长剑一立,大声道:“岳夫人请。宁女侠乃华山气宗高手,天下知闻
。剑宗成不忧今日领教宁女侠的气功。”他这么说,竟揭明了要重作华山剑气二宗的比拚
。
岳夫人虽见成不忧这四剑招式精妙,自己并无必胜把握,但他这等咄咄逼人,如何能
就此忍让?刷的一声,抽出了长剑。令狐冲抢着道:“师娘,剑宗练功的法门误入歧途,
岂是本门正宗武学之可比?先让弟子和他斗斗,倘若弟子的气功没练得到家,再请师娘来
打发他不迟。”他不等岳夫人允可,已纵身拦在她身前,手中却握着一柄顺手在墙边捡起
来的破扫帚。他将扫帚一晃一晃,向成不忧道:“成师傅,你已不是本门中人,甚么师伯
师叔的称呼,只好免了。你如迷途知返,要重投本门,也不知我师父肯不肯收你。就算我
师父肯收,本门规矩,先入师门为大,你也得叫我一声师兄了,请请!”倒转了扫帚柄,
向他一指。成不忧大怒,喝道:“臭小子,胡说八道!你只须挡得住我适才这四剑,成不
忧拜你为师。”令狐冲摇头道:“我可不收你这个徒弟……”一句话没说完,成不忧已叫
道:“拔剑领死!”令狐冲道:“真气所至,草木皆是利剑。对付成兄这几招不成气候的
招数,又何必用剑?”成不忧道:“好,是你狂妄自大,可不能怨我出手狠辣!”
岳不群和岳夫人知道这人武功比令狐冲可高得太多,一柄扫帚管得甚用?以空手挡他
利剑,凶险殊甚,当下齐声喝道:“冲儿退开!”但见白光闪处,成不忧已挺剑向令狐冲
刺出,果然便是适才曾向岳不群刺过的那一招。他不变招式,一来这几招正是他生平绝学
,二来有言在先,三来自己旧招重使,显得是让对方有所准备,双方各有所利,扯了个直
,并非单是自己在兵刃上占了便宜。令狐冲向他挑战之时,早已成竹在胸,想好了拆招之
法,后洞石壁上所刻图形,均是以奇门兵刃破剑,自己倘若使剑,此刻独孤九剑尚未练成
,并无必胜之方,这柄破扫帚却正好当作雷震挡,眼见成不忧长剑刺来,破扫帚便往他脸
上扫了过去。令狐冲这一下却也甘冒极大凶险,雷震挡乃金钢所铸,扫上了不死也必受伤
,如果他手中所持真是雷震挡,这一扫妙到颠毫,对方自须回剑自救,但这把破扫帚却又
有甚么胁敌之力?他内力平常,甚么“真气所至,草木即是利剑”云云,全是信口胡吹,
这一扫帚便扫在成不忧脸上,最多也不过划出几条血丝,有甚大碍?可是成不忧这一剑,
却在他身上穿膛而过了。只是他料想对手乃前辈名宿,决不愿自己这柄沾满了鸡粪泥尘的
破扫帚在他脸上扫上一下,纵然一剑将自己杀了,也难雪破帚扫脸之耻。
果然众人惊呼声中,成不忧偏脸闪开,回剑去斩扫帚。令狐冲将破帚一搭,避开了这
剑。成不忧被他一招之间即逼得回剑自救,不由得脸上一热,他可不知令狐冲破扫帚这一
扫,其实是魔教十余位高手长老,不知花了多少时光,共同苦思琢磨,才创出来克制他这
一招的妙着,实是呕心沥血、千锤百练的力作,还道令狐冲乱打误撞,竟然破解了自己这
一招。他恼怒之下,第二剑又已刺出,这一剑可并非按着原来次序,却是本来刺向岳不群
腋下的第四剑。令狐冲一侧身,帚交左手,似是闪避他这一剑,那破帚却如闪电般疾穿而
出,指向成不忧前胸。帚长剑短,帚虽后发,却是先至,成不忧的长剑尚未圈转,扫帚上
的几根竹丝已然戳到了他胸口。令狐冲叫道:“着!”嗤的一声响,长剑已将破帚的帚头
斩落。但旁观众高手人人看得明白,这一招成不忧已然输了,如果令狐冲所使的不是一柄
竹帚,而是钢铁所铸的雷震挡、九齿钉耙、月牙铲之类武器,成不忧胸口已受重伤。对方
若是一流高手,成不忧只好撒剑认输,不能再行缠斗,但令狐冲明明只是个二代弟子,自
己败在他一柄破扫帚下,颜面何存?当下刷刷刷连刺三剑,尽是华山派的绝招,三招之中
,倒有两招是后洞石壁上所刻。另一招令狐冲虽未见过,但他自从学了独孤九剑的“破剑
式”后,于天下诸种剑招的破法,心中都已有了些头绪,闪身避开对方一剑之后,跟着便
以石壁上棍棒破剑之法,以扫帚柄当作棍棒,一棍将成不忧的长剑击歪,跟着挺棍向他剑
尖撞了过去。假若他手中所持是铁棍铁棒,则棍坚剑柔,长剑为双方劲力所撞,立即折断
,使剑者更无解救之道。不料他在危急中顺手使出,没想到自己所持的只是一根竹棍,以
竹棍遇利剑,并非势如破竹,而是势乃破竹,擦的一声响,长剑插进了竹棍之中,直没至
剑柄。
令狐冲念头转得奇快,右手顺势一掌横击帚柄,那扫帚挟着长剑,斜刺里飞了出去。
成不忧又羞又怒,左掌疾翻,喀的一声,正击在令狐冲胸口。他是数十年的修为,令
狐冲不过熟悉剑招变化,拳脚功夫如何是他对手,身子一仰,立即翻倒,口中鲜血狂喷。
突然间人影闪动,成不忧双手双脚被人提了起来,只听他一声惨呼,满地鲜血内脏,一个
人竟被拉成了四块,两只手两只脚分持在四个形貌奇丑的怪人手里,正是桃谷四仙将他活
生生的分尸四爿。这一下变起俄顷,众人都吓得呆了。岳灵珊见到这血肉模糊的惨状,眼
前一黑,登时晕倒。饶是岳不群、陆柏等皆是武林中见多识广的大高手,却也都骇然失措
。便在桃谷四仙撕裂成不忧的同时,桃花仙与桃实仙已抢起躺在地上的令狐冲,迅捷异常
的向山下奔去。岳不群和封不平双剑齐出,向桃干仙和桃叶仙二人背心刺去。桃根仙和桃
枝仙各自抽出一根短铁棒,铮铮两响,同时格开。桃谷四仙展开轻功,头也不回的去了。
瞬息之间,六怪和令狐冲均已不见踪影。陆柏和岳不群、封不平等人面面相觑,眼见
这六个怪人去得如此快速,再也追赶不上,各人瞧着满地鲜血和成不忧分成四块的肢体,
又是惊惧,又是惭愧。
隔了良久,陆柏摇了摇头,封不平也摇了摇头。令狐冲被成不忧一掌打得重伤,随即
被桃谷二仙抬着下山,过不多时,便已昏晕过去,醒转来时,眼前只见两张马脸、两对眼
睛凝视着自己,脸上充满着关切之情。桃花仙见令狐冲睁开眼睛,喜道:“醒啦,醒啦,
这小子死不了啦。”桃实仙道:“当然死不了,给人轻轻的打上一掌,怎么会死?”桃花
仙道:“你倒说得稀松平常,这一掌打在你身上,自然伤不了你,但打在这小子身上,或
许便打死了他。”桃实仙道:“他明明没死,你怎么说打死了他?”桃花仙道:“我不是
说一定死,我是说:或许会死。”桃实仙道:“他既然活转,就不能再说‘或许会死’。
”桃花仙道:“我说都说了,你待怎样?”桃实仙道:“那就证明你眼光不对,也可说你
根本没有眼光。”桃花仙道:“你既有眼光,知道他决计死不了,刚才又为甚么唉声叹气
,满脸愁容?”桃实仙道:“第一,我刚才唉声叹气,不是担心他死,是担心小尼姑见了
他这等模样之后,为他担心。第二,咱们打赌赢了小尼姑,说好要到华山来请令狐冲去见
她,现下请了这么一个半死不活的令狐冲去,只怕小尼姑不答应。”桃花仙道:“你既然
知他一定不会死,就可以告诉小尼姑不用担心,小尼姑既然不担心,你又担心些甚么?”
桃实仙道:“第一,我叫小尼姑不担心,她未必就听我话,就算她听了我话,假装不担心
,其实还是在担心。第二,这小子虽然死不了,这伤势着实不轻,说不定难好,那么我自
然也有点担心。”
令狐冲听他兄弟二人辩个不停,虽是听着可笑,但显然他二人对自己的生死实深关切
,不禁感激,又听他二人口口声声说到“小尼姑为自己担心”,想必那“小尼姑”便是恒
山派的仪琳小师妹了,当下微笑道:“两位放心,令狐冲死不了。”桃实仙大喜,对桃花
仙道:“你听,他自己说死不了,你刚才还说或许会死。”桃花仙道:“我说那句话之时
,他还没开口说话。”桃实仙道:“他既然睁开了眼睛,当然就会开口说话,谁都料想得
到。”令狐冲心想二人这么争辩下去,不知几时方休,笑道:“我本来是要死的,不过听
见两位盼望我不死,我想桃谷六仙何等的声威,江湖上何等……何等的……咳咳……名望
,你们要我不死,我怎敢再死?”
桃花仙、桃实仙二人一听,心花怒放,齐声道:“对,对!这人的话十分有理!咱们
跟大哥他们说去。”二人奔了出去。令狐冲这时只觉自己是睡在一张板床之上,头顶帐子
陈旧破烂,也不知是在甚么地方,轻轻转头,便觉胸口剧痛难当,只得躺着不动。过不多
时,桃根仙等四人也都走进房来。六人你一言,我一语,说个不休,有的自夸功劳,有的
称赞令狐冲不死的好,更有人说当时救人要紧,无暇去跟嵩山派那老狗算帐,否则将他也
是拉成四块,瞧他身子变成四块之后,还能不能将桃谷六仙像捏蚂蚁般捏死。令狐冲为凑
桃谷六仙之兴,强提精神,和他们谈笑了几句,随即又晕了过去。迷迷糊糊之中,但觉胸
口烦恶,全身气血倒转,说不出的难受,过了良久,神智渐复,只觉身子似乎在一只大火
炉中烧烤,忍不住呻吟出声,听得有人喝道:“别作声。”令狐冲睁开眼来,但见桌上一
灯如豆,自己全身赤裸,躺在地下,双手双脚分别被桃谷四仙抓住,另有二人,一个伸掌
按住他小腹,一个伸掌按在他脑门的“百会穴”上。令狐冲骇异之下,但觉有一股热气从
左足足心向上游去,经左腿、小腹、胸口、右臂,而至右手掌心,另有一股热气则从左手
掌心向下游去,经左臂、胸口、心腹、右腿,而至右足足心。两股热气交互盘旋,只蒸得
他大汗淋漓,炙热难当。他知道桃谷六仙正在以上乘内功给自己疗伤,心中好生感激,暗
暗运起师父所授的华山派内功心法,以便加上一份力道,不料一股内息刚从丹田中升起,
小腹间便突然剧痛,恰如一柄利刃插进了肚中,登时哇哇一声,鲜血狂喷。桃谷六仙齐声
惊呼:“不好了!”桃叶仙反手一掌,击在令狐冲头上,立时将他打晕。
此后令狐冲一直在昏迷之中,身子一时冷,一时热,那两股热气也不断在四肢百骇间
来回游走,有时更有数股热气相互冲突激荡,越发的难当难熬。
也不知过了多少时候,终于头脑间突然清凉了一阵,只听得桃谷六仙正在激辩,他睁
开眼来,听桃干仙说道:“你们瞧,他大汗停了,眼睛也睁开了,是不是我的法子才是真
行?我这股真气,从中渎而至风市、环跳,在他渊液之间回来,必能治好他的内伤。”桃
根仙道:“你还在胡吹大气呢,前日倘若不用我的法子,以真气游走他足厥阴肝经诸经脉
,这小子早已死定了,哪里还轮得你今日在他渊液之间来回?”桃枝仙道:“不错,不过
大哥的法子纵然将他内伤治好了,他双足不能行走,总是美中不足,还是我的法子好。这
小子的内伤,是属于心包络,须得以真气通他肾络三焦。”桃根仙怒道:“你又没钻进过
他身子,怎知他的内伤一定属于心包络?当真胡说八道!”三人你一言,我一语,争执不
休。
桃叶仙忽道:“这般以真气在他渊液间来回,我看不大妥当,还是先治他的足少阴肾
经为是。”也不等旁人是否同意,立即伸手按住令狐冲左膝的阴谷穴,一股热气从穴道中
透了进去。桃干仙大怒,喝道:“嘿!你又来跟我捣蛋啦。咱们便试一试,到底谁说得对
。”当即催动内力,加强真气。令狐冲又想作呕,又想吐血,心里连珠价只是叫苦:“糟
了,糟了!这六人一片好心,要救我性命,但六兄弟意见不同,各凭己法为我医治,我令
狐冲这次可倒足大霉了。”他想出声抗辩,叫六仙住手,苦在开口不得。
只听桃根仙道:“他胸口中掌,受了内伤,自然当以治他手太阳肺经为主。我用真气
贯注他中府、尺泽、孔最、列缺、太渊、少商诸穴,最是对症。”桃干仙道:“大哥,别
的事情我佩服你,这以真气疗伤的本领,却是你不及我了。这小子全身发高烧,乃是阳气
太旺的实症,须得从他手太阳经入手。我决意通他商阳、合谷、手三里、曲池、迎香诸处
穴道。”桃枝仙摇头道:“错了,错了,错之极矣。”桃干仙怒道:“你知道甚么?为甚
么说我错之极矣?”桃根仙却十分高兴,笑道:“究竟三弟医理明白,知道是我对,二弟
错了。”桃叶仙道:“二哥固然错了,大哥却也没对。你们瞧,这小子双眼发直,口唇颤
动,偏偏不想说话……”(令狐冲心中暗骂:“我怎地不想说话?给你们用真气内力在我
身上乱通乱钻,我怎么还说得出话来?”)桃叶仙续道:“……那自然是头脑发昏,心智
胡涂,须得治他阳明胃经。”(令狐冲暗骂:“你才头脑发昏,心智胡涂!”)桃叶仙一
声甫毕,令狐冲便觉眼眶下凹陷处的四白穴上一痛,口角旁的地仓穴上一酸,跟着脸颊上
大迎、颊车,以及头上头维、下关诸穴一阵剧痛,又是一阵酸痒,只搅得他脸上肌肉不住
跳动。
桃实仙道:“你整来整去,他还是不会说话,我看倒不是他脑子有病,只怕乃是舌头
发强,这是里寒上虚的病症,我用内力来治他的隐白、太白、公孙、商丘、地机诸处穴道
,只不过……只不过……倘若治不好,你们可不要怪我。”桃干仙道:“治不好,人家性
命也给你送了,怎可不怪你?”桃实仙道:“但如果不治,你明知他是舌头发强,不治他
足太阴脾经,岂不是见死不救?”桃枝仙道:“倘若治错了,可糟糕得很了。”桃花仙道
:“治错了糟糕,治不好也糟糕。咱们治了这许多时候始终治不好,我料得他定是害了心
病,须得从手心经着手。可见少海、通理、神门、少冲四个穴道,乃是关窍之所在。”桃
实仙道:“昨天你说当治他足少阴肾经,今天却又说手少阳心经了。少阳是阳气初盛,少
阴是阴气甫生,一阴一阳,二者截然相反,到底是哪一种说法对?”桃花仙道:“由阴生
阳,此乃一物之两面,乃是一分为二之意。太极生两仪,两仪复合而为太极,可见有时一
分为二有时合二为一,少阳少阴,互为表里,不能一概而论者也。”
令狐冲暗暗叫苦:“你在这里强辞夺理,胡说八道,却是在将我的性命来当儿戏。”
桃根仙道:“试来试去,总是不行,我是决心,一意孤行的了。”桃干仙、桃枝仙等
五人齐声道:“怎么一意孤行?”桃根仙道:“这显然是一门奇症,既是奇症,便须从经
外奇穴入手。我要以凌虚点穴之法,点他印堂、金律、玉液、鱼腰、百劳和十二井穴。”
桃干仙等齐道:“大哥,这个使不得,那可太过凶险。”只听得桃根仙大喝:“甚么使不
得?再不动手,这小子性命不保。”令狐冲便觉印堂、金律等诸处穴道之中,便似有一把
把利刀戳了进去,痛不可当,到后来已全然分辨不出是何处穴道中剧痛。他张嘴大叫,却
呼唤不出半点声音。便在此时,一道热气从足太阴脾经诸处穴道中急剧流转,跟着少阳心
经的诸处穴道中也出现热气,两股真气相互激荡。过不多时,又有三道热气分从不同经络
的各穴道中透入。令狐冲心内气苦,身上更是难熬无比,以往桃谷六仙在他身上胡乱医治
,他昏迷之中懵然不知,那也罢了,此刻苦在神智清醒,于六人的胡闹却是全然无能为力
。只觉得这六道真气在自己体内乱冲乱撞,肝、胆、肾、肺、心、脾、胃、大肠、小肠、
膀胱、心包、三焦、五脏六腑,到处成了六兄弟真力激荡之所,内功比拚之场。令狐冲怒
极,心中大喝:“我此次若得不死,日后定将你这六个狗贼碎尸万段。”他内心深处自知
桃谷六仙纯是一片好意,而且这般以真气助他疗伤,实是大耗内力,若不是有与众不同的
交情,轻易不肯施为,可是此刻经历如汤如沸、如煎如烤的折磨,痛楚难当,倘若他能张
口作声,天下最恶毒的言语也都骂将出来了。桃谷六仙一面各运真气、各凭己意替令狐冲
疗伤,一面兀自争执不休,却不知这些日子之中,早已将令狐冲体内经脉搅得乱七八糟,
全然不成模样。令狐冲自幼研习华山派上乘内功,虽然修为并不深湛,但所学却是名门正
宗的内家功夫,根基扎得极厚,幸亏尚有这一点儿底子,才得苟延残喘,不给桃谷六仙的
胡搅立时送了性命。
桃谷六仙运气多时,眼见令狐冲心跳微弱,呼吸越来越沉,转眼便要气绝身亡,都不
禁担心,桃实仙道:“我不干啦,再干下去,弄死了他,这小子变成冤鬼,老是缠着我,
可不吓死了我?”手掌便从令狐冲的穴道上移开。桃根仙怒道:“要是这小子死了,第一
个就怪你。他变成冤鬼,阴魂不散,总之是缠住了你。”桃实仙大叫一声,越窗而走。桃
干仙、桃枝仙诸人次第缩手,有的皱眉,有的摇头,均不知如何是好。桃叶仙道:“看来
这小子不行啦,那怎么办?”桃干仙道:“你们去对小尼姑说,他给那个矮家伙拍了一掌
,抵受不住,因此死了。咱们为他报仇,已将那矮家伙撕成了四块。”桃根仙道:“说不
说咱们以真气替他医伤之事?”桃干仙道:“这个万万说不得!”桃根仙道:“但如小尼
姑又问,咱们为甚么不设法给他治伤,那便如何?”桃干仙道:“那咱们只好说,医是医
过了,只不过医不好。”桃根仙道:“小尼姑岂不要怪桃谷六仙全无屁用,还不如六条狗
子。”桃干仙大怒,喝道:“小尼姑骂咱们是六条狗子,太也无理!”桃根仙道:“小尼
姑又没骂,是我说的。”桃干仙怒道:“她既没有骂,你怎么知道?”桃根仙道:“她说
不定会骂的。”桃干仙道:“也说不定会不骂。你这不是胡说八道么?”桃根仙道:“这
小子一死,小尼姑大大生气,多半要骂。”桃干仙道:“我说小尼姑一定放声大哭,却不
会骂。”桃根仙道:“我宁可她骂咱们是六条狗子,不愿见她放声大哭。”
桃干仙道:“她也未必会骂咱们是六条狗子。”桃根仙问:“那骂甚么?”桃干仙道
:“咱们六兄弟像狗子么!我看一点也不像。说不定骂咱们是六条猫儿。”桃叶仙插嘴:
“为甚么?难道咱们像猫儿么?”桃花仙加入战团:“骂人的话,又不必像。咱们六兄弟
是人,小尼姑要是说咱们六个是人,就不是骂了。”桃枝仙道:“她如骂我们六个都是蠢
人、坏人,那还是骂。”桃花仙道:“这总比六条狗子好。”桃枝仙道:“如果那六条狗
子是聪明狗、能干狗、威风狗、英雄好汉狗、武林中的六大高狗呢?到底是人好还是狗好
?”
令狐冲奄奄一息的躺在床上,听得他们如此争执不休,忍不住好笑,不知如何,一股
真气上冲,忽然竟能出声:“六条狗子也比你们好得多!”桃谷五仙尽皆一愕,还未说话
,却听得桃实仙在窗外问道:“为甚么六条狗子也比咱们好?”桃谷五仙齐声问道:“是
啊,为甚么六条狗子也比咱们好?”
令狐冲只想破口大骂,却实在半点力气也无,断断续续的道:“你……你们送我……
送我回华山去,只……只有我师父能救……救我性命……”桃根仙道:“甚么?只有你师
父能救你性命?桃谷六仙便救你不得?”令狐冲点了点头,张大了口,再也说不出话来。
桃叶仙怒道:“岂有此理?你师父有甚么了不起?难道比我们桃谷六仙还要厉害?”桃花
仙道:“哼,叫他师父来跟我们比拚比拚!”桃干仙道:“咱们四人抓住他师父的两只手
,两只脚,喀的一声,撕成他四块。”
桃实仙跳进房来,说道:“连华山上所有男男女女,一个个都撕成了四块。”桃花仙
道:“连华山上的狗子猫儿、猪羊鸡鸭、乌龟鱼虾,一只只都抓住四肢,撕成四块。”桃
枝仙道:“鱼虾有甚么四肢?怎么抓住四肢?”桃花仙一愕,道:“抓其头尾,上下鱼鳍
,不就成了?”桃枝仙道:“鱼头就不是鱼的四肢。”桃花仙道:“那有甚么干系?不是
四肢就不是四肢。”桃枝仙道:“当然大有干系,既然不是四肢,那就证明你第一句话说
错了。”桃花仙明知给他抓住了痛脚,兀自强辩:“甚么我第一句话说错了。”桃花仙道
:“你说,‘连华山上的狗子猫儿、猪羊鸡鸭、乌龟鱼虾,一只只都抓住四肢,撕成四块
。’你没说过吗?”桃花仙道:“我说过的。可是这句话,却不是我的第一句话。今天我
已说过几千几百句话,怎么你说我这句话是第一句话?如果从我出娘胎算起,我不知说过
几万万句了,这更加不是第一句话。”桃枝仙张口结舌,说不出话来。桃干仙道:“你说
乌龟?”桃花仙道:“不错,乌龟有前腿后腿,自然有四肢。”桃干仙道:“但咱们分抓
乌龟的前腿后腿,四下一拉,怎么能将之撕成四块?”桃花仙道:“为甚么不能?乌龟有
甚么本事,能挡得住咱们四兄弟的一撕?”桃干仙道:“将乌龟的身子撕成四块,那是容
易,可是它那张硬壳呢?你怎么能抓住乌龟的四肢,连它硬壳也撕成四块?倘若不撕硬壳
,那就成为五块,不是四块。”桃花仙道:“硬壳是一张,不是一块,你说五块,那就错
了。”桃枝仙道:“乌龟壳背上共有十三块格子,说四块是错,说五块也错。”桃干仙道
:“我说的是撕成五块,又不是说乌龟背上的格子共有五块。你怎地如此缠夹不清?”桃
根仙道:“你只将乌龟的身子撕成四块,却没撕及乌龟的硬壳,只能说‘撕成四块,再加
一张撕不开的硬壳’,所以你说‘撕成五块’云云,大有语病。不但大有语病,而且根本
错了。”桃叶仙道:“大哥,你这可又不对了。大有语病,就不是根本错了。根本错了,
就不是大有语病。这两者截然不同,岂可混为一谈?”令狐冲听他们喋喋不休的争辩,若
不是自己生死悬于一线,当真要大笑一场,这些人言行可笑已极,自己却越听越是烦恼。
但转念一想,这一下居然与这六个天地间从所未有的怪人相遇,也算是难得之奇,造化弄
人,竟有这等滑稽之作,而自己躬逢其盛,人生于世,也不算枉了,真当浮一大白。言念
及此,不禁豪兴大发,叫道:“我……我要喝酒!”桃谷六仙一听,立时脸现喜色,都道
:“好极,好极!他要喝酒,那就死不了。”令狐冲呻吟道:“死得了也……也好……死
……死不了也好。总之先……先喝……喝个痛快再说。”
桃枝仙道:“是,是!我去打酒来。”过不多时,便提了一大壶进房。令狐冲闻到酒
香,精神大振,道:“你喂我喝。”桃枝仙将酒壶嘴插在他口中,慢慢将酒倒入。令狐冲
将一壶酒喝得干干净净,脑子更加机灵了,说道:“我师父……平时常说:天下……大英
雄,最厉害的是桃……桃……桃……”桃谷六仙心痒难搔,齐问:“天下大英雄最厉害的
是桃甚么?”令狐冲道:“是……是桃……桃……桃……”六仙齐声道:“桃谷六仙!”
令狐冲道:“正是。我师父又说,他恨不得和桃谷六仙一同喝几杯酒,交个朋友,再请他
六位……六位大……大……”桃谷六仙齐声道:“六位大英雄!”令狐冲道:“是啊,再
请他六位大英雄在众弟子之前大献身手,施展……施展绝技……”桃谷六仙你一言,我一
语:“那便如何?”“你师父怎知我们本事高强?”“华山派掌门是个大大的好人哪,咱
们可不能动华山的一草一木。”“那个自然,谁要动了华山的一草一木,决计不能和他甘
休。”“我们很愿意跟你师父交个朋友,这就上华山去罢!”令狐冲当即接口:“对,这
就上华山去罢!”桃谷六仙立即抬起令狐冲动身。走了半天,桃根仙突然叫道:“啊哟,
不对!小尼姑要咱们带这小子去见她,怎么带他去华山?不带这小子去见小尼姑,咱们岂
不是又……又……又那个赢了一场?连赢两场,不大好意思罢?”桃干仙道:“这一次大
哥说对了,咱们还是带他去见了小尼姑,再上华山,免得又多赢一场。”六人转过身来,
又向南行。令狐冲大急,问道:“小尼姑要见的是活人呢,还是死人?”桃根仙道:“当
然要见活小子,不要见死小子。”令狐冲道:“你们不送我上华山,我立即自绝经脉,再
也不活了。”桃实仙喜道:“好啊,自绝经脉的高深内功如何练法,正要请教。”桃干仙
道:“你一练成这功夫,自己登时就死了,那有甚么练头?”令狐冲气喘吁吁的道:“那
也是有用的,若是为人……为人胁迫,生不如死,苦恼不堪,还不如自绝经脉来得……来
得痛快。”桃谷六仙一齐脸色大变,道:“小尼姑要见你,决无恶意。咱们也不是胁迫于
你。”令狐冲叹道:“六位虽是一片好心,但我不禀明师父,得到他老人家的允可,那是
宁死也不从命。再说,我师父、师娘一直想见见六位……六位……当世……当世……无敌
的……大……大……大……”桃谷六仙齐声道:“大英雄!”令狐冲点了点头。
桃根仙道:“好!咱们送你回华山一趟便是。”几个时辰之后,一行七人又上了华山
。
华山弟子见到七人,飞奔回去报知岳不群。岳氏夫妇听说这六个怪人掳了令狐冲后去
而复回,不禁一惊,当即率领群弟子迎了出来。桃谷六仙来得好快,岳氏夫妇刚出正气堂
,便见这六人已从青石路上走来。其中二人抬着一个担架,令狐冲躺在担架上。岳夫人忙
抢过去察看,只见令狐冲双颊深陷,脸色蜡黄,伸手一搭他脉搏,更觉脉象散乱,性命便
在呼吸之间,惊叫:“冲儿,冲儿!”令狐冲睁开眼来,低声道:“师……师……师娘!
”岳夫人眼泪盈眶,道:“冲儿,师娘与你报仇。”刷的一声,长剑出鞘,便欲向抬着担
架的桃花仙刺去。岳不群叫道:“且慢。”拱手向桃谷六仙说道:“六位大驾光临华山,
不曾远迎,还乞恕罪。不知六位尊姓大名,是何门派。”桃谷六仙一听,登时大为气恼,
又是大为失望。他们听了令狐冲的言语,只道岳不群真的对他六兄弟十分仰慕,哪知他一
出口便询问姓名,显然对桃谷六仙一无所知。桃根仙道:“听说你对我们六兄弟十分钦仰
,难道并无其事?如此孤陋寡闻,太也岂有此理。”桃干仙道:“你曾说天下大英雄中,
最厉害的便是桃谷六仙。啊哈,是了!定是你久仰桃谷六仙大名,如雷贯耳,却不知我们
便是桃谷六仙,倒也怪不得。”桃枝仙道:“二哥,他说恨不得和桃谷六仙一同喝几杯酒
,交个朋友。此刻咱六兄弟上得山来,他却既不显得欢天喜地,又不像想请咱们喝酒,原
来是徒闻六仙之名,却不识六仙之面。哈哈!好笑啊好笑。”岳不群只听得莫名其妙,冷
冷的道:“各位自称桃谷六仙,岳某凡夫俗子,没敢和六位仙人结交。”
桃谷六仙登时脸现喜色。桃枝仙道:“那也无所谓。我们六仙和你徒弟是朋友,和你
交个朋友那也不妨。”桃实仙道:“你武功虽然低微,我们也不会看不起你,你放心好啦
。”桃花仙道:“你武艺上有甚么不明白的,尽管问好了,我们自会点拨于你。”岳不群
淡淡一笑,说道:“这个多谢了。”桃干仙道:“多谢是不必的。我们桃谷六仙既然当你
是朋友,自然是知无不言,言无不尽。”桃实仙道:“我这就施展几手,让你们华山派上
下,大家一齐大开眼界如何?”岳夫人自不知这六人天真烂漫,不明世务,这些话纯是一
片好意,但听他们言语放肆,早就愤怒之极,这时再也忍耐不住,长剑一起,剑尖指向桃
实仙胸口,叱道:“好,我来领教你兵刃上的功夫。”桃实仙笑道:“桃谷六仙跟人动手
,极少使用兵刃,你既说仰慕我们的武功,此节如何不知?”岳夫人只道他这句话又是辱
人之言,道:“我便是不知!”长剑陡地刺出。这一剑出手既快,剑上气势亦是凌厉无比
。桃实仙对她没半分敌意,全没料到她说刺便刺,剑尖在瞬息之间已刺到了他胸口,他如
要抵御,以他武功,原也来得及,只是他胆子实在太小,霎时间目瞪口呆,只吓得动弹不
得,噗的一声,长剑透胸而入。桃枝仙急抢而上,一掌击在岳夫人肩头。岳夫人身子一晃
,退后两步,脱手松剑,那长剑插在桃实仙胸中,兀自摇晃。桃根仙等五人齐声大呼。桃
枝仙抱起桃实仙,急忙退开。余下四仙倏地抢上,迅速无伦的抓住了岳夫人双手双足,提
了起来。岳不群知道这四人跟着便是往四下一分,将岳夫人的身子撕成四块,饶是他临事
镇定,当此情景之下,长剑向桃根仙和桃叶仙分刺之时,手腕竟也发颤。
令狐冲身在担架,眼见师娘处境凶险无比,急跃而起,大叫:“不得伤我师娘,否则
我便自绝经脉。”这两句话一叫出,口中鲜血狂喷,立时晕去。
桃根仙避开了岳不群的一剑,叫道:“小子要自绝经脉,这可使不得,饶了婆娘!”
四仙放下岳夫人,牵挂着桃实仙的性命,追赶桃枝仙和桃实仙而去。
岳不群和岳灵珊同时赶到岳夫人身边,待要伸手相扶,岳夫人已一跃而起,惊怒交集
之下,脸上更没半点血色,身子不住发颤。岳不群低声道:“师妹不须恼怒,咱们定当报
仇。这六人大是劲敌,幸好你已杀了其中一人。”
岳夫人想起当日成不忧被这桃谷六仙分尸的情景,一颗心反而跳得更加厉害了,颤声
道:“这……这……这……”身子发抖,竟尔再也说不出话来。
岳不群知道妻子受惊着实不小,对女儿道:“珊儿,你陪妈妈进房去休息休息。”再
去看令狐冲时,只见他脸上胸前全是鲜血,呼吸低微,已是出气多、入气少,眼见难活了
。岳不群伸手按住他后心灵台穴,欲以深厚内力为他续命,甫一运气,突觉他体内几股诡
奇之极的内力反击出来,险些将自己手掌震开,不禁大为骇异,随又发觉,这几股古怪内
力在令狐冲体内竟也自行互相撞击,冲突不休。再伸掌按到令狐冲胸口的膻中穴上,掌心
又是剧烈的一震,竟带得胸口也隐隐生疼,这一下岳不群惊骇更甚,但觉令狐冲体内这几
股真气逆冲斜行,显是旁门中十分高明的内功。每一股真气虽较自己的紫霞神功略逊,但
只须两股合而为一,或是分进而击,自己便抵挡不住,再仔细辨认,察觉他体内真气共分
六道,每一道都甚是怪诞。岳不群不敢多按,撤掌寻思:“这真气共分六道,自是那六个
怪人注入冲儿体内的了。这六怪用心险恶,竟将各人内力分注六道经脉,要冲儿吃尽苦头
,求生不得,求死不能。”皱眉摇了摇头,命高根明和陆大有将令狐冲抬入内室,自去探
视妻子。岳夫人受惊不小,坐在床沿握住女儿之手,兀自脸色惨白,怔忡不安,一见岳不
群,便问:“冲儿怎样?伤势有碍吗?”岳不群将他体内有六道旁门真气互斗的情形说了
。岳夫人道:“须得将这六道旁门真气一一化去才是,只不知还来得及吗?”岳不群抬头
沉吟,过了良久,道:“师妹,你说这六怪如此折磨冲儿,是甚么用意?”
岳夫人道:“想是他们要冲儿屈膝认输,又或是逼问我派的甚么机密。冲儿当然宁死
不屈,这六个丑八怪便以酷刑相加。”岳不群点头道:“照说该是如此。可是我派并没甚
么机密,这六怪和咱夫妇并不相识,并无仇怨。他们擒了冲儿而去,又再回来,那为了甚
么?”岳夫人道:“只怕是……”随即觉得自己的想法难以自圆其说,摇头道:“不对的
。”夫妇俩相视不语,各自皱起眉头思索。
岳灵珊插嘴道:“我派虽没隐秘,但华山武功,天下知名。这六个怪人擒住了大师哥
,或许是逼问我派气功和剑法的精要。”岳不群道:“此节我也曾想过,但冲儿内力修为
,并不高明,这六怪内功甚深,一试便知。至于外功,六怪武功的路子和华山剑法没丝毫
共通之处,更不会由此而大费周章的来加逼问。再说,若要逼问,就该远离华山,慢慢施
刑相迫,为甚么又带他回山?”岳夫人听他语气越来越是肯定,和他多年夫妇,知他已解
开疑团,便问:“那到底是甚么缘故?”岳不群脸色郑重,缓缓的道:“借冲儿之伤,耗
我内力。”岳夫人跳起身来,说道:“不错!你为了要救冲儿之命,势必以内力替他化去
这六道真气,待得大功将成之际,这六个丑八怪突然现身,以逸待劳,便能制咱们的死命
。”顿了一顿,又道:“幸好现在只剩五怪了。师哥,适才他们明明已将我擒住,何以听
得冲儿一喝,便又放了我?”想到先前的险事,兀自心有余悸,不由得语音发颤。
岳不群道:“我便是由这件事而想到的。你杀了他们一人,那是何等的深仇大恨?但
他们竟怕冲儿自绝经脉,便即放你。你想,若不是其中含有重大图谋,这六怪又何爱于冲
儿的一条性命?”岳夫人喃喃的道:“阴险之极!毒辣之极!”寻思:“这四个怪物撕裂
成不忧,下手之狠,武林中罕见罕闻,这两天想起来便心中怦怦乱跳。他们这么一扰,封
不平要夺掌门之位的事是搁下了,随同陆柏等扫兴下山,这六怪倒为华山派暂时挡去了一
桩麻烦,哪想到他们又上华山来生事挑衅。师哥所料,必是如此。”说道:“你不能以内
力给冲儿疗伤。我内力虽远不如你,但盼能暂且助他保住性命。”说着便走向房门。岳不
群叫道:“师妹!”岳夫人回过头来。岳不群摇头道:“不行的,没用。这六怪的旁门真
气甚是了得。”岳夫人道:“只有你的紫霞功才能消解,是不是?那怎么办?”岳不群道
:“眼下只有见一步,行一步,先给冲儿吊住一口气再说,那也不用耗费多少内力。”三
人走进令狐冲躺卧的房中。岳夫人见他气若游丝,忍不住掉下眼泪来,伸手欲去搭他脉搏
。岳不群伸出手去,握住了岳夫人的手掌,摇了摇头,再放了她手,以双掌抵住令狐冲双
掌的掌心,将内力缓缓送将过去。内力与令狐冲体内的真气一碰,岳不群全身一震,脸上
紫气大盛,退开了一步。令狐冲忽然开口说话:“林……林师弟呢?”岳灵珊奇道:“你
找小林子干么?”令狐冲双目仍然紧闭,道:“他父亲……临死之时,有句话要我转……
转告他。我……我一直没时间跟他说……我是不成的了,快……快找他来。”岳灵珊眼中
泪水滚来滚去,掩面奔出。华山派群弟子都守在门外。林平之一听岳灵珊传言,当即进房
走到令狐冲榻前,说道:“大师哥,你保重身子。”令狐冲道:“是……是林师弟么?”
林平之道:“正是小弟。”令狐冲道:“令……令尊逝世之时,我在他……他身边,要我
跟……跟你说……说……”说别这里,声息渐微。各人屏住呼吸,房中更无半点声音。过
了好一会,令狐冲缓过一口气来,说道:“他说向阳……向阳巷……老宅……老宅中的物
事,要……要你好好照看。不过……不过千万不可翻……翻看,否则……否则祸患无穷…
…”
林平之奇道:“向阳巷老宅?那边早就没人住了,没甚么要紧物事的。爹叫我不可翻
看甚么东西?”
令狐冲道:“我不知道。你爹爹……就是这么两句话……这么两句话……要我转告你
,别的话没有了……他们就……就死了……”声音又低了下去。
四人等了半晌,令狐冲始终不再说话。岳不群叹了口气,向林平之和岳灵珊道:“你
们陪着大师哥,他伤势倘若有变,立即来跟我说。”林岳二人答应了。
岳不群夫妇回入自己房中,想起令狐冲伤势难治,都是心下黯然。过了一会,岳夫人
两道泪水,从脸颊上缓缓流下。岳不群道:“你不用难过。冲儿之仇,咱们非报不可。”
岳夫人道:“这六怪既伏下了这条毒计,定然去而复来,咱们若和他们硬拚,虽然未必便
输,但如有个闪失……”岳不群摇头道:“‘未必便输’四字,谈何容易?以我夫妇敌他
三人,不过打个平手,敌他四人,多半要输。他五人齐上……”说着缓缓摇头。岳夫人本
来也知自己夫妇并非这五怪的敌手,但知道丈夫近年来练成紫霞神功后功力大进,总还存
着个侥幸之心,这时听他如此说,登时大为焦急,道:“那……那怎么办?难道咱们便束
手待毙不成?”岳不群道:“你可别丧气,大丈夫能屈能伸,胜负之数,并非决于一时,
君子报仇,十年未晚。”岳夫人道:“你说咱们逃走?”
岳不群道:“不是逃走,是暂时避上一避。敌众我寡,咱夫妇只有二人,如何敌得过
他们五人联手?何况你已杀了一怪,咱们其实已经大占上风,暂且避开,并不堕了华山派
的威名。再说,只要咱们谁也不说,外人也未必知道此事。”岳夫人哽咽道:“我虽杀了
一怪,但冲儿性命难保,也只……也只扯了个直。冲儿……冲儿……”顿了一顿,说道:
“就依你的话,咱们带了冲儿一同走,慢慢设法替他治伤。”岳不群沉吟不语。岳夫人急
道:“你说不能带了冲儿一齐走?”岳不群道:“冲儿伤势极重,带了他兼程急行,不到
半个时辰便送了他性命。”岳夫人道:“那……那怎么办?当真没法子救他性命了么?”
岳不群叹道:“唉,那日我已决意传他紫霞神功,岂知他竟会胡思乱想,误入剑宗的魔道
。当时他如习了这部秘笈,就算只练得一二页,此刻也已能自行调气疗伤,不致为这六道
旁门真气所困了。”
岳夫人立即站起,道:“事不宜迟,你立即去将紫霞神功传他,就算他在重伤之下,
无法全然领悟,总也胜于不练。要不然,将《紫霞秘笈》留给他,让他照书修习。”岳不
群拉住她手,柔声道:“师妹,我爱惜冲儿,和你毫无分别。可是你想,他此刻伤得这般
厉害,又怎能听我口授口诀和练功的法门?我如将《紫霞秘笈》交了给他,让他神智稍清
时照书自练,这五个怪物转眼便找上山来,冲儿无力自卫,咱华山派这部镇山之宝的内功
秘笈,岂不是一转手便落入五怪手中?这些旁门左道之徒,得了我派的正宗内功心法,如
虎添翼,为祸天下,再也不可复制,我岳不群可真成为千古罪人了。”岳夫人心想丈夫之
言甚是有理,不禁怔怔的又流下泪来。岳不群道:“这五个怪物行事飘忽,人所难测,事
不宜迟,咱们立即动身。”岳夫人道:“咱们难道将冲儿留在这里,任由这五个怪人折磨
?我留下保护他。”此言一出,立即知道那是一时冲动的寻常妇人之见,与自己“华山女
侠”的身份殊不相称,自己留下,徒然多送一人性命,又怎保护得了令狐冲?何况自己倘
若留下,丈夫与女儿又怎肯自行下山?又是着急,又是伤心,不禁泪如泉涌。岳不群摇了
摇头,长叹一声,翻开枕头,取出一只扁扁的铁盒,打开铁盒盖,取出一本锦面册子,将
册子往怀中一端,推门而出。只见岳灵珊便就在门外,说道:“爹爹,大师哥似乎……似
乎不成了。”岳不群惊道:“怎么?”岳灵珊道:“他口中胡言乱语,神智越来越不清了
。”岳不群问道:“他胡言乱语些甚么?”岳灵珊脸上一红,说道:“我也不明白他胡言
乱语些甚么?”原来令狐冲体内受桃谷六仙六道真气的交攻煎逼,迷迷糊糊中见岳灵珊站
在眼前,冲口而出的便道:“小师妹,我……我想得你好苦!你是不是爱上了林师弟,再
也不理我了?”岳灵珊万不料他竟会当着林平之的面问出这句话来,不由得双颊飞红,忸
怩之极,只听令狐冲又道:“小师妹,我和你自幼一块儿长大,一同游玩,一同练剑,我
……我实在不知甚么地方得罪了你,你恼了我,要打我骂我,便是……便是用剑在我身上
刺几个窟窿,我也没半句怨言。只是你对我别这么冷淡,不理睬我……”这一番话,几个
月来在他心中不知已翻来复去的想了多少遍,若在神智清醒之时,纵然只和岳灵珊一人独
处,也决计不敢说出口来。此时全无自制之力,尽数吐露了心底言语。林平之甚是尴尬,
低声道:“我出去一会儿。”岳灵珊道:“不,不!你在这里瞧着大师哥。”夺门而出,
奔到父母房外,正听到父母谈论以“紫霞神功”疗伤之事,不敢冲进去打断了父母话头,
便候在门外。
岳不群道:“你传我号令,大家在正气堂上聚集。”岳灵珊应道:“是,大师哥呢?
谁照料他?”岳不群道:“你叫大有照料。”岳灵珊应了,即去传令。
片刻之间,华山群弟子都已在正气掌上按序站立。岳不群在居中的交椅上坐下,岳夫
人坐在侧位。岳不群一瞥之间,见群弟子除令狐冲、陆大有二人外,均已到齐,便道:“
我派上代前辈之中,有些人练功时误入歧途,一味勤练剑法,忽略了气功。殊不知天下上
乘武功,无不以气功为根基,倘若气功练不到家,剑法再精,终究不能登峰造极。可叹这
些前辈们执迷不悟,自行其是,居然自成一宗,称为华山剑宗,而指我正宗功夫为华山气
宗。气宗和剑宗之争,迁延数十年,大大阻挠了我派的发扬光大,实堪浩叹。”他说到这
里,长长叹了口气。
岳夫人心道:“那五个怪人转眼便到,你却还在这里慢条斯理的述说旧事。”向丈夫
横了一眼,却不敢插嘴,顺眼又向厅上“正气堂”三字匾额瞧了一眼,心想:“我当年初
入华山派练剑,这堂上的匾额是‘剑气冲霄’四个大字。现下改作了‘正气堂’,原来那
块匾可不知给丢到哪里去了。唉,那时我还是个十三岁的小丫头,如今……如今……”岳
不群道:“但正邪是非,最终必然分明。二十五年前,剑宗一败涂地,退出了华山一派,
由为师执掌门户,直至今日。不料前数日竟有本派的弃徒封不平、成不忧等人,不知使了
甚么手段,竟骗信了五岳剑派的盟主左盟主,手持令旗,来夺华山掌门之位。为师接任我
派掌门多年,俗务纷纭,五派聚会,更是口舌甚多,早想退位让贤,以便静下心来,精研
我派上乘气功心法,有人肯代我之劳,原是求之不得之事。”说到这里,顿了一顿。高根
明道:“师父,剑宗封不平这些弃徒,早都已入了魔道,跟魔教教徒不相上下。他们便要
再入我门,也是万万不许,怎能任由他们痴心妄想的来接掌本派门户?”劳德诺、梁发、
施戴子等都道:“决不容这些大胆狂徒的阴谋得逞。”岳不群见众弟子群情激昂,微微一
笑,道:“我自己做不做掌门,实是小事一件。只是剑宗的左道之士倘若统率了我派,华
山一派数百年来博大精纯的武学毁于一旦,咱们死后,有何面目去见本派的列代先辈?而
华山派的名头,从此也将在江湖上为人所不齿了。”
劳德诺等齐道:“是啊,是啊!那怎么成?”岳不群道:“单是封不平等这几个剑宗
弃徒,那也殊不足虑,但他们既请到了五岳剑派的令旗,又勾结了嵩山、泰山、衡山各派
的人物,倒也不可小觑了。因此上……”他目光向众弟子一扫,说道:“咱们即日动身,
上嵩山去见左盟主,和他评一评这个道理。”众弟子都是一凛。嵩山派乃五岳剑派之首,
嵩山掌门左冷禅更是当今武林中了不起的人物,武功固然出神入化,为人尤富机智,机变
百出,江湖上一提到“左盟主”三字,无不惕然。武林中说到评理,可并非单是“评”一
“评”就算了事,一言不合,往往继之以动武。众弟子均想:“师父武功虽高,未必是左
盟主的对手,何况嵩山派左盟主的师弟共有十余人之多,武林中号称‘嵩山十三太保”,
大嵩阳手费彬虽然逝世,也还剩下一十二人。这一十二人,无一不是武功卓绝的高手,决
非华山派的第二代弟子所能对敌。咱们贸然上嵩山去生事,岂非太也卤莽?”群弟子虽这
么想,但谁也不敢开口说话。岳夫人一听丈夫之言,立即暗暗叫好,心想:“师哥此计大
妙,咱们为了逃避桃谷五怪,舍却华山根本之地而远走他方,江湖上日后必知此事,咱华
山派颜面何存?但若上嵩山评理,旁人得知,反而钦佩咱们的胆识了。左盟主并非蛮不讲
理之人,上得嵩山,未必便须拚死,尽有回旋余地。”当即说道:“正是,封不平他们持
了五岳剑派的令旗,上华山来罗唣,焉知这令旗不是偷来的盗来的?就算令旗真是左盟主
所颁,咱们华山派自身门户之事,他嵩山派也管不着。嵩山派虽然人多势众,左盟主武功
盖世,咱们华山派却也是宁死不屈。哪一个胆小怕死,就留在这里好了。”
群弟子哪一个肯自承胆小怕死,都道:“师父师娘有命,弟子赴汤蹈火,在所不辞。
”
岳夫人道:“如此甚好,事不宜迟,大伙儿收拾收拾,半个时辰之内,立即下山。”
当下她又去探视令狐冲,见他气息奄奄,命在顷刻,心下甚是悲痛,但桃谷五怪随时
都会重来,决不能为了令狐冲一人而令华山一派尽数覆灭,当即命陆大有将令狐冲移入后
进小舍之中,好生照料,说道:“大有,我们为了本派百年大计,要上嵩山去向左盟主评
理,此行大是凶险,只盼在你师父主持之下,得以伸张正义,平安而归,冲儿伤势甚重,
你好生照看,倘若有外敌来侵,你们尽量忍辱避让,不必枉自送了性命。”陆大有含泪答
应。
陆大有在山口送了师父、师娘和一众师兄弟下山,*
,偌大一个华山绝顶,此刻只剩下一个昏昏沉沉的大师哥,孤孤零零的一个自己,眼见暮
色渐深,不由得心生惊惧。
他到厨下去煮了一锅粥,盛了一碗,扶起令狐冲来喝了两口。喝到第三口时,令狐冲
将粥喷了出来,白粥变成了粉红之色,却是连腹中鲜血也喷出来了。陆大有甚是惶恐,扶
着他重行睡倒,放下粥碗,望着窗外黑沉沉的一片只是发呆,也不知过了多少时候,但听
得远处传来几下猫头鹰的夜啼,心想:“夜猫子啼叫是在数病人的眉毛,要是眉毛的根数
给它数清了,病人便死。”当即用手指蘸些唾沫,涂在令狐冲的双眉之上,好教猫头鹰难
以数清。
忽听得上山的路上,传来一阵轻轻的脚步声,陆大有忙吹熄灯火,拔出长剑,守在令
狐冲床头。但听脚步声渐近,竟是直奔这小舍而来,陆大有吓得一颗心几乎要从脖子中跳
将出来,暗道:“敌人竟知大师哥在此疗伤,那可糟糕之极,我怎生护得大师哥周全?”
忽听得一个女子声音低声叫道:“六猴儿,你在屋里吗?”竟是岳灵珊的口音。陆大有大
喜,忙道:“是小师妹么?我……我在这里。”忙晃火折点亮了油灯,兴奋之下,竟将灯
盏中的灯油泼了一手。岳灵珊推门进来,道:“大师哥怎么了?”陆大有道:“又吐了好
多血。”岳灵珊走到床边,伸手摸了摸令狐冲的额头,只觉着手火烫,皱眉问道:“怎么
又吐血了?”令狐冲突然说道:“小……小师妹,是你?”岳灵珊道:“是,大师哥,你
身上觉得怎样?”令狐冲道:“也……也没……怎么样。”
岳灵珊从怀内取出一个布包,低声道:“大师哥,这是《紫霞秘笈》,爹爹说道……
”令狐冲道:“《紫霞秘笈》?”岳灵珊道:“正是,爹爹说,你身上中了旁门高手的内
功,须得以本派至高无上的内功心法来予以化解。六猴儿,你一个字一个字的读给大师哥
听,你自己可不许练,否则给爹爹知道了,哼哼,你自己知道会有甚么后果。”
陆大有大喜,忙道:“我是甚么胚子,怎敢偷练本门至高无上的内功心法?小师妹尽
管放心好啦。恩师为了救大师哥之命,不惜破例以秘笈相授,大师哥这可有救了。”岳灵
珊低声道:“这事你对谁也不许说。这部秘笈,我是从爹爹枕头底下偷出来的。”陆大有
惊道:“你偷师父……师父的内功秘笈?他老人家发觉了那怎么办?”岳灵珊道:“甚么
怎么办?难道还能将我杀了?至多不过骂我几场,打我一顿。倘若由此救了大师哥,爹爹
妈妈一定喜欢,甚么也不计较了。”陆大有道:“是,是!眼前是救命要紧。”
令狐冲忽道:“小师妹,你带回去,还……还给师父。”岳灵珊奇道:“为甚么?我
好不容易偷到秘笈,黑夜里几十里山道赶了回来,你为甚么不要?这又不是偷学功夫,这
是救命啊。”陆大有也道:“是啊,大师哥,你也不用练全,练到把六怪的邪气化除了,
便将秘笈缴还给师父,那时师父多半便会将秘笈传你。你是我派掌门大弟子,这部《紫霞
秘笈》不传你,又传谁了?只不过是迟早之分,打甚么紧?”令狐冲道:“我……我宁死
不违师命。师父说过的,我不能……不能学练这紫霞神功。小……小师妹,小……小师妹
……”他叫了两声,一口气接不上来,又晕了过去。岳灵珊探他鼻下,虽然呼吸微弱,仍
有气息,叹了口气,向陆大有道:“我赶着回去,要是天光时回不到庙里,爹爹妈妈可要
急死了。你劝劝大师哥,要他无论如何得听我的话,修习这部《紫霞秘笈》。别……别辜
负了我……”说到这里,脸上一红,道:“我这一夜奔波的辛苦。”
陆大有道:“我一定劝他。小师妹,师父他们住在部里?”岳灵珊道:“我们今晚在
白马庙住。”陆大有道:“嗯,白马庙离这儿是三十里的山道,小师妹,这来回六十里的
黑夜奔波,大师哥永远不会忘记。”岳灵珊眼眶一红,哽咽道:“我只盼他能复元,那就
好了。这件事他记不记得,有甚么相干?”说着双手捧了《紫霞秘笈》,放在令狐冲床头
,向他凝视片刻,奔了出去。又隔了一个多时辰,令狐冲这才醒转,眼没睁开,便叫:“
小……师妹,小师妹。”陆大有道:“小师妹,已经走了。”令狐冲大叫:“走了?”突
然坐起,一把抓住了陆大有胸口。陆大有吓了一跳,道:“是,小师妹下山去了,她说,
要是不能在天光之前回去,怕师父师娘担心,大师哥,你躺下歇歇。”令狐冲对他的话听
而不闻,说道:“她……她走了,她和林师弟一起去了?”陆大有道:“她是和师父师娘
在一起。”令狐冲双眼发直,脸上肌肉抽搐。陆大有低声道:“大师哥,小师妹对你关心
得很,半夜三更从白马庙回山来,她一个小姑娘家,来回奔波六十里,对你这番情意可重
得紧哪。她临去时千叮万嘱,要你无论如何,须得修习这部《紫霞秘笈》,别辜负了她…
…她对你的一番心意。”令狐冲道:“她这样说了?”陆大有道:“是啊,难道我还敢向
你说谎?”令狐冲再也支持不住,仰后便倒,砰的一声,后脑重重撞在炕上,却也不觉疼
痛。
陆大有又吓了一跳,道:“大师哥,我读给你听。”拿起那部《紫霞秘笈》,翻开第
一页来,读道:“天下武功,以练气为正。浩然正气,原为天授,惟常人不善养之,反以
性伐气。武夫之患,在性暴、性骄、性酷、性贼。暴则神扰而气乱,骄则真离而气浮,酷
则丧仁而气失,贼则心狠而气促。此四事者,皆是截气之刀锯……”
令狐冲道:“你在读些甚么?”陆大有道:“那是《紫霞秘笈》的第一章。下面写着
……”他继续读道:“舍尔四性,返诸柔善,制汝暴酷,养汝正气,鸣天鼓,饮玉浆,荡
华池,叩金梁,据而行之,当有小成。”
令狐冲怒道:“这是我派不传之秘,你胡乱诵读,大犯门规,快快收起。”陆大有道
:“大师哥,大丈夫事急之际,须当从权,岂可拘泥小节?眼前咱们是救命要紧。我再读
给你听。”他接着读下去,便是上乘气功练法的详情,如何“鸣天鼓,饮玉浆”,又如何
“荡华池,叩金梁”。令狐冲大声喝道:“住口!”陆大有一呆,抬起头来,道:“大师
哥,你……你怎么了?甚么地方不舒服?”令狐冲怒道:“我听着你读师父的……内功秘
笈,周身都不舒服。你要叫我成为一个……不忠不义之徒,是不是?”陆大有愕然道:“
不,不,那怎么会不忠不义?”令狐冲道:“这部《紫霞秘笈》,当日师父曾携到思过崖
上,想要传我,但发觉我练功的路子固然不合,资质……资质也不对,这才改变了主意…
…主意……”说到这里,气喘吁吁,很是辛苦。陆大有道:“这一次却是为了救命,又不
是偷练武功,那……那是全然不同的。”令狐冲道:“咱们做弟子的,是自己性命要紧,
还是师父的旨意要紧?”陆大有道:“师父师娘要你活着,那是最最要紧的事了,何况…
…何况,小师妹黑夜奔波,这一番情意,你如何可以辜负了?”
令狐冲胸口一酸,泪水便欲夺眶而出,说道:“正因为是她……是她拿来我的……我
令狐冲堂堂丈夫,岂受人怜?”他这一句话一出口,不由得全身一震,心道:“我令狐冲
向来不是拘泥不化之人,为了救命,练一练师门内功又打甚么紧?原来我不肯练这紫霞神
功,是为了跟小师妹赌气,原来我内心深处,是在怨恨小师妹和林师弟好,对我冷淡。令
狐冲啊令狐冲,你如何这等小气?”但想到岳灵珊一到天明,便和林平之会合,远去嵩山
,一路上并肩而行,途中不知将说多少言语,不知将唱多少山歌,胸中酸楚,眼泪终于流
了下来。陆大有道:“大师哥,你这可是想左了,小师妹和你自幼一起长大,你们……你
们便如是亲兄妹一般。”令狐冲心道:“我便不要和她如亲兄妹一般。”只是这句话难以
出口,却让陆大有续道:“我再读下去,你慢慢听着,一时记不住,我便多读几遍。天下
武功,以练气为正。浩然正气,原为天授……”令狐冲厉声道:“不许读!”
陆大有道:“是,是,大师哥,为了盼你迅速痊愈,今日小弟只好不听你的话了。违
背师令的罪责,全由我一人承当。你说甚么也不肯听,我陆大有却偏偏说甚么也要读。这
部《紫霞秘笈》,你一根手指头都未碰过,秘笈上所录的心法,你一个字也没瞧过,你有
甚么罪过?你是卧病在床,这叫做身不由主,是我陆大有强迫你练的。天下武功,以练气
为正。浩然正气,原为天授……”跟着便滔滔不绝的读了下去。令狐冲待要不听,可是一
个字一个字钻入耳来。他突然大声呻吟。陆大有惊问:“大师哥,觉得怎样?”令狐冲道
:“你将我……我枕头……枕头垫一垫高。”
陆大有道:“是。”伸出双手去垫他枕头。令狐冲一指倏出,凝聚力气,正戳在他胸
口的膻中穴上。陆大有哼也没哼一声,便软软的垂在炕上了。
令狐冲苦笑道:“六师弟,这可对不住你了。你且在炕上躺几个时辰,穴……穴道自
解。”他慢慢挣扎着起床,向那部《紫霞秘笈》凝神瞧了半晌,叹了一口气,走到门边,
提起倚在门角的门闩,当作拐杖,支撑着走了出去。陆大有大急,叫道:“大……大……
到……到……到……哪……哪……去……去……”本来膻中穴当真给人点中了,说一个字
也是不能,但令狐冲气力微弱,这一点只能令陆大有手足麻软,并没教他全身瘫痪。
令狐冲回过头来,说道:“六师弟,令狐冲要离开这部《紫霞秘笈》越远越好,别让
旁人见到我的尸身横在秘笈之旁,说我偷练神功,未成而死……别让林师弟瞧我不起……
”说到这里,哇的一声,一口鲜血喷出。
他不敢再稍有耽搁,只怕从此气力衰败,再也无法离去,当下撑着门闩,喘几口气,
再向前行,凭着一股强悍之气,终于慢慢远去。
正文 第十二章 围攻
令狐冲挨得十余丈,便拄闩喘息一会,奋力挨了小半个时辰,已行了半里有余,只觉眼前金星乱冒,天旋地转,便欲摔倒,忽听得前面草丛中有人大声呻吟。令狐冲一凛,问
道:“谁?”那人大声道:“是令狐兄么?我是田伯光。哎唷!哎唷!”显是身有剧烈疼
痛。令狐冲惊道:“田……田兄,你……怎么了?”田伯光道:“我快死啦!令狐兄,请
你做做好事,哎唷……哎唷……快将我杀了。”他说话时夹杂着大声呼痛,但语音仍十分
洪亮。令狐冲道:“你……你……受了伤么?”双膝一软,便即摔倒,滚在路旁。田伯光
惊道:“你也受了伤么?哎唷,哎唷,是谁害了你的?”令狐冲道:“一言难尽。田……
兄,却又是谁伤了你?”田伯光道:“唉,不知道!”令狐冲道:“怎么不知道?”田伯
光道:“我正在道上行走,忽然之间,两只手两只脚被人抓住,凌空提了起来,我也瞧不
见是谁有这样的神通……”令狐冲笑道:“原来又是桃谷六仙……啊哟,田兄,你不是跟
他们作一路么?”田伯光道:“甚么作一路?”令狐冲道:“你来邀我去见仪……仪琳小
师妹,他……他们也来邀我去见……她……”说着喘气不已。
田伯光从草丛中爬了出来,摇头骂道:“***,当然不是一路。他们上华山来找一
个人,问我这人在哪里。我问他们找谁。他们说,他们已抓住了我,该他们问我,不应该
我问他们。如果是我抓住了他们,那就该我问他们,不是他们问我。他们……哎唷……他
们说,我倘若有本事,不妨将他们抓了起来,那……那就可以问他们了。”
令狐冲哈哈大笑,笑得两声,气息不畅,便笑不下去了。田伯光道:“我身子凌空,
脸朝地下,便有天大本事,也不能将他们抓起啊,真他***胡说八道。”令狐冲问道:
“后来怎样?”田伯光道:“我说:‘我又不想问你们,是你们自己在问我。快放我下来
。’其中一人说:‘既将你抓了起来,如不将你撕成四块,岂不损了我六位大英雄的威名
?’另一人道:‘撕成四块之后,他还会说话不会?’”他骂了几句,喘了一口气。令狐
冲道:“这六人强辞夺理,缠夹不清,田兄也不必……不必再说了。”田伯光道:“哼,
他***。一人道:‘变成了四块之人,当然不会说话。咱六兄弟撕成四块之人,没有一
千,也有八百。几时听到撕开之后,又会说话?’又一人道:‘撕成了四块之人所以不说
话,因为我们不去问他。倘若有事问他。谅他也不敢不答。’另一人道:‘他既已成为四
块,还怕甚么?还有甚么敢不敢的?难道还怕咱们将他撕成八块?’先前一人道:‘撕成
八块,这门功夫非同小可,咱们以前是会的,后来大家都忘了。’”田伯光断断续续说来
,亏他重伤之下,居然还能将这些胡说八道的话记得清清楚楚。
令狐冲叹道:“这六位仁兄,当真世间罕见,我……我也是被他们害苦了。”田伯光
惊道:“原来令狐兄也是伤在他们手下?”令狐冲叹道:“谁说不是呢!”
田伯光道:“我身子凌空吊着,不瞒你说,可真是害怕。我大声道:‘要是将我撕成
四块,我是一定不会说话的了,就算口中会说,我心里气恼,也决计不说。’一人道:‘
将你撕成四块之后,你的嘴巴在一块上,心又在另一块上,心中所想和口中所说,又怎能
联在一起?’我当下也给他们来个乱七八糟,叫道:‘有事快问,再拉住我不放,我可要
大放毒气了。’一人问道:‘甚么大放毒气?’我说:‘我的屁臭不可当,闻到之后,三
天三晚吃不下饭,还得将三天之前吃的饭尽数呕将出来。警告在先,莫谓言之不预也。’
”
令狐冲笑道:“这几句话,只怕有些道理。”田伯光道:“是啊,那四人一听,不约
而同的大叫一声,将我重重往地下一摔,跳了开去。我跃将起来,只见六个古怪之极的老
人各自伸手掩鼻,显是怕了我的屁臭不可当。令狐兄,你说这六个人叫甚么桃谷六仙?”
令狐冲道:“正是,唉,可惜我没田兄聪明,当时没施这臭屁……之计,将他们吓退
。田兄此计,不输于当年……当年诸葛亮吓退司马懿的空城计。”
田伯光干笑两声,骂了两句“他***”,说道:“我知道这六个家伙不好惹,偏生
兵刃又丢在你那思过崖上了,当下脚底抹油,便想溜开,不料这六人手掩鼻子,像一堵墙
似的排成一排,挡在我面前,嘿嘿,可谁也不敢站在我身后。我一见冲不过去,立即转身
,哪知这六人犹似鬼魅,也不知怎的,竟已转将过来,挡在我面前。我连转几次,闪避不
开,当即一步一步后退,终于碰到了山壁。这六个怪物高兴得紧,呵呵大笑,又问:‘他
在哪里?这人在哪里?’
“我问:‘你们要找谁?’六个人齐声道:‘我们围住了你,你无路逃走,必须回答
我们的话。’其中一人道:‘若是你围住了我们,教我们无路逃走,那就由你来问我们,
我们只好乖乖的回答了。’另一人道:‘他只有一个人,怎能围得住我们六人?’先前那
人道:‘假如他本领高强,以一胜六呢?’另一人道:‘那也只是胜过我们,而不是围住
我们。’先一人道:‘但如将我们堵在一个山洞之中,守住洞门,不让我们出来,那不是
围住了我们吗?’另一人道:‘那是堵住,不是围住。’先一人道:‘但如他张开双臂,
将我们一齐抱住,岂不是围了?’另一人道:‘第一,世上无如此长臂之人;第二,就算
世上真有,至少眼前此人就无如此长臂;第三,就算他将我们六人一把抱住,那也是抱住
,不是围住。’先一人愁眉苦脸,无可辩驳,却偏又不肯认输,呆了半晌,突然大笑,说
道:‘有了,他如大放臭屁,教我们不敢奔逃,以屁围之,难道不是围?’其余四人一齐
拍手,笑道:‘对啦,这小子有法子将我们围住。’“我灵机一动,撤退便奔,叫道:‘
我……我要围你们啦。’料想他们怕我臭屁,不会再追,哪知这六个怪物出手快极,我没
奔得两步,已给他们揪住,立即将我按着坐在一块大石之上,牢牢按住,令我就算真的放
屁,臭屁也不致外泄。”令狐冲哈哈大笑,但笑得几声,便觉胸口热血翻涌,再也笑不下
去了。田伯光续道:“这六怪按住我后,一人问道:‘屁从何出?’另一人道:‘屁从肠
出,自然属于阳明大肠经,点他商阳、合谷、曲池、迎香诸穴。’他说了这话,随手便点
了我这四处穴道,出手之快,认穴之准,田某生平少见,当真令人好生佩服。他点穴之后
,六个怪物都吁了口长气,如释重负,都道:‘这臭……臭……臭屁虫再也放不出臭屁了
。’那点穴之人又问:‘喂,那人究竟在哪里?你如不说,我永远不给你解穴,叫你有屁
难放,胀不可当。’我心里想,这六个怪物武功如此高强,来到华山,自不会是找寻泛泛
之辈。令狐兄,尊师岳先生夫妇其时不在山上,就算已经回山,自是在正气堂中居住,一
找便着。我思来想去,六怪所要找寻的,定是你太师叔风老前辈了。”令狐冲心中一震,
忙问:“你说了没有?”田伯光大是不怿,悻然道:“呸,你当我是甚么人了?田某既已
答应过你,决不泄漏风老前辈的行踪,难道我堂堂男儿,说话如同放屁吗?”令狐冲道:
“是,是,小弟失言,田兄莫怪。”田伯光道:“你如再瞧我不起,咱们一刀两断,从今
而后,谁也别当谁是朋友。”令狐冲默然,心想:“你是武林中众所不齿的采花淫贼,谁
又将你当朋友了?只是你数次可以杀我而没下手,总算我欠了你的情。”黑暗之中,田伯
光瞧不见他脸色,只道他已然默诺,续道:“那六怪不住问我,我大声道:‘我知道这人
的所在,可是偏偏不说;这华山山岭连绵,峰峦洞谷,不计其数,我倘若不说,你们一辈
子也休想找得到他。’那六怪大怒,对我痛加折磨,我从此就给他们来个不理不睬。令狐
兄,这六怪的武功怪异非常,你快去禀告风老前辈,他老人家剑法虽高,却也须得提防才
是。”田伯光轻描淡写的说一句“六怪对我痛加折磨”,令狐冲却知道这“痛加折磨”四
字之中,不知包括了多少毒辣苦刑,多少难以形容的煎熬。六怪对自己是一番好意的治伤
,自己此刻尚在身受其酷,他们逼迫田伯光说话,则手段之厉害,可想而知,心下好生过
意不去,说道:“你宁死不泄漏我风太师叔的行藏,真乃天下信人。不过……不过这桃谷
六仙要找的是我,不是我风太师叔。”田伯光全身一震,道:“要找你?他们找你干甚么
?”令狐冲道:“他们和你一般,也是受了仪琳小师妹之托,来找我去见……见她。”田
伯光张大了口,说不出话来,不绝发出“荷荷”之声。过了好一会,田伯光才道:“早知
这六个怪人找的是你,我实该立即说与他们知晓,这六怪将你请了去,我跟随其后,也不
致剧毒发作,葬身于华山了。咦,你既落入六怪手中,他们怎地没将你抬了去见那小师太
?”令狐冲叹了口气,道:“总之一言难尽。田兄,你说是剧毒发作,葬身于华山?”田
伯光道:“我早就跟你说过,我给人点了死穴,下了剧毒,命我一月之内将你请去,和那
小师太相会,便给我解穴解毒。眼下我请你请不动,打又打不过,还给六个怪物整治得遍
体鳞伤,屈指算来,离毒发之期也不过十天了。”
令狐冲问道:“仪琳小师妹在哪里?从此处去,不知有几日之程?”田伯光道:“你
肯去了?”令狐冲道:“你曾数次饶我不杀,虽然你行为不端,令狐冲却也不能眼睁睁的
瞧着你为我毒发而死。当日你恃强相逼,我自是宁折不屈,但此刻情势,却又大不相同了
。”田伯光道:“小师太在山西,唉……倘若咱二人身子安健,骑上快马,六七天功夫也
赶到了。这时候两个都伤成这等模样,那还有甚么好说?”令狐冲道:“反正我在山上也
是等死,便陪你走一遭。也说不定老天爷保佑,咱们在山下雇到轻车快马,十天之间便抵
达山西呢。”田伯光笑道:“田某生平作孽多端,不知已害死了多少好人,老天爷为甚么
要保佑我?除非老天爷当真瞎了眼睛。”令狐冲道:“老天爷瞎眼之事……嘿嘿,那……
那也是有的。反正左右是死,试试那也不妨。”
田伯光拍手道:“不错,我死在道上和死在华山之上,又有甚么分别?下山去找些吃
的,最是要紧,我给干搁在这里,每日只捡生栗子吃,嘴里可真是淡出鸟来了。你能不能
起身?我来扶你。”他口说“我来扶你”,自己却挣扎不起。令狐冲要伸手相扶,臂上又
哪有半点力气?二人挣扎了好半天,始终无用,突然之间,不约而同的哈哈大笑。
田伯光道:“田某纵横江湖,生平无一知己,与令狐兄一齐死在这里,倒也开心。”
令狐冲笑道:“日后我师父见到我二人尸身,定道我二人一番恶斗,同归于尽,谁也
料想不到,我二人临死之前,居然还曾称兄道弟一番。”田伯光伸出手去,说道:“令狐
兄,咱们握一握手再死。”令狐冲不禁迟疑,田伯光此言,明是要与自己结成生死之交,
但他是个声名狼藉的采花大盗,自己是名门高徒,如何可以和他结交?当日在思过崖上数
次胜他而不杀,还可说是报他数度不杀之德,到今日再和他一起厮混,未免太也说不过去
,言念及此,一只右手伸了一半,便伸不过去。田伯光还道他受伤实在太重,连手臂也难
以动弹,大声道:“令狐兄,田伯光交上了你这个朋友。你倘若伤重先死,田某决不独活
。”令狐冲听他说得诚挚,心中一凛,寻思:“这人倒很够朋友。”当即伸出手去,握住
他右手,笑道:“田兄,你我二人相伴,死得倒不寂寞。”他这句话刚出口,忽听得身后
阴恻恻的一声冷笑,跟着有人说道:“华山派气宗首徒,竟堕落成这步田地,居然去和江
湖下三滥的淫贼结交。”
田伯光喝问:“是谁?”令狐冲心中暗暗叫苦:“我伤重难治,死了也不打紧,却连
累师父的清誉,当真糟糕之极了。”黑暗之中,只见朦朦胧胧的一个人影,站在身前,那
人手执长剑,光芒微闪,只听他冷笑道:“令狐冲,你此刻尚可反悔,拿这把剑去,将这
姓田的淫贼杀了,便无人能责你和他结交。”噗的一声,将长剑插入地下。
令狐冲见这剑剑身阔大,是嵩山派的用剑,问道:“尊驾是嵩山派哪一位?”那人道
:“你眼力倒好,我是嵩山派狄修。”令狐冲道:“原来是狄师兄,一向少会。不知尊驾
来到敝山,有何贵干?”狄修道:“掌门师伯命我到华山巡查,要看华山派的弟子们,是
否果如外间传言这般不堪,嘿嘿,想不到一上华山,便听到你和这淫贼相交的肺腑之言。
”田伯光骂道:“狗贼,你嵩山派有甚么好东西了?自己不加检点,却来多管闲事。”狄
修提起足来,砰的一声,在田伯光头上重重踢了一脚,喝道:“你死到临头,嘴里还在不
干不净!”田伯光却兀自“狗贼、臭贼、直娘贼”的骂个不休。狄修若要取他性命,自是
易如探囊取物,只是他要先行折辱令狐冲一番,冷笑道:“令狐冲,你和他臭味相投,是
决计不杀他的了?”令狐冲大怒,朗声道:“我杀不杀他,管你甚么事?你有种便一剑把
令狐冲杀了,要是没种,给我乖乖的挟着尾巴,滚下华山去罢。”狄修道:“你决计不肯
杀他,决计当这淫贼是朋友了?”令狐冲道:“不管我跟谁交朋友,总之是好过跟你交朋
友。田伯光大声喝彩:“说得好,说得妙!”
狄修道:“你想激怒了我,让我一剑把你二人杀了,天下可没这般便宜事。我要将你
二人剥得赤赤条条地绑在一起,然后点了你二人哑穴,拿到江湖上示众,说道一个大胡子
,一个小白脸,正在行那苟且之事,被我手到擒来。哈哈,你华山派岳不群假仁假义,装
出一副道学先生的模样来唬人,从今而后,他还敢自称‘君子剑’么?”
令狐冲一听,登时气得晕了过去。田伯光骂道:“直娘贼……”狄修一脚踢中他腰间
穴道。狄修嘿嘿一笑,伸手便来解令狐冲的衣衫。忽然身后一个娇嫩清脆的女子声音说道
:“喂,这位大哥,你在这里干甚么?”狄修一惊,回过头来,微光朦胧中只见一个女子
身影,便道:“你又在这里干甚么?”田伯光听到那女子声音正是仪琳,大喜叫道:“小
……小师父,你来了,这可好啦。这直娘贼要……要害你的令狐大哥。”他本来想说:“
直娘贼要害我”,但随即转念,这一个“我”,在仪琳心中毫无份量,当即改成了“你的
令狐大哥”。仪琳听得躺在地下的那人竟然是令狐冲,如何不急,忙纵身上前,叫道:“
令狐大哥,是你吗?”
狄修见她全神贯注,对自己半点也不防备,左臂一屈,食指便往她胁下点去。手指正
要碰到她衣衫,突然间后领一紧,身子已被人提起,离地数尺,狄修大骇,右肘向后撞去
,却撞了个空,跟着左足后踢,又踢了个空。他更是惊骇,双手反过去擒拿,便在此时,
咽喉中已被一只大手扼住,登时呼吸为艰,全身再没半点力气。
令狐冲悠悠转醒,只听得一个女子声音在焦急地呼唤:“令狐大哥,令狐大哥!”依
稀似是仪琳的声音。他睁开眼来,星光朦胧之下,眼前是一张雪白秀丽的瓜子脸,却不是
仪琳是谁?只听得一个洪亮的声音说道:“琳儿,这病鬼便是令狐冲么?”令狐冲循声向
上瞧去,不由得吓了一跳,只见一个极肥胖,极高大的和尚,铁塔也似的站在当地。这和
尚身高少说也有七尺,左手平伸,将狄修凌空提起。狄修四肢软垂,一动不动,也不知是
死是活。
仪琳道:“爹,他……他便是令狐大哥,可不是病夫。”她说话之时,双目仍是凝视
着令狐冲,眼光中流露出爱怜横溢的神情,似欲伸手去抚摸他的面颊,却又不敢。令狐冲
大奇,心道:“你是个小尼姑,怎地叫这大和尚做爹?和尚有女儿,已是骇人听闻,女儿
是个小尼姑,更是奇上加奇了。”那胖大和尚呵呵笑道:“你日思夜想,挂念看这个令狐
冲,我只道是个怎生高大了得的英雄好汉,却原来是躺在地下装死、受人欺侮不能还手的
小脓包。这病夫,我可不要他做女婿。咱们别理他,这就走罢。”
仪琳又羞又急,嗔道:“谁日思夜想了?你……你就是胡说八道。你要走,你自己走
好了。你不要……不要……”下面这“不要他做女婿”这几字,终究出不了口。令狐冲听
他既骂自己是“病夫”,又骂“脓包”,大是恼怒,说道:“你走就走,谁要你理了?”
田伯光急叫:“走不得,走不得!”令狐冲道:“为甚么走不得!”田伯光道:“我的死
穴要他来解,剧毒的解药也在他身上,他如一走,我岂不呜呼哀哉?”令狐冲道:“怕甚
么?我说过陪你一起死,你毒发身亡,我立即自刎便是。”
那胖大和尚哈哈大笑,声震山谷,说道:“很好,很好,很好!原来这小子倒是个有
骨气的汉子。琳儿,他很对我胃口。不过,有一件事咱们还得问个明白,他喝酒不喝?”
仪琳还未回答,令狐冲已大声道:“当然喝,为甚么不喝?老子朝也喝,晚也喝,睡梦中
也喝。你见了我喝酒的德性,包管气死了你这戒荤、戒酒、戒杀、戒撒谎的大和尚!”那
胖大和尚呵呵大笑,说道:“琳儿,你跟他说,爹爹的法名叫作甚么。”仪琳微笑道:“
令狐大哥,我爹爹法名‘不戒’。他老人家虽然身在佛门,但佛门种种清规戒律,一概不
守,因此法名叫作‘不戒’。你别见笑,他老人家喝酒吃荤,杀人偷钱,甚么事都干,而
且还……还生了……生了个我。”说到这里,忍不住噗哧一声,笑了出来。
令狐冲哈哈大笑,朗声道:“这样的和尚,才教人……才教人瞧着痛快。”说着想挣
扎站起,总是力有未逮。仪琳忙伸手扶他起身。令狐冲笑道:“老伯,你既然甚么都干,
何不索性还俗,还穿这和尚袍干甚么?”不戒道:“这个你就不知道了。我正因为甚么都
干,这才做和尚的。我就像你这样,爱上了一个美貌尼姑……”仪琳插口道:“爹,你又
来随口乱说了。”说这句话时,满脸通红,幸好黑夜之中,旁人瞧不清楚。不戒道:“大
丈夫做事光明磊落,做就做了,人家笑话也好,责骂也好,我不戒和尚堂堂男子,又怕得
谁来?”
令狐冲和田伯光齐声喝彩,道:“正是!”不戒听得二人称赞,大是高兴,继续说:
“我爱上的那个美貌尼姑,便是她妈妈了。”
令狐冲心道:“原来仪琳小师妹的爹爹是和尚,妈妈是尼姑。”不戒继续道:“那时
候我是个杀猪屠夫,爱上了她妈妈,她妈妈睬也不睬我,我无计可施,只好去做和尚。当
时我心里想,尼姑和尚是一家人,尼姑不爱屠夫,多半会爱和尚。”仪琳啐道:“爹爹,
你一张嘴便是没遮拦,年纪这样大了,说话却还是像孩子一般。”
不戒道:“难道我的话不对?不过我当时没想到,做了和尚,可不能跟女人相好啦,
连尼姑也不行,要跟她妈妈相好,反而更加难了,于是就不想做和尚啦。不料我师父偏说
我有甚么慧根,是真正的佛门弟子,不许我还俗。她妈妈也胡里胡涂的被我真情感动,就
这么生了个小尼姑出来。冲儿,你今日方便啦,要同我女儿小尼姑相好,不必做和尚。”
令狐冲大是尴尬,心想:“仪琳师妹其时为田伯光所困,我路见不平,拔剑相助。她是恒
山派清修的女尼,如何能和俗人有甚情缘瓜葛?她遣了田伯光和桃谷六仙来邀我相见,只
怕是少年女子初次和男子相处,动了凡心。我务须尽快避开,倘若损及华山、恒山两派的
清誉,我虽死了,师父师娘也仍会怪责,灵珊小师妹会瞧我不起。”
仪琳大是忸怩不安,说道:“爹爹,令狐大哥早就……早就有了意中人,如何会将旁
人放在眼里,你……你……今后再也别提这事,没的教人笑话。”
不戒怒道:“这小子另有意中人?气死我也,气死我也!”右臂一探,一只蒲扇般的
大手往令狐冲胸口抓去。令狐冲站也站不稳,如何能避,被他一把抓住,提了起来。不戒
和尚左手抓住狄修后颈,右手抓住令狐冲胸口,双臂平伸,便如挑担般挑着两人。令狐冲
本就动弹不得,给他提在半空,便如是一只破布袋般,软软垂下。仪琳急叫:“爹爹,快
放令狐大哥下来,你不放,我可要生气啦。”不戒一听女儿说到“生气”两字,登时怕得
甚么似的,立即放下令狐冲,口中兀自喃喃:“他又中意哪一个美貌小尼姑了?真是岂有
此理!”他自己爱上了美貌尼姑,便道世间除了美貌尼姑之外,别无可爱之人。
仪琳道:“令狐大哥的意中人,是他的师妹岳小姐。”不戒大吼一声,震得人人耳中
嗡嗡作响,喝道:“甚么姓岳的姑娘?***,不是美貌小尼姑吗?哪有甚么可爱了?下
次给我见到,一把捏死了这臭丫头。”
令狐冲心道:“这不戒和尚是个鲁莽匹夫,和那桃谷六仙倒有异曲同工之妙。只怕他
说得出,做得到,真要伤害小师妹,那便如何是好?”仪琳心中焦急,说道:“爹爹,令
狐大哥受了重伤,你快设法给他治好了。另外的事,慢慢再说不迟。”不戒对女儿之言奉
命唯谨,道:“治伤就治伤,那有甚么难处?”随手将狄修向后一抛,大声问令狐冲:“
你受了甚么伤?”只听得狄修“啊哟”连声,从山坡上滚了下去。令狐冲道:“我给人胸
口打了一掌,那倒不要紧……”不戒道:“胸口中掌,定是震伤了任脉……”令狐冲道:
“我给桃谷……”不戒道:“任脉之中,并没甚么桃谷。你华山派内功不精,不明其理。
人身诸穴中虽有合谷穴,但那属于手阳明大肠经,在拇指与食指的交界处,跟任脉全无干
系。好,我给你治任脉之伤。”令狐冲道:“不,不,那桃谷六……”不戒道:“甚么桃
谷六、桃谷七?全身诸穴,只有手三里、足三里、阴陵泉、丝空竹,哪里有桃谷六、桃谷
七了?你不可胡言乱语。”随手点了他的哑穴,说道:“我以精纯内功,通你任脉的承浆
、天突、膻中、鸠尾、巨阙、中脘、气海、石门、关元、中极诸穴,包你力到伤愈,休息
七八日,立时变成个鲜龙活跳的小伙子。”伸出两只蒲扇般的大手,右手按在他下颚承浆
穴上,左手按在他小腹中极穴上,两股真气,从两处穴道中透了进去,突然之间,这两股
真气和桃谷六仙所留下的六道真气一碰,双手险被震开。不戒大吃一惊,大声叫了出来。
仪琳忙问:“爹,怎么样?”不戒道:“他身体内有几道古怪真气,一、二、三、四,共
有四道,不对,又有一道,一共是五道,这五道真气……啊哈又多了一道。***,居然
有六道之多!我这两道真气,就跟你***六道真气斗上一斗!看看到底是谁厉害。只怕
还有,哈哈,这可热闹之极了!好玩,好玩!再来好了,哼,没有了,是不是?只有六道
,我不戒和尚他***又怕你这狗贼的何来?”他双手紧紧按住令狐冲的两处穴道,自己
头上慢慢冒出白气,初时还大呼小叫,到后来内劲越运越足,一句话也说不出来了。其实
天色渐明,但见他头顶白气愈来愈浓,直如一团浓雾,将他一个大脑袋围在其中。
过了良久良久,不戒双手一起,哈哈大笑,突然间大笑中绝,咕咚一声,栽倒在地。
仪琳大惊,叫道:“爹爹,爹爹。”忙抢过去将他扶起,但不戒身子实在太重,只扶
起一半,两人又一起坐倒。不戒全身衣裤都已被大汗湿透,口中不住喘气,颤声道:“我
……我……***……我……我……***……”
仪琳听他骂出声来,这才稍稍放心,问道:“爹,怎么啦?你累得很么?”不戒骂道
:“他***,这小子之身体内有六道厉害的真气,想跟老子……老子斗法。他***,
老子催动真气,将这六道邪门怪气都给压了下去,嘿嘿,你放心,这小子死不了。”仪琳
芳心大慰,回过脸去,果见令狐冲慢慢站起身来。田伯光笑道:“大和尚的真气当真厉害
,便这么片刻之间,就治愈了令狐兄的重伤。”
不戒听他一赞,甚是喜欢,道:“你这小子作恶多端,本想一把捏死了你,总算你找
到了令狐冲这小子,有点儿功劳,饶你一命,乖乖的给我滚罢。”
田伯光大怒,骂道:“甚么叫做乖乖的给我滚?***大和尚,你说的是人话不是?
你说一个月之内给你找到令狐冲,便给我解开死穴,再给解药解毒,这时候却又来赖了。
你不给解穴解毒,便是猪狗不如的下三滥臭和尚。”田伯光如此狠骂,不戒倒也并不恼怒
,笑道:“瞧你这臭小子,怕死怕成这等模样,生怕我不戒大师说话不算数,不给解药。
***混小子,解药给你。”说着伸手入怀,去取解药,但适才使力过度,一只手不住颤
抖,将瓷瓶拿在手中,几次又掉在身上。仪琳伸手过去拿起,拔去瓶塞。不戒道:“给他
三粒,服一粒后隔三天再服一粒,再隔六天后服第三粒,这九天中倘若给人杀了,可不干
大和尚的事。”
田伯光从仪琳手中取过解药,说道:“大和尚,你逼我服毒,现下又给解药,我不骂
你已算客气了,谢是不谢的。我身上的死穴呢?”不戒哈哈大笑,说道:“我点你的穴道
,七天之后,早就自行解开了。大和尚倘若当真点了你死穴,你这小子还能活到今日?”
田伯光早就察知身上穴道已解,听了不戒这几句话登时大为宽慰,又笑又骂:“他***
,老和尚骗人。”转头向令狐冲道:“令狐兄,你和小师太一定有些言语要说,我去了,
咱们后会有期。”说着一拱手,转身走向下山的大路。令狐冲道:“田兄且慢。”田伯光
道:“怎么?”令狐冲道:“田兄,令狐冲数次承你手下留情,交了你这朋友,有一件事
我可要良言相劝。你若不改,咱们这朋友可做不长。”田伯光笑道:“你不说我也知道,
你劝我从此不可再干奸淫良家妇女的勾当。好,田某听你的话,天下荡妇淫娃,所在多有
,田某贪花好色,也不必定要去逼迫良家妇女,伤人性命。哈哈,令狐兄,衡山群玉院中
的风光,不是妙得紧么?”令狐冲和仪琳听他提到衡山群玉院,都不禁脸上一红。田伯光
哈哈大笑,迈步又行,脚下一软,一个筋斗,骨碌碌的滚出老远。他挣扎着坐起,取出一
粒解药吞入腹中,霎时间腹痛如绞,坐在地下,一时动弹不得。他知这是解治剧毒的应有
之象,倒也并不惊恐。
适才不戒和尚将两道强劲之极的真气注入令狐冲体内,压制了桃谷六仙的六道真气,
令狐冲只觉胸口烦恶尽去,脚下劲力暗生,甚是欢喜,走向前去,向不戒恭恭敬敬的一揖
,说道:“多谢大师,救了晚辈一命。”
不戒笑嘻嘻的道:“谢倒不用,以后咱们是一家人了,你是我女婿,我是你丈人老头
,又谢甚么?”
仪琳满脸通红,道:“爹,你……你又来胡说了。”不戒奇道:“咦!为甚么胡说?
你日思夜想的记挂着他,难道不是想嫁给他当老婆?就算嫁不成,难道不想跟他生个美貌
的小尼姑?”仪琳啐道:“老没正经,谁又……谁又……”便在此时,只听得山道上脚步
声响,两人并肩上山,正是岳不群和岳灵珊父女。令狐冲一见又惊又喜,忙迎将上去,叫
道:“师父,小师妹,你们又回来啦!师娘呢?”岳不群突见令狐冲精神健旺,浑不似昨
日奄奄一息的模样,甚是欢喜,一时无暇寻问,向不戒和尚一拱手,问道:“这位大师上
下如何称呼?光临敝处,有何见教?”不戒道:“我叫做不戒和尚,光降敝处,是找我女
婿来啦。”说着向令狐冲一指。他是屠夫出身,不懂文诌诌的客套,岳不群谦称“光降敝
处”,他也照样说“光降敝处”。岳不群不明他底细,又听他说甚么“找女婿来啦”,只
道有意戏侮自己,心中恼怒,脸上却不动声色,淡淡的道:“大师说笑了。”见仪琳上来
行礼,说道:“仪琳师侄,不须多礼。你来华山,是奉了师尊之命么?”仪琳脸上微微一
红,道:“不是。我……我……”岳不群不再理她,向田伯光道:“田伯光,哼!你好大
胆子!”田伯光道:“我跟你徒弟令狐冲很说得来,挑了两担酒上山,跟他喝个痛快,那
也用不着多大胆子。”岳不群脸色愈益严峻,道:“酒呢?”田伯光道:“早在思过崖上
跟他喝得干干净净了。”岳不群转向令狐冲,问道:“此言不虚?”令狐冲道:“师父,
此中原委,说来话长,待徒儿慢慢禀告。”岳不群道:“田伯光来到华山,已有几日?”
令狐冲道:“约莫有半个月。”岳不群道:“这半个月中,他一直便在华山之上?”令狐
冲道:“是。”岳不群厉声道:“何以不向我禀明?”令狐冲道:“那时师父师娘不在山
上。”岳不群道:“我和师娘到哪里去了?”令狐冲道:“到长安附近,去追杀田君。”
岳不群哼了一声,说道:“田君,哼,田君!你既知此人积恶如山,怎地不拔剑杀他
?就算斗他不过,也当给他杀了,何以贪生怕死,反而和他结交?”
田伯光坐在地下,始终无法挣扎起身,插嘴道:“是我不想杀他,他又有甚么法子?
难道他斗我不过,便在我面前拔剑自杀?”岳不群道:“在我面前,也有你说话的余地?
”向令狐冲道:“去将他杀了!”岳灵珊忍不住插口道:“爹,大师哥身受重伤,怎能与
人争斗?”岳不群道:“难道人家便没有伤?你担甚么心,明摆着我在这里,岂能容这恶
贼伤我门下弟子?”他素知令狐冲狡谲多智,生平嫉恶如仇,不久之前又曾在田伯光刀下
受伤,若说竟去和这大淫贼结交为友,那是决计不会,料想他是斗力不胜,便欲斗智,眼
见田伯光身受重伤,多半便是这个大弟子下的手,因此虽听说令狐冲和这淫贼结交,倒也
并不真怒,只是命他过去将之杀了,既为江湖上除一大害,也成孺子之名,料得田伯光重
伤之余,纵然能与令狐冲相抗,却抵挡不住自己轻轻的一下弹指。不料令狐冲却道:“师
父,这位田兄已答应弟子,从此痛改前非,再也不做污辱良家妇女的勾当。弟子知他言而
有信,不如……”岳不群厉声道:“你……你怎知他言而有信?跟这等罪该万死的恶贼,
也讲甚么言而有信,言而无信?他这把刀下,曾伤过多少无辜人命?这种人不杀,我辈学
武,所为何来?珊儿,将佩剑交给大师哥。”岳灵珊应道:“是!”拔出长剑,将剑柄向
令狐冲递去。令狐冲好生为难,他从来不敢违背师命,但先前临死时和田伯光这么一握手
,已是结交为友,何况他确已答应改过迁善,这人过去为非作歹,说过了的话却必定算数
,此时杀他,未免不义。他从岳灵珊手中接过剑来,转身摇摇晃晃的向田伯光走去,走出
十几步,假装重伤之余突然间两腿无力,左膝一曲,身子向前直扑出去,扑的一声,长剑
插入了自己左边的小腿。这一下谁也意料不到,都是惊呼出来。仪琳和岳灵珊同时向他奔
去。仪琳只跨出一步,便即停住,心想自己是佛门弟子,如何可以当众向一个青年男子这
等情切关心?岳灵珊却奔到了令狐冲身旁,叫道:“大师哥,你怎么了?”令狐冲闭目不
答。岳灵珊握住剑柄,拔起长剑,创口中鲜血直喷。她随手从怀中取出本门金创药,敷在
令狐冲腿上创口,一抬头,猛见仪琳俏脸全无血色,满脸是关注已极的神气。岳灵珊心头
一震:“这小尼姑对大师哥竟这等关怀!”她提剑站起,道:“爹,让女儿去杀了这恶贼
。”
岳不群道:“你杀此恶贼,没的坏了自己名头。将剑给我!”田伯光淫贼之名,天下
皆知,将来江湖传言,都说田伯光死于岳家小姐之手,定有不肖之徒加油添酱,说甚么强
奸不遂之类的言语。岳灵珊听父亲这般说,当即将剑柄递了过去。岳不群却不接剑,右手
一拂,裹住了长剑。不戒和尚见状,叫道:“使不得!”除下两只鞋子在手。但见岳不群
袖刀挥出,一柄长剑向着十余丈外的田伯光激飞过去。不戒已然料到,双手力掷,两只鞋
子分从左右也是激飞而出。剑重鞋轻,长剑又先挥出,但说也奇怪,不戒的两只僧鞋竟后
发先至,便兜了转来,抢在头里,分从左右勾住了剑柄,硬生生拖转长剑,又飞出数丈,
这才力尽,插在地下。两只僧鞋兀自挂在剑柄之上,随着剑身摇晃不已。不戒叫道:“糟
糕!糟糕!琳儿,爹爹今日为你女婿治伤,大耗内力,这把长剑竟飞了一半便掉将下来。
本来该当飞到你女婿的师父面前两尺之处落下,吓他一大跳,唉!你和尚爹爹这一回丢脸
之极,难为情死了。”
仪琳见岳不群脸色极是不善,低声道:“爹,别说啦。”快步过去,在剑柄上取下两
只僧鞋,拔起长剑,心下踌躇,知道令狐冲之意是不欲刺杀田伯光,倘若将剑交还给岳灵
珊,她又去向田伯光下手,岂不是伤了令狐冲之心?岳不群以袖功挥出长剑,满拟将田伯
光一剑穿心而过,万不料不戒和尚这两只僧鞋上竟有如许力道,而劲力又巧妙异常。这和
尚大叫大嚷,对小尼姑自称爹爹,叫令狐冲为女婿,胡言乱语,显是个疯僧,但武功可当
真了得,他还说适才给令狐冲治伤,大耗内力,若非如此,岂不是更加厉害?虽然自己适
才衣袖这一拂之中未用上紫霞神功,若是使上了,未必便输于和尚,但名家高手,一击不
中,怎能再试?他双手一拱,说道:“佩服,佩服。大师既一意回护着这个恶贼,在下今
日倒不便下手了。大师意欲如何?”
仪琳听他说今日不会再杀田伯光,当即双手横捧长剑,走到岳灵珊身前,微微躬身,
道:“姊姊,你……”岳灵珊哼的一声,抓住剑柄,眼睛瞧也不瞧,顺手擦的一声,便即
还剑入鞘,手法干净利落之极。
不戒和尚呵呵大笑,道:“好姑娘,这一下手法可帅得很哪。”转头向令狐冲道:“
小女婿儿,这就走罢。你师妹俊得很,你跟她在一块儿,我可不大放心。”
令狐冲道:“大师爱开玩笑,只是这等言语有损恒山、华山两派令誉,还请住口。”
不戒愕然道:“甚么?好容易找到你,救活了你性命,你又不肯娶我女儿了?”令狐冲正
色道:“大师相救之德,令狐冲终身不敢或忘。仪琳师妹恒山派门规精严,大师再说这等
无聊笑话,定闲、定逸两位师太脸上须不好看。”不戒搔头道:“琳儿,你……你……你
这个女婿儿到底是怎么搞的?这……这不是莫名其妙么?”仪琳双手掩面,叫道:“爹,
别说啦,别说啦!他自是他,我自是我,有……有……有甚么干系了?”哇的一声,哭了
出来,向山下疾奔而去。不戒和尚更是摸不着头脑,呆了一会,道:“奇怪,奇怪!见不
到他时,拚命要见。见到他时,却又不要见了。就跟她妈妈一模一样,小尼姑的心事,真
是猜想不透。”眼见女儿越奔越远,当即追了下去。田伯光支撑着站起,向令狐冲道:“
青山不改,绿水长流!”转过身来,踉跄下山。岳不群待田伯光远去,才道:“冲儿,你
对这恶贼,倒挺有义气啊,宁可自刺一剑,也不肯杀他。”令狐冲脸有惭色,知道师父目
光锐利,适才自己这番做作瞒不过他,只得低头说道:“师父,此人行止虽然十分不端,
但一来他已答应改过迁善,二来他数次曾将弟子制住,却始终留情不杀。”岳不群冷笑道
:“跟这种狼心狗肺的贼子也讲道义,你一生之中,苦头有得吃了。”他对这个大弟子一
向钟爱,见他居然重伤不死,心下早已十分欢喜,刚才他假装跌倒,自刺其腿,明知是诈
,只是此人从小便十分狡狯,岳不群知之已稔,也不十分深究,再加令狐冲对不戒和尚这
番言语应付得体,颇洽己意,田伯光这桩公案,暂且便搁下了,伸手说道:“书呢?”令
狐冲见师父和师妹去而复返,便知盗书事发,师父回山追索,此事正是求之不得,说道:
“在六师弟处。小师妹为救弟子性命,一番好意,师父请勿怪责。但未奉师父之命,弟子
便有天大的胆子,也不敢伸手碰那秘笈一碰,秘笈上所录神功,更是只字不敢入眼。”
岳不群脸色登和,微笑道:“原当如此。我也不是不肯传你,只是本门面临大事,时
机紧迫,无暇从容指点,但若任你自习,只怕误入歧途,反有不测之祸。”顿了一顿,续
道:“那不戒和尚疯疯癫癫,内功倒甚是高明,是他给你化解了身体内的六道邪气么?现
下觉得怎样?”令狐冲道:“弟子体内烦恶尽消,种种炙热冰冷之苦也已除去,不过周身
没半点力气。”岳不群道:“重伤初愈,自是乏力。不戒大师的救命之恩,咱们该当图报
才是。”令狐冲应道:“是。”岳不群回上华山,一直担心遇上桃谷六仙,此刻不见他们
踪迹,心下稍定,但也不愿多所逗留,道:“咱们会同大有,一起去嵩山罢。冲儿,你能
不能长途跋涉?”令狐冲大喜,连声道:“能,能,能!”师徒三人来到正气堂旁的小舍
外。岳灵珊快步在前,推门进内,突然间“啊”的一声,尖叫出来,声音充满了惊怖。岳
不群和令狐冲同时抢上,向内望时,只见陆大有直挺挺的躺在地下不动。令狐冲笑道:“
师妹勿惊,是我点倒他的。”岳灵珊道:“倒吓了我一跳,干么点倒了六猴儿?”令狐冲
道:“他也是一番好意,见我不肯观看秘笈,便念诵秘笈上的经文给我听,我阻止不住,
只好点倒了他,他怎么……”突然之间,岳不群“咦”的一声,俯身一探陆大有的鼻息,
又搭了搭他的脉搏,惊道:“他怎么……怎么会死了?冲儿,你点了他甚么穴道?”
令狐冲听说陆大有竟然死了,这一下吓得魂飞天外,身子晃了几晃,险些晕去,颤声
道:“我……我……”伸手去摸陆大有的脸颊,触手冰冷,死去已然多时,忍不住哭出声
来,叫道:“六……六师弟,你当真死了?”岳不群道:“书呢?”令狐冲泪眼模糊的瞧
出来,不见了那部《紫霞秘笈》,也道:“书呢?”忙伸手到陆大有尸身的怀里一搜,并
无影踪,说道:“弟子点倒他时,记得见到那秘笈翻开了摊在桌上,怎么会不见了?”岳
灵珊在炕上、桌旁、门角、椅底,到处寻找,却哪里有《紫霞秘笈》的踪迹?这是华山派
内功的无上典籍,突然失踪,岳不群如何不急?他细查陆大有的尸身,并无一处致命的伤
痕,再在小舍前后与屋顶踏勘一遍,也无外人到过的丝毫踪迹,寻思:“既无外人来过,
那决不是桃谷六仙或不戒和尚取去的了。”厉声问道:“冲儿,你到底点的是甚么穴道?
”
令狐冲双膝一曲,跪在师父面前,道:“弟子生怕重伤之余,手上无力,是以点的是
膻中要穴,没想到……没想到竟然失手害死了六师弟。”一探手,拔出陆大有腰间的长剑
,便往自己颈中刎去。
岳不群伸手一弹,长剑远远飞开,说道:“便是要死,也得先找到了《紫霞秘笈》。
你到底把秘笈藏到哪里去了?”令狐冲心下一片冰凉,心想:“师父竟然疑心我藏起了《
紫霞秘笈》。”呆了一呆,说道:“师父,这秘笈定是为人盗去,弟子说甚么也要追寻回
来,一页不缺,归还师父。”岳不群心乱如麻,说道:“要是给人抄录了,或是背熟了,
纵然一页不缺的得回原书,本门的上乘武功,也从此不再是独得之秘了。”他顿了一顿,
温言说道:“冲儿,倘若是你取去的,你交了出来,师父不责备你便是。”
令狐冲呆呆的瞧着陆大有的尸身,大声道:“师父,弟子今日立下重誓,世上若有人
偷窥了师父的《紫霞秘笈》,有十个弟子便杀他十个,有一百个便杀他一百个。师父倘若
仍然疑心是弟子偷了,请师父举掌击毙便是。”
岳不群摇头道:“你起来!你既说不是,自然不是了。你和大有向来交好,当然不是
故意杀他。那么这部秘笈,到底是谁偷了去呢?”眼望窗外,呆呆的出神。
岳灵珊垂泪道:“爹,都是女儿不好,我……我自作聪明,偷了爹爹的秘笈,哪知道
大师哥决意不看,反而害了六师哥的性命。女儿……女儿说甚么也要去找回秘笈。”岳不
群道:“咱们四下再找一遍。”这一次三人将小舍中每一处都细细找过了,秘笈固然不见
,也没发现半点可疑的线索。岳不群对女儿道:“此事不可声张,除了我跟你娘说明之外
,向谁也不能提及。咱们葬了大有,这就下山去罢。”令狐冲见到陆大有尸体的脸孔,忍
不住又悲从中来,寻思:“同门诸师弟之中,六师弟对我情谊最深,哪知道我一个失手,
竟会将他点毙。这件事实在万万料想不到,就算我毫没受伤,这样一指也决计不会送了他
性命,莫非因为我体内有了桃谷六仙的邪门真气,因而指力便异乎寻常么?就算如此,那
《紫霞秘笈》却何以又会不翼而飞?这中间的蹊跷,当真猜想不透。师父对我起疑,辩白
也是无用,说甚么也要将这件事查个水落石出,那时再行自刎以谢六师弟便了。”他拭了
眼泪,找把锄头,挖坑埋葬陆大有的尸体,直累得全身大汗,气喘不已,还是岳灵珊在旁
相助,这才安葬完毕。三人来到白马庙,岳夫人见令狐冲性命无碍,随伴前来,自是不胜
之喜。岳不群悄悄告知陆大有身亡、《紫霞秘笈》失踪的讯息,岳夫人又凄然下泪。《紫
霞秘笈》失踪虽是大事,但在她想来,丈夫早已熟习,是否保有秘笈,已大不相干。可是
陆大有在华山派门下已久,为人随和,一旦惨亡,自是伤心难过。众弟子不明缘由,只是
见师父、师娘、大师哥和小师妹四人都神色郁郁,谁也不敢大声谈笑。
当下岳不群命劳德诺雇了两辆大车,一辆由岳夫人和岳灵珊乘坐,另一辆由令狐冲躺
卧其中养伤,一行向东,朝嵩山进发。这日行至韦林镇,天已将黑,镇上只有一家客店,
已住了不少客人,华山派一行人有女眷,借宿不便。岳不群道:“咱们再赶一程路,到前
面镇上再说。”哪知行不到三里路,岳夫人所乘的大车脱了车轴,无法再走。岳夫人和岳
灵珊只得从车中出来步行。施戴子指着东北角道:“师父,那边树林中有座庙宇,咱们过
去借宿可好?”岳夫人道:“就是女眷不便。”岳不群道:“戴子,你过去问一声,倘若
庙中和尚不肯,那就罢了,不必强求。”施戴子应了,飞奔而去。不多时便奔了回来,远
远叫道:“师父,是座破庙,没有和尚。”众人大喜。陶钧、英白罗、舒奇等年幼弟子当
先奔去。
岳不群、岳夫人等到得庙外时,只见东方天边乌云一层层的堆将上来,霎时间天色便
已昏黑。岳夫人道:“幸好这里有一座破庙,要不然途中非遇大雨不可。”走进大殿,只
见殿上供的是一座青面神像,身披树叶,手持枯草,是尝百草的神农氏药王菩萨。岳不群
率领众弟子向神像行了礼,还没打开铺盖,电光连闪,半空中忽喇喇的打了个霹雳,跟着
黄豆大的雨点洒将下来,只打得瓦上刷刷直响。
那破庙到处漏水,众人铺盖也不打开了,各寻干燥之地而坐。高根明、梁发和三名女
弟子自去做饭。岳夫人道:“今年春雷响得好早,只怕年成不好。”
令狐冲在殿角中倚着钟架而坐,望着檐头雨水倾倒下来,宛似一张水帘,心想:“倘
若六师弟健在,大家有说有笑,那便开心得多了。”这一路上他极少和岳灵珊说话,有时
见她和林平之在一起,更加避得远远的,心中常想:“小师妹拚着给师父责骂,盗了《紫
霞秘笈》来给我治伤,足见对我情义深厚。我只盼她一生快乐。我决意找到秘笈之后,便
自刎以谢六师弟,岂可再去招惹于她?她和林师弟正是对壁人,但愿她将我忘得干干净净
,我死之后,她眼泪也不流一滴。”心中虽这么想,可是每当见她和林平之并肩同行、娓
娓而谈之际,胸中总是酸楚难当。这时药王庙外大雨倾盆,眼见岳灵珊在殿上走来走去,
帮着烧水做饭,她目光每次和林平之相对,两人脸上都露出一丝微笑。这情景他二人只道
旁人全没注意,可是每一次微笑,从没逃过令狐冲的眼去。他二人相对一笑,令狐冲心中
便是一阵难受,想要转过了头不看,但每逢岳灵珊走过,他总是情不自禁的要向她瞥上一
眼。
用过晚饭后,各人分别睡卧。那雨一阵大,一阵小,始终不止,令狐冲心下烦乱,一
时难以入睡,听得大殿上鼻息声此起彼落,各人均已沉沉睡去。
突然东南方传来一片马蹄声,约有十余骑,沿着大道驰来。令狐冲一凛:“黑夜之中
,怎地有人冒雨奔驰?难道是冲着我们来么?”他坐起身来,只听岳不群大声喝道:“大
家别作声。”过不多时,那十余骑在庙外奔了过去。这时华山派诸人都已全醒转,各人手
按剑柄防敌,听得马蹄声越过庙外,渐渐远去,各人松了口气,正欲重行卧倒,却听得马
蹄声又兜了转来。十余骑马来到庙外,一齐停住。
只听得一个清亮的声音叫道:“华山派岳先生在庙里么?咱们有一事请教。”令狐冲
是本门大弟子,向来由他出面应付外人,当即走到门边,把闩开门,说道:“夤夜之际,
是哪一路朋友过访?”望眼过去,但见庙外一字排开十五骑人马,有六七人手中提着孔明
灯,齐往令狐冲脸上照来。
黑暗之中六七盏灯同时迎面照来,不免耀眼生花,此举极是无理,只这么一照,已显
得来人充满了敌意。令狐冲睁大了眼,却见来人个个头上戴了个黑布罩子,只露出一对眼
睛,心中一动:“这些人若不是跟我们相识,便是怕给我们记得了相貌。”只听左首一人
说道:“请岳不群岳先生出见。”令狐冲道:“阁下何人?请示知尊姓大名,以便向敝派
师长禀报。”那人道:“我们是何人,你也不必多问。你去跟你师父说,听说华山派得到
了福威镖局的《辟邪剑谱》,要想借来一观。”令狐冲气往上冲,说道:“华山派自有本
门武功,要别人的《辟邪剑谱》何用?别说我们没有得到,就算得到了,阁下如此无理强
索,还将华山派放在眼里么?”那人哈哈大笑,其余十四人也都跟着大笑,笑声从旷野中
远远传了开去,声音洪亮,显然每一个人都是内功不弱。令狐冲暗暗吃惊:“今晚又遇上
了劲敌,这一十五个人看来人人都是好手,却不知是甚么来头?”
众人大笑声中,一人朗声说道:“听说福威镖局姓林的那小子,已投入了华山派门下
。素仰华山派君子剑岳先生剑术神通,独步武林,对那《辟邪剑谱》自是不值一顾。我们
是江湖上无名小卒,斗胆请岳先生赐借一观。”那十四人的笑声呵呵不绝,但这一人的说
话仍然清晰洪亮,未为嘈杂之声所掩,足见此人内功比之余人又胜了一筹。
令狐冲道:“阁下到底是谁?你……”这几个字却连自己也无法听见,心中一惊,随
即住口,暗忖:“难道我十多年来所练内功,居然一点也没剩下?”他自下华山之后,曾
数度按照本门心法修习内功,但稍一运气,体内便杂息奔腾,无法调御,越想控制,越是
气闷难当,若不立停内息,登时便会晕了过去。练了数次,均是如此,当下便向师父请教
,但岳不群只是冷冷的瞧他一眼,并不置答。令狐冲当时即想:“师父定是疑心我吞没《
紫霞秘笈》,私自修习。那也不必辩白。反正我已命不久长,又去练这内功作甚?”此后
便不再练。不料此刻提气说话,竟被对方的笑声压住了,一点声音也传不出去。却听得岳
不群清亮的声音从庙中传了出来:“各位均是武林中的成名人物,怎地自谦是无名小卒?
岳某素来不打诳语,林家《辟邪剑谱》,并不在我们这里。”他说这几句话时运上了紫霞
神功,夹在庙外十余人的大笑声中,庙里庙外,仍然无人不听得清清楚楚,他说得轻描淡
写,和平时谈话殊无分别,比之那人力运中气的大声说话,显得远为自然。只听得另一人
粗声说道:“你自称不在你这里,却到哪里去了?”岳不群道:“阁下凭甚么问这句话?
”那人道:“天下之事,天下人管得。”岳不群冷笑一声,并不答话。那人大声道:“姓
岳的,你到底交不交出来?可莫要敬酒不吃吃罚酒。你不交出来,咱们只好动粗,要进来
搜了。”
岳夫人低声道:“女弟子们站在一块,背靠着背,男弟子们,拔剑!”刷刷刷刷声响
,众人都拔出了长剑。令狐冲站在门口,手按剑柄,还未拔剑,已有两人一跃下马,向他
冲了过来。令狐冲身子一侧,待要拔剑,只听一人喝道:“滚开!”抬腿将他踢了个筋斗
,远远摔了出去。令狐冲直飞出数丈之外,跌在灌木丛中。他头脑中一片混乱,心道:“
他这一踢力道也不如何厉害,怎地我下盘竟然轻飘飘的没半点力气?”挣扎着待要坐起,
突然胸腹间热血翻涌,七八道真气盘旋来去,在体内相互冲突碰撞,教他便要移动一根手
指也是不能。令狐冲大惊,张嘴大叫,却叫不出半点声息,这情景便如着了魔魇,脑子甚
是清醒,可就丝毫动弹不得。耳听得兵器撞碰之声铮铮不绝,师父、师娘、二师弟等人已
冲到庙外,和七八个蒙面人斗在一起,另有几个蒙面人却已闯入了庙内,一阵阵叱喝之声
,从庙门中传出来,还夹着几下女子的呼叱声音。这时雨势又已转大,几盏孔明灯抛在地
下,发出淡淡黄光,映着剑光闪烁,人影乱晃。
过不多时,只听得庙中传出一声女子的惨呼,令狐冲更是焦急,敌人都是男子,这声
女子惨呼,自是师妹之中有人受了伤,眼见师父舞动长剑,以一敌四,师娘则在和两个敌
人缠斗。他知师父师娘剑术极精,虽以少敌多,谅必不会败落。二师弟劳德诺大声叱喝,
也是以一挡二,他两个敌人均使单刀,从兵器撞碰声中听来,显是臂力沉雄,时候一长,
劳德诺势难抵挡。眼见己方三人对抗八名敌人,形势已甚险恶,庙内情景只怕更是凶险。
师弟师妹人数虽众,却无一高手,耳听得惨呼之声连连,多半已有几人遭了毒手。他越焦
急,越是使不出半分力气,不住暗暗祷祝:“老天爷保佑,让我有半个时辰恢复力道,令
狐冲只须进得庙中,自当力护小师妹周全,我便给敌人碎尸万段,身遭无比酷刑,也是心
甘情愿。”他强自挣扎,又运内息,陡然间六道真气一齐冲向胸口,跟着又有两道真气自
上而下,将六道真气压了下去,登时全身空荡荡地,似乎五脏六腑全都不知去向,肌肤血
液也都消失得无影无踪。他心头登时一片冰冷,暗叫:“罢了,罢了!原来如此。”这时
他方才明白,桃谷六仙竞以真气替他疗伤,六道真气分从不同经脉中注入,内伤固然并未
治好,而这六道真气却停留在他体内,郁积难宣。偏生遇上了内功甚高而性子急躁的不戒
和尚,强行以两道真气将桃谷六仙的真气压了下去,一时之间,似乎他内伤已愈,实则是
他体内更多了两道真气,相互均衡抵制,使得他旧习内功半点也不留存,竟然成了废人。
他胸口一酸,心想:“我遭此不测,等于是废去了我全身武功,今日师门有难,我竟然出
不了半分力气。令狐冲身为华山派大弟子,眼睁睁的躺在地下,听凭师父、师娘受人欺辱
,师弟、师妹为人宰割,当真是枉自为人了。好,我去和小师妹死在一块。”他知道只消
稍一运气,牵动体内八道真气,全身便无法动弹,当下气沉丹田,丝毫不运内息,果然便
能移动四肢,当下慢慢站起身来,缓缓抽出长剑,一步一步走进庙中。一进庙门,扑鼻便
闻到一阵血腥气,神坛上亮着两盏孔明灯,但见梁发、施戴子、高根明诸师弟正自和敌人
浴血苦战,几名师弟、师妹躺在地下,不知死活。岳灵珊和林平之正并肩和一个蒙面敌人
相斗。
岳灵珊长发披散,林平之左手持剑,显然右手已为敌人所伤。那蒙面人手持一根短枪
,枪法矫夭灵活,林平之连使三招“苍松迎客”,才挡住了他攻势,苦在所学剑法有限,
只见敌人短枪一起,枪上红缨抖开,耀眼生花,噗的一声,林平之右肩中枪。岳灵珊急刺
两剑,逼得敌人退开一步,叫道:“小林子,快去裹伤。”林平之道:“不要紧!”刺出
一剑,脚步已然踉跄。那蒙面人一声长笑,横过枪柄,拍的一声响,打在岳灵珊腰间。岳
灵珊右手撒剑,痛得蹲下身去。令狐冲大惊,当即持剑抢上,提气挺剑刺出,剑尖只递出
一尺,内息上涌,右臂登时软软的垂了下来。那蒙面人眼见剑到,本待侧身闪躲,然后还
他一枪,哪知他这一剑刺不到一尺,手臂便垂了下来。那蒙面人微感诧异,一时不加细想
,左腿横扫,将令狐冲从庙门中踢了出去。砰的一声,令狐冲摔入了庙外的水潭。大雨兀
自滂沱,他口中、眼中、鼻中、耳中全是泥浆,一时无法动弹,但见劳德诺已被人点倒,
本来和他对战的两敌已分别去围攻岳不群夫妇。过不多时,庙中又拥出两个敌人,变成岳
不群独斗七人,岳夫人力抗三敌的局面。
只听得岳夫人和一个敌人齐声呼叱,两人腿上同时受伤。那敌人退了下去,岳夫人眼
前虽少了一敌,但腿上被重重砍了一刀,受伤着实不轻,又拆得几招,肩头被敌人刀背击
中,委顿在地。两个蒙面人哈哈大笑,在她背心上点了几处穴道。这时庙中群弟子相继受
伤,一一被人制服。来攻之敌显是另有图谋,只将华山群弟子打倒擒获,或点其穴道,却
不伤性命。十五人团团围在岳不群四周,八名好手分站八方,与岳不群对战,余下七人手
中各执孔明灯,将灯火射向岳不群双眼。华山派掌门内功虽深,剑术虽精,但对战的八人
均属好手,七道灯光迎面直射,更令他难以睁眼。他知道今日华山派已然一败涂地,势将
在这药王庙中全军覆没,但仍挥剑守住门户,气力悠长,剑法精严,灯火射到之时,他便
垂目向下,八个敌人一时倒也奈何他不得。
一名蒙面人高声叫道:“岳不群,你投不投降?”岳不群朗声道:“岳某宁死不辱,
要杀便杀。”那人道:“你不投降,我先斩下你夫人的右臂!”说着提起一柄厚背薄刃的
鬼头刀,在孔明灯照射之下,刀刃上发出幽幽蓝光,刀锋对住了岳夫人的肩头。岳不群微
一迟疑:“难道听凭师妹断去一臂?”但随即心想:“倘若弃剑投降,一般的受他们欺凌
虐辱,我华山派数百年的令名,岂可在我手中葬送?”突然间吸一口气,脸上紫气大盛,
挥剑向左首的汉子劈去。那汉子举刀挡格,岂知岳不群这一剑伴附着紫霞神功,力道强劲
,那刀竟然被长剑逼回,一刀一剑,同时砍上他右臂,将他右臂砍下了两截,鲜血四溅。
那人大叫一声,摔倒在地。
岳不群一招得手,嗤的一剑,又插入了另一名敌人左腿,那人破口大骂,退了下去。
和他对战的少了二人,但情势并不稍缓,蓦地里噗的一声,背心中了一记链子锤,连攻三
剑,才驱开敌人,忍不住一口鲜血喷出。众敌齐声欢呼:“岳老儿受了伤,累也累死了他
!”和他对战的六人眼见胜算在握,放开了圈子,这一来,岳不群更无可乘之机。
蒙面敌人一共一十五人,其中三人为岳不群夫妇所伤,只一个被斩断手臂的伤得极重
,其余二人伤腿,并无大碍,手中提着孔明灯,不住口的向岳不群嘲骂。
岳不群听他们口音南北皆有,武功更杂,显然并非一个门派,但趋退之余,相互间又
默契甚深,并非临时聚在一起,到底是甚么来历?实是猜想不透,最奇的是,这一十五人
无一是弱者,以自己在江湖上见闻之博,不该一十五名武功好手竟然连一个也认不出来,
但偏偏便摸不着半点头脑。他拿得定这些人从未和自己交过手,绝无仇冤,难道真是为了
《辟邪剑谱》,才如此大举来和华山派为难么?他心中思忖,手上却丝毫不懈,紫霞神功
施展出来,剑尖末端隐隐发出光芒,十余招后又有一名敌人肩头中剑,手中钢鞭跌落在地
,圈外另一名蒙面人抢了过来,替了他出去,这人手持锯齿刀,兵刃沉重,刀头有一弯钩
,不住去锁拿岳不群手中长剑。岳不群内力充沛,精神愈战愈长,突然间左手反掌,打中
一人胸口,喀喇一声响,打断了他两根肋骨,那人双手所持的镔铁怀杖登时震落在地。
不料这人勇悍绝伦,肋骨一断,奇痛彻心,反而激起了狂怒,着地滚进,张开双臂便
抱住了岳不群的左腿。岳不群吃了一惊,挥剑往他背心劈落,旁边两柄单刀同时伸过来格
开。岳不群长剑未能砍落,右脚便往他头上踢去。那人是个擒拿好手,左臂长出,连他右
腿也抱住了,跟着一滚。岳不群武功再强,也已无法站定,登时摔倒。顷刻之间,单刀、
短枪、链子锤、长剑,诸般兵刃同时对准了他头脸喉胸诸处要害。岳不群一声叹息,松手
撤剑,闭目待死,只觉腰间、胁下、喉头、左乳各处,被人以重手点了穴道,跟着两个蒙
面人拉着他站起。一个苍老的声音说道:“君子剑岳先生武功卓绝,果然名不虚传,我们
合十五人之力对付你一人,还闹得四五人受伤,这才将你擒住,嘿嘿,佩服,佩服!老朽
跟你单打独斗,那是斗不过你的了。不过话得说回来,我们有十五人,你们却有二十余人
,比较起来,还是你华山派人多势众。我们今晚以少胜多,打垮了华山派,这一仗也算胜
得不易,是不是?”其余蒙面人都道:“是啊,胜来着实不易。”那老者道:“岳先生,
我们和你无冤无仇,今晚冒昧得罪,只不过想借那《辟邪剑谱》一观。这剑谱吗,本来也
不是你华山派的,你千方百计的将福威镖局的林家少年收入门下,自然是在图谋这部剑谱
了。这件事太也不够光明正大,武林同道听了,人人十分愤怒。老朽好言相劝,你还是献
了出来罢!”岳不群大怒,说道:“岳某既然落入你手,要杀便杀,说这些废话作甚?岳
不群为人如何,江湖上众皆知闻,你杀岳某容易,想要坏我名誉,却是作梦!”
一名蒙面人哈哈大笑,大声道:“坏你名誉不容易么?你的夫人、女儿和几个女弟子
都相貌不错,我们不如大伙儿分了,娶了作小老婆!哈哈,这一下,你岳先生在武林中可
就大名鼎鼎了。”其余蒙面人都跟着大笑,笑声中充满了淫猥之意。岳不群只气得全身发
抖。只见几名蒙面人将一众男女弟子从庙中推了出来。众弟子都给点中了穴道,有的满脸
鲜血,有的一到庙外便即跌倒,显是腿脚受伤。
那蒙面老者说道:“岳先生,我们的来历,或许你已经猜到了三分,我们并不是武林
中甚么白道上的英雄好汉,没甚么事做不出来。众兄弟有的好色成性,倘若得罪了尊夫人
和令爱,于你面上可不大光彩。”
岳不群叫道:“罢了,罢了!阁下既然不信,尽管在我们身上搜索便是,且看有甚么
《辟邪剑谱》!”
一名蒙面人笑道:“我劝你还是自己献出来的好。一个个搜将起来,搜到你老婆、闺
女身上,未必有甚么好看。”林平之大声叫道:“一切祸事,都是由我林平之身上而起。
我跟你们说,我福建林家,压根儿便没甚么《辟邪剑谱》,信与不信,全由你们了。”说
着从地下拾起一根被震落的镔铁怀杖,猛力往自己额上击落。只是他双臂已被点了穴道,
出手无力,嗒的一声,怀杖虽然击在头上,只擦损了一些油皮,连鲜血也无。但他此举的
用意,旁人都十分明白,他意欲牺牲一己性命,表明并无甚么剑谱落在华山派手中。那蒙
面老者笑道:“林公子,你倒挺够义气。我们跟你死了的爹爹有交情,岳不群害死你爹爹
,吞没你家传的《辟邪剑谱》,我们今天是打抱不平来啦。你师父徒有君子之名,却无君
子之实,不如你改投在我门下,包你学成一身纵横江湖的好武功。”林平之叫道:“我爹
娘是给青城派余沧海与木高峰害死的,跟我师父有甚么相干?我是堂堂华山派门徒,岂能
临到危难,便贪生怕死?”梁发叫道:“说得好!我华山派……”一个蒙面人喝道:“你
华山派便怎样?”横挥一刀,将梁发的脑袋砍了下来,鲜血直喷。华山群弟子中,八九个
人齐声惊呼。岳不群脑海中种种念头此起彼落,却始终想不出这些人是甚么来头,听那老
者的话,多半是黑道上的强人,或是甚么为非作歹的帮会匪首,可是秦晋川豫一带白道黑
道上的成名人物,自己就算不识,也必早有所闻,绝无哪一个会帮、山寨拥有如此众多的
好手。那人一刀便砍了梁发的脑袋,下手之狠,实是罕见。江湖上动武争斗,杀伤人命原
是常事,但既已将对方擒住,绝少这般随手一刀,便斩人首级。那人一刀砍死梁发后,纵
声狂笑,走到岳夫人身前,将那柄染满鲜血的钢刀在半空中虚劈几刀,在岳夫人头顶掠过
,相距不到半尺。岳灵珊尖声叫唤:“别……别伤我妈!”便晕了过去。岳夫人却是女中
豪杰,毫不畏惧,心想他若将我一刀杀了,免受其辱,正是求之不得之事,昂首骂道:“
脓包贼,有种便将我杀了。”便在此时,东北角上马蹄声响,数十骑马奔驰而来。蒙面老
者叫道:“甚么人?过去瞧瞧!”两名蒙面人应道:“是!”一跃上马,迎了上去。却听
得蹄声渐近,跟着乒乒乓乓几下兵刃碰撞,有人叫道:“啊哟!”显是来人和那两名蒙面
人交上了手,有人受伤。岳不群夫妇和华山群弟子知是来了救星,无不大喜,模模糊糊的
灯光之下,只见三四十骑马沿着大道,溅水冲泥,急奔而至,顷刻间在庙外勒马,团团站
定。马上一人叫道:“是华山派的朋友。咦!这不是岳兄么?”
岳不群往那说话之人脸上瞧去,不由得大是尴尬,原来此人便是数日前持了五岳令旗
、来到华山绝顶的嵩山派第三太保仙鹤手陆柏。他右首一人高大魁伟,认得是嵩山派第二
太保托塔手丁勉。站在他左首的,赫然是华山派弃徒剑宗的封不平。那日来到华山的泰山
派和衡山派的好手也均在内,只是比之其时上山的更多了不少人。孔明灯的黯淡光芒之下
,影影绰绰,一时也认不得那许多。只听陆柏道:“岳兄,那天你不接左盟主的令旗,左
盟主甚是不快,特令我丁师哥、汤师弟奉了令旗,再上华山奉访。不料深夜之中,竟会在
这里相见,可真是料不到了。”岳不群默默不答。
那蒙面老者抱拳说道:“原来是嵩山派丁二侠、陆三侠、汤七侠三位到了。当真幸会
,幸会。”嵩山派第七太保汤英颚道:“不敢,阁下尊姓大名,如何不肯以真面目相示?
”蒙面老者道:“我们众兄弟多是黑道上的无名小卒,几个难听之极的匪号说将出来,没
的污了各位武林高人的耳朵。冲着各位的金面,大伙儿对岳夫人和岳小姐是不敢无礼的了
,只是有一件事,却要请各位主持武林公道。”
汤英颚道:“是甚么事,不妨说出来大家听听。”那老者道:“这位岳不群先生,有
个外号叫作君子剑,听说平日说话,向来满口仁义道德,最讲究武林规矩,可是最近的行
为却有点儿大大的不对头了。福州福威镖局给人挑了,总镖头林震南夫妇给人害了,各位
想必早已知闻。”汤英颚道:“是啊,听说那是四川青城派干的。”那老者连连摇头,道
:“江湖上虽这般传言,实情却未必如此。咱们打开天窗说亮话,人人都知道,福威镖局
林家有一部祖传的《辟邪剑谱》,载有精微奥妙的剑法,练得之后,可以天下无敌。林震
南夫妇所以被害,便因于有人对这部《辟邪剑谱》眼红之故。”汤英颚道:“那又怎样?
”
那老者道:“林震南夫妇到底是给谁害死的,外人不知详情。咱们只听说,这位君子
剑暗使诡计,骗得林震南的儿子死心塌地的投入了华山派门下,那部剑谱,自然也带入了
华山派门中。大伙儿一推敲,都说岳不群工于心计,强夺不成,便使巧取之计。想那姓林
的小子有多大的年纪?能有多大见识?投入华山派门中之后,还不是让那老狐狸玩弄于掌
股之上,乖乖的将《辟邪剑谱》双手献上。”
汤英颚道:“那恐怕不见得罢。华山派剑法精妙,岳先生的紫霞神功更是独步武林,
乃是最神奇的一门内功,如何会去贪图别派的剑法?”那老者仰天打了个哈哈,说道:“
汤老英雄这是以君子之心,去度小人之腹了。岳不群有甚么精妙剑法?他华山派气剑两宗
分家之后,气宗霸占华山,只讲究练气,剑法平庸幼稚之极。江湖上震于‘华山派’三字
的虚名,还道他们真有本领,其实呢,嘿嘿,嘿嘿……”他冷笑了几声,继道:“按理说
,岳不群既是华山派掌门,剑术自必不差,可是众位亲眼目睹,眼下他是为我们几个无名
小卒所擒。我们一不使毒药,二不用暗器,三不是以多胜少,乃是凭着真实本领,硬打硬
拚,将华山派众师徒收拾了下来。华山派气宗的武功如何,那也可想而知了。岳不群当然
有自知之明,他是急欲得到《辟邪剑谱》之后,精研剑法,以免徒负虚名,一到要紧关头
,就此出丑露乖。”汤英颚点头说:“这几句话倒也在理。”
那老者又道:“我们这些黑道上的无名小卒,说到功夫,在众位名家眼中看来,原是
不值一笑,对那《辟邪剑谱》,也不敢起甚么贪心。不过以往十几年中,承蒙福威镖局的
林总镖头瞧得起,每年都赠送厚礼,他的镖车经过我们山下,众兄弟冲着他的面子,谁也
不去动他一动。这次听说林总镖头为了这部剑谱,闹得家破人亡,大伙儿不由得动了公愤
,因此上要和岳不群算一算这个帐。”他说到这里,顿了一顿,环顾马上的众人,说道:
“今晚驾到的,个个都是武林中大名鼎鼎的英雄好汉,更有与华山结盟的五岳剑派高手在
内,这件事到底如何处置,听凭众位吩咐,在下无有不遵。”汤英颚道:“这位兄台很够
朋友,我们领了这个交情。丁师哥、陆师哥,你们瞧这件事怎么办?”
丁勉道:“华山派掌门人之位,依左盟主说,该当由封先生执掌,岳不群今日又做出
这等无耻卑鄙的事来,便由封先生自行清理门户罢!”马上众人齐声说道:“丁二侠断得
再明白也没有了。华山派之事,该由华山派掌门人自行处理,也免得江湖上朋友说咱们多
管闲事。”封不平一跃下马,向众人团团一揖,说道:“众位给在下这个面子,当真感激
不尽。敝派给岳不群窃居掌门之位,搞得天怒人怨,江湖上声名扫地,今日竟做出杀人之
父、夺人剑谱、勒逼收徒,种种无法无天的事来。在下无德无能,本来不配居华山派掌门
之位,只是念着敝派列祖列宗创业艰难,实不忍华山一派在岳不群这不肖门徒手中烟飞灰
灭,只得勉为其难,还盼众位朋友今后时时指点督促。”说着又是抱拳作个四方揖。这时
马上乘客中已有七八人点燃了火把,雨尚未全歇,但已成为丝丝小雨。火把上光芒射到封
不平脸上,显得神色得意非凡。只听他继续说道:“岳不群罪大恶极,无可宽赦,须当执
行门规,立即处死!丛师弟,你为本派清理门户,将叛徒岳不群夫妇杀了。”一名五十来
岁的汉子应道:“是!”拔出长剑,走到岳不群身前,狞笑道:“姓岳的,你败坏本派,
今日当有此报。”岳不群叹了口气,道:“好,好!你剑宗为了争夺掌门之位,居然设下
这条毒计。丛不弃,你今日杀我,日后在阴世有何面目去见华山派的列祖列宗?”
丛不弃哈哈一笑,道:“多行不义必自毙,你自己干下了这许多罪行,我若不杀你,
你势必死于外人之手,那反而不美了。”封不平喝道:“丛师弟,多说无益,行刑!”丛
不弃道:“是!”提起长剑,手肘一缩,火把上红光照到剑刃之上,忽红忽碧。岳夫人叫
道:“且慢!那《辟邪剑谱》到底是在何处?捉贼捉赃,你们如此含血喷人,如何能令人
心服?”丛不弃道:“好一个捉贼捉赃!”向岳夫人走上两步,笑嘻嘻的道:“那部《辟
邪剑谱》,多半便藏在你身上,我可要搜上一搜了,也免得你说我们含血喷人。”说着伸
出左手,便要往岳夫人怀中摸去。岳夫人腿上受伤,又被点中了两处穴道,眼看丛不弃一
只骨节棱棱的大手往自己身上摸来,若给他手指碰到了肌肤,实是奇耻大辱,大叫一声:
“嵩山派丁师兄!”丁勉没料到她突然会呼叫自己,问道:“怎样?”岳夫人道:“令师
兄左盟主是五岳剑派盟主,为武林表率,我华山派也托庇于左盟主之下,你却任由这等无
耻小人来辱我妇道人家,那是甚么规矩?”丁勉道:“这个?”沉吟不语。岳夫人又道:
“那恶贼一派胡言,说甚么并非以多胜少。这两个华山派的叛徒,倘若单打独斗能胜过我
丈夫,咱们将掌门之位双手奉让,死而无怨,否则须难塞武林中千万英雄好汉的悠悠之口
。”说到这里,突然呸的一声,一口唾沫向丛不弃脸上吐了过去。丛不弃和她相距甚近,
这一下又是来得突然,竟不及避让,正中在双目之间,大骂:“你***!”
岳夫人怒道:“你剑宗叛徒,武功低劣之极,不用我丈夫出手,便是我一个女流之辈
,若不是给人暗算点了穴道,要杀你也易如反掌。”丁勉道:“好!”双腿一挟,胯下黑
马向前迈步,绕到岳夫人身后。倒转马鞭,向前俯身戳出,鞭柄戳中了岳夫人背上三处穴
道。她只觉全身一震,被点的两处穴道登时解了。岳夫人四肢一得自由,知道丁勉是要自
己与丛不弃比武,眼前这一战不但有关一家三口的生死,也将决定华山一派的盛衰兴亡,
自己如能将丛不弃打败,虽然未必化险为夷,至少是个转机,倘若自己落败,那就连话也
没得说了,当即从地下拾起自己先后被击落的长剑,横剑当胸,立个门户,便在此时,左
腿一软,险些跪倒。她腿上受伤着实不轻,稍一用力,便难以支持。丛不弃哈哈大笑,叫
道:“你又说是妇道人家,又假装腿上受伤,那还比甚么剑?就算赢了你,也没甚么光荣
!”岳夫人不愿跟他多说一句,叱道:“看剑!”刷刷刷三剑,疾刺而出,剑刃上带着内
力,嗤嗤有声,这三剑一剑快似一剑,全是指向对方的要害。丛不弃退了两步,叫道:“
好!”岳夫人本可乘势逼近,但她不敢移动腿脚,站着不动。丛不弃提剑又上,反击过去
,铮铮铮三声,火光飞进,这三剑攻得甚是狠辣。岳夫人一一挡开,第三剑随即转守为攻
,疾刺敌人小腹。岳不群站在一旁,眼见妻子腿伤之余,力抗强敌,丛不弃剑招精妙,灵
动变化,显是远在妻子之上。二人拆到十余招后,岳夫人下盘呆滞,华山气宗本来擅于内
力克敌,但她受伤后气息不匀,剑法上渐渐为丛不弃所制。岳不群心中大急,见妻子剑招
越使越快,更是担忧:“他剑宗所长者在剑法,你却以剑招与他相拆,以己之短,抗敌之
长,非输不可。”这中间的关窍,岳夫人又何尝不知,只是她腿上伤势着实不轻,而且中
刀之后,不久便被点中穴道,始终没能缓出手来裹伤,此刻兀自流血不止,如何能运气克
敌?这时全仗着一股精神支持,剑招上虽然丝毫不懈,劲力却已迅速减弱。十余招一过,
丛不弃已察觉到对方弱点,心中大喜,当下并不急切求胜,只是严密守住门户。
令狐冲眼睁睁瞧着两人相斗,但见丛不弃剑路纵横,纯是使招不使力的打法,与师父
所授全然不同,心道:“怪不得本门分为气宗、剑宗,两宗武功所尚,果然完全相反。”
他慢慢支撑着站起身来,伸手摸到地下一柄长剑,心想:“今日我派一败涂地,但师娘和
师妹清白的名声决不能为奸人所污,看来师娘非此人之敌,待会我先杀了师娘、师妹,然
后自刎,以全华山派的声名。”只见岳夫人剑法渐乱,突然之间长剑急转,呼的一声刺出
,正是她那招“无双无对,宁氏一剑”。这一剑势道凌厉,虽然在重伤之余,刺出时仍然
虎虎有威。
丛不弃吃了一惊,向后急纵,侥幸躲开。岳夫人倘若双腿完好,乘势追击,敌人必难
幸免,此刻却是脸上全无血色,以剑拄地,喘息不已。丛不弃笑道:“怎么?岳夫人,你
力气打完啦,可肯给我搜一搜么?”说着左掌箕张,一步步的逼近,岳夫人待要提剑而刺
,但右臂便是有千斤之重,说甚么也提不起来。令狐冲叫道:“且慢!”迈步走到岳夫人
身前,叫道:“师娘!”便欲出剑将她刺死,以保她的清白。
岳夫人目光中露出喜色,点头道:“好孩子!”再也站立不住,一交坐倒在泥泞之中
。丛不弃喝道:“滚开!”挺剑向令狐冲咽喉挑去。令狐冲眼见剑到,自知手上无半分力
气,倘若伸剑相格,立时会给他将长剑击飞,当下更不思索,提剑也向他喉头刺去,那是
个同归于尽的打法,这一剑出招并不迅捷,但部位却妙到巅毫,正是“独孤九剑”中“破
剑式”的绝招。丛不弃大吃一惊,万不料这个满身泥污的少年突然会使出这一招来,情急
之下,着地打了个滚,直滚出丈许之外,才得避过,但已惊险万分。旁观众人见他狼狈不
堪,跃起身来时,头上、脸上、手上、身上,全是泥水淋漓,有的人忍不住笑出声来,但
稍加思索,都觉除了这么一滚之外,实无其他妙法可以拆解此招。丛不弃听到笑声,羞怒
更甚,连人带剑,向令狐冲直扑过去。令狐冲已打定了主意:“我不可运动丝毫内息,只
以太师叔所授的剑法与他拆招。”那“独孤九剑”他本未练熟,原不敢贸然以之抗御强敌
,但当此生死系于一线之际,脑筋突然清明异常,“破剑式”中种种繁复神奇的拆法,霎
时间尽皆清清楚楚的涌现,眼见丛不弃势如疯虎的拚扑而前,早已看出他招式中的破绽,
剑尖斜挑,指向他小腹。
丛不弃这般扑将过去,对方如不趋避,便须以兵刃挡架,因此自己小腹虽是空门,却
不必守御。岂知令狐冲不避不格,只是剑尖斜指,候他自己将小腹撞到剑上去。丛不弃身
子跃起,双足尚未着地,已然看到自己陷入险境,忙挥剑往令狐冲的长剑上斩去。令狐冲
早料到此着,右臂轻提,长剑提起了两尺,剑尖一抬,指向丛不弃胸前。
丛不弃这一剑斩出,原盼与令狐冲长剑相交,便能借势跃避,万不料对方突然会在这
要紧关头转剑上指,他一剑斩空,身子在半空中无可回旋,口中哇哇大叫,便向令狐冲剑
尖上直撞过去。封不平纵身而起,伸手往丛不弃背心抓去,终于迟了一步,但听得扑的一
声响,剑尖从丛不弃肩胛一穿而过。封不平一抓不中,拔剑已斩向令狐冲后颈。按照剑理
,令狐冲须得向后急跃,再乘机还招,但他体内真气杂沓,内息混乱,半分内劲也没法运
使,绝难后跃相避,无可奈何之中,长剑从丛不弃肩头抽出,便又使出“独孤九剑”中的
招式,反剑刺出,指向封不平的肚脐。这一招似乎又是同归于尽的拚命打法,但他的反手
剑部位奇特,这一剑先刺入敌人肚脐,敌人的兵器才刺到他身上,相距虽不过瞬息之间,
这中间毕竟有了先后之差。封不平眼见自己这一剑敌人已绝难挡架,哪知这少年随手反剑
,竟会刺向自己小腹,委实凶险之极,立即后退,吸一口气,登时连环七剑,一剑快似一
剑,如风如雷般攻上。令狐冲早将生死置之度外,心中所想,只是风清扬所指点的种种剑
法,有时脑中一闪,想到了后洞石壁上的剑招,也即顺手使出,挥洒如意,与封不平片刻
间便拆了七十余招,两人长剑始终没有相碰,攻击守御,全是精微奥妙之极的剑法。旁观
众人瞧得目为之眩,无不暗暗喝彩,各人都听到令狐冲喘息沉重,显然力气不支,但剑上
的神妙招数始终层出不穷,变幻无方。封不平每逢招数上无法抵挡,便以长剑硬砍硬劈,
知道对方不会与自己斗力而以剑挡剑,这么一来,便得解脱窘境。旁观诸人中眼见封不平
的打法迹近无赖,有的忍不住心中不满。泰山派的一个道士说道:“气宗的徒儿剑法高,
剑宗的师叔内力强,这到底怎么搞的?华山派的气宗、剑宗,这可不是颠倒来玩了么?”
封不平脸上一红,一柄长剑更使得犹如疾风骤雨一般。他是当今华山派剑宗第一高手,剑
术确是了得。令狐冲无力移动身子,勉强支撑,方能站立,失却了许多可胜的良机,而初
使“独孤九剑”,便即遭逢大敌,不免心有怯意,剑法又不纯熟,是以两人酣斗良久,一
时仍胜败难分。再拆三十余招后,令狐冲发觉自己倘若随手乱使一剑,对方往往难以抵挡
,手忙脚乱;但如在剑招中用上了本门华山派剑法,或是后洞石壁上所刻的嵩山、衡山、
泰山等派剑法,封不平却乘势反击,将自己剑招破去。有一次封不平长剑连划三个弧形,
险些将自己右臂齐肩斩落,实在凶险之极。危急之中,风清扬的一句话突然在脑海中响起
:“你剑上无招,敌人便无法可破,无招胜有招,乃剑法之极诣。”其实他与封不平拚斗
已逾二百招,对“独孤九剑”中的精妙招式领悟越来越多,不论封不平以如何凌厉狠辣的
剑法攻来,总是一眼便看到他招式中的破绽所在,随手出剑,便迫得他非回剑自保不可,
再斗一会,信心渐增,待得突然间想到风清扬所说“以无招破有招”的要决,轻吁一口长
气,斜斜刺出一剑,这一剑不属于任何招数,甚至也不是独孤九剑中“破剑式”的剑法,
出剑全然无力,但剑尖歪斜,连自己也不知指向何方。封不平一呆,心想:“这是甚么招
式?”一时不知如何拆解才好,只得舞剑护住了上盘。令狐冲出剑原无定法,见对方护住
上盘,剑尖轻颤,便刺向他腰间。封不平料不到他变招如此奇特,大惊之下,向后跃开三
步。令狐冲无力跟他纵跃,适才斗了良久,虽然不动用半分真气内息,但提剑劈刺,毕竟
颇耗力气,不由得左手抚胸,喘息不已。封不平见他并不追击,如何肯就此罢手?随即纵
上,刷刷刷刷四剑,向令狐冲胸、腹、腰、肩四处连刺。令狐冲手腕一抖,挺剑向他左眼
刺去。封不平惊叫一声,又向后跃开了三步。泰山派那道人又道:“奇怪,奇怪!这人的
剑法,当真令人好生佩服。”旁观众人均有同感,都知他所佩服的“这人的剑法”,自不
是封不平的剑法,必是令狐冲的剑法。封不平听在耳里,心道:“我以剑宗之长,图入掌
华山一派,倘若在剑法上竟输了给气宗的一个徒儿,做华山派掌门的雄图固然从此成为泡
影,势必又将入山隐居,再也没脸在江湖上行走了。”言念及此,暗叫:“到这地步,我
再能隐藏甚么?”仰天一声清啸,斜行而前,长剑横削直击,迅捷无比,未到五六招,剑
势中已发出隐隐风声。他出剑越来越快,风声也是渐响。这套“狂风快剑”,是封不平在
中条山隐居十五年而创制出来的得意剑法,剑招一剑快似一剑,所激起的风声也越来越强
。他胸怀大志,不但要执掌华山一派,还想成了华山派掌门人之后,更进而为五岳剑派盟
主,所凭持的便是这套一百零八式“狂风快剑”。这项看家本领本不愿贸然显露,一显之
后,便露了底,此后再和一流高手相斗,对方先已有备,便难收出奇制胜之效。但此刻势
成骑虎,若不将令狐冲打败,当时便即颜面无存,实逼处此,也只好施展了。这套“狂风
快剑”果然威力奇大,剑锋上所发出的一股劲气渐渐扩展,旁观众人只觉寒气逼人,脸上
、手上被疾风刮得隐隐生疼,不由自主的后退,围在相斗两人身周的圈子渐渐扩大,竟有
四五丈方圆。
此刻纵是嵩山、泰山、衡山诸派高手,以及岳不群夫妇,对封不平也已不敢再稍存轻
视之心,均觉他剑法不但招数精奇,而且剑上气势凌厉,并非徒以剑招取胜,此人在江湖
上无藉藉之名,不料剑法竟然这等了得。
马上众人所持火把的火头被剑气逼得向外飘扬,剑上所发的风声尚有渐渐增大之势。
在旁观众人的眼中看来,令狐冲便似是百丈洪涛中的一叶小舟,狂风怒号,骇浪如山
,一个又一个的滔天白浪向小舟扑去,小舟随波上下,却始终未被波涛所吞没。
封不平攻得越急,令狐冲越领略到风清扬所指点的剑学精义,每斗一刻,便多了几分
体会。他以剑法上种种招数明白得越透彻,自信越强,当下并不急于求胜,只是凝神观看
对方剑招中的种种变化。“狂风快剑”委实快极,一百零八招片刻间便已使完,封不平见
始终奈何对方不得,心下焦躁,连声怒喝,长剑斜劈直斫,猛攻过去,非要对方出剑挡架
不可。令狐冲眼见他势如拚命,倒也有些胆怯,不敢再斗下去,长剑抖动,嗤嗤嗤嗤四声
轻响,封不平左臂、右臂、左腿、右腿上各已中剑,当的一声,长剑落地。令狐冲手上无
力,这四剑刺得甚轻。封不平霎时间脸色苍白,说道:“罢了,罢了!”回身向丁勉、陆
柏、汤英颚三人拱手道:“嵩山派三位师兄,请你们拜上左盟主,说在下对他老人家的盛
意感激不尽。只是……只是技不如人,无颜……无颜……”又是一拱手,向外疾走,奔出
十余步后,突然站定,叫道:“那位少年,你剑法好生了得,在下拜服。但这等剑法,谅
来岳不群也不如你。请教阁下尊姓大名,剑法是哪一位高人所授?也好叫封不平输得心服
。”令狐冲道:“在下令狐冲,是恩师岳先生座下大弟子。承蒙前辈相让,侥幸胜得一招
半式,何足道哉!”封不平一声长叹,声音中充满了凄凉落魄的滋味,缓步走入了黑暗之
中。丁勉、陆柏和汤英颚三人对望了一眼,均想:“以剑法而论,自己多半及不上封不平
,当然更非令狐冲之敌,倘若一拥而上,乱剑分尸,自是立即可以将他杀了。但此刻各派
好手在场,说甚么也不能干这等事。”三人心意相同,都点了点头。丁勉朗声道:“令狐
贤侄,阁下剑法高明,教人大开眼界,后会有期!”汤英颚道:“大伙儿这就走罢!”左
手一挥,勒转了马头,双腿一挟,纵马直驰而去,其余各人也都跟随其后,片刻间均已奔
入黑暗之中,但听得蹄声渐远渐轻。药王庙外除了华山派众人,便是那些蒙面客了。
那蒙面老者干笑了两声,说道:“令狐少侠,你剑术高明,大家都是很佩服的。岳不
群的功夫和你差得太远,照理说,早就该由你来当华山派掌门人才是。”他顿了一顿,续
道:“今晚见识了阁下的精妙剑法,原当知难而退,只是我们得罪了贵派,日后祸患无穷
,今日须得斩草除根,欺侮你身上有伤,只好以多为胜了。”说着一声呼啸,其余十四名
蒙面人团团围了上来。当丁勉等一行人离去时,火把随手抛在地下,一时未熄,但只照得
各人下盘明亮,腰围以上便瞧不清楚,十五个蒙面客的兵刃闪闪生光,一步步向令狐冲逼
近。
令狐冲适才酣斗封不平,虽未耗内力,亦已全身大汗淋漓。他所以得能胜过这华山派
剑宗高手,全仗学过独孤九剑,在招数上着着占了先机。但这十五个蒙面客所持的是诸般
不同的兵刃,所使的诸般不同的招数,同时攻来,如何能一一拆解?他内力全无,便想直
纵三尺,横纵半丈,也是无能为力,怎能在这十五名好手的分进合击之下突围而出?他长
叹一声,眼光向岳灵珊望去,知道这是临死时最后一眼,只盼能从岳灵珊的神色中得到一
些慰藉,果见她一双妙目正凝视着自己,眼光中流露出十分焦虑关切之情。令狐冲心中一
喜,火光中却见她一只纤纤素手垂在身边,竟是和一只男子的手相握,一瞥眼间,那男子
正是林平之。令狐冲胸口一酸,更无斗志,当下便想抛下长剑,听由宰割。那一十五名蒙
面客惮于他适才恶斗封不平的威势,谁也不敢抢先发难,半步半步的慢慢逼近。
令狐冲缓缓转身,只见这一十五人三十只眼睛在面幕洞孔间炯炯生光,便如是一对对
猛兽的眼睛,充满了凶恶残忍之意。突然之间,他心中如电光石火般闪过了一个念头:“
独孤九剑第七剑‘破箭式’专破暗器。任凭敌人千箭万弩射将过来,或是数十人以各种各
样暗器同时攒射,只须使出这一招,便能将千百件暗器同时击落。”
只听得那蒙面老者道:“大伙儿齐上,乱刀分尸!”令狐冲更无余暇再想,长剑倏出
,使出“独孤九剑”的“破箭式”,剑尖颤动,向十五人的眼睛点去。只听得“啊!”“
哎唷!”“啊哟!”惨呼声不绝,跟着叮当、呛啷、乒乓,诸般兵刃纷纷堕地。十五名蒙
面客的三十只眼睛,在一瞬之间被令狐冲以迅捷无伦的手法尽数刺中。独孤九剑“破箭式
”那一招击打千百件暗器,千点万点,本有先后之别,但出剑实在太快,便如同时发出一
般。这路剑招须得每刺皆中,只稍疏漏了一刺,敌人的暗器便射中了自己。令狐冲这一式
本未练熟,但刺人缓缓移近的眼珠,毕竟远较击打纷纷攒落的暗器为易,刺出三十剑,三
十剑便刺中了三十只眼睛。他一刺之后,立即从人丛中冲出,左手扶住了门框,脸色惨白
,身子摇凭,跟着“当”的一声响,手中长剑落地。但见那十五名蒙面客各以双手按住眼
睛,手指缝中不住渗出鲜血。有的蹲在地下,有的大声号叫,更有的在泥泞中滚来滚去。
十五名蒙面客眼前突然漆黑,又觉疼痛难当,惊骇之下,只知按住眼睛,大声呼号,若能
稍一镇定,继续群起而攻,令狐冲非给十五人的兵刃斩成肉酱不可。但任他武功再高,蓦
然间双目被人刺瞎,又如何镇定得下来?又怎能继续向敌人进攻?这一十五人便似没头苍
蝇一般,乱闯乱走,不知如何是好。令狐冲在千钧一发之际,居然一击成功,大喜过望,
但看到这十五人的惨状,却不禁又是害怕,又是恻然生悯。岳不群惊喜交集,大声喝道:
“冲儿,将他们挑断了脚筋,慢慢拷问。”令狐冲应道:“是……是……”俯身捡拾长剑
,哪知适才使这一招时牵动了内力,全身只是发战,说甚么也无法抓起长剑,双腿一软,
坐倒在地。
那蒙面老者叫道:“大伙儿右手拾起兵刃,左手拉住同伴腰带,跟着我去!”十四名
蒙面客正自手足无措,听得那老者的呼喝,一齐俯身在地下摸索,不论碰到甚么兵刃,便
随手拾起,也有人摸到两件而有人一件也摸不到的,各人左手牵住同伴的腰带,连成一串
,跟着那老者,七高八低,在大雨中践踏泥泞而去。华山派众人除岳夫人和令狐冲外,个
个被点中了穴道,动弹不得。岳夫人双腿受伤,难以移步。令狐冲又是全身脱力,软瘫在
地。众人眼睁睁瞧着这一十五名蒙面客明明已全无还手之力,却无法将之留住。
正文 第十三章 学琴
一片寂静中,惟闻众男女弟子粗重的喘息之声。岳不群忽然冷冷的道:“令狐冲令狐大侠,你还不解开我的穴道,当真要大伙儿向你哀求不成?”
令狐冲大吃一惊,颤声道:“师父,你……你怎地跟弟子说笑?我……我立即给师父解
穴。”挣扎着爬起,摇摇晃晃的走到岳不群身前,问道:“师……师父,解甚么穴?”岳不
群恼怒之极,想起先前令狐冲在华山上装腔作势的自刺一剑,说甚么也不肯杀田伯光,眼下
自然又是老戏重演,既放走那十五名蒙面客,又故意拖延,不即替自己解穴,怕自己去追杀
那些蒙面恶徒,怒道:“不用你费心了!”继续暗运紫霞神功,冲荡被封的诸处穴道。他自
被敌人点了穴道后,一直以强劲内力冲击不休,只是点他穴道之人所使劲力着实厉害,而被
点的又是“玉枕”、“膻中”、“巨椎”、“肩贞”、“志堂”等几处要紧大穴,经脉运行
在这几处要穴中被阻,紫霞神功威力大减,一时竟冲解不开。
令狐冲只想尽快替师父解穴,却半点力道也使不出来,数次勉力想提起手臂,总是眼前
金星乱舞,耳中嗡嗡作响,差一点便即晕去,只得躺在岳不群身畔,静候他自解穴道。岳夫
人伏在地下,适才气恼中岔了真气,全身脱力,竟抬不起手来按住腿上伤口。
眼见天色微明,雨也渐渐住了,各人面目慢慢由朦胧变为清楚。岳不群头顶白雾瀰漫,
脸上紫气大盛,忽然间一声长啸,全身穴道尽解。他一跃而起,双手或拍或打,或点或捏,
顷刻间将各人被封的穴道重解开了,然后以内力输入岳夫人体内,助她顺气。岳灵珊忙给母
亲包扎腿伤。众弟子回思昨晚死里逃生的情景,当真恍如隔世。高根明、施戴子等看到梁发
身首异处的惨状,都潸然落泪,几名女弟子更放声大哭。众人均道:“幸亏大师哥击败了这
批恶徒,否则委实不堪设想。”高根明见令狐冲兀自躺在泥泞之中,过去将他扶起。岳不群
淡淡的道:“冲儿,那一十五个蒙面人是甚么来历?”令狐冲道:“弟子……弟子不知。”
岳不群道:“你识得他们吗?交情如何?”令狐冲骇然道:“弟子在此以前,从未见过其中
任何一人。”岳不群道:“既然如此,那为甚么我命你留他们下来仔细查问,你却听而不
闻,置之不理?”令狐冲道:“弟子……弟子……实在全身乏力,半点力气也没有了,此
刻……此刻……”说着身子摇晃,显然单是站立也颇为艰难。岳不群哼的一声,道:“你做
的好戏!”令狐冲额头汗水涔涔而下,双膝一曲,跪倒在地,说道:“弟子自幼孤苦,承蒙
师父师娘大恩大德,收留抚养,看待弟子便如亲生儿子一般。弟子虽然不肖,却也决不敢违
背师父意旨,有意欺骗师父师娘。”岳不群道:“你不敢欺骗我和你师娘?那你这些剑法,
哼哼,是从哪里学来的?难道真是梦中神人所授,突然间从天上掉下来不成?”令狐冲叩头
道:“请师父恕罪,传授剑法这位前辈曾要弟子答应,无论如何不可向人吐露剑法的来历,
即是对师父、师娘,也不得禀告。”
岳不群冷笑道:“这个自然,你武功到了这地步,怎么还会将师父、师娘瞧在眼里?我
们华山派这点点儿微末功力,如何能当你神剑之一击?那个蒙面老者不说过么?华山派掌门
一席,早该由你接掌才是。”
令狐冲不敢答话,只是磕头,心中思潮起伏:“我若不吐露风太师叔传授剑法的经过,
师父师娘终究不能见谅。但男儿汉须当言而有信,田伯光一个采花淫贼,在身受桃谷六仙种
种折磨之时,尚自决不泄漏风太师叔的行踪。令狐冲受人大恩,决不能有负于他。我对师父
师娘之心,天日可表,暂受一时委屈,又算得甚么?”说道:“师父、师娘,不是弟子胆敢
违抗师命,实是有难言的苦衷。日后弟子去求恳这位前辈,请他准许弟子向师父、师娘禀明
经过,那时自然不敢有丝毫隐瞒。”岳不群道:“好,你起来罢!”令狐冲又叩两个头,待
要站起,双膝一软,又即跪倒。林平之正在他的身畔,一伸手,将他拉了起来。岳不群冷笑
道:“你剑法高明,做戏的本事更加高明。”令狐冲不敢回答,心想:“师父待我恩重如
山,今日错怪了我,日后终究会水落石出。此事太也蹊跷,那也难怪他老人家心中生疑。”
他虽受委屈,倒无丝毫怨怼之意。
岳夫人温言道:“昨晚若不是凭了冲儿的神妙剑法,华山派全军覆没,固然不用说了,
我们娘儿们只怕还难免惨受凌辱。不管传授冲儿剑法那位前辈是谁,咱们所受恩德,总之是
实在不浅。至于那一十五个恶徒的来历吗,日后总能打听得出。冲儿怎么跟他们会有交情?
他们不是要将冲儿乱刀分尸、冲儿又都刺瞎了他们的眼睛?”
岳不群抬起了头呆呆出神,岳夫人这番话似乎一句也没听进耳去。众弟子有的生火做
饭,有的就地掘坑,将梁发的尸首掩埋了。用过早饭后,各人从行李中取出干衣,换了身上
湿衣。大家眼望岳不群,听他示下,均想:“是不是还要到嵩山去跟左盟主评理?封不平既
然败于大师哥剑底,再也没脸来争这华山派掌门人之位了。”岳不群向岳夫人道:“师妹,
你说咱们到哪里去?”岳夫人道:“嵩山是不必去了。但既然出来了,也不必急急的就回华
山。”她害怕桃谷六仙,不敢便即回山。岳不群道:“左右无事,四下走走那也不错,也好
让弟子们增长些阅历见闻。”岳灵珊大喜,拍手道:“好极,爹爹……”但随即想到梁发师
哥刚死,登时便如此欢喜,实是不合,只拍了一下手,便即停住。岳不群微笑道:“提到游
山玩水,你最高兴了。爹爹索性顺你的性,珊儿,你说咱们到哪里去玩的好?”一面说,一
面瞧向林平之。岳灵珊道:“爹爹,既然说玩,那就得玩个痛快,走得越远越好,别要走出
几百里路,又回家了。咱们到小林子家里玩儿去。我跟二师哥去过福州,只可惜那次扮了个
丑丫头,不想在外面多走动,甚么也没见到。福建龙眼又大又甜,又有福橘、榕树、水仙
花……”
岳夫人摇摇头,说道:“从这里到福建,万里迢迢,咱们哪有这许多盘缠?莫不成华山
派变了丐帮,一路乞食而去。”林平之道:“师父、师娘,咱们没几天便入河南省境,弟子
外婆家是在洛阳。”岳夫人道:“嗯,你外祖父金刀无敌王元霸是洛阳人。”林平之道:
“弟子父母双亡,很想去拜见外公、外婆,禀告详情。师父、师娘和众位师哥、师姊如肯赏
光,到弟子外祖家盘桓数日,我外公、外婆必定大感荣宠。然后咱们再慢慢游山玩水,到福
建舍下去走走。弟子在长沙分局中,从青城派手里夺回了不少金银珠宝,盘缠一节……倒不
必挂怀。”岳夫人自刺了桃实仙一剑之后,每日里只是担心被桃谷四仙抓住四肢,登时全身
麻木,无法动弹,更忧被撕成四块、遍地都是脏腑的惨状,当真心胆俱裂,已不知做了多少
恶梦。这次下山虽以上嵩山评理为名,实则是逃难避祸。她见丈夫注目林平之后,林平之便
邀请众人赴闽,心想逃难自然逃得越远越好,自己和丈夫生平从未去过南方,到福建一带走
走倒也不错,便笑道:“师哥,小林子管吃管住,咱们去不去吃他的白食啊?”岳不群微笑
道:“平之的外公金刀无敌威震中原,我一直好生相敬,只是缘悭一面。福建莆田是南少林
所在之地,自来便多武林高手。咱们便到洛阳、福建走一遭,如能结交到几位说得来的朋
友,也就不虚此行了。”
众弟子听得师父答应去福建游玩,无不兴高采烈。林平之和岳灵珊相视而笑,都是心花
怒放。
这中间只令狐冲一人黯然神伤,寻思:“师父、师娘甚么地方都不去,偏偏先要去洛阳
会见林师弟的外祖父,再万里迢迢的去福建作客,不言而喻,自是要将小师妹许配给他了。
到洛阳是去见他家长辈,说定亲事;到了福建,多半便在他林家完婚。我是个没爹没娘、无
亲无戚的孤儿,怎能和他分局遍天下的福威镖局相比?林师弟去洛阳叩见外公、外婆,我跟
了去却又算甚么?”眼见众师弟、师妹个个笑逐颜开,将梁发惨死一事丢到了九霄云外,更
是不愉,寻思:“今晚投宿之后,我不如黑夜里一个人悄悄走了。难道我竟能随着大家,吃
林师弟的饭,使林师弟的钱?再强颜欢笑,恭贺他和小师妹举案齐眉,白头偕老?”众人启
程后,令狐冲跟随在后,神困力乏,越走越慢,和众人相距也越来越远。行到中午时分,他
坐在路边一块石上喘气,却见劳德诺快步回来,道:“大师哥,你身子怎样?走得很累罢?
我等等你。”令狐冲道:“好,有劳你了。”劳德诺道:“师娘已在前边镇上雇了一辆大
车,这就来接你。”令狐冲心中感到一阵暖意:“师父虽然对我起疑,师母仍然待我极
好。”过不多时,一辆大车由骡子拉着驰来。令狐冲上了大车,劳德诺在一旁相陪。这日晚
上,投店住宿,劳德诺便和他同房。如此一连两日,劳德诺竟和他寸步不离。令狐冲见他顾
念同门义气,照料自己有病之身,颇为感激,心想:“劳师弟是带艺投师,年纪比我大得
多,平时跟我话也不多说几句,想不到我此番遭难,他竟如此尽心待我,当真是路遥知马
力,日久见人心。别的师弟们见师父对我神色不善,便不敢来跟我多说话。”第三日晚上,
他正在炕上合眼养神,忽听得小师弟舒奇在房门口轻声说话:“二师哥,师父问你,今日大
师哥有甚么异动?”劳德诺嘘的一声,低声道:“别作声,出去!”只听了这两句话,令狐
冲心下已是一片冰凉,才知师父对自己的疑忌实已非同小可,竟然派了劳德诺在暗中监视自
己。只听得舒奇蹑手蹑脚的走了开去。劳德诺来到炕前,察看他是否真的睡着。令狐冲心下
大怒,登时便欲跳起身来,直斥其非,但转念一想:“此事跟他有甚么相干?他是奉了师命
办事,怎能违抗?”当下强忍怒气,假装睡熟。劳德诺轻步走出房去。令狐冲知他必是去向
师父禀报自己的动静,暗自冷笑:“我又没做丝毫亏心之事,你们就有十个、一百个对我日
夜监视,令狐冲光明磊落,又有何惧?”胸中愤激,牵动了内息,只感气血翻涌,极是难
受,伏在枕上只大声喘息,隔了好半天,这才渐渐平静。坐起身来,披衣穿鞋,心道:“师
父既已不当我弟子看待,便似防贼一般提防,我留在华山派中还有甚么意味,不如一走了
之。将来师父明白我也罢,不明白也罢,一切由他去了。”便在此时,只听得窗外有人低声
说道:“伏着别动!”另一人低声道:“好像大师哥起身下地。”这二人说话声音极低,但
这时夜阑人静,令狐冲耳音又好,竟听得清清楚楚,认出是两名年轻师弟,显是伏在院子之
中,防备自己逃走。令狐冲双手抓拳,只捏得骨节格格直响,心道:“我此刻倘若一走,反
而显得作贼心虚,好,好!我偏不走,任凭你们如何对付我便了。”突然大叫:“店小二,
店小二,拿酒来。”叫了好一会,店小二才答应了送上酒来。令狐冲喝了个酩酊大醉,不省
人事。次日早晨由劳德诺扶入大车,还兀自叫道:“拿酒来,我还要喝!”
数日后,华山派众人到了洛阳,在一家大客店投宿了。林平之单身到外祖父家去。岳不
群等众人都换了干净衣衫。令狐冲自那日药王庙外夜战后,穿的那件泥泞长衫始终没换,这
日仍是满身污秽,醉眼乜斜。岳灵珊拿了一件长袍,走到他身前,道:“大师哥,你换上这
件袍子,好不好?”令狐冲道:“师父的袍子,干么给我穿?”岳灵珊道:“待会小林子请
咱们到他家去,你换上爹爹的袍子罢。”令狐冲道:“到他家去,就非穿漂亮衣服不可?”
说着向她上下打量。只见她上身穿一件翠绸缎子薄棉袄,下面是浅绿缎裙,脸上薄施脂粉,
一头青丝梳得油光乌亮,鬓边插着一朵珠花,令狐冲记得往日只过年之时,她才如此刻意打
扮,心中一酸,待要说几句负气之言,转念一想:“男子汉大丈夫,何以如此小气?”当下
忍住不说。岳灵珊给他锐利的目光看得忸怩不安,说道:“你不爱着,那也不用换了。”令
狐冲道:“我不惯穿新衣,还是别换了罢!”岳灵珊不再跟他多说,拿着长袍出房。
只听得门外一个洪亮的声音说道:“岳大掌门远到光临,在下未曾远迎,可当真失礼之
极哪!”
岳不群知是金刀无敌王元霸亲自来客店相会,和夫人对视一笑,心下甚喜,当即双双迎
了出去。只见那王元霸已有七十来岁,满面红光,颚下一丛长长的白须飘在胸前,精神矍
铄,左手呛啷啷的玩着两枚鹅蛋大小的金胆。武林中人手玩铁胆,甚是寻常,但均是镔铁或
纯钢所铸,王元霸手中所握的却是两枚黄澄澄的金胆,比之铁胆固重了一倍有余,而且大显
华贵之气。他一见岳不群,便哈哈大笑,说道:“幸会,幸会!岳大掌门名满武林,小老儿
二十年来无日不在思念,今日来到洛阳,当真是中州武林的大喜事。”说着握住了岳不群的
右手连连摇晃,喜欢之情,甚是真诚。岳不群笑道:“在下夫妇带了徒儿出外游历访友,以
增见闻,第一位要拜访的,便是中州大侠、金刀无敌王老爷子。咱们这几十个不速之客,可
来得卤莽了。”
王元霸大声道:“‘金刀无敌’这四个字,在岳大掌门面前谁也不许提。谁要提到了,
那不是捧我,而是损我王元霸来着。岳先生,你收容我的外孙,恩同再造,咱们华山派和金
刀门从此便是一家,哥儿俩再也休分彼此。来来来,大家到我家去,不住他一年半载的,谁
也不许离开洛阳一步。岳大掌门,我老儿亲自给你背行李去。”
岳不群忙道:“这个可不敢当。”
王元霸回头向身后两个儿子道:“伯奋、仲强,快向岳师叔、岳师母叩头。”王伯奋、
王仲强齐声答应,屈膝下拜。岳不群夫妇忙跪下还礼,说道:“咱们平辈相称,‘师叔’二
字,如何克当?就从平之身上算来,咱们也是平辈。”王伯奋、王仲强二人在鄂豫一带武林
中名头甚响,对岳不群虽然素来佩服,但向他叩头终究不愿,只是父命不可违,勉强跪倒,
见岳不群夫妇叩头还礼,心下甚喜。当下四人交拜了站起。岳不群看二人时,见兄弟俩都身
材甚高,只王仲强要肥胖得多。两人太阳穴高高鼓起,手上筋骨突出,显然内外功造诣都甚
了得。岳不群向众弟子道:“大家过来拜见王老爷子和二位师叔。金刀门武功威震中原,咱
们华山派的上代祖师,向来对金刀门便十分推崇。今后大家得王老爷子和二位师叔指点,一
定大有进益。”众弟子齐声应道:“是!”登时在客店的大堂中跪满了一地。王元霸笑道:
“不敢当,不敢当!”王伯奋、王仲强各还了半礼。林平之站在一旁,将华山群弟子一一向
外公通名。王元霸手面豪阔,早就备下每人一份四十两银子的见面礼,由王氏兄弟逐一分
派。林平之引见到岳灵珊时,王元霸笑嘻嘻的向岳不群道:“岳老弟,你这位令爱真是一表
人才,可对了婆家没有啊?”岳不群笑道:“女孩儿年纪还小,再说,咱们学武功的人家,
大姑娘家整日价也是动刀抡剑,甚么女红烹饪可都不会,又有谁家要她这样的野丫头?”
王元霸笑道:“老弟说得太谦了,将门虎女,寻常人家的子弟自是不敢高攀的了。不过
女孩儿家,学些闺门之事也是好的。”说到这里,声音放低了,颇为喟然。岳不群知他是想
起了在湖南逝世的女儿,当即收起了笑容,应道:“是!”王元霸为人爽朗,丧女之痛,随
即克制,哈哈一笑,说道:“令爱这么才貌双全,要找一位少年英雄来配对儿,可还真不容
易。”劳德诺到店房中扶了令狐冲出来。令狐冲脚步踉跄,见了王元霸与王氏兄弟也不叩
头,只是深深作揖,说道:“弟子令狐冲,拜见王老爷子、两位师叔。”
岳不群皱眉道:“怎么不磕头?”王元霸早听得外孙禀告,知道令狐冲身上有伤,笑
道:“令狐贤侄身子不适,不用多礼了。岳老弟,你华山派内功向称五岳剑派中第一,酒量
必定惊人,我和你喝十大碗去。”说着挽了他手,走出客店。岳夫人、王伯奋、王仲强以及
华山众弟子在后相随。一出店门,外边车辆坐骑早已预备妥当。女眷坐车,男客乘马,每一
匹牲口都是鞍辔鲜明。自林平之去报讯到王元霸客店迎宾,还不到一个时辰,仓促之间,车
马便已齐备,单此一节,便知金刀王家在洛阳的声势。
到得王家,但见房舍高大,朱红漆的大门,门上两个大铜环,擦得晶光雪亮,八名壮汉
垂手在大门外侍候。一进大门,只见梁上悬着一块黑漆大匾,写着“见义勇为”四个金字,
下面落款是河南省的巡抚某人。
这一晚王元霸大排筵席,宴请岳不群师徒,不但广请洛阳武林中知名之士相陪,宾客之
中还有不少的士绅名流,富商大贾。令狐冲是华山派大弟子,远来男宾之中,除岳不群外便
以他居长。众人见他衣衫褴褛,神情萎靡,均是暗暗纳罕。但武林中独特异行之士甚多,丐
帮中的侠士高手便都个个穿得破破烂烂,众宾客心想此人既是华山派首徒,自非寻常,谁也
不敢瞧他不起。令狐冲坐在第二席上,由王伯奋作主人相陪。酒过三巡,王伯奋见他神情冷
漠,问他三句,往往只回答一句,显是对自己老大瞧不在眼里,又想起先前在客店之中,这
人对自己父子连头也不曾磕一个,四十两银子的见面礼倒是老实不客气的收了,不由得暗暗
生气,当下谈到武功上头,旁敲侧击,提了几个疑难请教。令狐冲唯唯喏喏,全不置答。他
倒不是对王伯奋有何恶感,只是眼见王家如此豪奢,自己一个穷小子和之相比,当真是一个
天上,一个地下。林平之一到外公家,便即换上蜀锦长袍,他本来相貌十分俊美,这一穿
戴,越发显得富贵都雅,丰神如玉。令狐冲一见之下,更不由得自惭形秽,寻思:“莫说小
师妹在山上时便已和他相好,就算她始终对我如昔,跟了我这穷光蛋又有甚么出息?”他一
颗心来来回回,尽是在岳灵珊身上缠绕,不论王伯奋跟他说甚么话,自然都是听而不闻了。
王伯奋在中州一带武林之中,人人对他趋奉唯恐不及,这一晚却连碰了令狐冲这个年轻人的
几个钉子,依着他平时心性,早就要发作,只是一来念着死去了的姊姊,二来见父亲对华山
派甚是尊重,当下强抑怒气,连连向令狐冲敬酒。令狐冲酒到杯干,不知不觉已喝了四十来
杯。他本来酒量甚宏,便是百杯以上也不会醉,但此时内力已失,大大打了个折扣,兼之酒
入愁肠,加倍易醉,喝到四十余杯时已大有醺醺之意。王伯奋心想:“你这小子太也不通人
情世故,我外甥是你师弟,你就该当称我一声师叔或是世叔。你一声不叫,那也罢了,对我
竟然不理不睬。好,今日灌醉了你,叫你在众人之前大大出个丑。”眼见令狐冲醉眼惺忪,
酒意已有八分了,王伯奋笑道:“令狐老弟华山首徒,果然是英雄出在少年,武功高,酒量
也高。来人哪,换上大碗,给令狐少爷倒酒。”
王家家人轰声答应,上来倒酒。令狐冲一生之中,人家给他斟酒,那可从未拒却过,当
下酒到碗干,又喝了五六大碗,酒气涌将上来,将身前的杯筷都拂到了地下。同席的人都
道:“令狐少侠醉了。喝杯热茶醒醒酒。”王伯奋笑道:“人家华山派掌门弟子,哪有这么
容易醉的?令狐老弟,干了!”又跟他斟满了一碗酒。
令狐冲道:“哪……哪里醉了?干了!”举起酒碗,骨嘟骨嘟的喝下,倒有半碗酒倒在
衣襟之上,突然间身子一晃,张嘴大呕,腹中酒菜淋淋漓漓的吐满了一桌。同席之人一齐惊
避,王伯奋却不住冷笑。令狐冲这么一呕,大厅上数百对眼光都向他射来。岳不群夫妇皱起
了眉头,心想:“这孩子便是上不得台盘,在这许多贵宾之前出丑。”
劳德诺和林平之同时抢过来扶住令狐冲。林平之道:“大师哥,我扶你歇歇去!”令狐
冲道:“我……我没醉,我还要喝酒,拿酒来。”林平之道:“是,是,快拿酒来。”令狐
冲醉眼斜睨,道:“你……你……小林子,怎地不去陪小师妹?拉着我干么?”劳德诺低声
道:“大师哥,咱们歇歇去,这里人多,别乱说话!”令狐冲怒道:“我乱说甚么了?师父
派你来监视我,你……你找到了甚么凭据?”劳德诺生怕他醉后更加口不择言,和林平之二
人左右扶持,硬生生将他架入后进厢房中休息。岳不群听到他说“师父派你来监视我,你找
到了甚么凭据”这句话,饶是他修养极好,却也忍不住变色。王元霸笑道:“岳老弟,后生
家酒醉后胡言乱语,理他作甚?来来来,喝酒!”岳不群强笑道:“乡下孩子没见过世面,
倒教王老爷子见笑了。”筵席散后,岳不群嘱咐劳德诺此后不可跟随令狐冲,只暗中留神便
是。令狐冲这一醉,直到次日午后才醒,当时自己说过些甚么,却一句话也不记得了。只觉
头痛欲裂,见自己独睡一房,卧具甚是精洁。他踱出房来,众师弟一个也不见,一问下人,
原来是在后面讲武厅上,和金刀门王家的子侄、弟子切磋武艺。令狐冲心道:“我跟他们混
在一块干甚么?不如到外面逛逛去。”当即扬长出门。洛阳是历代皇帝之都,规模宏伟,市
肆却不甚繁华。令狐冲识字不多,于古代史事所知有限,见到洛阳城内种种名胜古迹,茫然
不明来历,看得毫无兴味。信步走进一条小巷,只见七八名无赖正在一家小酒店中赌骰子。
他挤身进去,摸出王元霸昨日所给的见面礼封包,取出银子,便和他们呼幺喝六的赌了起
来。到得傍晚,在这家小酒店中喝得醺醺而归。一连数日,他便和这群无赖赌钱喝酒,头几
日手气不错,赢了几两,第四日上却一败涂地,四十几两银子输得干干净净。那些无赖便不
许他再赌。令狐冲怒火上冲,只管叫酒喝,喝得几壶,店小二道:“小伙子,你输光了钱,
这酒帐怎么还?”令狐冲道:“欠一欠,明日来还。”店小二摇头道:“小店本小利薄,至
亲好友,概不赊欠!”令狐冲大怒,喝道:“你欺侮小爷没钱么?”店小二笑道:“不管你
是小爷、老爷,有钱便卖,无钱不赊。”
令狐冲回顾自身,衣衫褴褛,原不似是个有钱人模样,除了腰间一口长剑,更无他物,
当即解下剑来,往桌上一抛,说道:“给我去当铺里当了。”
一名无赖还想赢他的钱,忙道:“好!我给你去当。”捧剑而去。店小二便又端了两壶
酒上来。令狐冲喝干了一壶,那无赖已拿了几块碎银子回来,道:“一共当了三两四钱银
子。”将银子和当票都塞给了他。令狐冲一掂银子,连三两也不到,当下也不多说,又和众
无赖赌了起来。赌到傍晚,连喝酒带输,三两银子又是不知去向。令狐冲向身旁一名无赖陈
歪嘴道:“借三两银子来,赢了加倍还你。”陈歪嘴笑道:“输了呢?”令狐冲道:“输
了?明天还你。”陈歪嘴道:“谅你这小子家里也没银子,输了拿甚么来还?卖老婆么?卖
妹子么?”令狐冲大怒,反手便是一记耳光,这时酒意早有了八九分,顺手便将他身前的几
两银子都抢了过来。陈歪嘴叫道:“反了,反了!这小子是强盗。”众无赖本是一伙,一拥
而上,七八个拳头齐往令狐冲身上招呼。令狐冲手中无剑,又是力气全失,给几名无赖按在
地下,拳打足踢,片刻间便给打得鼻青目肿。忽听得马蹄声响,有几乘马经过身旁,马上有
人喝道:“闪开,闪开!”挥起马鞭,将众无赖赶散。令狐冲俯伏在地,再也爬不起来。一
个女子声音突然叫道:“咦,这不是大师哥么?”正是岳灵珊。另一人道:“我瞧瞧去!”
却是林平之。他翻身下马,扳过令狐冲的身子,惊道:“大师哥,你怎么啦?”令狐冲摇了
摇头,苦笑道:“喝醉啦!赌输啦!”林平之忙将他抱起,扶上马背。除了林平之、岳灵珊
二人外,另有四乘马,马上骑的是王伯奋的两个女儿和王仲强的两个儿子,是林平之的表兄
姊妹。他六人一早便出来在洛阳各处寺观中游玩,直到此刻才尽兴而归,哪料到竟在这小巷
之中见令狐冲给人打得如此狼狈。那四人都大为讶异:“他华山派位列五岳剑派,爷爷平日
提起,好生赞扬,前数日和他们众弟子切磋武功,也确是各有不凡功夫。这令狐冲是华山派
首徒,怎地连几个流氓地痞也打不过?”眼见他给打得鼻孔流血,又不是假的,这可真奇
了?令狐冲回到王元霸府中,将养了数日,这才渐渐康复。岳不群夫妇听说他和无赖赌博,
输了钱打架,甚是气恼,也不来看他。到第五日上,王仲强的小儿子王家驹兴冲冲的走进房
来,说道:“令狐大哥,我今日给你出了一口恶气。那日打你的七个无赖,我都已找了来,
狠狠的给抽了一顿鞭子。”令狐冲对这件事其实并不介怀,淡淡的道:“那也不必了。那日
是我喝醉了酒,本来是我的不是。”
王家驹道:“那怎么成?你是我家的客人,不看僧面看佛面,我金刀王家的客人,怎能
在洛阳城中教人打了不找回场子?这口气倘若不出,人家还能把我金刀王家瞧在眼里么?”
令狐冲内心深处,对“金刀王家”本就颇有反感,又听他左一个“金刀王家”,右一个“金
刀王家”,倒似“金刀王家”乃是武林权势熏天的大豪门一般,忍不住脱口而出:“对付几
个流氓混混,原是用得着金刀王家。”他话一出口,已然后悔,正想致歉,王家驹脸色已沉
了下来,道:“令狐兄,你这是甚么话?那日若不是我和哥哥赶散了这七个流氓混混,你今
日的性命还在么?”令狐冲淡淡一笑,道:“原要多谢两位的救命之恩。”王家驹听他语
气,知他说的乃是反话,更加有气,大声道:“你是华山派掌门大弟子,连洛阳城中几个流
氓混混也对付不了,嘿嘿,旁人不知,岂不是要说你浪得虚名?”令狐冲百无聊赖,甚么事
都不放在心上,说道:“我本就连虚名也没有,‘浪得虚名’四字,却也谈不上了。”便在
这时,房门外有人说道:“兄弟,你跟令狐兄在说甚么?”门帷一掀,走进一个人来,却是
王仲强的长子王家骏。王家驹气愤愤的道:“哥哥,我好意替他出气,将那七个痞子找齐
了,每个人都狠狠给抽了一顿鞭子,不料这位令狐大侠却怪我多事呢。”王家骏道:“兄
弟,你有所不知,适才我听得岳师妹说道,这位令狐兄真人不露相,那日在陕西药王庙前,
以一柄长剑,只一招便刺瞎了一十五位一流高手的双眼,当真是剑术如神,天下罕有,哈
哈!”他这一笑神气间颇为轻浮,显然对岳灵珊之言全然不信。王家驹跟着也哈哈一笑,说
道:“想来那一十五位一流高手,比之咱们洛阳城中的流氓,武艺却还差了这么老大一截,
哈哈,哈哈!”令狐冲也不动怒,嘻嘻一笑,坐在椅上抱住了右膝,轻轻摇晃。王家骏这一
次奉了伯父和父亲之命,前来盘问令狐冲。王伯奋、仲强兄弟本来叫他善言套问,不可得罪
了客人,但他见令狐冲神情傲慢,全不将自己兄弟瞧在眼里,渐渐的气往上冲,说道:“令
狐兄,小弟有一事请教。”声音说得甚响。令狐冲道:“不敢。”王家骏道:“听平之表弟
言道,我姑丈姑母逝世之时,就只令狐兄一人在他二位身畔送终。”令狐冲道:“正是。”
王家骏道:“我姑丈姑母的遗言,是令狐兄带给了我平之表弟?”令狐冲道:“不错。”王
家骏道:“那么我姑丈的《辟邪剑谱》呢?”令狐冲一听,霍地站起,大声道:“你说甚
么?”王家骏防他暴起动手,退了一步,道:“我姑丈有一部《辟邪剑谱》,托你交给平之
表弟,怎地你至今仍未交出?”令狐冲听他信口诬蔑,只气得全身发抖,颤声道:“谁……
谁说有一部《辟……辟邪剑谱》,托……托……托我交给林师弟?”王家骏笑道:“倘若并
无其事,你又何必作贼心虚,说起话来也是胆战心惊?”令狐冲强抑怒气,说道:“两位王
兄,令狐冲在府上是客,你说这等话,是令祖、令尊之意,还是两位自己的意思?”王家骏
道:“我不过随口问问,又有甚么大不了的事?跟我爷爷、爹爹可全不相干。不过福州林家
的辟邪剑法威震天下,武林中众所知闻,林姑丈突然之间逝世,他随身珍藏的《辟邪剑谱》
又不知去向,我们既是至亲,自不免要查问查问。”令狐冲道:“是小林子叫你问的,是不
是?他自己为甚么不来问我?”王家驹嘿嘿嘿的笑了三声,说道:“平之表弟是你师弟,他
又怎敢开口问你?”令狐冲冷笑道:“既有你洛阳金刀王家撑腰,嘿嘿,你们现下可以一起
逼问我啦。那么去叫林平之来罢。”王家骏道:“阁下是我家客人,‘逼问’二字,那可担
当不起。我兄弟只是心怀好奇,这么问上一句,令狐兄肯答固然甚好,不肯答呢,我们也是
无法可施。”
令狐冲点头道:“我不肯答!你们无法可施,这就请罢!”王氏兄弟面面相觑,没料到
他干净爽快,一句话就将门封住了。王家骏咳嗽一声,另找话头,说道:“令狐兄,你一剑
刺瞎了一十五位高手的双眼,这手剑招如此神奇,多半是从《辟邪剑谱》中学来的罢!”
令狐冲大吃一惊,全身出了一阵冷汗,双手忍不住发颤,登时心下一片雪亮:“师父、
师娘和众师弟、师妹不感激我救了他们性命,反而人人大有疑忌之意,我始终不明白是甚么
缘故。原来如此,原来如此!原来他们都认定我吞没了林震南的《辟邪剑谱》。他们既从来
没见过独孤九剑,我又不肯泄露风太师叔传剑的秘密,眼见我在思过崖上住了数月,突然之
间,剑术大进,连剑宗封不平那样的高手都敌我不过,若不是从《辟邪剑谱》中学到了奇妙
高招,这剑法又从何处学来?风太师叔传剑之事太过突兀,无人能料想得到,而林震南夫妇
逝世之时又只我一人在侧,人人自然都会猜想,那部武林高手大生觊觎之心的《辟邪剑
谱》,必定是落入了我的手中。旁人这般猜想,并不希奇。但师父师母抚养我长大,师妹和
我情若兄妹,我令狐冲是何等样人,居然也信我不过?嘿嘿,可真将人瞧得小了!”思念及
此,脸上自然而然露出了愤慨不平之意。王家驹甚为得意,微笑道:“我这句话猜对了,是
不是?那《辟邪剑谱》呢?我们也不想瞧你的,只是物归原主,你将剑谱还了给林家表弟,
也就是啦。”令狐冲摇头道:“我从来没见过甚么《辟邪剑谱》。林总镖头夫妇曾先后为青
城派和塞北明驼木高峰所擒,他身上倘若有甚么剑谱,旁人早已搜了出来。”王家骏道:
“照啊,那《辟邪剑谱》何等宝贵,我姑丈姑母怎会随身携带?自然是藏在一个万分隐秘的
所在。他们临死之时,这才请你转告平之表弟,哪知道……哪知道……嘿嘿!”王家驹道:
“哪知道你悄悄去找了出来,就此吞没!”令狐冲越听越怒,本来不愿多辩,但此事关连太
过重大,不能蒙此污名,说道:“林总镖头要是真有这么一部神妙剑谱,他自己该当无敌于
世了,怎么连几个青城派的弟子也敌不过,竟然为他们所擒?”王家驹道:“这个……这
个……”一时张口结舌,无言以对。王家骏却能言善辩,说道:“天下之事,无独有偶。令
狐兄学会了辟邪剑法,剑术通神,可是连几个流氓地痞也敌不过,竟然为他们所擒,那是甚
么缘故?哈哈,这叫做真人不露相。可惜哪,令狐兄,你做得未免也太过份了些,堂堂华山
派掌门大弟子,给洛阳城几个流氓打得毫无招架之力。这番做作,任谁也难以相信。既是绝
不可信,其中自然有诈。令狐兄,我劝你还是认了罢!”
按着令狐冲平日的性子,早就反唇相讥,只是此事太也凑巧,自己身处嫌疑之地,甚么
“金刀王家”,甚么王氏兄弟,他半点也没放在心上,却不能让师父、师娘、师妹三人对自
己起了疑忌之心,当即庄容说道:“令狐冲生平从未见过甚么《辟邪剑谱》。福州林总镖头
的遗言,我也已一字不漏的传给了林师弟知晓。令狐冲若有欺骗隐瞒之事,罪该万死,不容
于天地之间。”说着叉手而立,神色凛然。
王家骏微笑道:“这等关涉武林秘笈的大事,假使随口发了一个誓,便能混蒙了过去,
令狐兄未免把天下人都当作傻子啦。”令狐冲强忍怒气,道:“依你说该当如何?”王家驹
道:“我兄弟斗胆,要在令狐兄身边搜上一搜。”他顿了一顿,笑嘻嘻的道:“就算那日令
狐兄给那七个流氓擒住了,动弹不得,他们也会在你身上里里外外的大搜一阵。”令狐冲冷
笑道:“你们要在我身上搜检,哼,当我令狐冲是个贼么?”王家骏道:“不敢!令狐兄既
说未取《辟邪剑谱》,又何必怕人搜检?搜上一搜,倘若身上并无剑谱,从此洗脱了嫌疑,
岂不是好?”令狐冲点头道:“好!你去叫林师弟和岳师妹来,好让他二人作个证人。”王
家骏生怕自己一走开,兄弟落了单,立刻便被令狐冲所乘,若二人同去,他自然会将《辟邪
剑谱》收了起来,再也搜检不到,说道:“要搜便搜,令狐兄若不是心虚,又何必这般诸多
推搪?”令狐冲心想:“我容你们搜查身子,只不过要在师父、师娘、师妹三人面前证明自
己清白,你二人信得过我也好,信不过也好,令狐冲理会作甚?小师妹若不在场,岂容你二
人的兽爪子碰一碰我身子?”当下缓缓摇头,说道:“凭你二位,只怕还不配搜我!”王氏
兄弟越是见他不让搜检,越认定他身上藏了《辟邪剑谱》,一来要在伯父与父亲面前领功,
二来素闻辟邪剑法好生厉害,这剑谱既是自己兄弟搜查出来,林表弟不能不借给自己兄弟阅
看。王家骏日前眼见他给几个无赖按在地下殴打,无力抗拒,料想他只不过剑法了得,拳脚
功夫却甚平常,此刻他手中无剑,正好乘机动手,当下向兄弟使个眼色,说道:“令狐兄,
你可别敬酒不吃吃罚酒,大家破了脸,却没甚么好看。”两兄弟说着便逼将过来。
王家驹挺起胸膛,直撞过去。令狐冲伸手一挡。王家驹大声道:“啊哟,你打人么?”
刁住他手腕,往下便是一压。他想令狐冲是华山派首徒,终究不可小觑了,这一刁一压,使
上了家传的擒拿手法,更运上了十成力道。
令狐冲临敌应变经验极是丰富,眼见他挺胸上前,便知他不怀好意,右手这一挡,原是
藏了不少后着,给对方刁住了手腕,本当转臂斜切,转守为攻,岂知自己内力全失之后,虽
然照式转臂,却发不出半点力通,只听得喀喇一声响,右臂关节一麻,手肘已然被他压断,
这才觉得彻骨之痛。王家驹下手极是狠辣,一压断令狐冲右臂,跟着一抓一扭,将他左臂齐
肩的关节扭脱了臼,说道:“哥哥,快搜!”王家骏伸出左腿,拦在令狐冲双腿之前,防他
飞腿伤人,伸手到他怀中,将各种零星物事一件件掏了出来,突然摸到一本薄薄的书册,当
即取出。二人同声欢叫:“在这里啦,在这里啦,搜到了林姑丈的《辟邪剑谱》!”
王氏兄弟忙不迭的揭开那本册子,只见第一页上写着“笑傲江湖之曲”六个篆字。王氏
兄弟只粗通文墨,这六个字如是楷书,倒也认得,既作篆体,那便一个也不识得了。再翻过
一页,但见一个个均是奇文怪字,他二人不知这是琴箫曲谱,心中既已认定是《辟邪剑
谱》,自是更无怀疑,齐声大叫:“《辟邪剑谱》,《辟邪剑谱》!”
王家骏道:“给爹爹瞧去。”拿了那部琴箫曲谱,急奔出房。王家驹在令狐冲腰里重重
踢了一脚,骂道:“不要脸的小贼!”又在他脸上吐了一口唾沫。
令狐冲初时气得几乎胸膛也要炸了,但转念一想:“这两个小子无知无识,他祖父和父
亲却不致如此粗鄙,待会得知这是琴谱箫谱,非来向我陪罪不可。”只是双臂脱臼,一阵阵
疼痛难当,又想:“我内功全失,遇到街上的流氓无赖也毫无抵抗之力,已成废人一个,活
在世上,更有何用?”他躺在床上,额头不住冒汗,伤心之际,忍不住眼泪扑簌簌的流下,
但想王氏兄弟定然转眼便回,不可示弱于人,当即拭干了眼泪。过了好一会,只听得脚步声
响,王氏兄弟快步回来。王家骏冷笑道:“去见我爷爷。”
令狐冲怒道:“不去!你爷爷不来向我赔罪,我去见他干么?”王氏兄弟哈哈大笑。王
家驹道:“我爷爷向你这小贼赔罪?发你的春秋大梦了!去,去!”两人抓住令狐冲腰间衣
服,将他从床上提了起来,走出房外。令狐冲骂道:“金刀王家还自夸侠义道呢,却如此狂
妄欺人,当真卑鄙之极。”王家骏反手一掌,打得他满口是血。
令狐冲仍是骂声不绝,给王氏兄弟提到后面花厅之中。只见岳不群夫妇和王元霸分宾主
而坐,王伯奋、仲强二人坐在王元霸下首。令狐冲兀自大骂:“金刀王家,卑鄙无耻,武林
中从未见过这等污秽肮脏的人家!”
岳不群脸一沉喝道:“冲儿,住口!”
令狐冲听到师父喝斥,这才止声不骂,向着王元霸怒目而视。
王元霸手中拿着那部琴箫曲谱,淡淡的道:“令狐贤侄,这部《辟邪剑谱》,你是从何
处得来的?”
令狐冲仰天大笑,笑声半晌不止。岳不群斥道:“冲儿,尊长问你,便当据实禀告,何
以胆敢如此无礼?甚么规矩?”令狐冲道:“师父,弟子重伤之后,全身无力,你瞧这两个
小子怎生对付我,嘿嘿,这是江湖上待客的规矩吗?”王仲强道:“倘若是朋友佳客,我们
王家说甚么也不敢得罪。但你负人所托,将这部《辟邪剑谱》据为己有,这是盗贼之行,我
洛阳金刀王家是清白人家,岂能再当他是朋友?”令狐冲道:“你祖孙三代,口口声声的说
这是《辟邪剑谱》。你们见过《辟邪剑谱》没有?怎知这便是《辟邪剑谱》?”王仲强一
怔,道:“这部册子从你身上搜了出来,岳师兄又说这不是华山派的武功书谱,却不是《辟
邪剑谱》是甚么?”令狐冲气极反笑,说道:“你既说是《辟邪剑谱》,便算是《辟邪剑
谱》好了。但愿你金刀王家依样照式,练成天下无敌的剑法,从此洛阳王家在武林中号称刀
剑双绝,哈哈,哈哈!”王元霸道:“令狐贤侄,小孙一时得罪,你也不必介意。人孰无
过,知过能改,善莫大焉。你既把剑谱交了出来,冲着你师父的面子,咱们还能追究么?这
件事,大家此后谁也别提。我先给你接上了手膀再说。”说着下座走向令狐冲,伸手去抓他
左掌。令狐冲退后两步,厉声道:“且慢!令狐冲可不受你买好。”王元霸愕然道:“我向
你买甚么好?”
令狐冲怒道:“我令狐冲又不是木头人,我的手臂你们爱折便折,爱接便接!”向左两
步,走到岳夫人面前,叫道:“师娘!”岳夫人叹了口气,将他双臂被扭脱的关节都给接上
了。令狐冲道:“师娘,这明明是一本七弦琴的琴谱,洞箫的箫谱,他王家目不识丁,硬说
是《辟邪剑谱》,天下居然有这等大笑话。”岳夫人道:“王老爷子,这本谱儿,给我瞧瞧
成不成?”王元霸道:“岳夫人请看。”将曲谱递了过去。岳夫人翻了几页,也是不明所
以,说道:“琴谱箫谱我是不懂,剑谱却曾见过一些,这部册子却不像是剑谱。王老爷子,
府上可有甚么人会奏琴吹箫?不妨请他来看看,便知端的。”
王元霸心下犹豫,只怕这真是琴谱箫谱,这个人可丢得够瞧的,一时沉吟不答。王家驹
却是个草包,大声道:“爷爷,咱们帐房里的易师爷会吹箫,去叫他来瞧瞧便是。这明明是
《辟邪剑谱》,怎么会是甚么琴谱箫谱?”王元霸道:“武学秘笈的种类极多,有人为了守
秘,怕人偷窥,故意将武功图谱写成曲谱模样,那也是有的。这并不足为奇。”岳夫人道:
“府上既有一位师爷会得吹箫,那么这到底是剑谱,还是箫谱,请他来一看便知。”王元霸
无奈,只得命王家驹去请易师爷来。那易师爷是个瘦瘦小小、五十来岁的汉子,颏下留着一
部稀稀疏疏的胡子,衣履甚是整洁。王元霸道:“易师爷,请你瞧瞧,这是不是寻常的琴谱
箫谱?”
易师爷打开琴谱,看了几页,摇头道:“这个,晚生可不大憧了。”再看到后面的箫谱
时,双目登时一亮,口中低声哼了起来,左手两根手指不住在桌上轻打节拍。哼了一会,却
又摇头,道:“不对,不对!”跟着又哼了下去,突然之间,声音拔高,忽又变哑,皱起了
眉头,道:“世上决无此事,这个……这个……晚生实在难以明白。”
王元霸脸有喜色,问道:“这部书中是否大有可疑之处?是否与寻常箫谱大不相同?”
易师爷指着箫谱,说道:“东翁请看,此处宫调,突转变微,实在大违乐理,而且箫中
也吹不出来。这里忽然又转为角调,再转羽调,那也是从所未见的曲调。洞箫之中,无论如
何是奏不出这等曲子的。”
令狐冲冷笑道:“是你不会吹,未见得别人也不会吹奏!”易师爷点头道:“那也说得
是,不过世上如果当真有人能吹奏这样的调子,晚生佩服得五体投地,佩服得五体投地!除
非是……除非是东城……”
王元霸打断他话头,问道:“你说这不是寻常的箫谱?其中有些调子,压根儿无法在箫
中吹奏出来?”
易师爷点头道:“是啊,大非寻常,大非寻常,晚生是决计吹不出。除非是东城……”
岳夫人问道:“东城有哪一位名师高手,能够吹这曲谱?”易师爷道:“这个……晚生
可也不能担保,只是……只是东城的绿竹翁,他既会抚琴,又会吹箫,或许能吹得出也不一
定。他吹奏的洞箫,可比晚生要高明的多,实在是高明得太多,不可同日而语,不可同日而
语。”
王元霸道:“既然不是寻常箫谱,这中间当然大有文章了。”
王伯奋在旁一直静听不语,忽然插口道:“爹,郑州八卦刀的那套四门六合刀法,不也
是记在一部曲谱之中么?”王元霸一怔,随即会意,知道儿子是在信口开河,郑州八卦刀的
掌门人莫星与洛阳金刀王家是数代姻亲,他八卦刀门中可并没甚么四门六合刀法,但料想华
山派只是专研剑法,别派中有没有这样一种刀法,岳不群纵然渊博,也未必尽晓,当即点头
道:“不错,不错,几年前莫亲家还提起过这件事。曲谱中记以刀法剑法,那是常有之事,
一点也不足为奇。”令狐冲冷笑道:“既然不足为奇,那么请教王老爷子,这两部曲谱中所
记的剑法,却是怎么一副样子。”王元霸长叹一声,说道:“这个……唉,我女婿既已逝
世,这曲谱中的秘奥,世上除了老弟一人之外,只怕再也没第二人明白了。”令狐冲若要辩
白,原可说明《笑傲江湖》一曲的来历,但这一来可牵涉重大,不得不说到衡山派莫大先生
如何杀死大嵩阳手费彬,师父知道此曲与魔教长老曲洋有关,势必将之毁去,那么自己受人
所托,便不能忠人之事了,当下强忍怒气,说道:“这位易师爷说道,东城有一位绿竹翁精
于音律,何不拿这曲谱去请他品评一番。”
王元霸摇头道:“这绿竹翁为人古怪之极,疯疯癫癫的,这种人的话,怎能信得?”
岳夫人道:“此事终须问个水落石出,冲儿是我们弟子,平之也是我们弟子,我们不能
有所偏袒,到底谁是谁非,不妨去请那绿竹翁评评这个道理。”她不便说这是令狐冲和金刀
王家的争执,而将争端的一造换作了林平之,又道:“易师爷,烦你派人用轿子去接了这位
绿竹翁来如何?”
易师爷道:“这老人家脾气古怪得紧,别人有事求他,倘若他不愿过问的,便是上门磕
头,也休想他理睬,但如他要插手,便推也推不开。”岳夫人点头道:“这倒是我辈中人,
想来这位绿竹翁是武林中的前辈了。师哥,咱们可孤陋寡闻得紧。”王元霸笑道:“那绿竹
翁是个篾匠,只会编竹篮,打篾席,哪里是武林中人了?只是他弹得好琴,吹得好箫,又会
画竹,很多人出钱来买他的画儿,算是个附庸风雅的老匠人,因此地方上对他倒也有几分看
重。”
岳夫人道:“如此人物,来到洛阳可不能不见。王老爷子,便请劳动你的大驾,咱们同
去拜访一下这位风雅的篾匠如何?”眼见岳夫人之意甚坚,王元霸不能不允,只得带同儿
孙,和岳不群夫妇、令狐冲、林平之、岳灵珊等人同赴东城。易师爷在前领路,经过几条小
街,来到一条窄窄的巷子之中。巷子尽头,好大一片绿竹丛,迎风摇曳,雅致天然。众人刚
踏进巷子,便听得琴韵丁冬,有人正在抚琴,小巷中一片清凉宁静,和外面的洛阳城宛然是
两个世界。岳夫人低声道:“这位绿竹翁好会享清福啊!”
便在此时,铮的一声,一根琴弦忽尔断绝,琴声也便止歇。一个苍老的声音说道:“贵
客枉顾蜗居,不知有何见教。”易师爷道:“竹翁,有一本奇怪的琴谱箫谱,要请你老人家
的法眼鉴定鉴定。”绿竹翁道:“有琴谱箫谱要我鉴定?嘿嘿,可太瞧得起老篾匠啦。”
易师爷还未答话,王家驹抢着朗声说道:“金刀王家王老爷子过访。”他抬了爷爷的招
牌出来,料想爷爷是洛阳城中响当当的脚色,一个老篾匠非立即出来迎接不可。哪知绿竹翁
冷笑道:“哼,金刀银刀,不如我老篾匠的烂铁刀有用。老篾匠不去拜访王老爷,王老爷也
不用来拜访老篾匠。”王家驹大怒,大声道:“爷爷,这老篾匠是个不明事理的浑人,见他
作甚?咱们不如回去罢!”岳夫人道:“既然来了,请绿竹翁瞧瞧这部琴谱箫谱,却也不
妨。”王元霸“嘿”了一声,将曲谱递给易师爷。易师爷接过,走入了绿竹丛中。只听绿竹
翁道:“好,你放下罢!”易师爷道:“请问竹翁,这真的是曲谱,还是甚么武功秘诀,故
意写成了曲谱模样?”绿竹翁道:“武功秘诀?亏你想得出!这当然是琴谱了!嗯。”接着
只听得琴声响起,幽雅动听。
令狐冲听了片刻,记得这正是当日刘正风所奏的曲子,人亡曲在,不禁凄然。弹不多
久,突然间琴音高了上去,越响越高,声音尖锐之极,铮的一声响,断了一根琴弦,再高了
几个音,铮的一声,琴弦又断了一根。绿竹翁“咦”的一声,道:“这琴谱好生古怪,令人
难以明白。”
王元霸祖孙五人你瞧瞧我,我瞧瞧你,脸上均有得色。只听绿竹翁道:“我试试这箫
谱。”跟着箫声便从绿竹丛中传了出来,初时悠扬动听,情致缠绵,但后来箫声愈转愈低,
几不可闻,再吹得几个音,箫声便即哑了,波波波的十分难听。绿竹翁叹了口气,说道:
“易老弟,你是会吹箫的,这样的低音如何能吹奏出来?这琴谱、箫谱未必是假,但撰曲之
人却在故弄玄虚,跟人开玩笑。你且回去,让我仔细推敲推敲。”易师爷道:“是。”从绿
竹丛中退了出来。王仲强道:“那剑谱呢?”易师爷道:“剑谱?啊!绿竹翁要留着,说是
要仔细推敲推敲。”王仲强急道:“快去拿回来,这是珍贵无比的剑谱,武林中不知有多少
人想要抢夺,如何能留在不相干之人手中?”易师爷应道:“是!”正要转身再入竹丛,忽
听得绿竹翁叫道:“姑姑,怎么你出来了?”王元霸低声问道:“绿竹翁多大年纪?”易师
爷道:“七十几岁,快八十了罢!”众人心想:“一个八十老翁居然还有姑姑,这位老婆婆
怕没一百多岁?”
只听得一个女子低低应了一声。绿竹翁道:“姑姑请看,这部琴谱可有些古怪。”那女
子又嗯了一声,琴音响起,调了调弦,停了一会,似是在将断了的琴弦换去,又调了调弦,
便奏了起来。初时所奏和绿竹翁相同,到后来越转越高,那琴韵竟然履险如夷,举重若轻,
毫不费力的便转了上去。令狐冲又惊又喜,依稀记得便是那天晚上所听到曲洋所奏的琴韵。
这一曲时而慷慨激昂,时而温柔雅致,令狐冲虽不明乐理,但觉这位婆婆所奏,和曲洋所奏
的曲调虽同,意趣却大有差别。这婆婆所奏的曲调平和中正,令人听着只觉音乐之美,却无
曲洋所奏热血如沸的激奋。奏了良久,琴韵渐缓,似乎乐音在不住远去,倒像奏琴之人走出
了数十丈之遥,又走到数里之外,细微几不可再闻。
琴音似止未止之际,却有一二下极低极细的箫声在琴音旁响了起来。回旋婉转,箫声渐
响,恰似吹箫人一面吹,一面慢慢走近,箫声清丽,忽高忽低,忽轻忽响,低到极处之际,
几个盘旋之后,又再低沉下去,虽极低极细,每个音节仍清晰可闻。渐渐低音中偶有珠玉跳
跃,清脆短促,此伏彼起,繁音渐增,先如鸣泉飞溅,继而如群卉争艳,花团锦簇,更夹着
间关鸟语,彼鸣我和,渐渐的百鸟离去,春残花落,但闻雨声萧萧,一片凄凉肃杀之象,细
雨绵绵,若有若无,终于万籁俱寂。箫声停顿良久,众人这才如梦初醒。王元霸、岳不群等
虽都不懂音律,却也不禁心驰神醉。易师爷更是犹如丧魂落魄一般。岳夫人叹了一口气,衷
心赞佩,道:“佩服,佩服!冲儿,这是甚么曲子?”令狐冲道:“这叫做《笑傲江湖之
曲》,这位婆婆当真神乎其技,难得是琴箫尽皆精通。”岳夫人道:“这曲子谱得固然奇
妙,但也须有这位婆婆那样的琴箫绝技,才奏得出来。如此美妙的音乐,想来你也是生平首
次听见。”令狐冲道:“不!弟子当日所闻,却比今日更为精彩。”岳夫人奇道:“那怎么
会?难道世上更有比这位婆婆抚琴吹箫还要高明之人?”令狐冲道:“比这位婆婆更加高
明,倒不见得。只不过弟子听到的是两个人琴箫合奏,一人抚琴,一人吹箫,奏的便是这
《笑傲江湖之曲》……”
他这句话未说完,绿竹丛中传出铮铮铮三响琴音,那婆婆的语音极低极低,隐隐约约的
似乎听得她说:“琴箫合奏,世上哪里去找这一个人去?”
只听绿竹翁朗声道:“易师爷,这确是琴谱箫谱,我姑姑适才奏过了,你拿回去罢!”
易师爷应道:“是!”走入竹丛,双手捧着曲谱出来。绿竹翁又道:“这曲谱中所记乐曲之
妙,世上罕有,此乃神物,不可落入俗人手中。你不会吹奏,千万不得痴心妄想的硬学,否
则于你无益有损。”易师爷道:“是,是!在下万万不敢!”将曲谱交给王元霸。王元霸亲
耳听了琴韵箫声,知道更无虚假,当即将曲谱还给令狐冲,讪讪的道:“令狐贤侄,这可得
罪了!”令狐冲冷笑一声接过,待要说几句讥刺的言语,岳夫人向他摇了摇头,令狐冲便忍
住不说。王元霸祖孙五人面目无光,首先离去。岳不群等跟着也去。
令狐冲却捧着曲谱,呆呆的站着不动。
岳夫人道:“冲儿,你不回去吗?”令狐冲道:“弟子多耽一会便回去。”岳夫人道:
“早些回去休息。你手臂刚脱过臼,不可使力。”令狐冲应道:“是。”
一行人去后,小巷中静悄悄地一无声息,偶然间风动竹叶,发出沙沙之声。令狐冲看着
手中那部曲谱,想起那日深夜刘正风和曲洋琴箫合奏,他二人得遇知音,创了这部神妙的曲
谱出来。绿竹丛中这位婆婆虽能抚琴吹箫,曲尽其妙,可惜她只能分别吹奏,那绿竹翁便不
能和她合奏,只怕这琴箫合奏的《笑傲江湖之曲》从此便音断响绝,更无第二次得闻了。又
想:“刘正风师叔和曲长老,一是正派高手,一是魔教长老,两人一正一邪,势如水火,但
论到音韵,却心意相通,结成知交,合创了这曲神妙绝伦的《笑傲江湖》出来。他二人携手
同死之时,显是心中绝无遗憾,远胜于我孤零零的在这世上,为师父所疑,为师妹所弃,而
一个敬我爱我的师弟,却又为我亲手所杀。”不由得悲从中来,眼泪一滴滴的落在曲谱之
上,忍不住哽咽出声。
绿竹翁的声音又从竹丛中传了出来:“这位朋友,为何哭泣?”令狐冲道:“晚辈自伤
身世,又想起撰作此曲的两位前辈之死,不禁失态,打扰老先生了。”说着转身便行。绿竹
翁道:“小朋友,我有几句话请教,请进来谈谈如何?”令狐冲适才听他对王元霸说话时傲
慢无礼,不料对自己一个无名小卒却这等客气,倒大出意料之外,便道:“不敢,前辈有何
垂询,晚辈自当奉告。”缓步走进竹林。只见前面有五间小舍,左二右三,均以粗竹子架
成。一个老翁从右边小舍中走出来,笑道:“小朋友,请进来喝茶。”令狐冲见这绿竹翁身
子略形佝偻,头顶稀稀疏疏的已无多少头发,大手大脚,精神却十分矍铄,当即躬身行礼,
道:“晚辈令狐冲,拜见前辈。”
绿竹翁呵呵笑道:“老朽不过痴长几岁,不用多礼,请进来,请进来!”令狐冲随着他
走进小舍,见桌椅几榻,无一而非竹制,墙上悬着一幅墨竹,笔势纵横,墨迹淋漓,颇有森
森之意。桌上放着一具瑶琴,一管洞箫。
绿竹翁从一把陶茶壶中倒出一碗碧绿清茶,说道:“请用茶。”令狐冲双手接过,躬身
谢了。绿竹翁道:“小朋友,这部曲谱,不知你从何处得来,是否可以见告?”令狐冲一
怔,心想这部曲谱的来历之中包含着许多隐秘,是以连师父、师娘也未禀告。但当日刘正风
和曲洋将曲谱交给自己,用意是要使此曲传之后世,不致湮没,这绿竹翁和他姑姑妙解音
律,他姑姑更将这一曲奏得如此神韵俱显,他二人年纪虽老,可是除了他二人之外,世上又
哪里再找得到第三个人来传授此曲?就算世上另有精通音律的解人,自己命不久长,未必能
有机缘遇到。他微一沉吟,便道:“撰写此曲的两位前辈,一位精于抚琴,一位善于吹箫,
这二人结成知交,共撰此曲,可惜遭逢大难,同时逝世。二位前辈临死之时,将此曲交于弟
子,命弟子访觅传人,免使此曲湮没无闻。”顿了一顿,又道:“适才弟子得聆前辈这位姑
姑的琴箫妙技,深庆此曲已逢真主,便请前辈将此曲谱收下,奉交婆婆,弟子得以不负撰作
此曲者的付托,完偿了一番心愿。”说着双手恭恭敬敬的将曲谱呈上。
绿竹翁却不便接,说道:“我得先行请示姑姑,不知她肯不肯收。”只听得左边小舍中
传来那位婆婆的声音道:“令狐先生高义,慨以妙曲见惠,咱们却之不恭,受之有愧。只不
知那两位撰曲前辈的大名,可能见告否?”声音却也并不如何苍老。令狐冲道:“前辈垂
询,自当禀告。撰曲的两位前辈,一位是刘正风刘师叔,一位是曲洋曲长老。”那婆婆
“啊”的一声,显得十分惊异,说道:“原来是他二人。”
令狐冲道:“前辈认得刘曲二位么?”那婆婆并不径答,沉吟半晌,说道:“刘正风是
衡山派中高手,曲洋却是魔教长老,双方乃是世仇,如何会合撰此曲?此中原因,令人好生
难以索解。”
令狐冲虽未见过那婆婆之面,但听了她弹琴吹箫之后,只觉她是个又清雅又慈和的前辈
高人,决计不会欺骗出卖了自己,听她言及刘曲来历,显是武林同道,当即源源本本的将刘
正风如何金盆洗手,嵩山派左盟主如何下旗令阻止,刘曲二人如何中了嵩山派高手的掌力,
如何荒郊合奏,二人临死时如何委托自己寻觅知音传曲等情,一一照实说了,只略去了莫大
先生杀死费彬一节。那婆婆一言不发的倾听。令狐冲说完,那婆婆问道:“这明明是曲谱,
那金刀王元霸却何以说是武功秘笈?”
令狐冲当下又将林震南夫妇如何为青城派及木高峰所伤,如何请其转嘱林平之,王氏兄
弟如何起疑等情说了。那婆婆道:“原来如此。”她顿了一顿,说道:“此中情由,你只消
跟你师父、师娘说了,岂不免去许多无谓的疑忌?我是个素不相识的陌生人,何以你反而对
我直言无隐?”令狐冲道:“弟子自己也不明白其中原因。想是听了前辈雅奏之后,对前辈
高风大为倾慕,更无丝毫猜疑之意。”那婆婆道:“那么你对你师父师娘,反而有猜疑之意
么?”令狐冲心中一惊,道:“弟子万万不敢。只是……恩师心中,对弟子却大有疑意,
唉,这也怪恩师不得。”那婆婆道:“我听你说话,中气大是不足,少年人不该如此,却是
何故?最近是生了大病呢,还是曾受重伤?”令狐冲道:“是受了极重的内伤。”那婆婆
道:“竹贤侄,你带这位少年到我窗下,待我搭一搭脉。”绿竹翁道:“是。”引令狐冲走
到左边小舍窗边,命他将左手从细竹窗帘下伸将进去。那竹帘之内,又障了一层轻纱,令狐
冲只隐隐约约的见到有个人影,五官面貌却一点也无法见到,只觉有三根冷冰冰的手指搭上
了自己腕脉。那婆婆只搭得片刻,便惊“噫”了一声,道:“奇怪之极!”过了半晌,才
道:“请换右手。”她搭完两手脉搏后,良久无语。令狐冲微微一笑,说道:“前辈不必为
弟子生死担忧。弟子自知命不久长,一切早已置之度外。”那婆婆道:“你何以自知命不久
长?”令狐冲道:“弟子误杀师弟,遗失了师门的《紫霞秘笈》,我只盼早日找回秘笈,缴
奉师父,便当自杀以谢师弟。”那婆婆道:“《紫霞秘笈》?那也未必是甚么了不起的物
事。你又怎地误杀了师弟?”令狐冲当下又将桃谷六仙如何为自己治伤,如何六道真气在体
内交战,如何师妹盗了师门秘笈来为自己治伤,如何自己拒绝而师弟陆大有强自诵读,如何
自己将之点倒,如何下手太重而致其死命等情一一说了。那婆婆听完,说道:“你师弟不是
你杀的。”令狐冲吃了一惊,道:“不是我杀的?”那婆婆道:“你真气不纯,点那两个穴
道,决计杀不了他。你师弟是旁人杀的。”令狐冲喃喃的道:“那是谁杀了陆师弟?”那婆
婆道:“偷盗秘笈之人,虽然不一定便是害你师弟之人,但两者多少会有些牵连。”令狐冲
吁了口长气,胸口登时移去了一块大石。他当时原也已经想到,自己轻轻点了陆大有两处穴
道,怎能制其死命?只是内心深处隐隐觉得,就算陆大有不是自己点死,却也是为了自己而
死,男子汉大丈夫岂可推卸罪责,寻些借口来为自己开脱?这些日子来岳灵珊和林平之亲密
异常,他伤心失望之余,早感全无生趣,一心只往一个“死”字上去想,此刻经那婆婆一
提,立时心生莫大愤慨:“报仇!报仇!必当替陆师弟报仇!”那婆婆又道:“你说体内有
六道真气相互交迸,可是我觉你脉象之中,却有八道真气,那是何故?”令狐冲哈哈大笑,
将不戒和尚替自己治病的情由说了。
那婆婆微微一笑,说道:“阁下性情开朗,脉息虽乱,并无衰歇之象。我再弹琴一曲,
请阁下品评如何?”令狐冲道:“前辈眷顾,弟子衷心铭感。”
那婆婆嗯了一声,琴韵又再响起。这一次的曲调却是柔和之至,宛如一人轻轻叹息,又
似是朝露暗润花瓣,晓风低拂柳梢。令狐冲听不多时,眼皮便越来越沉重,心中只道:“睡
不得,我在聆听前辈的抚琴,倘若睡着了,岂非大大的不敬?”但虽竭力凝神,却终是难以
抗拒睡魔,不久眼皮合拢,再也睁不开来,身子软倒在地,便即睡着了。睡梦之中,仍隐隐
约约听到柔和的琴声,似有一只温柔的手在抚摸自己头发,像是回到了童年,在师娘的怀抱
之中,受她亲热怜惜一般。过了良久良久,琴声止歇,令狐冲便即惊醒,忙爬起身来,不禁
大是惭愧,说道:“弟子该死,不专心聆听前辈雅奏,却竟尔睡着了,当真好生惶恐。”
那婆婆道:“你不用自责。我适才奏曲,原有催眠之意,盼能为你调理体内真气。你倒
试自运内息,烦恶之情,可减少了些么?”令狐冲大喜,道:“多谢前辈。”当即盘膝坐在
地下,潜运内息,只觉那八股真气仍是相互冲突,但以前那股胸口立时热血上涌、便欲呕吐
的情景却已大减,可是只运得片刻,又已头晕脑胀,身子一侧,倒在地下。
绿竹翁忙趋前扶起,将他扶入房中。
那婆婆道:“桃谷六仙和不戒大师功力深厚,所种下的真气,非我浅薄琴音所能调理,
反令阁下多受痛楚,甚是过意不去。”令狐冲忙道:“前辈说哪里话来?得闻此曲,弟子已
大为受益。绿竹翁提起笔来,在砚池中蘸了些墨,在纸上写道:“恳请传授此曲,终身受
益。”令狐冲登时省悟,说道:“弟子斗胆求请前辈传授此曲,以便弟子自行慢慢调理。”
绿竹翁脸现喜色,连连点头。那婆婆并不即答,过了片刻,才道:“你琴艺如何?可否抚奏
一曲?”令狐冲脸上一红,说道:“弟子从未学过,一窍不通,要从前辈学此高深琴技,实
深冒昧,还请恕过弟子狂妄。”当下向绿竹翁长揖到地,说道:“弟子这便告辞。”那婆婆
道:“阁下慢走。承你慨赠妙曲,愧无以报,阁下伤重难愈,亦令人思之不安。竹侄,你明
日以奏琴之法传授令狐冲君,倘若他有耐心,能在洛阳久耽,那么……那么我这一曲《清心
普善咒》,便传了给他,亦自不妨。”最后两句话语声细微,几不可闻。次日清晨,令狐冲
便来小巷竹舍中学琴。绿竹翁取出一张焦尾桐琴,授以音律,说道:“乐律十二律,是为黄
钟、大吕、太簇、夹钟、姑洗、中吕、蕤宾、林钟、夷则、南吕、无射、应钟。此是自古已
有,据说当年黄帝命伶伦为律,闻凤凰之鸣而制十二律。瑶琴七弦,具宫、商、角、微、羽
五音,一弦为黄钟,三弦为宫调。五调为慢角、清商、宫调、慢宫、及蕤宾调。”当下依次
详加解释。
令狐冲虽于音律一窍不通,但天资聪明,一点便透。绿竹翁甚是喜欢,当即授以指法,
教他试奏一曲极短的《碧霄吟》。令狐冲学得几遍,弹奏出来,虽有数音不准,指法生涩,
却洋洋然颇有青天一碧、万里无云的空阔气象。一曲既终,那婆婆在隔舍听了,轻叹一声,
道:“令狐少君,你学琴如此聪明,多半不久便能学《清心普善咒》了。”绿竹翁道:“姑
姑,令狐兄弟今日初学,但弹奏这曲《碧霄吟》,琴中意象已比侄儿为高。琴为心声,想是
因他胸襟豁达之故。”令狐冲谦谢道:“前辈过奖了,不知要到何年何月,弟子才能如前辈
这般弹奏那《笑傲江湖之曲》。”那婆婆失声道:“你……你也想弹奏那《笑傲江湖之曲》
么?”令狐冲脸上一红,道:“弟子昨日听得前辈琴箫雅奏,心下甚是羡慕,那当然是痴心
妄想,连绿竹前辈尚且不能弹奏,弟子又哪里够得上?”那婆婆不语,过了半晌,低声道:
“倘若你能弹琴,自是大佳……”语音渐低,随后是轻轻的一声叹息。如此一连二十余日,
令狐冲一早便到小巷竹舍中来学琴,直至傍晚始归,中饭也在绿竹翁处吃,虽是青菜豆腐,
却比王家的大鱼大肉吃得更有滋味,更妙在每餐都有好酒。绿竹翁酒量虽不甚高,备的酒却
是上佳精品。他于酒道所知极多,于天下美酒不但深明来历,而且年份产地,一尝即辨。令
狐冲听来闻所未闻,不但跟他学琴,更向他学酒,深觉酒中学问,比之剑道琴理,似乎也不
遑多让。
有几日绿竹翁出去贩卖竹器,便由那婆婆隔着竹帘教导。到得后来,令狐冲于琴中所提
的种种疑难,绿竹翁常自无法解答,须得那婆婆亲自指点。
但令狐冲始终未见过那婆婆一面,只是听她语音轻柔,倒似是位大家的千金小姐,哪像
陋巷贫居的一个老妇?料想她雅善音乐,自幼深受熏冶,因之连说话的声音也好听了,至老
不变。这日那婆婆传授了一曲《有所思》,这是汉时古曲,节奏婉转。令狐冲听了数遍,依
法抚琴。他不知不觉想起当日和岳灵珊两小无猜、同游共乐的情景,又想到瀑布中练剑,思
过崖上送饭,小师妹对自己的柔情密意,后来无端来了个林平之,小师妹对待自己竟一日冷
淡过一日。他心中凄楚,突然之间,琴调一变,竟尔出现了几下福建山歌的曲调,正是岳灵
珊那日下崖时所唱。他一惊之下,立时住手不弹。那婆婆温言道:“这一曲《有所思》,你
本来奏得极好,意与情融,深得曲理,想必你心中想到了往昔之事。只是忽然出现闽音,曲
调似是俚歌,令人大为不解,却是何故?”令狐冲生性本来开朗,这番心事在胸中郁积已
久,那婆婆这二十多天来又对他极好,忍不住便吐露自己苦恋岳灵珊的心情。他只说了个开
头,便再难抑止,竟原原本本的将种种情由尽行说了,便将那婆婆当作自己的祖母、母亲,
或是亲姊姊、妹妹一般,待得说完,这才大感惭愧,说道:“婆婆,弟子的无聊心事,唠唠
叨叨的说了这半天,真是……真是……”那婆婆轻声道:“‘缘’之一事,不能强求。古人
道得好:‘各有因缘莫羡人’。令狐少君,你今日虽然失意,他日未始不能另有佳偶。”令
狐冲大声道:“弟子也不知能再活得几日,室家之想,那是永远不会有的了。”那婆婆不再
说话,琴音轻轻,奏了起来,却是那曲《清心普善咒》。令狐冲听得片刻,便已昏昏欲睡。
那婆婆止了琴音,说道:“现下我起始授你此曲,大概有十日之功,便可学完。此后每日弹
奏,往时功力虽然不能尽复,多少总会有些好处。”令狐冲应道:“是。”
那婆婆当即传了曲谱指法,令狐冲用心记忆。如此学了四日,第五日令狐冲又要到小巷
去学琴,劳德诺忽然匆匆过来,说道:“大师哥,师父吩咐,咱们明日要走了。”令狐冲一
怔,道:“明日便走了?我……我……”想要说“我的琴曲还没学全呢”,话到口边,却又
缩回。劳德诺道:“师娘叫你收拾收拾,明儿一早动身。”
令狐冲答应了,当下快步来到绿竹小舍,向婆婆道:“弟子明日要告辞了。”那婆婆一
怔,半晌不语,隔了良久,才轻轻道:“去得这么急!你……你这一曲还没学全呢。”令狐
冲道:“弟子也这么想。只是师命难违。再说,我们异乡为客,也不能在人家家中久居。”
那婆婆道:“那也说得是。”当下传授曲调指法,与往日无异。
令狐冲与那婆婆相处多日,虽然从未见过她一面,但从琴音说话之中,知她对自己颇为
关怀,无异亲人。只是她性子淡泊,偶然说了一句关切的话,立即杂以他语,显是不想让他
知道心意。这世上对令狐冲最关心的,本来是岳不群夫妇、岳灵珊与陆大有四人,现下陆大
有已死,岳灵珊全心全意放在林平之身上,师父师母对他又有了疑忌之意,他觉得真正的亲
人,倒是绿竹翁和那婆婆二人了。这一日中,他几次三番想跟绿竹翁陈说,要在这小巷中留
居,既学琴箫,又学竹匠之艺,不再回归华山派,但一想到岳灵珊的倩影,终究割舍不下,
心想:“小师妹就算不理我,不睬我,我每日只见她一面,纵然只见到她的背影,听到一句
她的说话声音,也是好的。何况她又没不睬我?”
傍晚临别之际,对绿竹翁和那婆婆甚有依恋之情,走到婆婆窗下,跪倒拜了几拜,依稀
见竹帘之中,那婆婆却也跪倒还礼,听她说道:“我虽传你琴技,但此是报答你赠曲之德,
令狐少君为何行此大礼?”令狐冲道:“今日一别,不知何日得能再聆前辈雅奏。令狐冲但
教不死,定当再到洛阳,拜访婆婆和竹翁。”心中忽想:“他二人年纪老迈,不知还有几年
可活,下次我来洛阳,未必再能见到。”言下想到人生如梦如露,不由得声音便哽咽了。
那婆婆道:“令狐少君,临别之际,我有一言相劝。”令狐冲道:“是,前辈教诲,令
狐冲不敢或忘。”但那婆婆始终不说话,过了良久良久,才轻声说道:“江湖风波险恶,多
多保重。”
令狐冲道:“是。”心中一酸,躬身向绿竹翁告别。只听得左首小舍中琴声响起,奏的
正是那《有所思》古曲。次日岳不群等一行向王元霸父子告别,坐舟沿洛水北上。王元霸祖
孙五人直送到船上,盘缠酒菜,致送得十分丰盛。自从那日王家骏、王家驹兄弟折断了令狐
冲的手臂,令狐冲和王家祖孙三代不再交言,此刻临别,他也是翻起了一双白眼,对他五人
漠然而视,似乎眼前压根儿便没一个“金刀王家”一般。岳不群对这个大弟子甚感头痛,知
他素来生性倔强,倘若硬要他向王元霸行礼告别,他当时师命难违,勉强顺从,事后多半会
去向王家寻仇捣蛋,反而多生事端,是以他自行向王元霸一再称谢,于令狐冲的无礼神态,
装作不见。令狐冲冷眼旁观,见王家大箱小箱,大包小包,送给岳灵珊的礼物极多。一名名
仆妇走上船来,呈上礼物,说道这是老太太送给岳姑娘路上吃的,又说这是大奶奶送给姑娘
路上穿的,二奶奶送给姑娘船中戴的,简直便将岳灵珊当作了亲戚一般。岳灵珊欢然道谢,
说道:“啊哟,我哪里穿得了这许多,吃得了这许多!”正热闹间,忽然一名敝衣老者走上
船头,叫道:“令狐少君!”令狐冲见是绿竹翁,不由得一怔,忙迎上躬身行礼。绿竹翁
道:“我姑姑命我将这件薄礼送给令狐少君。”说着双手奉上一个长长的包裹,包袱布是印
以白花的蓝色粗布。令狐冲躬身接过,说道:“前辈厚赐,弟子拜领。”说着连连作揖。王
家骏、王家驹兄弟见他对一个身穿粗布衣衫的老头儿如此恭敬,而对名满江湖的金刀无敌王
家爷爷却连正眼也不瞧上一眼,自是心中十分有气,若不是碍着岳不群夫妇和华山派众师兄
弟姊妹的面子,二人又要将令狐冲拉了出来,狠狠打他一顿,方出胸中恶气。
眼见绿竹翁交了那包裹后,从船头踏上跳板,要回到岸上,两兄弟使个眼色,分从左右
向绿竹翁挤了过去。二人一挺左肩,一挺右肩,只消轻轻一撞,这糟老头儿还不摔下洛水之
中?虽然岸边水浅淹不死他,却也大大削了令狐冲的面子。令狐冲一见,忙叫:“小心!”
正要伸手去抓二人,陡然想起自己功力全失,别说这一下抓不住王氏兄弟,就算抓上了,那
也全无用处。他只一怔之间,眼见王氏兄弟已撞到了绿竹翁身上。王元霸叫道:“不可!”
他在洛阳是有家有业之人,与寻常武人大不相同。他两个孙儿年轻力壮,倘若将这个衰翁一
下子撞死了,官府查究起来那可后患无穷。偏生他坐在船舱之中,正和岳不群说话,来不及
出手阻止。
但听得波的一声响,两兄弟的肩头已撞上了绿竹翁,蓦地里两条人影飞起,扑通扑通两
响,王氏兄弟分从左右摔入洛水之中。那老翁便如是个鼓足了气的大皮囊一般,王氏兄弟撞
将上去,立即弹了出来。他自己却浑若无事,仍是颤巍巍的一步步从跳板走到岸上。
王氏兄弟一落水,船上登时一阵大乱,立时便有水手跳下水去,救了二人上来。此时方
当春寒,洛水中虽已解冻,河水却仍极冷。王氏兄弟不识水性,早已喝了好几口河水,只冻
得牙齿打战,狼狈之极。王元霸正惊奇间,一看之下,更加大吃一惊,只见两兄弟的四条胳
臂,都是在肩关节和肘关节处脱了臼,便如当日二人折断令狐冲的胳臂一模一样。两人不停
的破口大骂,四条手臂却软垂垂的悬在身边。王仲强见二子吃亏,纵身跃上岸去,抢在绿竹
翁面前,拦住了他去路。绿竹翁也是弓腰曲背,低着头慢慢走去。王仲强喝道:“何方高
人,到洛阳王家显身手来着?”绿竹翁便如不闻,继续前行,慢慢走到王仲强身前。
舟中众人的眼光都射在二人身上。但见绿竹翁一步步的上前,王仲强微张双臂,挡在路
心。渐渐二人越来越近,相距自一丈而五尺,自五尺而自三尺,绿竹翁又踏前一步,王仲强
喝道:“去罢!”伸出双手,往他背上猛力抓落。眼见他双手手指刚要碰到绿竹翁背脊,突
然之间,他一个高大的身形腾空而起,飞出数丈。众人惊呼声中,他在半空中翻了半个筋
斗,稳稳落地。倘若二人分从远处急速奔至,相撞时有一人如此飞了出去,倒也不奇,奇在
王仲强站着不动,而绿竹翁缓缓走近,却陡然间将他震飞,即连岳不群、王元霸这等高手,
也瞧不出这老翁使了甚么手法,竟这般将人震得飞出数丈之外。王仲强落下时身形稳实,绝
无半分狼狈之态,不会武功之人还道他是自行跃起,显了一手轻功。众家丁轿夫拍手喝彩,
大赞王家二老爷武功了得。王元霸初见绿竹翁不动声色的将两个孙儿震得四条手臂脱臼,心
下已十分惊讶,自忖这等本事自己虽然也有,但使出之时定然十分威猛霸道,决不能如这老
头儿那么举重若轻,也决不能如此迅捷,待见他将儿子震飞,心下已非惊异,而是大为骇
然。他知自己次子已全得自己武功真传,一手单刀固然使得沉稳狠辣,而拳脚上功夫和内功
修为,也已不弱于自己壮年之时,但二人一招未交,便给对方震飞,那是生平从所未见之
事,眼见儿子吃了这亏,又欲奔上去动手,忙叫道:“仲强,过来!”王仲强转过身来,跃
上船头,吐了口唾沫,幸幸骂道:“这臭老儿,多半会使妖法!”王元霸低声问道:“身上
觉得怎样?没受伤么?”王仲强摇了摇头。王元霸心下盘算,凭着自己本事,未必对付得了
这个老人,若要岳不群出手相助,胜了也不光彩,索性不提此事,含糊过去,反正那老人手
下留情,没将儿子震倒震伤,已然给了自己面子。眼见绿竹翁缓缓远去,心头实是一股说不
出的滋味,寻思:“这老儿自是令狐冲的朋友,只因孙儿折断了令狐冲两条胳臂,他便来震
断他二人的胳臂还帐。我在洛阳称雄一世,难道到得老来,反要摔个大筋斗么?”这时王伯
奋已将两个侄儿关节脱臼处接上。两乘轿子将两个湿淋淋的少年抬回府去。
王元霸眼望岳不群,说道:“岳先生,这人是甚么来历?老朽老眼昏花,可认不出这位
高人。”岳不群道:“冲儿,他是谁?”令狐冲道:“他便是绿竹翁。”
王元霸和岳不群同时“哦”的一声。那日他们虽曾同赴小巷,却未见绿竹翁之面,而唯
一识得绿竹翁的易师爷,在府门口送别后没到码头来送行,是以谁都不识此人。岳不群指着
那蓝布包裹,问道:“他给了你些甚么?”令狐冲道:“弟子不知。”打开包裹,露出一具
短琴,琴身陈旧,显是古物,琴尾刻着两个篆字“燕语”:另有一本册子,封面上写着“清
心普善咒”五字。令狐冲胸口一热,“啊”的一声,叫了出来。岳不群凝视着他,问道:
“怎么?”令狐冲道:“这位前辈不但给了我一张瑶琴,还抄了琴谱给我。”翻开琴谱,但
见每一页都写满了簪花小楷,除了以琴字书明曲调之外,还详细列明指法、弦法,以及抚琴
的种种关窍,纸张墨色,均是全新,显是那婆婆刚写就的。令狐冲想到这位前辈对自己如此
眷顾,心下感动,眼中泪光莹然,差点便掉下泪来。王元霸和岳不群见这册子上所书确然全
是抚琴之法,其中有些怪字,显然也与那本《笑傲江湖之曲》中的怪字相似,虽然心下疑窦
不解,却也无话可说。岳不群道:“这位绿竹翁真人不露相,原来是武林中的一位高手。冲
儿,你可知他是哪一家哪一派的?”他料想令狐冲纵然知道,也不会据实以答,只是这人武
功太高,若不问明底细,心下终究不安。果然令狐冲说道:“弟子只是跟随这位前辈学琴,
实不知他身负武功。”当下岳不群夫妇向王元霸和王伯奋、仲强兄弟拱手作别,起篙解缆,
大船北驶。那船驶出十余丈,众弟子便纷纷议论起来。有的说那绿竹翁武功深不可测,有的
却说这老儿未必有甚么本领,王氏兄弟自己不小心才摔入洛水之中,王仲强只是不愿跟这又
老又贫的老头子一般见识,这才跃起相避。
令狐冲坐在后梢,也不去听众师弟师妹谈论,自行翻阅琴谱,按照书上所示,以指按捺
琴弦,生怕惊吵了师父师娘,只是虚指作势,不敢弹奏出声。
岳夫人眼见坐船顺风顺水,行驶甚速,想到绿竹翁的诡异形貌,心中思潮起伏,走到船
头,观赏风景。看了一会,忽听得丈夫的声音在耳畔说道:“你瞧那绿竹翁是甚么门道?”
这句话正是她要问丈夫的,他虽先行问起,岳夫人仍然问道:“你瞧他是甚么门道?”岳不
群道:“这老儿行动诡异,手不动,足不抬,便将王家父子三人震得离身数丈,多半不是正
派武功。”岳夫人道:“不过他对冲儿似乎甚好,也不像真的要对金刀王家生事。”岳不群
叹了口气,说道:“但愿此事就此了结,否则王老爷子一生英名,只怕未必有好结果呢。”
隔了半晌,又道:“咱们虽然走的是水道,大家仍是小心点的好。”岳夫人道:“你说会有
人上船来生事?”
岳不群摇了摇头,说道:“咱们一直给蒙在鼓里,到底那晚这一十五名蒙面客是甚么路
道,还是不明所以。咱们在明,而敌人在暗,前途未必会很太平呢。”他自执掌华山一派以
来,从未遇到过甚么重大挫折,近月来却深觉前途多艰,但到底敌人是谁,有甚么图谋,却
半点摸不着底细,正因为愈是无着力处,愈是心事重重。他夫妇俩叮嘱弟子日夜严加提防,
但坐船自巩县附近入河,顺流东下,竟没半点意外。离洛阳越远,众人越放心,提防之心也
渐渐懈了。
正文 第十四章 论杯
这一日将到开封,岳不群夫妇和众弟子谈起开封府的武林人物。岳不群道:“开封府虽是大都,但武风不盛,像华老镖头、海老拳师、豫中三英这些人,武功和声望都并没甚
么了不起。咱们在开封玩玩名胜古迹便是,不再拜客访友,免得惊动了人家。”岳夫人微
笑道:“开封府有一位大大有名的人物,师哥怎地忘了?”岳不群道:“大大有名?你说
是……是谁?”岳夫人笑道:“‘医一人,杀一人。杀一人,医一人。医人杀人一样多,
蚀本生意决不做。’那是谁啊?”岳不群微笑道:“‘杀人名医’平一指,那自是大大的
有名。不过他脾气太怪,咱们便去拜访,他也未必肯见。”岳夫人道:“是啊,否则冲儿
一直内伤难愈,咱们又来到了开封,该当去求这位杀人名医瞧瞧才是。”岳灵珊奇道:“
妈,甚么叫做‘杀人名医’?既会杀人,又怎会是名医?”岳夫人微笑道:“这位平老先
生,是武林中的一个怪……一位奇人,医道高明之极,当真是着手成春,据说不论多么重
的疾病伤势,只要他答应医治,便决没治不好的。不过他有个古怪脾气。他说世上人多人
少,老天爷和阎罗王心中自然有数。如果他医好许多人的伤病,死的人少了,难免活人太
多而死人太少,对不起阎罗王。日后他自己死了之后,就算阎罗王不加理会,判官小鬼定
要和他为难,只怕在阴间日子很不好过。”众弟子听着都笑了起来。岳夫人续道:“因此
他立下誓愿,只要救活了一个人,便须杀一个人来抵数。又如他杀了一人,必定要救活一
个人来补数。他在他医寓中挂着一幅大中堂,写明:“医一人,杀一人。杀一人,医一人
。医人杀人一样多,蚀本生意决不做。’他说这么一来,老天爷不会怪他杀伤人命,阎罗
王也不会怨他抢了阴世地府的生意。”众弟子又都大笑。
岳灵珊道:“这位平一指大夫倒有趣得紧。怎么他又取了这样一个奇怪名字?他只有
一根手指么?”岳夫人道:“好像不是一根手指的。师哥,你可知他为甚么取这名字?”
岳不群道:“平大夫十指俱全,他自称‘一指’,意思说:杀人医人,俱只一指。要杀人
,点人一指便死了,要医人,也只用一根手指搭脉。”岳夫人道:“啊,原来如此。那么
他的点穴功夫定然厉害得很了?”岳不群道:“那就不大清楚了,当真和这位平大夫动过
手的,只怕也没几个。武林中的好手都知他医道高明之极,人生在世,谁也难保没三长两
短,说不定有一天会上门去求他,因此谁也不敢得罪他。但若不是迫不得已,也不敢贸然
请他治病。”岳灵珊道:“为甚么?”岳不群道:“武林中人请他治病疗伤,他定要那人
先行立下重誓,病好伤愈之后,须得依他吩咐,去杀一个他所指定之人,这叫做一命抵一
命。倘若他要杀的是个不相干之人,倒也罢了,要是他指定去杀的,竟是求治者的至亲好
友,甚或是父兄妻儿,那岂不是为难之极?”众弟子均道:“这位平大夫,那可邪门得紧
了。”岳灵珊道:“大师哥,这么说来,你的伤是不能去求他医治的了。”令狐冲一直倚
在后梢舱门边,听师父师娘述说“杀人名医”平一指的怪癖,听小师妹这么说,淡淡一笑
,说道:“是啊!只怕他治好我伤之后,叫我来杀了我的小师妹。”华山群弟子都笑了起
来。
岳灵珊笑道:“这位平大夫跟我无冤无仇,为甚么要你杀我?”她转过头去,问父亲
道:“爹,这平大夫到底是好人呢还是坏人?”岳不群道:“听说他行事喜怒无常,亦正
亦邪,说不上是好人,也不能算坏人。说得好些,是个奇人,说得坏些,便是个怪人了。
”岳灵珊道:“只怕江湖上传言,夸大其事,也是有的。到得开封府,我倒想去拜访拜访
这位平大夫。”岳不群和岳夫人齐声喝道:“千万不可胡闹!”岳灵珊见父亲和母亲的脸
色都十分郑重,微微一惊,问道:“为甚么?”岳不群道:“你想惹祸上身么?这种人都
见得的?”岳灵珊道:“见上一见,也会惹祸上身了?我又不是去求他治病,怕甚么?”
岳不群脸一沉,说道:“咱们出来是游山玩水,可不是惹事生非。”岳灵珊见父亲动怒,
便不敢再说了,但对这个“杀人名医平一指”却充满了好奇之心。次日辰牌时分,舟至开
封,但到府城尚有一截路。岳不群笑道:“离这里不远有个地方,是咱岳家当年大出风头
之所,倒是不可不去。”岳灵珊拍手笑道:“好啊,知道啦,那是朱仙镇,是岳鹏举岳爷
爷大破金兀术的地方。”凡学武之人,对抗金卫国的岳飞无不极为敬仰,朱仙镇是昔年岳
飞大破金兵之地,自是谁都想去瞧瞧。岳灵珊第一个跃上码头,叫道:“咱们快去朱仙镇
,再赶到开封城中吃中饭。”众人纷纷上岸,令狐冲却坐在后梢不动。岳灵珊叫道:“大
师哥,你不去么?”令狐冲自失了内力之后,一直倦怠困乏,懒于走动,心想各人上岸游
玩,自己正好乘机学弹《清心普善咒》,又见林平之站在岳灵珊身畔,神态亲热,更是心
冷,便道:“我没力气,走不快。”岳灵珊道:“好罢,你在船里歇歇,我到开封给你打
几斤好酒来。”令狐冲见她和林平之并肩而行,快步走在众人前头,心中一酸,只觉那《
清心普善咒》学会之后,即使真能治好自己内伤,却又何必去治?这琴又何必去学?望着
黄河中浊流滚滚东去,一霎时间,只觉人生悲苦,亦如流水滔滔无尽,这一牵动内力,丹
田中立时大痛。
岳灵珊和林平之并肩而行,指点风物,细语喁喁,却另是一般心情。岳夫人扯了扯丈
夫的衣袖,低声道:“珊儿和平儿年轻,这般男女同行,在山野间浑没要紧,到了大城市
中却是不妥,咱们二老陪陪他们罢。”岳不群一笑,道:“你我年纪已经不轻,男女同行
便浑没要紧了。”岳夫人哈哈一笑,抢上几步,走到女儿身畔。四人向行人问明途径,径
向朱仙镇而去。将到镇上,只见路旁有座大庙,庙额上写着“杨将军庙”四个金字。岳灵
珊道:“爹,我知道啦,这是杨再兴扬将军的庙,他误走小商河,给金兵射死的。”岳不
群点头道:“正是。杨将军为国捐躯,令人好生敬仰,咱们进庙去瞻仰遗容,跪拜英灵。
”眼见其余众弟子相距尚远,四人不待等齐,先行进庙。只见杨再兴的神像粉面银铠,英
气勃勃,岳灵珊心道:“这位杨将军生得好俊!”转头向林平之瞧了一眼,心下暗生比较
之意。便在此时,忽听得庙外有人说道:“我说杨将军庙供的一定是杨再兴。”岳不群夫
妇听得声音,脸色均是一变,同时伸手按住剑柄。却听得另一人道:“天下姓杨的将军甚
多,怎么一定是杨再兴?说不定是后山金刀杨老令公,又说不定是杨六郎、杨七郎?”又
有一人道:“单是杨家将,也未必是杨令公、杨六郎、杨七郎,或许是杨宗保、杨文广呢
?”另一人道:“为甚么不能是杨四郎?”先一人道:“杨四郎投降番邦,决不会起一座
庙来供他。”另一人道:“你讥刺我排行第四,就会投降番邦,是不是?”先一人道:“
你排行第四,跟杨四郎有甚么相干?”另一人道:“你排行第五,杨五郎五台山出家,你
又为甚么不去当和尚?”先一人道:“我如做和尚,你便得投降番邦。”岳不群夫妇听到
最初一人说话,便知是桃谷诸怪到了,当即打个手势,和女儿及林平之一齐躲入神像之后
。他夫妇躲在左首,岳灵珊和林平之躲在右首。
只听得桃谷诸怪在庙外不住口的争辩,却不进来看个明白。岳灵珊暗暗好笑:“那有
甚么好争的,到底是杨再兴还是杨四郎,进来瞧瞧不就是了?”
岳夫人仔细分辨外面话声,只是五人,心想余下那人果然是给自己刺死了,自己和丈
夫远离华山,躲避这五个怪物,防他们上山报仇,不料狭路相逢,还是在这里碰上了,虽
然尚未见到,但别的弟子转眼便到,如何能逃得过?心下好生担忧。只听五怪愈争愈烈,
终于有一人道:“咱们进去瞧瞧,到底这庙供的是甚么臭菩萨。”五人一涌而进。一人大
声叫了起来:“啊哈,你瞧,这里不明明写着‘杨公再兴之神’,这当然是杨再兴了。”
说话的是桃枝仙。
桃干仙搔了搔头,说道:“这里写的是‘杨公再’,又不是‘杨再兴’。原来这个杨
将军姓杨,名字叫公再。唔,杨公再,杨公再,好名字啊,好名字。”桃枝仙大怒,大声
道:“这明明是杨再兴,你胡说八道,怎么叫做杨公再?”桃干仙道:“这里写的明明是
‘杨公再’,可不是‘杨再兴’。”桃根仙道:“那么‘兴之神’三个字是甚么意思?’
桃叶仙道:“兴,就是高兴,兴之神,是精神很高兴的意思。杨公再这姓杨的小子,死了
有人供他,精神当然很高兴了。”桃干仙道:“很是,很是。”桃花仙道:“我说这里供
的是杨七郎,果然不错,我桃花仙大有先见之明。”桃枝仙怒道:“是杨再兴,怎么是杨
七郎了?”桃干仙也怒道:“是杨公再,又怎么是杨七郎了?”桃花仙道:“三哥,杨再
兴排行第几?”桃枝仙摇头道:“我不知道。”桃花仙道:“杨再兴排行第七,是杨七郎
。二哥,杨公再排行第几?”桃干仙道:“从前我知道的,现下忘了。”桃花仙道:“我
倒记得,他排行也是第七,因此是杨七郎。”桃根仙道:“这神像倘若是杨再兴,便不是
杨公再;如果是杨公再,便不是杨再兴。怎么又是杨再兴,又是杨公再?”桃叶仙道:“
大哥你有所不知。这个‘再’字,是甚么意思?‘再’,便是再来一个之意,一定是两个
人而不是一个,因此既是杨公再,又是杨再兴。”余下四人都道:“此言有理。”突然之
间,桃枝仙说道:“你说名字中有个‘再’字,便要再来一个,那么杨七郎有七个儿子,
那是众所周知之事!”桃根仙道:“然则名字中有个千字,便生一千个儿子,有个万字,
便生一万个儿子?”五人越扯越远。岳灵珊几次要笑出声来,却都强自忍住。桃谷五怪又
争了一会,桃干仙忽道:“杨七郎啊杨七郎,你只要保佑咱们六弟不死,老子向你磕几个
头也是不妨。我这里先磕头了。”说着跪下磕头。
岳不群夫妇一听,互视一眼,脸上均有喜色,心想:“听他言下之意,那怪人虽然中
了一剑,却尚未死。”这桃谷六仙莫名奇妙,他夫妇实不愿结上这不知所云的冤家。桃枝
仙道:“倘若六弟死了呢?”桃干仙道:“我便把神像打得稀巴烂,再在烂泥上撒泡尿。
”桃花仙道:“就算你把杨七郎的神像打得稀巴烂,又撒上一泡尿,就算再拉上一堆屎,
却又怎地?六弟死都死了,你磕了头,总之是吃了亏啦!”桃枝仙道:“言之有理,这头
且不忙磕,咱们去问个清楚,到底六弟的伤治得好呢,还是治不好。治得好再来磕头,治
不好便来拉尿。”桃根仙道:“倘若治得好,不磕头也治得好,这头便不用磕了。倘若治
不好,不拉尿也治不好,这尿便不用拉了。”桃叶仙道:“六弟治不好,咱们大家便不拉
尿?不拉尿,岂不是要胀死?”桃干仙突然放声大哭,道:“六弟要是活不成,大伙儿不
拉尿便不拉尿,胀死便胀死。”其余四人也都大哭起来。桃枝仙突然哈哈大笑,道:“六
弟倘若不死,咱们白哭一场,岂不吃亏?去去去,问个明白,再哭不迟。”桃花仙道:“
这句话大有语病。六弟倘若不死,‘再哭不迟’这四字,便用不着了。”五人一面争辩,
快步出庙。
岳不群道:“那人到底死活如何,事关重大,我去探个虚实。师妹,你和珊儿他们在
这里等我回来。”岳夫人道:“你孤身犯险,没有救应,我和你同去。”说着抢先出庙。
岳不群过去每逢大事,总是夫妇联手,此刻听妻子这么说,知道拗不过她,也不多言。两
人出庙后,遥遥望见桃谷五怪从一条小路转入一个山坳。两人不敢太过逼近,只远远跟着
,好在五人争辩之声甚响,虽然相隔甚远,却听得五人的所在。沿着那条山路,经过十几
株大柳树,只见一条小溪之畔有几间瓦屋,五怪的争辩声直响入瓦屋之中。岳不群轻声道
:“从屋后绕过去。”夫妇俩展开轻功,远远向右首奔出,又从里许之外兜了转来。瓦屋
后又是一排柳树,两人隐身柳树之后。猛听得桃谷五怪齐声怒叫:“你杀了六弟啦!”“
怎……怎么剖开了他胸膛?”“要你这狗贼抵命。”“把你胸膛也剖了开来。”“啊哟,
六弟,你死得这么惨,我……我们永远不拉尿,跟着你一起胀死。”岳不群夫妇大惊:“
怎么有人剖了他们六弟的胸膛?”两人打个手势,弯腰走到窗下,从窗缝向屋内望去。
只见屋内明晃晃的点了七八盏灯,屋子中间放着一张大床。床上仰卧着一个全身赤裸
的男子,胸口已被人剖开,鲜血直流,双目紧闭,似已死去多时,瞧他面容,正是那日在
华山顶上身中岳夫人一剑的桃实仙。桃谷五怪围在床边,指着一个矮胖子大叫大嚷。这矮
胖子脑袋极大,生一撇鼠须,摇头晃脑,形相十分滑稽。他双手都是鲜血,右手持着一柄
雪亮的短刀,刀上也染满了鲜血。他双目直瞪桃谷五怪,过了一会,才沉声道:“放屁放
完了没有?”桃谷五怪齐声道:“放完了,你有甚么屁放?”那矮胖子道:“这个活死人
胸口中剑,你们给他敷了金创药,千里迢迢的抬来求我救命。你们路上走得太慢,创口结
疤,经脉都对错了。要救他性命是可以的,不过经脉错乱,救活后武功全失,而且下半身
瘫痪,无法行动。这样的废人,医好了又有甚么用处?”桃根仙道:“虽是废人,总比死
人好些。”那矮胖子怒道:“我要就不医,要就全部医好。医成一个废人,老子颜面何在
?不医了,不医了!你们把这死尸抬去吧,老子决心不医了。气死我也,气死我也!”桃
根仙道:“你说‘气死我也’,怎么又不气死?”那矮胖子双目直瞪着他,冷冷的道:“
我早就给你气死了。你怎知我没死?”桃干仙道:“你既没医好我六弟的本事,干么又剖
开了他胸膛?”那矮胖子冷冷的道:“我的外号叫作甚么?”桃干仙道:“你的狗屁外号
有道是‘杀人名医’!”
岳不群夫妇心中一凛,对望了一眼,均想:“原来这个形相古怪的矮胖子,居然便是
大名鼎鼎的‘杀人名医’。不错,普天下医道之精,江湖上都说以这平一指为第一,那怪
人身受重伤,他们来求他医治,原在情理之中。”
只听平一指冷冷的道:“我既号称‘杀人名医’,杀个把人,又有甚么希奇?”桃花
仙道:“杀人有甚么难?我难道不会?你只会杀人,不会医人,枉称了‘名医’二字。”
平一指道:“谁说我不会医人?我将这活死人的胸膛剖开,经脉重行接过,医好之后,内
外武功和未受伤时一模一样,这才是杀人名医的手段。”桃谷五怪大喜,齐声道:“原来
你能救活我们六弟,那可错怪你了。”桃根仙道:“你怎……怎么还不动手医治?六弟的
胸膛给你剖开了,一直流血不止,再不赶紧医治,便来不及了。”平一指道:“杀人名医
是你还是我?”桃根仙道:“当然是你,那还用问?”平一指道:“既然是我,你怎知来
得及来不及?再说,我剖开他胸膛后,本来早就在医治,你们五个讨厌鬼来啰唆不休,我
怎么医法?我叫你们去杨将军庙玩上半天,再到牛将军庙、张将军庙去玩玩,为甚么这么
快就回来了?”桃干仙道:“快动手治伤罢,是你自己在啰唆,还说我们啰唆呢。”平一
指又向他瞪目凝视,突然大喝一声:“拿针线来!”他这么突如其来的一声大喝,桃谷五
仙和岳不群夫妇都吃了一惊,只见一个高高瘦瘦的妇人走进房来,端着一只木盘,一言不
发的放在桌上。这妇人四十来岁年纪,方面大耳,眼睛深陷,脸上全无血色。
平一指道:“你们求我救活这人,我的规矩,早跟你们说过了,是不是?”桃根仙道
:“是啊。我们也早答应了,誓也发过了。不论要杀甚么人,你吩咐下来好了,我们六兄
弟无不遵命。”平一指道:“那就是了,现下我还没想到要杀哪一个人,等得想到了,再
跟你们说。你们通统给我站在一旁,不许出一句声,只要发出半点声息,我立即停手,这
人是死是活,我可再也不管了。”桃谷六兄弟自幼同房而睡,同桌而食,从没片刻停嘴,
在睡梦中也常自争辩不休。这时你看看我,我看看你,个个都是满腹言语,须得一吐方快
,但想到只须说一个字,便送了六弟性命,唯有竭力忍住,连大气也不敢透一口,又唯恐
一不小心,放一个屁。平一指从盘里取过一口大针,穿上了透明的粗线,将桃实仙胸口的
剖开处缝了起来。他十根手指又粗又短,便似十根胡萝卜一般,岂知动作竟灵巧之极,运
针如飞,片刻间将一条九寸来长的伤口缝上了,随即反手从许多磁瓶中取出药粉、药水,
纷纷敷上伤口,又撬开桃实仙的牙根,灌下几种药水,然后用湿布抹去他身上鲜血。那高
瘦妇人一直在旁相助,递针递药,动作也极熟练。
平一指向桃谷五仙瞧了瞧,见五人唇动舌摇,个个急欲说话,便道:“此人还没活,
等他活了过来,你们再说话罢。”五人张口结舌,神情尴尬之极。平一指“哼”了一声,
坐在一旁。那妇人将针线刀等物移了出去。
岳不群夫妇躲在窗外,屏息凝气,此刻屋内鸦雀无声,窗外只须稍有动静,屋内诸人
立时便会察觉。
过了良久,平一指站起身来,走到桃实仙身旁,突然伸掌在桃实仙头顶“百会穴”上
重重一击。六个人“啊”的一声,同时惊呼出来。这六个人中五个是桃谷五仙,另一个竟
是躺卧在床、一直昏迷不醒的桃实仙。
桃实仙一声呼叫,便即坐起,骂道:“你***,你为甚么打我头顶?”平一指骂道
:“你***,老子不用真气通你百会穴,你能好得这么快么?”桃实仙道:“你***
,老子好得快好得慢,跟你又有甚么相干?”平一指道:“你***,你好得慢了,岂非
显得我‘杀人名医’的手段不够高明?你老是躺在我屋里,岂不讨厌?”桃实仙道:“你
***,你讨厌我,老子走好了,希罕么?”一骨碌站起身来,迈步便行。桃谷五仙见他
说走就走,好得如此迅速,都是又惊又喜,跟随其后,出门而去。岳不群夫妇心下骇然,
均想:“平一指医术果然惊人,而他内力也非同小可,适才在桃实仙头顶百会穴上这一拍
,定是以浑厚内力注入其体,这才能令他立时苏醒。”二人微一犹豫,只见桃谷六仙已去
得远了,平一指站起身来,走向另一间屋中。岳不群向妻子打个手势,两人立即轻手轻脚
的走开,直到离那屋子数十丈处,这才快步疾行。岳夫人道:“那杀人名医内功好生了得
,瞧他行事,又委实邪门。”岳不群道:“桃谷六怪既在这里,这开封府就势必是非甚多
,咱们及早离去罢,不用跟他们歪缠了。”岳夫人哼的一声,毕生之中,近几个月来所受
委屈特多,丈夫以五岳剑派一派掌门之尊,居然不得不东躲西避,天下虽大,竟似无容身
之所。他夫妇间无话不谈,话题一涉及此事,却都避了开去,以免同感尴尬。此刻想到桃
实仙终得不死,心头都如放下了一块大石。两人回到杨将军庙,只见岳灵珊、林平之和劳
得诺等诸弟子均在后殿相候。岳不群道:“回船去罢!”众人均已得知桃谷五怪便在当地
,谁也没有多问,便即匆匆回舟。正要吩咐船家开船,忽听得桃谷五仙齐声大叫:“令狐
冲,令狐冲,你在哪里?”岳不群夫妇及华山群弟子脸色一齐大变,只见六个人匆匆奔到
码头边,桃谷五仙之外,另一个便是平一指。桃谷五仙认得岳不群夫妇,远远望见,便即
大声欢呼,五人纵身跃起,齐向船上跳来。
岳夫人立即拔出长剑,运劲向桃根仙胸口刺去。岳不群也已长剑出手,当的一声,将
妻子的剑刃压了下去,低声道:“不可鲁莽!”只觉船头微微一沉,桃谷五仙已站在船头
。桃根仙大声道:“令狐冲,你躲在哪里?怎地不出来?”令狐冲大怒,叫道:“我怕你
们么?为甚么要躲?”便在这时,船身微晃,船头又多了一人,正是杀人名医平一指。岳
不群暗自吃惊:“我和师妹刚回舟中,这矮子跟着也来了,莫非发现了我二人在窗外偷窥
的踪迹?桃谷五怪已极难对付,再加上这个厉害人物,岳不群夫妇的性命,今日只怕要送
在开封了。”只听平一指道:“哪一位是令狐兄弟?”言辞居然甚为客气。令狐冲慢慢走
到船头,道:“在下令狐冲,不知阁下尊姓大名,有何见教。”平一指向他上下打量,说
道:“有人托我来治你之伤。”伸手抓住他手腕,一根食指搭上他脉搏,突然双眉一轩,
“咦”的一声,过了一会,眉头慢慢皱了拢来,又是“啊”的一声,仰头向天,左手不住
搔头,喃喃的道:“奇怪,奇怪!”隔了良久,伸手去搭令狐冲另一只手的脉搏,突然打
了个喷嚏,说道:“古怪得紧,老夫生平从所未遇。”
桃根仙忍不住道:“那有甚么奇怪?他心经受伤,我早已用内力真气替他治过了。”
桃干仙道:“你还在说他心经受伤,明明是肺经不妥,若不是我用真气通他肺经诸穴,这
小子又怎活得到今日?”桃枝仙、桃叶仙、桃花仙三人也纷纷大发谬论,各执一辞,自居
大功。
平一指突然大喝:“放屁,放屁!”桃根仙怒道:“是你放屁,还是我五兄弟放屁?
”平一指道:“自然是你们六兄弟放屁!令狐兄弟体内,有两道较强真气,似乎是不戒和
尚所注,另有六道较弱真气,多半是你们六个大傻瓜的了。”岳不群夫妇对望了一眼,均
想:“这平一指果然了不起,他一搭脉搏,察觉冲儿体内有八道不同真气,那倒不奇,奇
在他居然说得出来历,知道其中两道来自不戒和尚。”桃干仙怒道:“为甚么我们六人较
弱,不戒贼秃的较强?明明是我们的强,他的弱!”
平一指冷笑道:“好不要脸!他一个人的两道真气,压住了你们六个人的,难道还是
你们较强?不戒和尚这老混蛋,武功虽强,却毫无见识,***,老混蛋!”
桃花仙伸出一根手指,假意也去搭令狐冲右手的脉搏,道:“以我搭脉所知,乃是桃
谷六仙的真气,将不戒和尚的真气压得无法动……”突然间大叫一声,那根手指犹如被人
咬了一口,急缩不迭,叫道:“唉唷,***!”平一指哈哈大笑,十分得意。众人均知
他是以上乘内功借着令狐冲的身子传力,狠狠的将桃花仙震了一下。
平一指笑了一会,脸色一沉,道:“你们都给我在船舱里等着,谁都不许出声!”桃
叶仙道:“我是我,你是你,我们为甚么要听你的话?”平一指道:“你们立过誓,要给
我杀一个人,是不是?”桃枝仙道:“是啊,我们只答应替你杀一个人,却没答应听你的
话。”平一指道:“听不听话,原在你们。但如我叫你们去杀了桃谷六仙中的桃实仙,你
们意下如何?”桃谷五仙齐声大叫:“岂有此理!你刚救活了他,怎么又叫我们去杀他?
”平一指道:“你们五人,向我立过甚么誓?”桃根仙道:“我们答应了你,倘若你救活
了我们的兄弟桃实仙,你吩咐我们去杀一个人,不论要杀的是谁,都须照办,不得推托。
”平一指道:“不错。我救活了你们的兄弟没有?”桃花仙道:“救活了!”平一指道:
“桃实仙是不是人?”桃叶仙道:“他当然是人,难道还是鬼?”平一指道:“好了,我
叫你们去杀一个人,这个人便是桃实仙!”
桃谷五仙你瞧瞧我,我瞧瞧你,均觉此事太也匪夷所思,却又难以辩驳。平一指道:
“你们倘若真的不愿去杀桃实仙,那也可以通融。你们到底听不听我的话?我叫你们到船
舱里去乖乖的坐着,谁都不许乱说乱动。”桃谷五仙连声答应,一晃眼间,五人均已双手
按膝,端庄而坐,要有多规矩便有多规矩。令狐冲道:“平前辈,听说你给人治病救命,
有个规矩,救活之后,要那人去代你杀一人。”平一指道:“不错,确是有这规矩。”令
狐冲道:“晚辈不愿替你杀人,因此你也不用给我治病。”
平一指听了这话,“哈”的一声,又自头至脚的向令狐冲打量了一番,似乎在察看一
件希奇古怪的物事一般,隔了半晌,才道:“第一,你的病很重,我治不好。第二,就算
治好了,自有人答应给我杀人,不用你亲自出手。”令狐冲自从岳灵珊移情别恋之后,虽
然已觉了无生趣,但忽然听得这位有号称再生之能的名医断定自己的病已无法治愈,心中
却也不禁感到一阵凄凉。
岳不群夫妇又对望一眼,均想:“甚么人这么大的面子,居然请得动‘杀人名医’到
病人的住处来出诊?这人跟冲儿又有甚么交情?”平一指道:“令狐兄弟,你体内有八道
异种真气,驱不出、化不掉、降不服、压不住,是以为难。我受人之托,给你治病,不是
我不肯尽力,实在你的病因与真气有关,非针灸药石所能奏效,在下行医以来,从未遇到
过这等病象,无能为力,十分惭愧。”说着从怀中取出一个瓷瓶,倒出十粒朱红色的丸药
,说道:“这十粒‘镇心理气丸’,多含名贵药材,制炼不易,你每十天服食一粒,可延
百日之命。”令狐冲双手接过,说道:“多谢。”平一指转过身来,正欲上岸,忽然又回
头道:“瓶里还有两粒,索性都给了你罢。”令狐冲不接,说道:“前辈如此珍视,这药
丸自有奇效,不如留着救人。晚辈多活十日八日,于人于己,都没甚么好处。”平一指侧
头又瞧了令狐冲一会,说道:“生死置之度外,确是大丈夫本色。怪不得,怪不得!唉,
可惜,可惜!惭愧,惭愧!”一颗大头摇了几摇,一跃上岸,快步而去。他说来便来,说
去便去,竟将华山派掌门人岳不群视若无物。岳不群好生有气,只是船舱中还坐着五个要
命的瘟神,如何打发,可煞费周章。只见五仙坐着一动也不动,眼观鼻,鼻观心,便是老
僧入定一般。若命船家开船,势必将五个瘟神一齐带走,若不开船,不知他五人坐到甚么
时候,又不知是否会暴起伤人,以报岳夫人刺伤桃实仙的一剑之仇?劳得诺、岳灵珊等都
亲眼见过他们撕裂成不忧的凶状,此刻思之犹有余悸,各人面面相觑,谁都不敢向五人瞧
去。令狐冲回身走进船舱,说道:“喂,你们在这里干甚么?”桃根仙道:“乖乖的坐着
,甚么也不干。”令狐冲道:“我们要开船了,你们请上岸罢。”桃干仙道:“平一指叫
我们在船舱中乖乖的坐着,不许乱说乱动,否则便要我们去杀了我们兄弟。因此我们便乖
乖的坐着,不敢乱说乱动。”令狐冲忍不住好笑,说道:“平大夫早就上岸去了,你们可
以乱说乱动了!”桃花仙摇头道:“不行,不行!万一他瞧见我们乱说乱动,那可大事不
妙。”忽听得岸上有个嘶嗄的声音叫道:“五个人不像人、鬼不像鬼的东西在哪里?”桃
根仙道:“他是在叫我们。”桃干仙道:“为甚么是叫我们?我们怎会是人不像人、鬼不
像鬼?”那人又叫道:“这里又有一个人不像人,鬼不像鬼的东西,平大夫刚给他治好了
伤,你们要不要?如果不要,我就丢下黄河里去喂大王八了。”桃谷五仙一听,呼得一声
,五个人并排从船舱中纵了出去,站在岸边。只见那个相助平一指缝伤的中年妇人笔挺站
着,左手平伸,提着一个担架,桃实仙便躺在担架上。这妇人满脸病容,力气却也真大,
一只手提了个百来斤的桃实仙再加上木制担架,竟全没当一回事。
桃根仙忙道:“当然要的,为甚么不要?”桃干仙道:“你为甚么要说我们人不像人
、鬼不像鬼?”
桃实仙躺在担架之上,说道:“瞧你相貌,比我们更加人不像人、鬼不像鬼。”原来
桃实仙经平一指缝好了伤口,服下灵丹妙药,又给他在顶门一拍,输入真气,立时起身行
走,但毕竟失血太多,行不多时,便又晕倒,给那中年妇人提了转去。他受伤虽重,嘴头
上仍是决不让人,忍不住要和那妇人顶撞几句。那妇人冷冷的道:“你们可知平大夫生平
最怕的是甚么?”桃谷六仙齐道:“不知道,他怕甚么?”那妇人道:“他最怕老婆!”
桃谷六仙哈哈大笑,齐声道:“他这么一个天不怕、地不怕的人,居然怕老婆,哈哈,可
笑啊可笑!”那妇人冷冷的道:“有甚么好笑?我就是他老婆!”桃谷六仙立时不作一声
。那妇人道:“我有甚么吩咐,他不敢不听。我要杀甚么人,他便会叫你们去杀。”桃谷
六仙齐道:“是,是!不知平夫人要杀甚么人?”那妇人的眼光向船舱中射去,从岳不群
看到岳夫人,又从岳夫人看到岳灵珊,逐一瞧向华山派群弟子,每个人都给她看得心中发
毛,各人都知道,只要这个形容丑陋、全无血色的妇人向谁一指,桃谷五仙立时便会将这
人撕了,纵是岳不群这样的高手,只怕也难逃毒手。
那妇人的眼光慢慢收了回来,又转向桃谷六仙脸上瞧去,六兄弟也是心中怦怦乱跳。
那妇人“哈”的一声,桃谷六仙齐道:“是,是!”那妇人又“哼”的一声,桃谷六仙又
一齐应道:“是,是!”那妇人道:“此刻我还没想到要杀之人。不过平大夫说道,这船
中有一位令狐冲令狐公子,是他十分敬重的。你们须得好好服侍他,直到他死为止。他说
甚么,你们便听甚么,不得有违。”桃谷六仙皱眉道:“服侍到他死为止?”平夫人道:
“不错,服侍他到死为止。不过他已不过百日之命,在这一百天中,你们须得事事听他吩
咐。”
桃谷六仙听说令狐冲已不过再活一百日,登时都高兴起来,都道:“服侍他一百天,
倒也不是难事。”令狐冲道:“平前辈一番美意,晚辈感激不尽。只是晚辈不敢劳动桃谷
六仙照顾,便请他们上岸,晚辈这可要告辞了。”平夫人脸上冷冰冰的没半点喜怒之色,
说道:“平大夫言道,令狐公子的内伤,是这六个混蛋害的,不但送了令狐公子一条性命
,而且使得平大夫无法医治,大失面子,不能向嘱托他的人交代,非重重责罚这六个混蛋
不可。平大夫本来要他们依据誓言,杀死自己一个兄弟,现下从宽处罚,要他们服侍令狐
公子。”她顿了一顿,又道:“这六个混蛋倘若不听令狐公子的话,平大夫知道了,立即
取他六人中一人的性命。”桃花仙道:“令狐兄的伤既是由我们而起,我们服侍他一下,
何足道哉,这叫做大丈夫恩怨分明。”桃枝仙道:“男儿汉为朋友双胁插刀,尚且不辞,
何况照料一下他的伤势?”桃实仙道:“我的伤势本来需人照料,我照料他,他照料我,
有来有往,大家便宜。”桃干仙道:“何况只服侍一百日,时日甚是有限。”桃根仙一拍
大腿,说道:“古人听得朋友有难,千里赴义,我六兄弟路见不平,拔刀相助……”平夫
人白了白眼,径自去了。桃枝仙和桃干仙抬了担架,跃入船中。桃根仙等跟着跃入,叫道
:“开船,开船!”
令狐冲见其势无论如何不能拒却他六人同行,便道:“六位桃兄,你们要随我同行,
那也未始不可,但对我师父师母,必须恭敬有礼,这是我第一句吩咐。你们倘若不听,我
便不要你们服侍了。”桃叶仙道:“桃谷六仙本来便是彬彬君子,天下知名,别说是你的
师父师母,就算是你的徒子徒孙,我们也一般的礼敬有加。”令狐冲听他居然自称是“彬
彬君子”,忍不住好笑,向岳不群道:“师父,这六个桃兄想乘咱们坐船东行,师父意下
如何?”岳不群心想,这六人目前已不致向华山派为难,虽然同处一舟,不免是心腹之患
,但瞧情形也无法将他们赶走,好在这六人武功虽强,为人却是疯疯癫癫,若以智取,未
始不能对付,便点头道:“好,他们要乘船,那也不妨,只是我生性爱静,不喜听他们争
辩不休。”
桃干仙道:“岳先生此言错矣,人生在世,干甚么有一张嘴巴?这张嘴除了吃饭之外
,是还须说话的。又干甚么有两只耳朵,那自是听人说话之用。你如生性爱静,便辜负了
老天爷造你一张嘴巴、两只耳朵的美意。”
岳不群知道只须和他一接上口,他五兄弟的五张嘴巴一齐加入,不知要嘈到甚么地步
,打架固然打他们不过,辩论也辩他们不赢,当即微微一笑,说道:“船家,开船!”桃
叶仙道:“岳先生,你要船家开船,便须张口出声,倘若当真生性爱静,该当打手势叫他
开船才是。”桃干仙道:“船家在后梢,岳先生在中舱,他打手势,船家看不见,那也枉
然。”桃根仙道:“他难道不能到后梢去打手势么?”桃花仙道:“倘若船家不懂他的手
势,将‘开船’误作‘翻船’,岂不糟糕?”桃谷六仙争辩声中,船家已拔锚开船。
岳不群夫妇不约而同的向令狐冲望了一眼,向桃谷六仙瞧了一眼,又互相你瞧我,我
瞧你,心中所想的是同一件事:“平一指说受人之托来给冲儿治病,从他话中听来,那个
托他之人在武林中地位甚高,以致他虽将华山派掌门人没瞧在眼里,对华山派的一个弟子
却偏偏十分客气。到底是谁托了他给冲儿治病?他骂不戒和尚为‘***老混蛋’,自然
不会是受了不戒和尚之托。”若在往日,他夫妇早就将令狐冲叫了过来,细问端详,但此
刻师徒间不知不觉已生出许多隔阂,二人均知还不是向令狐冲探问的时候。
岳夫人想到江湖上第一名医平一指也治不了令狐冲的伤,说他已只有百日之命,心下
难过,禁不住掉下泪来。顺风顺水,舟行甚速,这晚停泊处离兰封已不甚远。船家做了饭
菜,各人正要就食,忽听得岸上有人朗声说道:“借问一声,华山派诸位英雄,是乘这艘
船的么?”岳不群还未答话,桃枝仙已抢着说道:“桃谷六仙和华山派的诸位英雄好汉都
在船上,有甚么事?”
那人欢然道:“这就好了,我们在这里已等了一日一夜。快,快,拿过来。”十多名
大汉分成两行,从岸旁的一个茅棚中走出,每人手中都捧了一只朱漆匣子。一个空手的蓝
衫汉子走到船前,躬身说道:“敝上得悉令狐少侠身子欠安,甚是挂念,本当亲来探候,
只是实在来不及赶回,飞鸽传书,特命小人奉上一些菲礼,请令狐少侠赏收。”一众大汉
走上船头,将十余只匣子放在船上。令狐冲奇道:“贵上不知是哪一位?如此厚赐,令狐
冲愧不敢当。”那汉子道:“令狐少侠福泽深厚,定可早日康复,还请多多保重。”说着
躬身行礼,率领一众大汉径自去了。令狐冲道:“也不知是谁给我送礼,可真希奇古怪。
”桃谷五仙早就忍耐不住,齐声道:“先打开瞧瞧。”五人七手八脚,将一只只朱漆匣子
的匣盖揭开,只见有的匣中装满了精致点心,有的是熏鸡火腿之类的下酒物,更有人参、
鹿茸、燕窝、银耳一类珍贵滋补的药材。最后两盒却装满了小小的金锭银锭,显是以备令
狐冲路上花用,说是“菲礼”,为数可着实不菲。桃谷五仙见到糖果蜜饯,水果点心,便
抓起来塞入口中,大叫:“好吃,好吃!”令狐冲翻遍了几十只匣子,既无信件名刺,亦
无花纹表记,到底送礼之人是谁,实无半分线索可寻,向岳不群道:“师父,这件事弟子
可真摸不着半点头脑。这送礼之人既不像是有恶意,也不似是开玩笑。”说着捧了点心,
先敬师父师娘,再分给众师弟师妹。岳不群见桃谷六仙吃了食物,一无异状,瞧模样这些
食物也不似下了毒药,问令狐冲道:“你有江湖上的朋友是住在这一带的么?”令狐冲沉
吟半晌,摇头道:“没有。”只听得马蹄声响,八乘马沿河驰来,有人叫道:“华山派令
狐少侠是在这里么?”桃谷六仙欢然大叫:“在这里,在这里!有甚么好东西送来?”那
人叫道:“敝帮帮主得知令狐少侠来到兰封,又听说令狐少侠喜欢喝上几杯,命小人物色
到十六坛陈年美酒,专程赶来,请令狐少侠船中饮用。”八乘马奔到近处,果见每一匹马
的鞍上都挂着两坛酒。酒坛上有的写着“极品贡酒”,有的写着“三锅良汾”,更有的写
着“绍兴状元红”,十六坛酒竟似各不相同。令狐冲见了这许多美酒,那比送甚么给他都
欢喜,忙走上船头,拱手说道:“恕在下眼拙,不知贵帮是哪一帮?兄台尊姓大名?”那
汉子笑道:“敝帮帮主再三嘱咐,不得向令狐少侠提及敝帮之名。他老人家言道,这一点
小小礼物,实在太过菲薄,再提出敝帮的名字来,实在不好意思。”他左手一挥,马上乘
客便将一坛坛美酒搬了下来,放上船头。
岳不群在船舱中凝神看这八名汉子,只见个个身手矫捷,一手提一只酒坛,轻轻一跃
,便上了船头,这八人都没甚么了不起的武功,但显然八人并非同一门派,看来同是一帮
的帮众,倒是不假。八人将十六坛酒送上船头后,躬身向令狐冲行礼,便即上马而去。令
狐冲笑道:“师父,这件事可真奇怪了,不知是谁跟弟子开这个玩笑,送了这许多坛酒来
。”岳不群沉吟道:“莫非是田伯光?又莫非是不戒和尚?”令狐冲道:“不错,这两人
行事古里古怪,或许是他们也未可知。喂!桃谷六仙,有大批好酒在此,你们喝不喝?”
桃谷六仙笑道:“喝啊!喝啊!岂有不喝之理?”桃根仙、桃干仙二人捧起两坛酒来
,拍去泥封,倒在碗中,果然香气扑鼻。六人也不和令狐冲客气,便即骨嘟嘟的喝酒。令
狐冲也去倒了一碗,捧在岳不群面前,道:“师父,你请尝尝,这酒着实不错。”岳不群
微微皱眉,“嗯”的一声。劳德诺道:“师父,防人之心不可无。这酒不知是谁送来,焉
知酒中没有古怪。”岳不群点点头,道:“冲儿,还是小心些儿的好。”令狐冲一闻到醇
美的酒香,哪里还忍耐得住,笑道:“弟子已命不久长,这酒中有毒无毒,也没多大分别
。”双手捧碗,几口喝了个干净,赞道:“好酒,好酒!”
只听得岸上也有人大声赞道:“好酒,好酒!”令狐冲举目往声音来处望去,只见柳
树下有个衣衫褴褛的落魄书生,右手摇着一柄破扇,仰头用力嗅着从船上飘去的酒香,说
道:“果然是好酒!”令狐冲笑道:“这位兄台,你并没品尝,怎知此酒美恶?”那书生
道:“你一闻酒气,便该知道这是藏了六十二年的三锅头汾酒,岂有不好之理?”
令狐冲自得绿竹翁悉心指点,于酒道上的学问已着实不凡,早知这是六十年左右的三
锅头汾酒,但要辨出不多不少恰好是六十二年,却所难能,料想这书生多半是夸张其辞,
笑道:“兄台若是不嫌,便请过来喝几杯如何?”那书生摇头晃脑的道:“你我素不相识
,萍水相逢,一闻酒香,已是干扰,如何再敢叨兄美酒,那是万万不可,万万不可。”令
狐冲笑道:“四海之内,皆兄弟也。闻兄之言,知是酒国前辈,在下正要请教,便请下舟
,不必客气。”那书生慢慢踱将过来,深深一揖,说道:“晚生姓祖,祖宗之祖。当年祖
逖闻鸡起舞,那便是晚生的远祖了。晚生双名千秋,千秋者,百岁千秋之意。不敢请教兄
台尊姓大名。”令狐冲道:“在下复姓令狐,单名一个冲字。”那祖千秋道:“姓得好,
姓得好,这名字也好!”一面说,一面从跳板走向船头。令狐冲微微一笑,心想:“我请
你喝酒,便甚么都好了。”当即斟了一碗酒,递给祖千秋,道:“请喝酒!”只见他五十
来岁年纪,焦黄面皮,一个酒糟鼻,双眼无神,疏疏落落的几根胡子,衣襟上一片油光,
两只手伸了出来,十根手指甲中都是黑黑的污泥。他身材瘦削,却挺着个大肚子。祖千秋
见令狐冲递过酒碗,却不便接,说道:“令狐兄虽有好酒,却无好器皿,可惜啊可惜。”
令狐冲道:“旅途之中,只有些粗碗粗盏,祖先生将就着喝些。”祖千秋摇头道:“万万
不可,万万不可。你对酒具如此马虎,于饮酒之道,显是未明其中三味。饮酒须得讲究酒
具,喝甚么酒,便用甚么酒杯。喝汾酒当用玉杯,唐人有诗云:‘玉碗盛来琥珀光。’可
见玉碗玉杯,能增酒色。”令狐冲道:“正是。”祖千秋指着一坛酒,说道:“这一坛关
外白酒,酒味是极好的,只可惜少了一股芳冽之气,最好是用犀角杯盛之而饮,那就醇美
无比,须知玉杯增酒之色,犀角杯增酒之香,古人诚不我欺。”令狐冲在洛阳听绿竹翁谈
论讲解,于天下美酒的来历、气味、酿酒之道、窖藏之法,已十知八九,但对酒具一道却
一窍不通,此刻听得祖千秋侃侃而谈,大有茅塞顿开之感。只听他又道:“至于饮葡萄酒
嘛,当然要用夜光杯了。古人诗云:‘葡萄美酒夜光杯,欲饮琵琶马上催。’要知葡萄美
酒作艳红之色,我辈须眉男儿饮之,未免豪气不足。葡萄美酒盛入夜光杯之后,酒色便与
鲜血一般无异,饮酒有如饮血。岳武穆词云:‘壮志饥餐胡虏肉,笑谈渴饮匈奴血’,岂
不壮哉!”令狐冲连连点头,他读书甚少,听得祖千秋引证诗词,于文义不甚了了,只是
“笑谈渴饮匈奴血”一句,确是豪气干云,令人胸怀大畅。祖千秋指着一坛酒道:“至于
这高粱美酒,乃是最古之酒。夏禹时仪狄作酒,禹饮而甘之,那便是高粱酒了。令狐兄,
世人眼光短浅,只道大禹治水,造福后世,殊不知治水甚么的,那也罢了,大禹真正的大
功,你可知道么?”
令狐冲和桃谷六仙齐声道:“造酒!”祖千秋道:“正是!”八人一齐大笑。祖千秋
又道:“饮这高粱酒,须用青铜酒爵,始有古意。至于那米酒呢,上佳米酒,其味虽美,
失之于甘,略稍淡薄,当用大斗饮之,方显气概。”
令狐冲道:“在下草莽之人,不明白这酒浆和酒具之间,竟有这许多讲究。”
祖千秋拍着一只写着“百草美酒”字样的酒坛,说道:“这百草美酒,乃采集百草,
浸入美酒,故酒气清香,如行春郊,令人未饮先醉。饮这百草酒须用古藤杯。百年古藤雕
而成杯,以饮百草酒则大增芳香之气。”令狐冲道:“百年古藤,倒是很难得的。”祖千
秋正色道:“令狐兄言之差矣,百年美酒比之百年古藤,可更为难得。你想,百年古藤,
尽可求之于深山野岭,但百年美酒,人人想饮,一饮之后,便没有了。一只古藤杯,就算
饮上千次万次,还是好端端的一只古藤杯。”令狐冲道:“正是。在下无知,承先生指教
。”岳不群一直在留神听那祖千秋说话,听他言辞夸张,却又非无理,眼见桃枝仙、桃干
仙等捧起了那坛百草美酒,倒得满桌淋漓,全没当是十分珍贵的美酒。岳不群虽不嗜饮,
却闻到酒香扑鼻,甚是醇美,情知那确是上佳好酒,桃谷六仙如此糟蹋,未免可惜。祖千
秋又道:“饮这绍兴状元红须用古瓷杯,最好是北宋瓷杯,南宋瓷杯勉强可用,但已有衰
败气象,至于元瓷,则不免粗俗了。饮这坛梨花酒呢?那该当用翡翠杯。白乐天杭州春望
诗云:‘红袖织绫夸柿叶,青旗沽酒趁梨花。’你想,杭州酒家卖这梨花酒,挂的是滴翠
也似的青旗,映得那梨花酒分外精神,饮这梨花酒,自然也当是翡翠杯了。饮这玉露酒,
当用琉璃杯。玉露酒中有如珠细泡,盛在透明的琉璃杯中而饮,方可见其佳处。”忽听得
一个女子声音说道:“嘟嘟嘟,吹法螺!”说话之人正是岳灵珊,她伸着右手食指,刮自
己右颊。岳不群道:“珊儿不可无理,这位祖先生说的,大有道理。”岳灵珊道:“甚么
大有道理,喝几杯酒助助兴,那也罢了,成日成晚的喝酒,又有这许多讲究,岂是英雄好
汉之所为?”祖千秋摇头晃脑的道:“这位姑娘,言之差矣。汉高祖刘邦,是不是英雄?
当年他若不是大醉之后剑斩白蛇,如何能成汉家几百年基业?樊哙是不是好汉?那日鸿门
宴上,樊将军盾上割肉,大斗喝酒,岂非壮士哉?”
令狐冲笑道:“先生既知此是美酒,又说英雄好汉,非酒不欢,却何以不饮?”祖千
秋道:“我早已说过,若无佳器,徒然糟蹋了美酒。”桃干仙道:“你胡吹大气,说甚么
翡翠杯、夜光杯,世上哪有这种酒杯?就算真的有,也不过一两只,又有谁能一起齐备了
的?”祖千秋道:“讲究品酒的雅士,当然具备。似你们这等牛饮驴饮,自然甚么粗杯粗
碗都能用了。”桃叶仙道:“你是不是雅士?”祖千秋道:“说多不多,说少不少,三分
风雅是有的。”桃叶仙哈哈大笑,问道:“那么喝这八种美酒的酒杯,你身上带了几只?
”祖千秋道:“说多不多,说少不少,每样一只是有的。”桃谷六仙齐声叫嚷:“牛皮大
王,牛皮大王!”桃根仙道:“我跟你打个赌,你如身上有这八只酒杯,我一只一只都吃
下肚去。你要是没有,那又如何?”祖千秋道:“就罚我将这些酒杯酒碗,也一只只都吃
下肚去!”桃谷六仙齐道:“妙极,妙极!且看他怎生……”一句话没说完,只见祖千秋
伸手入怀,掏了一只酒杯出来,光润柔和,竟是一只羊脂白玉杯。桃谷六仙吃了一惊,便
不敢再说下去,只见他一只又一只,不断从怀中取出酒杯,果然是翡翠杯、犀角杯、古藤
杯、青铜爵、夜光杯、琉璃杯、古瓷杯无不具备。他取出八只酒杯后,还继续不断取出,
金光灿烂的金杯,镂刻精致的银杯,花纹斑斓的石杯,此外更有象牙杯、虎齿杯、牛皮杯
、竹筒杯、紫檀杯等等,或大或小,种种不一。众人只瞧得目瞪口呆,谁也料想不到这穷
酸怀中,竟然会藏了这许多酒杯。祖千秋得意洋洋的向桃根仙道:“怎样?”桃根仙脸色
惨然,道:“我输了,我吃八只酒杯便是。”拿起那只古藤杯,格的一声,咬成两截,将
小半截塞入口中,咭咭咯咯的一阵咀嚼,便吞下肚中。
众人见他说吃当真便吃,将半只古藤杯嚼得稀烂,吞下肚去,无不骇然。桃根仙一伸
手,又去拿那只犀角杯,祖千秋左手撩出,去切他脉门。桃根仙右手一沉,反拿他手腕,
祖千秋中指弹向他掌心,桃根仙愕然缩手,道:“你不给我吃了?”祖千秋道:“在下服
了你啦,我这八只酒杯,就算你都已吃下了肚去便是。你有这股狠劲,我可舍不得了。”
众人又都大笑。岳灵珊初时对桃谷六仙甚是害怕,但相处时刻既久,见他们未露凶悍之气
,而行事说话甚为滑稽可亲,便大着胆子向桃根仙道:“喂,这只古藤杯的味道好不好?
”桃根仙舐唇咂舌,嗒嗒有声,说道:“苦极了,有甚么好吃?”祖千秋皱起了眉头,道
:“给你吃了一只古藤杯,可坏了我的大事。唉,没了古藤杯,这百草酒用甚么杯来喝才
是?只好用一只木杯来将就将就了。”他从怀中掏出一块手巾,拿起半截给桃根仙咬断的
古藤杯抹了一会,又取过檀木杯,里里外外的拭抹不已,只是那块手巾又黑又湿,不抹倒
也罢了,这么一抹,显然越抹越脏。他抹了半天,才将木杯放在桌上,八只一列,将其余
金杯、银杯等都收入怀中,然后将汾酒、葡萄酒、绍兴酒等八种美酒,分别斟入八只杯里
,吁了一口长气,向令狐冲道:“令狐仁兄,这八杯酒,你逐一喝下,然后我陪你喝八杯
。咱们再来细细品评,且看和你以前所喝之酒,有何不同?”令狐冲道:“好!”端起木
杯,将酒一口喝下,只觉一股辛辣之气直钻入腹中,不由得心中一惊,寻思道:“这酒味
怎地如此古怪?”祖千秋道:“我这些酒杯,实是饮者至宝。只是胆小之徒,尝到酒味有
异,喝了第一杯后,第二杯便不敢再喝了。古往今来,能够连饮八杯者,绝无仅有。”
令狐冲心想:“就算酒中有毒,令狐冲早就命不久长,给他毒死便毒死便了,何必输
这口气?”当即端起酒杯,又连饮两杯,只觉一杯极苦而另一杯甚涩,决非美酒之味,再
拿起第四杯酒时,桃根仙忽然叫道:“啊哟,不好,我肚中发烧,有团炭火。”祖千秋笑
道:“你将我半只古藤酒杯吞下肚中,岂有不肚痛之理?这古藤坚硬如铁,在肚子里是化
不掉的,快些多吃泻药,泻了出来,倘若泻不出,只好去请杀人名医平一指开肚剖肠取出
来了。”令狐冲心念一动:“他这八只酒杯之中必有怪异。桃根仙吃了那只古藤杯,就算
古藤坚硬不化,也不过肚中疼痛,哪有发烧之理?嘿,大丈夫视死如归,他的毒药越毒越
好。”一仰头,又喝了一杯。岳灵珊忽道:“大师哥,这酒别喝了,酒杯之中说不定有毒
。你刺瞎了那些人的眼睛,可须防人暗算报仇。”令狐冲凄然一笑,说道:“这位祖先生
是个豪爽汉子,谅他也不会暗算于我。”内心深处,似乎反而盼望酒中有毒,自己饮下即
死,尸身躺在岳灵珊眼前,也不知她是否有点儿伤心?当即又喝了两杯。这第六杯酒又酸
又咸,更有些臭味,别说当不得“美酒”两字,便连这“酒”字,也加不上去。他吞下肚
中之时,不由得眉头微微一皱。
桃干仙见他喝了一杯又一杯,忍不住也要试试,说道:“这两杯给我喝罢。”伸手去
取第七杯酒。祖千秋挥扇往他手背击落,笑道:“慢慢来,轮着喝,每个人须得连喝八杯
,方知酒中真味。”桃干仙见他扇子一击之势极是沉重,倘若给击中了,只怕手骨也得折
断,一翻手便去抓他扇子,喝道:“我偏要先喝这杯,你待怎地?”
祖千秋的扇子本来折成一条短棍,为桃干仙手指抓到之时,突然之间呼的一声张开,
扇缘便往他食指上弹去。这一下出其不意,桃干仙险被弹中,急忙缩手,食指上已微微一
麻,啊啊大叫,向后退开。祖千秋道:“令狐兄,你快些将这两杯酒喝了……”令狐冲更
不多想,将余下的两杯酒喝了。这两杯酒臭倒不臭,却是一杯刺喉有如刀割,一杯药气冲
鼻,这哪里是酒,比之最浓烈的草药,药气还更重了三分。
桃谷六仙见他脸色怪异,都是极感好奇,问道:“八杯酒喝下之后,味道怎样?”祖
千秋抢着道:“八杯齐饮,甘美无穷。古书上是有得说的。”桃干仙道:“胡说八道,甚
么古书?”突然之间,也不知他使了甚么古怪暗号,四人同时抢上,分别抓住了祖千秋的
四肢。桃谷六仙捉人手足的手法既怪且快,突如其来,似鬼似魅,饶是祖千秋武功了得,
还是给桃谷四仙捉住手足,提将起来。华山派众人见过桃谷四仙手撕成不忧的惨状,忍不
住齐声惊呼。祖千秋心念电闪,立即大呼:“酒中有毒,要不要解药?”抓住祖千秋手足
的桃谷四仙都已喝了不少酒,听得“酒中有毒”四字,都是一怔。
祖千秋所争的正是四人这片刻之间的犹豫,突然大叫:“放屁,放屁!”桃谷四仙只
觉手中一滑,登时便抓了个空,跟着“砰”的一声巨响,船篷顶上穿了个大孔,祖千秋破
篷而遁,不知去向。桃根仙和桃枝仙两手空空,桃花仙和桃叶仙手中,却分别多了一只臭
袜,一只沾满了烂泥的臭鞋。桃谷五仙身法也是快极,一晃之下,齐到岸上,祖千秋却已
影踪不见。五人正要展开轻功去追,忽听得长街尽头有人呼道:“祖千秋你这坏蛋臭东西
,快还我药丸来,少了一粒,我抽你的筋,剥你的皮!”那人大声呼叫,迅速奔来。桃谷
五仙听到有人大骂祖千秋,深合我意,都要瞧瞧这位如此够朋友之人是怎样一号人物,当
即停步不追,往那人瞧去。
但见一个肉球气喘吁吁的滚来,越滚越近,才看清楚这肉球居然是个活人。此人极矮
极胖,说他是人,实在颇为勉强。此人头颈是决计没有,一颗既扁且阔的脑袋安在双肩之
上,便似初生下地之时,给人重重当头一锤,打得他脑袋挤下,脸颊口鼻全都向横里扯了
开去。众人一见,无不暗暗好笑,均想:“那平一指也是矮胖子,但和此人相比,却是全
然小巫见大巫了。”平一指不过矮而横阔,此人却腹背俱厚,兼之手足短到了极处,似乎
只有前臂而无上臂,只有大腹而无小腹。此人来到船前,双手一张,老气横秋的问道:“
祖千秋这臭贼躲到哪里去了?”桃根仙笑道:“这臭贼逃走了,他脚程好快,你这么慢慢
滚啊滚的,定然追他不上。”那人睁着圆溜溜的小眼向他一瞪,哼了一声,突然大叫:“
我的药丸,我的药丸!”双足一弹,一个肉球冲入船舱,嗅了几嗅,捉起桌上一只空着的
酒杯,移近鼻端闻了一下,登时脸色大变。他脸容本就十分难看,这一变脸,更是奇形怪
状,难以形容,委实是伤心到了极处。他将余下七杯逐一拿起,嗅一下,说一句:“我的
药丸!”说了八句“我的药丸”,哀苦之情更是不忍卒睹,忽然往地下一坐,放声大哭。
桃谷五仙更是好奇,一齐围在身旁,问道:“你为甚么哭?”“是祖千秋欺侮你吗?”“
不用难过,咱们找到这臭贼,把他撕成四块,给你出气。”那人哭道:“我的药丸给他和
酒喝了,便杀……杀了这臭贼,也……也……没用啦。”
令狐冲心念一动,问道:“那是甚么药丸?”
那人垂泪道:“我前后足足花了一十二年时光,采集千年人参、伏苓、灵芝、鹿茸、
首乌、灵脂、熊胆、三七、麝香种种珍贵之极的药物,九蒸九晒,制成八颗起死回生的‘
续命八丸’,却给祖千秋这天杀的偷了去,混酒喝了。”令狐冲大惊,问道:“你这八颗
药丸、味道可是相同?”那人道:“当然不同。有的极臭,有的极苦,有的入口如刀割,
有的辛辣如火炙。只要吞服了这‘续命八丸’,不论多大的内伤外伤,定然起死回生。”
令狐冲一拍大腿,叫道:“糟了,糟了!这祖千秋将你的续命八丸偷了来,不是自己吃了
,而是……而是……”那人问道:“而是怎样?”令狐冲道:“而是混在酒里,骗我吞下
了肚中。我不知酒中有珍贵药丸,还道他是下毒呢。”那人怒不可遏,骂道:“下毒,下
毒!下你奶奶个毒!当真是你吃了我这续命八丸?”令狐冲道:“那祖千秋在八只酒杯之
中,装了美酒给我饮下,确是有的极苦,有的甚臭,有的犹似刀割,有的好如火炙。甚么
药丸,我可没瞧见。”那人瞪眼向令狐冲凝视,一张胖脸上的肥肉不住跳动,突然一声大
叫,身子弹起,便向令狐冲扑去。
桃谷五仙见他神色不善,早有提防,他身子刚纵起,桃谷四仙出手如电,已分别拉住
他的四肢。
令狐冲忙叫:“别伤他性命!”
可是说也奇怪,那人双手双足被桃谷四仙拉住了,四肢反而缩拢,更似一个圆球。桃
谷四仙大奇,一声呼喝,将他四肢拉了开来,但见这人的四肢越拉越长,手臂大腿,都从
身体中伸展出来,便如是一只乌龟的四只脚给人从壳里拉了出来一般。令狐冲又叫:“别
伤他性命!”
桃谷四仙手劲稍松,那人四肢立时缩拢,又成了一个圆球。桃实仙躺在担架之上,大
叫:“有趣,有趣!这是甚么功夫?”桃谷四仙使劲向外一拉,那人的手足又长了尺许。
岳灵珊等女弟子瞧着,无不失笑。桃根仙道:“喂,我们将你身子手足拉长,可俊得多啦
。”
那人大叫:“啊哟,不好!”桃谷四仙一怔,齐道:“怎么?”手上劲力略松。那人
四肢猛地一缩,从桃谷四仙手中滑了出来,砰的一声响,船底已给他撞破一个大洞,从黄
河中逃走了。众人齐声惊呼,只见河水不绝从破洞中冒将上来。岳不群叫道:“各人取了
行李物件,跃上岸去。”船底撞破的大洞有四尺方圆,河水涌进极快,过不多时,船舱中
水已齐膝。好在那船泊在岸边,各人都上了岸。船家愁眉苦脸,不知如何是好。
令狐冲道:“你不用发愁,这船值得多少银子,加倍赔你便是。”心中好生奇怪:“
我和那祖千秋素不相识,为甚么他要盗了如此珍贵的药物来骗我服下?”微一运气,只觉
丹田中一团火热,但体内的八道真气仍是冲突来去,不能聚集。当下劳德诺去另雇一船,
将各物搬了上去。令狐冲拿了几锭不知是谁所送的银子,赔给那撞穿了船底的船家。岳不
群觉得当地异人甚多,来意不明,希奇古怪之事层出不穷,以尽快离开这是非之地为宜,
只是天色已黑,河水急湍,不便夜航,只得在船中歇了。
桃谷五仙两次失手,先后给祖千秋和那肉球人逃走,实是生平罕有之事,六兄弟自吹
自擂,拚命往自己脸上贴金,说到后来,总觉有点不能自圆其说,喝了一会闷酒,也就睡
了。
正文 第十五章 灌药
岳不群躺在船舱中,耳听河水拍岸,思潮如涌。过了良久,迷迷糊糊中忽听得岸上脚步声响,由远而近,当即翻身坐起,从船窗缝中向外望去。月光下见两个人影迅速奔来,
突然其中一人右手一举,两人都在数丈外站定。岳不群知道这二人倘若说话,语音必低,
当即运起“紫霞神功”,登时耳目加倍灵敏,听觉视力均可及远,只听一人说道:“就是
这艘船,日间华山派那老儿雇了船后,我已在船篷上做了记号,不会弄错的。”另一人道
:“好,咱们就去回报诸师伯。师哥,咱们‘百药门’几时跟华山派结上了梁子啊?为甚
么诸师伯要这般大张旗鼓的截拦他们?”岳不群听到“百药门”三字,吃了一惊,微微打
个寒噤,略一疏神,紫霞神功的效力便减,只听得先一人说道:“……不是截拦……诸师
伯是受人之托,欠了人家的情,打听一个人……倒不是……”那人说话的语音极低,断断
续续的听不明白,待得再运神功,却听得脚步声渐远,二人已然走了。岳不群寻思:“我
华山派怎地会和‘百药门’结下了梁子?那个甚么诸师伯,多年便是‘百药门’的掌门人
了。此人外号‘毒不死人’,据说他下毒的本领高明之极,下毒而毒死人,人人都会,毫
不希奇,这人下毒之后,被毒者却并不毙命,只是身上或如千刀万剐,或如虫蚁攒啮,总
之是生不如死,却又是求死不得,除了受他摆布之外,更无别条道路可走。江湖上将‘百
药门’与云南‘五仙教’并称为武林中两大毒门,虽然‘百药门’比之‘五仙教’听说还
颇不如,究竟也非同小可。这姓诸的要大张旗鼓的来跟我为难,‘受人之托’,受了谁的
托啊?”想来想去,只有两个缘由:其一,百药门是由剑宗封不平等人邀了来和自己过不
去;其二,令狐冲所刺瞎的一十五人之中,有百药门的朋友在内。
忽听得岸上有一个女子声音低声问道:“到底你家有没有甚么《辟邪剑谱》啊?”正
是女儿岳灵珊,不必听第二人说话,另一人自然是林平之了,不知何时,他二人竟尔到了
岸上。岳不群心下恍然,女儿和林平之近来情愫日增,白天为防旁人耻笑,不敢太露形迹
,却在深宵之中到岸上相聚。只因发觉岸上来了敌人,这才运功侦查,否则运这紫霞功颇
耗内力,等闲不轻运用,不料除了查知敌人来历之外,还发觉了女儿的秘密。只听林平之
道:“《辟邪剑法》是有的,我早练给你瞧过了几次,剑谱却真的没有。”岳灵珊道:“
那为甚么你外公和两个舅舅,总是疑心大师哥吞没了你的剑谱?”林平之道:“这是他们
疑心,我可没疑心。”岳灵珊道:“哼,你倒是好人,让人家代你疑心,你自己一点也不
疑心。”林平之叹道:“倘若我家真有甚么神妙剑谱,我福威镖局也不致给青城派如此欺
侮,闹得家破人亡了。”岳灵珊道:“这话也有道理。那么你外公、舅舅对大师哥起疑,
你怎么又不替他分辩?”林平之道:“到底爹爹妈妈说了甚么遗言,我没亲耳听见,要分
辩也无从辩起。”岳灵珊道:“如此说来,你心中毕竟是有些疑心了。”林平之道:“千
万别说这等话,要是给大师哥知道了,岂不伤了同门义气?”岳灵珊冷笑一声,道:“偏
你便有这许多做作!疑心便疑心,不疑心便不疑心,换作是我,早就当面去问大师哥了。
”她顿了一顿,又道:“你的脾气和爹爹倒也真像,两人心中都对大师哥犯疑,猜想他暗
中拿了你家的剑谱……”林平之插口问道:“师父也在犯疑?”岳灵珊嗤的一笑,道:“
你自己若不犯疑,何以用上这个‘也’字?我说你和爹爹的性格儿一模一样,就只管肚子
里做功夫,嘴上却一句不提。”突然之间,华山派坐船旁的一艘船中传出一个破锣般的声
音喝道:“不要脸的狗男女!胡说八道。令狐冲是英雄好汉,要你们甚么狗屁剑谱?你们
背后说他坏话,老子第一个容不得。”他这几句话声闻十数丈外,不但河上各船乘客均从
梦中惊醒,连岸上树顶宿鸟也都纷纷叫噪。跟着那船中跃起一个巨大人影,疾向林平之和
岳灵珊处扑去。
林岳二人上岸时并未带剑,忙展开拳脚架式,以备抵御。岳不群一听那人呼喝,便知
此人内功了得,而他这一扑一跃,更显得外功也颇为深厚,眼见他向女儿攻去,情急之下
,大叫:“手下容情!”纵身破窗而出,也向岸上跃去,身在半空之时,见那巨人一手一
个,已抓了林平之和岳灵珊,向前奔出。岳不群大惊,右足一落地,立即提气纵前,手中
长剑一招“白虹贯日”,向那人背心刺去。
那人身材既极魁梧,脚步自也奇大,迈了一步,岳不群这剑便刺了个空,当即又是一
招“中平剑”向前递出。那巨人正好大步向前,这一剑又刺了个空。岳不群一声清啸,叫
道:“留神了!”一招“清风送爽”,急刺而出。眼见剑尖离他背心已不过一尺,突然间
劲风起处,有人自身旁抢近,两根手指向他双眼插将过来。此处正是河街尽头,一排房屋
遮住了月光,岳不群立即侧身避过,斜挥长剑削出,未见敌人,先已还招。敌人一低头,
欺身直进,举手扣他肚腹的“中脘穴”。岳不群飞脚踢出,那人的溜溜打个转,攻他背心
。岳不群更不回身,反手疾刺出。那人又已避开,纵身拳打胸膛。岳不群见这人好生无礼
,竟敢以一双肉掌对他长剑,而且招招进攻,心下恼怒,长剑圈转,倏地挑上,刺向对方
额头。那人急忙伸指在剑身上一弹。岳不群长剑微歪,乘势改刺为削,嗤的一声响,将那
人头上帽子削落,露出个光头。那人竟是个和尚。他头顶鲜血直冒,已然受伤。那和尚双
足一登,向后疾射而出。岳不群见他去路恰和那掳去岳灵珊的巨人相反,便不追赶。岳夫
人提剑赶到,忙问:“珊儿呢?”岳不群左手一指,道:“追!”夫妇二人向那巨人去路
追了出去,不多时便见道路交叉,不知敌人走的是哪一条路。岳夫人大急,连叫:“怎么
办?”岳不群道:“掳劫珊儿那人是冲儿的朋友,想来不至于……不至于加害珊儿。咱们
去问冲儿,便知端的。”岳夫人点头道:“不错,那人大声叫嚷,说珊儿、平儿污秽冲儿
,不知是甚么缘故。”岳不群道:“还是跟《辟邪剑谱》有关。”
夫妇俩回到船边,见令狐冲和众弟子都站在岸上,神情甚是关切。岳不群和岳夫人走
进中舱,正要叫令狐冲来问,只听得岸上远处有人叫道:“有封信送给岳不群。”劳德诺
等几名男弟子拔剑上岸,过了一会,劳德诺回入舱中,说道:“师父,这块布用石头压在
地下,送信的人早已走了。”说着呈上一块布片。岳不群接过一看,见是从衣衫上撕下的
一片碎布,用手指甲蘸了鲜血歪歪斜斜的写着:“五霸冈上,还你的臭女儿。”岳不群将
布片交给夫人,淡淡的说:“是那和尚写的。”岳夫人急问:“他……他用谁的血写字?
”岳不群道:“别担心,是我削伤了他头皮。”问船家道:“这里去五霸冈,有多少路?
”那船家道:“明儿一早开船,过铜瓦厢、九赫集,便到东明。五霸冈在东明集东面,挨
近菏泽,是河南和山东两省交界之地。爷台若是要去,明日天黑,也就到了。”
岳不群嗯了一声,心想:“对方约我到五霸冈相会,此约不能不去,可是前去赴会,
对方不知有多少人,珊儿又在他们手中,那注定了是有败无胜的局面。”正自踌躇,忽听
得岸上有人叫道:“他妈巴羔子的桃谷六鬼,我钟馗爷爷捉鬼来啦。”桃谷六仙一听之下
,如何不怒?桃实仙躺着不能动弹,口中大呼小叫,其余五人一齐跃上岸去。只见说话之
人头戴尖帽,手持白幡。那人转身便走,大叫:“桃谷六鬼胆小如鼠,决计不敢跟来。”
桃根仙等怒吼连连,快步急追。这人的轻功也甚了得,几个人顷刻间便隐入了黑暗之中。
岳不群等这时都已上岸。岳不群叫道:“这是敌人调虎离山之计,大家上船。”众人刚要
上船,岸边一个圆圆的人形忽然滚将过来,一把抓住了令狐冲的胸口,叫道:“跟我去!
”正是那个肉球一般的矮胖子。令狐冲被他抓住,全无招架之力。忽然呼的一声响,屋角
边又有一人冲了出来,飞脚向肉球人踢去,却是桃枝仙。原来他追出十余丈,想到兄弟桃
实仙留在船上,可别给那***甚么“钟馗爷爷”捉了去,当即奔回守护,待见肉球人擒
了令狐冲,便挺身来救。肉球人立即放下令狐冲,身子一晃,已钻入船舱,跃到桃实仙床
前,右脚伸出,作势往他胸膛上踏去。桃枝仙大惊,叫道:“勿伤我兄弟。”肉球人道:
“老头子爱伤便伤,你管得着吗?”桃枝仙如飞般纵入船舱,连人带床板,将桃实仙抱在
手中。那肉球人其实只是要将他引开,反身上岸,又已将令狐冲抓住,扛在肩上,飞奔而
去。
桃枝仙立即想到,平一指吩咐他们五兄弟照料令狐冲,他给人擒去,日后如何交代?
平大夫非叫他们杀了桃实仙不可。但如放下桃实仙不顾,又怕他伤病之中无力抗御来袭敌
人,当即双臂将他横抱,随后追去。
岳不群向妻子打个手势,说道:“你照料众弟子,我瞧瞧去。”岳夫人点了点头。二
人均知眼下强敌环伺,倘若夫妇同去追敌,只怕满船男女弟子都会伤于敌手。
肉球人的轻功本来远不如桃枝仙,但他将令狐冲扛在肩头,全力奔跑,桃枝仙却惟恐
碰损桃实仙的伤口,双臂横抱了他,稳步疾行,便追赶不上。岳不群展开轻功,渐渐追上
,只听得桃枝仙大呼小叫,要肉球人放下令狐冲,否则决计不和他善罢甘休。桃实仙身子
虽动弹不得,一张口可不肯闲着,不断和桃枝仙争辩,说道:“大哥、二哥他们不在这里
,你就是追上了这个肉球,也没法奈何得了他。既然奈何不了他,那么决不和他善罢甘休
甚么的,那也不过虚声恫吓而已。”桃枝仙道:“就算虚声恫吓,也有吓阻敌人之效,总
之比不吓为强。”桃实仙道:“我看这肉球奔跑迅速,脚下丝毫没慢了下来,‘吓阻’二
字中这个‘阻’字,未免不大妥当。”桃枝仙道:“他眼下还没慢,过得一会,便慢下来
啦。”他手中抱着人,嘴里争辩不休,脚下竟丝毫不缓。
三人一条线般向东北方奔跑,道路渐渐崎岖,走上了一条山道。岳不群突然想起:“
别要这肉球人在山里埋伏高手,引我入伏,大举围攻,那可凶险得紧。”停步微一沉吟,
只见肉球人已抱了令狐冲走向山坡上一间瓦屋,越墙而入。岳不群四下察看,又即追上。
桃枝仙抱着桃实仙也即越墙而入,蓦地里一声大叫,显是中计受陷。岳不群欺到墙边,只
听桃实仙道:“我早跟你说,叫你小心些,你瞧,现下给人家用渔网缚了起来,像是一条
大鱼,有甚么光彩?”桃枝仙道:“第一,是两条大鱼,不是一条大鱼。第二,你几时叫
我小心些?”桃实仙道;“小时候我一起和你去偷人家院子里树上的石榴,我叫你小心些
,难道你忘了?”桃枝仙道:“那是三十多年前的事了,跟眼前的事有甚么相干?”桃实
仙道:“当然有相干。那一次你不小心,摔了下去,给人家捉住了,揍了一顿,后来大哥
、二哥、四哥他们赶到,才将那一家人杀得干干净净。这一次你又不小心,又给人家捉住
了。”桃枝仙道:“那有甚么要紧?最多大哥、二哥他们一齐赶到,又将这家人杀得干干
净净。”
那肉球人冷冷的道:“你这桃谷二鬼转眼便死,还在这里想杀人。不许说话,好让我
耳根清净些。”只听得桃枝仙和桃实仙都荷荷荷的响了几下,便不出声了,显是肉球人在
他二人口中塞了麻核桃之类物事,令他们开口不得。岳不群侧耳倾听,墙内好半天没有声
息,绕到围墙之后,见墙外有株大枣树,于是轻轻跃上枣树,向墙内望去,见里面是间小
小瓦屋,和围墙相距约有一丈。他想桃枝仙跃入墙内即被渔网缚住,多半这一丈的空地上
装有机关埋伏,当下隐身在枣树的枝叶浓密之处,运起“紫霞神功”,凝神倾听。那肉球
人将令狐冲放在椅上,低沉着声音问道:“你到底是祖千秋那老贼的甚么人?”令狐冲道
:“祖千秋这人,今儿我还是第一次见到,他是我甚么人了?”肉球人怒道:“事到如今
,还在撒谎!你已落入我的掌握,我要你死得惨不堪言。”令狐冲笑道:“你的灵丹妙药
给我无意中吃在肚里,你自然要大发脾气。只不过你的丹药,实在也不见得有甚么灵妙,
我服了之后,不起半点效验。”肉球人怒道:“见效哪有这样快的?常言道病来似山倒,
病去如抽丝。这药力须得在十天半月之后,这才慢慢见效。”令狐冲道:“那么咱们过得
十天半月,再看情形罢!”肉球人怒道:“看你妈的屁!你偷吃了我的‘续命八丸’,老
头子非立时杀了你不可。”令狐冲笑道:“你即刻杀我,我的命便没有了,可见你的‘续
命八丸’毫无续命之功。”肉球人道:“是我杀你,跟‘续命八丸’毫不相干。”令狐冲
叹道:“你要杀我,尽管动手,反正我全身无力,毫无抗御之能。”肉球人道:“哼,你
想痛痛快快的死,可没这么容易!我先得问个清楚。他***,祖千秋是我老头子几十年
的老朋友,这一次居然卖友,其中定然别有原因。你华山派在我‘黄河老祖’眼中,不值
半文钱,他当然并非为了你是华山派的弟子,才盗了我的‘续命八丸’给你。当真是奇哉
怪也,奇哉怪也!”一面自言自语,一面顿足有声,十分生气。令狐冲道:“阁下的外号
原来叫作‘黄河老祖’,失敬啊失敬。”肉球人怒道:“胡说八道!我一个人怎做得来‘
黄河老祖’?”令狐冲问道:“为甚么一个人做不来?”肉球人道:“‘黄河老祖’一个
姓老,一个姓祖,当然是两个人了。连这个也不懂,真是蠢才。我老爷老头子,祖宗祖千
秋。我们两人居于黄河沿岸,合称‘黄河老祖’。”
令狐冲问道:“怎么一个叫老爷,一个叫祖宗?”肉球人道:“你孤陋寡闻,不知世
上有姓老、姓祖之人。我姓老,单名一个‘爷’字,字‘头子’,人家不是叫我老爷,便
叫我老头子……”令狐冲忍不住笑出声来,问道:“那个祖千秋,便姓祖名宗了?”肉球
人老头子道:“是啊。”他顿了一顿,奇道:“咦!你不知祖千秋的名字,如此说来,或
许真的跟他没甚么相干。啊哟,不对,你是不是祖千秋的儿子?”令狐冲更是好笑,说道
:“我怎么会是他的儿子?他姓祖,我复姓令狐,怎拉扯得上一块?”
老头子喃喃自语:“真是古怪。我费了无数心血,偷抢拐骗,这才配制成了这‘续命
八丸’,原是要用来治我宝贝乖女儿之病的,你既不是祖千秋的儿子,他干么要偷了我这
丸药给你服下?”令狐冲这才恍然,说道:“原来老先生这些丸药,是用来治令爱之病的
,却给在下误服了,当真万分过意不去。不知令爱患了甚么病,何不请‘杀人名医’平大
夫设法医治?”老头子呸呸连声,说道:“有病难治,便得请教平一指。老头子身在开封
,岂有不知?他有个规矩,治好一人,须得杀一人抵命。我怕他不肯治我女儿,先去将他
老婆家中一家五口尽数杀了,他才不好意思,不得不悉心替我女儿诊断,查出我女儿在娘
胎之中便已有了这怪病,于是开了这张‘续命八丸’的药方出来。否则我怎懂得采药制炼
的法子?”令狐冲愈听愈奇,问道:“前辈既去请平大夫医治令爱,又怎能杀了他岳家的
全家?”
老头子道:“你这人笨得要命,不点不透。平一指仇家本来不多,这几年来又早被他
的病人杀得精光了。平一指生平最恨之人是他岳母,只因他怕老婆,不便亲自杀他岳母,
也不好意思派人代杀。老头子跟他是乡邻,大家武林一脉,怎不明白他的心意?于是由我
出手代劳。我杀了他岳母全家之后,平一指十分喜欢,这才悉心诊治我女儿之病。”令狐
冲点头道:“原来如此。其实前辈的丹药虽灵,对我的疾病却不对症。不知令爱病势现下
如何,重新再觅丹药,可来得及吗?”老头子怒道:“我女儿最多再拖得一年半载,便一
命呜呼了,哪里还来得及去再觅这等灵丹妙药?现下无可奈何,只有死马当作活马医了。
”他取出几根绳索,将令狐冲的手足牢牢缚在椅上,撕烂他衣衫,露出了胸口肌肤。令狐
冲问道:“你要干甚么?”老头子狞笑道:“不用心急,待会便知。”将他连人带椅抱起
,穿过两间房,揭起棉帷,走进一间房中。
令狐冲一进房便觉闷热异常。但见那房的窗缝都用绵纸糊住,当真密不通风,房中生
着两大盆炭火,床上布帐低垂,满房都是药气。老头子将椅子在床前一放,揭开帐子,柔
声道:“不死好孩儿,今天觉得怎样?”令狐冲心下大奇:“甚么?老头子的女儿芳名“
不死”,岂不作‘老不死’?啊,是了,他说他女儿在娘胎中便得了怪病,想来他生怕女
儿死了,便给她取名‘不死’,到老不死,是大吉大利的好口彩。她是‘不’字辈,跟我
师父是同辈。”越想越觉好笑。只见枕上躺着一张更无半点血色的脸蛋,一头三尺来长的
头发散在布被之上,头发也是黄黄的。那姑娘约莫十七八岁年纪,双眼紧闭,睫毛甚长,
低声叫道:“爹!”却不睁眼。老头子道:“不儿,爹爹给你炼制的‘续命八丸’已经大
功告成,今日便可服用了,你吃了之后,毛病便好,就可起床玩耍。”那少女嗯的一声,
似乎并不怎么关切。令狐冲见到那少女病势如此沉重,心下更是过意不去,又想:“老头
子对他女儿十分爱怜,无可奈何之中,只好骗骗她了。”
老头子扶着女儿上身,道:“你坐起一些好吃药,这药得来不易,可别糟蹋了。”那
少女慢慢坐起,老头子拿了两个枕头垫在她背后。那少女睁眼见到令狐冲,十分诧异,眼
珠不住转动,瞧着令狐冲,问道:“爹,他……他是谁?”老头子微笑道:“他么?他不
是人,他是药。”那少女茫然不解,道:“他是药?”老头子道:“是啊,他是药。那‘
续命八丸’药性太过猛烈,我儿服食不宜,因此先让这人服了,再刺他之血供我儿服食,
最为适当。”那少女道:“刺他的血?他会痛的,那……那不大好。”老头子道:“这人
是个蠢才,不会痛的。”那少女“嗯”的一声,闭上了眼睛。令狐冲又惊又怒,正欲破口
大骂,转念一想:“我吃了这姑娘的救命灵药,虽非有意,总之是我坏了大事,害了她性
命。何况我本就不想活了,以我之血,救她性命,赎我罪愆,有何不可?”当下凄然一笑
,并不说话。
老头子站在他身旁,只待他一出声叫骂,立即点他哑穴,岂知他竟是神色泰然,不以
为意,倒也大出意料之外。他怎知令狐冲自岳灵珊移情别恋之后,本已心灰意冷,这晚听
得那大汉大声斥责岳灵珊和林平之,骂他二人说自己坏话,又亲眼见到岳林二人在岸上树
底密约相会,更觉了无生趣,于自己生死早已全不挂怀。老头子问道:“我要刺你心头热
血,为我女儿治病了,你怕不怕?”令狐冲淡淡的道:“那有甚么可怕的?”老头子侧目
凝视,见他果然毫无惧怕的神色,说道:“刺出你心头之血,你便性命不保了,我有言在
先,可别怪我没告知你。”令狐冲淡淡一笑,道:“每个人到头来终于要死的,早死几年
,迟死几年,也没多大分别?我的血能救得姑娘之命,那是再好不过,胜于我白白的死了
,对谁都没有好处。”他猜想岳灵珊得知自己死讯,只怕非但毫不悲戚,说不定还要骂声
:“活该!”不禁大生自怜自伤之意。老头子大拇指一翘,赞道:“这等不怕死的好汉,
老头子生平倒从来没见过。只可惜我女儿若不饮你的血,便难以活命,否则的话,真想就
此饶了你。”
他到灶下端了一盆热气腾腾的沸水出来,右手执了一柄尖刀,左手用手巾在热水中浸
湿了,敷在令狐冲心口。正在此时,忽听得祖千秋在外面叫道:“老头子,老头子,快开
门,我有些好东西送给你的不死姑娘。”老头子眉头一皱,右手刀子一划,将那热手巾割
成两半,将一半塞在令狐冲口中,说道:“甚么好东西了?”放下刀子和热水,出去开门
,将祖千秋放进屋来。祖千秋道:“老头子,这一件事你如何谢我?当时事情紧急,又找
你不到。我只好取了你的‘续命八丸’,骗他服下。倘若你自己知道了,也必会将这些灵
丹妙药送去,可是他就未必肯服。”老头子怒道:“胡说八道……”
祖千秋将嘴巴凑到他的耳边,低声说了几句话。老头子突然跳起身来,大声道:“有
这等事?你……你……可不是骗我?”祖千秋道:“骗你作甚?我打听得千真万确。老头
子,咱们是几十年的交情了,知己之极,我办的这件事,可合了你心意罢?”老头子顿足
叫道:“不错,不错!该死,该死!”祖千秋奇道:“怎地又是不错,又是该死?”老头
子道:“你不错,我该死!”祖千秋更加奇了,道:“你为甚么该死?”
老头子一把拖了他手,直入女儿房中,向令狐冲纳头便拜,叫道:“令狐公子,令狐
爷爷,小人猪油蒙住了心,今日得罪了你。幸好天可怜见,祖千秋及时赶到,倘若我一刀
刺死了你,便将老头子全身肥肉熬成脂膏,也赎不了我罪愆的万一。”说着连连叩头。令
狐冲口中塞着半截手巾,荷荷作声,说不出话来。祖千秋忙将手巾从他口中挖了出来,问
道:“令狐公子,你怎地到了此处?”令狐冲忙道:“老前辈快快请起,这等大礼,我可
愧不敢当。”老头子道:“小老儿不知令狐公子和我大恩人有这等渊源,多多冒犯,唉,
唉,该死,该死!胡涂透顶,就算我有一百个女儿,个个都要死,也不敢让令狐公子流半
点鲜血救她们的狗命。”
祖千秋睁大了眼,道:“老头子,你将令狐公子绑在这里干甚么?”老头子道:“唉
,总之是我倒行逆施,胡作非为,你少问一句行不行?”祖千秋又问:“这盆热水,这把
尖刀放在这里,又干甚么来着?”只听得拍拍拍拍几声,老头子举起手来,力批自己双颊
。他的脸颊本就肥得有如一只南瓜,这几下着力击打,登时更加肿胀不堪。
令狐冲道:“种种情事,晚辈胡里胡涂,实不知半点因由,还望两位前辈明示。”老
头子和祖千秋匆匆忙忙解开了他身上绑缚,说道:“咱们一面喝酒,一面详谈。”令狐冲
向床上的少女望了一眼,问道:“令爱的伤势,不致便有变化么?”老头子道:“没有,
不会有变化,就算有变化,唉,这个……那也是……”他口中唠唠叨叨的,也不知说些甚
么,将令狐冲和祖千秋让到厅上,倒了三碗酒,又端出一大盘肥猪肉来下酒,恭恭敬敬的
举起酒碗,敬了令狐冲一碗。令狐冲一口饮了,只觉酒味淡薄,平平无奇,但比之在祖千
秋酒杯中盛过的酒味,却又好上十倍。
老头子说道:“令狐公子,老朽胡涂透顶,得罪了公子,唉,这个……真是……”一
脸惶恐之色,不知说甚么话,才能表达心中歉意。祖千秋道:“令狐公子大人大量,也不
会怪你。再说,你这‘续命八丸’倘若有些效验,对令狐公子的身子真有补益,那么你反
有功劳了。”老头子道:“这个……功劳是不敢当的,祖贤弟,还是你的功劳大。”祖千
秋笑道:“我取了你这八颗丸药,只怕于不死侄女身子有妨,这一些人参给她补一补罢。
”说着俯身取过一只竹篓,打开盖子,掏出一把把人参来,有粗有细,看来没有十斤,也
有八斤。老头子道:“从哪里弄了这许多人参来?”祖千秋笑道:“自然是从药材铺中借
来的了。”老头子哈哈大笑,道:“刘备借荆州,不知何日还。”令狐冲见老头子虽强作
欢容,却掩不住眉间忧愁,说道:“老先生,祖先生,你两位想要医我之病,虽然是一番
好意,但一个欺骗在先,一个掳绑在后,未免太不将在下瞧在眼里了。”老祖二人一听,
当即站起,连连作揖,齐道:“令狐公子,老朽罪该万死。不论公子如何处罚,老朽二人
都是罪有应得。”令狐冲道:“好,我有事不明,须请直言相告。请问二位到底是冲着谁
的面子,才对我这等相敬?”
老祖二人相互瞧了一眼。老头子道:“这个……这个……这个吗?”祖千秋道:“公
子爷当然知道。那一位的名字,恕我们不敢提及。”令狐冲道:“我的的确确不知。”暗
自思忖:“是风太师叔么?是不戒大师么?是田伯光么?是绿竹翁么?可是似乎都不像。
风太师叔虽有这等本事面子,但他老人家隐居不出,不许我泄露行踪,他怎会下山来干这
等事?”
祖千秋道:“公子爷,你问这件事,我和老兄二人是决计不敢答的,你就杀了我们,
也不会说。你公子爷心中自然知道,又何必定要我们说出口来?”
令狐冲听他语气坚决,显是不论如何逼问,都是决计不说的了,便道:“好,你们既
然不说,我心中怒气不消。老先生,你刚才将我绑在椅上,吓得我魂飞魄散,我也要绑你
二人一绑,说不定我心中不开心,一尖刀把你们的心肝都挖了出来。”老祖二人又是对望
一眼,齐道:“公子爷要绑,我们自然不敢反抗。”老头子端过两只椅子,又取了七八条
粗索来。两人先用绳索将自己双足在椅脚上牢牢缚住,然后双手放在背后,说道:“公子
请绑。”均想:“这位少年未必真要绑我们出气,多半是开开玩笑。”哪知令狐冲取过绳
索,当真将二人双手反背牢牢缚住,提起老头子的尖刀,说道:“我内力已失,不能用手
指点穴,又怕你们运力挣扎,只好用刀柄敲打,封了你二人的穴道。”当下倒转尖刀,用
刀柄在二人的环跳、天柱、少海等处穴道中用力敲击,封住了二人的穴道。老头子和祖千
秋面面相觑,大是诧异,不自禁的生出恐惧之情,不知令狐冲用意何在。只听他说道:“
你们在这里等一会。”转身出厅。
令狐冲握着尖刀,走到那少女的房外,咳嗽一声,说道:“老……唔,姑娘,你身子
怎样?”他本待叫她“老姑娘”,但想这少女年纪轻轻,虽然姓老,称之为“老姑娘”总
是不大妥当,如叫她为“老不死姑娘”,更有点匪夷所思。那少女“嗯”的一声,并不回
答。
令狐冲掀开棉帷,走进房去,只见她兀自坐着,靠在枕垫之上,半睡半醒,双目微睁
。令狐冲走近两步,见她脸上肌肤便如透明一般,淡黄的肌肉下现出一条条青筋,似乎可
见到血管中血液隐隐流动。房中寂静无声,风息全无,好像她体内鲜血正在一滴滴的凝结
成膏,她呼出来的气息,呼出一口便少了一口。令狐冲心道:“这姑娘本来可活,却给我
误服丹药而害了她。我反正是要死了,多活几天,少活几天,又有甚么分别?”取过一只
瓷碗放在几上,伸出左腕,右手举刀在腕脉上横斩一刀,鲜血泉涌,流入碗中。他见老头
子先前取来的那盆热水仍在冒气,当即放下尖刀,右手抓些热水淋在伤口上,使得鲜血不
致迅速凝结。顷刻间鲜血已注满了大半碗。那少女迷迷糊糊中闻到一阵血腥气,睁开眼来
,突然见到令狐冲手腕上鲜血直淋,一惊之下,大叫了一声。令狐冲见碗中鲜血将满,端
到那姑娘床前,就在她嘴边,柔声道:“快喝了,血中含有灵药,能治你的病。”那姑娘
道:“我……我怕,我不喝。”令狐冲流了一碗血后,只觉脑中空荡荡地,四肢软弱无力
,心想:“她害怕不喝,这血岂不是白流了?”左手抓过尖刀,喝道:“你不听话,我便
一刀杀了你。”将尖刀刀尖直抵到她喉头。
那姑娘怕了起来,只得张嘴将一碗鲜血一口口的都喝了下去,几次烦恶欲呕,看到令
狐冲的尖刀闪闪发光,竟吓得不敢作呕。令狐冲见她喝干了一碗血,自己腕上伤口鲜血渐
渐凝结,心想:“我服了老头子的‘续命八丸’,从血液里进入这姑娘腹内的,只怕还不
到十分之一,待我大解小解之后,不免所失更多,须得尽早再喂她几碗鲜血,直到我不能
动弹为止。”当下再割右手腕脉,放了大半碗鲜血,又去喂那姑娘。那姑娘皱起了眉头,
求道:“你……你别迫我,我真的不行了。”令狐冲道:“不行也得行,快喝,快。”那
姑娘勉强喝了几口,喘了一会气,说道:“你……你为甚么这样?你这样做,好伤自己身
子。”令狐冲苦笑道:“我伤身子打甚么紧,我只要你好。”桃枝仙和桃实仙被老头子所
装的渔网所缚,越是出力挣扎,渔网收得越紧,到得后来,两人手足便想移动数寸也已有
所不能。两人身不能动,耳目却仍十分灵敏,口中更是争辩不休。当令狐冲将老祖二人缚
住后,桃枝仙猜他定要将二人杀了,桃实仙则猜他一定先来释放自己兄弟。哪知二人白争
了一场,所料全然不中,令狐冲却走进了那姑娘房中。那姑娘的闺房密不通风,二人在房
中说话,只隐隐约约的传了一些出来。桃枝仙、桃实仙、岳不群、老头子、祖千秋五人内
力都甚了得,但令狐冲在那姑娘房中干甚么,五人只好随意想像,突然间听得那姑娘尖声
大叫,五人脸色登时都为之大变。桃枝仙道:“令狐冲一个大男人,走到人家闺女房中去
干甚么?”桃实仙道:“你听!那姑娘害怕之极,说道:‘我……我怕!’令狐冲说:‘
你不听话,我便一刀杀了你。’他说‘你不听话’,令狐冲要那姑娘听甚么话?”桃枝仙
道:“那还有甚么好事?自然是逼迫那姑娘做他老婆。”桃实仙道:“哈哈,可笑之极!
那矮冬瓜胖皮球的女儿,当然也是矮冬瓜胖皮球,令狐冲为甚么要逼她做老婆?”桃枝仙
道:“萝卜青菜,各人所爱!说不定令狐冲特别喜欢肥胖女子,一见肥女,便即魂飞天外
。”桃实仙道:“啊哟!你听,你听!那肥女求饶了,说甚么‘你别迫我,我真的不行了
。’”桃枝仙道:“不错。令狐冲这小子却是霸王硬上弓,说道:‘不行也得行,快,快
!’”桃实仙道:“为甚么令狐冲叫她快些,快甚么?”桃枝仙道:“你没娶过老婆,是
童男之身,自然不懂!”桃实仙道:“难道你就娶过了,不害臊!”桃枝仙道:“你明知
我没娶过,干么又来问我?”桃实仙大叫:“喂,喂,老头子,令狐冲在逼你女儿做老婆
,你干么见死不救?”桃枝仙道:“你管甚么闲事?你又怎知那肥女要死,说甚么见死不
救?她女儿名叫‘老不死’,怎么会死?”老头子和祖千秋给缚在椅上,又给封了穴道,
听得房中老姑娘惊呼和哀求之声,二人面面相觑,不知如何是好。二人心下本已起疑,听
得桃谷二仙在院子中大声争辩,更无怀疑。祖千秋道:“老兄,这件事非阻止不可,没想
到令狐公子如此好色,只怕要闯大祸。”老头子道:“唉,糟蹋了我不死孩儿,那还罢了
,却……却太也对不起人家。”祖千秋道:“你听,你听。你的不死姑娘对他生了情意,
她说道:‘你这样做,好伤自己身子。’令狐冲说甚么?你听到没有?”老头子道:“他
说:‘我伤身子打甚么紧?我只是要你好!’他***,这两个小家伙。”祖千秋哈哈大
笑,说道:“老兄,恭喜,恭喜!”老头子怒道:“恭你奶奶个喜!”祖千秋笑道:“你
何必发怒?恭喜你得了个好女婿!”
老头子大叫一声,喝道:“别再胡说!这件事传扬出去,你我还有命么?”他说这两
句话时,声音中含着极大的惊恐。祖千秋道:“是,是!”声音却也打颤了。
岳不群身在墙外树上,隔着更远,虽运起了“紫霞神功”,也只听到一鳞半爪,最初
一听到令狐冲强迫那姑娘,便想冲入房中阻止,但转念一想,这些人连令狐冲在内,个个
诡秘怪异,不知有甚么图谋,还是不可鲁莽,以静观其变为是,当下运功继续倾听。桃谷
二仙和老祖二人的说话不绝传入耳中,只道令狐冲当真乘人之危,对那姑娘大肆非礼,后
来再听老祖二人的对答,心想令狐冲潇洒风流,那姑娘多半与乃父相像,是个胖皮球般的
丑女,则失身之后对其倾倒爱慕,亦非奇事,不禁连连摇头。
忽听得那姑娘又尖叫道:“别……别……这么多血,求求你……”突然墙外有人叫道
:“老头子,桃谷四鬼给我撇掉啦。”波的一声轻响,有人从墙外跃入,推门进内,正是
那个手持白幡去逗引桃谷四仙的汉子。
他见老头子和祖千秋都给绑在椅上,吃了一惊,叫道:“怎么啦!”右手一翻,掌中
已多了一柄精光灿然的匕首,手臂几下挥舞,已将两人手足上所绑的绳索割断。
房中那姑娘又尖声惊叫:“你……你……求求你……不能再这样了。”那汉子听她叫
得紧急,惊道:“是老不死姑娘!”向房门冲去。老头子一把拉住了他手臂,喝道:“不
可进去!”那汉子一怔之下,停住了脚步。只听得院子中桃枝仙道:“我想矮冬瓜得了令
狐冲这样一个女婿,定是欢喜得紧。”桃实仙道:“令狐冲快要死了,一个半死半活的女
婿,得了有甚么欢喜?”桃枝仙道:“他女儿也快死了,一对夫妻一般的半死半活。”桃
实仙问道:“哪个死?哪个活?”桃枝仙道:“那还用问?自然是令狐冲死。老不死姑娘
名叫老不死,怎么会死?”桃实仙道:“这也未必。难道名字叫甚么,便真的是甚么?如
果天下人个个叫老不死,便个个都老而不死了?咱们练武功还有甚么用?”两兄弟争辩声
中,猛听得房中砰的一声,甚么东西倒在地下。老姑娘又叫了起来,声音虽然微弱,却充
满了惊惶之意,叫道:“爹,爹!快来!”
老头子听得女儿呼叫,抢进房去,只见令狐冲倒在地下,一只瓷碗合在胸口,上身全
是鲜血,老姑娘斜倚在床,嘴边也都是血。祖千秋和那汉子站在老头子身后,望望令狐冲
,望望老姑娘,满腹都是疑窦。
老姑娘道:“爹,他……他割了许多血出来,逼我喝了两碗……他……他还要割……
”
老头子这一惊更加非同小可,忙俯身扶起令狐冲,只见他双手腕脉处各有伤口,鲜血
兀自汩汩流个不住。老头子急冲出房,取了金创药来,心慌意乱之下,虽在自己屋中,还
是额头在门框边上撞得肿起了一个大瘤,门框却被他撞塌了半边。桃枝仙听到碰撞声响,
只道他在殴打令狐冲,叫道:“喂,老头子,令狐冲是桃谷六仙的好朋友,你可不能再打
。要是打死了他,桃谷六仙非将你全身肥肉撕成一条条不可。”桃实仙道:“错了,错了
!”桃枝仙道:“甚么错了?”桃实仙道:“他若是全身瘦肉,自可撕成一条一条,但他
全是肥肉,一撕便成一团一塌胡涂的膏油,如何撕成一条一条?”老头子将金创药在令狐
冲手腕上伤口处敷好,再在他胸腹间几处穴道上推拿良久,令狐冲这才悠悠醒转。老头子
惊魂略定,心下感激无已,颤声道:“令狐公子,你……这件事当真叫咱们粉身碎骨,也
是……唉……也是……”祖千秋道:“令狐公子,老头子刚才缚住了你,全是一场误会,
你怎地当真了?岂不令他无地自容?”
令狐冲微微一笑,说道:“在下的内伤非灵丹妙药所能医治,祖前辈一番好意,取了
老前辈的‘续命八丸’来给在下服食,实在是糟蹋了……但愿这位姑娘的病得能痊可……
”他说到这里,只因失血过多,一阵晕眩,又昏了过去。老头子将他抱起,走出女儿闺房
,放在自己房中床上,愁眉苦脸的道:“那怎么办?那怎么办?”祖千秋道:“令狐公子
失血极多,只怕性命已在顷刻之间,咱三人便以毕生修为,将内力注入他体内如何?”老
头子道:“自该如此。”轻轻扶起令狐冲,右掌心贴上他背心大椎穴,甫一运气,便全身
一震,喀喇一声响,所坐的木椅给他压得稀烂。
桃枝仙哈哈大笑,大声道:“令狐冲的内伤,便因咱六兄弟以内力给他疗伤而起,这
矮冬瓜居然又来学样,令狐冲岂不是伤上加伤,伤之又伤,伤之不已!”桃实仙道:“你
听,这喀喇一声响,定是矮冬瓜给令狐冲的内力震了出来,撞坏了甚么东西。令狐冲的内
力,便是我们的内力,矮冬瓜又吃了桃谷六仙一次苦头!妙哉!妙哉!”
老头子叹了口气,道:“唉,令狐公子倘若伤重不醒,我老头子只好自杀了。”那汉
子突然放大喉咙叫道:“墙外枣树上的那一位,可是华山派掌门岳先生吗?”岳不群大吃
一惊,心道:“原来我的行迹早就给他见到了。”只听那汉子又叫:“岳先生,远来是客
,何不进来见面?”岳不群极是尴尬,只觉进去固是不妙,其势又不能老是坐在树上不动
。那汉子道:“令高足令狐公子晕了过去,请你一起参详参详。”岳不群咳嗽一声,纵身
飞跃,越过了院子中丈余空地,落在滴水檐下的走廊之上。老头子已从房中走了出来,拱
手道:“岳先生,请进。”岳不群道:“在下挂念小徒安危,可来得鲁莽了。”老头子道
:“那是在下该死。唉,倘若……倘若……”桃枝仙大声道:“你不用担心,令狐冲死不
了的。”老头子大喜,问道:“你怎知他不会死?”桃仙枝道:“他年纪比你小得多,也
比我小得多,是不是?”老头子道:“是啊。那又怎样?”桃枝仙道:“年纪老的人先死
呢,还是年纪小的人先死?自然是老的先死了。你还没死,我也没有死,令狐冲又怎么会
死?”老头子本道他有独得之见,岂知又来胡说一番,只有苦笑。桃实仙道:“我倒有个
挺高明的主意,咱们大伙儿齐心合力,给令狐冲改个名字,叫作‘令狐不死’……”岳不
群走入房中,见令狐冲晕倒在床,心想:“我若不露一手紫霞神功,可教这几人轻视我华
山派了。”当下暗运伸功,脸向里床,以便脸上紫气显现之时无人瞧见,伸掌按到令狐冲
背上大椎穴上。他早知令狐冲体内真气运行的情状,当下并不用力,只以少些内力缓缓输
入,觉得他体内真气生出反激,手掌便和他肌肤离开了半寸,停得片刻,又将手掌按了上
去。果然过不多时,令狐冲便即悠悠醒转,叫道:“师父,你……老人家来了。”老头子
等三人见岳不群毫不费力的便将令狐冲救转,都大为佩服。岳不群寻思:“此处是非之地
,不能多耽,又不知舟中夫人和众弟子如何。”拱手说道:“多承诸位对我师徒礼敬有加
,愧不敢当,这就告辞。”老头子道:“是,是!令狐公子身子违和,咱们本当好好接待
才是,眼下却是不便,实在失礼之至,还请两位原恕。”岳不群道:“不用客气。”黯淡
的灯光之下,见那汉子一双眸子炯炯发光,心念一动,拱手道:“这位朋友尊姓大名?”
祖千秋笑道:“原来岳先生不识得咱们的夜猫子‘无计可施’计无施。”岳不群心中一凛
:“夜猫子计无施?听说此人天赋异禀,目力特强,行事忽善忽恶,或邪或正,虽然名计
无施,其实却是诡计多端,是个极厉害的人物。他竟也和老头子等人搅在一起。”忙拱手
道:“久仰计师傅大名,当真是如雷贯耳,今日有幸得见。”计无施微微一笑,说道:“
咱们今日见了面,明日还要在五霸冈见面啊。”岳不群又是一凛,虽觉初次见面,不便向
人探询详情,但女儿被掳,甚是关心,说道:“在下不知甚么地方得罪了这里武林朋友,
想必是路过贵地,未曾拜候,实是礼数不周。小女和一个姓林的小徒,不知给哪一位朋友
召了去,计先生可能指点一二么?”计无施微笑道:“是么?这个可不大清楚了。”岳不
群向计无施探询女儿下落,本已大大委曲了自己掌门人的身分,听他不置可否,虽又恼又
急,其势已不能再问,当下淡淡的道:“深夜滋扰,甚以为歉,这就告辞了。”将令狐冲
扶起,伸手欲抱。老头子从他师徒之间探头上来,将令狐冲抢着抱了过去,道:“令狐公
子是在下请来,自当由在下恭送回去。”抓了张薄被盖在令狐冲身上,大踏步往门外走出
。
桃枝仙叫道:“喂,我们这两条大鱼,放在这里,成甚么样子?”老头子沉吟道:“
这个……”心想缚虎容易纵虎难,倘若将他两兄弟放了,他桃谷六仙前来生事寻仇,可真
难以抵挡。否则的话,有这两个人质在手,另外那四人便心有所忌。令狐冲知他心意,道
:“老前辈,请你将他们二位放了。桃谷二仙,你们以后也不可向老祖二位寻仇生事,大
家化敌为友如何?”桃枝仙道:“单是我们二位,也无法向他们寻仇生事。”令狐冲道:
“那自是桃谷六仙一起在内了。”桃实仙道:“不向他们寻仇生事,那是可以的;说到化
敌为友,却是不行,杀了我头也不行。”老头子和祖千秋都哼了一声,心下均想:“我们
不过冲着令狐公子的面子,才不来跟他们计较,难道当真怕了你桃谷六仙不成?”
令狐冲道:“那为甚么?”桃实仙道:“桃谷六仙和他们黄河老祖本来无怨无仇,根
本不是敌人,既非敌人,这‘化敌’便如何化起?所以啊,要结成朋友,倒也不妨,要化
敌为友,可无论如何化不来了。”众人一听,都哈哈大笑。祖千秋俯下身去,解开了渔网
的活结。这渔网乃人发、野蚕丝、纯金丝所绞成,坚韧异常,宝刀利剑亦不能断,陷身入
内后若非得人解救,否则越是挣扎,勒得越紧。桃枝仙站起身来,拉开裤子,便在渔网上
撒尿。祖千秋惊问:“你……你干甚么?”桃枝仙道:“不在这臭网上撒一泡尿,难消老
子心头之气。”
当下七人回到河边码头。岳不群遥遥望见劳德诺和高根明二弟子仗剑守在船头,知道
众人无恙,当即放心。老头子将令狐冲送入船舱,恭恭敬敬的一揖到地,说道:“公子爷
义薄云天,老朽感激不尽。此刻暂且告辞,不久便当再见。”令狐冲在路上一震,迷迷糊
糊的又欲晕去,也不知他说些甚么话,只嗯了一声。岳夫人等见这肉球人前倨后恭,对令
狐冲如此恭谨,无不大为诧异。老头子和祖千秋深怕桃根仙等回来,不敢多所逗留,向岳
不群一拱手,便即告辞。
桃枝仙向祖千秋招招手,道:“祖兄慢去。”祖千秋道:“干甚么?”桃枝仙道:“
干这个!”曲膝矮身,突然挺肩向他怀中猛力撞去。这一下出其不意,来势快极,祖千秋
不及闪避,只得急运内劲,霎时间气充丹田,肚腹已是坚如铁石。只听得喀喇、辟拍、玎
玎、铮铮十几种声音齐响,桃枝仙已倒退在数丈之外,哈哈大笑。
祖千秋大叫:“啊唷!”探手入怀,摸出无数碎片来,或瓷或玉,或竹或木,他怀中
所藏的二十余只珍贵酒杯,在这么一撞之下多数粉碎,金杯、银杯、青铜爵之类也都给压
得扁了。他既痛惜,又恼怒,手一扬,数十片碎片向桃枝仙激射过去。桃枝仙早就有备,
闪身避开,叫道:“令狐冲叫咱们化敌为友,他的话可不能不听。咱们须得先成敌人,再
做朋友。”祖千秋穷数十年心血搜罗来的这些酒杯,给桃枝仙一撞之下尽数损毁,如何不
怒?本来还待追击,听他这么一说,当即止步,干笑几声,道:“不错,化敌为友,化敌
为友。”和老头子、计无施二人转身而行。
令狐冲迷迷糊糊之中,还是挂念着岳灵珊的安危,说道:“桃枝仙,你请他们不可…
…不可害我岳师妹。”桃枝仙应道:“是。”大声说道:“喂!喂!老头子,夜猫子,祖
千秋几个朋友听了,令狐冲说,叫你们不可伤害他的宝贝师妹。”计无施等本已走远,听
了此言,当即停步。老头子回头大声道:“令狐公子有命,自当遵从。”三人低声商量了
片刻,这才离去。岳不群刚向夫人述说得几句在老头子家中的见闻,忽听得岸上大呼小叫
,桃根仙等四人回来了。
桃谷四仙满嘴吹嘘,说那手持白幡之人给他们四兄弟擒住,已撕成了四块。桃实仙哈
哈大笑,说道:“厉害,厉害。四位哥哥端的了得。”桃枝仙道:“你们将那人撕成了四
块,可知他叫甚么名字?”桃干仙道:“他死都死了,管他叫甚么名字?难道你便知道?
”桃枝仙道:“我自然知道。他姓计,名叫计无施,还有个外号,叫作夜猫子。”桃叶仙
拍手道:“这姓固是姓得好,名字也取得妙,原来他倒有先见之明,知道日后给桃谷六仙
擒住之后,定是无计可施,逃不了被撕成四块的命运,因此上预先取下了这个名字。”
桃实仙道:“这夜猫子计无施,功夫当真出类拔萃,世所罕有!”桃根仙道:“是啊
,他功夫实在了不起,倘若不是遇上桃谷六仙,凭他的轻身功夫,在武林中也可算得是一
把好手。”桃实仙道:“轻身功夫倒也罢了,给撕成四块之后,他居然能自行拼起,死后
还魂,行动如常。刚才还到这里来说了一会子话呢。”桃根仙等才知谎话拆穿,四人也不
以为意,脸上都假装惊异之色。桃花仙道:“原来计无施还有这等奇门功夫,那倒是人不
可貌相,海水不可斗量,佩服啊,佩服。”桃干仙道:“将撕成四块的身子自行拼凑,片
刻间行动如常,听说叫做‘化零为整大法’,这功夫失传已久,想不到这计无施居然学会
了,确是武林异人,下次见到,可以跟他交个朋友。”岳不群和岳夫人相对发愁,爱女被
掳,连对头是谁也不知道,想不到华山派名震武林,却在黄河边上栽了这么个大筋斗,可
是怕众弟子惊恐,还是半点不露声色。夫妇俩也不商量种种疑难不解之事,只心中暗自琢
磨。大船之中,便是桃谷六仙胡说八道之声。
过了一个多时辰,天色将曙,忽听得岸上脚步声响,不多时有两乘轿子抬到岸边。当
先一名轿夫朗声说道:“令狐冲公子吩咐,不可惊吓了岳姑娘。敝上多有冒昧,还请令狐
冲公子恕罪。”四名轿夫将轿子放下,转身向船上行了一礼,便即转身而去。只听得轿中
岳灵珊的声音叫道:“爹,妈!”岳不群夫妇又惊又喜,跃上岸去掀开轿帷,果见爱女好
端端的坐在轿中,只见腿上被点了穴道,行动不得。另一顶轿中坐的,正是林平之。岳不
群伸手在女儿环跳、脊中、委中几处穴道上拍了几下,解开了她被封的穴道,问道:“那
大个子是谁?”岳灵珊道:“那个又高又大的大个子。他……他……他……”小嘴一扁,
忍不住要哭。岳夫人轻轻将她抱起,走入船舱,低声问道:“可受了委曲吗?”岳灵珊给
母亲一问,索性哇的一声哭了出来。岳夫人大惊,心想:“那些人路道不正,珊儿落在他
们手里,有好几个时辰,不知是否受了凌辱?”忙问:“怎么了?跟妈说不要紧。”岳灵
珊只哭个不停。岳夫人更是惊惶,船中人多,不敢再问,将女儿横卧于榻,拉过被子,盖
在她身上。
岳灵珊忽然大声哭道:“妈,这大个子骂我,呜!呜!”岳夫人一听,如释重负,微
笑道:“给人家骂几句,便这么伤心。”岳灵珊哭道:“他举起手掌,还假装要打我、吓
我。”岳夫人笑道:“好啦,好啦!下次见到,咱们骂还他,吓还他。”岳灵珊道:“我
又没说大师哥坏话,小林子更加没说。那大个子强凶霸道,他说平生最不喜欢的事,便是
听到有人说令狐冲的坏话。我说我也不喜欢。他说,他一不喜欢,便要把人煮来吃了。妈
,他说到这里,便露出一口白森森的牙齿吓我。呜呜呜!”岳夫人道:“这人真坏。冲儿
,那大个子是谁啊?”令狐冲神智未曾十分清醒,迷迷糊糊的道:“大个子吗?我……我
……”这时林平之也已得师父解开穴道,走入船舱,插口道:“师娘,那大个子跟那和尚
当真是吃人肉的,倒不是空言恫吓。”岳夫人一惊,问道:“他二人都吃人肉?你怎知道
?”林平之道:“那和尚问我辟邪剑谱的事,盘问了一会,从怀中取出一块东西来嚼,吃
得津津有味,还拿到我嘴边,问我要不要咬一口尝尝滋味。却原来……却原来是一只人手
。”岳灵珊惊叫一声,道:“你先前怎地不说?”林平之道:“我怕你受惊,不敢跟你说
。”岳不群忽道:“啊,我想起来了。这是‘漠北双熊’。那大个儿皮肤很白,那和尚却
皮肤很黑,是不是?”岳灵珊道:“是啊。爹,你认得他们?”岳不群摇头道:“我不认
得。只是听人说过,塞外漠北有两名巨盗,一个叫白熊,一个叫黑熊。倘若事主自己携货
而行,漠北双熊不过抢了财物,也就算了,倘若有镖局子保镖,那么双熊往往将保镖的煮
吃了,还道练武之人,肌肉结实,吃起来加倍的有咬口。”岳灵珊又是“啊”的一声尖叫
。岳夫人道:“师哥你也真是的,甚么‘吃起来加倍的有咬口’,这种话也说得出口,不
怕人作呕。”岳不群微微一笑,顿了一顿,才道:“从没听说漠北双熊进过长城,怎地这
一次到黄河边上来啦?冲儿,你怎会认得漠北双熊的?”令狐冲道:“漠北双雄?”他没
听清楚师父前半截的话,只道“双雄”二字定是英雄之雄,却不料是熊罴之熊,呆了半晌
,道:“我不认得啊。”岳灵珊忽道:“小林子,那和尚要你咬那只手掌,你咬了没有?
”林平之道:“我自然没咬。”岳灵珊道:“你不咬就罢了,倘若咬过一口,哼哼,瞧我
以后还睬不睬你?”桃干仙在外舱忽然说道:“天下第一美味,莫过于人肉。小林子一定
偷吃过了,只是不肯承认而已。”桃叶仙道:“他倘若没吃,先前为甚么不说,到这时候
才拚命抵赖?”林平之自遭大变后,行事言语均十分稳重,听他二人这么说,一怔之下,
无以对答。
桃花仙道:“这就是了。他不声不响,便是默认。岳姑娘,这种人吃了人肉不认,为
人极不诚实,岂可嫁给他做老婆?”桃根仙道:“你与他成婚之后,他日后必定与第二个
女子勾勾搭搭,回家来你若问他,他定然死赖,决计不认。”桃叶仙道:“更有一桩危险
万分之事,他吃人肉吃出瘾来,他日你和他同床而卧,睡到半夜,忽然手指奇痛,又听到
喀喇、喀喇的咀嚼之声,一查之下,你道是甚么?却原来这小林子在吃你的手指。”桃实
仙道:“岳姑娘,一个人连脚趾在内,也不过二十根。这小林子今天吃几根,明天吃几根
,好容易便将你十根手指、十根脚趾都吃了个精光。”
桃谷六仙自在华山绝顶与令狐冲结交,便已当他是好朋友。六兄弟虽然好辩成性,却
也不是全无脑筋,令狐冲和岳灵珊之间落花有意、流水无情的情状,他六人早就瞧在眼里
,此时捉到林平之的一点岔子,竟尔大肆挑拨离间。岳灵珊伸手指塞在耳朵,叫道:“你
们胡说八道,我不要听,我不要听!”桃根仙道:“岳姑娘,你喜欢嫁给这小林子做老婆
,倒也不妨,不过有一门功夫,却不可不学。这门功夫跟你一生干系极大,倘若错过了机
会,日后定是追悔无及。”岳灵珊听他说得郑重,问道:“甚么功夫,有这么要紧?”桃
根仙道:“那个夜猫子计无施,有一门‘化零为整大法’,日后你的耳朵、鼻子、手指、
脚趾,都给小林子吃在肚里,只消你身具这门功夫,那也不惧,尽可剖开他肚子,取了出
来,拼在身上,化零为整。”
正文 第十六章 注血
桃谷六仙胡说八道声中,坐船解缆拔锚,向黄河下游驶去。其时曙色初现,晓雾未散,河面上一团团白雾罩在滚滚浊流之上,放眼不尽,令人胸怀大畅。
过了小半个时辰,太阳渐渐升起,照得河水中金蛇乱舞。忽见一艘小舟张起风帆,迎
面驶来。其时吹的正是东风,那小舟的青色布帆吃饱了风,溯河而上。青帆上绘着一只白
色的人脚,再驶进时,但见帆上人脚纤纤美秀,显是一只女子的素足。华山群弟子纷纷谈
论:“怎地在帆上画一只脚,这可奇怪之极了!”桃枝仙道:“这多半是漠北双熊的船。
啊唷,岳夫人、岳姑娘,你们娘儿们可得小心,这艘船上的人讲明要吃女人脚。”岳灵珊
啐了一口,心中却也不由得有些惊惶。小船片刻间便驶到面前,船中隐隐有歌声传出。歌
声轻柔,曲意古怪,无一字可辨,但音调浓腻无方,简直不像是歌,既似叹息,又似呻吟
。歌声一转,更像是男女欢合之音,喜乐无限,狂放不禁。华山派一众青年男女登时忍不
住面红耳赤。岳夫人骂道:“那是甚么妖魔鬼怪?”
小舟中忽有一个女子声音腻声道:“华山派令狐冲公子可在船上?”岳夫人低声道:
“冲儿,别理她!”那女子说道:“咱们好想见见令狐公子的模样,行不行呢?”声音娇
柔宛转,荡人心魄。只见小舟舱中跃出一个女子,站在船头,身穿蓝布印白花衫裤,自胸
至膝围一条绣花围裙,色彩灿烂,金碧辉煌,耳上垂一对极大的黄金耳环,足有酒杯口大
小。那女子约莫廿七八岁年纪,肌肤微黄,双眼极大,黑如点漆,腰中一根彩色腰带被疾
风吹而向前,双脚却是赤足。这女子风韵虽也甚佳,但闻其音而见其人,却觉声音之娇美
,远过于其容貌了。那女子脸带微笑,瞧她装束,绝非汉家女子。顷刻之间,华山派坐船
顺流而下,和那小舟便要撞上,那小舟一个转折,掉过头来,风帆跟着卸下,便和大船并
肩顺流下驶。岳不群陡然想起一事,问道:“这位姑娘,可是云南五仙教蓝教主属下吗?
”那女子格格一笑,柔声道:“你倒有眼光,只不过猜对了一半。我是云南五仙教的,却
不是蓝教主属下。”岳不群站到船头,拱手道:“在下岳不群,请教姑娘贵姓,河上枉顾
,有何见教?”那女子笑道:“苗家女子,不懂你抛书袋的说话,你再说一遍。”岳不群
道:“请问姑娘,你姓甚么?”那女子笑道:“你早知道我姓甚么了,又来问我。”岳不
群道:“在下不知姑娘姓甚么,这才请教。”那女子笑道:“你这么大年纪啦,胡子也这
么长了,明明知道我姓甚么,偏偏又要赖。”这几句话颇为无礼,只是言笑晏晏,神色可
亲,不含丝毫敌意。岳不群道:“姑娘取笑了。”那女子笑道:“岳掌门,你姓甚么啊?
”岳不群道:“姑娘知道在下姓岳,却又明知故问。”岳夫人听那女子言语轻佻,低声道
:“别理睬她。”岳不群左手伸到自己背后,摇了几摇,示意岳夫人不可多言。桃根仙道
:“岳先生在背后摇手,那是甚么意思?嗯,岳夫人叫他不可理睬那个女子,岳先生却见
那女子既美貌,又风骚,偏偏不听老婆的话,非理睬她不可。”
那女子笑道:“多谢你啦!你说我既美貌,又风甚么的,我们苗家女子,哪有你们汉
人的小姐太太们生得好看?”似乎她不懂“风骚”二字中含有污蔑之意,听人赞她美貌,
登时容光焕发,十分欢喜,向岳不群道:“你知道我姓甚么了,为甚么却又明知故问?”
桃干仙道:“岳先生不听老婆的话,有甚么后果?”桃花仙道:“后果必定不妙。”桃干
仙道:“岳先生人称‘君子剑’,原来也不是真的君子,早知道人家姓甚么了,偏偏明知
故问,没话找话,跟人家多对答几句也是好的。”
岳不群给桃谷六仙说得甚是尴尬,心想这六人口没遮拦,不知更将有多少难听的话说
将出来,给一众男女弟子听在耳中,算甚么样子?又不能和他们当真,当即向那女子拱了
拱手,道:“便请拜上蓝教主,说道华山岳不群请问他老人家安好。”那女子睁着一对圆
圆的大眼,眼珠骨溜溜的转了几转,满脸诧异之色,问道:“你为甚么叫我‘老人家’,
难道我已经很老了吗?”岳不群大吃一惊,道:“姑娘……你……你便是五仙教……蓝教
主……”他知五仙教是个极为阴险狠辣的教派,“五仙”云云,只是美称,江湖中人背后
提起,都称之为五毒教。其实百余年前,这教派的真正名称便叫作五毒教,创教教祖和教
中重要人物,都是云贵川湘一带的苗人。后来有几个汉人入了教,说起“五毒”二字不雅
,这才改为“五仙”。这五仙教善于使瘴、使蛊、使毒,与“百药门”南北相称。五仙教
中教众苗人为多,使毒的心计不及百药门,然而诡异古怪之处,却尤为匪夷所思。江湖中
人传言,百药门使毒,虽然使人防不胜防,可是中毒之后,细推其理,终于能恍然大悟。
但中了五毒教之毒后,即使下毒者细加解释,往往还是令人难以相信,其诡秘奇特,实非
常理所能测度。
那女子笑道:“我便是蓝凤凰,你不早知道了么?我跟你说,我是五仙教的,可不是
蓝教主的属下。五仙教中,除了蓝凤凰自己,又有哪一个不是蓝凤凰的属下?”说着格格
格的笑了起来。桃谷六仙拊掌大笑,齐道:“岳先生真笨,人家明明跟他说了,他还是缠
夹不清。”
岳不群只知五仙教的教主姓蓝,听她这么说,才知叫做蓝凤凰,瞧她一身花花绿绿的
打扮,的确便如是一头凤凰似的。其时汉人士族女子,闺名深加隐藏,直到结亲下聘,夫
家行“问名”之礼,才能告知。武林中虽不如此拘泥,却也决没将姑娘家的名字随口乱叫
的。这苗家女子竟在大河之上当众自呼,丝毫无忸怩之态。只是她神态虽落落大方,语音
却仍娇媚之极。
岳不群拱手道:“原来是蓝教主亲身驾临,岳某多有失敬,不知蓝教主有何见教?”
蓝凤凰笑道:“我瞎字不识,教你甚么啊?除非你来教我。瞧你这副打扮模样,倒真像是
个教书先生,你想教我读书,是不是?我笨得很,你们汉人鬼心眼儿多,我可学不会。”
岳不群心道:“不知她是装傻,还是真的不懂‘见教’二字。瞧她神情,似乎不是装模作
样。”便道:“蓝教主,你有甚么事?”蓝凤凰笑道:“令狐冲是你师弟呢,还是你徒弟
?”岳不群道:“是在下的弟子。”蓝凤凰道:“嗯,我想瞧瞧他成不成?”岳不群道:
“小徒正在病中,神智未曾清醒,大河之上,不便拜见教主。”
蓝凤凰睁大了一双圆圆的眼睛,奇道:“拜见?我不是要他拜见我啊,他又不是我五
仙教属下,干么要他拜我?再说,他是人家……嘻嘻……人家的好朋友,他就是要拜我,
我也不敢当啊。听说他割了自己的血,去给老头子的女儿喝,救那姑娘的性命。这样有情
有意之人,咱们苗家女子最是佩服,因此我要见见。”岳不群沉吟道:“这个……这个…
…”蓝凤凰道:“他身上有伤,我是知道的,又割出了这许多血。不用叫他出来了,我自
己过来罢。”岳不群忙道:“不敢劳动教主大驾。”蓝凤凰格格一笑,说道:“甚么大驾
小驾?”轻轻一跃,纵身上了华山派坐船的船头。
岳不群见她身法轻盈,却也不见得有如何了不起的武功,当即退后两步,挡住了船舱
入口,心下好生为难。他素知五仙教十分难缠,跟这等邪教拚斗,又不能全仗真实武功,
一上来他对蓝凤凰十分客气,便是为此;又想起昨晚那两名百药门门人的说话,说他们跟
踪华山派是受人之托,物以类聚,多半便是受了五毒教之托。五毒教却为甚么要跟华山派
过不去?五毒教是江湖上一大帮会,教主亲临,在理不该阻挡,可是如让这样一个周身都
是千奇百怪毒物之人进入船舱,可也真的放心不下。他并不让开,叫道:“冲儿,蓝教主
要见你,快出来见过。”心想叫令狐冲出来在船头一见,最为妥善。但令狐冲大量失血,
神智兀自未复,虽听得师父大声呼叫,只轻声答应:“是!是!”身子动了几下,竟坐不
起来。蓝凤凰道:“听说他受伤甚重,怎么出来?河上风大,再受了风寒可不是玩的。我
进去瞧瞧他。”说着迈步便向舱门口走去。她走上几步,离岳不群已不过四尺。岳不群闻
到一阵极浓烈的花香,只得身子微侧,蓝凤凰已走进船舱。外舱中桃谷五仙盘膝而坐,桃
实仙卧在床上。蓝凤凰笑道:“你们是桃谷六仙吗?我是五仙教教主,你们是桃谷六仙。
大家都是仙,是自家人啊。”桃根仙道:“不见得,我们是真仙,你是假仙。”桃干仙道
:“就算你也是真仙。我们是六仙,比你多了一仙。”蓝凤凰笑道:“要比你们多一仙,
那也容易。”桃叶仙道:“怎么能多上一仙?你的教改称七仙教么?”蓝凤凰道:“我们
只有五仙,没有七仙。可是叫你们桃谷六仙变成四仙,不就比你们多一仙了么?”桃花仙
怒道:“叫桃谷六仙变成四仙,你要杀死我们二人?”蓝凤凰笑道:“杀也可以,不杀也
可以。听说你们是令狐冲的朋友,那么就不杀好了,不过你们不能吹牛皮,说比我五仙教
还多一仙。”桃干仙叫道:“偏要吹牛皮,你又怎样?”
一瞬之间,桃根、桃干、桃叶、桃花四人已同时抓住了她手足,刚要提起,突然四人
齐声惊呼,松手不迭。每人都摊开手掌,呆呆的瞧着掌中之物,脸上神情恐怖异常。岳不
群一眼见到,不由得全身发毛,背上登时出了一阵冷汗。但见桃根仙、桃干仙二人掌中各
有一条绿色大蜈蚣,桃叶仙、桃花仙二人掌中各有一条花纹斑斓的大蜘蛛。四条毒虫身上
都生满长毛,令人一见便欲作呕。这四条毒虫只微微抖动,并未咬啮桃谷四仙,倘若已经
咬了,事已如此,倒也不再令人生惧,正因将咬未咬,却制得桃谷四仙不敢稍动。蓝凤凰
随手一拂,四只毒虫都被她收了去,霎时不见,也不知给她藏在身上何处。她不再理会桃
谷六仙,又向前行。桃谷六仙吓得魂飞魄散,再也不敢多口。
令狐冲和华山派一众男弟子都在中舱。这时中舱和后舱之间的隔板已然拉上,岳夫人
和众女弟子都回入了后舱。蓝凤凰的眼光在各人脸上打了个转,走到令狐冲床前,低声叫
道:“令狐公子,令狐公子!”声音温柔之极,旁人听在耳里,只觉回肠荡气,似乎她叫
的似乎便是自己,忍不住便要出声答应。她这两声一叫,一众男弟子倒有一大半面红过耳
,全身微颤。令狐冲缓缓睁眼,低声道:“你……你是谁?”蓝凤凰柔声说道:“我是你
好朋友的朋友,所以也是你的朋友。”令狐冲“嗯”的一声,又闭上了眼睛。蓝凤凰道:
“令狐公子,你失血虽多,但不用怕,不会死的。”令狐冲昏昏沉沉,并不答话。
蓝凤凰伸手到令狐冲被中,将他的右手拉了出来,搭他脉搏,皱了皱眉头,忽然探头
出舱,一声唿哨,叽哩咕噜的说了好几句话,舱中诸人均不明其意。
过不多时,四个苗女走了进来,都是十八九岁年纪,穿的一色是蓝布染花衣衫,腰中
缚一条绣花腰带,手中都拿着一只八寸见方的竹织盒子。
岳不群微微皱眉,心想五仙教门下所持之物,哪里会有甚么好东西,单是蓝凤凰一人
,身上已是蜈蚣、蜘蛛,藏了不少,这四个苗女公然捧了盒子进船,只怕要天下大乱了,
可是对方未曾露出敌意,却又不便出手阻拦。
四名苗女走到蓝凤凰身前,低声说了几句。蓝凤凰一点头,四名苗女便打开了盒子。
众人心下都十分好奇,急欲瞧瞧盒中藏的是甚么古怪物事,只有岳不群才见过桃谷四仙掌
中的生毛毒虫,心想这盒中物事,最好是今生永远不要见到。便在顷刻之间,奇事陡生。
只见四个苗女各自卷起衣袖,露出雪白的手臂,跟着又卷起裤管,直至膝盖以上。华
山派一众男弟子无不看得目瞪口呆,怦怦心跳。岳不群暗叫:“啊哟,不好!这些邪教女
子要施邪术,以色欲引诱我门下弟子。这蓝凤凰的话声已如此淫邪,再施展妖法,众弟子
定力不够,必难抵御。”不自禁的手按剑柄,心想这些五仙教教徒倘若解衣露体,施展邪
法,说不得,只好出剑对付。四名苗女卷起衣袖裤管后,蓝凤凰也慢慢卷起了裤管。岳不
群连使眼色,命众弟子退到舱外,以免为邪术所惑,但只有劳德诺和施戴子二人退了出去
,其余各人或呆立不动,或退了几步,又再走回。岳不群气凝丹田,运起紫霞神功,脸上
紫气大盛,心想五毒教盘踞天南垂二百年,恶名决非幸致,必有狠毒厉害之极的邪法,此
时其教主亲身施法,更加非同小可,若不以神功护住心神,只怕稍有疏虞,便着了她的道
儿。眼见这些苗女赤身露体,不知羞耻为何物,自己着邪中毒后丧了性命,也还罢了,怕
的是心神被迷,当众出丑,华山派和君子剑声名扫地,可就陷于万劫不复之境了。只见四
名苗女各从竹盒之中取出一物,蠕蠕而动,果是毒虫。四名苗女将毒虫放在自己赤裸的臂
上腿上,毒虫便即附着,并不跌落。岳不群定睛看去,认出原来并非毒虫,而是水中常见
的吸血水蛭,只是比寻常水蛭大了一倍有余。四名苗女取了一只水蛭,又是一只。蓝凤凰
也到苗女的竹盒中取了一只只水蛭出来,放在自己臂上腿上,不多一会,五个人臂腿上爬
满了水蛭,总数少说也有两百余条。众人都看得呆了,不知这五人干的是甚么古怪玩意。
岳夫人本在后舱,听得中舱中众人你一声“啊”,他一声“噫”,充满了诧异之情,忍不
住轻轻推开隔板,眼见这五个苗女如此情状,不由得也是“啊”的一声惊呼。
蓝凤凰微笑道:“不用怕,咬不着你的。你……你是岳先生的老婆吗?听说你的剑法
很好,是不是?”
岳夫人勉强笑了笑,并不答话,她问自己是不是岳先生的老婆,出言太过粗俗,又问
自己是否剑法很好,此言若是另一人相询,对方纵含恶意,也当谦逊几句,可是这蓝凤凰
显然不大懂得汉人习俗,如说自己剑法很好,未免自大,如说剑法不好,说不定她便信以
为真,小觑了自己,还是以不答为上。蓝凤凰也不再问,只安安静静的站着。岳不群全神
戒备,只待这五个苗女一有异动,擒贼擒王,先制止了蓝凤凰再说。船舱中一时谁也不再
说话。只闻到华山派众男弟子粗重的呼吸之声。过了良久,只见五个苗女臂上腿上的水蛭
身体渐渐肿胀,隐隐现出红色。岳不群知道水蛭一遇人兽肌肤,便以口上吸盘牢牢吸住,
吮吸鲜血,非得吃饱,决不肯放。水蛭吸血之时,被吸者并无多大知觉,仅略感麻痒,农
夫在水田中耕种,往往被水蛭钉在腿上,吸去不少鲜血而不自知。他暗自沉吟:“这些妖
女以水蛭吸血,不知是何用意?多半五仙教徒行使邪法,须用自己鲜血。看来这些水蛭一
吸饱血,便是他们行法之时。”却见蓝凤凰轻轻揭开盖在令狐冲身上的棉被,从自己手臂
上拔下一只吸满了八九成鲜血的水蛭,放上令狐冲颈中的血管。岳夫人生怕她伤害令狐冲
,急道:“喂,你干甚么?”拔出长剑,跃入中舱。岳不群摇摇头,道:“不忙,等一下
。”
岳夫人挺剑而立,目不转睛的瞧着蓝凤凰和令狐冲二人。只见令狐冲颈上那水蛭咬住
了他血管,又再吮吸。蓝凤凰从怀中取出一个瓷瓶,拔开瓶塞,伸出右手小指的尖尖指甲
,从瓶中挑了些白色粉末,洒了一些在水蛭身上。四名苗女解开令狐冲衣襟,卷起他衣袖
裤管,将自己身上的水蛭一只只拔下,转放在他胸腹臂腿各处血管上。片刻之间,两百余
只水蛭尽已附着在令狐冲身上。蓝凤凰不断挑取药粉,在每只水蛭身上分别洒上少些。
说也奇怪,这些水蛭附在五名苗女身上时越吸越胀,这时却渐渐缩小。岳不群恍然大
悟,长长舒了口气,心道:“原来她所行的是转血之法,以水蛭为媒介,将她们五人身上
的鲜血转入冲儿血管。这些白色粉末不知是何物所制,竟然能逼令水蛭倒吐鲜血,当真神
奇之极。”他想明白了这一点,缓缓放松了本来紧握着剑柄的手指。岳夫人也轻轻还剑入
鞘,本来绷紧着的脸上现出了笑容。船舱中虽仍寂静无声,但和适才恶斗一触即发的气势
却已大不相同。更加难得的是,居然连桃谷六仙也瞧得惊诧万分,张大了嘴巴,合不拢来
。六张嘴巴既然都张大了合不拢,自然也无法议论争辩了。又过了一会,只听得嗒的一声
轻响,一条吐干了腹中血液的水蛭掉在船板上,扭曲了几下,便即僵死。一名苗女拾了起
来,从窗口抛入河中。水蛭一条条投入河中,不到一顿饭时分,水蛭抛尽,令狐冲本来焦
黄的脸孔上却微微有了些血色。那二百多条水蛭所吸而转注入令狐冲体内的鲜血,总数当
逾一大碗,虽不能补足他所失之血,却已令他转危为安。岳不群和夫人对望了一眼,均想
:“这苗家女子以一教之尊,居然不惜以自身鲜血补入冲儿体内。她和冲儿素不相识,决
非对他有了情意。她自称是冲儿的好朋友的朋友,冲儿几时又结识下这样大有来头的一位
朋友?”
蓝凤凰见令狐冲脸色好转,再搭他脉搏,察觉振动加强,心下甚喜,柔声问道:“令
狐公子,你觉得怎样?”令狐冲于一切经过虽非全部明白,却也知这女子是在医治自己,
但觉精神已好得多,说道:“多谢姑娘,我……我好得多了。”蓝凤凰道:“你瞧我老不
老?是不是很老了?”令狐冲道:“谁说你老了?你自然不老。要是你不生气,我就叫你
一声妹子啦。”蓝凤凰大喜,脸色便如春花初绽,大增娇艳之色,微笑道:“你真好。怪
不得,怪不得,这个不把天下男子瞧在眼里的人,对你也会这样好,所以啦……唉……”
令狐冲笑道:“你倘若真的说我好,干么不叫我‘令狐大哥’?”蓝凤凰脸上微微一红,
叫道:“令狐大哥。”令狐冲笑道:“好妹子,乖妹子!”
他生性倜傥,不拘小节,与素以“君子”自命的岳不群大不相同。他神智略醒,便知
蓝凤凰喜欢别人道她年轻美貌,听她直言相询,虽眼见她年纪比自己大,却也张口就叫她
“妹子”,心想她出力相救自己,该当赞上几句,以资报答。果然蓝凤凰一听之下,十分
开心。
岳不群和岳夫人都不禁皱起眉头,均想:“冲儿这家伙浮滑无聊,当真难以救药。平
一指说他已不过百日之命,此时连一百天也没有了,一只脚已踏进了棺材,刚清醒得片刻
,便和这等淫邪女子胡言调笑。”
蓝凤凰笑道:“大哥,你想吃甚么?我去拿些点心给你吃,好不好?”令狐冲道:“
点心倒不想吃,只是想喝酒。”蓝凤凰道:“这个容易,我们有自酿的‘五宝花蜜酒’,
你倒试试看。”叽哩咕噜的说了几句苗语。
两名苗女应命而去,从小舟取过八瓶酒来,开了一瓶倒在碗中,登时满船花香酒香。
令狐冲道:“好妹子,你这酒嘛,花香太重,盖住了酒味,那是女人家喝的酒。”蓝
凤凰笑道:“花香非重不可,否则有毒蛇的腥味。”令狐冲奇道:“酒中有毒蛇腥味?”
蓝凤凰道:“是啊。我这酒叫作‘五宝花蜜酒’,自然要用‘五宝’了。”令狐冲问道:
“甚么叫‘五宝’?”蓝凤凰道:“五宝是我们教里的五样宝贝,你瞧瞧罢。”说着端过
两只空碗,倒转酒瓶,将瓶中的酒倒了出来,只听得咚咚轻响,有几条小小的物事随酒落
入碗中。好几名华山弟子见到,登时骇声而呼。
她将酒碗拿到令狐冲眼前,只见酒色极清,纯白如泉水,酒中浸着五条小小的毒虫,
一是青蛇,一是蜈蚣,一是蜘蛛,一是蝎子,另有一只小蟾蜍。令狐冲吓了一跳,问道:
“酒中为甚么放这……这种毒虫?”蓝凤凰呸了一声,说道:“这是五宝,别毒虫……毒
虫的乱叫。令狐大哥,你敢不敢喝?”令狐冲苦笑道:“这……五宝,我可有些害怕。”
蓝凤凰拿起酒碗,喝了一大口,笑道:“我们苗人的规矩,倘若请朋友喝酒吃肉,朋友不
喝不吃,那朋友就不是朋友啦。”令狐冲接过酒碗,骨嘟骨嘟的将一碗酒都喝下肚中,连
那五条毒虫也一口吞下。他胆子虽大,却也不敢去咀嚼其味了。蓝凤凰大喜,伸手搂住他
头颈,便在他脸颊上亲了两亲,她嘴唇上搽的胭脂在令狐冲脸上印了两个红印,笑道:“
这才是好哥哥呢。”令狐冲一笑,一瞥眼间见到师父严厉的眼色,心中一惊,暗道:“糟
糕,糟糕!我大胆妄为,在师父师娘跟前这般胡闹,非给师父痛骂一场不可。小师妹可又
更加瞧我不起了。”蓝凤凰又开了一瓶酒,斟在碗里,连着酒中所浸的五条小毒虫,送到
岳不群面前,笑道:“岳先生,我请你喝酒。”岳不群见到酒中所浸蜈蚣、蜘蛛等一干毒
虫,已然恶心,跟着便闻到浓烈的花香之中隐隐混着难以言宣的腥臭,忍不住便欲呕吐,
左手伸出,便往蓝凤凰持着酒杯的手上推去。不料蓝凤凰竟然并不缩手,眼见自己手指便
要碰到她手背,急忙缩回。蓝凤凰笑道:“怎地做师父的反没徒儿大胆?华山派的众位朋
友,哪一个喝了这碗酒?喝了可大有好处。”霎时之间舟中寂静无声。蓝凤凰一手举着酒
碗,却无人接口。蓝凤凰叹了口气道:“华山派中除了令狐冲外,再没第二个英雄好汉了
。”忽听得一人大声道:“给我喝!”却是林平之。他走上几步,伸手便要去接酒碗。蓝
凤凰双眉一轩,笑道:“原来……”岳灵珊叫道:“小林子,你吃了这脏东西,就算不毒
死,以后也别想我再来睬你。”蓝凤凰将酒碗递到林平之面前,笑道:“你喝了罢!”林
平之嗫嚅道:“我……我不喝了。”听得蓝凤凰长声大笑,不由得涨红了脸,道:“我不
喝这酒,可……可不是怕死。”蓝凤凰笑道:“我当然知道,你是怕这美貌姑娘从此不睬
你。你不是胆小鬼,你是多情汉子,哈哈,哈哈。”走到令狐冲身前,说道:“大哥,回
头见。”将酒碗在桌上一放,一挥手。四个苗女拿了余下的六瓶酒,跟着她走出船舱,纵
回小舟。
只听得甜腻的歌声飘在水面,顺流向东,渐远渐轻,那小舟抢在头里,远远的去了。
岳不群皱眉道:“将这些酒瓶酒碗都摔入河中。”林平之应道:“是!”走到桌边,
手指刚碰到酒瓶,只闻奇腥冲鼻,身子一晃,站立不定,忙伸手扶住桌边。岳不群登时省
悟,叫道:“酒瓶上有毒!”衣袖拂去,劲风到处,将桌上的酒瓶酒碗,一古脑儿送出窗
去,摔在河里;蓦地里胸口一阵烦恶,强自运气忍住,却听得哇的一声,林平之已大吐起
来。跟着这边厢哇的一声,那边厢又是哇的一响,人人都捧腹呕吐,连桃谷六仙和船艄的
船公水手也均不免。岳不群强忍了半日,终于再也忍耐不住,也便呕吐起来。各人呕了良
久,虽已将胃中食物吐了个干干净净,再无剩余,呕吐却仍不止,不住的呕出酸水。到后
来连酸水也没有了,仍是喉痒心烦,难以止歇,均觉腹中倘若有物可吐,反比这等空呕舒
服得多。船中前前后后数十人,只令狐冲一人不呕。桃实仙道:“令狐冲,那妖女对你另
眼相看,给你服了解药。”令狐冲道:“我没服解药啊。难道那碗毒酒便是解药?”桃根
仙道:“谁说不是呢?那妖女见你生得俊,喜欢了你啦。”桃枝仙道:“我说不是因为他
生得俊,而是因为他赞那妖女年轻貌美。”桃花仙道:“那也要他有胆量喝那毒酒,吞了
那五条毒虫。”桃叶仙道:“他虽然不呕,焉知不是腹中有了五条毒虫之后,中毒更深?
”桃干仙道:“啊哟,不得了!令狐冲喝那碗毒酒,咱们没加阻拦,倘若因此毙命,平一
指追究起来,那便如何是好?”桃根仙道:“平一指说他本来就快死的,早死了几天,有
甚么要紧?”桃花仙道:“令狐冲不要紧,我们就要紧了。”桃实仙道:“那也不要紧,
咱们高飞远走,那平一指身矮腿短,谅他也追咱们不着。”桃谷六仙不住作呕,却也不舍
得少说几句。岳不群眼见驾船的水手作呕不止,座船在大河中东歪西斜,甚是危险,当即
纵到后艄,把住了舵,将船向南岸驶去。他内功深厚,运了几次气,胸中烦恶之意渐消。
座船慢慢靠岸,岳不群纵到船头,提起铁锚摔到岸边。这只铁锚无虑二百来斤,要两名水
手才抬得动。船夫见岳不群是个文弱书生,不但将这大铁锚一手提起,而且一抛数丈,不
禁为之咋舌,不过咋舌也没多久,跟着又捧腹大呕。众人纷纷上岸,跪在水边喝满了一腹
河水,又呕将出来,如此数次,这才呕吐渐止。
这河岸是个荒僻所在,但遥见东边数里外屋宇鳞比,是个市镇。岳不群道:“船中余
毒未净,乘坐不得的了。咱们到那镇上再说。”桃干仙背着令狐冲、桃枝仙背着桃实仙,
众人齐往那市镇行去。到得镇上,桃干仙和桃枝仙当先走进一家饭店,将令狐冲和桃实仙
往椅上一放,叫道:“拿酒来,拿菜来,拿饭来!”令狐冲一瞥间,见店堂中端坐着一个
矮小道人,正是青城派掌门余沧海,不禁一怔。
这青城掌门显是身处重围。他坐在一张小桌旁,桌上放着酒壶筷子,三碟小菜,一柄
闪闪发光的出鞘长剑。围着那张小桌的却是七条长凳,每条凳上坐着一人。这些人有男有
女,貌相都颇凶恶,各人凳上均置有兵刃。七人一言不发,凝视余沧海。那青城掌门甚为
镇定,左手端起酒杯饮酒,衣袖竟没丝毫颤动。桃根仙道:“这矮道人心中在害怕。”桃
枝仙道:“他当然在害怕,七个打一个,他非输不可。”桃干仙道:“他倘若不怕,干么
左手举杯,不用右手?当然是要空着右手,以备用剑。”余沧海哼了一声,将酒杯从左手
交到右手。桃花仙道:“他听到二哥的说话,可是眼睛不敢向二哥瞄上一瞄,那就是害怕
。他倒不是怕二哥,而是怕一个疏神,七个敌人同时进攻,他就得给分成八块。”桃叶仙
格的一笑,说道:“这矮道人本就矮小,分成八块,岂不是更加矮小?”
令狐冲对余沧海虽大有芥蒂,但眼见他强敌环伺,不愿乘人之危,说道:“六位桃兄
,这位道长是青城派的掌门。”桃根仙道:“是青城派掌门便怎样?是你的朋友么?”令
狐冲道:“在下不敢高攀,不是我的朋友。”桃干仙道:“不是你朋友便好办。咱们有一
场好戏看。”桃花仙拍桌叫道:“快拿酒来!老子要一面喝酒,一面瞧人把矮道人切成九
块。”桃叶仙道:“为甚么是九块?”桃花仙道:“你瞧那头陀使两柄虎头弯刀,他一个
人要多切一块。”桃花仙道:“也不见得,这些人有的使狼牙锤,有的使金拐杖,那又怎
么切法?”
令狐冲道:“大家别说话,咱们两不相帮,可是也别分散了青城派掌门余观主的心神
。”桃谷六仙不再说话,笑嘻嘻、眼睁睁的瞧着余沧海。令狐冲却逐一打量围住他的七人
。只见一个头陀长发垂肩,头上戴着一个闪闪发光的铜箍,束着长发,桌边放着一对弯成
半月形的虎头戒刀。他身旁是个五十来岁的妇人,头发发白,满脸晦气之色,身畔放的是
一柄两尺来长的短刀。再过去是一僧一道,僧人身披血也似红的僧衣,身边放着一钵一钹
,均是纯钢所铸,钢钹的边缘锋锐异常,显是一件厉害武器;那道人身材高大,长凳上放
的是个八角狼牙锤,看上去斤两不轻。道人右侧的长凳上箕踞着一个中年化子,头颈和肩
头盘了两条青蛇,蛇头作三角之形,长信伸缩不已。其余二人是一男一女,男的瞎了左眼
,女的瞎了右眼,两人身边各倚一条拐杖,杖身灿然发出黄澄澄之色,杖身甚粗,倘若真
是黄金所铸,份量着实沉重,这一男一女都是四十来岁年纪,情状便是江湖上寻常的落魄
男女,却携了如此贵重的拐杖,透着说不出的诡异。只见那头陀目露凶光,缓缓伸出双手
,握住了一对戒刀的刀柄。那乞丐从颈中取下一条青蛇,盘在臂上,蛇头对准了余沧海。
那和尚拿起了钢钹。那道人提起了狼牙锤。那中年妇人也将短刀拿在手中。眼见各人便要
同时进袭。
余沧海哈哈一笑,说道:“倚多为胜,原是邪魔外道的惯技,我余沧海又有何惧?”
那眇目男子忽道:“姓余的,我们并不想杀你。”那眇目女子道:“不错,你只须将
《辟邪剑谱》乖乖交了出来,我们便客客气气的放你走路。”
岳不群、令狐冲、林平之、岳灵珊等听她突然提到《辟邪剑谱》,都是一怔,没料想
到这七人围住了余沧海,竟是要向他索取辟邪剑谱。四人你向我瞧一眼,我向你瞧一眼,
均想:“难道这部《辟邪剑谱》当真是落在余沧海手中?”那中年妇人冷冷的道:“跟这
矮子多说甚么,先宰了他,再搜他身上。”眇目女子道:“说不定他藏在甚么隐僻之处,
宰了他而搜不到,岂不糟糕。”那中年妇女嘴巴一扁,道:“搜不到便搜不到,也不见得
有甚么糟糕。”她说话时含糊不清,大为漏风,原来满口牙齿已落了大半。眇目女子道:
“姓余的,我劝你好好的献了出来。这部剑谱又不是你的,在你手中已有这许多日子,你
读也读熟了,背也背得出了,死死的霸着,又有何用?”余沧海一言不发,气凝丹田,全
神贯注。便在此时,忽听得门外有人哈哈哈的笑了几声,走进一个眉花眼笑的人来。这人
身穿茧绸长袍,头顶半秃,一部黑须,肥肥胖胖,满脸红光,神情十分和蔼可亲,左手拿
着个翡翠鼻烟壶,右手则是一柄尺来长的折扇,衣饰华贵,是个富商模样。他进店后见到
众人,怔了一怔,笑容立敛,但立即哈哈哈的笑了起来,拱手道:“幸会,幸会!想不到
当世的英雄好汉,都聚集到这里了。当真是三生有幸。”
这人向余沧海道:“甚么好风把青城派余观主吹到河南来啊?久闻青城派‘松风剑法
’是武林中一绝,今日咱们多半可以大开眼界了。”余沧海全神运功,不加理睬。这人向
眇目的男女拱手笑道:“好久没见‘桐柏双奇’在江湖上行走了,这几年可发了大财哪。
”那眇目男子微微一笑,说道:“哪里有游大老板发的财大。”这人哈哈哈连笑三声,道
:“兄弟是空场面,左手来,右手去,单是兄弟的外号,便可知兄弟只不过面子上好看,
内里却空虚得很。”
桃枝仙忍不住问道:“你的外号叫甚么?”那人向桃枝仙瞧去,见桃谷六仙形貌奇特
,却认不出他六人的来历,嘻嘻一笑,道:“兄弟有个难听的外号,叫作‘滑不留手’,
大家说兄弟爱结交朋友。为了朋友,兄弟是千金立尽,毫不吝惜,虽然赚得钱多,金银却
是在手里留不住的。”那眇目男子道:“这位游朋友,好像另外还有一个外号。”游迅笑
道:“是么?兄弟怎地不知?”突然间有个冷冷的声音说道:“油浸泥鳅,滑不留手。”
声音漏风,自是那少了一半牙齿的妇人在说话了。桃花仙叫道:“不得了,了不得,泥鳅
已是滑溜之极,再用油来一浸,又有谁能抓得它住?”
游迅笑道:“这是江湖上朋友抬爱,称赞兄弟的轻功造诣不差,好像泥鳅一般敏捷,
其实惭愧得紧,这一点微末功夫,实在不足挂齿。张夫人,你老人家近来清健。”说着深
深一揖。那老妇人张夫人白了他一眼,喝道:“油腔滑调,给我走开些。”这游迅脾气极
好,一点也不生气,向那乞丐道:“双龙神丐严兄,你那两条青龙可越来越矫捷活泼了。
”那乞丐名叫严三星,外号本来叫作“双蛇恶乞”,但游迅却随口将他叫作“双龙神丐”
,严三星本来极为凶悍,一听之下,脸上也不由得露出了笑容。游迅也认得长发头陀仇松
年,僧人西宝,道人玉灵,随口捧了几句。他嘻嘻哈哈,片刻之间,便将剑拔弩张的局面
弄得和缓了好多。忽听得桃叶仙叫道:“喂,油浸泥鳅,你却怎地不赞我六兄弟武功高强
,本事了得?”游迅笑道:“这个……这个自然要赞的……”岂知他一句话没说完,双手
双脚已被桃根、桃干、桃枝、桃叶四仙抓在手中,将他提了起来,却没使劲拉扯。游迅急
忙赞道:“好功夫,好本事,如此武功,古今罕有!”桃谷四仙听得游迅接连大赞三句,
自不愿便将他撕成了四块。桃根仙、桃枝仙齐声问道:“怎见得我们的武功古今罕有?”
游迅道:“兄弟的外号叫作‘滑不留手’,老实说,本来是谁也抓不到兄弟的。可是四位
一伸手,便将兄弟手到擒来,一点不滑,一点不溜,四位手上功夫之厉害,当真是古往今
来,罕见罕闻。兄弟此后行走江湖,定要将六位高人的名号到处宣扬,以便武林中个个知
道世上有如此了不起的人物。”桃根仙等大喜,当即将他放下。张夫人冷冷的道:“滑不
留手,名不虚传。这一回,岂不是又叫人抓住再放了?”游迅道:“这是六位高人的武功
太过了得,令人大为敬仰,只可惜兄弟孤陋寡闻,不知六位前辈名号如何称呼?”桃根仙
道:“我们兄弟六人,名叫‘桃谷六仙’。我是桃根仙,他是桃干仙。”将六兄弟的名号
逐一说了。游迅拍手道:“妙极,妙极。这‘仙’之一字,和六位的武功再配合没有,若
非如此神乎其技、超凡入圣的功夫,哪有资格称到这一个‘仙’字?”桃谷六仙大喜,齐
道:“你这人有脑筋,有眼光,是个大大的好人。”
张夫人瞪视余沧海,喝道:“那《辟邪剑谱》,你到底交不交出来?”余沧海仍不理
会。
游迅说道:“啊哟,你们在争《辟邪剑谱》?据我所知,这剑谱可不在余观主手中啊
。”张夫人问道:“那你知道是在谁的手中?”游迅道:“此人大大的有名,说将出来,
只怕吓坏了你。”头陀仇松年大声喝道:“快说!你倘若不知,便走开些,别在这里碍手
碍脚!”游迅笑道:“这位师父遮莫多吃了些烧猪烤羊,偌大火气。兄弟武功平平,消息
却十分灵通。江湖上有甚么秘密讯息,要瞒过兄弟的千里眼、顺风耳,可不大容易。”桐
柏双奇、张夫人等均知此言倒是不假,这游迅好管闲事,无孔不入,武林中有甚么他所不
知道的事确实不多,当即齐声道:“你卖甚么关子?《辟邪剑谱》到底是在谁的手中?”
游迅笑嘻嘻的道:“各位知道兄弟的外号叫作‘滑不留手’,钱财左手来,右手去,这几
天实在穷得要命。各位都是大财主,拔一根寒毛,也比兄弟的腿子粗。兄弟好容易得到一
个要紧消息,当真是千载难逢的良机。常言道得好,宝剑赠烈士,红粉赠佳人,好消息嘛
,自当卖给财主。兄弟所卖的不是关子,而是消息。”
张夫人道:“好,咱们先把余沧海杀了,再逼这游泥鳅说话。动手!”她“动手”二
字一出口,只听得叮叮当当几下兵刃迅速之极的相交。张夫人等七人一齐离开了长凳,各
挺兵刃和余沧海拆了几招。七人一击即退,仍团团的将余沧海围住。只见西宝和尚与头陀
仇松年腿上鲜血直流,余沧海长剑交在左手,右肩上道袍破碎,不知是谁给重重的击中了
一下。张夫人叫道:“再来!”七人又是一齐攻上,叮叮当当的响了一阵,七人又再后退
,仍是将余沧海围在垓心。只见张夫人脸上中剑,左边自眉心至下颏,划了一道长长的口
子。余沧海左臂上却被砍了一刀,左手已无法使剑,将长剑又再交到右手。玉灵道人一扬
狼牙锤,朗声说道:“余观主,咱二人是三清一派,劝你投降了罢!”余沧海哼了一声,
低声咒骂。张夫人也不去抹脸上的鲜血,提起短刀,对准了余沧海,叫道:“再……”张
夫人一个“上”字尚未出口,忽听得有人喝道:“且慢!”一人几步抢进圈中,站在余沧
海身边,说道:“各位以七对一,未免太不公平,何况那位游老板说过,《辟邪剑谱》确
是不在余沧海手中。”这人正是林平之。他自见到余沧海后,目光始终没离开过他片刻,
眼见他双臂受伤,张夫人等七人这次再行攻上,定然将他乱刀分尸,自己与这人仇深似海
,非得手刃此獠不可,决不容旁人将他杀了,当即挺身而出。张夫人厉声问道:“你是甚
么人?要陪他送死不成?”林平之道:“陪他送死倒不想。我见这事太过不平,要出来说
句公道话。大家不要打了罢。”仇松年道:“将这小子一起宰了。”玉灵道人道:“你是
谁?如此胆大妄为,替人强行出头。”林平之道:“在下华山派林平之……”
桐柏双奇、双蛇恶乞、张夫人等齐声叫道:“你是华山派的?令狐公子呢?”令狐冲
抱拳道:“在下令狐冲,山野少年,怎称得上‘公子’二字?各位识得我的一个朋友么?
”一路之上,许多高人奇士对他尊敬讨好,都说是由于他的一个朋友之故,令狐冲始终猜
想不出,到底甚么时候交上了这样一位神通广大的朋友,听这七人如此说,料想又是冲着
这位神奇朋友而卖他面子了。果然张夫人等七人一齐转身,向令狐冲恭恭敬敬的行礼。玉
灵道人说道:“我们七人得到讯息,日夜不停的赶来,便是要想一识尊范。得在此处拜见
,正是好极了。”余沧海受伤着实不轻,眼见挺身而出替他解围的居然是林平之,不禁大
是奇怪,但随即便明白了他的用意,见围住自己的七人都在跟令狐冲说话,此时不走,更
待何时,他腿上并未受伤,突然倒纵而出,抢入小饭店后进,从后门飞也似的走了。严三
星和仇松年齐声呼叫,却显然已追赶不及。“滑不留手”游迅走到令狐冲面前,笑道:“
兄弟从东方来,听得不少江湖朋友提到令狐公子的大名,心下好生仰慕。兄弟得知几十位
教主、帮主、洞主、岛主要在五霸冈上和公子相会,这就忙不迭的赶来凑热闹,想不到运
气真好,却抢先见到了公子。放心,不要紧,这次带到五霸冈上的灵丹妙药,没一百种也
有九十九种,公子所患的小小疾患,何足道哉,何足道哉!哈哈哈,很好,很好。”拉住
了令狐冲的手连连摇晃,显得亲热无比。令狐冲吃了一惊,问道:“甚么数十位教主、帮
主、洞主、岛主?又是甚么一百种灵丹妙药?在下可全不明白了。”游迅笑道:“令狐公
子不必过虑,这中间的原由,兄弟便有天大胆子,也不敢信口乱说。公子爷尽管放心,哈
哈哈,兄弟要是胡说八道,就算公子爷不会见怪,落在旁人耳中,姓游的有几个脑袋?游
迅再滑上十倍,这脑袋瓜子终于也非给人揪下来不可。”张夫人阴沉沉的道:“你说不敢
胡说八道,却又尽提这事作甚?五霸冈上有甚么动静,待会令狐公子自能亲眼见到,又何
必要你先来多嘴?我问你,那《辟邪剑谱》,到底是在谁的手里?”游迅佯作没听见,转
头向着岳不群夫妇,笑嘻嘻的道:“在下一进门来,见到两位,心中一直嘀咕:这位相公
跟这位夫人相貌清雅,气度不凡,却是那两位了不起的武林高人?两位跟令狐公子在一起
,那必是华山派掌门、大名鼎鼎的‘君子剑’岳先生夫妇了。”岳不群微微一笑,说道:
“不敢。”
游迅道:“常言道:有眼不识泰山。小人今日是有眼不识华山。最近岳先生一剑刺瞎
一十五名强敌,当真名震江湖,小人佩服得五体投地。好剑法!好剑法!”他说得真切,
如曾亲眼目睹一般。岳不群哼了声,脸上闪过了一阵阴云。游迅又道:“岳夫人宁女侠…
…”
张夫人喝道:“你啰里瀰唆的,有个完没有?快说!是谁得了《辟邪剑谱》?”她听
到岳不群夫妇的名字,竟似浑不在意下。游迅笑嘻嘻的伸出手来,说道:“给一百两银子
,我便说给你听。”张夫人啊的一声,道:“你前世就没见过银子?甚么都是要钱,要钱
,要钱!”桐柏双奇的眇目男子从怀中取出一锭银子,向游迅投了过去,道:“一百两只
多不少,快说!”游迅接过银子,在手中掂了掂,说道:“这就多谢了。来,咱们到外边
去,我跟你说。”那眇目男子道:“为甚么到外边去?你就在这里说好了,好让大家听听
。”众人齐道:“是啊,是啊!干么鬼鬼祟祟的?”游迅连连摇头,说道:“不成,不成
!我要一百两银子,是每人一百两,可不是将这个大消息只卖一百两银子。如此大贱卖,
世上焉有此理?”那眇目男子右手一摆,仇松年、张夫人、严三星、西宝僧等都围将上来
,霎时间将他围在垓心,便如适才对付余沧海一般。张夫人冷冷的道:“这人号称滑不留
手,对付他可不能用手,大家使兵刃。”玉灵道人提起八角狼牙锤,在空中呼的一声响,
划了个圈子,说道:“不错,瞧他的脑袋是不是滑不留锤。”众人瞧瞧他锤上的狼牙尖锐
锋利,闪闪生光,再瞧瞧游迅的脑袋细皮白肉、油滋乌亮,都觉他的脑袋不见得前程远大
。游迅道:“令狐公子,适才贵派一位少年朋友,片言为余观主解围,公子却何以对游某
人身遭大难,犹似不闻不见?”令狐冲道:“你如不说《辟邪剑谱》的所在,在下也只好
插手要对老兄不大客气了。”说到这里,心中一酸,情不自禁的向岳灵珊瞧了一眼,心想
:“连你,也冤枉我取了小林子的剑谱。”张夫人等七人齐声欢呼,叫道:“妙极,妙极
!请令狐公子出手。”游迅叹了口气,道:“好,我说就是,你们各归各位啊,围着我干
甚么?”张夫人道:“对付滑不留手,只好加倍小心些。”游迅叹道:“这叫做自作孽,
不可活。我游迅为甚么不等在五霸冈上看热闹,却自己到这里送死?”张夫人道:“你到
底说不说?”游迅道:“我说,我说,我为甚么不说?咦,东方教主,你老人家怎地大驾
光临?”他最后这两句说得声音极响,同时目光向着店外西首直瞪,脸上充满了不胜骇异
之情。众人一惊之下,都顺着他眼光向西瞧去,只见长街上一人慢慢走近,手中提了一只
菜篓子,乃是个市井菜贩,怎么会是威震天下的东方不败东方教主?众人回过头来,游迅
却已不知去向,这才知道是上了他的大当。张夫人、仇松年、玉灵道人都破口大骂起来,
情知他轻功了得,为人又精灵之极,既已脱身,就再难捉得他住。
令狐冲大声道:“原来那《辟邪剑谱》是游迅得了去,真料不到是在他手中。”众人
齐问:“当真?是在游迅手中?”令狐冲道:“那当然是在他手中了,否则他为甚么坚不
吐实,却又拚命逃走?”他说得声音极响,到后来已感气衰力竭。忽听得游迅在门外大声
道:“令狐公子,你干么要冤枉我?”随即又走进门来。张夫人等大喜,立即又将他围住
。玉灵道人笑道:“你中了令狐公子的计也!”游迅愁眉苦脸,道:“不错,不错,倘若
这句话传将出去,说道游迅得了《辟邪剑谱》,游某人今后哪里还有一天安宁的日子好过
?江湖之上,不知有多少人要找游某的麻烦。我便有三头六臂,那也抵挡不住。令狐公子
,你当真了得,只一句话,便将滑不留手捉了回来。”令狐冲微微一笑,心道:“我有甚
么了得?只不过我也曾给人这么冤枉过而已。”不禁眼光又向岳灵珊瞧去。岳灵珊也正在
瞧他。两人目光相接,都是脸上一红,迅速转开了头。张夫人道:“游老兄,刚才你是去
将《辟邪剑谱》藏了起来,免得给我们搜到,是不是?”游迅叫道:“苦也,苦也!张夫
人,你这么说,存心是要游迅的老命了。各位请想,那《辟邪剑谱》若是在我手中,游迅
必定使剑,而且一定剑法极高,何以我身上一不带剑,二不使剑,三来武功又是奇差呢?
”众人一想,此言倒也不错。
桃根仙道:“你得到《辟邪剑谱》,未必便有时候去学;就算学了,也未必学得会。
你身上没带剑,或许是给人偷了。”桃干仙道:“你手中那柄扇子,便是一柄短剑,刚才
你这么一指,就是《辟邪剑谱》中的剑招。”桃枝仙道:“是啊,大家瞧,他折扇斜指,
明是辟邪剑法第五十九招‘指打奸邪’,剑尖指着谁,便是要取谁性命。”
这时游迅手中的折扇正好指着仇松年。这莽头陀虎吼一声,双手戒刀便向游迅砍过去
。游迅身子一侧,叫道:“他是说笑,喂!喂!喂!你可别当真!”当当当当四声响,仇
松年左右双刀各砍了两刀,都给游迅拨开。听声音,他那柄折扇果然是纯钢所铸。他肥肥
白白,一副养尊处优的模样,身法竟十分敏捷,而折扇轻轻一拨,仇松年的虎头弯刀便给
荡开在数尺之外,足见武功在那长发头陀之上,只是身陷包围之中,不敢反击而已。桃花
仙叫道:“这一招是辟邪剑法中第三十二招‘乌龟放屁’,嗯,这一招架开一刀,是第二
十五招‘甲鱼翻身’。”令狐冲道:“游先生,那《辟邪剑谱》倘若确实不是在你手中,
那么是在谁的手中?”
张夫人、玉灵道人等都道:“是啊,快说。是在谁手中?”游迅哈哈一笑,说道:“
我所以不说,只是想多卖几千两银子,你们这等小气,定要省钱,好,我便说了,只不过
你们听在耳里,却是痒在心里,半点也无可奈何。那《辟邪剑谱》倘若为旁人所得,也还
有几分指望,现下偏偏是在这一位主儿手中,那就……那就……咳咳,这个……”众人屏
息凝气,听他述说剑谱得主的名字。忽听得马蹄声急,夹着车声辚辚,从街上疾驰而来,
游迅乘机住口,侧耳倾听,道:“咦,是谁来了?”玉灵道人道:“快说,是谁得到了剑
谱?”游迅道:“我当然是要说的,却又何必性急?”
只听车马之声到得饭店之外,倏然而止,有个苍老的声音说道:“令狐公子在这里吗
?敝帮派遣车马,特来迎接大驾。”令狐冲急欲知道《辟邪剑谱》的所在,以便消除师父
、师娘、众师弟、师妹对自己的疑心,却不答复外面的说话,继续向游迅道:“有外人到
来,快快说罢!”游迅道:“公子鉴谅,有外人到来,这可不便说了。”
忽听得街上马蹄声急,又有七八骑疾驰而至,来到店前,也即止住,一个雄伟的声音
道:“黄老帮主,你是来迎接令狐公子的吗?”那老人道:“不错。司马岛主怎地也来了
?”那雄伟的声音哼了一声,接着脚步声沉重,一个魁梧之极的大汉走进店来,大声道:
“哪一位是令狐公子?小人司马大,前来迎接公子去五霸冈上和群雄相见。”
令狐冲只得拱手说道:“在下令狐冲,不敢劳动司马岛主大驾。”那司马岛主道:“
小人名叫司马大,只因小人自幼生得身材高大,因此父母给取了这一个名字。令狐公子叫
我司马大好了,要不然便叫阿大,甚么岛主不岛主,阿大可不敢当。”令狐冲道:“不敢
。”伸手向着岳不群夫妇道:“这两位是我师父、师娘。”司马大抱拳道:“久仰。”随
即转过身来,说道:“小人迎接来迟,公子勿怪。”
岳不群身为华山派掌门二十余年,向来极受江湖中人敬重,可是这司马大以及张夫人
、仇松年、玉灵道人等一干人,全都对令狐冲十分恭敬,而对这位华山派掌门显然丝毫不
以为意,就算略有敬意,也完全瞧在令狐冲脸上,这等神情流露得十分明显。这比之当面
斥骂,令他尤为恚怒。但岳不群修养极好,没显出半分恼怒之色。
这时那姓黄的帮主也已走了进来。这人已有八十来岁年纪,一部白须,直垂至胸,精
神却甚矍铄。他向令狐冲微微弯腰,说道:“令狐公子,小人帮中的兄弟们,就在左近一
带讨口饭吃,这次没好好接待公子,当真罪该万死。”
岳不群心头一震:“莫非是他?”他早知黄河下游有个天河帮,帮主黄伯流是中原武
林中的一位前辈耆宿,只是他帮规松懈,帮中良莠不齐,作奸犯科之事所在难免,这天河
帮的声名就不见得怎么高明。但天河帮人多势众,帮中好手也着实不少,是齐鲁豫鄂之间
的一大帮会,难道眼前这个老儿,便是号令万余帮众的“银髯蛟”黄伯流?假若是他,又
怎会对令狐冲这个初出道的少年如此恭敬?
岳不群心中的疑团只存得片刻,便即打破,只听双蛇恶乞严三星道:“银髯老蛟,你
是地头蛇,对咱们这些外来朋友,可也得招呼招呼啊。”这白须老者果然便是“银髯蛟”
黄伯流,他哈哈一笑,说道:“若不是托了令狐公子的福,又怎请得动这许多位英雄好汉
的大驾?众位来到豫东鲁西,都是天河帮的嘉宾,那自然是要接待的。五霸冈上敝帮已备
了酒席,令狐公子和众位朋友这就动身如何?”令狐冲见小小一间饭店之中挤满了人,这
般声音嘈杂,游迅决不会吐露机密,好在适才大家这么一闹,师父、师妹他们对自己的怀
疑之意当会大减,日后终于会水落石出,倒也不急欲洗刷,便向岳不群道:“师父,咱们
去不去?请你示下。”岳不群心想:“聚集在五霸冈上的,显然没一个正派之士,如何可
跟他们混在一起?这些人颇似欲以恭谨之礼,诱引冲儿入伙。衡山派刘正风前车之辙,一
与邪徒接近,终不免身败名裂。可是在眼前情势之下,这‘不去’二字,又如何说得出口
?”游迅道:“岳先生,此刻五霸冈上可热闹得紧哩!好多位洞主、岛主,都是十几年、
二三十年没在江湖上露脸了。大伙儿都是为令狐公子而来。你调教了这样一位文武全才、
英雄了得的少侠出来,岳先生当真脸上大有光彩。那五霸冈吗,当然是要去的啰。岳先生
大驾不去,岂不叫众人大为扫兴?”岳不群尚未答话,司马大和黄伯流二人已将令狐冲半
扶半抱的拥了出去,扶入一辆大车之中。仇松年、严三星、桐柏双奇、桃谷六仙等纷纷一
拥而出。
岳不群和夫人相对苦笑,均想:“这一干人只是要冲儿去。咱们去不去,他们也不放
在心上。”
岳灵珊甚是好奇,说道:“爹,咱们也瞧瞧去,看那些怪人跟大师哥到底在要些甚么
花样。”她想到那吃人肉的黑白双熊,兀自心惊,但想他们既冲着大师哥的面子放了自己
,总不会再来咬自己的手指头,不过到得五霸冈上,可别离开爹爹太远了。
岳不群点了点头,走出门外,适才大呕了一场,未进饮食,落足时竟然虚飘飘的,真
气不纯,不由得暗惊:“那五毒教蓝凤凰的毒药当真厉害。”
黄伯流和司马大等众人乘来许多马匹,当下让给岳不群、岳夫人、张夫人、仇松年、
桃谷六仙等一干人乘坐。华山派的几名男弟子无马可骑,便与天河帮的帮众、长鲸岛司马
大岛主的部属一同步行,向五霸冈进发。
正文 第十七章 倾心
五霸冈正当鲁豫两省交界处,东临山东菏泽定陶,西接河南东明。这一带地势平坦,甚多沼泽,远远望去,那五霸冈也不甚高,只略有山岭而已。一行车马向东疾驰,行不数
里,便有数骑马迎来,驰到车前,翻身下马,高声向令狐冲致意,言语礼数,甚是恭敬。
将近五霸冈时,来迎的人愈多。这些人自报姓名,令狐冲也记不得这许多。大车停在
一座高冈之前,只见冈上黑压压一片大松林,一条山路曲曲折折上去。
黄伯流将令狐冲从大车中扶了出来。早有两名大汉抬了一乘软轿,在道旁相候。令狐
冲心想自己坐轿,而师父、师娘、师妹却都步行,心中不安,道:“师娘,你坐轿罢,弟
子自己能走。”岳夫人笑道:“他们迎接的只是令狐冲公子,可不是你师娘。”展开轻功
,抢步上冈。岳不群、岳灵珊父女也快步走上冈去。令狐冲无奈,只得坐入轿中。轿子抬
入冈上松林间的一片空地,但见东一簇,西一堆,人头涌涌,这些人形貌神情,都是三山
五岳的草莽汉子。众人一窝蜂般涌过来。有的道:“这位便是令狐公子吗?”有的道:“
这是小人祖传的治伤灵药,颇有起死回生之功。”有的道:“这是在下二十年前在长白山
中挖到的老年人参,已然成形,请令狐公子收用。”有一人道:“这七个是鲁东六府中最
有本事的名医,在下都请了来,让他们给公子把把脉。”这七个名医都给粗绳缚住了手,
连成一串,愁眉苦脸,神情憔悴,哪里有半分名医的模样?显是给这人硬捉来的,“请”
之一字,只是说得好听而已。又有一人挑着两只大竹箩,说道:“济南府城里的名贵药材
,小人每样都拿了一些来。公子要用甚么药材,小人这里备得都有,以免临时措手不及。
”令狐冲见这些人大都装束奇特,神情悍恶,对自己却显是一片挚诚,绝无可疑,不由得
大是感激。他近来迭遭挫折,死活难言,更是易受感触,胸口一热,竟尔流下泪来,抱拳
说道:“众位朋友,令狐冲一介无名小子,竟承各位……各位如此眷顾,当真……当真无
……无法报答……”言语哽咽,难以卒辞,便即拜了下去。群雄纷纷说道:“这可不敢当
!”“快快请起。”“折杀小人了!”也都跪倒还礼。霎时之间,五霸冈上千余人一齐跪
倒,便只余下华山派岳不群师徒与桃谷六仙。岳不群师徒不便在群豪之前挺立,都侧身避
开,免有受礼之嫌。桃谷六仙却指着群豪嘻嘻哈哈,胡言乱语。令狐冲和群豪对拜了数拜
,站起来时,脸上热泪纵横,心下暗道:“不论这些朋友此来是何用意,令狐冲今后为他
们粉身碎骨,万死不辞。”天河帮帮主黄伯流道:“令狐公子,请到前边草棚中休息。”
引着他和岳不群夫妇走进一座草棚。那草棚乃是新搭,棚中桌椅俱全,桌上放了茶壶、茶
杯。黄伯流一挥手,便有部属斟上酒来,又有人送上干牛肉、火腿等下酒之物。令狐冲端
起酒杯,走到棚外,朗声说道:“众位朋友,令狐冲和各位初见,须当共饮结交。咱们此
后有福同享,有难同当,这杯酒,算咱们好朋友大伙儿一齐喝了。”说着右手一扬,将一
杯酒向天泼了上去,登时化作千万颗酒滴,四下飞溅。群豪欢声雷动,都道:“令狐公子
说得不错,大伙儿此后跟你有福同享,有难同当。”
岳不群皱起了眉头,寻思:“冲儿行事好生鲁莽任性,不顾前,不顾后,眼见这些人
对他好,便跟他们说甚么有福同享,有难同当。这些人中只怕没一个是规规矩矩的人物,
尽是田伯光一类的家伙。他们奸淫掳掠,打家劫舍,你也跟他们有福同享?我正派之士要
剿灭这些恶徒,你便跟他们有难同当?”令狐冲又道:“众位朋友何以对令狐冲如此眷顾
,在下半点不知。不过知道也好,不知也好,众位有何为难之事,便请明示。大丈夫光明
磊落,事无不可对人言。只须有用得着令狐冲处,在下刀山剑林,决不敢辞。”他想这些
人素不相识,却对自己这等结交,自必有一件大事求己相助,反正总是要答允他们的,当
真办不到,也不过一死而已。黄伯流道:“令狐公子说哪里话来?众位朋友得悉公子驾临
,大家心中仰慕,都想瞻仰丰采,因此上不约而同的聚在这里。又听说公子身子不大舒服
,这才或请名医,或觅药材,对公子却决无所求。咱们这些人并非一伙,相互间大都只是
闻名,有的还不大和睦呢。只是公子既说今后有福同享,有难同当,大家就算不是好朋友
,也要做好朋友了。”群豪齐道:“正是!黄帮主的话一点不错。”那牵着七个名医之人
走将过来,说道:“公子请到草棚之中,由这七个名医诊一诊脉如何?”令狐冲心想:“
平一指先生如此大本领,尚且说我的伤患已无药可治,你这七个医生又瞧得出甚么来?”
碍于他一片好意,不便拒绝,只得走入草棚。那人将七个名医如一串田鸡般拉进棚来。令
狐冲微微一笑,道:“兄台便放了他们罢,谅他们也逃不了。”那人道:“公子说放,就
放了他们。”拍拍拍六声响过,拉断了麻绳,喝道:“倘若治不好令狐公子,把你们的头
颈也都这般拉断了。”一个医生道:“小……小人尽力而为,不过天下……天下可没包医
之事。”另一个道:“瞧公子神完气足,那定是药到病除。”几个医生抢上前去,便替他
搭脉。
忽然棚口有人喝道:“都给我滚出去,这等庸医,有个屁用?”令狐冲转过头来,见
是“杀人名医”平一指到了,喜道:“平先生,你也来啦,我本想这些医生没甚么用。”
平一指走进草棚,左足一起,砰的一声,将一个医生踢出草棚,右足一起,砰的一声,又
将一个医生踢出草棚,那捉了医生来的汉子对平一指甚是敬畏,喝道:“当世第一大名医
平大夫到了,你们这些家伙,还胆敢在这里献丑!”砰砰两声,也将两名医生踢了出去,
余下三名医生连跌带爬的奔出草棚。那汉子躬身陪笑,说道:“令狐公子,平大夫,在下
多有冒昧,你老……”平一指左足一抬,砰的一声,又将那汉子踢出了草棚。这一下大出
令狐冲的意料之外,不禁愕然。平一指一言不发,坐了下来,伸手搭住他右手脉搏,再过
良久,又去搭他左手脉搏,如此转换不休,皱起眉头,闭了双眼,苦苦思索。令狐冲说道
:“平先生,凡人生死有命,令狐冲伤重难治,先生已两番费心,在下感激不尽。先生也
不须再劳心神了。”只听得草棚外喧哗大作,斗酒猜拳之声此起彼伏,显是天河帮已然运
到酒菜,供群豪畅饮。令狐冲神驰棚外,只盼去和群豪大大热闹一番,可是平一指交互搭
他手上脉搏,似是永无止尽之时,他暗自寻思:“这位平大夫名字叫做平一指,自称治人
只用一指搭脉,杀人也只用一指点穴,可是他此刻和我搭脉,岂止一指?几乎连十根手指
也都用上了。”豁喇一声,一个人探头进来,正是桃干仙,说道:“令狐冲,你怎地不来
喝酒?”令狐冲道:“这就来了,你等着我,可别自己抢着喝饱了。”桃干仙道:“好!
平大夫,你赶快些罢。”说着将头缩了出去。平一指缓缓缩手,闭着眼睛,右手食指在桌
上轻轻敲击,显是困惑难解,又过良久,睁开眼来,说道:“令狐公子,你体内有七种真
气,相互冲突,既不能宣泄,亦不能降服。这不是中毒受伤,更不是风寒湿热,因此非针
灸药石之所能治。”令狐冲道:“是。”平一指道:“自从那日在朱仙镇上给公子瞧脉之
后,在下已然思得一法,图个行险侥幸,要邀集七位内功深湛之士,同时施为,将公子体
内这七道不同真气一举消除。今日在下已邀得三位同来,群豪中再请两位,毫不为难,加
上尊师岳先生与在下自己,便可施治了。可是适才给公子搭脉,察觉情势又有变化,更加
复杂异常。”令狐冲“嗯”了一声。平一指道:“过去数日之间,又生四种大变。第一,
公子服食了数十种大补的燥药,其中有人参、首乌、芝草、伏苓等等珍奇药物。这些补药
的制炼之法,却是用来给纯阴女子服食的。”令狐冲“啊”的一声,道:“正是如此,前
辈神技,当真古今罕有。”平一指道:“公子何以去服食这些补药?想必是为庸医所误了
,可恨可恼。”令狐冲心想:“祖千秋偷了老头子的‘续命八丸’来给我吃,原是一番好
意,他哪里知道补药有男女之别?倘若说了出来,平大夫定然责怪于他,还是为他隐瞒的
为是。”说道:“那是晚辈自误,须怪不得别人。”平一指道:“你身子并不气虚,恰恰
相反,乃是真气太多,突然间又服了这许多补药下去,那可如何得了?便如长江水涨,本
已成灾,治水之人不谋宣泄,反将洞庭、鄱阳之水倒灌入江,岂有不酿成大灾之理?只有
先天不足、虚弱无力的少女服这等补药,才有益处。偏偏是公子服了,唉,大害,大害!
”令狐冲心想:“只盼老头子的女儿老不死姑娘喝了我的血后,身子能够痊可。”平一指
又道:“第二个大变,是公子突然大量失血。依你目下的病体,怎可再和人争斗动武?如
此好勇斗狠,岂是延年益寿之道?唉,人家对你这等看重,你却不知自爱。君子报仇,十
年未晚,又何必逞快于一时?”说着连连摇头。他说这些话时,脸上现出大不以为然的神
色,倘若他所治的病人不是令狐冲,纵然不是一巴掌打将过去,那也是声色俱厉、破口大
骂了。令狐冲道:“前辈指教得是。”
平一指道:“单是失血,那也罢了,这也不难调治,偏偏你又去和云南五毒教的人混
在一起,饮用了他们的五仙大补药酒。”令狐冲奇道:“是五仙大补药酒?”平一指道:
“这五仙大补药酒,是五毒教祖传秘方所酿,所酿的五种小毒虫珍奇无匹,据说每一条小
虫都要十多年才培养得成,酒中另外又有数十种奇花异草,中间颇具生克之理。服了这药
酒之人,百病不生,诸毒不侵,陡增十余年功力,原是当世最神奇的补药。老夫心慕已久
,恨不得一见。听见蓝凤凰这女子守身如玉,从来不对任何男子假以辞色,偏偏将她教中
如此珍贵的药酒给你服了,唉,风流少年,到处留情,岂不知反而自受其害!”令狐冲只
有苦笑,说道:“蓝教主和晚辈只是在黄河舟中见过一次,蒙她以五仙药酒相赠,此外可
更无其他瓜葛。”平一指向他瞪视半晌,点了点头,说道:“如此说来,蓝凤凰给你喝这
五仙大补药酒,那也是冲着人家的面子了。可是这一来补上加补,那便是害上加害。又何
况这酒虽能大补,亦有大毒。哼,***乱七八糟!他五毒教只不过仗着几张祖传的古怪
药方,蓝凤凰这小妞儿又懂甚么狗屁医理、药理了?***搅得一塌胡涂!”
令狐冲听他如此乱骂,觉得此人性子太也暴躁,但见他脸色惨淡,胸口不住起伏,显
是对自己伤势关切之极,心下又觉歉仄,说道:“平前辈,蓝教主也是一番好意……”平
一指怒道:“好意,好意!哼,天下庸医杀人,又有哪一个不是好意?你知不知道,每天
庸医害死的人数,比江湖上死于刀下的人可多得多了?”令狐冲道:“这也大有可能。”
平一指道:“甚么大有可能?确确实实是如此。我平一指医过的人,她蓝凤凰凭甚么又来
加一把手?你此刻血中含有剧毒,若要一一化解,便和那七道真气大起激撞,只怕三个时
辰之内便送了你性命。”令狐冲心想:“我血中含有剧毒,倒不一定是饮了那五仙酒之故
,蓝教主和那四名苗女给我注血,用的是她们身上之血。这些人日夕和奇毒之物为伍,饮
食中也含有毒物,血中不免有毒,只是她们长期习惯了,不伤身体。这事可不能跟平前辈
说,否则他脾气更大了。”说道:“医道药理,精微深奥,原非常人所能通解。”
平一指叹了口气道:“倘若只不过是误服补药,大量失血,误饮药酒,我还是有办法
可治。这第四个大变,却当真令我束手无策了。唉,都是你自己不好!”令狐冲道:“是
,都是我自己不好。”平一指道:“这数日之中,你何以心灰意懒,不想再活?到底受了
甚么重大委曲?上次在朱仙镇我跟你搭脉,察觉你伤势虽重,病况虽奇,但你心脉旺盛,
有一股勃勃生机。我先延你百日之命,然后在这百日之中,无论如何要设法治愈你的怪病
。当时我并无十足把握,也不忙给你明言,可是现下却连这一股生机也没有了,却是何故
?”听他问及此事,令狐冲不由得悲从中来,心想:“先前师父疑心我吞没小林子的辟邪
剑谱,那也没甚么,大丈夫心中无愧,此事总有水落石出之时,可是……可是连小师妹竟
也对我起疑,为了小林子,心中竟将我糟蹋得一钱不值,那我活在世上,更有甚么乐趣?
”
平一指不等他回答,接着道:“搭你脉象,这又是情孽牵缠。其实天下女子言语无味
,面目可憎,最好是远而避之,真正无法躲避,才只有极力容忍,虚与委蛇。你怎地如此
想不通,反而对她们日夜想念?这可大大的不是了。虽然,虽然那……唉,可不知如何说
起?”说着连连摇头。令狐冲心想:“你的夫人固然言语无味,面目可憎,但天下女子却
并非个个如此。你以己之妻将天下女子一概论之,当真好笑,倘若小师妹确是言语无味,
面目可憎……”桃花仙双手拿了两大碗酒,走到竹棚口,说道:“喂,平大夫,怎地还没
治好?”平一指脸一沉,道:“治不好的了!”桃花仙一怔:“治不好,那你怎么办?”
转头向令狐冲道:“不如出来喝酒罢。”令狐冲道:“好!”平一指怒道:“不许去!”
桃花仙吓了一跳,转身便走,两碗酒泼得满身都是。平一指道:“令狐公子,你这伤势要
彻底治好,就算大罗金仙,只怕也是难以办到,但要延得数月以至数年之命,也未始不能
。可是必须听我的话,第一须得戒酒;第二必须收拾起心猿意马,女色更是万万沾染不得
,别说沾染不得,连想也不能想;第三不能和人动武。这戒酒、戒色、戒斗三件事若能做
到,那么或许能多活一二年。”
令狐冲哈哈大笑。平一指怒道:“有甚么可笑?”令狐冲道:“人生在世,会当畅情
适意,连酒也不能喝,女人不能想,人家欺到头上不能还手,还做甚么人?不如及早死了
,来得爽快。”平一指厉声道:“我一定要你戒,否则我治不好你的病,岂不声名扫地?
”令狐冲伸出手去,按住他右手手背,说道:“平前辈,你一番美意,晚辈感激不尽。只
是生死有命,前辈医道虽精,也难救必死之人,治不好我的病,于前辈声名丝毫无损。”
豁喇一声,又有一人探头进来,却是桃根仙,大声道:“令狐冲,你的病治好了吗?”令
狐冲道:“平大夫医道精妙,已给我治好了。”桃根仙道:“妙极,妙极。”进来拉住他
袖子,说道:“喝酒去,喝酒去!”令狐冲向平一指深深一揖,道:“多谢前辈费心。”
平一指也不还礼,口中低声喃喃自语。
桃根仙道:“我原说一定治得好的。他是‘杀人名医’,他医好一人,要杀一人,倘
若医不好一人,那又怎么办?岂不是搞不明白了?”令狐冲笑道:“胡说八道!”两人手
臂相挽,走出草棚。四下群豪聚集轰饮。令狐冲一路走过去,有人斟酒过来,便即酒到杯
干。群豪见他逸兴遄飞,放量喝酒,谈笑风生,心下无不欢喜,都道:“令狐公子果是豪
气干云,令人心折。”令狐冲接着连喝了十来碗酒,忽然想起平一指来,斟了一大碗酒,
口中大声唱歌:“今朝有酒今朝醉……”走进竹棚,说道:“平前辈,我敬你一碗酒。”
烛光摇晃之下,只见平一指神色大变。令狐冲一惊,酒意登时醒了三分。细看他时,
本来的一头乌发竟已变得雪白,脸上更是皱纹深陷,几个时辰之中,恰似老了一二十年。
只听他喃喃说道:“医好一人,要杀一人,医不好人,我怎么办?”令狐冲热血上涌,大
声道:“令狐冲一条命又值得甚么?前辈何必老是挂在心上?”
平一指道:“医不好人,那便杀我自己,否则叫甚么‘杀人名医’?”突然站起身来
,身子晃了几晃,喷出几口鲜血,扑地倒了。令狐冲大惊,忙去扶他时,只觉他呼吸已停
,竟然死了。令狐冲将他抱起,不知如何是好。耳听得竹棚外轰饮之声渐低,心下一片凄
凉。悄立良久,不禁掉下泪来。平一指的尸身在手中越来越重,无力再抱,于是轻轻放在
地下。忽见一人悄步走进草棚,低声道:“令狐公子!”令狐冲见是祖千秋,凄然道:“
祖前辈,平大夫死了。”祖千秋对这事竟不怎么在意,低声说道:“令狐公子,我求你一
件事。倘若有人问起,请你说从来没见过祖千秋之面,好不好?”令狐冲一怔,问道:“
那为甚么?”祖千秋道:“也没甚么,只不过……只不过……,咳,再见,再见。”
他前脚走出竹棚,跟着便走进一人,却是司马大,向令狐冲道:“令狐公子,在下有
个不大说得出口的……不大说得出口的这个……倘若有人问起,有哪些人在五霸冈上聚会
,请公子别提在下的名字,那就感激不尽。”令狐冲道:“是。这却是为何?”司马大神
色忸怩,便如孩童做错了事,忽然给人捉住一般,嗫嚅道:“这个……这个……”
令狐冲道:“令狐冲既然不配做阁下的朋友,自是从此不敢高攀的了。”司马大脸色
一变,突然双膝一屈,拜了下去,说道:“公子说这等话,可坑杀俺了。俺求你别提来到
五霸冈上的事,只是为免得惹人生气,公子忽然见疑,俺刚才说过的话,只当是司马大放
屁。”令狐冲忙伸手扶起,道:“司马岛主何以行此大礼?请问岛主,你到五霸冈上见我
,何以会令人生气?此人既对令狐冲如此痛恨,尽管冲着在下一人来好了……”司马大连
连摇手,微笑道:“公子越说越不成话了。这人对公子疼爱还来不及,哪里有甚么痛恨之
理?唉,小人粗胚一个,实在不会说话,再见,再见。总而言之,司马大交了你这个朋友
,以后你有甚么差遣,只须传个讯来,火里火里去,水里水里去,司马大只要皱一皱眉,
祖宗十八代都是乌龟王八蛋。”说着一拍胸口,大踏步走出草棚。令狐冲好生奇怪,心想
:“此人对我一片血诚,绝无可疑。却何以他上五霸冈来见我,会令人生气?而生气之人
偏偏又不恨我,居然还对我极好,天下哪有这等怪事?倘若当真对我极好,这许多朋友跟
我结交,他该当喜欢才是。”突然想起一事,心道:“啊,是了,此人定是正派中的前辈
,对我甚为爱护,却不喜我结交这些旁门左道之辈。难道是风太师叔?其实像司马岛主这
等人干脆爽快,甚么地方不好了?”只听得竹棚外一人轻轻咳嗽,低声叫道:“令狐公子
。”令狐冲听得是黄伯流的声音,说道:“黄帮主,请进来。”黄伯流走进棚来,说道:
“令狐公子,有几位朋友要俺向公子转言,他们身有急事,须得立即赶回去料理,不及向
公子亲自告辞,请你原谅。”令狐冲道:“不用客气。”果然听得棚外喧声低沉,已走了
不少人。黄伯流吞吞吐吐的说道:“这件事,咳,当真是我们做得鲁莽了,大伙儿一来是
好奇,二来是想献殷勤,想不到……本来嘛,人家脸皮子薄,不愿张扬其事,我们这些莽
汉粗人,谁都不懂。蓝教主又是苗家姑娘,这个……”令狐冲听他前言不对后语,半点摸
不着头脑,问道:“黄帮主是不是要我不可对人提及五霸冈上之事?”黄伯流干笑几声,
神色极是尴尬,说道:“别人可以抵赖,黄伯流是赖不掉的了。天河帮在五霸冈上款待公
子,说甚么也只好承认。”令狐冲哼了一声,道:“你请我喝一杯酒,也不见得是甚么十
恶不赦的大罪。男子汉大丈夫,有甚么赖不赖的?”黄伯流忙陪笑道:“公子千万不可多
心。唉,老黄生就一副茅包脾气,倘若事先问问俺儿媳妇,要不然问问俺孙女,也不会得
罪了人家,自家还不知道。唉,俺这粗人十七岁上就娶了媳妇,只怪俺媳妇命短,死得太
早,连累俺对女人家的心事摸不上半点边儿。”令狐冲心想:“怪不得师父说他们旁门左
道,这人说话当真颠三倒四。他请我喝酒,居然要问他儿媳妇、孙女儿,又怪他老婆死得
太早。”黄伯流又道:“事已如此,也就是这样了。公子,你说早就认得老黄,跟我是几
十年的老朋友,好不好?啊,不对,就说和我已有八九年交情,你十五六岁时就跟老黄一
块儿赌钱喝酒。”令狐冲笑道:“在下六岁那一年,就跟你赌过骰子,喝过老酒,你怎地
忘了?到今日可不是整整二十年的交情?”黄伯流一怔,随即明白他说的乃是反话,苦笑
道:“公子恁地说,自然是再好不过。只是……只是黄某二十年前打家劫舍,做的都是见
不得人的勾当,公子又怎会跟俺交朋友?嘿嘿……这个……”令狐冲道:“黄帮主直承其
事,足见光明磊落,在下非在二十年前交上你这位好朋友不可。”黄伯流大喜,大声道:
“好好,咱们是二十年前的朋友。”回头一望,放低声音说道:“公子保重,你良心好,
眼前虽然有病,终能治好,何况圣……圣……神通广大……啊哟!”大叫一声,转头便走
。
令狐冲心道:“甚么圣……圣……神通广大?当真莫名其妙。”只听得马蹄声渐渐远
去,喧哗声尽数止歇。他向平一指的尸体呆望半晌,走出棚来,猛地里吃了一惊,冈上静
悄悄地,竟无一个人影。他本来只道群豪就算不再闹酒,又有人离冈他去,却也不会片刻
间便走得干干净净。他提高嗓子叫道:“师父,师娘!”却无人答应。他再叫:“二师弟
,三师弟,小师妹!”仍然无人答应。
眉月斜照,微风不起,偌大一座五霸冈上,竟便只他一人。眼见满地都是酒壶、碗碟
,此外帽子、披风、外衣、衣带等四下散置,群豪去得匆匆,连东西也不及收拾。他更加
奇怪:“他们走得如此仓促,倒似有甚么洪水猛兽突然掩来,非赶快逃走不可。这些汉子
本来似乎都是天不怕、地不怕,忽然间变得胆小异常,当真令人难以索解。师父、师娘、
小师妹他们,却又到哪里去了?要是此间真有甚么凶险,怎地又不招呼我一声?”蓦然间
心中一阵凄凉,只觉天地虽大,却无一人关心自己的安危,便在不久之前,有这许多人竟
相向他结纳讨好,此刻虽以师父、师娘之亲,也对他弃之如遗。
心口一酸,体内几道真气便涌将上来,身子晃了晃,一交摔倒。挣扎着要想爬起,呻
吟了几声,半点使不出力道。他闭目养神,休息片刻,第二次又再支撑着想爬起身来,不
料这一次使力太大,耳中嗡的一声,眼前一黑,便即晕去。也不知道过了多少时候,迷迷
糊糊中听到几下柔和的琴声,神智渐复,琴声优雅缓慢,入耳之后,激荡的心情便即平复
,正是洛阳城那位婆婆所弹的《清心普善咒》。令狐冲恍如漂流于茫茫大海之中,忽然见
到一座小岛,精神一振,便即站起,听琴声是从草棚中传出,当下一步一步的走过去,见
草棚之门已然掩上。他走到草棚前六七步处便即止步,心想:“听这琴声,正是洛阳城绿
竹巷中那位婆婆到了。在洛阳之时,她不愿我见她面目,此刻我若不得她许可,如何可以
贸然推门进去?”当下躬身说道:“令狐冲参见前辈。”
琴声丁东丁东的响了几下,戛然而止。令狐冲只觉这琴音中似乎充满了慰抚之意,听
来说不出的舒服,明白世上毕竟还有一人关怀自己,感激之情霎时充塞胸臆。忽听得远处
有人说道:“有人弹琴!那些旁门左道的邪贼还没走光。”又听得一个十分宏亮的声音说
道:“这些妖邪淫魔居然敢到河南来撒野,还把咱们瞧在眼里么?”他说到这里,更提高
噪子,喝道:“是哪些混帐王八羔子,在五霸冈上胡闹,通统给我报上名来!”他中气充
沛,声震四野,极具威势。令狐冲心道:“难怪司马大、黄伯流、祖千秋他们吓得立时逃
走,确是有正派中的高手前来挑战。”隐隐觉得,司马大、黄伯流等人忽然溜得一干二净
,未免太没男子汉气概,但来者既能震慑群豪,自必是武功异常高超的前辈,心想:“他
们问起我来,倒是难以对答,不如避一避的为是。”当即走到草棚之后,又想:“棚中那
位老婆婆,料他们也不会和她为难。”这时棚中琴声也已止歇。脚步声响,三个人走上冈
来。三人上得冈后,都是“咦”的一声,显是对冈上寂静无人的情景大为诧异。那声音宏
亮的人道:“王八羔子们都到哪里去了?”一个细声细气的人道:“他们听说少林派的二
大高手上来除奸驱魔,自然都挟了尾巴逃走啦。”另一人笑道:“好说,好说!那多半是
仗了昆仑派谭兄的声威。”三人一齐大笑。令狐冲心道:“原来两个是少林派的,一个是
昆仑派的。少林派自唐初以来,向是武林领袖,单是少林一派,声威便比我五岳剑派联盟
为高,实力恐亦较强。少林派掌门人方证大师更是武林中众所钦佩。师父常说昆仑派剑法
独树一帜,兼具沉雄轻灵之长。这两派联手,确是厉害,多半他们三人只是前锋,后面还
有大援。可是师父、师娘却又何必避开?”转念一想,便即明白:“是了,我师父是明门
正派的掌门人,和黄伯流这些声名不佳之人混在一起,见到少林、昆仑的高手,未免尴尬
。”只听那昆仑派姓谭的说道:“适才还听得冈上有弹琴之声,那人却又躲到哪里去了?
辛兄、易兄,这中间只怕另有古怪。”那声音宏大的人道:“正是,还是谭兄细心,咱们
搜上一搜,揪他出来。”另一人道:“辛师哥,我到草棚中去瞧瞧。”令狐冲听了这句话
,知道这人姓易,那声音宏大之人姓辛,是他师兄。听得那姓易的向草棚走去。
棚中一个清亮的女子声音说道:“贱妾一人独居,夤夜之间,男女不便相见。”那姓
辛的道:“是个女的。”姓易的道:“刚才是你弹琴么?”那婆婆道:“正是。”那姓易
的道:“你再弹几下听听。”那婆婆道:“素不相识,岂能径为阁下抚琴?”那姓辛的道
:“哼,有甚么希罕?诸多推搪,草棚中定然另有古怪,咱们进去瞧瞧。”姓易的道:“
你说是孤身女子,半夜三更的,却在这五霸冈上干甚么?十之八九,便跟那些左道妖邪是
一路的。咱们进来搜了。”说着大踏步便向草棚门走去。
令狐冲从隐身处闪了出来,挡在草棚门口,喝道:“且住!”那三人没料到突然会有
人闪出,都微微一惊,但见是个单身少年,亦不以为意。那姓辛的大声喝道:“少年是谁
?鬼鬼祟祟的躲在黑处,干甚么来着?”
令狐冲道:“在下华山派令狐冲,参见少林、昆仑派的前辈。”说着向三人深深一揖
。
那姓易的哼了一声,道:“是华山派的?你到这里干甚么来啦?”令狐冲见这姓辛的
身子倒不如何魁梧,只是胸口凸出,有如一鼓,无怪说话声音如此响亮。另一个中年汉子
和他穿着一式的酱色长袍,自是他同门姓易之人。那昆仑派姓谭的背悬一剑,宽袍大袖,
神态颇为潇洒。那姓易的不待他回答,又问:“你既是正派中弟子,怎地会在五霸冈上?
”令狐冲先前听他们王八羔子的乱骂,心头早就有气,这时更听他言词颇不客气,说道:
“三位前辈也是正派中人,却不也在五霸冈上?”那姓谭的哈哈一笑,道:“说得好,你
可知草棚中弹琴的女子,却是何人?”令狐冲道:“那是一位年高德劭、与世无争的婆婆
。”那姓易的斥道:“胡说八道!听这女子声音,显然年纪不大,甚么婆婆不婆婆了?”
令狐冲笑道:“这位婆婆说话声音好听,那有甚么希奇?她的侄儿也比你要老上二三十岁
,别说婆婆自己了。”姓易的道:“让开!我们自己进去瞧瞧。”
令狐冲双手一伸,道:“婆婆说道,夤夜之间,男女不便相见。她跟你们素不相识,
没来由的又见甚么?”姓易的袖子一拂,一股劲力疾卷过来,令狐冲内力全失,毫无抵御
之能,扑地摔倒,姓易的没料到他竟全无武功,倒是一怔,冷笑道:“你是华山派弟子?
只怕吹牛!”说着走向草棚。令狐冲站起身来,脸下已被地上石子擦出了一条血痕,说道
:“婆婆不愿跟你们相见,你怎可无礼?在洛阳城中,我曾跟婆婆说了好几日话,却也没
见到她一面。”那姓易的道:“这小子,说话没上没下,你再不让开,是不是想再摔一大
交?”令狐冲道:“少林派是武林中声望最高的名门大派,两位定是少林派中的俗家高手
。这位想来也必是昆仑派中赫赫有名之辈,黑夜之中,却来欺侮一个年老婆婆,岂不教江
湖上好汉笑话?”那姓易的喝道:“偏有你这么多废话!”左手突出,拍的一声,在令狐
冲左颊上重重打了一掌。
令狐冲内力虽失,但一见他右肩微沉,便知他左手要出掌打人,急忙闪避,却是腰腿
不由使唤,这一掌终于无法避开,身子打了两个转,眼前一黑,坐倒在地。那姓辛的道:
“易师弟,这人不会武功,不必跟他一般见识,妖邪之徒早已逃光,咱们走罢!”那姓易
的道:“鲁豫之间的左道妖邪突然都聚集在五霸冈上,顷刻间又散得干干净净。聚得固然
古怪,散得也见希奇。这件事非查个明白不可。在这草棚之中,多半能找到些端倪。”说
着,伸手便去推草棚门。
令狐冲站起身来,手中已然多了一柄长剑,说道:“易前辈,草棚中这位婆婆于在下
有恩,我只须有一口气在,决不许你冒犯她老人家。”那姓易的哈哈大笑,问道:“你凭
甚么?便凭手中这口长剑么?”令狐冲道:“晚辈武艺低微,怎能是少林派高手之敌?只
不过万事抬不过一个理字。你要进这草棚,先得杀了我。”那姓辛的道:“易师弟,这小
子倒挺有骨气,是条汉子,由他去罢。”那姓易的笑道:“听说你华山派剑法颇有独得之
秘,还有甚么剑宗、气宗之分。你是剑宗呢,还是气宗?又还是甚么屁宗?哈哈,哈哈?
”他这么一笑,那姓辛的、姓谭的跟着也大笑起来。令狐冲朗声道:“恃强逞暴,叫甚么
名门正派?你是少林派弟子?只怕吹牛!”那姓易的大怒,右掌一立,便要向令狐冲胸口
拍去。眼见这一掌拍落,令狐冲便要立毙当场,那姓辛的说道:“且住!令狐冲,若是名
门正派的弟子,便不能跟人动手吗?”令狐冲道:“既是正派中人,每次出手,总得说出
个名堂。”那姓易的缓缓伸出手掌,道:“我说一二三,数到三字,你再不让开,我便打
断你三根筋骨。一!”令狐冲微微一笑,说道:“打断三根筋骨,何足道哉!”那姓易的
大声数道:“二!”那姓辛的道:“小朋友,我这位师弟,说过的话一定算数,你快快让
开吧。”令狐冲微笑道:“我这张嘴巴,说过的话也一定算数。令狐冲既还没死,岂能让
你们对婆婆无礼?”说了这句话后,知道那姓易的一掌便将击到,暗自运了口气,将力道
贯到右臂之上,但胸口登感剧痛,眼前只见千千万万颗金星乱飞乱舞。那姓易的喝道:“
三!”左足踏上一步,眼见令狐冲背靠草棚板门,嘴角边微微冷笑,毫无让开之意,右掌
便即拍出。令狐冲只感呼吸一窒,对方掌力已然袭体,手中长剑递出,对准了他掌心。这
一剑方位时刻,拿捏得妙到颠毫,那姓易的右掌拍出,竟然来不及缩手,嗤的一声轻响,
跟着“啊”的一声大叫,长剑剑尖已从他掌心直通而过。他急忙缩臂回掌,又是嗤的一声
,将手掌从剑锋上拔了出去。这一下受伤极重,他急跃退开数丈,左手从腰间拔出长剑,
惊怒交集,叫道:“贼小子装傻,原来武功好得很啊。我……我跟你拚了。”辛、易、谭
三人都是使剑的好手,眼见令狐冲长剑一起,并未递剑出招,单是凭着方位和时刻的拿捏
,即令对方手掌自行送到他剑尖之上,剑法上的造诣,实已到了高明之极的境界。那姓易
的虽气恼之极,却也已不敢轻敌,左手持剑,刷刷刷连攻三剑,却都是试敌的虚招,每一
招剑至中途,便即缩回。那晚令狐冲在药王庙外连伤一十五名好手的双目,当时内力虽然
亦已失却,终不如目前这般又连续受了几次大损,几乎抬臂举剑亦已有所不能。眼见那姓
易的连发三下虚招,剑尖不绝颤抖,显是少林派上乘剑法,更不愿与他为敌,说道:“在
下绝无得罪三位前辈之意,只须三位离此他去,在下……在下愿意诚心赔罪。”那姓易的
哼了一声,道:“此刻求饶,已然迟了。”长剑疾刺,直指令狐冲的咽喉。
令狐冲行动不便,知道这一剑无可躲避,当即挺剑刺出,后发先至,噗的一声响,正
中他左手手腕要穴。那姓易的五指一张,长剑掉在地下。其时东方曙光已现,他眼见自己
手腕上鲜血一点点的滴在地下绿草之上,竟不信世间有这等事,过了半晌,才长叹一声,
掉头便走。那姓辛的本就不想与华山派结仇,又见令狐冲这一剑精妙绝伦,自己也决非对
手,挂念师弟伤势,叫道:“易师弟!”随后赶去。那姓谭的侧目向令狐冲凝视片刻,问
道:“阁下当真是华山弟子?”令狐冲身子摇摇欲坠,道:“正是!”那姓谭的瞧出他已
身受重伤,虽然剑法精妙,但只须再挨得片刻,不用相攻,他自己便会支持不住,眼前正
有个大便宜可捡,心想:“适才少林派的两名好手一伤一走,栽在华山派这少年手下,我
如将他打倒,擒去少林寺,交给掌门方丈发落,不但给了少林派一个极大人情,而且昆仑
派在中原也大大露脸。”当即踏上一步,微笑道:“少年,你剑法不错,跟我比一下拳掌
上的功夫,你瞧怎样?”令狐冲一见他神情,便已测知他的心思,心想这人好生奸猾,比
少林派那姓易的更加可恶,挺剑便往他肩头刺去。岂知剑到中途,手臂已然无力,当的一
声响,长剑落地。那姓谭的大喜,呼的一掌,重重拍正在令狐冲胸口。令狐冲哇的一声,
喷出一大口鲜血。两人相距甚近,这口鲜血对准了这姓谭的,直喷在他脸上,更有数滴溅
入了他口中。那姓谭的嘴里尝到一股血腥味,也不在意,深恐令狐冲拾剑反击,右掌一起
,又欲拍出,突然间一阵昏晕,摔倒在地。
令狐冲见他忽在自己垂危之时摔倒,既感奇怪,又自庆幸,见他脸上显出一层黑气,
肌肉不住扭曲颤抖,模样诡异可怖,说道:“你用错了真力,只好怪自己了!”游目四顾
,五霸冈上更无一个人影,树梢百鸟声喧,地下散满了酒肴兵刃,种种情状,说不出的古
怪。他伸袖抹拭口边血迹,说道:“婆婆,别来福体安康。”那婆婆道:“公子此刻不可
劳神,请坐下休息。”令狐冲确已全身更无半分力气,当即依言坐下。只听得草棚内琴声
轻轻响起,宛如一股清泉在身上缓缓流过,又缓缓注入了四肢百骸,令狐冲全身轻飘飘地
,更无半分着力处,便似飘上了云端,置身于棉絮般的白云之上。过了良久良久,琴声越
来越低,终于细不可闻而止。令狐冲精神一振,站起身来,深深一揖,说道:“多谢婆婆
雅奏,令晚辈大得补益。”那婆婆道:“你舍命力抗强敌,让我不致受辱于强徒,该我谢
你才是。”令狐冲道:“婆婆说哪里话来?此是晚辈义所当为。”那婆婆半晌不语,琴上
发出轻轻的仙翁、仙翁之声,似是手拨琴弦,暗自沉吟,有甚么事好生难以委决,过了一
会,问道:“你……你这要上哪里去?”
令狐冲登时胸口热血上涌,只觉天地虽大,却无容身之所,不由得连声咳嗽,好容易
咳嗽止息,才道:“我……我无处可去。”那婆婆道:“你不去寻你师父、师娘?不去寻
你的师弟,师……师妹他们了?”令狐冲道:“他们……他们不知到哪里去了,我伤势沉
重,寻不着他们。就算寻着了,唉!”一声长叹,心道:“就算寻着了,却又怎地?他们
也不要我了。”那婆婆道:“你受伤不轻,何不去风物佳胜之处,登临山水,以遣襟怀?
却也强于徒自悲苦。”令狐冲哈哈一笑,说道:“婆婆说得是,令狐冲于生死之事,本来
也不怎么放在心上。晚辈这就别过,下山游玩去也!”说着向草棚一揖,转身便走。他走
出三步,只听那婆婆道:“你……你这便去了吗?”令狐冲站住了道:“是。”那婆婆道
:“你伤势不轻,孤身行走,旅途之中,乏人照料,可不大妥当。”令狐冲听得那婆婆言
语之中颇为关切,心头又是一热,说道:“多谢婆婆挂怀。我的伤是治不好的了,早死迟
死,死在哪里,也没多大分别。”那婆婆道:“嗯,原来如此。只不过……只不过……”
隔了好一会,才道:“你走了之后,倘若那两个少林派的恶徒又来啰唣,却不知如何是好
?这昆仑派的谭迪人一时昏晕,醒来之后,只怕又会找我的麻烦。”令狐冲道:“婆婆,
你要去哪里?我护送你一程如何?”那婆婆道:“本来甚好,只是中间有个极大难处,生
怕连累了你。”令狐冲道:“令狐冲的性命是婆婆所救,哪有甚么连累不连累的?”那婆
婆叹了口气,说道:“我有个厉害对头,寻到洛阳绿竹巷来跟我为难,我避到了这里,但
朝夕之间,他又会追踪到来。你伤势未愈,不能跟他动手·我只想找个隐僻所在暂避,等
约齐了帮手再跟他算帐。要你护送我罢,一来你身上有伤,二来你一个鲜龙活跳的少年,
陪着我这老太婆,岂不闷坏了你?”令狐冲哈哈大笑,说道:“我道婆婆有甚么事难以委
决,却原来是如此区区小事。你要去哪里,我送你到哪里便是,不论天涯海角,只要我还
没死,总是护送婆婆前往。”那婆婆道:“如此生受你了。当真是天涯海角,你都送我去
?”语音中大有欢喜之意。令狐冲道:“不错,不论天涯海角,令狐冲都随婆婆前往。”
那婆婆道:“这可另有一个难处。”令狐冲道:“却是甚么?”那婆婆道:“我的相貌十
分丑陋,不管是谁见了,都会吓坏了他,因此我说甚么也不愿给人见到。否则的话,刚才
那三人要进草棚来,见他们一见又有何妨?你得答应我一件事,不论在何等情景之下,都
不许向我看上一眼,不能瞧我的脸,不能瞧我身子手足,也不能瞧我的衣服鞋袜。”令狐
冲道:“晚辈尊敬婆婆,感激婆婆对我关怀,至于婆婆容貌如何,那有甚么干系?”那婆
婆道:“你既不能答应此事,那你便自行去罢。”令狐冲忙道:“好,好!我答应就是,
不论在何等情景之下,决不正眼向婆婆看上一眼。”那婆婆道:“连我的背影也不许看。
”令狐冲心想:“难道连你的背影也是丑陋不堪?世上最难看的背影,若非侏儒,便是驼
背,那也没有甚么。我和你一同长途跋涉,连背影也不许看,只怕有些不易。”
那婆婆听他迟疑不答,问道:“你办不到么?”令狐冲道:“办得到,办得到。要是
我瞧了婆婆一眼,我剜了自己眼睛。”那婆婆道:“你可要记着才好。你先走,我跟在你
后面。”令狐冲道:“是!”迈步向冈下走去,只听得脚步之声细碎,那婆婆在后面跟了
上来。走了数丈,那婆婆递了一根树枝过来,说道:“你把这树枝当作拐杖撑着走。”令
狐冲道:“是。”撑着树枝,慢慢下冈。走了一程,忽然想起一事,问道:“婆婆,那昆
仑派这姓谭的,你知道他名字?”那婆婆道:“嗯,这谭迪人是昆仑派第二代弟子中的好
手,剑法上学到了他师父的六七成功夫,比起他大师兄、二师兄来,却还差得远。那少林
派的大个子辛国梁,剑法还比他强些。”令狐冲道:“原来那大喉咙汉子叫做辛国梁,这
人倒似乎还讲道理。”那婆婆道:“他师弟叫做易国梓,那就无赖得紧了。你一剑穿过他
右掌,一剑刺伤他左腕,这两剑可帅得很哪。”令狐冲道:“那是出于无奈,唉,这一下
跟少林派结了梁子,可是后患无穷。”那婆婆道:“少林派便怎样?咱们未必便斗他们不
过。我可没想到那谭迪人会用掌打你,更没想到你会吐血。”令狐冲道:“婆婆,你都瞧
见了?那谭迪人不知如何会突然晕倒?”那婆婆道:“你不知道么?蓝凤凰和手下的四名
苗女给你注血,她们日日夜夜跟毒物为伍,血中含毒,那不用说了。那五仙酒更是剧毒无
比。谭迪人口中溅到你的毒血,自然抵受不住。”
令狐冲恍然大悟,“哦”了一声,道:“我反而抵受得住,也真奇怪。我跟那蓝教主
无冤无仇,不知她何以要下毒害我?”那婆婆说道:“谁说她要害你了?她是对你一片好
心,哼,妄想治你的伤来着。要你血中有毒而你性命无碍,原是她五毒教的拿手好戏。”
令狐冲道:“是,我原想蓝教主并无害我之意。平一指大夫说她的药酒是大补之物。”那
婆婆道:“她当然不会害你,要对你好也来不及呢。”令狐冲微微一笑,又问:“不知那
谭迪人会不会死?”那婆婆道:“那要瞧他的功力如何了。不知有多少毒血溅入了他口中
。”
令狐冲想起谭迪人中毒后脸上的神情,不由得打了个寒噤,又走出十余丈后,突然想
起一事,叫道:“啊哟,婆婆,请你在这儿等我一等,我得回上冈去。”那婆婆问道:“
干甚么?”令狐冲道:“平大夫的遗体在冈上尚未掩埋。”那婆婆道:“不用回去啦,我
已把他尸体化了,埋了。”令狐冲道:“啊,原来婆婆已将平大夫安葬了。”那婆婆道:
“也不是甚么安葬。我是用药将他尸体化了。在那草棚之中,难道叫我整晚对着一具尸首
?平一指活的时候已没甚么好看,变了尸首,这副模样,你自己想想罢。”令狐冲“嗯”
了一声,只觉这位婆婆行事实在出人意表,平一指对自己有恩,他身死之后,该当好好将
他入土安葬才是,但这婆婆却用药化去他的尸体,越想越是不安,可是用药化去尸体有甚
么不对,却又说不上来。
行出数里,已到了冈下平阳之地。那婆婆道:“你张开手掌!”令狐冲应道:“是!
”心下奇怪,不知她又有甚么花样,当即依言伸出手掌,张了开来,只听得噗的一声轻响
,一件细物从背后抛将过来,投入掌中,乃是一颗黄色药丸,约有小指头大小。那婆婆道
:“你吞了下去,到那棵大树下坐着歇歇。”令狐冲道:“是。”将药丸放入口中,吞了
下去。那婆婆道:“我是要仗着你的神妙剑法护送脱险,这才用药物延你性命,免得你突
然身死,我便少了个卫护之人。可不是对你……对你有甚么好心,更不是想要救你性命,
你记住了。”
令狐冲又应了一声,走到树下,倚树而坐,只觉丹田中一股热气暖烘烘的涌将上来,
似有无数精力送入全身各处脏腑经脉,寻思:“这颗药丸明明于我身子大有补益,那婆婆
偏不承认对我有甚么好心,只说不过是利用我而已。世上只有利用别人而不肯承认的,她
却为甚么要说这等反话?”又想:“适才她将药丸掷入我手掌,能使药丸入掌而不弹起,
显是使上了极高内功中的一股沉劲。她武功比我强得多,又何必要我卫护?唉,她爱这么
说,我便听她这么办就是。”他坐得片刻,便站起身来,道:“咱们走罢。婆婆,你累不
累?”那婆婆道:“我倦得紧,再歇一会儿。”令狐冲道:“是。”心想:“上了年纪之
人,凭他多高的武功,精力总是不如少年。我只顾自己,可太不体恤婆婆了。”当下重行
坐倒。又过了好半晌,那婆婆才道:“走罢!”令狐冲应了,当先而行,那婆婆跟在后面
。
令狐冲服了药丸,步履登觉轻快得多,依着那婆婆的指示,尽往荒僻的小路上走。行
了将近十里,山道渐觉崎岖,行走时已有些气喘。那婆婆道:“我走得倦了,要歇一会儿
。”令狐冲应道:“是,”坐了下来,心想:“听她气息沉稳,一点也不累,明明是要我
休息,却说是她自己倦了。”歇了一盏茶时分,起身又行,转过了一个山坳,忽听得有人
大声说道:“大伙儿赶紧吃饭,尽快离开这是非之地。”数十人齐声答应。令狐冲停住脚
步,只见山涧边的一片草地之上,数十条汉子围坐着正自饮食。便在此时,那些汉子也已
见到了令狐冲,有人说道:“是令狐公子!”令狐冲依稀认了出来,这些人昨晚都曾到过
五霸冈上,正要出声招呼,突然之间,数十人鸦雀无声,一齐瞪眼瞧着他身后。这些人的
脸色都古怪之极,有的显然甚是惊惧,有的则是惶惑失措,似乎蓦地遇上了一件难以形容
、无法应付的怪事一般。令狐冲一见这等情状,登时便想转头,瞧瞧自己身后到底有甚么
事端,令得这数十人在霎时之间便变得泥塑木雕一般,但立即惊觉:这些人所以如此,是
由于见到了那位婆婆,自己曾答应过她,决计不向她瞧上一眼。他急忙扭过头来,使力过
巨,连头颈也扭得痛了,好奇之心大起:“为甚么他们一见婆婆,便这般惊惶?难道婆婆
当真形相怪异之极,人世所无?”
忽见一名汉子提起割肉的匕首,对准自己双眼刺了两下,登时鲜血长流。令狐冲大吃
一惊,叫道:“你干甚么?”那汉子大声道:“小人三天之前便瞎了眼睛,早已甚么东西
也瞧不见。”又有两名汉子拔出短刀,自行刺瞎了双眼,都道:“小人瞎眼已久,甚么都
瞧不见了。”令狐冲惊奇万状,眼见其余的汉子纷纷拔出匕首铁锥之属,要刺瞎自己的眼
睛,忙叫:“喂,喂!且慢,有话好说,可不用刺瞎自己啊,那……那到底是甚么缘故?
”一名汉子惨然道:“小人本想立誓,决不敢有半句多口,只是生怕难以取信。”令狐冲
叫道:“婆婆,你救救他们,叫他们别刺瞎自己眼睛了。”那婆婆道:“好,我信得过你
们。东海中有座蟠龙岛,可有人知道么?”一个老者道:“福建泉州东南五百多里海中,
有座蟠龙岛,听说人迹不至,极是荒凉。”那婆婆道:“正是这座小岛,你们立即动身,
到蟠龙岛上去玩玩罢。这一辈子也不用回中原来啦。”数十名汉子齐声答应,脸上均现喜
色,说道:“咱们即刻便走。”有人又道:“咱们一路之上,决不跟外人说半句话。”那
婆婆冷冷的道:“你们说不说话,关我甚么事?”那人道:“是,是!小人胡说八道。”
提起手来,在自己脸上用力击打。那婆婆道:“去罢!”数十名大汉发足狂奔。三名刺瞎
了眼的汉子则由旁人搀扶,顷刻之间,走得一个不剩。令狐冲心下骇然:“这婆婆单凭一
句话,便将他们发配去东海荒岛,一辈子不许回来。这些人反而欢天喜地,如得大赦,可
真教人不懂了。”他默不作声的行走,心头思潮起伏,只觉身后跟随着的那位婆婆实是生
平从所未闻的怪人,思忖:“只盼一路前去,别再遇见五霸冈上的朋友。他们一番热心,
为治我的病而来,倘若给婆婆撞见了,不是刺瞎双目,便得罚去荒岛充军,岂不冤枉?这
样看来,黄帮主、司马岛主、祖千秋要我说从来没见过他们,五霸冈上群豪片刻间散得干
干净净,都是因为怕了这婆婆。她……她到底是怎么一个可怖的大魔头?”想到此处,不
由自主的连打两个寒噤。又行得七八里,忽听得背后有人大声叫道:“前面那人便是令狐
冲。”这人叫声响亮之极,一声便知是少林派那辛国梁到了。那婆婆道:“我不想见他,
你跟他敷衍一番。”令狐冲应道:“是。”只听得簌的一声响,身旁灌木一阵摇晃,那婆
婆钻入了树丛之中。只听辛国梁说道:“师叔,那令狐冲身上有伤,走不快的。”其时相
隔尚远,但辛国梁的话声实在太过宏亮,虽是随口一句话,令狐冲也听得清清楚楚,心道
:“原来他还有个师叔同来。”当下索性不走,坐在道旁相候。
过了一会,来路上脚步声响,几人快步走来,辛国梁和易国梓都在其中,另有两个僧
人,一个中年汉子,两个僧人一个年纪甚老,满脸皱纹,另一个三十来岁,手持方便铲。
令狐冲站起身来,深深一揖,说道:“华山派晚辈令狐冲,参见少林派诸位前辈,请教前
辈上下怎生称呼。”易国梓喝道:“小子……”那老僧道:“老衲法名方生。”那老僧一
说话,易国梓立时住口,但怒容满脸,显是对适才受挫之事气愤已极。令狐冲躬身道:“
参见大师。”方生点了点头,和颜悦色的道:“少侠不用多礼。尊师岳先生可好。”
令狐冲初时听到他们来势汹汹的追到,心下甚是惴惴,待见方生和尚说话神情是个有
道高僧模样,又知“方”字辈僧人是当今少林寺的第一代人物,与方丈方证大师是师兄弟
,料想他不会如易国梓这般蛮不讲理,心中登时一宽,恭恭敬敬的道:“多谢大师垂询,
敝业师安好。”
方生道:“这四个都是我师侄。这僧人法名觉月,这是黄更柏师侄,这是辛国梁师侄
,这是易国梓师侄。辛易二人,你们曾会过面的。”令狐冲道:“是。令狐冲参见四位前
辈。晚辈身受重伤,行动不便,礼数不周,请众位前辈原谅。”易国梓哼了一声,道:“
你身受重伤!”方生道:“你当真身上有伤?国梓,是你打伤他的吗?”
令狐冲道:“一时误会,算不了甚么。易前辈以袖风摔了晚辈一交,又击了晚辈一掌
,好在晚辈一时也不会便死,大师却也不用深责易前辈了。”他一上来便说自己身受重伤
,又将全部责任推在易国梓身上,料想方生是位前辈高僧,决不能再容这四个师侄跟自己
为难,又道:“种种情事,辛前辈在五霸冈上都亲眼目睹。既是大师佛驾亲临,晚辈已有
了好大面子,决不在敝业师面前提起便是。大师放心,晚辈虽然伤重难愈,此事却不致引
起五岳剑派和少林派的纠纷。”这么一说,倒像自己伤重难愈,全是易国梓的过失。易国
梓怒道:“你……你……你胡说八道,你本来就已身受重伤,跟我有甚么干系?”
令狐冲叹了口气,淡淡的道:“这件事,易前辈,你可是说不得的。倘若传了出去,
岂不于少林派清誉大大有损。”辛国梁、黄国柏和觉月三人都微微点了点头。各人心下明
白,少林派“方”字辈的僧人辈份甚尊,虽说与五岳剑派门户各别,但上辈叙将起来,比
之五岳剑派各派的掌门人还长了一辈,因此辛国梁、易国梓等人的辈份也高于令狐冲。易
国梓和令狐冲动手,本已有以大压小之嫌,何况他少林派有师兄弟二人在场?更何况令狐
冲在动手之前已然受伤?少林派门规綦严,易国梓倘若真的将华山派一个后辈打死,纵不
处死抵命,那也是非废去武功、逐出门墙不可。易国梓念及此节,不由得脸都白了。方生
道:“少侠,你过来,我瞧瞧你的伤势。”令狐冲走近身去。方生伸出右手,握住令狐冲
的手腕,手指在他“大渊”、“经渠”两处穴道上一搭,登时觉得他体内生出一股希奇古
怪的内力,一震之下,便将手指弹开。方生心中一凛,他是当今少林寺第一代高僧中有数
的好手,竟会给这少年的内力弹开手指,实在匪夷所思。他哪知道令狐冲体内已蓄有桃谷
六仙和不戒和尚七人的真气,他武功虽强,但在绝无防范之下,究竟也挡不住这七个高手
的合力。他“哦”的一声,双目向令狐冲瞪视,缓缓的道:“少侠,你不是华山派的。”
令狐冲道:“晚辈却是华山派弟子,是敝业师岳先生所收的第一个门徒。”方生问道:“
那么后来你又怎地跟从旁门左道之士,练了一身邪派武功?”
易国梓插口道:“师叔,这小子使的确是邪派武功,半点不错,他赖也赖不掉。刚才
咱们还见到他身后跟着一个女子,怎么躲将起来了?鬼鬼祟祟的,多半不是好东西。”令
狐冲听他出言辱及那婆婆,怒道:“你是名门弟子,怎地出言无礼?婆婆她老人家就是不
愿见你,免得生气。”易国梓道:“你叫她出来,是正是邪,我师叔法眼无讹,一望而知
。”令狐冲道:“你我争吵,便是因你对我婆婆无礼而起,这当儿还在胡说八道。”觉月
接口道:“令狐少侠,适才我在山冈之上,望见跟在你身后的那女子步履轻捷,不似是年
迈之人。”令狐冲道:“我婆婆是武林中人,自然步履轻捷,那有甚么希奇?”方生摇了
摇头,说道:“觉月,咱们是出家人,怎能强要拜见人家的长辈女眷?令狐少侠,此事中
间疑窦甚多,老衲一时也参详不透。你果然身负重伤,但内伤怪异,决不是我易师侄出手
所致。咱们今日在此一会,也是有缘,盼你早日痊愈。后会有期。你身上的内伤着实不轻
,我这里有两颗药丸,给你服了罢,就只怕治不了……”说着伸手入怀。令狐冲心下敬佩
:“少林高僧,果然气度不凡。”躬身道:“晚辈有幸得见大师……”
一语未毕,突然间刷的一声响,易国梓长剑出鞘,喝道:“在这里了!”连人带剑,
扑入那婆婆藏身的灌木之中。方生叫道:“易师侄,休得无礼!”只听得呼的一声,易国
梓从灌木丛中又飞身出来,一跃数丈,拍得一声响,直挺挺的摔在地下,仰面向天,手足
抽搐了几下,便不再动了。方生等都大吃一惊,只见他额头一个伤口,鲜血汩汩流出,手
中兀自抓着那柄长剑,却早已气绝。
辛国梁、黄国柏、觉月三人齐声怒喝,各挺兵刃,纵身扑向灌木丛去。方生双手一张
,僧袍肥大的衣袖伸展开来,一股柔和的劲风将三人一齐挡住,向着灌木丛朗声说道:“
是黑木崖哪一位道兄在此?”但见数百株灌木中一无动静,更无半点声息。方生又道:“
敝派跟黑木崖素无纠葛,道兄何以对敝派易师侄骤施毒手?”灌木中仍然无人答话。
令狐冲大吃一惊:“黑木崖?黑木崖是魔教总舵的所在,难道……难道这位婆婆竟是
魔教中的前辈?”
方生大师又道:“老衲昔年和东方教主也曾有一面之缘。道友既然出手杀了人,双方
是非,今日须作了断。道友何不现身相见?”令狐冲又是心头一震:“东方教主?他说的
是魔教的教主东方不败?此人号称当世第一高手,那么……那么这位婆婆果然是魔教中人
?”
那婆婆藏身灌木丛中,始终不理。方生道:“道友一定不肯赐见,恕老衲无礼了!”
说着双手向后一伸,两只袍袖中登时鼓起一股劲气,跟着向前推出,只听得喀喇喇一声响
,数十株灌木从中折断,枝叶纷飞。便在此时,呼的一声响,一个人影从灌木中跃将出来
。
令狐冲虽然满心想瞧瞧那婆婆的模样,总是记着诺言,急忙转身,只听得辛国梁和觉
月齐声呼叱,兵刃撞击之声如暴雨洒窗,既密且疾,显是那婆婆与方生等已斗了起来。其
时正当巳牌时分,日光斜照,令狐冲为守信约,心下虽然又焦虑,又好奇,却也不敢回头
去瞧四人相斗的情景,只见地下黑影晃动,方生等四人将那婆婆围在垓心。方生手中并无
兵刃,觉月使的是方便铲,黄国柏使刀,辛国梁使剑,那婆婆使的是一对极短的兵刃,似
是匕首,又似是蛾眉刺,那兵刃既短且薄,又似透明,单凭日影,认不出是何种兵器。那
婆婆和方生都不出声,辛国梁等三人却大声吆喝,声势威猛。令狐冲叫道:“有话好说,
你们四个大男人,围攻一位年老婆婆,成甚么样子?”黄国柏冷笑道:“年老婆婆!嘿嘿
,这小子睁着眼睛说梦话。她……”一语未毕,只听得方生叫道:“黄……留神!”黄国
柏“啊”的一声大叫,似是受伤不轻。
令狐冲心下骇然:“这婆婆好厉害的武功!适才方生大师以袖风击断树木,内力强极
,可是那婆婆以一敌四,居然还占到上风。”跟着觉月也一声大叫,方便铲脱手飞出,越
过令狐冲头顶,落在数丈之外。地下晃动的黑影这时已少了两个,黄国柏和觉月都已倒下
,只有方生和辛国梁二人仍在和那婆婆相斗。方生说道:“善哉!善哉!你下手如此狠毒
,连杀我师侄三人。老衲不能再手下留情,只好全力和你周旋一番了。”拍拍拍几下急响
,显是方生大师已使上了兵刃,但他的兵刃似是木棒木棍之属。令狐冲觉得背后的劲风越
来越凌厉,逼得他不断向前迈步。方生大师一用到兵刃,果然是少林高僧,非同小可,战
局当即改观。令狐冲隐隐听到那婆婆的喘息之声,似乎已有些内力不济。方生大师道:“
抛下兵刃!我也不来难为你,你随我去少林寺,禀明方丈师兄,请他发落便是。”那婆婆
不答,向辛国梁急攻数招。辛国梁抵挡不住,跳出圈子,待方生大师接过。辛国梁定了定
神,舞动长剑,又攻了上去。又斗片刻,但听得兵刃撞击之声渐缓,但劲风却越来越响。
方生大师说道:“你内力非我之敌,我劝你快快抛下兵刃,跟我去少林寺,否则再支持得
一会,非受沉重内伤不可。”那婆婆哼了一声,突然间“啊”的一声呼叫,令狐冲后颈中
觉得有些水点溅了过来,伸手一摸,只见手掌中血色殷然,溅到头颈中的竟是血滴。方生
大师又道:“善哉,善哉!你已受了伤,更加支撑不住了。我一直手下留情,你该当知道
。”辛国梁怒道:“这婆娘是邪魔妖女,师叔快下手斩妖,给三位师弟报仇。对付妖邪,
岂能慈悲?”
耳听得那婆婆呼吸急促,脚步踉跄,随时都能倒下,令狐冲心道:“婆婆叫我随伴,
原是要我保护她,此时她身遭大难,我岂可不理?虽然方生大师是位有道高僧,那姓辛的
也是个直爽汉子,终不成让婆婆伤在他们的手下?”刷的一声,抽出了长剑,朗声说道:
“方生大师,辛前辈,请你们住手,否则晚辈可要得罪了。”辛国梁喝道:“妖邪之辈,
一并诛却。”呼的一剑,向令狐冲背后刺来。令狐冲生怕见到婆婆,不敢转身,只是往旁
一让。那婆婆叫道:“小心!”令狐冲这么一侧身,辛国梁的长剑跟着也斜着刺至。猛听
得辛国梁“啊”的一声大叫,身子飞了起来,从令狐冲左肩外斜斜向外飞出,摔在地下,
也是一阵抽搐,便即毙命,不知如何,竟遭了那婆婆的毒手。便在此时,砰的一声响,那
婆婆中了方生大师一掌,向后摔入灌木丛中。令狐冲大惊,叫道:“婆婆,婆婆,你怎么
了?”那婆婆在灌木丛中低声呻吟。令狐冲知她未死,稍觉放心,侧身挺剑向方生刺去,
这一剑去势的方位巧妙已极,逼得方生向后跃开。令狐冲跟着又是一剑,方生举兵刃一挡
,令狐冲缩回长剑,已和方生大师面对着面,见他所用兵刃原来是根三尺来长的旧木棒。
他心头一怔:“没想到他的兵刃只是这么一根短木棒。这位少林高僧内力太强,我若不以
剑术将他制住,婆婆无法活命。”当即上刺一剑,下刺一剑,跟着又是上刺两剑,都是风
清扬所授的剑招。方生大师登时脸色大变,说道:“你……你……”令狐冲不敢稍有停留
,自己没丝毫内力,只要有半点空隙给对方的内力攻来,自己固然立毙,那婆婆也会给他
擒回少林寺处死,当下心中一片空明,将“独孤九剑”诸般奥妙变式,任意所至的使了出
来。这“独孤九剑”剑法精妙无比,令狐冲虽内力已失,而剑法中的种种精微之处亦尚未
全部领悟,但饶是如此,也已逼得方生大师不住倒退。令狐冲只觉胸口热血上涌,手臂酸
软难当,使出去的剑招越来越弱。
方生猛地里大喝一声:“撤剑!”左掌按向令狐冲胸口。令狐冲此时精疲力竭,一剑
刺出,剑到中途,手臂便沉了下去。他长剑下沉,仍是刺了出去,去势却已略慢,方生大
师左掌飞出,已按中他胸口,劲力不吐,问道:“你这独孤九剑……”便在此时,令狐冲
长剑剑尖也已刺入他胸口。令狐冲对这少林高僧甚是敬仰,但觉剑尖和对方肌肤相触,急
忙用力一收,将剑缩回,这一下用力过巨,身子后仰,坐倒在地,口中喷出鲜血。
方生大师按住胸膛伤口,微笑道:“好剑法!少侠如不是剑下留情,老衲的性命早已
不在了。”他却不提自己掌下留情,说了这句话后不住咳嗽。令狐冲虽及时收剑,长剑终
于还是刺入了他胸膛寸许,受伤不轻。令狐冲道:“冒……冒犯了……前辈。”方生大师
道:“没想到华山风清扬前辈的剑法,居然世上尚有传人,老衲当年曾受过风前辈的大恩
,今日之事,老衲……老衲无法自作主张,”慢慢伸手到僧袍中摸出一个纸包,打了开来
,里面有两颗龙眼大小的药丸,说道:“这是少林寺的疗伤灵药,你服下一丸。”微一迟
疑,又道:“另一丸给了那女子。”令狐冲道:“晚辈的伤治不好啦,还服甚么药!另一
颗大师你自己服罢。”方生大师摇了摇头,道:“不用。”将两颗药丸放在令狐冲身前,
瞧着觉月、辛国梁等四具尸体,神色凄然,举起手掌,轻声诵念经文,渐渐的容色转和,
到后来脸上竟似笼罩了一层圣光,当真唯有“大慈大悲”四字,方足形容。令狐冲只觉头
晕眼花,实难支持,于是拾起两颗药丸,服了一颗。
方生大师念毕经文,向令狐冲道:“少侠,风前辈‘独孤九剑’的传人,决不会是妖
邪一派,你侠义心肠,按理不应横死。只是你身上所受的内伤十分怪异,非药石可治,须
当修习高深内功,方能保命。依老衲之见,你随我去少林寺,由老衲恳求掌门师兄,将少
林派至高无上的内功心法相授,当能疗你内伤。”他咳嗽了几声,又道:“修习这门内功
,讲究缘法,老衲却于此无缘。少林派掌门师兄胸襟广大,或能与少侠有缘,传此心法。
”令狐冲道:“多谢大师好意,待晚辈护送婆婆到达平安的所在,倘若侥幸未死,当来少
林寺拜见大师和掌门方丈。”方生脸现诧色,道:“你……你叫她婆婆?少侠,你是名门
正派的弟子,不可和妖邪一流为伍。老衲好言相劝,少侠还须三思。”令狐冲道:“男子
汉一言既出,岂能失信于人。”方生大师叹道:“好!老衲在少林寺等候少侠到来。”向
地下四具尸体看了一眼,说道:“四具臭皮囊,葬也罢,不葬也罢,离此尘世,一了百了
。”转身缓缓迈步而去。令狐冲坐在地下只是喘息,全身酸痛,动弹不得,问道:“婆婆
,你……你还好罢?”
只听得身后簌簌声响,那婆婆从灌木丛中出来,说道:“死不了!你跟这老和尚去罢
。他说能疗你内伤,少林派内功心法当世无匹,你为甚么不去?”
令狐冲道:“我说过护送婆婆,自然护送到底。”那婆婆道:“你身上有伤,还护送
甚么?”令狐冲笑道:“你也有伤,大家走着瞧罢!”那婆婆道:“我是妖邪外道,你是
名门弟子,跟我混在一起,没的败坏了你名门弟子的名誉。”令狐冲道:“我本来就没名
誉,管他旁人说甚短长?婆婆,你待我极好,令狐冲可不是不知好歹之人。你此刻身受重
伤,我倘若舍你而去,还算是人么?”那婆婆道:“倘若我此刻身上无伤,你便舍我而去
了,是不是?”令狐冲一怔,笑道:“婆婆倘若不嫌我后生无知,要我相伴,令狐冲便在
你身畔谈谈说说。就只怕我这人生性粗鲁,任意妄为,过不了几天,婆婆便不愿跟我说话
了。”那婆婆嗯了一声。令狐冲回过手臂,将方生大师所给的那颗药丸递了过去,说道:
“这位少林高僧当真了不起,婆婆,你杀他门下弟子四人,他反而省下治伤灵药给你,宁
可自己不服,他刚才跟你相斗,只怕也未出全力。”那婆婆怒道:“啊!他未出全力,怎
地又将我打伤了?这些人自居名门正派,假惺惺的冒充好人,我才瞧不在眼里呢。”令狐
冲道:“婆婆,你把这颗药服下罢。我服了之后,确是觉得胸腹间舒服了些。”那婆婆应
了一声,却不来取。令狐冲道:“婆婆……”那婆婆道:“眼前只有你我二人,怎地‘婆
婆,婆婆’的叫个不休?少叫几句成不成?”令狐冲笑道:“是。少叫几句,有甚么不成
?你怎么不把这颗药服了?”那婆婆道:“你既说少林派的疗伤灵丹好,说我给你的伤药
不好,那你何不将老和尚这颗药一并吃了?”令狐冲道:“啊哟,我几时说过你的伤药不
好,那不是冤枉人吗?再说,少林派的伤药好,正是要你服了,可以早些有力气走路。”
那婆婆道:“你嫌陪着我气闷,是不是?那你自己尽管走啊,我又没留着你。”
令狐冲心想:“怎地婆婆此刻脾气这样大,老是跟我闹别扭?是了,她受伤不轻,身
子不适,脾气自然大了,原也怪她不得。”笑道:“我此刻是半步也走不动了,就算想走
,也走不了,何况……何况……哈哈……”那婆婆怒道:“何况甚么?又哈哈甚么?”令
狐冲笑道:“哈哈就是哈哈,何况,我就算能走,也不想走,除非你跟我一起走。”他本
来对那婆婆说话甚是恭谨有礼,但她乱发脾气,不讲道理,他也就放肆起来。岂知那婆婆
却不生气,突然一言不发,不知在想甚么心事。令狐冲道:“婆婆……”那婆婆道:“又
是婆婆!你一辈子没叫过人‘婆婆’,是不是?这等叫不厌?”令狐冲笑道:“从此之后
,我不叫你婆婆了,那我叫你甚么?”那婆婆不语,过了一会,道:“便只咱二人在此,
又叫甚么了?你一开口,自然就是跟我说话,难道还会跟第二人说话不成?”令狐冲笑道
:“有时候我喜欢自言自语,你可别误会。”那婆婆哼了一声,道:“说话没点正经,难
怪你小师妹不要你。”这句话可刺中了令狐冲心中的创伤,他胸口一酸,不自禁的想道:
“小师妹不喜欢我而喜欢林师弟,只怕当真为了我说话行事没点正经,以致她不愿以终身
相托?是了,林师弟循规蹈矩,确是个正人君子,跟我师父再像也没有了。别说小师妹,
倘若我是女子,也会喜欢他而不要我这无行浪子令狐冲。唉,令狐冲啊令狐冲,你喝酒胡
闹,不守门规,委实不可救药。我跟采花大盗田伯光结交,在衡阳妓院中睡觉,小师妹一
定大大的不高兴。”
那婆婆听他不说话了,问道:“怎么?我这句话伤了你吗?你生气了,是不是?”令
狐冲道:“没生气,你说得对,我说话没点正经,行事也没点正经,难怪小师妹不喜欢我
,师父、师娘也都不喜欢我。”那婆婆道:“你不用难过,你师父、师娘、小师妹不喜欢
你,难道……难道世上便没旁人喜欢你了?”这句话说得甚是温柔,充满了慰藉之意。
令狐冲大是感激,胸口一热,喉头似是塞住了,说道:“婆婆,你待我这么好,就算
世上再没别人喜欢我,也……也没有甚么。”那婆婆道:“你就是一张嘴甜,说话教人高
兴。难怪连五毒教蓝凤凰那样的人物,也对你赞不绝口。好啊,你走不动,我也走不动,
今天只好在那边山崖之下歇宿,也不知今日会不会死。”令狐冲微笑道:“今日不死,也
不知明日会不会死,明日不死,也不知后日会不会死。”那婆婆道:“少说废话。你慢慢
爬过去·我随后过来。”
令狐冲道:“你如不服老和尚这颗药丸,我恐怕一步也爬不动。”那婆婆道:“又来
胡说八道了,我不服药丸,为甚么你便爬不动?”令狐冲道:“半点也不是胡说。你不服
药,身上的伤就不易好,没精神弹琴,我心中一急,哪里还会有力气爬过去?别说爬过去
,连躺在这里也没力气。”那婆婆嗤的一声笑,说道:“躺在这里也得有力气?”令狐冲
道:“这是自然。这里是一片斜坡,我若不使力气,登时滚了下去,摔入下面的山涧,就
不摔死,也淹死了。”
那婆婆叹道:“你身受重伤,朝不保夕,偏偏还有这么好兴致来说笑。如此惫懒家伙
,世所罕有。”令狐冲将药丸轻轻向后一抛,道:“你快吃了罢。”那婆婆道:“哼,凡
是自居名门正派之徒,就没一个好东西,我吃了少林派的药丸,没的污了我嘴。”令狐冲
“啊哟”一声大叫,身子向左一侧,顺着斜坡,骨碌碌的便向山涧滚了下去。那婆婆大吃
一惊,叫道:“小心!”令狐冲继续向下滚动,这斜坡并不甚陡,却是极长,令狐冲滚了
好一会才滚到涧边,手脚力撑,便止住了。那婆婆叫道:“喂,喂,你怎么啦?”令狐冲
脸上、手上给地下尖石割得鲜血淋漓,忍痛不作声。那婆婆叫道:“好啦,我吃老和尚的
臭药丸便了,你……你上来罢。”令狐冲道:“说过了的话,可不能不算。”其时二人相
距已远,令狐冲中气不足,话声不能及远。那婆婆隐隐约约的只听到那些声音,却不知他
说些甚么,问道:“你说甚么?”令狐冲道:“我……我……”气喘不已。那婆婆道:“
快上来!我答应你吃药丸便是。”令狐冲颤巍巍的站起身来,想要爬上斜坡,但顺势下滚
甚易,再爬将上去,委实难如登天,只走得两步,腿上一软,一个踉跄,扑通一声,当真
摔入了山涧。
那婆婆在高处见到他摔入山涧,心中一急,便也顺着斜坡滚落,滚到令狐冲身畔,左
手抓住了他的左足踝。她喘息几下,伸右手抓住他背心,将他湿淋淋的提了起来。令狐冲
已喝了好几口涧水,眼前金星乱舞,定了定神,只见清澈的涧水之中,映上来两个倒影,
一个妙龄姑娘正抓着自己背心。他一呆之下,突然听得身后那姑娘“哇”的一声,吐出一
大口鲜血,热烘烘的都吐在他颈中,同时伏在他的背上,便如瘫痪了一般。令狐冲感到那
姑娘柔软的躯体,又觉她一头长发拂在自己脸上,不由得心下一片茫然。再看水中倒影时
,见到那姑娘的半边脸蛋,眼睛紧闭,睫毛甚长,虽然倒影瞧不清楚,但显然容貌秀丽绝
伦,不过十七八岁年纪。
他奇怪之极:“这姑娘是谁?怎地忽然有这样一位姑娘前来救我?”水中倒影,背心
感觉,都在跟他说这姑娘已然晕了过去,令狐冲想要转过身来,将她扶起,但全身软绵绵
地,连抬一根手指也无力气。他犹似身入梦境,看到清溪中秀美的容颜,恰又似如在仙境
中一般,心中只想:“我是死了吗?这已经升了天吗?”过了良久,只听得背后那姑娘嘤
咛一声,说道:“你到底是吓我呢,还是真的……真的不想活了?”
令狐冲一听到她说话之声,不禁大吃一惊,这声音便和那婆婆一模一样,他骇异之下
,身子发颤,道:“你……你……你……”那姑娘道:“你甚么?我偏不吃老和尚的臭药
丸,你寻死给我看啊。”令狐冲道:“婆婆,原来你是一个……一个美丽的小……小姑娘
。”那姑娘惊道:“你怎么知道?你……你这说话不算数的小子,你偷看过了?”一低头
,见到山涧中自己清清楚楚的倒影,正依偎在令狐冲的背上,登时羞不可抑,忙挣扎着站
起,刚站直身子,膝间一软,又摔在他怀中,支撑了几下,又欲晕倒,只得不动。令狐冲
心中奇怪之极,说道:“你为甚么装成个老婆婆来骗我?冒充前辈,害得我……害得我…
…”那姑娘道:“害得你甚么?”令狐冲的目光和她脸颊相距不到一尺,只见她肌肤白得
便如透明一般·隐隐透出来一层晕红,说道:“害得我婆婆长、婆婆短的一路叫你。哼,
真不害羞,你做我妹子也还嫌小,偏想做人家婆婆!要做婆婆,再过八十年啦!”
那姑娘噗嗤一笑,说道:“我几时说过自己是婆婆了?一直是你自己叫的。你不住口
的叫‘婆婆’,刚才我还生气呢,叫你不要叫,你偏要叫,是不是?”
令狐冲心想这话倒也不假,但给她骗了这么久,自己成了个大傻瓜,心下总是不忿,
道:“你不许我看你的脸,就是存心骗人。倘若我跟你面对面,难道我还会叫你婆婆不成
?你在洛阳就在骗我啦,串通了绿竹翁那老头子,要他叫你姑姑。他都这么老了,你既是
他的姑姑,我岂不是非叫你婆婆不可?”那姑娘笑道:“绿竹翁的师父,叫我爸爸做师叔
,那么绿竹翁该叫我甚么?”令狐冲一怔,迟迟疑疑的道:“你当真是绿竹翁的姑姑?”
那姑娘道:“绿竹翁这小子又不是甚么了不起的人物,我为甚么要冒充他姑姑?做姑姑有
甚么好?”
令狐冲叹了一口气,说道:“唉!我真傻,其实早该知道了。”那姑娘笑问:“早该
知道甚么?”令狐冲道:“你说话声音这样好听,世上哪有八十岁的婆婆,话声是这般清
脆娇嫩的?”那姑娘笑道:“我声音又粗糙,又嘶嘎,就像是乌鸦一般,难怪你当我是个
老太婆。”令狐冲道:“你的声音像乌鸦?唉,时世不大同了,今日世上的乌鸦,原来叫
声比黄莺儿还好听。”那姑娘听他称赞自己,脸上一红,心中大乐,笑道:“好啦,令狐
公公,令狐爷爷。你叫了我这么久婆婆,我也叫还你几声。这可不吃亏、不生气了罢?”
令狐冲笑道:“你是婆婆,我是公公,咱两个公公婆婆,岂不是……”他生性不羁,
口没遮拦,正要说“岂不是一对儿”,突见那姑娘双眉一蹙,脸有怒色,急忙住口。那姑
娘怒道:“你胡说八道些甚么?”令狐冲道:“我说咱两个做了公公婆婆,岂不是……岂
不是都成为武林中的前辈高人?”那姑娘明知他是故意改口,却也不便相驳,只怕他越说
越难听。她倚在令狐冲怀中,闻到他身上强烈的男子气息,心中烦乱已极,要想挣扎着站
起身来,说甚么也没力气,红着脸道:“喂,你推我一把!”令狐冲道:“推你一把干甚
么?”那姑娘道:“咱们这样子……这样子……成甚么样子?”令狐冲笑道:“公公婆婆
,那便是这个样子了。”
那姑娘哼的一声,厉声道:“你再胡言乱语,瞧我不杀了你!”令狐冲一凛,想起她
迫令数十名大汉自剜双目、往东海蟠龙岛上充军之事,不敢再跟她说笑,随即想起:“她
小小年纪,一举手间便杀了少林派的四名弟子,武功如此高强,行事又这等狠辣,真令人
难信就是眼前这个娇滴滴的姑娘。”
那姑娘听他不出声,说道:“你又生气了,是不是?堂堂男子汉,气量恁地窄小。”
令狐冲道:“我不是生气,我是心中害怕,怕给你杀了。”那姑娘笑道:“你以后说话规
规矩矩,谁来杀你了?”令狐冲叹了口气,道:“我生来就是个不能规规矩矩的脾气,这
叫做无可奈何,看来命中注定,非给你杀了不可。”那姑娘一笑,道:“你本来叫我婆婆
,对我恭恭敬敬地,那就很乖很好,以后仍是那样便了。”令狐冲摇头道:“不成!我既
知你是个小姑娘,便不能再当你是婆婆了。”那姑娘道:“你……你……”说了两个“你
”字,忽然脸上一红,不知心中想到了甚么,便住口不说了。
令狐冲低下头来,见到她娇羞之态,娇美不可方物,心中一荡,便凑过去在她脸颊上
吻了一下。那姑娘吃了一惊,突然生出一股力气,反过手来,拍的一声,在令狐冲脸上重
重打了个巴掌,跟着跃起身来。但她这一跃之力甚是有限,身在半空,力道已泄,随即摔
下,又跌在令狐冲怀中,全身瘫软,再也无法动弹了。她只怕令狐冲再肆轻薄,心下甚是
焦急,说道:“你再这样……这样无礼,我立刻……立刻宰了你。”令狐冲笑道:“你宰
我也好,不宰我也好,反正我命不长了。我偏偏再要无礼。”那姑娘大急,道:“我……
我……我……”却是无法可施。令狐冲奋起力气,轻轻扶起她肩头,自己侧身向旁滚了开
去,笑道:“你便怎么?”说了这句话,连连咳嗽,咳出好几口血来。他一时动情,吻了
那姑娘一下,心中便即后悔,给她打了一掌后,更加自知不该,虽然仍旧嘴硬,却再也不
敢和她相偎相依了。那姑娘见他自行滚远,倒大出意料之外,见他用力之后又再吐血,内
心暗暗歉仄,只是脸嫩,难以开口说几句道歉的话,柔声问道:“你……你胸口很痛,是
不是?”令狐冲道:“胸口倒不痛,另一处却痛得厉害。”那姑娘问道:“甚么地方很痛
?”语气甚是关怀。令狐冲抚着刚才被她打过的脸颊,道:“这里。”那姑娘微微一笑,
道:“你要我赔不是,我就向你赔个不是好了。”令狐冲道:“是我不好,婆婆,你别见
怪。”那姑娘听他又叫自己“婆婆”,忍不住格格娇笑。令狐冲问道:“老和尚那颗臭药
丸呢?你始终没吃,是不是?”那姑娘道:“来不及捡了。”伸指向斜坡上一指,道:“
还在上面。”顿了一顿道:“我依你的。待会上去拾来吃下便是,不管他臭不臭的了。”
两人躺在斜坡上,若在平时,飞身即上,此刻却如是万仞险峰一般,高不可攀。两人
向斜坡瞧了一眼,低下头来,你瞧瞧我,我瞧瞧你,同声叹了口气。
那姑娘道:“我静坐片刻,你莫来吵我。”令狐冲道:“是。”只见她斜倚涧边,闭
上双目,右手拇指、食指、中指三根手指捏了个法诀,定在那里便一动也不动了,心道:
“她这静坐的方法也是与众不同,并非盘膝而坐。”
待要定下心来也休息片刻,却是气息翻涌,说甚么也静不下来,忽听得阁阁阁几声叫
,一只肥大的青蛙从涧畔跳了过来。令狐冲大喜,心想折腾了这半日,早就饿得很了,这
送到口边来的美食,当真再好不过,伸手便向青蛙抓去,岂知手上酸软无力,一抓之下,
竟抓空了。那青蛙嗒的一声,跳了开去,阁阁大叫,似是十分得意,又似嘲笑令狐冲无用
。令狐冲叹了口气,偏生涧边青蛙甚多,跟着又来两只,令狐冲仍无法捉住,忽然腰旁伸
过来一只纤纤素手,轻轻一挟,便捉住了一只青蛙,却是那姑娘静坐半晌,便能行动,虽
仍乏力,捉几只青蛙可轻而易举。令狐冲喜道:“妙极!咱们有一顿蛙肉吃了。”那姑娘
微微一笑,一伸手便是一只,顷刻间捕了二十余只。令狐冲道:“够了!请你去拾些枯枝
来生火,我来洗剥青蛙。”那姑娘依言去拾枯枝,令狐冲拔剑将青蛙斩首除肠。那姑娘道
:“古人杀鸡用牛刀,今日令狐大侠以独孤九剑杀青蛙。”令狐冲哈哈大笑,说道:“独
孤大侠九泉有灵,得知传人如此不肖,当真要活活气……”说到这个“气”字立即住口,
心想独孤求败逝世已久,怎说得上“气死”二字?那姑娘道:“令狐大侠……”令狐冲手
中拿着一只死蛙,连连摇晃,说道:“大侠二字,万万不敢当。天下哪有杀青蛙的大侠?
”那姑娘笑道:“古时有屠狗英雄,今日岂可无杀蛙大侠?你这独孤九剑神妙得很哪,连
那少林派的老和尚也斗你不过。他说传你这剑法之人姓风那位前辈,是他的恩人,到底是
怎么回事?”令狐冲道:“传我剑法那位师长,是我华山派的前辈。”那姑娘道:“这位
前辈剑术通神,怎地江湖上不闻他的名头?”令狐冲道:“这……这……我答应过他老人
家,决不泄漏他的行迹。”那姑娘道:“哼,希罕么?你就跟我说,我还不爱听呢。你可
知我是甚么人?是甚么来头?”令狐冲摇头道:“我不知道。我连姑娘叫甚么名字也不知
道。”那姑娘道:“你把事情隐瞒了不跟我说,我也不跟你说。”令狐冲道:“我虽不知
道,却也猜到了八九成。”那姑娘脸上微微变色,道:“你猜到了?怎么猜到的?”令狐
冲道:“现在还不知道,到得晚上,那便清清楚楚啦。”那姑娘更是惊奇,问道:“怎地
到得晚上便清清楚楚?”令狐冲道:“我抬起头来看天,看天上少了哪一颗星,便知姑娘
是甚么星宿下凡了。姑娘生得像天仙一般,凡间哪有这样的人物。”那姑娘脸上一红,“
呸”的一声,心中却十分喜欢,低声道:“又来胡说八道了。”这时她已将枯枝生了火,
把洗剥了的青蛙串在一根树枝之上,在火堆上烧烤,蛙油落在火堆之中,发出嗤嗤之声,
香气一阵阵的冒出。她望着火堆中冒起的青烟,轻轻的道:“我叫做‘盈盈’。说给你听
了,也不知你以后会不会记得。”令狐冲道:“盈盈,这名字好听得很哪。我要是早知道
你叫作盈盈,便决不会叫你婆婆了。”盈盈道:“为甚么?”令狐冲道:“盈盈二字,明
明是个小姑娘的名字,自然不是老婆婆。”盈盈笑道:“我将来真的成为老婆婆,又不会
改名,仍旧叫作盈盈。”令狐冲道:“你不会成为老婆婆的,你这样美丽,到了八十岁,
仍然是个美得不得了的小姑娘。”
盈盈笑道:“那不变成了妖怪吗?”隔了一会,正色道:“我把名字跟你说了,可不
许你随便乱叫。”令狐冲道:“为甚么?”盈盈道:“不许就不许,我不喜欢。”
令狐冲伸了伸舌头,说道:“这个也不许,那个也不许,将来谁做了你的……”说到
这里,见她沉下脸来,当即住口。盈盈哼的一声。令狐冲道:“你为甚么生气?我说将来
谁做了你的徒弟,可有得苦头吃了。”他本来想说“丈夫”,但一见情势不对,忙改说“
徒弟”。盈盈自然知道原意,说道:“你这人既不正经,又不老实,三句话中,倒有两句
颠三倒四。我……我不会强要人家怎么样,人家爱听我的话就听,不爱听呢,也由得他。
”令狐冲笑道:“我爱听你的话。”这句话中也带有三分调笑之意。盈盈秀眉一蹙,似要
发作,但随即满脸晕红,转过了头。一时之间,两人谁也不作声。忽然闻到一阵焦臭,盈
盈一声“啊哟”,却原来手中一串青蛙烧得焦了,嗔道:“都是你不好。”令狐冲笑道:
“你该说亏得我逗你生气,才烤了这样精彩的焦蛙出来。”取下一只烧焦了的青蛙,撕下
一条腿,放入口中一阵咀嚼,连声赞道:“好极,好极!如此火候,才恰到好处,甜中带
苦,苦尽甘来,世上更无这般美味。”盈盈给他逗得格格而笑,也吃了起来。令狐冲抢着
将最焦的蛙肉自己吃了,把并不甚焦的部分都留了给她。
二人吃完了烤蛙,和暖的太阳照在身上,大感困倦,不知不觉间都合上眼睛睡着了。
二人一晚未睡,又受了伤,这一觉睡得甚是沉酣。令狐冲在睡梦之中,忽觉正和岳灵
珊在瀑布中练剑,突然多了一人,却是林平之,跟着便和林平之斗剑。但手上没半点力气
,拚命想使独孤九剑,偏偏一招也想不起来,林平之一剑又一剑的刺在自己心口、腹上、
头上、肩上,又见岳灵珊在哈哈大笑。他又惊又怒,大叫:“小师妹,小师妹!”叫了几
声,便惊醒过来,听到一个温柔的声音道:“你梦见小师妹了?她对你怎样?”令狐冲兀
自心中酸苦,说道:“有人要杀我,小师妹不睬我,还……还笑呢!”盈盈叹了口气,轻
轻的道:“你额头上都是汗水。”
令狐冲伸袖拂拭,忽然一阵凉风吹来,不禁打了个寒噤,但见繁星满天,已是中夜。
令狐冲神智一清,便即坦然,正要说话,突然盈盈伸手按住了他嘴,低声道:“有人
来了。”令狐冲凝神倾听,果然听得远处有三人的脚步声传来。
又过一会,听得一人说道:“这里还有两个死尸。”令狐冲认出说话的是祖千秋。另
一人道:“啊,这是少林派中的和尚。”却是老头子发现了觉月的尸身。
盈盈慢慢缩转了手,只听得计无施道:“这三人也都是少林派的俗家弟子,怎地都死
在这里?咦,这人是辛国梁,他是少林派的好手。”祖千秋道:“是谁这样厉害,一举将
少林派的四名好手杀了?”老头子嗫嚅道:“莫非……莫非是黑木崖上的人物?甚至是东
方教主自己?”计无施道:“瞧来倒也甚像。咱们赶紧把这四具尸体埋了,免得给少林派
中人瞧出踪迹。”祖千秋道:“倘若真是黑木崖人物下的手,他们也就不怕给少林派知道
。说不定故意遗尸于此,向少林派示威。”计无施道:“若要示威,不会将尸首留在这荒
野之地。咱们若非凑巧经过,这尸首给鸟兽吃了,就也未必会发现。朝阳神教如要示威,
多半便将尸首悬在通都大邑,写明是少林派的弟子,这才教少林派面上无光。”祖千秋道
:“不错,多半是黑木崖人物杀了这四人后,又去追敌,来不及掩埋尸首。”跟着便听得
一阵挖地之声,三人用兵刃掘地,掩埋尸体。令狐冲寻思:“这三人和黑木崖东方教主定
然大有渊源,否则不会费这力气。”忽听得祖千秋“咦”的一声,道:“这是甚么,一颗
丸药。”计无施嗅了几嗅,说道:“这是少林派的治伤灵药,大有起死回生之功。定是这
几个少林弟子的衣袋里掉出来的。”祖千秋道:“你怎知道?”计无施道:“许多年前,
我曾在一个少林老和尚处见过。”祖千秋道:“既是治伤灵药,那可妙极,老兄,你拿去
给你那不死姑娘服了,治她的病。”老头子道:“我女儿的死活,也管不了这许多,咱们
赶紧去找令狐公子,送给他服。”令狐冲心头一阵感激,寻思:“这是盈盈掉下的药丸。
怎地去向老头子要回来,给她服下?”一转头,淡淡月光下只见盈盈微微一笑,扮个鬼脸
,一副天真烂漫的模样,笑容说不出的动人,真不信她便在不多久之前,曾连杀四名少林
好手。但听得一阵抛石搬土之声,三人将死尸埋好。老头子道:“眼下有个难题,夜猫子
,你帮我想想。”计无施道:“甚么难题?”老头子道:“这当儿令狐公子一定是和……
和圣姑她在一起。我送这颗药丸去,非撞到圣姑不可。圣姑生气把我杀了,也没甚么,只
怕这么一来,定要冲撞了她,惹得她生气,那可大大的不妙。”令狐冲向盈盈瞧了一眼,
心道:“原来他们叫你圣姑,又对你怕成这个样子。你为甚么动不动便杀人?”计无施道
:“今日咱们在道上见到的那三个瞎子,倒有用处。咱们明日一早追到那三个瞎子,要他
们将药丸送去给令狐公子。他们眼睛是盲的,就算见到圣姑和令狐公子在一起,也无杀身
之祸。”祖千秋道:“我却在疑心,只怕这三人所以剜去眼睛,便是因为见到圣姑和令狐
公子在一起之故。”老头子一拍大腿,道:“不错!若非如此,怎地三个人好端端地都坏
了眼睛?这四名少林弟子只怕也是运气不好,无意中撞见了圣姑和令狐公子。”三人半晌
不语,令狐冲心中疑团愈多,只听得祖千秋叹了口气,道:“只盼令狐公子伤势早愈,圣
姑尽早和他成为神仙眷属。他二人一日不成亲,江湖上总是难得安宁。”令狐冲大吃一惊
,偷眼向盈盈瞧去,夜色朦胧中隐隐可见她脸上晕红,目光中却射出了恼怒之意。令狐冲
生怕她跃出去伤害了老头子等三人,伸出右手,轻轻握住她左手,但觉她全身都在颤抖,
也不知是气恼,还是害羞。祖千秋道:“咱们在五霸冈上聚集,圣姑竟然会生这么大的气
。其实男欢女爱,理所当然。像令狐公子那样潇洒仁侠的豪杰,也只有圣姑那样美貌的姑
娘才配得上。为甚么圣姑如此了不起的人物,却也像世俗女子那般扭扭捏捏?她明明心中
喜欢令狐公子,却不许旁人提起,更不许人家见到,这不是……不是有点不近情理吗?”
令狐冲心道:“原来如此。却不知此言是真是假?”突然觉得掌中盈盈那只小手一摔
,要将自己手掌甩脱,急忙用力握住,生怕她一怒之下,立时便将祖千秋等三人杀了。计
无施道:“圣姑虽是黑木崖上了不起的人物,便东方教主,也从来对她没半点违拗,但她
毕竟是个年轻姑娘。世上的年轻姑娘初次喜欢了一个男人,纵然心中爱煞,脸皮子总是薄
的。咱们这次拍马屁拍在马脚上,虽是一番好意,还是惹得圣姑发恼,只怪大伙儿都是粗
鲁汉子,不懂得女孩儿家的心事。来到五霸冈上的姑娘大嫂,本来也有这么几十个,偏偏
她们的性子,跟男子汉可也没多大分别。五霸冈群豪聚会,拍马屁圣姑生气。这一回事传
了出去,可笑坏了名门正派中那些狗崽子们。”老头子朗声道:“圣姑于大伙儿有恩,众
兄弟感恩报德,只盼能治好了她心上人的伤。大丈夫恩怨分明,有恩报恩,有仇报仇,有
甚么错了?哪一个狗崽子敢笑话咱们,老子抽他的筋,剥他的皮。”令狐冲这时方才明白
;一路上群豪如此奉承自己,原来都是为了这个闺名叫作盈盈的圣姑,而群豪突然在五霸
冈上一哄而散,也为了圣姑不愿旁人猜知她的心事,在江湖上大肆张扬,因而生气。他转
念又想:圣姑以一个年轻姑娘,能令这许多英雄豪杰来讨好自己,自是魔教中一位惊天动
地的人物,听计无施说,连号称“天下武功第一”的东方不败,对她也是从不违拗。我令
狐冲只是武林中一个无名小卒,和她相识,只不过在洛阳小巷中隔帘传琴,说不上有半点
情愫,是不是绿竹翁误会其意,传言出去,以致让圣姑大大的生气呢?只听祖千秋道:“
老头子的话不错,圣姑于咱们有大恩大德,只要能成就这段姻缘,让她一生快乐,大家就
算粉身碎骨,那也是死而无悔。在五霸冈上碰一鼻子灰,又算得甚么?只是……只是令狐
公子乃华山派首徒,和黑木崖势不两立,要结成这段美满姻缘,恐怕这中间阻难重重。”
计无施道:“我倒有一计在此。咱们何不将华山派的掌门人岳不群抓了来,以死相胁
,命他主持这桩婚姻?”祖千秋和老头子齐声道:“夜猫子此计大妙!事不宜迟,咱们立
即动身,去抓岳不群。”计无施道:“只是那岳先生乃一派掌门,内功剑法俱有极高造诣
。咱们对他动粗,第一难操必胜,第二就算擒住了他,他宁死不屈,却又如何?”老头子
道:“那么咱们只好绑架他老婆、女儿,加以威逼。”祖千秋道:“不错!但此事须当做
得隐秘,不可令人知晓,扫了华山派的颜面。令狐公子如得知咱们得罪了他师父,定然不
快。”三人当下计议如何去擒拿岳夫人和岳灵珊。
盈盈突然朗声道:“喂,三个胆大妄为的家伙,快滚得远远地,别惹姑娘生气!”令
狐冲听她忽然开口说话,吓了一跳,使力抓住她手。计无施等三人自是更加吃惊。老头子
道:“是,是……小人……小人……小人……”连说了三声“小人”,惊慌过度,再也接
不下去。计无施道:“是,是!咱们胡说八道,圣姑可别当真。咱们明日便远赴西域,再
也不回中原来了。”令狐冲心想:“这一来,又是三个人给充了军。”盈盈站起身来,说
道:“谁要你们到西域去?我有一件事,你们三个给我办一办。”计无施等三人大喜,齐
声应道:“圣姑但请吩咐,小人自当尽心竭力。”盈盈道:“我要杀一个人,一时却找他
不到。你们传下话去。哪一位江湖上的朋友杀了此人,我重重酬谢。”祖千秋道:“酬谢
是决不敢当,圣姑要取此人性命,我兄弟三人便追到天涯海角,也要寻到了他。只不知这
贼子是谁,竟敢得罪了圣姑?”盈盈道:“单凭你们三人,耳目不广,须当立即传言出去
。”三人齐声道:“是!是!”盈盈道:“你们去罢!”祖千秋道:“是。请问圣姑要杀
的,是哪一个大胆恶贼。”盈盈哼了一声,道:“此人复姓令狐,单名一个冲字,乃华山
派门下的弟子。”此言一出,令狐冲、计无施、祖千秋、老头子四人都大吃一惊。谁都不
作声。过了好半天,老头子道:“这个……这个……”盈盈厉声道:“这个甚么?你们怕
五岳剑派,不敢动华山门下的弟子,是不是?”计无施道:“给圣姑办事,别说五岳剑派
,便是玉皇大帝,阎罗老子,也敢得罪了。咱们设法去把令狐……令狐冲擒了来,交给圣
姑发落。老头子,祖千秋,咱们去罢。”老头子心想:“定是令狐公子在言语上得罪了圣
姑,年轻人越相好,越易闹别扭,当年我跟不死她妈好得蜜里调油,可又不是天天吵嘴打
架?唉,不死这孩子胎里带病,还不是因为她妈怀着她时,我在她肚子上狠狠打了一拳,
伤了胎气?说不得,只好去将令狐公子请了来,由圣姑自己对付他。”他正在胡思乱想,
哪知听得盈盈怒道:“谁叫你们去擒他了?这令狐冲倘若活在世上,于我清白的名声有损
。早一刻杀了他,我便早一刻出了心中的恶气。”祖千秋吞吞吐吐的道:“圣姑……”盈
盈道:“好,你们跟令狐冲有交情,不愿替我办这件事,那也不妨,我另行遣人传言便是
。”三人听她说得认真,只得一齐躬身说道:“谨遵圣姑台命。”老头子却想:“令狐公
子是个仁义之人,老头子今日奉圣姑之命,不得不去杀他,杀了他后,老头子也当自刎以
殉。”从怀中取出那颗伤药,放在地下。
三人转身离去,渐渐走远。
令狐冲向盈盈瞧去,见她低了头沉思,心想:“她为保全自己名声,要取我性命,那
又是甚么难事了?”说道:“你要杀我,自己动手便是,又何必劳师动众?”缓缓拔出长
剑,倒转剑柄,递了过去。盈盈接过长剑,微微侧头,凝视着他,令狐冲哈哈一笑,将胸
膛挺了挺。盈盈道:“你死在临头,还笑甚么?”令狐冲道:“正因为死在临头,所以要
笑。”
盈盈提起长剑,手臂一缩,作势便欲刺落,突然转过身去,用力一挥,将剑掷了出去
。长剑在黑暗中闪出一道寒光,当的一声,落在远处地下。
盈盈顿足道:“都是你不好,教江湖上这许多人都笑话于我。倒似我一辈子……一辈
子没人要了,千方百计的要跟你相好。你……你有甚么了不起?累得我此后再也没脸见人
。”令狐冲又哈哈一笑。盈盈怒道:“你还要笑我?还要笑我?”忽然哇的一声哭了出来
。她这么一哭,令狐冲心下登感歉然,柔情一起,蓦然间恍然大悟:“她在江湖上位望甚
尊,这许多豪杰汉子都对她十分敬畏,自必向来十分骄傲,又是女孩儿家,天生的腼腆,
忽然间人人都说她喜欢了我,也真难免令她不快。她叫老头子他们如此传言,未必真要杀
我,只不过是为了辟谣。她既这么说,自是谁也不会疑心我跟她在一起了。”柔声道:“
果然是我不好,累得损及姑娘清名。在下这就告辞。”盈盈伸袖拭了拭眼泪,道:“你到
哪里去?”令狐冲道:“信步所至,到哪里都好。”盈盈道:“你答允过要保护我的,怎
地自行去了?”令狐冲微笑道:“在下不知天高地厚,说这些话,可教姑娘笑话了。姑娘
武功如此高强,又怎需人保护?便有一百个令狐冲,也及不上姑娘。”说着转身便走。盈
盈急道:“你不能走。”令狐冲道:“为甚么?”盈盈道:“祖千秋他们已传了话出去,
数日之间,江湖上便无人不知,那时人人都要杀你,这般步步荆棘,别说你身受重伤,就
是完好无恙,也难逃杀身之祸。”
令狐冲淡然一笑,道:“令狐冲死在姑娘的言语之下,那也不错啊。”走过去拾起长
剑插入剑鞘,自忖无力走上斜坡,便顺着山涧走去。
盈盈眼见他越走越远,追了上来,叫道:“喂,你别走!”令狐冲道:“令狐冲跟姑
娘在一起,只有累你,还是独自去了的好。”盈盈道:“你……你……”咬着嘴唇,心头
烦乱之极,见他始终不肯停步,又奔近几步,说道:“令狐冲,你是要迫我亲口说了出来
,这才快意,是不是?”令狐冲奇道:“甚么啊?我可不懂了。”盈盈又咬了咬口唇,说
道:“我叫祖千秋他们传言,是要你……要你永远在我身边,不离开我一步。”说了这句
话后,身子发颤,站立不稳。令狐冲大是惊奇,道:“你……你要我陪伴?”盈盈道:“
不错!祖千秋他们把话传出之后,你只有陪在我身边,才能保全性命。没想到你这不顾死
活的小子,竟一点不怕,那不是……那不是反而害了你么?”
令狐冲心下感激,寻思:“原来你当真是对我好,但对着那些汉子,却又死也不认。
”转身走到她身前,伸手握住她双手,入掌冰凉,只觉她两只掌心都是冷汗,低声道:“
你何苦如此?”盈盈道:“我怕。”令狐冲道:“怕甚么?”盈盈道:“怕你这傻小子不
听我话,当真要去江湖涉险,只怕过不了明天,便死在那些不值一文钱的臭家伙手下。”
令狐冲叹道:“那些人都是血性汉子,对你又是极好,你为甚么对他们如此轻贱?”盈盈
道:“他们在背后笑我,又想杀你,还不是该死的臭汉子?”令狐冲忍不住失笑,道:“
是你叫他们杀我的,怎能怪他们了?再说,他们也没在背后笑你。你听计无施、老头子、
祖千秋三人谈到你时,语气何等恭谨?哪里有丝毫笑话你了?”盈盈道:“他们口里没笑
,肚子里在笑。”令狐冲觉得这姑娘蛮不讲理,无法跟她辩驳,只得道:“好,你不许我
走,我便在这里陪你便是。唉,给人家斩成十七八块,滋味恐怕也不大好受。”
盈盈听他答允不走,登时心花怒放,答道:“甚么滋味不大好受?简直是难受之极。
”
她说这话时,将脸侧了过去。星月微光照映之下,雪白的脸庞似乎发射出柔和的光芒
,令狐冲心中一动:“这姑娘其实比小师妹美貌得多,待我又这样好,可是……可是……
我心中怎地还是对小师妹念念不忘?”
盈盈却不知他正在想到岳灵珊,道:“我给你的那张琴呢?不见了,是不是?”令狐
冲道:“是啊,路上没钱使,我将琴拿到典当店里去押了。”一面说,一面取下背囊,打
了开来,捧出了短琴。
盈盈见他包裹严密,足见对自己所赠之物极是重视,心下甚喜,道:“你一天要说几
句谎话,心里才舒服?”接过琴来,轻轻拨弄,随即奏起那曲《清心普善咒》来,问道:
“你都学会了没有?”令狐冲道:“差得远呢。”静听她指下优雅的琴音,甚是愉悦。听
了一会,觉得琴音与她以前在洛阳城绿竹巷中所奏的颇为不同,犹如枝头鸟喧,清泉迸发
,丁丁东东的十分动听,心想:“曲调虽同,音节却异,原来这《清心普善咒》尚有这许
多变化。”忽然间铮的一声,最短的一根琴弦断了,盈盈皱了皱眉头,继续弹奏,过不多
时,又断了一根琴弦。令狐冲听得琴曲中颇有烦躁之意,和《清心普善咒》的琴旨殊异其
趣,正讶异间,琴弦拍的一下,又断了一根。
盈盈一怔,将瑶琴推开,嗔道:“你坐在人家身边,只是捣乱,这琴哪里还弹得成?
”
令狐冲心道:“我安安静静的坐着,几时捣乱过了?”随即明白:“你自己心神不定
,便来怪我。”却也不去跟她争辩,卧在草地上闭目养神,疲累之余,竟不知不觉的睡着
了。次日醒转,见盈盈正坐在涧畔洗脸,又见她洗罢脸,用一只梳子梳头,皓臂如玉,长
发委地,不禁看得痴了。盈盈一回头,见他怔怔的呆望自己,脸上一红,笑道:“瞌睡鬼
,这时候才醒来。”令狐冲也有些不好意思,讪讪的道:“我再去捉青蛙,且看有没有力
气。”盈盈道:“你躺着多歇一会儿,我去捉。”令狐冲挣扎着想要站起,却是手足酸软
,稍一用力,胸口又是气血翻腾,心下好生烦恼:“死就死,活就活,这般不死不活,废
人一个,别说人家瞧着累赘,自己也是讨厌。”盈盈见他脸色不愉,安慰他道:“你这内
伤未必当真难治,这里甚是僻静,左右无事,慢慢养伤,又何必性急?”山涧之畔地处偏
僻,自从计无施等三人那晚经过,此后便无人来。二人一住十余日。盈盈的内伤早就好了
,每日采摘野果、捕捉青蛙为食,却见令狐冲一日消瘦一日。她硬逼他服了方生大师留下
的药丸,弹奏琴曲抚其入睡,于他伤势也已无半分好处。令狐冲自知大限将届,好在他生
性豁达,也不以为忧,每日里仍与盈盈说笑。盈盈本来自大任性,但想到令狐冲每一刻都
会突然死去,对他更加意温柔,千依百顺的服侍,偶尔忍不住使些小性儿,也是立即懊悔
,向他赔话。
这一日令狐冲吃了两个桃子,即感困顿,迷迷糊糊的便睡着了。睡梦中听到一阵哭泣
之声,他微微睁眼,见盈盈伏在他脚边,不住啜泣。令狐冲一惊,正要问她为何伤心,突
然心下明白:“她知道我快死了,是以难过。”伸出左手,轻轻抚摸她的秀发,强笑道:
“别哭,别哭!我还有八十年好活呢,哪有这么快便去西天。”
盈盈哭道:“你一天比一天瘦,我……我……我也不想活了……”令狐冲听她说得又
是诚挚,又是伤心,不由得大为感激,胸口一热,只觉得天旋地转,喉头不住有血狂涌,
便此人事不知。
正文 第十八章 联手
令狐冲这一番昏迷,实不知过了多少时日,有时微有知觉,身子也如在云端飘飘荡荡,过不多时,又晕了过去。如此时晕时醒,有时似乎有人在他口中灌水,有时又似有人用
火在他周身烧炙,手足固然无法动弹,连眼皮也睁不开来。这一日神智略清,只觉双手手
腕的脉门给人抓住了,各有一股炙热之气分从两手脉门中注入,登时和体内所蓄真气激荡
冲突。他全身说不出的难受,只想张口呼喊,却叫不出半点声音,真如身受千般折磨、万
种煎熬的酷刑。
如此昏昏沉沉的又不知过了多少日子,只觉每一次真气入体,均比前一次苦楚略减,
心下也明白了些,知道有一位内功极高之人在给自己治伤,心道:“难道是师父、师娘请
了前辈高人来救我性命?盈盈却到哪里去了?师父、师娘呢?小师妹又怎地不见?”一想
到岳灵珊,胸口气血翻涌,便又人事不知。如此每日有人来给他输送内力。这一日输了真
气后,令狐冲神智比前大为清醒,说道:“多……多谢前辈,我……我是在哪里?”缓缓
睁开眼来,见到一张满是皱纹的脸,露着温和的笑容。
令狐冲觉得这张脸好生熟悉,迷迷惘惘的看了他一会,见这人头上无发,烧有香疤,
是个和尚,隐隐约约想了起来,说道:“你……你是方……方……大师……”
那老僧神色甚是欣慰,微笑道:“很好,很好!你认得我了,我是方生。”令狐冲道
:“是,是。你是方生大师。”这时他察觉处身于一间斗室之中,桌上一灯如豆,发出淡
淡黄光,自己睡在榻上,身上盖了棉被。
方生道:“你觉得怎样?”令狐冲道:“我好些了。我……我在哪里?”方生道:“
你是在少林寺中。”令狐冲大为惊奇,问道:“我……我在少林寺中?盈盈呢?我怎么会
到少林寺来?”方生微笑道:“你神智刚清醒了些,不可多耗心神,以免伤势更有反复。
一切以后慢慢再说。”
此后朝晚一次,方生来到斗室,以内力助他疗伤。过了十余日,令狐冲已能坐起,自
用饮食,但每次问及盈盈的所在,以及自己何以能来到寺中,方生总是微笑不答。这一日
,方生又替令狐冲输了真气,说道:“令狐少侠,现下你这条命暂且算保住了。但老衲功
夫有限,始终无法化去你体内的异种真气,眼前只能拖得一日算一日,只怕过不了一年,
你内伤又会大发,那时纵有大罗金仙,也难救你性命了。”令狐冲点头道:“当日平一指
平大夫对晚辈也这么说。大师尽心竭力相救,晚辈已感激不尽。一个人寿长短,各有天命
,大师功力再高,也不能逆天行事。”方生摇头道:“我佛家不信天命,只讲缘法。当日
我曾跟你说过,本寺住持方证师兄内功渊深,倘若和你有缘,能传你《易筋经》秘术,则
筋骨尚能转移,何况化去内息异气?我这就带你去拜见方丈,盼你好好对答。”令狐冲素
闻少林寺方丈方证大师的声名,心下甚喜,道:“有劳大师引见。就算晚辈无缘,不蒙方
丈大师垂青,但能拜见这位当世高僧,也是十分难得的机遇。”当下慢慢起床,穿好衣衫
,随着方生大师走出斗室。
一到室外,阳光耀眼,竟如进入了另一个天地,精神为之一爽。他移步之际,双腿酸
软,只得慢慢行走,但见寺中一座座殿堂构筑宏伟。一路上遇到许多僧人,都是远远便避
在一旁,向方生合十低首,执礼甚恭。
穿过了三条长廊,来到一间石屋之外。方生向屋外的小沙弥道:“方生有事求见方丈
师兄。”小沙弥进去禀报了,随即转身出来,合十道:“方丈有请。”
令狐冲跟在方生之后,走进室去,只见一个身材矮小的老僧坐在中间一个蒲团之上。
方生躬身行礼,说道:“方生拜见方丈师兄,引见华山派首徒令狐冲令狐少侠。”令狐冲
当即跪了下去,叩首礼拜。方证方丈微微欠身,右手一举,说道:“少侠少礼,请坐。”
令狐冲拜毕,在方生下首的蒲团上坐了,只见那方证方丈容颜瘦削,神色慈和,也瞧不出
有多少年纪,心下暗暗纳罕:“想不到这位名震当世的高僧,竟然如此貌不惊人,若非事
先得知,有谁会料得到他是武林中第一大派的掌门。”方生大师道:“令狐少侠经过三个
多月来调养,已好得多了。”令狐冲又是一惊:“原来我昏迷不醒,已有三个多月,我还
道只是二十多天的事。”
方证道:“很好。”转头向令狐冲道:“少侠,尊师岳先生执掌华山一派,为人严正
不阿,清名播于江湖,老衲向来是十分佩服的。”令狐冲站起身来,说道:“不敢。晚辈
身受重伤,不知人事,多蒙方生大师相救,原来已三月有余。我师父、师娘想必平安?”
自己师父、师娘是否平安,本不该去问旁人,只是他心下挂念,忍不住脱口相询。
方证道:“听说岳先生、岳夫人和华山派群弟子,眼下都在福建。”令狐冲当即放宽
了心,道:“多谢方丈大师示知。”随即不禁心头一酸:“师父,师娘终于带着小师妹,
到了林师弟家里。”方证道:“少侠请坐。听方生师弟说道,少侠剑术精绝,已深得华山
前辈风老先生的真传,实乃可喜可贺。”令狐冲道:“不敢。”方证道:“风老先生归隐
已久,老衲只道他老人家已然谢世,原来尚在人间,令人闻之不胜之喜。”令狐冲道:“
是。”方证缓缓说道:“少侠受伤之后,为人所误,以致体内注有多种真气,难以化去,
方生师弟已为老衲详告。老衲仔细参详,唯有修习敝派内功秘要《易筋经》,方能以本身
功力,逐步化去,若以外力加强少侠之体,虽能延得一时之命,实则乃饮鸩止渴,为患更
深。方生师弟三月来以内功延你生命,可是他的真气注入你体内之后,你身体之中可又多
了一道异种真气了。少侠试一运气,便当自知。”令狐冲微一运气,果觉丹田中内息澎湃
,难以抑制,剧痛攻心,登时身子摇晃,额头汗水涔涔而下。
方生合十道:“老衲无能,致增少侠病苦。”令狐冲道:“大师说哪里话来?大师为
晚辈尽心竭力,大耗清修之功。晚辈二世为人,实拜大师再造之恩。”方生道:“不敢。
风老先生昔年于老衲有大恩大德,老衲此举,亦不过报答风老先生之恩德于万一。”方证
抬起头来,说道:“说甚么大恩大德,深仇大恨?恩德是缘,冤仇亦是缘,仇恨不可执着
,恩德亦不必执着。尘世之事,皆如过眼云烟,百岁之后,更有甚么恩德仇怨?”方生应
道:“是,多谢师兄指点。”
方证缓缓说道:“佛门子弟,慈悲为本,既知少侠负此内伤,自当尽心救解。那《易
筋经》神功,乃东土禅宗初祖达摩老祖所创,禅宗二祖慧可大师得之于老祖。慧可大师本
来法名神光,是洛阳人氏,幼通孔老之学,尤精玄理。达摩老祖驻锡本寺之时,神光大师
来寺请益。达摩老祖见他所学驳杂,先入之见甚深,自恃聪明,难悟禅理,当下拒不收纳
。神光大师苦求良久,始终未得其门而入,当即提起剑来,将自己左臂砍断了。”令狐冲
“啊”的一声,心道:“这位神光大师求法学道,竟如此坚毅。”方证说道:“达摩老祖
见他这等诚心,这才将他收为弟子,改名慧可,终得承受达摩老祖的衣钵,传禅宗法统。
二祖跟着达摩老祖所学的,乃是佛法大道,依《楞伽经》而明心见性。我宗武功之名虽然
流传天下,实则那是末学,殊不足道。达摩老祖当年只是传授弟子们一些强身健体的法门
而已。身健则心灵,心灵则易悟。但后世门下弟子,往往迷于武学,以致舍本逐末,不体
老祖当年传授武功的宗旨,可叹,可叹。”说着连连摇头。过了一会,方证又道:“老祖
圆寂之后,二祖在老祖的蒲团之旁见到一卷经文,那便是《易筋经》了。这卷经文义理深
奥,二祖苦读钻研,不可得解,心想达摩老祖面壁九年,在石壁畔遗留此经,虽然经文寥
寥,必定非同小可,于是遍历名山,访寻高僧,求解妙谛。但二祖其时已是得道高僧,他
老人家苦思深虑而不可解,世上欲求智慧深湛更胜于他的大德,那也难得很了。因此历时
二十余载,经文秘义,终未能彰。一日,二祖以绝大法缘,在四川峨嵋山得晤梵僧般刺密
谛,讲谈佛学,大相投机。二祖取出《易筋经》来,和般刺密谛共同研读。二位高僧在峨
嵋金顶互相启发,经七七四十九日,终于豁然贯通。”方生合十赞道:“阿弥陀佛,善哉
善哉。”方证方丈续道:“但那般刺密谛大师所阐发的,大抵是禅宗佛学。直到十二年后
,二祖在长安道上遇上一位精通武功的年轻人,谈论三日三晚,才将《易筋经》中的武学
秘奥,尽数领悟。”他顿了一顿,说道:“那位年轻人,便是唐朝开国大功臣,后来辅佐
太宗,平定突厥,出将入相,爵封卫公的李靖。李卫公建不世奇功,想来也是从《易筋经
》中得到了不少教益。”令狐冲“哦”了一声,心想:“原来《易筋经》有这等大来头。
”方证又道:“《易筋经》的功夫圜一身之脉络,系五脏之精神,周而不散,行而不断,
气自内生,血从外润。练成此经后,心动而力发,一攒一放,自然而施,不觉其出而自出
,如潮之涨,似雷之发。少侠,练那《易筋经》,便如一叶小舟于大海巨涛之中,怒浪澎
湃之际,小舟自然抛高伏低,何尝用力?若要用力,又哪有力道可用?又从何处用起?”
令狐冲连连点头,觉得这道理果是博大精深,和风清扬所说的剑理颇有相通处。方证又道
:“只因这《易筋经》具如此威力,是以数百年来非其人不传,非有缘不传,纵然是本派
出类拔萃的弟子,如无福缘,也不获传授。便如方生师弟,他武功既高,持戒亦复精严,
乃是本寺了不起的人物,却未获上代师父传授此经。”令狐冲道:“是。晚辈无此福缘,
不敢妄自干求。”方证摇头道:“不然。少侠是有缘人。”
令狐冲惊喜交集,心中怦怦乱跳,没想到这项少林秘技,连方生大师这样的少林高僧
也未蒙传授,自己却是有缘。方证缓缓的道:“佛门广大,只渡有缘。少侠是风老先生的
传人,此是一缘;少侠来到我少林寺中,此又是一缘;少侠不习《易筋经》便须丧命,方
生师弟习之固为有益,不习亦无所害,这中间的分别又是一缘。”
方生合十道:“令狐少侠福缘深厚,方生亦代为欣慰。”方证道:“师弟,你天性执
着,于‘空、无相、无作’这三解脱门的至理,始终未曾参透,了生死这一关,也就勘不
破。不是我不肯传你《易筋经》,实是怕你研习这门上乘武学之后,沉迷其中,于参禅的
正业不免荒废。”
方生神色惶然,站起身来,恭恭敬敬的道:“师兄教诲得是。”
方证微微点头,意示激励,过了半晌,见方生脸现微笑,这才脸现喜色,又点了点头
,转头向令狐冲道:“这中间本来尚有一重大障碍,此刻却也跨过去了。自达摩老祖以来
,这《易筋经》只传本寺弟子,不传外人,此例不能自老衲手中而破。因此少侠须得投我
嵩山少林寺门下,为少林派俗家弟子。”顿了一顿,又道:“少侠若不嫌弃,便属老衲门
下,为‘国’字辈弟子,可更名为令狐国冲。”
方生喜道:“恭喜少侠,我方丈师兄生平只收过两名弟子,那都是三十年前的事了。
少侠为我方丈师兄的关门弟子,不但得窥《易筋经》的高深武学,而我方丈师兄所精通的
一十二般少林绝艺,亦可量才而授,那时少侠定可光大我门,在武林中放一异彩。”令狐
冲站起身来,说道:“多承方丈大师美意,晚辈感激不尽,只是晚辈身属华山派门下,不
便改投明师。”方证微微一笑,说道:“我所说的大障碍,便是指此而言。少侠,你眼下
已不是华山弟子了,你自己只怕还不知道。”令狐冲吃了一惊,颤声道:“我……我……
怎么已不是华山派门下?”方证从衣袖中取出一封信来,道:“请少侠过目。”手掌轻轻
一送,那信便向令狐冲身前平平飞来。
令狐冲双手接住,只觉得全身一震,不禁骇然:“这位方丈大师果然内功深不可测,
单凭这薄薄一封信,居然便能传过来这等浑厚内力。”见信封上盖着“华山派掌门之印”
的朱钤,上书“谨呈少林派掌门大师”,九个字间架端正,笔致凝重,正是师父岳不群的
亲笔。令狐冲隐隐感到大事不妙,双手发颤,抽出信纸,看了一遍,真难相信世上竟有此
事,又看了一遍,登觉天旋地转,咕咚一声,摔倒在地。待得醒转,只见身在方生大师怀
中,令狐冲支撑着站起,忍不住放声大哭。方生问道:“少侠何故悲伤?难道尊师有甚不
测么?”令狐冲将书函递过,哽咽道:“大师请看。”方生接了过来,只见信上写道:
“华山派掌门岳不群顿首,书呈少林派掌门大师座前:猥以不德,执掌华山门户。久
疏问候,乃阕清音。顷以敝派逆徒令狐冲,秉性顽劣,屡犯门规,比来更结交妖孽,与匪
人为伍。不群无能,虽加严训痛惩,迄无显效。为维系武林正气,正派清誉,兹将逆徒令
狐冲逐出本派门户。自今而后,该逆徒非复敝派弟子,若再有勾结淫邪、为祸江湖之举,
祈我正派诸友共诛之。临书惶愧,言不尽意,祈大师谅之。”方生看后,也大出意料之外
,想不出甚么言语来安慰令狐冲,当下将书信交还方证,见令狐冲泪流满脸,叹道:“少
侠,你与黑木崖上的人交往,原是不该。”
方证道:“诸家正派掌门人想必都已接到尊师此信,传谕门下。你就算身上无伤,只
须出得此门,江湖之上,步步荆棘,诸凡正派门下弟子,无不以你为敌。”
令狐冲一怔,想起在那山涧之旁,盈盈也说过这么一番话。此刻不但旁门左道之士要
杀自己,而正派门下也是人人以己为敌,当真天下虽大,却无容身之所;又想起师恩深重
,师父师娘于自己向来便如父母一般,不仅有传艺之德,更兼有养育之恩,不料自己任性
妄为,竟给逐出师门,料想师父写这些书信时,心中伤痛恐怕更在自己之上。一时又是伤
心,又是惭愧,恨不得一头便即撞死。
他泪眼模糊中,只见方证、方生二僧脸上均有怜悯之色,忽然想起刘正风要金盆洗手
,退出武林,只因结交了魔教长老曲洋,终于命丧嵩山派之手,可见正邪不两立,连刘正
风如此艺高势大之人,尚且不免,何况自己这样一个孤立无援,卑不足道的少年?更何况
五霸冈上群邪聚会,闹出这样大的事来?方证缓缓的道:“苦海无边,回头是岸。纵是十
恶不赦的奸人,只须心存悔悟,佛门亦是来者不拒。你年纪尚轻,一时失足,误交匪人,
难道就此便无自新之路?你与华山派的关连已然一刀两断,今后在我少林门下,痛改前非
,再世为人,武林之中,谅来也不见得有甚么人能与你为难。”他这几句话说得轻描淡写
,却自有一股威严气象。
令狐冲心想:“此时我已无路可走,倘若托庇于少林派门下,不但能学到神妙内功,
救得性命,而且以少林派的威名,江湖上确是无人敢向方证大师的弟子生事。”
但便在此时,胸中一股倔强之气,勃然而兴,心道:“大丈夫不能自立于天地之间,
腼颜向别派托庇求生,算甚么英雄好汉?江湖上千千万万人要杀我,就让他们来杀好了。
师父不要我,将我逐出了华山派,我便独来独往,却又怎地?”言念及此,不由得热血上
涌,口中干渴,只想喝他几十碗烈酒,甚么生死门派,尽数置之脑后,霎时之间,连心中
一直念念不忘的岳灵珊,也变得如同陌路人一般。他站起身来,向方证及方生跪拜下去,
恭恭敬敬的磕了几个头。
二僧只道他已决意投入少林派,脸上都露出了笑容。令狐冲站起身来,朗声说道:“
晚辈既不容于师门,亦无颜改投别派。两位大师慈悲,晚辈感激不尽,就此拜别。”方证
愕然,没想到这少年竟然如此的泯不畏死。方生劝道:“少侠,此事有关你生死大事,千
万不可意气用事。”令狐冲嘿嘿一笑,转过身来,走出了室门。他胸中充满了一股不平之
气,步履竟然十分轻捷,大踏步走出了少林寺。令狐冲出得寺来,心中一股苍苍凉凉,仰
天长笑,心想:“正派中人以我为敌,左道之士人人要想杀我,令狐冲多半难以活过今日
,且看是谁取了我的性命。”
一摸之下,囊底无钱,腰间无剑,连盈盈所赠的那具短琴也已不知去向,当真是一无
所有,了无挂碍,便即走下嵩山。行到傍晚时分,眼看离少林寺已远,人既疲累,腹中也
甚饥饿,寻思:“却到哪里去找些吃的?”忽听得脚步声响,七八人自西方奔来,都是劲
装结束,身负兵刃,奔行甚急。令狐冲心想:“你们要杀我,那就动手,免得我又麻烦去
找饭吃。吃饱了反正也是死,又何必多此一举?”当即在道中一站,双手叉腰,大声道:
“令狐冲在此。要杀我的便上罢!”哪知这几名汉子奔到他身前时,只向他瞧了一眼,便
即绕身而过。一人道:“这人是个疯子。”又一人道:“是,别要多生事端,耽误了大事
。”另一人道:“若给那厮逃了,可糟糕之极。”霎时间便奔得远了。令狐冲心道:“原
来他们是去追拿另一个人。”
这几人脚步声方歇,西首传来一阵蹄声,五乘马如风般驰至,从他身旁掠过。驰出十
余丈后,忽然一乘马兜了转来,马上是个中年妇人,说道:“客官,借问一声,你可见到
一个身穿白袍的老头子吗?这人身材瘦长,腰间佩一柄弯刀。”令狐冲摇头道:“没瞧见
。”那妇人更不打话,圈转马头,追赶另外四骑而去。令狐冲心想:“他们去追拿这个身
穿白袍的老头子?左右无事,去瞧瞧热闹也好。”当下折而东行。走不到一顿饭时分,身
后又有十余人追了上来。一行人越过他身畔后,一个五十来岁的老者回头问道:“兄弟,
你可见到一个身穿白袍的老头子么?这人身材高瘦,腰挂弯刀。”令狐冲道:“没瞧见。
”又走了一会,来到一处三岔路口,西北角上鸾铃声响,三骑马疾奔而至,乘者都是二十
来岁的青年。当先一人手扬马鞭,说道:“喂,借问一声,你可见到一个……”令狐冲接
口道:“你要问一个身材高瘦,腰悬弯刀,穿一件白色长袍的老头儿,是不是?”三人脸
露喜色,齐声道:“是啊,这人在哪里?”令狐冲叹道:“我没见过。”当先那青年大怒
,喝者:“没的来消遣老子!你既没见过,怎么知道?”令狐冲微笑道:“没见过的,便
不能知道么?”那青年提起马鞭,便要向令狐冲头顶劈落。另一个青年道:“二弟,别多
生枝节,咱们快追。”那手扬马鞭的青年哼的一声,将鞭子在空中虚挥一记,纵马奔驰而
去。令狐冲心想:“这些人一起去追寻一个白衣老者,不知为了何事?去瞧瞧热闹,固然
有趣,但如他们知道我便是令狐冲,定然当场便将我杀了。”言念及此,不由得有些害怕
,但转念又想:“眼下正邪双方都要取我性命,我躲躲闪闪的,纵然苟延残喘,多活得几
日,最后终究难逃这一刀之厄。这等怕得要死的日子,多过一天又有甚么好处?反不如随
遇而安,且看是撞在谁的手下送命便了。”当即随着那三匹马激起的烟尘,向前行去。其
后又有几批人赶来,都向他探询那“身穿白袍,身材高瘦,腰悬弯刀”的老者。令狐冲心
想:“这些人追赶那白衣老者,都不知他在何处,走的却是同一方向,倒也奇怪。”又行
出里许,穿过一片松林,眼前突然出现一片平野,黑压压的站着许多人,少说也有六七百
人,只是旷野实在太大,那六七百人置身其间,也不过占了中间小小的一点。一条笔直的
大道通向人群,令狐冲便沿着大路向前。行到近处,见人群之中有一座小小凉亭,那是旷
野中供行旅憩息之用,构筑颇为简陋。那群人围着凉亭,相距约有数丈,却不逼近。令狐
冲再走近十余丈,只见亭中赫然有个白衣老者,孤身一人,坐在一张板桌旁饮酒,他是否
腰悬弯刀,一时无法见到。此人虽然坐着,几乎仍有常人高矮。
令狐冲见他在群敌围困之下,居然仍是好整以暇的饮酒,不由得心生敬仰,生平所见
所闻的英雄人物,极少有人如此这般豪气干云。他慢慢行前,挤入了人群。
那些人个个都目不转睛的瞧着那白衣老者,对令狐冲的过来丝毫没加留神。
令狐冲凝神向那老者瞧去,只见他容貌清癯,颏下疏疏朗朗一丛花白长须,垂在胸前
,手持酒杯,眼望远处黄土大地和青天相接之所,对围着他的众人竟正眼也不瞧上一眼。
他背上负着一个包袱,再看他腰间时,却无弯刀。原来他竟连兵刃也未携带。令狐冲不知
这老者姓名来历,不知何以有这许多武林中人要和他为难,更不知他是正是邪,只是钦佩
他这般旁若无人的豪气,又不知不觉间起了一番同病相怜、惺惺相惜之意,当下大踏步向
前,朗声说道:“前辈请了,你独酌无伴,未免寂寞,我来陪你喝酒。”走入凉亭,向他
一揖,便坐了下来。那老者转过头来,两道冷电似的目光向令狐冲一扫,见他不持兵刃,
脸有病容,是个素不相识的少年,脸上微现诧色,哼了一声,也不回答。令狐冲提起酒壶
,先在老者面前的酒杯中斟了酒,又在另一只杯中斟了酒,举杯说道:“请!”咕的一声
,将酒喝干了,那酒极烈,入口有如刀割,便似无数火炭般流入腹中,大声赞道:“好酒
!”
只听得凉亭外一条大汉粗声喝道:“兀那小子,快快出来。咱们要跟向老头拚命,别
在这里碍手碍脚。”令狐冲笑道:“我自和向老前辈喝酒,碍你甚么事了?”又斟了一杯
酒,咕的一声,仰脖子倒入口中,大拇指一翘,说道:“好酒!”左首有个冷冷的声音说
道:“小子走开,别在这里枉送了性命。咱们奉东方教主之命,擒拿叛徒向问天。旁人若
来滋扰干挠,教他死得惨不堪言。”
令狐冲向话声来处瞧去,见说话的是个脸如金纸的瘦小汉子,身穿黑衣,腰系黄带。
他身旁站着二三百人,衣衫也都是黑的,腰间带子却各种颜色均有。令狐冲蓦地想起,那
日在衡山城外见到魔教长老曲洋,他便身穿这样的黑衣,依稀记得腰间所系也是黄带。那
瘦子说奉了东方教主之命追拿叛徒,那么这些人都是魔教教众了,莫非这瘦子也是魔教长
老?他又斟一杯酒,仰脖子干了,赞道:“好酒!”向那白衣老者向问天道:“向老前辈
,在下喝了你三杯酒,多谢,多谢!”忽听得东首有人喝道:“这小子是华山派弃徒令狐
冲。”令狐冲晃眼瞧去,认出说话的是青城派弟子侯人雄。这时看得仔细了,在他身旁的
竟有不少是五岳剑派中的人物。一名道士朗声道:“令狐冲,你师父说你和妖邪为伍,果
然不错。这向问天双手染满了英雄侠士的鲜血,你跟他在一起干甚么?再不给我快滚,大
伙儿把你一起斩成了肉酱。”令狐冲道:“这位是泰山派的师叔么?在下跟这位向前辈素
不相识,只是见你们几百人围住了他一人,那算甚么样子?五岳剑派几时又跟魔教联手了
?正邪双方一起来对付向前辈一人,岂不教天下英雄笑话?”那道士怒道:“我们几时跟
魔教联手了?魔教追拿他们教下叛徒,我们却是替命丧在这恶贼手下的朋友们复仇。各干
各的,毫无关连!”令狐冲道:“好好好,只须你们单打独斗,我便坐着喝酒看热闹。”
侯人雄喝道:“你是甚么东西?大伙儿先将这小子毙了,再找姓向的算帐。”令狐冲
笑道:“要毙我令狐冲一人,又怎用得着大伙儿动手?侯兄自己请上来便是。”侯人雄曾
给令狐冲一脚踢下酒楼,知道自己武功不如,还真不敢上前动手,他却不知令狐冲内力已
失,已然远非昔比了。旁人似乎忌惮向问天了得,也不敢便此冲入凉亭。
那魔教的瘦小汉子叫道:“姓向的,事已如此,快跟我们去见教主,请他老人家发落
,未必便无生路。你也是本教的英雄,难道大家真要斗个血肉横飞,好教旁人笑话么?”
向问天嘿的一声,举杯喝了一口酒,却发出呛啷一声响。令狐冲见他双手之间竟系着一根
铁链,大为惊诧:“原来他是从囚牢中逃出来的,连手上的束缚也尚未去掉。”对他同情
之心更盛,心想:“这人已无抗御之能,我便助他抵挡一会,胡里胡涂的在这里送了性命
便是。”当即站起身来,双手在腰间一叉,朗声道:“这位向前辈手上系着铁链,怎能跟
你们动手?我喝了他老人家三杯好酒,说不得,只好助他抵御强敌。谁要动姓向的,非得
先杀了令狐冲不可。”
向问天见令狐冲疯疯癫癫,毫没来由的强自出头,不由得大为诧异,低声道:“小子
,你为甚么要帮我?”令狐冲道:“路见不平,拔刀相助。”向问天道:“你的刀呢?”
令狐冲道:“在下使剑,就可惜没剑。”向问天道:“你剑法怎样?你是华山派的,剑法
恐怕也不怎么高明。”令狐冲笑道:“原本不怎么高明,加之在下身受重伤,内力全失,
更是糟糕之至。”向问天道:“你这人莫名其妙。好,我去给你弄把剑来。”只见白影一
晃,他已向群豪冲了过去。
霎时间刀光耀眼,十余件兵刃齐向他砍去。向问天斜刺穿出,向那泰山派的道士欺近
。那道士挺剑刺出,向问天身形一晃,闪到了他背后,左肘反撞,噗的一声,撞中了那道
士后心,双手轻挥,已将他手中长剑卷在铁链之中,右足一点,跃回凉亭。这几下兔起鹘
落,迅捷无比,正派群豪待要阻截,哪里还来得及?一名汉子追得最快,逼近凉亭不逾数
尺,提起单刀砍落,向问天背后如生眼睛,竟不回头,左脚反足踢出,脚底踹中那人胸膛
。那人大叫一声,直飞出去,右手单刀这一砍之势力道正猛,擦的一响,竟将自己右腿砍
了下来。泰山派那道人晃了几下,软软的瘫倒,口中鲜血不住涌出。魔教人丛中彩声如雷
,数十人大叫:“向右使好俊的身手。”向问天微微一笑,举起双手向魔教诸人一抱拳,
答谢彩声,手下铁链呛啷啷直响。他一甩手,那剑嗒的一声,插入了板桌,说道:“拿去
使罢!”
令狐冲好生钦佩,心道:“这人睥睨群豪,果然身有惊人艺业。”却不伸手拔剑,说
道:“向前辈武功如此了得,又何必晚辈再来出丑。”一抱拳,说道:“告辞了。”向问
天尚未回答,只见剑光闪烁,三柄长剑指向凉亭,却是青城派中侯人雄等三名弟子攻了过
来。三人三剑都是指向令狐冲,一剑指住他背心,两剑指住他后腰,相距均不到一尺。侯
人雄喝道:“令狐冲,给我跪下!”这一声喝过,长剑挺前,已刺到了令狐冲肌肤。令狐
冲心道:“令狐冲堂堂男子,今日虽无幸理,却也不甘死在你青城派这些卑鄙之徒的剑下
。”此刻自身已在三剑笼罩之下,只须一转身,那便一剑插入胸膛,二剑插入小腹,当即
哈哈一笑,道:“跪下便跪下!”右膝微屈,右手已拔起桌上长剑,回手一挥,青城派弟
子三只手掌齐腕而断,连着三柄长剑一齐掉在地下。侯人雄等三人脸上登无血色,真难相
信世上居然会有此事,惶然失措片刻,这才向后跃开。其中一名青城弟子只有十八九岁,
痛得大声号哭起来。令狐冲叹道:“兄弟,是你先要杀我!”
向问天喝彩道:“好剑法!”接着又道:“剑上无劲,内力太差!”令狐冲笑道:“
岂但内力太差,简直毫无内力。”突然听得向问天一声呼叱,跟着呛啷啷铁链声响,只见
两名黑衣汉子已扑入凉亭,疾攻向问天。这二人一个手执镔铁双怀杖,另一手持双铁牌,
都是沉重兵器,四件兵刃和向问天的铁链相撞,火星四溅。向问天连闪几闪,欲待抢到那
怀杖之人身后,那人双杖严密守卫,护住了周身要害。向问天双手给铁链缚住了,运转不
灵。
魔教中连声呼叱,又有二人抢入凉亭。这两人均使八角铜锤,直上直下的猛砸。二人
四锤一到,那使双怀杖的便转守为攻。向问天穿来插去,身法灵动之极,却也无法伤到对
手。每当有隙可乘,铁链攻向一人,其余三人便奋不顾身的扑上,打法凶悍之极。堪堪斗
了十余招,魔教人众的首领喝道:“八枪齐上。”八名黑衣汉子手提长枪,分从凉亭四面
抢上,东南西北每一方均有两杆长枪,朝向问天攒刺。
向问天向令狐冲叫道:“小朋友,你快走罢!”喝声未绝,八根长枪已同时向他刺去
。便在此时,四柄铜锤砸他胸腹,双怀杖掠地击他胫骨,两块铁牌向他脸面击到,四面八
方,无处不是杀手。这十二个魔教好手各奋平生之力,下手毫不容情。看来人人均知和向
问天交手,那是世间最凶险之事,多挨一刻,便是向鬼门关走近了一步。
令狐冲眼见众人如此狠打,向问天势难脱险,叫道:“好不要脸!”向问天突然迅速
无比的旋转身子,甩起手上铁链,撞得一众兵刃叮叮当当直响。他身子便如一个陀螺,转
得各人眼也花了,只听得当当两声大响,两块铁牌撞上他的铁链,穿破凉亭顶,飞了出去
。向问天更不去瞧对方来招,越转越快,将八根长枪都荡了开去。魔教那首领喝道:“缓
攻游斗,耗他力气!”使枪的八人齐声应道:“是!”各退了两步,只待向问天力气稍衰
,铁链中露出空隙,再行抢攻。
旁观众人稍有阅历的都看了出来,向问天武功再高,也决难长久旋转不休,如此打法
,终究会力气耗尽,束手就擒。向问天哈哈一笑,突然间左腿微蹲,铁链呼的甩出,打在
一名使铜锤之人的腰间。那人“啊”的一声大叫,左手铜锤反撞过来,打中自己头顶,登
时脑浆迸裂。八名使枪之人八枪齐出,分刺向问天前后左右。向问天甩铁链荡开了两杆枪
,其余六人的钢枪不约而同的刺向他左胁。当此情景,向问天避得开一杆枪,避不开第二
杆,避得开第二杆,避不开第三杆,更何况六枪齐发?
令狐冲一瞥之下,看到这六枪攒刺,向问天势无可避,脑中灵光一闪,想起了独孤九
剑的第四式“破枪式”,当这间不容发之际,哪里还能多想?长剑闪出,只听得当啷一声
响,八杆长枪一齐跌落,八枪跌落,却只发出当啷一响,几乎是同时落地。令狐冲一剑分
刺八人手腕,自有先后之别,只是剑势实在太快,八人便似同时中剑一般。
他长剑既发,势难中断,跟着第五式“破鞭式”又再使出。这“破鞭式”只是个总名
,其中变化多端,举凡钢鞭、铁锏、点穴撅、判官笔、拐子、蛾眉刺、匕首、板斧、铁牌
、八角锤、铁椎等等短兵刃皆能破解。但见剑光连闪,两根怀杖、两柄铜锤又皆跌落。十
二名攻入凉亭的魔教教众之中,除了一人为向问天所杀、一人铁牌已然脱手之外,其余十
人皆是手腕中剑,兵刃脱落。十一人发一声喊,狼狈逃归本阵。正派群豪情不自禁的大声
喝彩:“好剑法!”“华山派剑法,教人大开眼界!”那魔教首领发了句号令,立时便有
五人攻入凉亭。一个中年妇人手持双刀,向令狐冲杀来。四名大汉围攻向问天。那妇人刀
法极快,一刀护身,一刀疾攻,左手刀攻敌时右手刀守御,右手刀攻敌时左手刀守御,双
刀连使,每一招均在攻击,同时也是每一招均在守御,守是守得牢固严密,攻亦攻得淋漓
酣畅。令狐冲看不清来路,连退了四步。便在这时,只听呼呼风响,似是有人用软兵刃和
向问天相斗,令狐冲百忙中斜眼一瞥,却见两人使链子锤,二人使软鞭,和向问天手上的
铁链斗得正烈。链子锤上的钢链甚长,甩将开来,横及丈余,好几次从令狐冲头顶掠过。
只听得向问天骂道:“你***!”一名汉子叫道:“向右使,得罪!”原来一根链子锤
上的钢链已和向问天手上的铁链缠住。便在这一瞬之间,其余三人三般兵刃,同时往向问
天身上击来。向问天“嘿”的一声,运劲猛拉,将使链子锤的拉了过来,正好挡在他的身
前。两根软鞭、一枚钢锤尽数击上那人背心。令狐冲斜刺里刺出一剑,剑势飘忽,正中那
妇人的左腕,却听得当的一声,长剑一弯,那妇人手中柳叶刀竟不跌落,反而一刀横扫过
来。令狐冲一惊,随即省悟:“她腕上有钢制护腕,剑刺不入。”手腕微翻,长剑挑上,
噗的一声,刺入她左肩“肩贞穴”。那妇人一怔,但她极为勇悍,左肩虽然剧痛,右手刀
仍是奋力砍出。令狐冲长剑闪处,那妇人右肩的“肩贞穴”又再中剑。她兵刃再也拿捏不
住,使劲将双刀向令狐冲掷出,但双臂使不出力道,两柄刀只掷出一尺,便即落地。令狐
冲刚将那妇人制服,右首正派群豪中一名道士挺剑而上,铁青着脸喝道:“华山派中,只
怕没这等妖邪剑法。”令狐冲见他装束,知是泰山派的长辈,想是他不忿同门为向问天所
伤,上来找还场子。令狐冲虽为师父革逐,但自幼便在华山派门下,五岳剑派,同气连枝
,见到这位泰山派前辈,自然而然有恭敬之意,倒转长剑,剑尖指地,抱拳说道:“弟子
没敢得罪了泰山派的师伯。”
那道人道号天乙,和天门、天松等道人乃是同辈,冷冷的道:“你使的是甚么剑法?
”令狐冲道:“弟子所使剑法,乃华山派长辈所传。”天乙道人哼了一声道:“胡说八道
,不知到哪里去拜了个妖魔为师,看剑!”挺剑向令狐冲当胸刺到,剑光闪烁,长剑发出
嗡嗡之声,单只这一剑,便罩住了他胸口“膻中”、“神藏”、“灵墟”、“神封”、“
步廊”、“幽门”、“通谷”七处大穴,不论他闪向何处,总有一穴会被剑尖刺中。这一
剑叫做“七星落长空”,是泰山派剑法的精要所在。这一招刺出,对方须得轻功高强,立
即倒纵出丈许之外,方可避过,但也必须识得这一招“七星落长空”,当他剑招甫发,立
即毫不犹豫的飞快倒跃,方能免去剑尖穿胸之祸,而落地之后,又必须应付跟着而来的三
招凌厉后着,这三招一着狠似一着,连环相生,实所难当。天乙道人眼见令狐冲剑法厉害
,出手第一剑便使上了。自从泰山派前辈创了这招剑招以来,与人动手第一招便即使用,
只怕从所未有。令狐冲一惊之下,猛地想起在思过崖后洞的石壁之上见过这招,当日自己
学了来对付田伯光,只是学得不像,未能取胜,但于这招剑法的势路却了然于胸。这时剑
气森森,将及于体,更无思索余暇,登时挺剑直刺天乙道人小腹。这一剑正是石壁上的图
形,魔教长老用以破解此招,粗看似是与敌人斗个两败俱伤,同归于尽。其时泰山派这招
“七星落长空”分为两节,第一节以剑气罩住敌人胸口七大要穴,当敌人惊慌失措之际,
再以第二节中的剑法择一穴而刺。剑气所罩虽是七穴,致敌死命,却只一剑。这一剑不论
刺在哪一穴中,都可克敌取胜,是以既不须同时刺中七穴,也不可能同时刺中七穴。招分
两节,本是这一招剑法的厉害之处,但当年魔教长老仔细推敲,正从这厉害之处找出了弱
点,待对方第一节剑法使出之后,立时疾攻其小腹,这一招“七星落长空”便即从中断绝
,招不成招。
天乙道人一见敌剑来势奥妙,绝无可能再行格架,大惊失色,纵声大叫,料想自己肚
腹定然给长剑洞穿,惊惶中也不知痛楚,脑中一乱,只道自己已经死了,登时摔倒。其时
令狐冲剑尖将及他小腹,便即凝招不发,不料天乙道人大惊之下,竟尔吓得晕了过去。
泰山派门下眼见天乙倒地,均道是为令狐冲所伤,纷纷叫骂,五名青年道人挺剑来攻
。这五人都是天乙的门人,心急师仇,五柄长剑犹如狂风暴雨般急刺疾舞。令狐冲长剑连
点,五名道士手腕中剑,长剑呛啷、呛啷落地。五人惊惶之下,各自跃开。只见天乙道人
颤巍巍的站了起来,叫道:“刺死我了,刺死我了!”五弟子见他身上无伤,不住大叫,
尽皆骇然,不知他是死是活。天乙道人叫了几声,身子一晃,又复摔倒。两名弟子抢过去
扶起,狼狈退开。
群豪见令狐冲只使半招,便将泰山派高手天乙道人打得生死不知,无不心惊。这时围
攻向问天的又换了数人。两个使剑的汉子是衡山派中人,双剑起落迅速,找寻向问天铁链
中的空隙。另一个左手持盾,右手使刀,却是魔教中的人物,这人以盾护体,展开地堂刀
法,滚近向问天足边,以刀砍他下盘。向问天的铁链在盾牌上接连狠击两下,都伤他不到
。盾牌下的钢刀陡伸陡缩,招数狠辣。令狐冲心想:“这人盾牌护身,防守严密,但他一
出刀攻人,自身便露破绽,立时可断他手臂。”
忽听得身后有人喝道:“小子,你还要不要性命?”这声音虽然不响,但相距极近,
离他耳朵似不过一两尺。令狐冲一惊回头,已和一人面对面而立,两人鼻子几乎相触,急
待闪避,那人双掌已按住他胸口,冷冷的道:“我内力一吐,教你肋骨尽断。”令狐冲心
知他所说不虚,站定了不敢再动,连一颗心似也停止了跳动。那人双目凝视着令狐冲,只
因相距太近,令狐冲反而无法见到他的容貌,但见他双目神光炯炯,凛然生威,心道:“
原来我死在此人手下。”想起生死大事终于有个了断,心下反而舒泰。那人初见令狐冲眼
色中大有惊惧之意,但片刻之间,便现出一般满不在乎的神情,如此临死不惧,纵是武林
中的前辈高人亦所难能,不由得起了钦佩之心,哈哈一笑,说道:“我偷袭得手,制你要
穴,虽然杀了你,谅你死得不服!”双掌一撤,退了三步。令狐冲这才看清,这人矮矮胖
胖,面皮黄肿,约莫五十来岁年纪,两只手掌肥肥的又小又厚,一掌高,一掌低,摆着“
嵩阳手”的架式。令狐冲微笑道:“这位嵩山派前辈,不知尊姓大名?多谢掌下留情。”
那人道:“我是孝感乐厚。”他顿了一顿,又道:“你剑法的确甚高,临敌经验却太
也不足。”令狐冲道:“惭愧。‘大阴阳手’乐师伯,好快的身手。”乐厚道:“师伯二
字,可不敢当!”接着左掌一提,右掌一招便即劈出。他这人形相丑陋,但一掌出手,登
时全身犹如渊停岳峙,气度凝重,说不出的好看。令狐冲见他周身竟无一处破绽,喝彩道
:“好掌法!”长剑斜挑,因见乐厚掌法身形中全无破绽,这一剑便守中带攻,九分虚,
一分实。乐厚见令狐冲长剑斜挑,自己双掌不论拍向他哪一个部位,掌心都会自行送到他
剑尖之上,双掌只拍出尺许,立即收掌跃开,叫道:“好剑法!”令狐冲道:“晚辈无礼
!”乐厚喝道:“小心了!”双掌凌空推出,一股猛烈的掌风逼体而至。令狐冲暗叫:“
不好!”此时乐厚和他相距甚远,双掌发力遥击,令狐冲无法以长剑挡架,刚要闪避,只
觉一股寒气袭上身来,登时机伶伶打了个冷战。乐厚双掌掌力不同,一阴一阳,阳掌先出
,阴力却先行着体。令狐冲只一呆,一股炙热的掌风跟着扑到,击得他几乎窒息,身子晃
了几晃。阴阳双掌掌力着体,本来更无幸理,但令狐冲内力虽失,体内真气却充沛欲溢,
既有桃谷六仙的真气,又有不戒和尚的真气,在少林寺中养伤,又得了方生大师的真气,
每一股都是浑厚之极。这一阴一阳两股掌力打在身上,他体内真气自然而然生出相应之力
,护住心脉内脏,不受损伤。但霎时间全身剧震,说不出的难受,生怕乐厚再以掌力击来
,当即提剑冲出凉亭,挺剑疾刺而出。
乐厚双掌得手,只道对方纵不立毙当场,也必重伤倒地,哪知他竟是安然无恙,跟着
又见剑光点点,指向自己掌心,惊异之下,双掌交错,一拍令狐冲面门,一拍他的小腹。
掌力甫吐,突然间一阵剧痛连心,只见自己两只手掌叠在一起,都已穿在对方长剑之上,
不知是他用剑连刺自己双掌,还是自己将掌击到他的剑尖之上,但见左掌在前,右掌在后
,剑尖从左掌的手背透入五寸有余。
令狐冲倘若顺势挺剑,立时便刺入了他胸膛,但念着他先前掌底留情之德,剑穿双掌
后便即凝剑不动。乐厚大叫一声,双掌回缩,拔离剑锋,倒跃而出。令狐冲心下歉然,叫
道:“得罪了!”他所使这一招是“独孤九剑”中“破掌式”的绝招之一,自从风清扬归
隐,从未一现于江湖。猛听得砰蓬、喀喇之声大作,令狐冲回过头来,但见七八条汉子正
在围攻向问天,其中两人掌力凌厉,将那凉亭打得柱断梁折,顶上椽子瓦片纷纷堕下。各
人斗得兴发,瓦片落在头顶,都是置之不理。
他便这么望得一眼,乐厚倏地欺近身来,远远发出一掌,掌力击在令狐冲胸口,打得
他身子飞了出去,长剑跟着脱手。他背心未曾着地,已有七八人追将过来,齐举兵刃,往
他身上砸落。令狐冲笑道:“捡现成便宜吗?”忽觉腰间一紧,一根铁链飞过来卷住了他
身子,便如腾云驾雾般给人拖着凌空而行。救了令狐冲性命的正是那魔教高手向问天。他
受魔教和正教双方围攻追击,势穷力竭之时,突然有这样一个天不怕、地不怕的少年出来
打抱不平,自是大生知己之感。他一见令狐冲退敌的手段,便知这少年剑法极高,内力却
是极差,当此强敌环攻,凶险殊甚,是以一面和敌人周旋,却时时留心令狐冲的战况,眼
见他被击飞出,当即飞出铁链,卷了他狂奔。向问天这一展开轻功,当真是疾逾奔马,瞬
息之间便已在数十丈外。后面数十人飞步赶来,只听得数十人大声呼叫:“向问天逃了,
向问天逃了!”向问天大怒,突然回身,向前冲了几步。追赶之人都大吃一惊,急忙停步
。一些下盘功夫较浮,奔得势急,收足不住,直冲过来。向问天飞起左足,将他踢得向人
丛中摔了过去,当即转身又奔。众人又随后追来,但这时谁也不敢发力狂追,和他相距越
来越远。
向问天脚下疾奔,心头盘算:“这少年和我素不相识,居然肯为我卖命,这样的朋友
,天下到哪里找去?这些兔崽子阴魂不散,怎生摆脱他们才好?”
奔了一阵,忽然想起一处所在,心头登时一喜:“那地方极好!”转念又想:“只是
相去甚远,不知有没力气奔得到那里。不妨,我若无力气,那些兔崽子们更无力气。”抬
头一望太阳,辨明方向,斜刺里横越麦田,径向东北角上奔去。奔出十余里后,又来到大
路,忽有三匹快马从身旁掠过,向问天骂道:“你***!”提气疾冲,追到马匹身后,
纵身跃在半空,飞脚将马上乘客踢落,跟着便落上马背。他将令狐冲横放在马鞍桥上,铁
链横挥,将另外两匹马上的乘客也都击了下来。那二人筋折骨断,眼见不活了。三人都是
寻常百姓,看装束不是武林中人,适逢其会,遇上这个煞星,无端送了性命。乘者落地,
两匹马仍继续奔驰。向问天铁链挥出,卷住了缰绳,这铁链在他手中挥洒自如,倒似是一
条极长的手臂一般。令狐冲见他滥杀无辜,不禁暗暗叹息。向问天抢得三马,精神大振,
仰天哈哈大笑,说道:“小兄弟,那些兔崽子追咱们不上了。”令狐冲淡淡一笑,道:“
今日追不上,明日又追上了。”向问天骂道:“他***,追他个屁!我将他们一个个杀
得干干净净。”
向问天轮流乘坐三马,在大路上奔驰一阵,转入了一条山道,渐行渐高,到后来马匹
已不能行。向问天道:“你饿不饿?”令狐冲点头道:“嗯,你有干粮么?”向问天道:
“没干粮,喝马血!”跳下马来,右手五指在马颈中一抓,登时穿了一洞,血如泉涌。向
问天凑口过去,骨嘟骨嘟的喝了几口马血,道:“你喝!”
令狐冲见到这等情景,甚是骇异。向问天道:“不喝马血,怎有力气再战?”令狐冲
道:“还要再打?”向问天道:“你怕了吗?”令狐冲豪气登生,哈哈一笑,道:“你说
我怕不怕?”就口马颈,只觉马血冲向喉头,当即咽了下去。马血初入口时血腥刺鼻,但
喝得几口,也已不觉如何难闻,令狐冲连喝了十几大口,直至腹中饱胀,这才离嘴。向问
天跟着凑口上去喝血,喝不多时,那马支持不住,长声悲嘶,软倒在地。向问天飞起左腿
,将马踢入了山涧。令狐冲不禁骇然,这匹马如此庞然大物,少说也有五百来斤,他随意
抬足,便踢了出去。向问天跟着又将第二匹马踢下,转过身来,呼的一掌,将第三匹马的
后腿硬生生切了下来,随即又切了那马的另一条后腿。那马嘶叫的震天价响,中了向问天
一腿后堕入山涧,兀自嘶声不绝。
向问天道:“你拿一条腿!慢慢的吃,可作十日之粮。”令狐冲这才醒悟,原来他割
切马腿是作粮食之用,倒不是一味的残忍好杀,当下依言取了一条马腿。见向问天提了马
腿径向山岭上行去,便跟在后面。向问天放慢脚步,缓缓而行。令狐冲内力全失,行不到
半里,已远远落在后面,赶得气喘吁吁,脸色发青。向问天只得停步等待。又行里许,令
狐冲再也走不动了,坐在道旁歇足。
向问天道:“小兄弟,你这人倒也奇怪,内力如此差劲,但身中乐厚这混蛋的两次大
阴阳手掌力,居然若无其事,可叫人弄不明白。”令狐冲苦笑道:“哪里是若无其事了?
我五脏六腑早给震得颠三倒四,已不知受了几十样内伤。我自己也在奇怪,怎地这时候居
然还不死?只怕随时随刻就会倒了下来,再也爬不起身。”向问天道:“既是如此,咱们
便多歇一会。”令狐冲本想对他说明,自己命不长久;不必相候自己,致为敌人追上,但
转念一想,此人甚是豪迈,决不肯抛下自己独自逃生,倘若说这等话,不免将他看得小了
。向问天坐在山石之上,问道:“小兄弟,你内力是怎生失去的?”令狐冲微微一笑,道
:“此事说来当真好笑。”当下将自己如何受伤、桃谷六仙如何为自己输气疗伤、后来不
戒和尚又如何再在自己体内输入真气等情简略说了。向问天哈哈大笑,声震山谷,说道:
“这等怪事,我老向今日还是第一次听见。”大笑声中,忽听得远处传来呼喝:“向问天
,你逃不掉的,还是乖乖的投降罢。”向问天仍然哈哈大笑,说道:“好笑,好笑!这桃
谷六仙跟不戒和尚,都是天下一等一的胡涂蛋。”又再笑了三声,双眉一竖,骂道:“他
***,大批混蛋追来了。”双手一抄,将令狐冲抱在怀中,那只马腿不便再提,任其弃
在道旁,便即提气疾奔。这一下放足快跑,令狐冲便如腾云驾雾一般,不多时忽见眼前白
茫茫一片,果真是钻入了浓雾,心道:“妙极!这一上山,那数百人便无法一拥而上,只
须一个个上来单打独斗,我和这位向先生定能对付得了。”可是后面呼叫声竟然越来越近
,显然追来之人也均是轻功高手,虽和向问天相较容有不及,但他手中抱了人,奔驰既久
,总不免慢了下来。向问天奔到一处转角,将令狐冲放下,低声道:“别作声。”两个人
均贴着山壁而立,片刻之间,便听得脚步声响,有人追近。追来的两人奔跑迅速,浓雾中
没见到向问天和令狐冲,直至奔过两人身侧,这才察觉,待要停步转身,向问天双掌推出
,既狠且准,那两人哼也没哼,便掉下了山涧,过了一会,才腾腾两下闷响,身子堕地。
令狐冲心想:“这两人堕下之时,怎地并不呼叫?是了,他两人中了掌力,尚未堕下,便
早已死了。”向问天嘿嘿一笑,道:“这两个混蛋平日耀武扬威,说甚么‘点苍双剑,剑
气冲天’,他***跌入山涧之中,烂个臭气冲天。”令狐冲曾听到过“点苍双剑”的名
头,听说他两人剑法着实了得,曾杀过不少黑道上的厉害人物,没想到莫名其妙的死在这
里,连相貌如何也没见到。
向问天又抱起令狐冲,说道:“此去仙愁峡,还有十来里路,一到了峡口,便不怕那
些混蛋了。”他脚下越奔越快。却听得脚步声响,又有好几个人追了上来。这时所行的山
道转而向东,其侧已无深涧,向问天不能重施故技,躲在山壁间偷袭,只有提气直奔。只
听得呼的一声响,一枚暗器飞了过来,破空声劲急,显然暗器份量甚重。向问天放下令狐
冲,回过身来,伸手抄住,骂道:“姓何的,你也来蹚这浑水干甚么?”
浓雾中传来一人声音叫道:“你为祸武林,人人得而诛之,再接我一锥。”只听得呼
呼呼呼响声不绝,他口说“一锥”,飞射而来的少说也有七八枚飞锥。
令狐冲听了这暗器破空的凄厉声响,心下暗暗发愁:“风太师叔传我的剑法虽可击打
任何暗器,但这飞锥上所带劲力如此厉害,我长剑纵然将其击中,但我内力全无,长剑势
必给他震断。”只见向问天双腿摆了马步,上身前俯,神情甚是紧张,反不如在凉亭中被
群敌围困时那么满不在乎。一枚枚飞锥飞到他身前,便都没了声息,想必都给他收了去。
突然响声大盛,不知有多少飞锥同时掷出,令狐冲知道这是“满天花雨”的暗器手法,本
来以此手法发射暗器,所用的定是金钱镖、铁莲子等等细小暗器,这飞锥从破空之声中听
来,每枚若无斤半,也有一斤,怎能数十枚同时发出?他听到这凌厉的破空之声,自然而
然的身子往地下一伏,却听得向问天大叫一声:“啊哟!”似是身受重伤。令狐冲大惊,
纵身过去,挡在他的前面,急问:“向先生,你受了伤吗?”向问天道:“我……我不成
了,你……你……快走……”令狐冲大声道:“咱二人同生共死,令狐冲决不舍你独生!
”只听得追敌大声呼叫:“向问天中了飞锥!”白雾中影影绰绰,十几个人渐渐逼近。
便在此时,令狐冲猛觉一股劲风从身右掠过,向问天哈哈大笑,前面十余人纷纷倒地
。原来他将数十枚飞锥都接在手中,却假装中锥受伤,令敌人不备,随即也以“满天花雨
”手法射了出去。其时浓雾弥天,视界不明;而令狐冲惶急之声出于真诚,对方听了,尽
皆深信不疑;再加向问天居然也能以“满天花雨”手法发射如此沉重暗器,大出追者意料
之外,是以追在最前的十余人或死或伤,竟无一人幸免。向问天抱起令狐冲,转身又奔,
说道:“不错,小兄弟,你很有义气。”他想令狐冲挺身而出,胡乱打抱不平,还不过是
少年人的古怪脾气,可是自己适才假装身受重伤,装得极像,令狐冲竟不肯舍己逃生,决
意同生共死,那实是江湖上最可宝贵的“义气”。过得少时,敌人又渐渐追近,只听得嗖
嗖之声不绝,暗器连续飞至。向问天窜高伏低的闪避,追者更加迫近,他将令狐冲放下,
一声大喝,回身冲入追敌人丛之中,乒乒乓乓几声响,又再奔回,背上已负了一人。他将
那人双手用自己手腕上的铁链绕住,负在背上。这才将令狐冲抱起,继续奔跑,笑道:“
咱们多了块活盾牌。”
那人大叫:“别放暗器!别放暗器!”可是追敌置之不理,暗器发之不已。那人突然
大叫一声:“哎唷!”背心上被暗器打中。向问天背负活盾牌,手抱令狐冲,仍是奔跃迅
捷。背上那人大声叱骂:“王崇古,***你不讲义气,明知我……哎哟,是袖箭,你奶
奶的,张芙蓉你这骚狐狸,你……你借刀杀人。”只听得噗噗噗之声连响,那人叫骂之声
渐低,终于一声不响。向问天笑道:“活盾牌变了死盾牌。”他不须顾忌暗器,提气急奔
,转了两个山坳,说道:“到了!”吁了一口长气,哈哈大笑,心怀大畅,最后这十里山
道实是凶险万分,是否能摆脱追敌,当时实在殊无把握。令狐冲放眼望去,心下微微一惊
,眼前一条窄窄的石梁,通向一个万仞深谷,所见到的石梁不过八九尺长,再过去便云封
雾锁,不知尽头。向问天低声道:“白雾之中是条铁索,可别随便踏上去。”令狐冲道:
“是!”忍不住心惊:“这石梁宽不逾尺,下临深谷,本已危险万状,再换作了铁索,以
我眼前功力,绝难渡过。”向问天放开了缠在“死盾牌”手上的铁链,从他腰间抽出一柄
长剑,递给令狐冲,再将“盾牌”竖在身前,静待追敌。等不到一盏茶时分,第一批追敌
已然赶到,正、魔双方的人物均有。众人见地形险恶,向问天作的是背水为阵之势,倒也
不敢逼近。过了一会,追敌越来越多,均聚在五六丈外,大声喝骂,随即暗器、飞蝗石、
袖箭等纷纷打了过来。向问天和令狐冲缩在“盾牌”之后,诸般暗器都打他们不到。蓦地
里一声大吼,声震山谷,一名莽头陀手舞禅杖冲来,一柄七八十斤的铁禅杖往向问天腰间
砸到。向问天一低头,禅杖自头顶掠过,铁链着地挥出,抽他脚骨。那头陀这一杖用力极
猛,无法收转挡架,当即上跃闪避。向问天铁链急转,已卷住他右踝,乘势向前一送,使
上借力打力之法,那头陀立足不定,向前摔出,登时跌向深谷。向问天一抖一送,已将铁
链从他足踝放开。那头陀惊吼声惨厉之极,一路自深谷中传上来。众人听了无不毛骨悚然
,不自禁的都退开几步,似怕向问天将自己也摔下谷去。
僵持半晌,忽有二人越众而出。一人手挺双戟,另一个是个和尚,持一柄月牙铲。两
人并肩齐上,双戟一上一下,戳往向问天面门与小腹,那月牙铲却往他左胁推倒。这三件
兵刃都斤两甚重,挟以浑厚内力,攻出时大具威势。二人看准了地形,教向问天无法向旁
踏出,非以铁链硬接硬格不可。果然向问天铁链挥出,当当当三响,将双戟和月牙铲尽数
砸开,四件兵刃上发出点点火花,那是硬碰硬的打法,更无取巧余地。对面人丛中彩声大
作。
那二人手中兵刃被铁链荡开,随即又攻了上去,当当当三响,四件兵刃再度相交。那
和尚和那汉子都晃了几下,向问天却稳稳站住。他不等敌人缓过气来,大喝一声,疾挥铁
链击出。二人分举兵刃挡住,又爆出当当当三声急响。那和尚大声吼叫,抛去月牙铲,口
中鲜血狂喷。那汉子高举双戟,对准向问天刺去。向问天挺直胸膛,不挡不架,哈哈一笑
,只见双戟刺到离他胸口半尺之处,忽然软软的垂了下来。那汉子顺着双戟落下之势,俯
伏于地,就此一动不动,竟已被向问天的硬劲活生生震死。聚在山峡前的群豪相顾失色,
无人再敢上前。向问天道:“小兄弟,咱们跟他们耗上了,你坐下歇歇。”说着坐了下来
,抱膝向天,对众人正眼也不瞧上一眼。忽听得有人朗声说道:“大胆妖邪,竟敢如此小
视天下英雄。”四名道人挺剑而上,走到向问天面前,四剑一齐横转,说道:“站起来交
手。”向问天嘿嘿一笑,冷冷的道:“姓向的惹了你们峨嵋派甚么事了?”左手一名道士
说道:“邪魔外道为害江湖,我辈修真之士伸张正义,除妖灭魔,责无旁贷。”向问天笑
道:“好一个除妖灭魔,责无旁贷!你们身后这许多人中,有一半是魔教中人,怎地不去
除妖灭魔?”那道人道:“先诛首恶!”向问天仍是抱膝而坐,举头望着天上浮云,淡淡
的道:“原来如此,不错,不错!”
突然间一声大喝,身子纵起,铁链如深渊腾蛟,疾向四人横扫而至。这一下奇袭来得
突兀之至,总算四名道人都是峨嵋派好手,仓卒中三道长剑下竖,挡在腰间,站在最右的
第四名道士长剑刺出,指向向问天咽喉。只听得拍的一声响,三柄长剑齐被铁链打弯,向
问天一侧头,避开了这一剑。那道人剑势如风,连环三剑,逼得向问天无法缓手。其余三
名道人退了开去,换了剑又再来斗。四道剑势相互配合,宛似一个小小的剑阵。四柄长剑
夭矫飞舞,忽分忽合。令狐冲瞧得一会,见向问天挥舞铁链时必须双手齐动,远不及单手
运使的灵便,时刻一长,难免落败,从向问天右侧踏上,长剑刺出,疾取一道的胁下。这
一剑出招的方位古怪之极,那道士万难避开,噗的一声,胁下已然中剑。令狐冲心念电闪
:“听说峨嵋派向来洁身自好,不理江湖上的闲事,声名极佳,我助向先生解围,却不可
伤这道士性命。”剑尖甫刺入对方肌肤,立刻回剑,但临时强缩,剑招便不精纯。那道人
手臂下压,竟然不顾痛楚,强行将他的长剑挟住。令狐冲长剑回拖,登时将那道人的手臂
和胁下都划出了一道长长的口子,便这么一缓,另一名中年道人的长剑击了过来,砸在令
狐冲剑上。令狐冲手臂一麻,便欲放手撤剑,但想兵器一失,便成废人,拚命抓住剑柄,
只觉剑上劲力一阵阵传来,疾攻自己心脉。第一名道士胁下中剑,受伤不重,但他以手臂
挟剑,给令狐冲长剑拖回时所划的口子却深及见骨,鲜血狂涌,无法再战。其余两名道人
这时已在令狐冲背后,正和向问天激斗,二道剑法精奇,双剑联手,守得严谨异常。
向问天接斗数招,便退后一步,一连退了十余步,身入白雾之中。二道继续前攻,长
剑前半截已没入雾中。石梁彼端突然有人大叫:“小心,再过去便是铁索桥!”这“桥”
字刚出口,只听得二道齐声惨呼,身子向前疾冲,钻入了白雾,显得身不由主,给向问天
拖了过去。惨呼声迅速下沉,从桥上传入谷底,霎时之间便即无声无息。
向问天哈哈大笑,从白雾中走将出来,蓦见令狐冲身子摇摇欲坠,不禁吃了一惊。
令狐冲在凉亭中以“独孤九剑”连续伤人,四个峨嵋派道士眼见之下,自知剑法决非
其敌,但都已瞧出他内力平平。此刻那道士便将内力源源不绝的攻将过去。别说令狐冲此
时内力全失,即在往昔,究竟修为日浅,也非这个已练了三十余年峨嵋内家心法的道人之
可比,幸好他体内真气充沛,一时倒也不致受伤,但气血狂翻乱涌,眼前金星飞舞。忽觉
背心“大椎穴”上一股热气透入,手上的压力立时一轻,令狐冲精神一振,知道已得向问
天之助,但随即察觉,向问天竟是将对方攻来的内力导引向下,自手臂传至腰胁,又传至
腿脚,随即在地下消失得无影无踪。
那道人察觉到不妙,大喝一声,撤剑后跃,叫道:“吸星妖法,吸星妖法!”群众听
到“吸星妖法”四字,有不少人脸上便即变色。向问天哈哈一笑,说道:“不错,这是吸
星大法,哪一位有兴致的便上来试试。”魔教中那名黄带长老嘶声说道:“难道那任……
任……又出来了?咱们回去禀告教主,再行定夺。”魔教大众答应了一声,一齐转身,百
余人中登时散去了一半。其余正教中人低声商议了一会,便有人陆陆续续的散去,到得后
来,只剩下寥寥十余人。只听得一个清朗的声音说道:“向问天,令狐冲,你们竟使用吸
星妖法,堕入万劫不复之境,此后武林朋友对付你们两个,更不必计较手段是否正当。这
是你们自作自受,事到临头,可别后悔。”向问天笑道:“姓向的做事,几时后悔过了?
你们数百人围攻我等二人,难道便是正当手段了?嘿嘿,可笑啊可笑。”脚步声响,那十
余人也都走了。向问天侧耳倾听,察知来追之敌确已远去,低声说道:“这批狗家伙必定
去而复回。你伏在我背上。”令狐冲见他神情郑重,当下也不多问,便伏在他背上。向问
天弯下腰来,左足慢慢伸落,竟向深谷中走去。令狐冲微微一惊,只见向问天铁链挥出,
卷住了山壁旁伸出的一棵树,试了试那树甚是坚牢,吃得住两人身子的份量,这才轻轻向
下纵落。两人身悬半空,向问天晃了几下,找到了踏脚之所,当即手腕回力,自相反方向
甩去,铁链自树干上滑落。向问天双手在山壁上一按,略行凝定,铁链已卷向脚底一块凸
出的大石,两人身子便又下降丈余。如此不住下落,有时山壁光溜溜地既无树木,又无凸
出石块,向问天便即行险,身贴山壁,径自向下滑溜,一溜十余丈,越滑越快,但只须稍
有可资借力之处,便施展神功,或以掌拍,或以足踏,延缓下溜之势。
令狐冲身历如此大险,委实惊心动魄,这般滑下深谷,凶险处实不下于适才的激斗,
但想这等平生罕历之奇,险固极险,若非遇上向问天这等奇人,只怕百世也是难逢,是以
当向问天双足踏上谷底时,他反觉微微失望,恨不得这山谷更深数百丈才好,抬头上望,
谷口尽是白云,石梁已成了极细的一条黑影。令狐冲道:“向先生……”向问天伸出手来
,按住他嘴,左手食指向上一指。令狐冲随即醒悟,知道追敌果然去而复来,极目望去,
看不到石梁上有何人影。
向问天放开了手,将耳贴山壁倾听,过了好一会,才微笑道:“他***,有的守在
上面,有的在四处找寻。”转头瞪着令狐冲,说道:“你是名门正派的弟子,姓向的却是
旁门妖邪,双方向来便是死敌。你为甚么甘愿得罪正教朋友,这般奋不顾身的来救我性命
?”
令狐冲道:“晚辈适逢其会,和先生联手,跟正教魔教双方群豪周旋一场,居然得能
不死,实是侥天之幸。向先生说甚么救命不救命,当真……咳咳……当真是……”向问天
接口道:“当真是胡说八道之至,是也不是?”令狐冲道:“晚辈可不敢说向先生胡说八
道,但若说晚辈有救命之功,却是大大的不对了。”向问天道:“姓向的说过了的话,从
不改口。我说你于我有救命之恩,便有救命之恩。”令狐冲笑了笑,便不再辩。向问天道
:“刚才那些狗娘养的大叫甚么‘吸星大法’,吓得一哄而散。你可知‘吸星大法’是甚
么功夫?他们为甚么这等害怕?”令狐冲道:“晚辈正要请教。”向问天皱眉道:“甚么
晚辈长辈、先生学生的,教人听了好不耐烦。干干脆脆,你叫我向兄,我叫你兄弟便了。
”令狐冲道:“这个晚辈却是不敢。”向问天怒道:“好,你见我是魔教中人,瞧我不起
。你救过我性命,老子这条命在与不在,那是稀松平常之至,你瞧我不起,咱们先来打上
一架。”他话声虽低,却是怒容满面,显然甚是气恼。令狐冲笑道:“打架倒也不必,向
兄既执意如此,小弟自当从命。”寻思:“我连田伯光这等采花大盗也结交为友,多交一
个向问天又有何妨?这人豪迈洒脱,真是一条好汉子,我本来就喜欢这等人物。”俯身下
拜,说道:“向兄在上,受小弟一礼。”向问天大喜,说道:“天下与向某义结金兰的,
就只兄弟你一人,你可要记好了。”令狐冲笑道:“小弟受宠若惊之至。”照江湖上惯例
,二人结义为兄弟,至少也当撮土为香,立誓他日有福共享,有难同当,但他二人均是放
荡不羁之人,经此一战,都觉意气相投,肝胆相照,这些磕头结拜的繁文缛节谁都不加理
会,说是兄弟,便是兄弟了。
向问天身在魔教,但教中兄弟极少是他瞧得上眼的,今日认了一个义兄弟,心下甚是
喜欢,说道:“可惜这里没好酒,否则咱们一口气喝***几十杯,那才痛快。”令狐冲
道:“正是,小弟喉头早已馋得发痒,哥哥这一提,可更加不得了。”向问天向上一指,
道:“那些狗崽子还没远去,咱们只好在这谷底熬上几日。兄弟,适才那峨嵋派的牛鼻子
以内力攻你,我以内力相助,那牛鼻子的内力便怎样了?”令狐冲道:“哥哥似是将那道
人的内力都引入了地下。”向问天一拍大腿,喜道:“不错,不错。兄弟的悟心真好。我
这门功夫,是自己无意中想出来的,武林中无人得知,我给取个名字,叫做‘吸功入地小
法’。”令狐冲道:“这名字倒也奇怪。”向问天道:“我这门功夫,和那武林中人人闻
之色变的‘吸星大法’相比,真如小巫见大巫,因此只好称为‘小法’。我这功夫只是移
花接木、借力打力的小技,将对方的内力导入地下,使之不能为害,于自己可半点也没好
处。再者,这功夫只有当对方相攻之时方能使用,却不能拿来攻敌伤人,对方当时但觉内
力源源外泄,不免大惊失色,过不多时,便即复元。我料到他们必定去而复回,因那峨嵋
派的牛鼻子功力一复,便知我这‘吸功入地小法’只是个唬人的玩意儿,其实不足为惧。
你哥哥素来不喜搞这些骗人的伎俩,因此从来没有用过。”令狐冲笑道:“向问天从不骗
人,今日为了小弟,却破了戒。”向问天嘿嘿一笑,说道:“从不骗人,却也未必,只像
向峨嵋派松纹道人这等小脚色,你哥哥可还真不屑骗他。要骗人,就得拣件大事,骗得惊
天动地,天下皆知。”两人相对大笑,生怕给上面的敌人听见了,虽然压低了笑声,却笑
得甚为欢畅。
正文 第十九章 打赌
这时两人都已甚为疲累,分别倚在山石旁闭目养神。令狐冲不久便睡着了。睡梦之中,忽见盈盈手持三只烤熟了的青蛙,递在他手里,问道:“你忘了我么?”令狐冲大声道
:“没有忘,没有忘!你……你到哪里去了?”见盈盈的影子忽然隐去,忙叫:“你别去
!我有很多话跟你说。”却见刀枪剑戟,纷纷杀来,他大叫一声,醒了过来。向问天笑嘻
嘻的道:“梦见了情人么?要说很多话?”
令狐冲脸上一红,也不知说了甚么梦话给他听了去。向问天道:“兄弟,你要见情人
,只有养好了伤,治好了病,才能去找她。”令狐冲黯然道:“我……我没情人。再说,
我的伤是治不好的。”向问天道:“我欠了你一命,虽是自己兄弟,总是心中不舒服,非
还你一条命不可。我带你去一个地方,定可治好你的伤。”令狐冲虽说早将生死置之度外
,毕竟是出于无奈,只好淡然处之,听向问天说自己之伤可治,此言若从旁人口中说出,
未必能信,但向问天实有过人之能,武功之高,除了太师叔风清扬外,生平从所未睹,他
轻描淡写的一句话,份量之重,无可言喻,心头登时涌起一股喜悦之情,道:“我……我
……”说了两个“我”字,却接不下话去。这时一弯冷月,从谷口照射下来,清光遍地,
谷中虽仍是阴森森地,但在令狐冲眼中瞧出来,便如是满眼阳光。
向问天道:“咱们去见一个人。这人脾气十分古怪,事先不能让他知情。兄弟,你如
信得过我,一切便由我安排。”令狐冲道:“那有甚么信不过的?哥哥是要设法治我之伤
,这是死马当活马医,本来是没有指望之事。治得好是谢天谢地,治不好是理所当然。”
向问天伸舌头舐了舐嘴唇,道:“那条马腿不知丢到哪里去了?***,杀了这许多兔崽
子,山谷里却一个也不见。”令狐冲见他这份神情,知他是想寻死尸来吃,心下骇然,不
敢多说,又即闭眼入睡。
第二日早晨,向问天道:“兄弟,这里除了青草苔藓,甚么也没有,咱们在这里挨下
去,非去找死尸来吃不可,可是昨天跌在这山谷中的,个个又老又韧,我猜你吃起来胃口
不会太好。”令狐冲忙道:“简直半点胃口也没有。”
向问天笑道:“咱们只好觅路出去。我先给你的相貌改上一改。”到山谷里去抓了些
烂泥,涂在他脸上,随即伸手在自己下巴上揉了一会,神力到处,长须尽脱,双手再在自
己头上一阵搓揉,满头花白头发脱得干干净净,变成了一个油光精滑的秃头。令狐冲见他
顷刻之间,相貌便全然不同,又是好笑,又是佩服。向问天又去抓些烂泥来,加大自己鼻
子,敷肿双颊,此时便是对面细看,也不易辨认。
向问天在前觅路而行,他双手拢在袖中,遮住了系在腕上的铁链,只要不出手,谁也
认不出这秃头胖子便是那矍铄潇洒的向问天。二人在山谷中穿来穿去,到得午间,在山坳
里见到一株毛桃,桃子尚青,入口酸涩,两人却也顾不得这许多,采来饱餐了一顿。休息
了一个多时辰,又再前行。到黄昏时,向问天终于寻到了出谷的方位,但须翻越一个数百
尺的峭壁。他将令狐冲负于背上,腾越而上。
登上峭壁。放眼一条小道蜿蜒于长草之间,虽然景物荒凉,总是出了那连鸟兽之迹也
丝毫不见的绝地,两人都长长吁了口气。次日清晨,两人径向东行,到得一处大市镇,向
问天从怀中取出一片金叶子,要令狐冲去一家银铺兑成了银子,然后投店借宿。向问天叫
了一桌酒席,命店小二送来一大坛酒,和令狐冲二人痛饮了半坛,饭也不吃了,一个伏案
睡去,一个烂醉于床。直到次日红日满窗,这才先后醒转。两人相对一笑,回想前日凉亭
中、石梁上的恶斗,直如隔世。向问天道:“兄弟,你在此稍候,我出去一会。”这一去
竟是一个多时辰。令狐冲正自担忧,生怕他遇上了敌人,却见他双手大包小包,挟了许多
东西回来,手腕间的铁链也已不知去向,想是叫铁匠给凿开了。向问天打开包裹,一包包
都是华贵衣饰,说道:“咱二人都扮成大富商的模样,越阔绰越好。”当下和令狐冲二人
里里外外换得焕然一新。出得店时,店小二牵过两匹鞍辔鲜明的高头大马过来,也是向问
天买来的。二人乘马而行,缓缓向东。行得两日,令狐冲感到累了,向问天便雇了大车给
他乘坐,到得运河边上,索性弃车乘船,折而南行。一路之上,向问天花钱如流水,身边
的金叶子似乎永远用不完。过了长江,运河两岸市肆繁华,向问天所买的衣饰也越来越华
贵。舟中长日,向问天谈些江湖上的轶闻趣事。许多事情令狐冲都是前所未闻,听得津津
有味。但涉及黑木崖上魔教之事,向问天却绝口不提,令狐冲也就不问。
这一天将到杭州,向问天又在舟中替令狐冲及自己刻意化装了一会,这才舍舟登陆,
买了两匹骏马,乘马进了杭州城。杭州古称临安,南宋时建为都城,向来是个好去处。进
得城来,一路上行人比肩,笙歌处处。令狐冲跟着向问天来到西湖之畔,但见碧波如镜,
垂柳拂水,景物之美,直如神仙境地。令狐冲道:“常听人言道:上有天堂,下有苏杭。
苏州没去过,不知端的,今日亲见西湖,这天堂之誉,确是不虚了。”向问天一笑,纵马
来到一个所在,一边倚着小山,和外边湖水相隔着一条长堤,更是幽静。两人下了马,将
坐骑系在河边的柳树之上,向山边的石级上行去。向问天似是到了旧游之地,路径甚是熟
悉。转了几个弯,遍地都是梅树,老干横斜,枝叶茂密,想像初春梅花盛开之日,香雪如
海,定然观赏不尽。穿过一大片梅林,走上一条青石板大路,来到一座朱门白墙的大庄院
外,行到近处,见大门外写着“梅庄”两个大字,旁边署着“虞允文题”四字。令狐冲读
书不多,不知虞允文是南宋破金的大功臣,但觉这几个字儒雅之中透着勃勃英气。向问天
走上前去,抓住门上擦得精光雪亮的大铜环,回头低声道:“一切听我安排。”令狐冲点
了点头,心想:“这座梅庄,显是杭州城大富之家的寓所,莫非所住的是一位当世名医么
?”只听得向问天将铜环敲了四下,停一停,再敲两下,停一停,敲了五下,又停一停,
再敲三下,然后放下铜环,退在一旁。过了半晌,大门缓缓打开,并肩走出两个家人装束
的老者。令狐冲微微一惊,这二人目光炯炯,步履稳重,显是武功不低,却如何在这里干
这仆从厮养的贱役?左首那人躬身说道:“两位驾临敝庄,有何贵干?”向问天道:“嵩
山门下、华山门下弟子,有事求见江南四友,四位前辈。”那人道:“我家主人向不见客
。”说着便欲关门。
向问天从怀中取出一物,展了开来,令狐冲又是一惊,只见他手中之物宝光四耀,乃
是一面五色锦旗,上面镶满了珍珠宝石。令狐冲知道是嵩山派左盟主的五岳令旗,令旗所
到之处,犹如左盟主亲到,五岳剑派门下,无不凛遵持旗者的号令。令狐冲隐隐觉得不妥
,猜想向问天此旗定是来历不正,说不定还是杀了嵩山派中重要人物而抢来的,又想正教
中人追杀于他,或许便因此旗而起,他自称是嵩山派弟子,又不知有何图谋?自己答应过
一切听他安排,只好一言不发,静观其变。那两名家人见了此旗,神色微变,齐声道:“
嵩山派左盟主的令旗?”向问天道:“正是。”右首那家人道:“江南四友和五岳剑派素
不往来,便是嵩山左盟主亲到,我家主人也未必……未必……嘿嘿。”下面的话没说下去
,意思却甚明显:“便是左盟主亲到,我家主人也未必接见。”嵩山派左盟主毕竟位高望
重,这人不愿口出轻侮之言,但他显然认为“江南四友”的身分地位,比之左盟主又高得
多了。令狐冲心道:“这‘江南四友’是何等样人物?倘若他们在武林之中真有这等大来
头,怎地从没听师父、师娘提过他四人名字?我在江湖上行走,多听人讲到当世武林中的
前辈高人,却也不曾听到有人提及‘江南四友’四字。”向问天微微一笑,将令旗收入怀
中,说道:“我左师侄这面令旗,不过是拿来唬人的。江南四位前辈是何等样人,自不会
将这个旗放在眼里……”令狐冲心道:“你说‘左师侄’?居然冒充左盟主的师叔,越来
越不成话了。”只听向问天续道:“只是在下一直无缘拜见江南四位前辈,拿这面令旗出
来,不过作为信物而已。”两名家人“哦”了一声,听他话中将江南四友的身分抬得甚高
,脸上便和缓了下来。一人道:“阁下是左盟主的师叔?”向问天又是一笑,说道:“正
是。在下是武林中的无名小卒,两位自是不识了。想当年丁兄在祁连山下单掌劈四霸,一
剑伏双雄;施兄在湖北横江救孤,一柄紫金八卦刀杀得青龙帮一十三名大头子血溅汉水江
头,这等威风,在下却常在心头。”那两个家人打扮之人,一个叫丁坚,一个叫施令威,
归隐梅庄之前,是江湖上两个行事十分辣手的半正半邪人物。他二人一般的脾气,做了事
后,绝少留名,是以武功虽高,名字却少有人知。向问天所说那两件事,正是他二人生平
的得意杰作。一来对手甚强,而他二人以寡敌众,胜得干净利落;二来这两件事都是曲在
对方,二人所作的乃是行侠仗义的好事,这等义举他二人生平所为者甚是寥寥。大凡做了
好事,虽不想故意宣扬,为人所知,但若给人无意中知道,毕竟心中窃喜。丁施二人听了
向问天这一番话,不由得都脸露喜色。丁坚微微一笑,说道:“小事一件,何足挂齿?阁
下见闻倒广博得很。”向问天道:“武林中沽名钓誉之徒甚众,而身怀真材实学、做了大
事而不愿宣扬的清高之士,却十分难得。‘一字电剑’丁大哥和‘五路神’施九哥的名头
,在下仰慕已久。左师侄说起,有事须来杭州向江南四友请教。在下归隐已久,心想江南
四友未必见得着,但如能见到‘一字电剑’和‘五路神’二位,便算不虚此行,因此上便
答允到杭州来走一趟。左师侄说道:倘若他自己亲来,只怕四位前辈不肯接见,因他近年
来在江湖上太过张扬,恐怕前辈们瞧他不起,倒是在下素来不在外走动,说不定还不怎么
惹厌。哈哈,哈哈。”丁施二人听他既捧江南四友,又大大的捧了自己二人,也是甚为高
兴,陪他哈哈哈的笑了几声,见这秃头胖子虽然面目可憎,但言谈举止,颇具器度,确然
不是寻常人物,他既是左冷禅的师叔,武功自必不低,心下也多了几分敬意。施令威心下
已决定代他传报,转头向令狐冲道:“这一位是华山派门下?”向问天抢着道:“这一位
风兄弟,是当今华山掌门岳不群的师叔。”令狐冲听他信口胡言,早已猜到他要给自己捏
造一个名字和身分,却决计料不到他竟说自己是师父的师叔。令狐冲虽然诸事满不在乎,
但要他冒认是恩师的长辈,究竟心中不安,忍不住身子一震,幸好他脸上涂了厚厚的黄粉
,震惊之情丝毫不露。丁坚和施令威相互瞧了一眼,心下均有些起疑:“这人真实年纪虽
瞧不出来,多半未过四十,怎能是岳不群的师叔?”向问天虽已将令狐冲的面貌扮得大为
苍老,但毕竟难以使他变成一个老者,倘若强加化装,难免露出马脚,当即接口道:“这
位风兄弟年纪比岳不群还小了几岁,却是风清扬风师兄独门剑法的唯一传人,剑术之精,
华山派中少有人能及。”令狐冲又是大吃一惊:“向大哥怎地知道我是风太师叔的传人?
”随即省悟:“风太师叔剑法如此了得,当年必定威震江湖。向大哥见识不凡,见了我的
剑法后自能推想得到。方生大师即看得出,向大哥自也看得出。”
丁坚“啊”的一声,他是使剑的名家,听得令狐冲精于剑法,忍不住技痒,可是见这
人满脸黄肿,形貌猥琐,实不像是个精擅剑法之人,问道:“不知二位大名如何称呼。”
向问天道:“在下姓童,名叫童化金。这位风兄弟,大名是上二下中。”丁施二人都拱了
拱手,说道:“久仰,久仰。”向问天暗暗好笑,自己叫“童化金”,便是“铜化金”之
意,以铜化金,自然是假货了,这“二中”二字却是将“冲”字拆开来的。武林中并没这
样两个人,他二个居然说“久仰,久仰”,不知从何“仰”起?更不用说“久仰”了。丁
坚说道:“两位请进厅上用茶,待在下去禀告敝上,见与不见,却是难言。”向问天笑道
:“两位和江南四友名虽主仆,情若兄弟。四位前辈可不会不给丁施二兄的面子。”丁坚
微微一笑,让在一旁。向问天便即迈步入内,令狐冲跟了进去。走过一个大天井,天井左
右各植一棵老梅,枝干如铁,极是苍劲。来到大厅,施令威请二人就座,自己站着相陪,
丁坚进内禀报。向问天见施令威站着,自己踞坐,未免对他不敬,但他在梅庄身为仆役,
却不能请他也坐,说道:“风兄弟,你瞧这一幅画,虽只寥寥数笔,气势可着实不凡。”
一面说,一面站起身来,走到悬在厅中的那幅大中堂之前。”
令狐冲和他同行多日,知他虽十分聪明机智,于文墨书画却并不擅长,这时忽然赞起
画来,自是另有深意,当即应了一声,走到画前。见画中所绘是一个仙人的背面,墨意淋
漓,笔力雄健,令狐冲虽不懂画,却也知确是力作,又见画上题款是:“丹青生大醉后泼
墨”八字,笔法森严,一笔笔便如长剑的刺划。令狐冲看了一会,说道:“童兄,我一见
画上这个‘醉’字,便十分喜欢。这字中画中,更似乎蕴藏着一套极高明的剑术。”他见
到这八字的笔法,以及画中仙人的手势衣折,想到了思过崖后洞石壁上所刻的剑法。向问
天尚未答话,施令威在他二人身后说道:“这位风爷果然是剑术名家。我家四庄主丹青生
说道:那日他大醉后绘此一画,无意中将剑法蕴蓄于内,那是他生平最得意之作,酒醒之
后再也绘不出来了。风爷居然能从此画中看出剑意,四庄主定当引为知己。我进去告知。
”说着喜孜孜的走了进去。
向问天咳嗽一声,说道:“风兄弟,原来你懂得书画。”令狐冲道:“我甚么也不懂
,胡诌几句,碰巧撞中。这位丹青生倘若和我谈书论画,可要我大大出丑了。”
忽听得门外一人大声道:“他从我画中看出了剑法?这人的眼光可了不起啊。”叫嚷
声中,走进一个人来,髯长及腹,左手拿着一只酒杯,脸上醺醺然大有醉意。
施令威跟在其后,说道:“这两位是嵩山派童爷,华山派风爷。这位是梅庄四庄主丹
青生。四庄主,这位风爷一见庄主的泼墨笔法,便说其中含有一套高明剑术。”那四庄主
丹青生斜着一双醉眼,向令狐冲端相一会,问道:“你懂得画?会使剑?”这两句话问得
甚是无礼。令狐冲见他手中拿的是一只翠绿欲滴的翡翠杯,又闻到杯中所盛是梨花酒,猛
地里想起祖千秋在黄河舟中所说的话来,说道:“白乐天杭州喜望诗云:‘红袖织绫夸柿
叶,青旗沽酒趁梨花。’饮梨花酒当用翡翠杯,四庄主果然是喝酒的大行家。”他没读过
多少书,甚么诗词歌赋,全然不懂,但生性聪明,于别人说过的话,却有过耳不忘之才,
这时竟将祖千秋的话搬了过来。丹青生一听,双眼睁得大大的,突然一把抱住令狐冲,大
叫:“啊哈,好朋友到了。来来来,咱们喝他三百杯去。风兄弟,老夫好酒、好画、好剑
,人称三绝。三绝之中,以酒为首,丹青次之,剑道居末。”令狐冲大喜,心想:“丹青
我是一窍不通,我是来求医治伤,终不成跟人家比剑动手。这喝酒吗,却是求之不得。”
当即跟着丹青生向内进走去,向问天和施令威跟随在后。穿过一道回廊,来到西首一间房
中。门帷掀开,便是一阵扑鼻酒香。令狐冲自幼嗜酒,只是师父、师娘没给他多少钱零花
,自来有酒便喝,也不容他辨选好恶,自从在洛阳听绿竹翁细论酒道,又得他示以各种各
样美酒,一来天性相投,二来得了名师指点,此后便赏鉴甚精,一闻到这酒香,便道:“
好啊,这儿有三锅头的陈年汾酒。唔,这百草酒只怕已有七十五年,那猴儿酒更是难得。
”他闻到猴儿酒的酒香,登时想起六师弟陆大有来,忍不住心中一酸。
丹青生拊掌大笑,叫道:“妙极,妙极!风兄弟一进我酒室,便将我所藏三种最佳名
酿报了出来,当真是大名家,了不起!了不起!”令狐冲见室中琳琅满目,到处都是酒坛
、酒瓶、酒葫芦、酒杯,说道:“前辈所藏,岂止名酿三种而已。这绍兴女儿红固是极品
,这西域吐鲁番的葡萄酒,四蒸四酿,在当世也是首屈一指的了。”丹青生又惊又喜,问
道:“我这吐鲁番四蒸四酿葡萄酒密封于木桶之中,老弟怎地也嗅得出来?”令狐冲微笑
道:“这等好酒,即使是藏于地下数丈的地窖之中,也掩不住它的酒香。”丹青生叫道:
“来来来,咱们便来喝这四蒸四酿葡萄酒。”将屋角落中一只大木桶搬了出来。那木桶已
然旧得发黑,上面弯弯曲曲的写着许多西域文字,木塞上用火漆封住,火漆上盖了印,显
得极为郑重。丹青生握住木塞,轻轻拔开,登时满室酒香。施令威向来滴酒不沾唇,闻到
这股浓烈的酒气,不禁便有醺醺之意。丹青生挥手笑道:“你出去,你出去,可别醉倒了
你。”将三只酒杯并排放了,抱起酒桶往杯中斟去。那酒殷红如血,酒高于杯缘,却不溢
出半点。令狐冲心中喝一声彩:“此人武功了得,抱住这百来斤的大木桶向小小酒杯中倒
酒,居然齐口而止,实是难能。”丹青生将木桶挟在胁下,左手举杯,道:“请,请!”
双目凝视令狐冲的脸色,瞧他尝酒之后的神情。令狐冲举杯喝了半杯,大声辨味,只是他
脸上涂了厚粉,瞧上去一片漠然,似乎不甚喜欢。丹青生神色惴惴,似乎生怕这位酒中行
家觉得他这桶酒平平无奇。令狐冲闭目半晌,睁开眼来,说道:“奇怪,奇怪!”丹青生
问道:“甚么奇怪?”令狐冲道:“此事难以索解,晚辈可当真不明白了。”丹青生眼中
闪动着十分喜悦的光芒,道:“你问的是……”令狐冲道:“这酒晚辈生平只在洛阳城中
喝过一次,虽然醇美之极,酒中却有微微的酸味。据一位酒国前辈言道,那是由于运来之
时沿途颠动之故。这四蒸四酿的吐鲁番葡萄酒,多搬一次,便减色一次。从吐鲁番来到杭
州,不知有几万里路,可是前辈此酒,竟然绝无酸味,这个……”丹青生哈哈大笑,得意
之极,说道:“这是我的不传之秘。我是用三招剑法向西域剑豪莫花尔彻换来的秘诀,你
想不想知道?”令狐冲摇头道:“晚辈得尝此酒,已是心满意足,前辈这秘诀,却不敢多
问了。”
丹青生道:“喝酒,喝酒。”又倒了三杯,他见令狐冲不问这秘诀,不禁心痒难搔,
说道:“其实这秘诀说出来不值一文,可说毫不希奇。”令狐冲知道自己越不想听,他越
是要说,忙摇手道:“前辈千万别说,你这三招剑招,定然非同小可。以如此重大代价换
来的秘诀,晚辈轻轻易易的便学了去,于心何安?常言道:无功不受禄……”丹青生道:
“你陪我喝酒,说得出此酒的来历,便是大大的功劳了。这秘诀你非听不可。”令狐冲道
:“晚辈蒙前辈接见,又赐以极品美酒,已是感激之至,怎可……”丹青生道:“我愿意
说,你就听好了。”向问天劝道:“四庄主一番美意,风兄弟不用推辞了。”丹青生道:
“对,对!”笑咪咪的道:“我再考你一考,你可知这酒已有多少年份?”
令狐冲将杯中酒喝干,辨味多时,说道:“这酒另有一个怪处,似乎已有一百二十年
,又似只有十二三年。新中有陈,陈中有新,比之寻常百年以上的美酒,另有一股风味。
”向问天眉头微蹙,心道:“这一下可献丑了。一百二十年和十二三年相差百年以上,怎
可相提并论。”他生怕丹青生听了不愉,却见这老儿哈哈大笑,一部大胡子吹得笔直,笑
道:“好兄弟,果然厉害。我这秘诀便在于此。我跟你说,那西域剑豪莫花尔彻送了我十
桶三蒸三酿的一百二十年吐鲁番美酒,用五匹大宛良马驮到杭州来,然后我依法再加一蒸
一酿,十桶美酒,酿成一桶。屈指算来,正是十二年半以前之事。这美酒历关山万里而不
酸,酒味陈中有新,新中有陈,便在于此。”向问天和令狐冲一齐鼓掌,道:“原来如此
。”令狐冲道:“能酿成这等好酒,便是以十招剑法去换,也是值得。前辈只用三招去换
,那是占了天大的便宜了。”
丹青生更是喜欢,说道:“老弟真是我的知己。当日大哥、三哥都埋怨我以剑招换酒
,令我中原绝招传入了西域。二哥虽然笑而不言,心中恐怕也是不以为然。只有老弟才明
白我是占了大便宜,咱们再喝一杯。”他见向问天显然不懂酒道,对之便不加理睬。令狐
冲又喝了一杯,说道:“四庄主,此酒另有一个喝法,可惜眼下无法办到。”丹青生忙问
:“怎么个喝法?为甚么办不到?”令狐冲道:“吐鲁番是天下最热之地,听说当年玄奘
大师到天竺取经,途经火焰山,便是吐鲁番了。”丹青生道:“是啊,那地方当真热得可
以。一到夏天,整日浸在冷水桶中,还是难熬,到得冬天,却又奇寒彻骨。正因如此,所
产葡萄才与众不同。”令狐冲道:“晚辈在洛阳城中喝此酒之时,天时尚寒,那位酒国前
辈拿了一大块冰来,将酒杯放于冰上。这美酒一经冰镇,另有一番滋味。此刻正当初夏,
这冰镇美酒的奇味,便品尝不到了。”
丹青生道:“我在西域之时,不巧也正是夏天,那莫花尔彻也说过冰镇美酒的妙处。
老弟,那容易,你就在我这里住上大半年,到得冬天,咱们同来品尝。”他顿了一顿,皱
眉道:“只是要人等上这许多时候,实是心焦。”
向问天道:“可惜江南一带,并无练‘寒冰掌’、‘阴风爪’一类纯阴功夫的人物,
否则……”他一言未毕,丹青生喜叫:“有了,有了!”说着放下酒桶,兴冲冲的走了出
去。令狐冲朝向问天瞧去,满腹疑窦。向问天含笑不语。
过不多时,丹青生拉了一个极高极瘦的黑衣老者进来,说道:“二哥,这一次无论如
何要你帮帮忙。”令狐冲见这人眉清目秀,只是脸色泛白,似乎是一具僵尸模样,令人一
见之下,心中便感到一阵凉意。丹青生给二人引见了,原来这老者是梅庄二庄主黑白子,
他头发极黑而皮肤极白,果然是黑白分明。黑白子冷冷的道:“帮甚么忙?”丹青生道:
“请你露一手化水成冰的功夫,给我这两位好朋友瞧瞧。”黑白子翻着一双黑白分明的怪
眼,冷冷的道:“雕虫小技,何足挂齿?没的让大行家笑话。”丹青生道:“二哥,不瞒
你说,这位风兄弟说道,吐鲁番葡萄酒以冰镇之,饮来别有奇趣。这大热天却到哪里找冰
去?”黑白子道:“这酒香醇之极,何必更用冰镇?”令狐冲道:“吐鲁番是酷热之地…
…”丹青生道:“是啊,热得紧!”令狐冲道:“当地所产的葡萄虽佳,却不免有些暑气
。”丹青生道:“是啊,那是理所当然。”令狐冲道:“这暑气带入了酒中,过得百年,
虽已大减,但微微一股辛辣之意,终究难免。”丹青生道:“是极,是极!老弟不说,我
还道是我蒸酒之时火头太旺,可错怪了那个御厨了。”令狐冲问道:“甚么御厨?”丹青
生笑道:“我只怕蒸酒时火候不对,糟蹋了这十桶美酒,特地到北京皇宫之中,将皇帝老
儿的御厨抓了来生火蒸酒。”黑白子摇头道:“当真是小题大做。”
向问天道:“原来如此。若是寻常的英雄侠士,喝这酒时多一些辛辣之气,原亦不妨
。但二庄主、四庄主隐居于这风景秀丽的西湖边上,何等清高,和武林中的粗人大不相同
。这酒一经冰镇,去其火气,便和二位高人的身分相配了。好比下棋,力斗搏杀,那是第
九流的棋品,一二品的高棋却是入神坐照……”黑白子怪眼一翻,抓住他肩头,急问:“
你也会下棋?”向问天道:“在下生平最喜下棋,只可惜棋力不高,于是走遍大江南北、
黄河上下,访寻棋谱。三十年来,古往今来的名局,胸中倒记得不少。”黑白子忙问:“
记得哪些名局?”向问天道:“比如王质在烂柯山遇仙所见的棋局,刘仲甫在骊山遇仙对
弈的棋局,王积薪遇狐仙婆媳的对局……”
他话未说完,黑白子已连连摇头,道:“这些神话,焉能信得?更哪里真有棋谱了?
”说着松手放开了他肩头。向问天道:“在下初时也道这是好事之徒编造的故事,但二十
五年前见到了刘仲甫和骊山仙姥的对弈图谱,着着精警,实非常人所能,这才死心塌地,
相信确非虚言。前辈与此道也有所好吗?”丹青生哈哈大笑,一部大胡子又直飘起来。向
问天问道:“前辈如何发笑?”丹青生道:“你问我二哥喜不喜欢下棋?哈哈哈,我二哥
道号黑白子,你说他喜不喜欢下棋?二哥之爱棋,便如我爱酒。”向问天道:“在下胡说
八道,当真是班门弄斧了,二庄主莫怪。”黑白子道:“你当真见过刘仲甫和骊山仙姥对
弈的图谱?我在前人笔记之中,见过这则记载,说刘仲甫是当时国手,却在骊山之麓给一
个乡下老媪杀得大败,登时呕血数升,这局棋谱便称为《呕血谱》。难道世上真有这局《
呕血谱》?他进室来时,神情冷漠,此刻却是十分的热切。
向问天道:“在下廿五年之前,曾在四川成都一处世家旧宅之中见过,只因这一局实
在杀得大过惊心动魄,虽然事隔廿五年,全数一百一十二着,至今倒还着着记得。”黑白
子道:“一共一百一十二着?你倒摆来给我瞧瞧。来来,到我棋室中去摆局。”
丹青生伸手拦住,道:“且慢!二哥,你不给我制冰,说甚么也不放你走。”说着捧
过一只白瓷盆,盆中盛满了清水。黑白子叹道:“四兄弟各有所痴,那也叫无可如何。”
伸出右手食指,插入瓷盆。片刻间水面便浮起一丝丝白气,过不多时,瓷盆边上起了一层
白箱,跟着水面结成一片片薄冰,冰越结越厚,只一盏茶时分,一瓷盆清水都化成了寒冰
。向问天和令狐冲都大声喝彩。向问天道:“这‘黑风指’的功夫,听说武林失传已久,
却原来二庄主……”丹青生抢道:“这不是‘黑风指’,叫做‘玄天指’,和‘黑风指’
的霸道功夫,倒有上下之别。”一面说,一面将四只酒杯放在冰上,在杯中倒了葡萄酒,
不久酒面上便冒出丝丝白气。令狐冲道:“行了!”丹青生拿起酒杯,一饮而尽,果觉既
厚且醇,更无半分异味,再加一股清凉之意,沁人心脾,大声赞道:“妙极!我这酒酿得
好,风兄弟品得好,二哥的冰制得好。你呢?”向着向问天笑道:“你在旁一搭一档,搭
档得好。”黑白子将酒随口饮了,也不理会酒味好坏,拉着向问天的手,道:“去,去!
摆刘仲甫的《呕血谱》给我看。”向问天一扯令狐冲的袖子,令狐冲会意,道:“在下也
去瞧瞧。”丹青生道:“那有甚么好看?我跟你不如在这里喝酒。”令狐冲道:“咱们一
面喝酒,一面看棋。”说着跟了黑白子和向问天而去。丹青生无奈,只得挟着那只大酒桶
跟入棋室。只见好大一间房中,除了一张石几、两只软椅之外,空荡荡的一无所有,石几
上刻着纵横十九道棋路,对放着一盒黑子、一盒白子。这棋室中除了几椅棋子之外不设一
物,当是免得对局者分心。向问天走到石几前,在棋盘的“平、上、去、入”四角摆了势
子,跟着在“平部”六三路放了一枚白子,然后在九三路放一枚黑子,在六五路放一枚白
子,在九五路放一枚黑子,如此不住置子,渐放渐慢。
黑白双方一起始便缠斗极烈,中间更无一子余裕,黑白子只瞧得额头汗水涔涔而下。
令狐冲暗暗纳罕,眼见他适才以“玄天指”化水成冰,那是何等高强的内功修为,当
时他浑不在意;弈棋只是小道,他却瞧得满头大汗;可见关心则乱,此人爱棋成痴,向问
天多半是拣正了他这弱点进袭。
黑白子见向问天置了第六十六着后,隔了良久不放下一步棋子,耐不住问道:“下一
步怎样?”向问天微笑道:“这是关键所在,以二庄主高见,该当如何?”黑白子苦思良
久,沉吟道:“这一子吗?断又不妥,连也不对,冲是冲不出,做活却又活不成。这……
这……这……”他手中拈着一枚白子,在石几上轻轻敲击,直过了一顿饭时分,这一子始
终无法放入棋局。这时丹青生和令狐冲已各饮了十七八杯葡萄美酒。丹青生见黑白子的脸
色越来越青,说道:“童老兄,这是《呕血谱》,难道你真要我二哥想得呕血不成?下一
步怎么下,爽爽快快说出来吧。”向问天道:“好!这第六十七子,下在这里。”于是在
“上部”七四路下了一子。
黑白子拍的一声,在大腿上重重一拍,叫道:“好,这一子下在此处,确是妙着。”
向问天微笑道:“刘仲甫此着,自然精彩,但那也只是人间国手的妙棋,和骊山仙姥
的仙着相比,却又大大不如了。”黑白子忙问:“骊山仙姥的仙着,却又如何?”向问天
道:“二庄主不妨想想看。”黑白子思索良久,总觉败局已成,难以反手,摇头道:“即
是仙着,我辈凡夫俗子怎想得出来?童兄不必卖关子了。”向问天微笑道:“这一着神机
妙算,当真只有神仙才想得出来。”黑白子是善弈之人,也就精于揣度对方心意,眼见向
问天不将这一局棋爽爽快快的说出,好救人心痒难搔,料想他定是有所企求,便道:“童
兄,你将这一局棋说与我听,我也不会白听了你的。”令狐冲心想:“莫非向大哥知道这
位二庄主的‘玄天指’神功能治我之病,才兜了这样一个大圈子来求他?”向问天抬起头
来,哈哈一笑,说道:“在下和风兄弟,对四位庄主绝无所求。二庄主此言,可将我二人
瞧得小了。”黑白子深深一揖,说道:“在下失言,这里谢过。”向问天和令狐冲还礼。
向问天道:“我二人来到梅庄,乃是要和四位庄主打一个赌。”黑白子和丹青生齐声问道
:“打一个赌?打甚么赌?”向问天道:“我赌梅庄之中,无人能在剑法上胜得过这位风
兄弟。”黑白子和丹青生一齐转看令狐冲。黑白子神色漠然,不置可否。丹青生却哈哈大
笑起来,说道:“打甚么赌?”向问天道:“倘若我们输了,这一幅图送给四庄主。”说
着解下负在背上的包袱,打了开来,里面是两个卷轴。他打开一个卷轴,乃是一幅极为陈
旧的图画,右上角题着“北宋范中立溪山行旅图”十字,一座高山冲天而起,墨韵凝厚,
气势雄峻之极。令狐冲虽然不懂绘画,也知这幅山水实是精绝之作,但见那山森然高耸,
虽是纸上的图画,也令人不由自主的兴高山仰止之感。丹青生大叫一声:“啊哟!”目光
牢牢钉住了那幅图画,再也移不开来,隔了良久,才道:“这是北宋范宽的真迹,你……
你……却从何处得来?”向问天微笑不答,伸手慢慢将卷轴卷起。丹青生道:“且慢!”
在他手臂上一拉,要阻他卷画,岂知手掌碰到他手臂之上,一股柔和而浑厚的内力涌将出
来,将他手掌轻轻弹开。向问天却如一无所知,将卷轴卷好了。丹青生好生诧异,他刚才
扯向问天的手臂,生怕撕破图画,手上并未用力,但对方内劲这么一弹,却显示了极上乘
的内功,而且显然尚自行有余力。他暗暗佩服,说道:“老童,原来你武功如此了得,只
怕不在我四庄主之下。”向问天道:“四庄主取笑了。梅庄四位庄主除了剑法之外,哪一
门功夫都是当世无敌。我童化金无名小卒,如何敢和四庄主相比?”丹青生脸一沉,道:
“你为甚么说‘除了剑法之外’?难道我的剑法还当真及不上他?”
向问天微微一笑,道:“二位庄主,请看这一幅书法如何?”将另一个卷轴打了开来
,却是一幅笔走龙蛇的狂草。丹青生奇道:“咦,咦,咦!”连说三个“咦”字,突然张
口大叫:“三哥,三哥!你的性命宝贝来了!”这一下呼叫声音响极,墙壁门窗都为之震
动,椽子上灰尘簌簌而落,加之这声叫唤突如其来,令狐冲不禁吃了一惊。只听得远处有
人说道:“甚么事大惊小怪?”丹青生叫道:“你再不来看,人家收了起来,可叫你后悔
一世。”外面那人道:“你又觅到甚么冒牌货的书法了,是不是?”门帷掀起,走进一个
人来,矮矮胖胖,头顶秃得油光滑亮,一根头发也无,右手提着一枝大笔,衣衫上都是墨
迹。他走近一看,突然双目直瞪,呼呼喘气,颤声道:“这……这是真迹!真是……真是
唐朝……唐朝张旭的《率意帖》,假……假……假不了!”帖上的草书大开大阖,便如一
位武林高手展开轻功,窜高伏低,虽然行动迅捷,却不失高雅的风致。令狐冲在十个字中
还识不到一个,但见帖尾写满了题跋,盖了不少图章,料想此帖的是非同小可。丹青生道
:“这位是我三哥秃笔翁,他取此外号,是因他性爱书法,写秃了千百枝笔,却不是因他
头顶光秃秃地。这一节千万不可弄错。”令狐冲微笑应道:“是。”那秃笔翁伸出右手食
指,顺着率意帖中的笔路一笔一划的临空钩勒,神情如醉如痴,对向问天和令狐冲二人固
是一眼不瞧,连丹青生的说话也显然浑没听在耳中。令狐冲突然之间,心头一震:“向大
哥此举,只怕全是早有预谋。记得我和他在凉亭中初会,他背上便有这么一个包袱。”但
转念又想:“当时包袱之中,未必藏的便是这两个卷轴,说不定他为了来求梅庄的四位庄
主治我之病,途中当我在客店中休息之时,出去买来,甚或是偷来抢来。嗯,多半是偷盗
而得,这等无价之宝,又哪里买得到手?”耳听得那秃笔翁临空写字,指上发出极轻微的
嗤嗤之声,内力之强,和黑白子各擅胜场,又想:“我的内伤乃因桃谷六仙及不戒大师而
起,这梅庄三位庄主的内功,似乎不在桃谷六仙和不戒大师之下,那大庄主说不定更加厉
害。再加上向大哥,五人合力,或许能治我之伤了。但愿他们不致大耗功力才好。”向问
天不等秃笔翁写完,便将率意帖收起,包入包裹。
秃笔翁向他愕然而视,过了好一会,说道:“换甚么?”向问天摇头道:“甚么都不
能换。”秃笔翁道:“二十八招石鼓打穴笔法!”黑白子和丹青生齐声叫道:“不行!”
秃笔翁道:“行,为甚么不行?能换得这幅张旭狂草真迹到手,我那石鼓打穴笔法又何足
惜?”向问天摇头道:“不行!”秃笔翁急道:“那你为甚么拿来给我看?”向问天道:
“就算是在下的不是,三庄主只当从来没看过便是。”秃笔翁道:“看已经看过了,怎么
能只当从来没看过?”向问天道:“三庄主真的要得这幅张旭真迹,那也不难,只须和我
们打一个赌。”秃笔翁忙问:“赌甚么?”丹青生道:“三哥,此人有些疯疯癫癫。他说
赌我们梅庄之中,无人能胜得这位华山派风朋友的剑法。”秃笔翁道:“倘若有人胜得了
这位朋友,那便如何?”向问天道:“倘若梅庄之中,不论哪一位胜得我风兄弟手中长剑
,那么在下便将这幅张旭真迹《率意帖》奉送三庄主,将那幅范宽真迹《溪山行旅图》奉
送四庄主,还将在下心中所记神仙鬼怪所下的围棋名局二十局,一一录出,送给二庄主。
”秃笔翁道:“我们大哥呢?你送他甚么?”
向问天道:“在下有一部《广陵散》琴谱,说不定大庄主……”他一言未毕,黑白子
等三人齐声道:“《广陵散》?”令狐冲也是一惊:“这《广陵散》琴谱,是曲长老发掘
古墓而得,他将之谱入了《笑傲江湖之曲》,向大哥又如何得来?”随即恍然:“向大哥
是魔教右使,曲长老是魔教长老,两人多半交好。曲长老得到这部琴谱之后,喜悦不胜,
自会跟向大哥说起。向大哥要借来抄录,曲长老自必欣然允诺。”想到谱在人亡,不禁喟
然。秃笔翁摇头道:“自嵇康死后,《广陵散》从此不传,童兄这话,未免是欺人之谈了
。”
向问天微笑道:“我有一位知交好友,爱琴成痴。他说嵇康一死,天下从此便无《广
陵散》。这套琴谱在西晋之后固然从此湮没,然而在西晋之前呢?”
秃笔翁等三人茫然相顾,一时不解这句话的意思。向问天道:“我这位朋友心智过人
,兼又大胆妄为,便去发掘晋前擅琴名人的坟墓。果然有志者事竟成,他掘了数十个古墓
之后,终于在东汉蔡邕的墓中,寻到了此曲。”秃笔翁和丹青生都惊噫一声。黑白子缓缓
点头,说道:“智勇双全,了不起!”向问天打开包袱,取了一本册子,封皮上写着《广
陵散琴曲》五字,随手一翻,册内录的果是琴谱。他将那册子交给令狐冲,说道:“风兄
弟,梅庄之中,倘若有哪一位高人胜得你的剑法,兄弟便将此琴谱送给大庄主。”
令狐冲接过,收入怀中,心想:“说不定这便是曲长老的遗物。曲长老既死,向大哥
要取他一本琴谱,有何难处?”丹青生笑道:“这位风兄弟精通酒理,剑法也必高明,可
是他年纪轻轻,难道我梅庄之中……嘿嘿,这可太笑话了。”黑白子道:“倘若我梅庄之
中,果然无人能胜得风少侠,我们要赔甚么赌注?”令狐冲和向问天有约在先,一切听由
他安排,但事情演变至斯,觉得向问天做得太也过份,即来求医,怎可如此狂妄,轻视对
方?何况自己内力全失,如何能是梅庄中这些高人的对手?便道:“童大哥爱说笑话,区
区末学后辈,怎敢和梅庄诸位庄主讲武论剑?”
向问天道:“这几句客气话当然是要说的,否则别人便会当你狂妄自大了。”秃笔翁
似乎没将二人的言语听在耳里,喃喃吟道:“‘张旭三杯草圣传,脱帽露顶王公前,挥毫
落纸如云烟。’二哥,那张旭号称‘草圣’,乃草书之圣,这三句诗,便是杜甫在《饮中
八仙歌》写张旭的。此人也是‘饮中八仙’之一。你看了这《率意帖》,可以想像他当年
酒酣落笔的情景。唉,当真是天马行空,不可羁勒,好字,好字!”丹青生道:“是啊,
此人既爱喝酒,自是个大大的好人,写的字当然也不会差的了。”秃笔翁道:“韩愈品评
张旭道:‘喜怒窘穷,忧悲愉佚,怨恨思慕,酣醉无聊。不平有动于心,必于草书焉发之
。’此公正是我辈中人,不平有动于心,发之于草书,有如仗剑一挥,不亦快哉!”提起
手指,又临空书写,写了几笔,对向问天道:“喂,你打开来再给我瞧瞧。”
向问天摇了摇头,笑道:“三庄主取胜之后,这张帖便是你的了,此刻何必心急?”
黑白子善于弈棋,思路周详,未胜算,先虑败,又问:“倘若梅庄之中,无人胜得风
少侠的剑法,我们该输甚么赌注?”向问天道:“我们来到梅庄,不求一事,不求一物。
风兄弟只不过来到天下武学的巅峰之所,与当世高手印证剑法。倘若侥幸得胜,我们转身
便走,甚么赌注都不要。”黑白子道:“哦,这位风少侠是求扬名来了。一剑连败‘江南
四友’,自是名动江湖。”向问天摇头道:“二庄主料错了。今日梅庄印证剑法,不论谁
胜谁败,若有一字泄漏于外,我和风兄弟天诛地灭,乃是狗屎不如之辈。”
丹青生道:“好,好!说得爽快!这房间甚是宽敞,我便和风兄弟来比划两手。风兄
弟,你的剑呢?”向问天笑道:“来到梅庄,怎敢携带兵刃?”
丹青生放大喉咙叫道:“拿两把剑来!”
外边有人答应,接着丁坚和施令威各捧一剑,走到丹青生面前,躬身奉上。丹青生从
丁坚手中接了剑,道:“这剑给他。”施令威道:“是!”双手托剑,走到令狐冲面前。
令狐冲觉得此事甚为尴尬,转头去瞧向问天。向问天道:“梅庄四庄主剑法通神,风兄弟
,你只消学得一招一式,那也是终身受用不尽。”令狐冲眼见当此情势,这场剑已不得不
比,只得微微躬身,伸双手接过长剑。
黑白子忽道:“四弟且慢。这位童兄打的赌,是赌我们梅庄之中无人胜得风兄。丁坚
也会使剑,他也是梅庄中人,倒也不必定要你亲自出手。”他越听向问天说得有恃无恐,
越觉此事不妥,当下决定要丁坚先行出手试招,心想他剑法着实了得,而在梅庄只是家人
身分,纵然输了,也无损梅庄令名,一试之下,这风二中剑法的虚实便可得知。
向问天道:“是,是。只须梅庄之中有人胜得我风兄弟的剑法,便算是我们输了,也
不一定是四位庄主亲自出手。这位丁兄,江湖上人称‘一字电剑’,剑招之快,世所罕见
。风兄弟,你先领教这位丁兄的一字电剑,也是好的。”丹青生将长剑向丁坚一抛,笑道
:“你如输了,罚你去吐鲁番运酒。”丁坚躬身接住长剑,转身向令狐冲道:“丁某领教
风爷的剑法。”刷的一声,将剑拔了出来。令狐冲当下也拔剑出鞘,将剑鞘放在石几之上
向问天道:“三位庄主,丁兄,咱们是印证剑法,可不用较量内力。”黑白子道:“那自
然是点到为止。”向问天道:“风兄弟,你可不得使出丝毫内力。咱们较量剑法,招数精
熟者胜,粗疏者败。你华山派的气功,在武林中是有名的,你若以内力取胜,便算是咱们
输了。”令狐冲暗暗好笑:“向大哥知我没半分内力,却用这些言语挤兑人家。”便道:
“小弟的内力使将出来,教三位庄主和丁施二兄笑掉了牙齿,自然是半分也不敢使。”向
问天道:“咱们来到梅庄,实出于一片至诚,风兄弟若再过谦,对四位前辈反而不敬了。
你华山派‘紫霞神功’远胜于我嵩山派内功,武林中众所周知。风兄弟,你站在我这两只
脚印之中,双脚不可移动,和丁兄试试剑招如何?”他说了这几句话,身子往旁边一让,
只见地下两块青砖之上,分别出现了一个脚印,深及两寸。原来他适才说话之时,潜运内
力,竟在青砖上硬生生踏出了两个脚印。黑白子、秃笔翁、丹青生三人齐声喝彩:“好功
夫!”眼见向问天口中说话,不动声色的将内力运到了脚底,而踏出的足印之中并无青砖
碎粉,两个足印又一般深浅,平平整整,便如细心雕刻出来一般,内力惊人,实非自己所
及。丹青生等只道他是试演内功,这等做作虽然不免有些肤浅,非高人所为,但毕竟神功
惊人,令人钦佩,却不知他另有深意。令狐冲自然明白,他宣扬自己内功较他为高,他内
功已如此了得,自己自然更加厉害,则对方于过招之时便决不敢行使内力,以免自取其辱
。再者,自己除剑法之外,其他武功一无可取,轻空纵跃,绝非所长,双足踏在足印之中
,只是施展剑法,便可藏拙。丁坚听向问天要令狐冲双足踏在脚印之中再和自己比剑,显
然对自己有轻蔑之意,心下不禁恼怒,但见他踏砖留痕的功力如此深厚,他不禁骇异,寻
思:“他们胆敢来向四位庄主挑战,自非泛泛之辈。我只消能和这人斗个平手,便已为孤
山梅庄立了一功。”他昔年甚是狂傲,后来遭逢强敌,逼得他求生不得,求死不能,幸得
“江南四友”出手相救解困,他才投身梅庄,甘为厮役,当年的悍勇凶焰,早已收敛殆尽
了。令狐冲举步踏入了向问天的足印,微笑道:“丁兄请!”丁坚道:“有僭了!”长剑
横挥,嗤的一声轻响,众人眼前便是一道长长的电光疾闪而过,他在梅庄归隐十余年,当
年的功夫竟丝毫没有搁下。这“一字电剑”每招之出,皆如闪电横空,令人一见之下,惊
心动魄,先自生了怯意。当年丁坚乃是败在一个盲眼独行大盗手下,只因对手眼盲,听声
辨形,这一字电剑的慑人声势便无所施其技。此刻他将剑法施展出来,霎时之间,满室都
是电光,耀人眼目。但这一字电剑只出得一招,令狐冲便瞧出了其中三个老大破绽。丁坚
并不急于进攻,只是长剑连划,似是对来客尽了礼敬之道,真正用意却是要令狐冲神驰目
眩之余,难以抵挡他的后着。他使到第五招时,令狐冲已看出了他剑法中的十八个破绽。
当下说道:“得罪!”长剑斜斜指出。其时丁坚一剑正自左而右急掠而过,令狐冲的剑锋
距他手腕尚有二尺六七寸左右,但丁坚这一掠之势,正好将自己手腕送到他剑锋上去。这
一掠劲道太急,其势已无法收转,旁观五人不约而同的叫道:“小心!”
黑白子手中正扣着黑白两枚棋子,待要掷出击打令狐冲的长剑,以免丁坚手腕切断,
但想:“我若出手相助,那是以二敌一,梅庄摆明是输了,以后也不用比啦。”只一迟疑
,丁坚的手腕已向剑锋上直削过去。施令威大叫一声:“啊哟!”便在这电光石火的一刻
间,令狐冲手腕轻轻一转,剑锋侧了过来,拍的一声响,丁坚的手腕击在剑锋平面之上,
竟然丝毫无损。丁坚一呆,才知对方手下留情,便在这顷刻之间,自己已捡回了一只手掌
,此腕一断,终身武功便即废了,他全身都是冷汗,躬身道:“多谢风大侠剑下留情。”
令狐冲躬身还礼,说道:“不敢!承让了。”
黑白子、秃笔翁、丹青生见令狐冲长剑这么一转,免得丁坚血溅当场,心下都是大生
好感。丹青生斟满了一杯酒,说道:“风兄弟,你剑法精奇,我敬你一杯。”
令狐冲道:“不敢当。”接过来喝了。丹青生陪了一杯,又在令狐冲杯中斟满,说道
:“风兄弟,你宅心仁厚,保全了丁坚的手掌,我再敬你一杯。”令狐冲道:“那是碰巧
,何足为奇?”双手捧杯喝了。丹青生又陪了一杯,再斟了一杯,说道:“这第三杯,咱
俩谁都别先喝,我跟你玩玩,谁输了,谁喝这杯酒。”令狐冲笑道:“那自然是我输的,
不如我先喝了。”丹青生摇手道:“别忙,别忙!”将酒杯放在石几上,从丁坚手中接过
长剑,道:“风兄弟,你先出招。”
令狐冲喝酒之时,心下已在盘算:“他自称第一好酒,第二好画,第三好剑,剑法必
定是极精的。我看大厅上他所画的那幅仙人图,笔法固然凌厉,然而似乎有点管不住自己
,倘若他剑法也是这样,那么破绽必多。”当即躬身说道:“四庄主,请你多多容让。”
丹青生道:“不用客气,出招。”令狐冲道:“遵命!”长剑一起,挺剑便向他肩头刺出
。这一剑歪歪斜斜,显然全无力气,更加不成章法,天下剑法中决不能有这么一招。丹青
生愕然道:“那算甚么?”他既知令狐冲是华山派的,心中一直在思忖华山派的诸路剑法
,岂知这一剑之出,浑不是这么一回事,非但不是华山派剑法,甚至不是剑法。令狐冲跟
风清扬学剑,除了学得古今独步的“独孤九剑”之外,更领悟到了“以无招胜有招”这剑
学中的精义。这要旨和“独孤九剑”相辅相成,“独孤九剑”精微奥妙,达于极点,但毕
竟一招一式,尚有迹可寻,待得再将“以无招胜有招”的剑理加入运用,那就更加的空灵
飘忽,令人无从捉摸。是以令狐冲一剑刺出,丹青生心中一怔,立觉倘若出剑挡架,实不
知该当如何挡,如何架,只得退了两步相避。令狐冲一招迫得丁坚弃剑认输,黑白子和秃
笔翁虽然暗赞他剑法了得,却也并不如何惊奇,心想他既敢来梅庄挑战,倘若连梅庄的一
名仆役也斗不过,那未免太过笑话了,待见丹青生被他一剑逼得退出两步,无不骇然。
丹青生退出两步后,立即踏上两步。令狐冲长剑跟着刺出,这一次刺向他左胁,仍是
随手而刺,全然不符剑理。丹青生横剑想挡,但双剑尚未相交,立时察觉对方剑尖已斜指
自己右胁之下,此处门户大开,对方乘虚攻来,实是无可挽救,这一格万万不可,危急中
迅即变招,双足一弹,向后纵开了丈许。他喝一声:“好剑法!”毫不停留的又扑了上来
,连人带剑,向令狐冲疾刺,势道甚是威猛。
令狐冲看出他右臂弯处是个极大破绽,长剑遽出,削他右肘。丹青生中途若不变招,
那么右肘先已被对方削了下来。他武功也真了得,百忙中手腕急沉,长剑刺向地下,借着
地下一股反激之力,一个筋斗翻出,稳稳的落在两丈之外,其实背心和墙壁已相去不过数
寸,如果这个筋斗翻出时用力稍巨,背心撞上了墙壁,可大失高人的身分了。饶是如此,
这一下避得太过狼狈,脸上已泛起了紫红之色。他是豁达豪迈之人,反而哈哈一笑,左手
大拇指一竖,叫道:“好剑法!”舞动长剑,一招“白虹贯日”,跟着变“春风杨柳”,
又变“腾蛟起凤”,三剑一气呵成,似乎没见他脚步移动,但这三招使出之时,剑尖已及
令狐冲面门。令狐冲斜剑轻拍,压在他剑脊之上,这一拍时刻方位,拿捏得不错分毫,其
实丹青生长剑递到此处,精神气力,径行贯注于剑尖,剑脊处却无半分力道。只听得一声
轻响,他手中长剑沉了下去。令狐冲长剑向外一吐,指向他胸口。丹青生“啊”的一声,
向左侧纵开。
他左手捏个剑诀,右手长剑又攻将过来,这一次乃是硬劈硬砍,当头一剑砍落,叫道
:“小心了!”他并不想伤害令狐冲,但这一剑“玉龙倒悬”势道凌厉,对方倘若不察,
自己一个收手不住,只怕当真砍伤了他。
令狐冲应道:“是!”长剑倒挑,刷的一声,剑锋贴着他剑锋斜削而上。丹青生这一
剑如乘势砍下,剑锋未及令狐冲头顶,自己握剑的五根手指已先被削落,眼见对方长剑顺
着自己剑锋滑将上来,这一招无可破解,只得左掌猛力拍落,一股掌力击在地下,蓬的一
声响,身子向后跃起,已在丈许之外。他尚未站定,长剑已在身前连划三个圆圈,幻作三
个光圈。三个光圈便如是有形之物,凝在空中停得片刻,缓缓向令狐冲身前移去。这几个
剑气化成的光圈骤视之似不及一字电剑的凌厉,但剑气满室,寒风袭体。令狐冲长剑伸出
,从光圈左侧斜削过去,那正是丹青生第一招力道已逝,第二招劲力未生之间的一个空隙
。丹青生“咦”的一声,退了开去,剑气光圈跟着他退开,随即见光圈陡然一缩,跟着胀
大,立时便向令狐冲涌去。令狐冲手腕一抖,长剑刺出,丹青生又是“咦”的一声,急跃
退开。
如此倏进倏退,丹青生攻得快,退得也是越快,片刻之间,他攻了一十一招,退了一
十一次,眼见他须髯俱张,剑光大盛,映得他脸上罩了一层青气,一声断喝,数十个大大
小小的光圈齐向令狐冲袭到。那是他剑法中登峰造极之作,将数十招剑法合而为一。这数
十招剑法每一招均有杀着,每一招均有变化,聚而为一,端的是繁复无比。
令狐冲以简御繁,身子微蹲,剑尖从数十个光圈之下挑上,直指丹青生小腹。丹青生
又是一声大叫,用力跃出,砰的一声,重重坐在石几之上,跟着呛啷一声响,几上酒杯震
于地下,打得粉碎。他哈哈大笑,说道:“妙极!妙极!风兄弟,你剑法比我高明得太多
。来,来,来!敬你三杯酒。”
黑白子和秃笔翁素知这个四弟剑法的造诣,眼见他攻击一十六招,令狐冲双足不离向
问天所踏出的足印,却将丹青生逼退了一十八次,剑法之高,实是可畏可佩。丹青生斟了
酒来,和令狐冲对饮三杯,说道:“江南四友之中,以我武功最低,我虽服输,二哥、三
哥却不肯服。多半他们都要和你试试。”令狐冲道:“咱二人拆了十几招,四庄主一招未
输,如何说是分了胜败?”丹青生摇头道:“第一招便已输了,以后这一十七剑都是多余
的。大哥说我风度不够,果真一点不错。”令狐冲笑道:“四庄主风度高极,酒量也是一
般的极高。”丹青生笑道:“是,是,咱们再喝酒。”眼见他于剑术上十分自负,今日输
在一个名不见经传的后生手中,居然毫不气恼,这等潇洒豁达,实是人中第一等的风度,
向问天和令狐冲都不禁为之心折。
秃笔翁向施令威道:“施管家,烦你将我那杆秃笔拿来。”施令威应了,出去拿了一
件兵刃进来,双手递上。令狐冲一看,竟是一杆精钢所铸的判官笔,长一尺六寸,奇怪的
是,判官笔笔头上竟然缚有一束沾过墨的羊毛,恰如是一枝写字用的大笔。寻常判官笔笔
头是作点穴之用,他这兵刃却以柔软的羊毛为笔头,点在人身穴道之上,如何能克敌制胜
?想来他武功固另有家数,而内力又必浑厚之极,内力到处,虽羊毛亦能伤人。秃笔翁将
判官笔取在手里,微笑道:“风兄,你仍是双足不离足印么?”令狐冲急忙退后两步,躬
身道:“不敢。晚辈向前辈请教,何敢托大?”丹青生点头道:“是啊,你跟我比剑,站
着不动是可以的,跟我三哥比就不行了。”秃笔翁举起判官笔,微笑道:“我这几路笔法
,是从名家笔帖中变化出来的。风兄文武全才,自必看得出我笔法的路子。风兄是好朋友
,我这秃笔之上,便不蘸墨了。”令狐冲微微一怔,心想:“你倘若不当我是好朋友,笔
上便要蘸墨。笔上蘸墨,却又怎地?”他不知秃笔翁临敌之时,这判官笔上所蘸之墨,乃
以特异药材煎熬而成,着人肌肤后墨痕深印,永洗不脱,刀刮不去。当年武林好手和“江
南四友”对敌,最感头痛的对手便是这秃笔翁,一不小心,便给他在脸上画个圆圈,打个
交叉,甚或是写上一两个字,那便终身见不得人,宁可给人砍上一刀,断去一臂,也胜于
给他在脸上涂抹。秃笔翁见令狐冲和丁坚及丹青生动手时出剑颇为忠厚,是以笔上也不蘸
墨了。令狐冲虽不明其意,但想总是对自己客气,便躬身道:“多感盛情。晚辈识字不多
,三庄主的笔法,晚辈定然不识。”
秃笔翁微感失望,道:“你不懂书法?好罢,我先跟你解说。我这一套笔法,叫做《
裴将军诗》,是从颜真卿所书诗帖中变化出来的,一共二十三字,每字三招至十六招不等
,你听好了:“裴将军!大君制六合,猛将清九垓。战马若龙虎,腾陵何壮哉!’”令狐
冲道:“多承指教。”心中却想:“管你甚么诗词、书法,反正我一概不懂。”秃笔翁大
笔一起,向令狐冲左颊连点三点,正是那“裴”字的起首三笔,这三点乃是虚招,大笔高
举,正要自上而下的划将下来,令狐冲长剑递出,制其机先,疾刺他右肩。秃笔翁迫不得
已,横笔封挡,令狐冲长剑已然缩回。两人兵刃并未相交,所使均是虚招,但秃笔翁这路
《裴将军诗》笔法第一式便只使了半招,无法使全。他大笔挡了个空,立时使出第二式。
令狐冲不等他笔尖递出,长剑便已攻其必救。秃笔翁回笔封架,令狐冲长剑又已缩回,秃
笔翁这第二式,仍只使了半招。秃笔翁一上手便给对方连封二式,自己一套十分得意的笔
法无法使出,甚感不耐,便如一个善书之人,提笔刚写了几笔,旁边便有一名顽童来捉他
笔杆,拉他手臂,教他始终无法好好写一个字。秃笔翁心想:“我将这首《裴将军诗》先
念给他听,他知道我的笔路,制我机先,以后各招可不能顺着次序来。”大笔虚点,自右
上角至左下角弯曲而下,劲力充沛,笔尖所划是个“如”字的草书。令狐冲长剑递出,指
向他右胁。秃笔翁吃了一惊,判官笔急忙反挑,砸他长剑,令狐冲这一刺其实并非真刺,
只是摆个姿式,秃笔翁又只使了半招。他这笔草书之中,本来灌注了无数精神力气,突然
间中途转向,不但笔路登时为之窒滞,同时内力改道,只觉丹田中一阵气血翻涌,说不出
的难受。
他呼了口气,判官笔急舞,要使“腾”字那一式,但仍只半招,便给令狐冲攻得回笔
拆解。秃笔翁好生恼怒,喝道:“好小子,便只捣乱!”判官笔使得更加快了,可是不管
他如何腾挪变化,每一个字的笔法最多写得两笔,便给令狐冲封死,无法再写下去。他大
喝一声,笔法登变,不再如适才那么恣肆流动,而是劲贯中锋,笔致凝重,但锋芒角出,
剑拔弩张,大有磊落波磔意态。令狐冲自不知他这路笔法是取意于蜀汉大将张飞所书的《
八濛山铭》,但也看出此时笔路与先前已大不相同。他不理对方使的是甚么招式,总之见
他判官笔一动,便攻其虚隙。秃笔翁哇哇大叫,不论如何腾挪变化,总是只使得半招,无
论如何使不全一招。
秃笔翁笔法又变,大书《怀素自叙帖》中的草书,纵横飘忽,流转无方,心想:“怀
素的草书本已十分难以辨认,我草中加草,谅你这小子识不得我这自创的狂草。”他哪知
令狐冲别说草书,便是端端正正的真楷也识不了多少,他只道令狐冲能抢先制住自己,由
于揣摸到了自己的笔路,其实在令狐冲眼中所见,纯是兵刃的路子,乘瑕抵隙,只是攻击
对方招数中的破绽而已。
秃笔翁这路狂草每一招仍然只能使出半招,心中郁怒越积越甚,突然大叫:“不打了
,不打了!”向后纵开,提起丹青生那桶酒来,在石几上倒了一滩,大笔往酒中一蘸,便
在白墙上写了起来,写的正是那首《裴将军诗》。二十三个字笔笔精神饱满,尤其那个“
如”字直犹破壁飞去。他写完之后,才松了口气,哈哈大笑,侧头欣赏壁上殷红如血的大
字,说道:“好极!我生平书法,以这幅字最佳。”
他越看越得意,道:“二哥,你这间棋室给我住罢,我舍不得这幅字,只怕从今而后
,再也写不出这样的好字了。”黑白子道:“可以。反正我这间屋中除了一张棋枰,甚么
也没有,就是你不要,我也得搬地方,对着你这几个龙飞凤舞的大字,怎么还能静心下棋
?”秃笔翁对着那几行字摇头晃脑,自称自赞:“便是颜鲁公复生,也未必写得出。”转
头向令狐冲道:“兄弟,全靠你逼得我满肚笔意,无法施展,这才突然间从指端一涌而出
,成此天地间从所未有的杰构。你的剑法好,我的书法好,这叫做各有所长,不分胜败。
”
向问天道:“正是,各有所长,不分胜败。”丹青生道:“还有,全仗我的酒好!”
黑白子道:“我这个三弟天真烂漫,痴于挥毫书写,倒不是比输了不认。”向问天道:“
在下理会得。反正咱们所赌,只是梅庄中无人能胜过风兄弟的剑法。只要双方不分胜败,
这赌注我们也就没输。”黑白子点头道:“正是。”伸手到石几之下,抽了一块方形的铁
板出来。铁板上刻着十九道棋路,原来是一块铁铸的棋枰。他抓住铁棋之角,说道:“风
兄,我以这块棋枰作兵刃,领教你的高招。”
向问天道:“听说二庄主这块棋枰是件宝物,能收诸种兵刃暗器。”黑白子向他深深
凝视,说道:“童兄当真博闻强记。佩服,佩服。其实我这兵刃并非宝物,乃是磁铁所制
,用以吸住铁制的棋子,当年舟中马上和人对弈,颠簸之际,不敢乱了棋路。”向问天道
:“原来如此。”
令狐冲听在耳里,心道:“幸得向大哥指教,否则一上来长剑给他棋盘吸住,不用打
便输了。和此人对敌,可不能让他棋盘和我长剑相碰。”当下剑尖下垂,抱拳说道:“请
二庄主指点。”黑白子道:“不敢,风兄的剑法高明,在下生平未睹。请进招!”令狐冲
随手虚削,长剑在空中弯弯曲曲的蜿蜒而前。黑白子一怔,心想:“这是甚么招数?”眼
见剑尖指向自己咽喉,当即举枰一封。令狐冲拨转剑头,刺向他的右肩,黑白子又是举枰
一挡。令狐冲不等长剑接近棋枰,便已缩回,挺剑刺向他小腹。黑白子又是一封,心想:
“再不反击,如何争先?”下棋讲究一个先手,比武过招也讲究一个先手,黑白子精于棋
理,自然深通争先之道,当即举起棋枰,向令狐冲右肩疾砸。这棋枰二尺见方,厚达一寸
,乃是一件甚为沉重的兵刃,倘若砸在剑上,就算铁枰上无吸铁的磁性,长剑也非给砸断
不可。令狐冲身子略侧,斜剑往他右胁下刺去。黑白子见对方这一剑虽似不成招式,所攻
之处却务须照应,当即斜枰封他长剑,同时又即向前推出。这一招“大飞”本来守中有攻
,只要令狐冲应得这招,后着便源源而至。哪知道令狐冲竟不理会,长剑斜挑,和他抢攻
。黑白子这一招守中带攻之作只有半招起了效应,只有招架之功,而无反击之力。此后令
狐冲一剑又是一剑,毫不停留的连攻四十余剑。黑白子左挡右封,前拒后御,守得似乎连
水也泼不进去,委实严密无伦。但两人拆了四十余招,黑白子便守了四十余招,竟然腾不
出手来还击一招。秃笔翁、丹青生、丁坚、施令威四人只看得目瞪口呆,眼见令狐冲的剑
法既非极快,更不威猛凌厉,变招之际,亦无甚么特别巧妙,但每一剑刺出,总是教黑白
子左支右绌,不得不防守自己的破绽。秃笔翁和丹青生自都理会得,任何招数中必有破绽
,但教能够抢先,早一步攻击对方的要害,那么自己的破绽便不成破绽,纵有千百处破绽
,亦是无妨。令狐冲这四十余招源源不绝的连攻,正是用上了这个道理。黑白子也是心下
越来越惊,只想变招还击,但棋枰甫动,对方剑尖便指向自己露出的破绽,四十余招之中
,自己连半手也缓不出来反击,便如是和一个比自己棋力远为高明之人对局,对方连下四
十余着,自己每一着都是非应不可。黑白子眼见如此斗将下去,纵然再拆一百招、二百招
,自己仍将处于挨打而不能还手的局面,心想:“今日若不行险,以图一逞,我黑白子一
世英名,化为流水。”横过棋枰,疾挥出去,径砸令狐冲的左腰。令狐冲仍是不闪不避,
长剑先刺他小腹。这一次黑白子却不收枰防护,仍是顺势砸将过去,似是决意拚命,要打
个两败俱伤,待长剑刺到,左手食中二指陡地伸出,往剑刃上挟去。他练就“玄天指”神
功,这两根手指上内劲凌厉,实不下于另有一件厉害的兵刃。旁观五人见他行此险着,都
不禁“咦”的一声,这等打法已不是比武较艺,而是生死相搏,倘若他一挟不中,那便是
剑刃穿腹之祸。一霎之间,五人手心中都捏了把冷汗。眼见黑白子两根手指将要碰到剑刃
,不论是否挟中,必将有一人或伤或死。倘若挟中,令狐冲的长剑无法刺出,棋枰便击在
他腰间,其势已无可闪避;但如一挟不中,甚或虽然挟中而二指之力阻不住剑势,那么长
剑一通而前,黑白子纵欲后退,亦已不及。便在黑白子的手指和剑刃将触未触之际,长剑
剑尖突然一昂,指向了他咽喉。这一下变招出于人人意料之外,古往今来武学之中,决不
能有这么一招。如此一来,先前刺向小腹的一剑竟是虚招,高手相搏而使这等虚招,直如
儿戏。可是此招虽为剑理之所绝无,毕竟已在令狐冲手下使了出来。剑尖上挑,疾刺咽喉
,黑白子的棋枰如继续前砸,这一剑定然先刺穿了他喉头。黑白子大惊之下,右手奋力凝
住棋枰不动。他心思敏捷,又善于弈理,在这千钧一发之际,料到了对方的心意,如果自
己棋枰顿住不砸,对方长剑也不会刺来。
果然令狐冲见他棋枰不再进击,长剑便也凝住不动,剑尖离他咽喉不过数寸,而棋枰
离令狐冲腰间也已不过数寸。两人相对僵持,全身没半分颤动。
局势虽似僵持,其实令狐冲已占了全面上风。棋枰乃是重物,至少也须相隔数尺之遥
运力击下,方能伤敌,此时和令狐冲只隔数寸,纵然大力向前猛推,也伤他不得,但令狐
冲的长剑只须轻轻一刺,便送了对方性命。双方处境之优劣,谁也瞧得出来。
向问天笑道:“此亦不敢先,彼亦不敢先,这在棋理之中,乃是‘双活’。二庄主果
是大智大勇,和风兄弟斗了个不分胜败。”令狐冲长剑一撤,退开两步,躬身道:“得罪
!”黑白子道:“童兄取笑了。甚么不胜不败?风兄剑术精绝,在下是一败涂地。”丹青
生道:“二哥,你的棋子暗器是武林中一绝,三百六十一枚黑白子射将出去,无人能挡,
何不试试这位风兄弟破暗器的功夫?”黑白子心中一动,见向问天微微点头,侧头向令狐
冲瞧去,却见他丝毫不动声色,忖道:“此人剑法高明之极,当今之世,恐怕只有那人方
能胜得过他。瞧他二人神色之中有恃无恐,我便再使暗器,看来也只是多出一次丑而已。
”当即摇了摇头,笑道:“我既已认输,还比甚么暗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