zgbl 发表于 2008-8-25 11:29:26

<栩栩如生>

金庸激活了中国文字在现代的再生力,
创造了一些永远值得人们谈论
而且永远谈论不尽的人物。

汉字是象形文字。美国诗人庞德说“汉语天生是诗的”。但是,就在庞德说此话时,
中国的傅斯年先生正慷慨激昂地说:汉语是野蛮的,应该废止。中国的落后,是因为汉
语的野蛮(大意如此)。
时为1919年。
然而,汉语并没有消失,在中国在海外,十几亿华人仍然使用汉语。
不过,汉语的味道开始变质。她从前是“天摄人治”,极其玲珑活泼,而“五四”
以后,西洋语法的侵入,出现了所谓的“欧化语”,不中不西,不土不洋,读来感到乏
味,让人倒胃口。许多新文艺作家都有这样的毛病,时代风气如此,怪不得谁。
金庸是个天才,他运用地道的中国文学语言。“金庸小说的文字,是绝顶高超的中
国文字。”(倪匡语)
海德格尔说,“语言是生命,是意识,是存在的屋宇。”其实,语言也是一个民族
文化的结晶,是一个民族集体意识的仓库。
金庸的语言文字,激活了中国文字在现代的再生力,重新展现了汉字的意韵。
且看《笑傲江湖》第十四回中桃谷六仙的一段对话:

终于有一人道:“咱们进去瞧瞧,到底这庙供的是什么臭菩萨?”五个人一拥而进,
一个人大声叫起来:“啊哈,这里不明明写着杨公再兴之神,这当然是杨再兴了。”说
话的乃是桃枝仙。
桃干仙搔了搔头,道:“这里写的是杨公再,又不是杨再兴。原来这个杨将军姓杨,
名字叫做公再,唔,杨公再,好名字啊好名字。”桃枝仙大怒,大声道:“这明明是杨
再兴,你胡说八道,怎么叫做杨公再。”桃干仙道:“这里写的是杨公再,可不是杨再
兴”。
桃根仙道:“那么兴之神三字是什么意思?”桃干仙道:“兴之神三个字难道是我
写的?既然不是我写的,我怎知是什么意思?”桃叶仙道:“兴,就是高兴,兴之神,
就是精神很高兴的意思,杨公再这姓杨的小子,死了有人供他,精神当然很高兴了。”
桃根仙点头道:“很是,很是。”
桃花仙道:“我说是这里供的是杨七郎,果然不错,我桃花仙大有先见之明。”桃
枝仙怒道:“是杨再兴,怎么是扬七郎了?”桃干仙也怒道:“是杨公再,又怎么是杨
七郎了?”
桃花仙道:“三哥,杨再兴排行第几?”桃枝仙摇头道:“我不知道。”桃花仙道:
“杨再兴排行第七,是杨七郎。二哥,杨公再排行第几?”桃干仙道:“从前我知道的,
现在忘了。”桃花仙道:“我倒记得,他排行也是第七,所以是杨七郎。”
桃根仙道:“这神倘若是杨再兴,便不是杨公再,如果是杨公再,便不是杨再兴。
怎么又是杨再兴,又是杨公再?”桃叶仙道:“大哥你有所不知。这个再字,是什么意
思?再,便是再来一个之意,一定是两个人而不是一个人,所以既是杨公再,又是杨再
兴。”余下四人连连点头,都道:“此言甚是有理。”
突然之间,桃枝仙又说道:“你说名字中有一再字,便要再来一个,那么杨七郎名
字有个七字,该不是要再来七个?”桃叶仙道:“是啊,杨七郎有七个儿子,那是众所
周知之事!”桃根仙道:“然则名字中有个千字便是生一千个儿子,有个万字,便是生
一万个儿子?”

这段废话连篇,人看人笑,百读不厌的文字,我们若尝试着将其中一个字删掉,看
看语言还通不通,或者文气还顺畅不顺畅?
将汉字锤炼到这等程度,实属不易。尤其,金庸写情、写景、写谐、写怨、写世态、
写江湖、写官场……均能活灵活现,则更属不易,实在是非超一流高手所不能为。
他的许多章节和片断,真如神来之笔,使人赞叹不绝,回味不已,只可惜不能在这
里一一举出。
没有人物,便不成小说。
人物立不立得起来,视乎作家对于人生观察、体验的深浅,以及他的笔力如何。
《红楼梦》流芳百世,重要原因在于里面的人物令人百谈不厌,林黛玉、薛宝钗、
贾宝玉、贾政……等等,个个都蕴含着人性中某种普通相,仿佛在我们生活中到处能见
到,感觉到。鲁迅的声誉与阿Q的成功也不无关系。
金庸也塑造了一些永远值得人们谈论而且永远谈论不尽的人物,如同《红楼》、
《三国》、《水浒》等作品中的某些人物,深入人们的心中,成了某种性格或行为的代
名词。
男孩子们也许会说:“我喜欢小龙女那样的女孩”,“我喜欢黄蓉那样的女孩”。
女孩子们也许会说:“我喜欢杨过”,“我喜欢郭靖”,“我喜欢令狐冲”。
还有韦小宝、段誉、乔峰、王语嫣……
还有周伯通、张无忌、周芷若、胡斐……
每一个人物都代表一种命运;
每一个人物都有一段情缘;
每一个人物都是一面镜子;
每一个人物都如同一出戏剧。
金庸认为,在人物刻画方面除了好看之外,还应能令读者感动和难忘,印象深刻而
鲜明,因为小说旨在反映人生,而他也确实做到了这一点。
金庸的心怀是宽厚而悲悯的,对笔下人物从不简单地划分为“正”、“邪”、
“善”、“恶”的类别。那些反派人物没有出现时,江湖上一片谴责之声,但当他们真
正出现时,总让人觉得他们仍有可爱的地方,并非一无是处,无法完全否定。而正派人
物也具有各种弱点,从而使他们显得更为有血有肉,真实可信。“这个社会上也很难讲
谁是百分之百的好人或坏人,坏人身上也会有好的成分,好人身上也有坏的成分。……
作者考虑的是真实的问题。”(金庸语)
没有绝对的“善”,也没有绝对的“恶”。在金庸的书中,即使一个公认的“恶
人”,在从事一项“恶事”时,他也可能是出于他自身相当充足的理由,或可笑或可气
或可悲或可恨。而所谓的“好人”,哪怕是出于“善”的动机也不一定能得出“好”的
结局或效果。
所以,金庸笔下的人物,很少是单纯的好人或坏人。他洞察了人性的全部奥秘,以
及人性自身的冲突和矛盾。他以一种宽容的态度,理解的态度,来描述冥冥众生。在这
一点上,金庸的作品绝不是那些“通俗小说”可以比拟的,也不是一般的所谓“严肃文
学”可以涵盖的。
米兰·昆德拉说,小说家的责任,就在于告诉人们,生活不是像他们所看到的那样,
不是的,在生活的表象下,有着不可言说的复杂性,超越我们一般伦理、法律等的判断。
金庸无疑非常出色地完成了此种责任。仅一个韦小宝,就很能说明问题。韦小宝在
读者的心目中引起两种截然相反的看法:一是认为韦小宝达到了人生的最高境界;另一
个说法是韦小宝是十足的无赖混蛋。其实,韦小宝就是韦小宝,是一个容纳了历史感很
强的中国人性格的人物。无法以伦理标准去评判这么一个美学形象。这个形象本身涉及
的问题恐怕与中国儒释道文化对于人格的塑造,中国人的民族性诸问题相关,足以写一
本专著来探讨。
就人物的塑造而言,也断断不能将金庸的作品归入一般的通俗文学之列。从塑造人
物的功力来看,金庸的小说绝对是大师的手笔,是真正的文学。
一般的通俗小说中,好人与坏人,正派与反派,善与恶,是与非,泾渭分明,不容
混淆。但是在伟大的作家笔下,却不是这样,生活中的全部复杂性被揭示无遗,好坏难
分,善恶难断,恩怨难解。
托尔斯泰写《安娜·卡列尼娜》时,原来的构思是想将安娜写成一个不道德的女人。
但是,写着,写着,他就改变了最初的想法,当他不断地探索,不断地深入像安娜这样
的女人的内心时,他感到既定的道德律是无能为力的。于是,安娜这个文学形象激发读
者的,是万千滋味不知从何说起,同情?鄙视?谴责?赞同?没有一种单纯的态度可以
成立。
金庸小说中的人物总体上看也是如此,丝毫不受传统的或既定的观念来规范。金庸
以敏锐的目光审视人性,他感悟到了许多无法言说的困境与无奈。他在许多作品中表现
出一种隐痛,对于善与恶,对于爱与恨,永远不能有圆满的解释。而且暗示着不论你如
何解释,悲剧仍然会一代一代地演出下去。
关于金庸作品对于人性复杂面的深刻思索,罗龙治先生有一篇精彩之文《从<倚天
>谈善恶之际》谈及:

善恶好分,善恶之际却很难分。正如一个漂亮的小姐,她身边的男人很多,但却没
有人知道她究竟有没有男朋友。

有一次在台北举行的金庸小说座谈会上,金恒炜忽发奇想,向金庸提出了一个问题。
他说:“金庸先生,你在《射雕英雄传》中描写一个很正派的人物叫做洪七公。洪七公
自己说他杀过四百三十九个人,其中没有一个人不是坏蛋。但我认为洪七公的这种想法
很危险。因为这种人如果掌权的话,他很可能就成为希特勒。希特勒也认为他杀的人都
是坏蛋。”金庸点点头。
我们如果肯定:生存是每个人的基本权力。那么我们就同时肯定:生存是各民族共
有的权力。但是,每个肉体的生存都要靠其他的物资来给养,所以生存就成为竞争的现
象,生存也就成了人类共有的苦难。
我们发现在中国的社会里,家是生存的基本单位,家是讲人情而不讲是非善恶的。
一个人离开了家,说穿了同生死、共患难还是基于生存的艰难。因此,一旦中国人感情
的网络发生严重冲突的时候,人生的悲剧就不可避免了。
金庸在《倚天屠龙记》中,安排成昆和谢逊有师徒之宜,情若父子。但成昆为了满
足他的权力欲,竟阴谋杀害谢逊全家,逼得谢逊忽忽如狂。谢逊一生的罪孽由此而起。
谢逊寄迹魔教是受迫害者,成昆却是神奸巨恶竟厕身少林。这善恶之际,外人一时哪里
察觉得出来呢?中原六大门派和明教的决战,除了愚昧盲目之外,有什么正邪可言呢?
再说,金庸把倚天剑安排在峨嵋派手中,却把屠龙刀安排在魔教手中。照常情来说,
倚天剑应有造福江湖之功,屠龙刀则有为害武林之患。但事实上,峨嵋师太用倚天剑大
开杀戒,所杀的魔教教徒,并不是什么邪魔歪道的人。
张无忌有正邪两派的血统,从小就在正邪、善恶激烈挣扎的环境中成长,他的性格
反而显得宽厚。只有他才能发现胡青牛“见死不救”的慈悲,也只有他才能体会谢逊的
地狱生涯。这种人在现实中是不存在的,他武功再高,也早被周芷若杀死了。他对爱情
的经验再丰富,也逃不出有权力野心的赵敏,他只好被捉去画眉。他的宽厚的性格不改,
他永远也敌不过野心家朱元璋的奸计。
对此,金庸又是如何解释的呢?他说:“在《倚天屠龙记》中,我要写的确是我对
人生的一种看法,想表达一个主题,说明这世界上所谓正的邪的,好的坏的,这些观念
有时很难区分。不一定全世界都以为是好的,就一定是好的,也不一定全世界都以为是
坏的,就一定是坏的。同时,一个人由于环境的影响,也可以本来是好的,后来慢慢变
坏了,譬如周芷若。而赵敏,则是反过来,本来坏的,由于环境,后来却变好了。……
人生不一定善有善报,恶有恶报,好人坏人分明的。人生其实很复杂,命运跟遭遇千变
万化,如果照一定的模式去描写的话,就太将人生简单化了。”
武侠小说是中国特有的一种小说形式。有人认为西洋也有,如法国的《三个火枪
手》;日本也有,如《宫本武藏》。但金学的始作俑者倪匡则认定:只有中国才有真正
的武侠小说,其他的都只是类似,不是真本。
在中国,侠的历史其实已很久远了。司马迁《史记·太史公自序》中所说的:“救
人天厄,振人不赡,仁者有乎?不既信,不背言,义者有取焉。”这就是侠的萌芽。
“侠”不单是一个名号,而且要有实际行动,侠要行侠,才能成其为侠。武侠小说
的侠,一般是根据传统的侠义精神来的,充满着浪漫的激情:轻生命,重然诺,锄强扶
弱,惩恶扬善,保家卫国,豪气干云。这种传统的侠义精神,不仅使武侠小说中的侠士
有生命,活生生地展现在读者面前,也使得“侠文化”根深叶茂,源远流长。
金庸在回答记者问时说过,“义”是人的一种性格精神,所谓义,或者说是一种特
别的情谊,都是属于人的感情。侠义是人类感情中一种比较特别的部分。当然侠义也不
单单是中国才有,外国也有。不过中国人似乎对这方面特别重视,这也有一定的社会基
础和根源。
金庸的小说显然将中国传统的“侠文化”提到了一个新的层次。他不完全受那种
“忠君报国”,“除暴安良”之类框框的局限,而是将人生的丰富与多面性溶入侠义之
中,使侠义与人性相结合,使他的武侠小说对人物性格的挖掘达到了空前的深度。
“侠之大者”是金庸所创造的人物中最有光彩的一群人,如陈家洛、袁承志、胡斐、
郭靖、杨过、张无忌、乔峰、令狐冲等等,他写得一个比一个深刻、复杂,也一个比一
个更见悲剧性。
但是,乔峰之后,金庸的“侠士”越来越少,而更多的是“真的人”,呈现出“非
侠”的倾向。陈墨将金庸的变化轨迹描述如下:
主人公“侠气渐消,邪气渐长”,离开侠的典范模式越来越远。
主人公的形象的“共性”越来越少,个性越来越突出。
主人公的理念的力量越来越小,现实社会冲突及社会环境的制约力量越来越大。
主人公的理想性越来越弱,而其现实性及其意义越来越强。
主人公的人格力量越来越复杂,内心的自我矛盾冲突越来越多。
简单地说,是正义之侠——大侠——中侠——小侠——无侠——反侠。
这个过程也体现了金庸对人生、对世界的认识过程:从儒到道,从道再到佛,越到
后来佛法在他的作品中的渗透就越明显。佛家讲空讲幻讲寂灭,也讲因果,讲悲悯,讲
化境。这些都使金庸的“侠义”包涵了更深厚更宽广的内容。
大智慧之后就是大平淡,所以《鹿鼎记》之后,金庸就断然宣布封笔从此大侠弃剑
回家园,深研佛理求正果去了。
这可急煞了一大批金庸迷。历史小说家董千里先生曾经自告奋勇,代表读者要求金
庸:“添酒回灯重开宴,向自己挑战。”
但金庸已经很明白,自己不可能有新的突破了。他说他喜欢不断的尝试和变化,希
望情节、人物、笔法都不同,要求不可重复已写过的小说。现在变不出新花样了,所以
就不写了。
有些读者也很明白,“然而我们却要感谢董千里先生的盛意,正如那尊米诺的维纳
斯,假如不是断臂,那么她的手放在哪里是好呢?”(刘新风语)
沈君山先生是这样总结的:“我觉得金庸先生的小说,书剑江山时期陈家洛潇洒出
众,才气挥放是涵盖乾坤。到了郭靖、杨过那一类型特立独行是截断众流。到韦小宝,
什么武功都不会,乌七八糟,偷摸拐骗都来,但他能从心所欲,所谓随波逐浪令人羡慕
不已。韦小宝以后就很难写了,到佛家所谓无相的随波逐浪,人已到至境,无可无不可
了,那以后怎样再写呢?”
确实如此,其实,只要我们认真回味一下,就会发现,对《鹿鼎记》,虽然每个人
可以各说己见,见仁见智,但有一点是有共鸣的,那就是:无论拿起金庸其他十三部小
说中的任何一部,都会有一种意犹未尽的感觉,好像仅仅是长途旅行中的一站,停停歇
歇的还得走下去,前方还有更美妙的景观。必得走到《鹿鼎记》,才算是到达了最后的
停泊地,或者最起码也是“本次列车终点站”。
正如有读者详述的:在读《射雕英雄传》时,对郭靖和黄蓉的一切事,甚至是最微
小的细节都有兴趣。到了《神雕侠侣》,郭靖风采依然,黄蓉也未如贾宝玉所嘲的那样:
女人出嫁前都是无价宝珠,嫁人生子后却成了鱼眼睛。但因杨过与小龙女的出场,便不
再对他俩生关切之意了。再读《笑傲江湖》,亦凡事为令狐冲所感伤,但读完即止。其
他的作品均如是,读时读者恨不得以己身投入,读毕便也能及时抽身。唯有到了韦小宝
这里,“斯人已杳,魂魄仍在”的感觉却久久挥之不去。郭靖等人应办而未办或没办成
之事,韦小宝未必真的去办,却也许在空气中或读者的心目中办成了。恰恰是应了那句
诗:
“天空中没有留下翅膀的痕迹,而我已飞过。”
从陈家洛到韦小宝,从英雄到无赖,从伟人到小丑,从大侠到反侠,从理想人格到
现实人格,从文化颂扬到文化批判,金庸在武侠小说世界也画了一个几乎完美的句号。

zgbl 发表于 2008-8-25 11:29:52

<英雄本色>

金庸笔下的男主角,
身份越来越低,
武功越来越差……

金庸的小说,都有一个男主角,当然,《天龙八部》是例外,有几个男主角。
每一个男主角都显示着某种理想。但是,从第一部《书剑恩仇录》直到最后一部
《鹿鼎记》,金庸的“理想”呈现出急剧的变化,从中可以体味到他对人性,对于历史
的审视与深入。
《书剑恩仇录》中的陈家洛,出身书香门第,又从小跟着高人习武,文武双全,才
貌俱佳,无疑在客观条件上,可称得上典型的白马王子。陈家洛的民族主义意识极强,
他的所谓雄心壮志、伟大抱负,就是要夺取满人江山,他的一生似乎都是围绕此事而运
转的。为了完成这个使命,他“牺牲小我,完成大我”的思想极其浓厚,认为男子汉大
丈夫,当以家国为重。为了完成所谓的“大业”,他甚至将自己钟爱的香香公主送去讨
好乾隆,这类的“壮举”实在令人不敢恭维。
袁承志是名将之后,出身高贵,天赋聪颖,又得到异人的指导,成就了一身超人的
武功。他喜欢装出一副大智若愚的样子,后发制人。在这个人物身上,金庸写到了他脆
弱的一面。这比陈家洛有所进步,已经注意到英雄人物不一定要十全十美。袁承志喜欢
温青青,这使倪匡十分不解,他说:“温青青这样的女人,见到了若不转头便逃,一定
大难临头。”所以,在他看来袁承志只能算中下人物。
紧接着,《雪山飞狐》与《飞狐外传》中的胡氏父子出场。此时,金庸再次突破自
己,把主角从正面人物写成灰色的人物,更耐人寻味。他们父子二人都是只用行为为自
己的人格求证之人。胡一刀豪迈绝伦,鲜有比拟。他和苗人凤生死相拚,而又惺惺相惜,
真能传颂千古。胡斐行事神出鬼没,甚是神秘。他的武功,靠他的家传刀谱外,便是不
断自学,通过艰苦磨炼,而成为一代高手。他和他的父亲一样,漠视世俗的环境,孤高
自信,宁折而不屈。
《射雕英雄传》是金庸最受欢迎的小说之一,其中的主人公郭靖也深得一般中国读
者的喜爱。他善良忠厚、坚豪勇敢、勤奋刻苦,练就了一身卓绝的武功。他的一生,几
乎毫无缺点,是君子,甚至可以说是“圣人”:对父母孝,对国家忠,对爱情贞,对朋
友义,对子女爱。他不仅是武林豪杰,而且尽忠报国、保卫社稷,是典型的“侠之大
者”。
《神雕侠侣》中的杨过似乎与郭靖形成对比。他的名字是郭靖所取,有改过之意,
因为他的父亲杨康不是好人。在杨过身上,洋溢着独来独往的自由精神,他的一生,是
充满反抗的一生。他的童年与少年,都是在极冷漠的环境中度过,直到遇见孙婆婆,才
知道什么叫人类的温情。他后来一直与小龙女携手反抗压力,演出了一段惊世奇情。
杨过之后,是《倚天屠龙记》中的张无忌及《笑傲江湖》中的令狐冲,一个个愈见
悲剧性格,一个个更显身世坎坷。张无忌是武当传人之子,应当说是普通人。他亲眼目
睹父母双双自杀,成为一名孤儿。令狐冲的身世更为悲惨,无父无母,自小没有亲人。
这两人都是从平常武功因际遇而得到非常武功,也常常濒临死亡边缘,或陷入感情危机,
苟延残喘,奋力求生。与前面的几部小说相比,男主角那种无坚不摧、无敌不克的气势,
减弱了很多。
最后的《鹿鼎记》,金庸索性将男主角的身份降至一个“婊子养”的小杂种。韦小
宝在妓院中长大,耳濡目染的当然不会是什么仁义道德,而是市井无赖的狡狯、奸诈、
好色等等。但是,这个不学无术、毫无功夫的小宝,从皇帝到反贼,都与他称兄道弟,
关系好得不能再好,而那些美女又一个一个地投怀送抱。真不知这小子修了哪辈子的福,
又练就了什么本事。
总的来说,金庸笔下的男主角,身份越来越低,武功越来越差,一直到毫无武功。
这是否与金庸对生活的感悟有关?让我们看看金庸自己的说法:
“这大概是有一点受了中国哲学的影响。中国古代哲学家都认为,人生到了最高境
界就是淡忘,无人合一,人与物,融成一体。所谓无为而治其实就是这种理想的境界之
一。这是一种很可爱的境界,所以写武侠小说的时候,就自然而然希望主角的武功也是
如此了。”
因此这些人的武功自然越来越平凡,英雄色彩也越来越淡薄,命运更是越来越失意
了。
金庸笔下的男主角中,陈家洛外表温文,但内心抑郁;乔峰豪迈,但不解风情;袁
承志山野草夫,郭靖忠厚鲁钝;胡斐苦难孤独,令狐冲落拓不羁;石破天单纯,狄云正
直,张无忌随和,虚竹拘泥,韦小宝狡黠;俊美的只有杨过,潇洒的只有段誉。但段誉
之潇洒,在于不通世务,是个出世人物,而非浊世公子。杨过早期,每每不忘父仇,机
心处处,亦不见得如何倜傥磊落。说到造型之美,反而不及一把年纪的丁春秘那大袖飘
飘、鹤发童颜的神仙姿态,亦不极道貌岸然、宝相庄严的和尚鸠摩智。但这些男主角,
总有一股叫人感到亲切、景仰、乐于接近的气质。这种气质,使读者不期然中引起共鸣,
觉得主人翁可亲可近,仿如朋友,甚而将小说中的非常理的情节,也全盘接受。
这些男主角都堪称英雄。即使是韦小宝,你可以不喜欢他,但不能不承认这小子干
出了一番“英雄”才能干出的“大业”。
但,哪一个人最为出色呢?
在倪匡笔下,被称为“绝顶人物”的只有杨过、令狐冲、乔峰、韦小宝四人。但另
有人认为杨过英雄感不强,令狐冲自怜自伤,更无英雄气概,至于韦小宝,流氓习气十
足,焉能称英雄。没有太多争议的是乔峰。
乔峰在小说中如此出场:

西首座上的一条大汉回过头来,两道冷电似的目光在他脸上转了两转。段誉见这人
身材甚是魁梧,三十来岁年纪,身穿灰色旧布袍,已微有破烂,浓眉大眼,高鼻阔口,
一张四方国字脸,颇有风霜之色。顾盼之际,极有威势。

乔峰的遭遇极为悲苦,是金庸小说中最突出的一个悲剧人物。且看倪匡对他的赞叹:
“若论意气之豪迈,行事之光明,胸襟之开阔,惟有乔峰。乔峰堪称是人中之龙,而且
他和郭靖全然不同。郭靖完美,但看来看去是一个假人;乔峰完美,看来看去,总是一
条凛凛大汉,就在你的面前。”
但正是这个乔峰,“又有武功,又正直,天下无敌,必然到最后正因为他受人钦佩
喜爱的个性走上悲剧的道路。”(沈君山语)
金庸写乔峰,似乎完全摆脱了以汉族为中心的狭隘民族意识。乔峰是契丹人,却是
一个堂堂正正的英雄。人的品性与种族是没有关系的,汉族中有君子也有小人,异族中
亦然。汉人皇帝如果昏庸无能,难道就因为他是汉人,我们也要拥戴他么?
金庸说他最喜爱的男主角是杨过和乔峰,对他们寄予的同情最多。
那么,谁是第一位大英雄?大概每一位读者都会有他(她)自己心目中的人选。
金庸写了这么多各式各样的大侠小侠,千人千面,但仔细琢磨,仍能看出一点程式,
一点门道。
金庸自言他最喜欢写的人物就是在艰苦的环境下仍不屈不挠、忍辱负重、排除万难、
继续奋斗的人物。因为这正是我们中国人的形象。因此,这些男主角不论相貌如何,出
身如何,大抵天性仁厚,或傲骨多情。而最主要的,他们都是在重重夹缝中做人,身处
重重矛盾之中,左也不是,右也不是,受尽了屈辱但都能保持着自己的信念和尊严。
乔峰当然是典型,他是辽人,却由汉人养大,血缘之爱,养育之恩,两者不能丢弃,
但在两个民族的残忍争斗中,他又如何能够平衡自己的情感,当然只能以自杀来了结。
张无忌的出身更是一个象征,他的父亲乃武当门人,公认的正派,而他的母亲则是
邪教教主的女儿,公认的邪派。他经历了痛苦的历程,得到的结局比较圆满,最后化解
了双方的恩怨。
郭靖也有这类似的困境,几乎和乔峰相同,成吉思汗于他有恩,要他归顺元朝,甚
至以他母亲的生命来要挟。但郭靖内心冲突较少,他很快就坚定地以民族大义为重,摆
脱了个人恩怨的纠葛。
韦小宝也处于夹逢中,不过,这小子左右逢源,八面玲珑。令人深思的是,他最后
也是郁郁不乐,宁愿隐遁荒岛。
其他像杨过、令狐冲等,都是在这种左右为难之中生存下来的。人生的各种矛盾,
在这些男主角身上体现得相当全面,常常令人感到生存的无奈与尴尬,苦恼和辛酸。
另外,这些男主角总是历尽磨难,常常面临死亡大祸,杀身大劫,而最终又能化险
为夷。
郭靖自小就差点为铜尸铁尸所害,出道不久便屡受追杀,九死一生。杨过一出场便
惹上李莫愁银针之毒,后来又中了情花之毒,逼得吃下断肠草。张无忌尚在孩提时代,
就被玄冥二老印了一掌,差点丧命,长期笼罩在死亡阴影下。令狐冲救仪琳,重伤几乎
不治,后来又被乱七八糟的真气所伤,一路哼哼卿卿,半条人命。
这些英雄豪杰,在未成名前,都要倒霉透顶,坎坷得不行。金庸大概深谙孟老夫子:
“天将降大任于斯人也,必先苦其心志,劳其筋骨,饿其体肤”的真谛。
还有一个程式化的处理,就是男主角必定会莫名其妙地遇到奇事奇人,或者莫名其
妙地得到绝世武功。
郭靖既蒙江南七怪收录为徒,又得洪七公垂青,还与周伯通结下忘年交。胡斐先遇
上赵半山,又与苗人凤交手。袁承志得穆人清为师后,再遇上木桑道人,得金蛇遗功。
令狐冲则先得前辈高手风清扬剑术真传,后来又在不可思议的情况下获得任我行的盖世
内功。段誉这个本来一点武功也不会的混小子,也莫名其妙地遇到石洞里的“神仙姐姐”
之类。虚竹原来不过一个小和尚,还是打杂的,却成了当世第一神医和一流武术高手,
堂堂大国的驸马爷。小叫化石破天也是,先是糊里糊涂地被谢烟客传授了一身内功,最
后又糊里糊涂地破译了侠客岛上的绝世武功,成了武林第一人。至于杨过则更神了,先
遇郭靖大侠,随后东邪、西毒、南帝、北丐,连老顽童都与他有不寻常的关系,尤其神
奇的是遇到大神雕,真是匪夷所思。当然,遇到贵人奇事最多的,还数韦小宝。
这些奇遇记就构成了金庸小说传奇色彩浓厚,情节生动复杂的主线。
这些男主角还有一个共通点,那就是他们的桃花运都不错。一般而言,每位英雄,
都有两个以上的美人苦苦相恋。从郭靖到韦小宝,他们的烦恼不在于得不到女人的爱,
而在于如何摆脱这些烦人的爱。
这些情节看得男读者心花怒放,乐不可支,仿佛白日梦成真。而一些女性读者,尤
其是女权主义者,则大不以为然:难道我们女人就那么贱?这当然与贱不贱毫无关系。
不过,金庸为什么将男主角的爱情模式处理成这个样子,总是美人爱英雄,而不是英雄
救美人、追美人,倒是值得探讨的。
香港才女林燕妮曾有奇文一篇,名为《金庸武侠小说男主角用法》,以女性的目光
来品评金庸的男英雄,自有一番不同见地:

我会挑来做丈夫的,始终是郭靖。虽然倪匡嫌他蠢,又拒绝把他列为上、中、下等
的任何一等,而以‘无可置评’言之,我却认为郭靖是最佳丈夫人选。因为他一不会看
别的女人,二不会说谎,三不会行差踏错,四又武功超卓,既不会背着我作怪,亦可以
处处保护我,又肯听老婆话,还容易被老婆骗倒,放在家里,十分之有安全感。
我最心爱的人,当然是杨过,不过此人不可以当丈夫,一旦叫他扮了丈夫的角色,
便没有浪漫可言。我会要他做一生娶不到我,但却一生爱我的人。这个人一定要在我婚
前认识,不然便显不出他的悲苦、反叛和一往情深。
段正淳这到处留情、甜言蜜语的家伙,我会要他做婚后情人,隔两年见一见,荡气
回肠一番。不过,此人不可当作固定情人,不然会被他的拈花惹草气死。
段誉我也喜欢,这人心地又好又殷勤,做女人跟班最适宜,又因他纵使痴情吃醋,
也从不骚扰对方,心中无恨,温善可人,呼之即来挥之即去最佳。
我并不贪心,金庸笔下诸大侠,我只挑这四个,各有用途,妥当之至。

zgbl 发表于 2008-8-25 11:31:12

<红粉佳人>

金庸小说中佳人如云,
空留下或美丽或凄楚的倩影。

现代中国作家中,若谈到写少女,尤其是美女,而且写得千姿百态,楚楚动人,恐
怕首推金庸。
金庸到底写了多少个美女?没有作过统计。一般而言,四大名旦——黄蓉、小龙女、
赵敏、王语嫣谈论的人最多。且看这四人在金庸笔下如何出场:

黄蓉
那少年的莫十五六岁年纪,头上歪戴着一顶黑黝黝的破布帽……露出两排晶晶发亮
的雪白细牙……眼珠漆黑,甚是灵动。(女扮男装)
只见船尾一个女子持桨荡舟,长发披背,全身白衣,头发上束了条金带,白雪一映
更是灿然生光。……只见那女子方当韶龄,不过十五岁年纪,肌肤胜雪,娇美无匹,容
色绝丽,不敢逼视。(初次女装上场)
小龙女
郝大通听那声音清冷寒峻,心头一震,回过头来,只见一个极美的少女站在大殿门
口,白衣如雪,目光中寒意逼人。
……除了郝大通内功深湛,心神宁定之外,其余众道士见到她澄如秋水,寒似玄冰
的眼光,都不禁心中打了个突。
赵敏
只见他相貌俊美异常,双目黑白分明,炯炯有神,手中折扇白玉为柄,握着扇柄的
手,白得和扇柄竟无分别。但众人随即不约而同的都瞧向那公子腰间,只见黄金为钩,
宝带为束,悬着一柄长剑,剑柄上赫然接着“倚天”两个篆文。(男服出场)
只见一个身穿嫩绿绸衫的少女左手持杯,右手执书,坐着饮茶看书,正是赵敏,这
时她已换上女装。(女服现身)
王语嫣
段誉不由得全身一震,一颗心怦怦跳动。心想:这一声叹息如此好听,世上怎能有
这样的声音?……
只见一个身穿藕色纱衫的女郎,脸朝着花树,身形苗条,长发披向背心,用一根银
色丝带轻轻挽住……只觉这女郎身后似有烟霞轻笼,当真非尘世中人。……眼前少女与
那洞中玉像毕竟略有不同:至像冷傲灵动,颇有勾魂摄魄之态;眼前少女,却端庄中带
有稚气。

金庸写这四人的手法相同,用的都是侧面手法,侧重在别人看到她们时的感受,以
虚带实,留给人想象的空间很大。
四人中,王语嫣写得最为着力,先闻其声,再出现背影,最后才看到正面。
王语嫣与小龙女都有点不食人间烟火的神仙气,只能作为男孩子的梦中情人,不及
黄蓉的俏丽活泼,多了点真实性。
赵敏身为郡主,千金小姐,一派富贵气象,而且工于心计。即使聪颖如黄蓉,与她
相比,仍不免矮了半截。
金庸的小说,还有所谓的七大美人,名次如下:

阿九(长平公主)
青青听她吐语如珠,声音又是柔和又是清脆,动听之极。向她细望了几眼,见她神
态天真,双颊晕红,年纪虽幼,却是容色清丽,气度高雅,当真比画儿里摘下来的人还
要好看。想不到盗伙之中,竟会有如此明珠美玉一般俊极无俦的人品。
李莫愁
但眼前此人除了没穿道装之外,却仍是肌肤娇嫩,宛如昔日好女。她手中拂尘轻轻
挥动,神态甚是悠闲,美目流盼,桃腮带晕,若非素知她是个杀人不眨眼的魔头,定道
是位带发修行的富家小姐。
公孙绿萼
只见她秀雅俗,自有一股清灵之气。……杨过见她腰肤袅娜,上身微颤,心中不禁
一动,手指尖上却又一阵剧痛。
苗若兰
只见一个黄衣少女笑吟吟的站在门口,肤光胜雪,双目犹似一泓清水,在各人脸上
转了几转,这少女容貌秀丽之极,当真如明珠生晕,美玉莹光,眉目间隐然有一股书卷
的清气。……不自禁的为她一副清雅高华的气派所慑,各似自惭形秽,不敢亵渎。
木婉清
眼前所见,如新月清晕,如花树堆雪,……段誉但觉她楚楚可怜,娇柔婉转,哪里
是个杀人不眨眼的女魔头?
方怡
她容色晶莹如玉,映照于红红烛光之下,娇艳不可方物。
陈圆圆
这女子四十岁左右年纪,身穿淡黄道袍,眉目如画,清丽难言。韦一生之中,从未
见过这等美貌女子,他手捧茶碗,张大了口竟然合不拢来,刹时间目瞪口呆,手足无措。


这七个人中,有中年妇女,也有小女孩,其中两个还是杀人不眨眼的女魔头。但她
们的美,同样光彩照人,成熟的美、飘逸的美、清纯的美、幽深的美、端庄的美,风姿
各异,勾人心魄,都使人一见难忘。
有人将上述七人,再加上小龙女、王语嫣、黄蓉,号称金庸笔下十大美人。
金庸描述女性的美,喜欢突出肌肤的雪白,多用珍珠、雪玉来作比拟,所谓玉骨冰
肌;身材则婀娜风流,飘逸流畅,一幅古典美女的形象,大致从中国的古典小说、戏文
中可找到蓝本。
他写女人的美,爱用侧面手法,源自古诗《陌上桑》中写罗敷的美:

行者见罗敷,下担捋髭须。
少年见罗敷,脱帽著口头。
耕者忘其犁,锄者忘其锄。
来归相怨怒,但坐观罗敷。

从旁人的行为及心理活动来反映女性的美丽,虽无正面描述女子如何美丽,但女子
的美所引起的客观效果,令人感到这种美是无法描写的,不可言说的。而看不见的
“美”,才是最美的。
其实,俗语说,情人眼里出西施。美与不美,实在难有客观的评判,不同的人,会
有完全不同的感受。到底谁是第一美人?有多少读者可能就有多少种说法。
至于说到谁最可爱,不妨略为评说。
小龙女令人倾倒,但无血无肉,悲戚冷漠,焉能可爱?只能说可敬。王语嫣令段誉
心折,但她却爱慕容公于,痴到傻乎乎的程度,也不怎么可爱。黄蓉娇俏玲珑,无拘无
束,情趣盎然。但在《神雕侠侣》中,金庸将她一变而为平凡的中年妇女,就大为逊色
了。
赵敏似乎是最佳人选。赵敏的确明慧周到。赵敏与张无忌一起,总有张无忌受她照
顾之感。若身为张无忌,当属三生有幸之人,但他又不及韦小宝快乐逍遥。
韦小宝有双儿在身旁,总是得心应手,心旷神怡,逢凶化吉。以双儿为伴,又何不
胜过赵敏?这便是千万女子不明白男子之处。说穿了,双儿是以侍婢身份陪伴小宝,百
分之百满足了一般男人那种大男子主义的心理。看《鹿鼎记》的男人,无不希望有双儿
这样的老婆。
连倪匡也说:
“双儿是世上一切男人心目中的最佳妻子,做双儿的丈夫,如果有一晚,忽然对月
亮兴叹:月亮方得真可爱!她也不会和你辩月亮是圆的,就会说:看来真有点起角。”
“男人得妻如此,夫复何求!”
看来,双儿应是最可爱的女子,至少,在某些人的心目中如此。不过,杨兴安先生
另有高见:
“不如选半个波斯女郎的小昭。小昭和双儿有许多相似的地方,也许双儿就是小昭
的化身。宁取小昭,不爱双儿,就是双儿的性格太单调、太假。这个人好像是为了韦小
宝方投胎人世的,无笑无泪,你不会替她着急,不会替她担忧。一个你不会替她担忧的
人,你对她的爱能有多深呢?
“小昭不同,小昭有血有肉,有嗔有怒。她能委屈扮丑女、充侍婢,而非为自己的
私利。对张无忌情深款款,又黯然自伤,对情郎有无言的怀恋,有无尽的失落。楚楚动
人,读到酣处,忍不住幻想能把她搂在怀中亲热呵护。假令女子都离开了身边,急急流
年,滔滔逝水,最挑人怀念的是谁?自然是小昭。所以笔者以为,金庸笔下之中,最可
爱的女子,竟然是十大美人以外的小昭呢!”
金庸的女主角中,最富悲剧色彩的也许数周芷若。金庸说她是一个政治人物,虽然
美丽,但不可爱。
命运由性格造成,悲剧也是由性格造成。悲剧人物大抵执着于自己的信仰、判断,
而置环境于不顾,一任自己的性情,勇往直前。周芷若的悲剧,是她自选的、自愿的,
她为了某种使命,没有了友情,也牺牲了爱情,成了内心相当孤寂的人。
许多人不明白,周芷若为什么要被灭绝师太的约法三章捆得死死,将自己生命中所
有有价值的东西都搭了进去。这是以现代工商社会的观念来理解这件事,而在古代社会,
至少在金庸的笔下世界,言而有信,一诺千金是最重要的道德准则。甚至连所谓的“反
派”角色,也会受制于自己的承诺,例如南海鳄神,即为典型。
灭绝师太临终时,下跪请求周芷若三件事,一是立下毒誓,不对张无忌倾心;二是
接任掌门;三是以美色相诱,取得屠龙刀。周芷若从小由师太抚养成人,又有师徒的名
分,无论从情从理,周芷若都无法不答应这三章约法。
当然,周芒若可以当时一下狠心,坚不应允,反正灭绝师太已死到临头,又能奈她
何;或者,她可以在灭绝师太死后,置师太的话而不顾,以她的美貌与武功,该过得多
么逍遥快活。但是,周芷若就是周芷若,她不是别的人,她的个性只能使她采取她自己
的方式。
掩卷沉思,一个小女孩硬生生地要令心爱之人恨自己入骨,该有多大的悲哀,多大
的痛苦,夜深人静,该有多少次独自饮泣。为了一种承诺,为了一种所谓的理想,为了
一种道德实践,周芷若处于矛盾的困境。又因自己的性格,将自己的生活弄得面目全非,
实在值得同情。
由周芷若想到灭绝师太。灭绝师大令人可恨,又令人敬佩。“她约莫四十四五岁年
纪,容貌算是甚美。但两条眉毛,斜斜下垂,一副面相便变得极其诡异,几乎有点儿戏
台上吊死鬼的味道。”
灭绝师太正邪观念根深蒂固,而她又总是以为自己是“正派”宗师,绝不容“邪派”
有一点点的嚣张。她把自己扮成“卫道者”的崇高形象,为了目标,决不手软,有时甚
至心狠手辣。拍掌之间,就取了纪晓芙的命,可谓残忍之极。
但是,她又确有武林大师的胸襟,深懂:“胜负之数,天下共知,难道天下英雄好
汉是自封的么?”尤其在最后,困于火海之中,却坚决拒绝张无忌的相救,坦然死去,
确实悲壮,也令人佩服她的人格。
灭绝师太在金庸的笔下是个复杂人物,既不能说好,也不能说坏。她是一种典型。
金庸的女性角色中,有一些并不怎么重要,却令人印象深刻。如《碧血剑》中焦公
礼的女儿焦宛儿,她的孝义、得体、明慧,堪称贤淑,又于精细中见豪迈,心计之中见
厚道,是一个不可多得的奇女子。另外,程灵素、阿朱、阿紫、南兰、马春花、温青青、
任盈盈、梅超风、岳灵珊、蓝凤凰、建宁公主等等,都是值得细细品味的女子。
金庸笔下的女主角大多是独镇一方的强豪之后,但几乎都没有或很少提及她们的母
亲。偏偏又都俏丽刁钻,聪明绝顶,连那些大邪大恶的父亲对她们也无可奈何。如温青
青是五梁派后人,黄蓉是桃花岛主爱女,赵敏是汝阳王掌上明珠,任盈盈是日月神教主
的女儿,何铁手是前任五青教教主女儿,公孙绿萼是绝情谷主女儿,……
另有一些女性则是无父无母,身世神秘,如小龙女、周芷若等。至于《倚天屠龙记》
中偶尔出现但令人回肠荡气的黄衫女子,也是神秘莫测,她留下的“终南山下,活死人
墓”的话语,引人遐想。
金庸笔下的少数民族美女,也为数不少,粗略一数,即有十几个:
香香公主——回族人
何铁手——彝族人
华筝——蒙古族人
赵敏——蒙古族
小昭——波斯人
宋九真、武青婴——白族人
阿朱、阿紫——瑶族人
王语嫣——鲜卑胡人
梦姑、李秋水——西夏人
刁白凤——傣族人
蓝凤凰——苗族人
苏菲亚——俄罗斯人
建宁公主——满族人
这些异族女子,在金庸小说中占的地位并不低,尤其是赵敏、小昭、王语嫣、阿朱、
阿紫等,是女主角之一。她们的出现,使作品增色不少,平添了几多热闹。

zgbl 发表于 2008-8-25 11:31:47

<皈依何方>

金庸的小说,
写尽了人生的浮华,
也写尽了人生的虚空。

《天龙八部》的回目集起来,是这样的一首词:
输赢成败  又争由人算
且自逍遥没谁管
奈天昏地暗  斗转星移
风骤紧  缥缈峰头云乱
红颜弹指老  刹那芳华
梦里真语真幻
同一笑  到头万事俱空
胡涂醉  情长计短
解不了  名缰系嗔贪
却试问  几时把痴心断
在金庸所有的作品中,都寄寓着如此的感叹。
还是虚竹小和尚说得好:
“庶民如尘土,帝王亦如尘土。大燕不复国是空,复国亦是空。”
《倚天屠龙记》中的谢逊最终悟得:
“师父是空,弟子是空,无罪无业,无德无功。”
有人评论,金庸的小说中正义固然得以伸张,但伸张后只剩下空虚,给人“回首当
时已惘然”的感觉。
如果说金庸的小说,写尽了人生的“虚空”两字,是并不过分的。他小说的焦点都
是争夺和仇杀,围绕着武林秘笈、金银财宝、名誉权位,一大帮人争个你死我活,但到
最后,谁都不是赢家。
《白马啸西风》,争夺一张高昌古国迷宫的地图。
《鸳鸯刀》,争夺一对刻着“仁者无敌”的利器。
《书剑恩仇录》,争夺帝位,满汉两族争得不亦乐乎。
《碧血剑》,争夺金蛇秘笈及徐达府的宝藏。
《射雕英雄传》,宋金蒙三方逐鹿中原,争夺江山;武林高手云集江湖,争夺《九
阴真经》。
《神雕侠侣》中争的是情。
《连城诀》,争夺连城诀及江陵天宁寺内的金佛宝藏。
《雪山飞狐》,争夺天龙门宝刀及冰窟宝藏。
《飞狐外传》,田、苗、胡、范四家连环仇杀。
《倚天屠龙记》,争夺倚天剑和屠龙刀,蒙汉争霸天下。
《天龙八部》,辽、汉、慕容氏争霸中原,萧氏复仇。
《笑傲江湖》,争夺辟邪剑谱及五岳盟主之位。
《鹿鼎记》,争夺四十二章经内宝藏,汉、满、蒙、藏民族大决战。
对一般的人而言,最大的向往是“利”。在金庸作品中,有许多因财宝引起的纠葛
和矛盾,尤其是最初的几篇小说中,人物的行动都是围绕着传说中上代遗留下来的巨大
宝藏而斗争。后来的几本书,夺宝的情节不再出现,直到最后一部《鹿鼎记》,又出现
了争夺满人龙脉宝藏的情节。
至于武功秘笈,对于一般人没有什么用,但在武侠世界,则人人都想得到,人人都
梦想得到这些秘笈从而一朝称霸武林,号令天下。与秘笈相关的东西是神奇的武器,如
刀、剑、匕首之类。《射雕英雄传》是争夺武功秘笈的典型,《倚天屠龙记》是争夺神
奇武器的代表作。
另外一些人则看重权位。有了权力,就有财富;有了王位,就会有武林高手为他效
劳。例如在明教中,一登教主之位,能人之辈,如左右光明使者、四大护法,还有所有
邪派黑道高手,从帮主到小喽罗都甘受驱使。所以名位之争,对野心家而言,吸引力最
大。
金庸的小说,大多涉及到名位的争夺。小规模的,是掌门之争、帮主之争,大规模
的当然是所谓正邪两派和武林盟主之争,最大的莫过于江山帝位之争了。不论大规模小
规模的争斗,都是异常激烈,血腥味十足。
同门相争正宗,《天龙八部》中有东宗之争,《笑傲江湖》华山派有剑宗气宗之争。
虽然均为同门,但相争之时也绝不留情,见面即拼,不是你死就是我活,而且都要将对
方置于死地而后快,谓之“清理门户”。
帮主、掌门之争,争斗手段残酷,和与死敌相斗时是不遑多让的。争夺掌门之位,
杀戮之狠又以全真派为最。全真派王重阳为祖师,二代掌门马钰,至第三代,人才鼎盛,
掌门悬而未决。按理应是尹志平继位,但赵志敬觊觎大位,借着蒙古人的势力,将异己
全部清除,斩草除根,残忍之极。
丐帮的帮主之争,在几部小说中都有反映。丐帮自洪七公、黄蓉之后,后继无人。
霍都王子曾化妆何师我入帮,企图夺取帮主之位,但终于败露。野心家陈友谅也曾挟天
子以令诸侯,用人冒充帮主史火龙,最后也失败。
教主之争,最深谋远虑的是任我行和东方不败。后者早有不臣之心,前者将计就计。
最后二人难免当面一战,结果东方不败身死,而任我行也被刺瞎一目。两人争夺教主之
位,祸及下属,非我一派,立遭诛杀,绝无妥协之处,残酷冷血。
还有左冷禅、岳不群五岳盟主之争,旷日持久,阴险狡诈,手段狠辣。一个是处心
积虑早有野心,蛊惑人众,暗中使坏;一个是假冒为善,见机下手,毫不留情,决不手
软,甚至要将别派赶尽杀绝。
武林至尊之争也是代代不息的。什么东邪、西毒、南帝、北丐、中神通,华山比剑,
历时二十五年,非要决出个胜负来,以便当上大哥大,号令一统江湖。什么正派、邪教,
白道、黑道,总要打个你死我活,杀个天昏地暗,为了所谓武林正统、武功正宗争执不
休。
更有民族之间的仇杀,江山国土的争夺,更是惨烈非常,生灵涂炭,百姓遭殃,血
流天下,延绵数百年而不绝。
金庸对于这种种争战的刻画和描绘,表现出他对中国社会、历史、文化,对民族性
格、民族心理的深刻理解感悟,也反映出他对这一切的批判和厌恶。
即使在刀光剑影当中,在生命悬于一系之际,读者也不难体会到金庸对于人类宽厚
同情的心灵。看出那种对世俗、对竞争的厌倦和无奈。所以,就有刘正风的“金盆洗
手”,宣告退出江湖;江南四友藏身梅庄,与琴棋书画为伴;还有谢逊的自我流放荒岛,
誓死不回中原;南帝的佛影青灯,与世无争;……
耐人寻味的是,不管怎样的开篇,经过什么历程,金庸作品中主人公的结局大多是
归隐。
其实,所有的征兆都表明,金庸总归要走到这一步来的。
那个古老的中国,似乎是悬在侠客们的那一柄银光闪亮的长剑上,和由这长剑反映
日月所摇起的浮光掠影的玄思中。屈身在武侠的历史中,某些人生态度便从一个被遗忘
的角落到,向现实世界中快乐或痛苦的人们伸展着触须。
金庸说,“我觉得人生永远美满的似乎不太可能,就算最后圆满,茫然的感觉也在
所难免,一切目的都达到了,还是很空虚的。于是我们也可以品味得出,中国人的悲欢
苦乐往往是交织着茫然了。”
所以,金庸给了他的人物两种选择,要不就是死,要不就是隐逸,没有第三种选择
可作人生的缓冲。
多么决绝的态度。
从第一部《书剑恩仇录》开始,他的作品就是以悲剧收场的,无论是陈家洛等红花
会英雄的抗清大计,还是陈家洛本人的儿女私情,均以悲剧告终。而小说又通过陈家洛
的悲剧性格及其具体的爱情悲剧与事业悲剧,揭示了更为深刻的历史悲剧。红花会英雄
试图通过换一个汉族皇帝,乃至通过同一皇帝换一套汉族服装,便以为是抗清大计的完
成,而对封建社会的历史本质毫无认识,对封建社会的政治体制毫无反抗。这就决定了
这一干英雄人物的失败及其悲剧结局的必然性。
《天龙八部》中的乔峰最辉煌,他不知圆了多少人的英雄梦。几乎金庸笔下所有英
雄的影子和美德,在他的身上都能找到。但这样的英雄必须死。他首先不能见容于汉家
武林,因为他有契丹血统,他只能在必须杀人或者自杀之中选择一个。
世道有时候就是这般不平!
人有时候就是那样混账!
于是,乔峰一咬银牙,选择了“掌心一翻,把匕首送进了胸膛”这一条路,死在父
亲当年被汉家武林无辜相逼而跳崖的附近。他父亲碰巧没有死,活过来了,然而乔峰能
吗?当然不能。
乔峰的悲剧是那种命运的悲剧,是因自己内心产生的各种价值观念的冲突,一种无
法分别是非,无法分辨善恶的无可奈何的冲突所造成的希腊式的悲剧。(沈君山语)
万念俱灰之后,过去的侠士们往往于悲怆中追寻和营造了一个精神家园,那就是隐
逸。
金庸的作品中明显区分出两大生活方式,便是忙于世与隐于世。在他笔下,年轻的
主人公都曾经“有为”过,他们总是在尘世中先忙上好一阵子,到了很后头才找到通往
佳境的一条门径。而年高有成之人,已经固定其生活方式,凡事能处得其主,很少受到
外界干扰,他们现身的形式,通常是归隐。但这并不是他们的专利,年轻的年老的最终
都会殊途同归,这就是造化弄人了。
不是吗?《倚天屠龙记》中的张无忌,他的内心总是向往自然、平和与无为的。他
的所作所为,都是被环境、形势所逼,万事之来,往往顺其自然而不愿拂逆旁人之意,
往往宁可舍己从人。他之习乾坤大挪移心法是小昭之造成;任明教教主既是迫于形势,
亦是杨逍、殷野王等动之以情;与周芷若订婚是奉谢逊之命,不与芷若拜堂又是为赵敏
所逼;……若非最后一“死”(没有死成),他会困在这些错综复杂的网中窒息。这固
然也因了他本身性格的不够明朗,不够坚执。
其他的顶天立地的英雄又如何呢?且不说郭靖无意于华山论剑,但却成了公认的武
林盟主。即便是《侠客行》中那位被叫做“狗杂种”的小叫化,他也万万想不到居然因
偶然能得到“玄铁之令”的机缘,随之即有武林怪杰摩天崖谢烟客可供驱策。小叫化没
有登堂入室的奢望,甚至大字不识一个。然而后来却又因目不识丁而致心智上的“无
著”、“无住”、“无作”、“无愿”,一举破解侠客岛上的《太玄经》,并就此练成
神功。他对生活可说是毫无非份之想,一向是无人陪他捉迷藏玩泥沙的,但是却在莫名
其妙之中,成了江湖大帮会长乐帮的帮主石破天,身边帮众如云。而且小叫化还未来得
及认真去想想“我是谁”时,却又成了大侠石清夫妇的次子石中玉。作为一个一下子是
“狗杂种”,一下子是“小叫化”;一下子当了“石破天”,一下子成为“大粽子”;
一下子被人称作“史亿刀”,一下子又变成“石中坚”的人,面对或低贱或尊贵的身份,
他都不乐于那些阴差阳错的鸿运巧合。然而面对众人异口同声地强加于他的一切,他也
只能无可奈何,有口难辩。
“对于真的东西,你不能不怀疑,你又不能不信奉,这也许就是离奇古怪的生活对
人所进行的异化吧?金庸似乎意在告诉我们,你如果想去适应社会,那么你最好是先去
怀疑自己。”(刘新风语)
这就是东方神秘思想的启悟吗?武侠们一旦走到了这种境地,冲突或者挫折,斗争
或者胜利是否便告消弭了呢?
金庸是希望如此的,在和朋友谈话时他提到:“佛家经常讲‘变’,所谓一刹那,
是比一秒钟还要快些,而且是无从度量的,刹那间即是一‘变’,这当然是象征性讲法
了。透过了‘变’,佛家不认为人生在任何方面是单向完满的,悲亦不久悲,不止于悲,
喜亦不常喜,不止于喜。同样的道理,可以解释伟人与美人总难出脱于自己的法律,也
就是注定会衰会老了。这就是所谓的无常,所谓的茫然。茫然之感,恐怕更能贴切地传
达出人生百态的讯息。我常想着:什么样的感触都会在时间中淡去,谈成了茫然。”
既然造化弄人,茫然无措,因此《碧血剑》里袁承志在历经种种曲折之后,发现了
清朝新主皇太极并不像想象中的那样道德沦丧,穷凶极恶,相反却是精明强干,颇有顺
天爱民之识。又见到崇祯皇帝虽刚愎可恶,糊涂可恨,但却也是满腹苦闷两鬓早衰,殊
无为人君之乐。反而自己义无反顾支持的李自成,攻陷北京,登上龙位,做了大顺皇帝
后,不思进取,狂妄自大,加害功臣,致使根基不稳,龙椅还没坐暖,便被清军所败。
赶出北京后,更是兵败如山倒,一发不可收拾。面对此情此景,他不由得心灰意懒,空
负安邦之志,遂吟去国之调,远走海外,到荒岛上去创建自己的“桃花源”。
《笑傲江湖》实应为“笑傲江湖而不可得”。“人在江湖,身不由己”实在是一句
至理名言。且不说衡山派掌门人刘正风想与日月教中的曲洋长老退出武林,共奏那“笑
傲江湖”之曲,反成了他的丧命亡家之因由。他的“笑傲江湖”的梦想,只能是他内心
的一种渴望,不可能见容于江湖间的同道,不可能跳出政治斗争的漩涡。日月神教中的
江南四友盼望在孤山梅庄隐姓埋名,享受琴棋书画的乐趣,然而却终究无法做到,遂以
身殉,其悲可感。即便是令狐冲和任盈盈经历了许多周折,最后终于结成了夫妻,从此
息影江湖,恐怕多半是一种“良好的心愿”而已,世上岳不群之流的人物太多,而令狐
冲是斗不过他们的,唯有逃逸。
只是我们担心,在那种政治斗争、政治体制以及由此组成的“泛政治社会”之中,
何能如此天遂人意?而在这种时时处处人人事事皆是政治、斗争、阴谋、迫害的情境之
中,他们又能到哪里去寻找过上自由自在,放浪形骸,平和恬淡的生活的干净地方?
但是,除了死,就唯有这条路了,金庸只得继续让他的人物退隐下去。在他还未封
笔之前,越女阿青为了爱情一隐再隐,留下了一套越女剑法和“西施捧心”这一最美丽、
最令人难忘的形象。狄云在经历了不可思议,不可胜数的磨难与欺凌之后,带着初恋情
人的遗孤,心灰意懒地来到荒芜人烟的宁静雪谷,和也被别人弃若敝履的水笙一起,开
创自己的“理想福地”。杨过在俗世中尽了应尽的义务后,也携着小龙女,到他们曾经
憧憬过的天长暖、花长开、叶长绿的地方生儿育女去了。头衔多得不得了的韦小宝,饶
是他如何随机应变,滑头无比,忠义不能两全仍然逼得他无所适从,只能横下一条心,
弃官退隐,告“老”还乡,从此不知所终……
细数一下,我们才惊觉,金庸的十四部作品,占半数之强的结局,都是或暗或明往
“归隐”一途走去的。兜兜转转,他还是回到了中国知识分子源远流长的最本质的地方
来了:从儒到道到佛。
中国知识分子从来也不是一股独立的政治力量和社会力量,他们必须依附于君权,
方始能显示其自身的价值,必须在君王的关照之下,才能汇聚成可发挥其功能和作用的
士大夫集团。这就使得中国的传统知识分子既不得不参政,又在君王的统治下失去参政
前的原初意向。他们只能扮演着上情下达,经邦治世的角色。叵遇明主,他们就做了许
多好事;若遇昏君,他们一样遭人诟骂。
但实际上,他们与民众又常常是脱节的,难以沟通的,故有“君子”与“小人”之
别。这就使得士大夫们即便“身在江湖”,仍然“心在魏阙”。不得起用时,也就只有
慷慨悲歌,看破红尘,甚至看破生死,达到某种十分接近宗教意识的通达解脱。但在他
们内心深处却总是恪守这样一个既定的信条:忠君等于爱国,爱国必须忠君。
屈原就是其中最典型的一个。在他的身上,楚文化原始生命张力与中原文化中儒的
宗法思想,十分矛盾地纠葛在一起,而且,往往是前者占了上风。所以,他才不时以香
草自喻,而已露才扬己,天马行空,孤芳自赏,“朝饮木兰之坠露兮,夕餐秋菊之落
英”。正因了他的孤傲自许,他那种诗人气质的清高,使他在政治上不可能得意。试问,
作为君主的楚怀王何以非要听从下臣的教导呢?屈原所言之“来吾道夫先路”,不是很
自负地告诉世人,他比别人,甚至比君王更高明吗?
金庸在《鹿鼎记》里也写到韦小宝和康熙的关系,但描写的却是在一个特殊的社会
政治圈或文化性格圈中发生的故事:统治者的儒雅风流与被统治者的鄙陋无文,统治者
的伪善守礼与被统治者的赤裸无耻,统治者的虚荣与被统治者的阿谀,乃至统治者的
“统治”需要与被统治者的“自我保护”及“寻求倚赖”的需要之间,……显然有一种
极为微妙而又隐秘的渠道相通。这二者合而为一,当然就能建功立业,所向披靡。
试想想,若是把韦小宝这个角色换成是一个知识分子,还会有这本“传奇的历史”,
“历史的传奇”出现吗?因此,屈原只能满怀悲愤自沉汨罗江,而韦小宝得意洋洋地当
上了通吃侯。
与屈原不同的诸葛亮,则是先“不遇”而隐居卧龙,以后得刘备三顾茅庐出隆中而
成大业。“受任于败军之际,奉命于危难之间”,鞠躬尽瘁,死而后已,堪为人臣之师,
万世之表。然而,若是没有刘皇叔之三顾,或出山后未得重用,或重用之后,明主又一
时昏聩听信谗言,疏远了孔明,则孔明能“风夜忧叹,恐托付不效”吗?
中国传统知识分子之优点和弱点可见一斑了:知遇之恩是激励进取,鼓舞奋进的最
大精神动力。
金庸从“正义之侠——大侠——中侠——小侠——无侠”写到“反侠”,从“江山”
写到“江湖”,就是想摆脱传统知识分子的窠穴,而还原人的本真。
屈原式的知识分子代代都有,但变肉体的“自天”为精神的“天放”也逐渐流行起
来。
天然放浪,远离尘俗,陶渊明最有代表性。当他意识到“误落尘网”后,便掉转头
来,“守拙归园田。”在家乡,他“采菊东篱下,悠然见南山”,“晨兴理荒秽,带月
荷锄归”。毕竟家有“方宅十余亩,草屋八九间”,且还常携带僮仆游山玩水,酒足饭
饱,比起一般农民樵夫不知强了多少倍。所以诵诗作画,抚琴对奕,不脱文人之雅兴。
但他既自感“久在樊笼里,复得返自然”,却又问何时显“金刚怒目”相呢?毕竟心中
念着的还是“岁月掷人去,有志不获骋”。
而后来的苏东坡,同样也是个十分矛盾的具有双重性格的文人。他既钦慕屈子、孔
明、陆蛰等经世济时之风云人物,又酷爱陶潜、谢灵运、王维这样的避世高人,追求禅
理之精妙,欣赏隐士之逸趣。故而一时认为“丈夫重出处,不退要当前”,显露出正宗
的儒家风范;一时又有感于“人间如梦,一樽还酹江月”,发出了“吾生寄如耳”之类
低沉的咏叹。后世文人,大抵都有着这样的作风心态。
就总体而言,中国传统的士大夫不管是“一朝看遍长安花”的得意者,还是“明朝
散发弄扁舟”的失意者,都曾有过在进取与隐逸中选择自身价值的痛苦磨炼和抉断,有
时还是反反复复的。一方面,儒的“正雅”,包括宗法秩序,一统思想,大济苍生等等,
在历史的沉积层中已根深叶茂,且又富有人情味和责任感;另方面,庄与禅的变通、圆
融,又是他们逃避精神烦恼,摆脱内外交困之心灵压力的唯一出路。
所以,“兼济大下”与“独善其身”不仅是互补的,而且是文人心态的矛盾统一的
两个方面:如不“独善”就谈不上“兼济”,而无“兼济”则“独善”也不痛快。正所
谓“进亦忧,退亦忧”。而一旦想通了,看破了,则进与退原本并无质的差别。按佛家
的理解“一切方法由心生,若悟真性,即无所住,无所住心,即是智慧。”这样就“达
亦不足贵,穷亦不足悲”了。

zgbl 发表于 2008-8-25 11:32:08

<铁血丹心>

知其不可为而为之,
是中国传统的理想人格。

稍有一点文学史常识的人都知道,小说在中国起源于神话传说、六朝志怪和唐代传
奇等等;而在西方,小说则直接源于古希腊的史诗和神话。
但不管中西小说的差异如何之大,有一点是共同的,那就是它们都起源于神话传说,
因而也都具有传奇这一基本特性。
然而,小说自近代以来,特别是到了现代,其固有的传奇色彩逐渐丧失殆尽了。
因为,这是一个充满物欲和追逐名利的时代,也是一个精神虚空和情感钝化的时代。
所以,里尔克有诗云:

我没有情侣,
没有房屋,
在我活着的地方没有位置,
我被捆缚在所有的物上,
这些物膨胀着把我吞噬。

在这个时候,你可以麻木、被动地顺应或承受,这无可厚非,当然,你也可以不甘
示弱,不甘奴化,在艺术中再寻找一种支撑与力量,以作对现世的抗拒和否定。
已经有人这样做。
越来越多的人将这样做。
这样的智慧不一定只属于思想家,在金庸的笔下我们也经常见到这种智者。为自己
所处的环境所决定,他努力地从民众中汲取着健康的力量;为自己的性情所决定,他又
偏爱着一种精神的安宁与充实。
流泻在金庸手底笔下的,有不少是具古典色彩的作品,这些作品有对至美境界的礼
赞,对精神自足的追求,极合漂泊四海的中国人的心:不是自欺欺人的粉饰现实,而是
返璞归真,在人间寻求真善美,同时也完善自己。
世界上是有各种各样的活法的。
直面惨淡的人生,是一种活法;
走进象牙之塔,是另一种活法。
过去的文学作品赋予我们太多的经验和历史,太多的智慧和情感,太多的思虑和忧
伤,而今天的文学却缺少了激情与理想,缺少批判与深刻,缺少雄浑与启迪。在经历了
种种困惑之后,心灵的思考指向筛滤了一切纷陈繁杂的具体人生后,对生命对自由和自
觉的渴望。
所以越来越多的人走向金庸。
于是,在一片世俗的喧嚣中,执意要从文学中寻觅诗意的人们,发现他们还能拥有
一片宁静的天地——这里有童话,有童心,有武林掌故,有侠士风度,有古典情怀……
金庸把一种倨傲不凡,金玦玉砾的风度与气质,写得入木三分:追求富贵,终达对
富贵的超越;追求功名,终达对功名的遗忘;追求显赫,终达对恬谈的退守……萦绕在
他笔下纸上的不少都是这般早已失传的儒道风范。
真好,尽管少了点关于终极价值的话题,但这儿有着喧嚣攻不破的平和与自在,还
有一种陶渊明式的风情。是的,在经历了太多的苦难之后,这个时代还需要诗意。
金庸让许多人寻找到丢失已久的中国魂。
《射雕英雄传》是金庸最受欢迎的作品之一,也是读者心目中“中国之魂”的最好
的载体。所以,它一发表,便真正确立了金庸武林至尊的地位。
它倒不一定是金庸最好的作品,但却是金庸最重要的作品。
这不仅仅是因为它别称《大漠英雄传》的时候,曾在台湾受禁,引起众目所瞩。
也不仅仅是因为它里面写到的人物有个性,情节很精彩,文字最漂亮。
这些当然都是不可或缺的原因,但最重要的,是这部作品中充溢着“有所担当,敢
于担当”的风骨。
铁肩担道义,这是中国老百姓最崇尚的英雄品质,也是金庸最心仪的人格理想。
他把这种英雄品质和人格理想,借着气势磅礴的《射雕英雄传》,尽情抒发,倾诉
无遗。
故事由南宋中叶之后的历史为背景,那正好是一个“青山有幸埋忠骨,白铁无辜铸
佞臣”的时代。
由这样的历史舞台烘托出来的武侠小说,除了丧国之耻、乱世之忧,更多的是英雄
之举和爱国之心。
小说一开章就破题:

小桃无主自开花,烟草茫茫晚带鸦。
几处败垣围故井,向来一一是人家。

虽然,民间志士意气风发,时时渴望效命疆场,收复故土,但当权者却持偏安自守
的心态,奴颜婢膝事敌。风云儿女只落得义愤填膺,有泪如倾。
最后的那首诗云:

兵火有余烬,贫村才数家。
无人争晚渡,残月下寒沙。

哪一个字不撒上了滴滴英雄泪。
一部武侠小说借引那么多历史上英风雄烈的文事武功与雄韬伟略,蔚为壮观,看起
来是很“出位”的。但正是因为如此,才使得这部《射雕英雄传》格外受欢迎,并从而
显出它的意义非凡。
国家有难,匹夫有责,虽然敌国兵事难测,朝廷争斗不已,连岳飞也遭了令天下英
雄扼腕的大灾,但江湖草莽中的豪杰依然侠气纵横,龙腾虎跃,为国为民而时刻奔忙。
不奢望能建功立业,但不能缺少那同仇敌忾之心,不能不行那驱逐胡虏之事。
最难得的是忧国忧民的心怀,大仁大度大勇的胸襟。
以天下百姓为念,知其不可为而为之,这是孔子当年反复强调的人生坐标,也是中
国传统儒家大侠的最高思想境界。《射雕英雄传》从多视角、多层次、多侧面反复渲染
了这一点,以其内在的连贯性和统一性,抒写了真正的英雄侠士的高风亮节。
谁配得上称英雄?
英雄的内涵究竟是什么?
成吉思汗当然认为自己是大英雄。
他骑着骏马,傲目四顾,踌躇意满之心顿生,不由得就向郭靖夸口:
“靖儿,我所建大国,历代莫可与比。自国土中心达于诸方极边之地,东南西北皆
有一年行程。你说古今英雄,有谁及得上我?”
但郭靖却不以为然,朗声道:
“大汗武功之盛,古来无人能及,只是大汗一人威风赫赫,天下却不知积了多少白
骨,流下了多少孤儿寡妇之泪。”
因为郭靖心目中的英雄跟成吉思汗心目中的英雄是大相径庭的。郭靖的英雄概念是:
“自来英雄而为当世钦仰,后人追慕,必是为民造福,爱护百姓之人。以我之见,
杀得人多未必算是英雄。”
成吉思汗一生自负,但此时也被郭靖的“英雄概念”弄得难以辩驳,回首前瞻,勒
马环顾,不禁茫然若失。过了半晌,哇的一声,一大口鲜血喷在地下。
作品在结尾中写到:
“当晚成吉思汗崩于金帐之中,临死之际,口里喃喃念着:英雄,英雄……,想是
心中一直琢磨着郭靖的那番言语。”
这当然是金庸的想当然矣,你可以把它看作纯是小说家之言。“只识弯弓射大雕”
的成吉思汗,会不会那么多愁善感,那真是天晓得了。
不过,我们倒是可以从中窥见金庸的历史观与英雄观。
除了成吉思汗之外,江湖上的一流高手铁掌水上漂裘千仞也是被“英雄”一词以及
词中之义逼得无地自容的人。
不过,这一次点醒他的是另一个大仁大勇的人——洪七公。
洪七公是当时与东邪、西毒、南帝齐名的北丐,他们武功超群,在江湖上名堂响当
当。但东邪黄药师行为怪僻,虽然出自愤世嫉俗,心中实有难言之痛,但自行其是,从
来不为人着想,人所不取。西毒欧阳锋作恶多端,邪魔外道,那是人神共厌。南帝段皇
爷慈和宽厚,若是君临一方,原可造福百姓,但他为了一己小小恩怨,就此遁世隐居,
亦算不得大仁大勇之人。只有北丐洪七公带领丐帮行侠仗义,扶危济困,才是当今武林
的第一人。
是以当这位武林第一人去训斥裘千仞,裘千仞才会如醍醐灌顶,羞愧莫名,恨不得
一死了之。

洪七公又道:“裘千仞,你铁掌帮上任帮主上官剑南何等英雄,一生尽忠报国,死
而后已。你师父又何尝不是一条铁铮铮的好汉子?你接你师父当了帮主,却去与金人勾
结,通敌卖国,死了有何面目去见上官帮主和你师父?你上得华山来,妄想争那武功天
下第一的荣号,莫说你武功未必能独魁群雄,纵然是当世无敌,天下英雄能服你这卖国
奸徒么?”

这番话只把裘千仞听得如痴如呆,数十年来往事,一一涌上心头。想起师父素日的
教诲,后来接任铁掌帮帮主,师父在病榻上传授帮规遗训,谆谆告诫该当如何爱国爱民,
哪知自己年岁渐长,武功渐强,越来越与本帮当日忠义报国,杀敌御侮的宗旨相违。陷
溺渐深,帮众流品日滥,忠义之辈洁身引去,奸恶之徒蠡聚群集,竟把大好一个铁掌帮
变成了藏污纳垢,为非作歹的盗窟邪薮。一抬头,只见明月在天,低下头来,见洪七公
一对眸子凛然生威的盯住自己,猛然间天良发现,但觉一生行事,无一而非伤天害理,
不禁全身冷汗如雨,叹道:“洪七公,你教训得是。”转过身来,纵身便往崖下跳去。
真正的英雄不是那么容易当的,威武骁勇如成吉思汗,依然为人诟病;武功高强如
裘千仞,甚至连革心洗面的机会都难寻。
真正的英雄又是不那么难当的,只要你有一颗爱国爱民之心,一生行侠仗义,勉力
为之,即使暂时正不压邪,人们也会给你竖起大拇指,谓:真大英雄也。
这看似矛盾而悖理的结论,正是金庸在《射雕英雄传》里给人最大的启思。
《射雕英雄传》的整个故事架构根本就是“华山论剑更论英雄”。
大漠只不过是虚写,华山才是实写。
东邪、西毒、南帝、北丐、中神通、老顽童,全真七子,江南七怪,黑风双煞,以
及东邪门人,渔樵耕读,还有这个帮,那个帮,一干人等,或正或邪,或善或恶,或痴
或怪,等而下之,全是为了华山论剑而聚到一起。不是冤家不聚头也好,英雄惜英雄也
好,最后的歌与叹笑与哭都凝结在华山之巅。
华山在五岳中称为西岳。天下名山之中,数它最为奇险无比,也数它最多激动人心
的故事。
有一个故事是这样讲的:
话说一位陈抟老祖,生于唐末,中历梁唐晋汉周五代,每闻换朝改姓,总是愀然不
乐,闭门高卧。世间传他一睡经年,其实只是他忧心天下纷扰,百姓受苦,不愿出门,
及闻宋太祖登基,却哈哈大笑,欢喜得从驴背上掉下来,说道天下从此太平了。宋太祖
果然仁厚爱民,天下百姓确实休养生息了一阵子。
华山就是在这时候,成为陈抟老祖与宋太祖两人的赌注。他们两人在赌棋亭上奔棋,
宋太祖赌输了,从此华山上的土地就不须缴纳钱粮。本来就是一座名山,现在更为声名
大噪,竟成了心忧天下者之所居。
但金庸不大喜欢这个故事,他借书中人物之口,批评了陈抟老祖虽是高人,但为忧
世而袖手高卧,却并非仁人侠士的行径。
所以,他自己另辟躁径,重构了一个充满着侠义之气、豪迈之情的华山故事。
这里面,有着高大完美的理想人格的典范:他们是以国家、民族等大义的利益为本
位的,他们的事业、目标,正是为了国家和民族的根本利益;他们不一定是当世第一高
手,但他们的人品气度及言行举止,一定会为天下人钦佩。
华山论剑论的不仅是剑,论的还是人品。
华山在此其时也,就如一座大熔炉,多少豪杰都从中沥炼。
孰优孰劣,孰高孰低,孰先优后劣,孰先低后高,华山之巅一一数分明。
始是华山论剑,终还是华山论剑,两回华山论剑,都造就了一批英雄豪杰。但江山
代有才人出,长江后浪推前浪,后一回的华山论剑,才是《射雕英雄传》的主要题旨。
虽然上一次华山论剑的侠烈肝胆,遗风不绝于缕,但毕竟是“俱往矣,数英雄人物,
还看今朝。”
为国为民,侠之大者,始自华山论剑第二回合。
自古名山出英雄,华山与侠士,在金庸的笔下可谓是相得益彰,相互辉映。

zgbl 发表于 2008-8-25 11:32:32

<大智若愚>

聪明的人最愚笨,
愚笨的人最聪明。

最终能走上华山之巅的,惟有郭靖一人而已。
虽然在华山论剑中,郭靖只不过是与黄药师、洪七公对得三百招而不败,其实还算
不上第一高手的。若只是单纯的比招,这一届华山论剑的胜果,倒是由逆练了“九阴真
经”的西毒欧阳锋摘得。但读者谁都不会认为欧阳锋是真正的英雄。
郭靖的为国为民,主要事迹在《神雕侠侣》里得以充分体现,“死守襄阳”里,有
着感人至深的可歌可泣。
但这种可歌可泣,却一五一十地埋伏在《射雕英雄传》里。
金庸是立意把郭靖写得最符合儒家的做人标准的:
鲁钝、木讷,吃苦、忠心等等。
外表上,他长得高大威猛,相貌英俊;内心里,他善良仁慈,诚实憨厚。
金庸说他宅心仁厚,读者也爱他行侠为善。
梁羽生笔下的大侠,是张丹枫式的名士型侠客,亦狂亦侠,能哭能歌。
金庸笔下的侠之大者,则首推郭靖,心地宽厚,胸襟广阔,知其不可为而为之。
同时,他还代表了大音希声,大象无形,大巧若拙,大智若愚等等中国人生哲学最
高深的层面。
刚认识黄蓉那阵子,他是多么的呆笨啊。
黄蓉提议到湖上去玩,湖上风光空阔秀丽,不知是天地之在湖海呢,还是湖海之在
天地。黄蓉兴之所至,遥想起古人旧事,不由叹道:从前范大夫载西施泛于五湖,真是
聪明,老死在这里,岂不强于做那劳什子的官么?
郭靖压根不知道这个典故,便缠着黄蓉讲故事给他听。黄蓉就将范蠡怎么助越王勾
践报仇复国,怎样功成身退而与西施归隐于太湖的故事说了,又补充说伍子胥与文仲却
如何分别为吴王、越王所杀,煞是绘形绘色。
郭靖听得发呆,却不同意黄蓉的观点,他认为范蠡当然聪明,但像伍子胥与文仲那
样,到死还是为国尽忠,那是更加不易了。
黄蓉微笑,说:“不错,这叫做国有道,不变塞焉,强哉矫;国无道,至死不变,
强哉矫。”郭靖又不懂,黄蓉又只得给他细细解释:“国家政局清明,你做了大官,但
不变从前的操守;国家朝政腐败,你守可杀身成仁,也不肯丢气节,这才是响当当的好
男儿大丈夫。”
在这里,金庸用的是比照法,以黄蓉的聪明慧黠、灵秀博学去对比郭靖的鲁钝憨傻、
粗朴少识。初看起来,黄蓉是见解精到,颇具雅量高致,郭靖则是不知所云,一派呆头
呆脑。但实际上,黄蓉是有口无心,郭靖则是心中想到什么就说什么,说什么就做什么。
到了蒙古大军压境之时,他们之中的差别就更为明显了。
黄蓉是作如此想的:
蒙古兵不来便罢,若是来了,咱们杀一得一个是一个,当真危急之际,咱们还有小
红马可依赖。天下事原也忧不得这许多。
郭靖却正色宣告:
这话就不是了。咱们既学了武穆遗书中的兵法,又岂能不受岳武穆“尽忠报国”四
字之教?咱俩虽人微力薄,却也要尽心竭力,为国御侮。纵然捐躯沙场,也不枉了父母
师长教养一场。
把一首《水龙吟》唱得充满了家国之悲的黄蓉,对国是的关心却如此的稀松平常,
而远非词人墨客的郭靖,却能在危难之中一力铁肩担道义。这是否有着金庸的至巧不敌
至拙的深意在?
在《射雕英雄传》中,好像谁都要比郭靖灵巧得多,包括杨康。
除了华山论剑外,《射雕英雄传》其实还有着另一个背景,那就是郭靖和杨康的同
途殊归。
这部作品的缘起,其实是全真道士丘处机与杨铁心、郭啸天不打不相识,一相识成
挚友开篇的。那时候,刚好杨夫人、郭夫人都有了身孕,便都请丘道士取名。丘处机就
给两个尚未出世的小家伙取名为“郭靖”与“杨康”,以“靖康”之名以不忘“靖康之
耻”,记取徽钦二帝被掳之辱,实在是充满了家国之痛,又不失为殷殷期望之意。
郭靖倒是真的不负众望,他远远没有杨康聪明伶俐,但他的憨厚木讷,却因了他的
纯品忠直而逢凶化吉,适逢其人。无论是江南七怪也好,全真七子也好,洪七公也好,
都是侠而有义,对大节善恶甚为分明之人。所以,郭靖虽然不如杨康幸运,从小生活在
衣食无忧当中,但却在艰苦的生活、多变的际遇中成就了他的刚正不阿,大仁大义。
杨康的幸运之中其实埋藏着不幸的根源。谁能想到,世事无常,变幻莫测竟然到了
如此荒唐的地步:复国志士的后代竟成了大金国的小王爷?
造化弄人到此也为极致了:杨铁心的妻子包惜弱因心慈体善,无意中救了大金国王
爷完颜洪烈一命。完颜洪烈生还之后,竟念念不忘包惜弱的美貌善良,不惜用种种手段
破坏了郭、杨两个家庭,把包惜弱哄骗到手。郭靖与杨康的命运便从此改写了。
成了大金国小王爷的杨康,改名为完颜康。这位当年抗金名将杨再兴的后人,居然
成了大金国的奴臣,这就够令人难受的了。更为可悲的是成了完颜康的杨康,压根就不
知道自己是什么人。优裕的生活环境养成了他的贪恋富贵、好刁喜恭、贪生怕死、奸狡
狠毒、人品低下,终因作恶多端而死于非命。
当年,丘处机心心念念的是不忘找到郭、杨两家的后辈。他不惜与江南七怪打赌,
相约找到杨与郭的遗孤并授以武艺,十八年后再来嘉兴比武,看谁高谁低。
于是,江南七怪便满世界找郭靖。终于在大漠深处,他们找到了笨小子。
那时的郭靖是多么的可怜。
江南七怪看到了他那呆拙的模样,都不禁怅然若失。
韩小莹是“一声长叹,眼圈儿不禁红了”。
朱聪说:“这孩子资质太差,不是学武的胚子。”
韩宝驹道:“他没有一点儿刚烈之性,我瞧也不成。”
只有南希仁讲了一句:“孩子很好。”
就是这么一个傻乎乎的、可怜巴巴的孩子,最后竟成了为国为民的侠之大者,你不
能不佩服金庸的笔下功夫。
反观杨康,为荣华富贵及权势功名所累,终于为恶成奸,人所不齿。
在写杨康和郭靖的不同时,金庸采取的其实是很传统的写法。一方面,武侠小说的
创作的确是在试图逼近古代的社会,古代社会里,善恶分晓、忠奸毕露,是人们认识生
活最直接的方式;另一方面,在传统的说教里,道德总是被强调着的:忠孝仁爱或者礼
义廉耻云云,金庸无法不受其影响。
所以,在郭靖和杨康这两个人物身上,是集中了中国人的人格理想模式及其价值判
断的基本规范与依据的。
不想刻意地把善或恶从人性中孤立出来,再用单纯的道德去一一诠释,这是金庸在
创作中后期的觉悟。就事实来说,《射雕英雄传》之前的金庸,还未能在当时的新派武
侠小说中脱颖而出,如梁羽生一样,是戴着镣铐跳舞的。
郭靖已算是一记险招了,金庸竟然把他写成了一个平民的孩子,而且是一个到四岁
也不会说话的笨孩子,想想以前他书中的主人公吧,神性的味道多浓啊——
陈家洛是一人之下,万人之上的相国之子,实是当今皇上的胞弟,更兼饱读诗书,
文武全才,确是人中俊杰。
袁承志同样身份非凡,名将之后,从小接受的教育大抵也离不开要文武双全,追求
的也是出类拔萃,扬名天下。
胡斐父子,都是含冤不欲辩的人,他们努力去争取社会地位,维护自尊,显出威武
不屈,贫贱不移,卓然做立,卑视群雄的孤高。
到了郭靖,金庸已把他写成了一个没有文化,没有家世渊源的愚钝的孩子,试图表
现出他的“平凡”。但到了最后,他的思想境界和成就却是高不可攀的。
根据心理分析学派的说法,人有三个我——原我、超我、自我。
因为要塑造最标准意义上的“侠”,金庸写郭靖是立足于:侠是第一位的,个性是
第二位的,即以写“原我,超我”为主,“自我”就难免疏忽了。
台湾的曾昭旭先生在他的《金庸笔下的性情世界》中,把郭靖的“原我”点评得很
是到肉到骨:

在这里,郭靖是代表了纯朴坚实的先天理性,黄蓉则代表了活泼轻柔的生命之流。
理性是人内在的真正主宰,因此它是独立完足的,才能判断是非,指导方向。但理性也
有先天后天之别,先天理性纯以纯朴的元气直行,所以他对是非的判决是不必经过种种
曲折考虑的,他只是念念知是知非而已。仅就利己而言,这就够了,不过人的理想,除
了利己,还要利人,而在利人的路上,便有了同情、了解、宽恕、权衡种种曲折,所以
更要有清晰缜密的条理去斟酌分疏,才能成功。而这一种理性就是后天理性(当然,后
天理性还是应该统于先天理性的,不然就变成了无本的花叶了)。郭靖并没有这一种理
性,他只是纯然的浑厚,毫没有外露的精彩。因此表面看来,他像是个傻小子,楞小子,
远不如杨康或欧阳克公子的聪明花巧。他练的功夫,也是以刚猛纯阳的降龙十八掌为主,
但“至巧不如至拙”,他这种朴纯却是真能自主的。当他初遇洪七公,初学了降龙十八
掌的一招“亢龙有悔”时,曾单凭这平平无奇的一招进个抗敌,就使武功高出他当时十
倍的敌手无可奈何。这就隐示了郭靖或说先天理性的宝贵了。

与郭靖的纯厚的本性相似,他的人生目的也是很单纯的,为国为民,明知其不可为
而为之。没有黄蓉在身边,他是这样想这样做,有了黄蓉在身边,他也亦是如此。对妻
子对子女他都从胸怀人品及其气度人格去引导去教育。他是金庸笔下最幸福的人,因为
他自始至终能保有自己,是按照自己内心意愿生活的人。
倘若我们问一句,要是战乱平息,襄阳安宁,江湖无恙,天下太平,那么,郭靖将
会去干什么呢?那他一定会是茫然无措的。
谁也不怀疑郭靖其实已超越了许多人,杨康就不用说了,甚至连东邪、西毒、南帝、
北丐、周伯通等一干绝世高人也不能和他相提并论。襄阳救援看起来并非华山论剑的范
围,其实正是华山论剑的另一种形式,甚至是更本质的形式。
他不但维护江湖法统,而且维护社会秩序,他的“原我、超我”过于突出,而“自
我”却略胜于无,完美得几近“虚伪”。所以喜欢他的人很多,不喜欢他的人也是有的。
倪匡就总嫌他蠢笨,不可爱,不伶俐,在洋洋洒洒对金庸小说人物的三六九等评价
中,就对他不置可否,不予评说。
刘新风却是直言不讳,认为郭靖太类型化了,单纯得简直就是贮于阴凉干燥处的一
小瓶密封蒸馏水,不但没有细菌,而且连养分也没有。
但金庸只能是这么一步步走过来的,必得先有郭靖等,才能有韦小宝。他不可能从
陈家洛一下子就跳到了韦小宝。
如果把金庸的作品比作一道桥,光有左右两端两个桥墩是不够的。
有了郭靖,才算是诸色人等,全都齐了。因为他之前有陈家洛、袁承志、胡斐们,
他之后有杨过、张无忌、乔峰、令狐冲、韦小宝等。从正义之侠——大侠——中侠——
小侠——无侠再写到反侠,金庸为我们圆了一个英雄梦之后,又毫不留情地戳碎了它。
如此,我们还是感激金庸,创造了郭靖这么一个方正的大侠形象,要不,仅有杨过,
复有韦小宝之流,于我们的审美情怀还是不能满足的。尽管金庸自己也说:“长篇比中
篇好些,后期(作品)的比前期好些。”尽管许多人都把《鹿鼎记》看作是金庸武侠小
说创作的顶峰,但我们还是要说,若是没有《射雕英雄传》,没有郭靖,将是金庸武侠
世界的一个很大的缺失。

zgbl 发表于 2008-8-25 11:33:05

<慧质兰心>

因为巧而真,
她被称为解语花。

西谚说:上帝是公平的。
但在杨康、欧阳克等看来,上帝一定是偏心的。不是吗?资质那么鲁钝的郭靖,却
偏偏使黄蓉一见钟情而至此不渝。
黄蓉是那样的聪明机智,慧心秀口,若论家学教养、武功文才无一不远远超过郭靖,
却偏偏对他一往情深。饶是欧阳克在旁边如何风流潇洒,殷勤多情,就是正眼儿也不瞧
他一下,让他酸溜溜地说“一朵鲜花插在牛粪上了”。
当然,看到末尾,读者也就明白谁是牛粪了。郭靖的人品胸襟,决定了他能拙胜巧,
愚胜智,最后终于走上华山论剑的大侠之路。欧阳克算个什么呢?
黄蓉之看中郭靖,才是真正的慧眼识英雄。
他们的结合,不仅表现了金庸的人格理想,同时也表现了中国人的爱情理想。
我们可以看到,在金庸作品中描写到的所有的情侣和夫妻中,郭靖与黄蓉是最幸福,
最圆满的一对,堪称天下有情人的典范。相信大部分读者也会祝他们为天造地设的一双。
黄蓉因父亲狠责了几句,离家出走扮作假小子,遇到郭靖,自然而然地从友情升华
成爱情。据小说中说:

初时她……原是将心中对父亲的怨气出在郭靖头上。哪知他浑不在意,言谈投机,
一见如故,竟然便解衣赠马,关切备至。她正凄苦寂寞,蒙他如此坦诚相待,自是心中
感激,两人结为知交。

郭靖初见黄蓉时,并不知道她不是一个“小子”。郭靖生性纯厚,再加上从来没有
过比他弱小的朋友,所以,发自内心地愿意保护她,对黄蓉显得照顾有加。而黄蓉对于
郭靖,则是她一生中第一次与父亲以外的男性接触。而且,她立即发现,这个男孩,与
父亲大大的不同。父亲虽然很亲切,可以倚靠,可以撒娇,终究还少了点什么。但对着
这个郭靖,却可以倾诉心声,可以作朋友作兄长,可以吵架斗嘴,也可以娇嗔依偎,她
的少女情怀就这样渐渐苏醒。
他们两人一见倾心。黄蓉的高谈阔论,令郭靖这个傻小子大为折服,脸上尽是敬佩
之情。这使黄蓉第一次感到自己的成就,感到有人欣赏自己,越说越欢喜。而从不太会
说话的郭靖,他竟然流畅地说起自己的往事,这在他,一生中恐怕就只有这一次,说得
“滔滔不绝”。
异性之间,如果互相有向对方倾诉心事的冲动,那多半是喜欢上了。这当中没有理
由,没有逻辑。你见了一个女孩或男孩,情不自禁地,就要表达自己,总觉得对方是一
个多年的老朋友,是一个可以交心的人,这样的情景也许就叫一见钟情。
紧接着,郭靖赠金赠衣,黄蓉更是芳心大动。直至郭靖连自己所骑的宝马都送给了
黄蓉,黄蓉就:“心中感激,难以自己,忽然伏在桌上,呜呜咽咽的哭了起来。”
两人间的感情至此,已昭然若揭,只差最后的一层没有点破而已。等到黄蓉回复女
儿形象,两人在湖中相会,所有的感情都混结为不可言说的男女之爱。金庸将这双小儿
女的情状描写得十分简洁而又细腻:

黄蓉轻轻靠在他胸前。郭靖只觉一股甜香围住了他的身体,围住了湖水,围住了整
个天地,也不知是梅花的清香,还是黄蓉身上发出来的。两人握着手不再说话。
黄蓉低声说:“你再体惜我,我可要受不了啦。要是你遇上了危难,难道我独个儿
能活着么?”
郭靖一闻此言,心中一震,不觉感激、爱慕、狂喜、自怜,诸般激情同时涌向心头。


自此以后,郭靖和黄蓉之间的感情,虽然好事多磨,经过了多少波折,但郭靖始终
信守着他的诺言,“我不能没有她,蓉儿也不能没有我。”两人的命运性格都由于爱情
而有所改变。
坚贞不移,善始善终,这对于现代社会中的男女,简直是天方夜谭,但那确实又是
我们长久以来所崇尚的理想,所倾慕的典范。
还是曾昭旭,在谈完了郭靖的先天理性的可贵后,再谈到了郭黄之间的因缘。他将
他们的“相合”,视作“感情的正格”。

郭靖代表了纯朴坚实的先天理性,黄蓉则代表了活泼轻柔的生命之流。而如此一个
灵慧的生命去和刚毅的郭靖相处,是怎样一种形态呢?我们可以看到,但凡在小事上,
郭靖总是笨拙窘困。在生生灭灭,迁流不息的情形下随机应变,以呈露生命姿彩,这本
是黄蓉的能耐和本色。但一旦临到大关节,便由郭靖作主,黄蓉从不敢以一言相劝。要
知忠义诚信、道德理想这些属于价值层面的判断,原非无善无恶的生命所知,流畅自然
的生命,在此时是要谦退守分的。

所以,一般读者总是将郭靖黄蓉的结合看成是完美的姻缘,符合人世间的道德律与
审美观。
但正如有人总嫌郭靖愚笨一样,他们对黄蓉也不太“感冒”。倪匡认为“这样的女
人,唯有郭靖这样的笨人,可以终生相对。”又有人说:“做了郭靖妻子后,竟然改变
恁大,不仅少了千般玲珑、万般剔透,而且还变得自私自利。”
尤其是在对待杨过与小龙女的感情上,黄蓉做了“丑人”,更为不喜欢她的人所诟
病。
但平心而论,若说到深入民心,在金庸笔下的“红粉佳人”之中,恐怕还得数黄蓉。
香港的项庄先生就曾为黄蓉挺身而出:

个人一直认为郭靖与黄蓉都是绝代之人,在金庸小说人物中空前绝后。郭靖之所以
绝代,并非仅仅为他大仁大义与爱国爱民。大仁大义与爱国爱民的人在历史中了不起,
在文学艺术中未必一定动人,更未必绝代。郭靖之绝在一个“真”字,怎么想就怎么做,
在俗人眼中幼稚甚至若愚。故此巧如黄蓉,灵如杨过,逸如洪七公,强如成吉思汗,都
向他说个服字。
黄蓉之所以绝代,同样在一个“真”字,不过她是巧而真,看来就处处用心机,处
处占人上风。这样的女子并非不可为妻,而是只有像郭靖那样的人才可以娶之为妻,以
大拙对大巧,拙而真就压倒了巧而真。

林燕妮小姐则指出倪匡们“太有现实生活代人之感”,才不喜欢黄蓉。她为黄蓉辩
护:

我爱黄蓉,既因她巧,亦因她真,除了巧和真,她又是个十分有趣的人,男人娶她
为妻,包管一辈子不闷。小龙女虽好,不过言语单调,其闷无比,假使我是男人,我会
远远地欣赏她,而不会娶她。到底,情深一片是什么东西呀?日日夜夜相对,也得有点
生活情趣才成!像黄蓉,那便是多彩多姿,有解决不了的困难时,她够聪明跟你一块儿
去想;平日无事,她又不会让一天白白地过,逗逗你、撒撒娇、吃吃醋,玩玩煮饭仔,
捏个靖哥哥捏个蓉儿,用一千种方法告诉你她爱你、在乎你。我说她才是标准的解语花。


情形似乎有点像《红楼梦》中的林黛玉,许多男读者不喜欢她,纯以实际的生活经
验为依据。其实,她是曹雪芹用力最多最深的人物。若从美学角度看,无疑是最成功的
人物。她所包含的诗意,以及悲剧色彩,超过书中任何一个人。
黄蓉是金庸笔下唯一一个从少女写到中年的女性。从一个冰清玉洁,刁钻俏丽的女
孩子,忽而成长为子女绕膝,已为人母的妇人。这期间的心理生理变化,是人生中常见
的景观,让人感到青春的易逝,时光的锋利。
还有什么比一个大美人变成一位老妇人更让人伤感的呢?难怪有一名外国女星因为
不愿观众看到她的老态,而在风华正茂的年龄自杀了。
将这种成长的痕迹如实地、艺术地加以显现,对于作家的技巧显然是大大的挑战。
细细品味《射雕英雄传》与《神雕侠侣》中描写黄蓉的文字,可以说金庸的手法是相当
成功的。他写出了一种人生的必然,写出了一个女人,一个美丽的女人无法规避的东西。
她必须要告别无忧无虑、敢想敢为的年代,她必须要承担妻子、母亲的责任。正如书中
说:“小龙女全心全意只深爱杨过,黄蓉的心却分作了两半:一半给了丈夫,一半给了
儿女。”
在《神雕侠侣》中,黄蓉的母性和妻性都表现得毫无遮挡。对女儿的偏袒、保护,
对丈夫的深情、顺从,唯独忘了自己的本性。她将自己生命的意义完全消溶在丈夫、孩
子身上了。
所以,从对人物的刻画而言,黄蓉是金庸写得最成功的女性。一个女人所具有的女
儿性和母性,差不多全都浓缩在这个形象中。至于你喜欢还是不喜欢他,则是另一回事。
说到写少女,尤其是美女,金庸确实有他的绝招与“秘芨”。
金庸描述女性之美,有时很有现代意识,如黄蓉就是美貌与智慧并重的。但更多的
还是与书中年代相符,颇具古典美,仿若一个个古典美女翩然向我们走来,美不胜收。
不妨看看曹雪芹是如何写林黛玉的。他写黛玉同时采用了三个不同的角度:
第一个角度,出自贾府众人:

众人见黛玉年貌虽小,其举止言谈不俗,身体面庞虽怯弱不胜,却有一股自然的风
流态度,便知他有不治之症。

黛玉的风韵神态,光彩照人,当然是不言而喻的,而其赢弱的身体素质,也一望而
知。众人眼中的黛玉,确是这样一副模样,不多不少,几笔白描,很是简洁。
第二个角度,出自王熙凤:

这熙民携着黛玉的手,上下细细打量一回,便仍送至贾母身边坐下。因笑道:“天
下真有这样标致的人儿!我今日才算看见了!况且这通身的气派竟不像老祖宗的外孙女
儿,竟是嫡亲的孙女儿似的,怨不得老祖宗天天嘴里心里放不下。”

脂砚斋对这段描写的评语是:“写阿凤全部传神第一笔也。”王熙凤是贾府中著名
的凤辣子,能干泼辣,本身也是美人一个。从她嘴里能说出“天下真有这样标致人儿”,
这么高的评价,黛玉风姿可知。
第三个角度,出自宝玉:

宝玉早已看见了一个袅袅婷婷的女儿,便料定是林姑妈之女……两弯似蹙非蹙笼烟
眉,一双似喜非喜含情目。态生两靥之愁,娇袭一身之病。泪光点点,娇喘微妙。闲静
似娇花照水,行动如弱柳扶风。心较比干多一窍,病如西子胜三分。宝玉看罢,笑道:
“这个妹妹我曾见过的。”

贾宝玉是个重精神、轻物质的情种,他用心灵的慧眼来审视黛玉,看到的便全是内
在美。心中一喜,便霎时引为知己。
金庸也从多个不同的叙述角度去刻划黄蓉的不同的层次和侧面,从总体轮廓,到外
表特征,到精神实质,立体感非常鲜明。
相对来说,金庸写女子的美,多用侧面手法,但又不乏主观色凋,夹叙夹议,双管
齐下。
这就很有《红楼梦》中细致笔调的遗风在了,金庸笔下的女性令人难忘,原因也在
于此。

zgbl 发表于 2008-8-25 11:33:38

<成长之路>

回顾所来径,
一切美好的都在烟云间。

金庸小说中的主人公,常常是自孩童时起便与读者见面的。
这似乎是金庸的专利,三剑侠中,梁羽生和古龙都没有这种习惯。
梁羽生的主人公多为英姿勃发的青少年,一出场无论是武功和气派,都是傲视朋侪
的,如张丹枫,如段克邪,如凌未风,如金世遗……
古龙的主人公更是“泰山顶上一棵松”,我们只知道他们高高在上,却不知道他们
的年龄大小,家居何方,师承何人。反正他们一出现就已名震江湖,万众瞩目,只有小
鱼儿是个例外。
但读金庸的小说,我们却得以参与书中主人公的成长过程,常常在褪褓时期我们就
已结识了他们。从十岁八岁到十七八岁阶段,金庸为他们花费的笔墨最多。
这群金庸笔下的宠儿,细数起来,当有郭靖、杨过、张无忌、胡斐、韦小宝、郭襄、
张君宝、周芷若、殷离等等。
郭靖根本就是从一生下来就跟我们见面的。他的母亲李萍在战场上生下了他,九死
一生,好不容易在大漠中熬了下来。在水草旁用树枝搭了一所茅屋,畜养牲口,又将羊
毛纺条织毡,与牧人交换粮食。
忽忽数年,他已经六岁了。他母亲依着丈夫的遗言,给他取了郭靖这个名字。他学
话甚慢,有点儿呆头呆脑,直到四岁时才会说话,好在筋骨强壮,已能在草原上放牧牛
羊。母子两人相依为命,勤勤恳恳,牲口渐繁,生计也过得好些了,又都学会了蒙古话。
只是李萍看着儿子憨钝的样子,常常黯然神伤。
但这郭靖却是憨人有憨福,其种种遭遇,可以说是因拙而得福,因朴而得福,简直
就是中国版本的“阿甘正传”。
江南七怪远赴大漠寻找他,并倾尽心力合力传授他武艺的缘分不消说了,他最大的
福分,是认识了黄蓉。别看黄蓉出场时也仅是个初及笄的丫头,但她在书中的重要性,
却是谁也比不上的。除了她的聪明机智,更主要的,是作品里的一些“大人物”,都与
她有很深的关系,正是由于有她在,才有了这部小说的多姿多彩,热闹非凡。
东邪黄药师是她的父亲,南帝一灯大师段智兴是他的救命恩人,北丐洪七公是她的
师父,西毒欧阳锋属意她当儿媳妇。除了中神通王重阳因在作品开始时就逝去多年,她
无缘结识外,书中的其他重要人物,多少都与她有交情。
这么一个小女娃娃,对郭靖的帮助可就太大了。郭靖随洪七公学习阳刚威猛的降龙
十八掌,一方面固然他的天份恰恰只能练这种简单而刚猛的武功,可谓是天生有缘而相
得益彰,但若没有黄蓉的牵线,则郭靖又哪来这种缘份?
在第十二回《亢龙有悔》里,鬼灵精的黄蓉为郭靖演了一场好戏。
洪七公好吃,而黄蓉是此道高手,这一老一少在姜庙镇邂逅,黄蓉就凭一道名为
“玉笛谁家听落花”的炙牛肉条,和一碗碧绿的清汤中浮着十数颗殷红的樱桃,又飘着
七八片粉红色的花瓣,底下衬着嫩笋丁子,泛出荷叶清香的“好逑汤”,诱得洪七公教
会了郭靖“降龙十八掌”。三人从此订交,终演成师徒。
金庸很注意描写孩提时代的启蒙,那一段童稚无邪的阶段,无论在思想上,体能上
皆是最可塑之时,浑如璞玉,纯净无式,可任人雕琢而成理想之模式。可以说,那是关
键时刻,向好向恶,往往系之于此。
与郭靖的向好相似,杨康的向恶也是从小开始的,外在环境的影响人之一生,杨康
的例子可作说明。
除童心外,金庸还擅写赤子之心。周伯通之成为“老顽童”,鹤发童颜,行事不知
所谓,武功却登峰造极,一一都是拜赤子之心所赐。
由童心与赤子之心所引发出的故事,在金庸的笔下真是色彩纷呈,让人目不暇接。
金庸是借对童稚纯朴的无限憧憬,去抗拒、否定成人权术世界中的虚假、伪善与无
趣无味吗?
看看金庸笔下世界中越来越多的你争我夺,尔虞我诈,腥风血雨,惨烈非常,我们
怎能不作如此想?
孩子的世界毕竟要干净得多。
丰子恺就曾经说:天地间最健全的心眼,只是孩子们的所有物,世间事物的真相,
只有孩子们能最明确、最完全地见到。
看看我们周围的孩子吧,他们是那么的热衷于种种大人们觉得可笑和微不足道的游
戏。他们把全副精神贯注在这些游戏中,看似徒劳无功,但他们却乐此不疲。兴味浓酣
的时候,冷风烈日之下不觉其苦,混然忘却饥渴——这在他们看来,才是微不足道的。
试想想,他们为什么对游戏这么热衷?跟农夫的热衷于为收获而耕耘,木匠的热衷
于为工钱而操斧,商人的热衷于为财物而买卖,政客的热衷于为权力而奔忙相比,他们
的热衷是没有目的,没有所图,没有所为的。他们完全是为游戏而游戏,手段就是目的,
不计利害,不分你我。哪像那些大人们,不管进行什么活动,都是有目的的,都是为了
得益获利。
金庸把武林中人的卑鄙龌龊写得真是入木三分,无疑也是为了衬托出童真世界的可
爱。
那时才六岁,郭靖就凭着一股孩子的天性,救了蒙古勇士哲别。他与哲别根本不认
识,只不过见他在战阵中英勇异常,激发了幼小心灵中的一股纯良之气,便想办法去保
护他,即使被术赤用马鞭抽得遍体鳞伤,痛彻心肺,宁死也不肯供出哲别的藏身之处。
只有心地纯真的孩子才那么容易不计后果地去保护别人罢?他甚至不问那个人是
“好人”还是“坏人”。
后来,当桑昆的两头猎豹纵起要咬铁木真的小女儿华筝时,他不顾危险的“着地滚
去,抱起了华筝”。事后铁木真问他怎么那么勇敢,他只说了一句:“豺子要吃人的。”
多么纯洁而高贵的赤子之心。
每一个孩子,在刚刚坠地的时候,对于世间是毫无成见的,及至稍长,宇宙万物在
他们看来都是平等的。他们会与狗为友,对猫说故事;他们会想着追星摘月,要唤回飞
去的小鸟,要叫醒已死的小鸡。他们不知昼夜,不懂生死,不晓阶级,不问界限,却独
有天地之灵气。
郭靖就是一个好例子,在大漠的时候,他是多么的无拘无束,虽然没有文化,缺少
灵感,也不懂思辨,但他却有一颗健全而通透的心。那苍苍茫茫不分天地的环境,那辽
阔豪迈无遮无盖的氛围,无疑加固了纯良的天性。他后来的大智、大勇、大圣、大贤,
跟他在大漠里射雕的经历不无关系。正是他的出生地,教会了他正直勇敢,善良朴实。
在很大的程度上,他与生俱来的刚毅木讷纯厚忠诚的大侠性格真正是得自天然。
虽说郭靖的传奇般的人生经历是从书中的第六回才真正开始的,相比之下,在大漠
的经历及其“射雕”的壮举,只不过是一个长长的引子,因为即时的郭靖还没有真正独
立地走入江湖,还没有真正开始他的英雄人生的经历。——但若没有在大漠生大漠长,
在大漠有着哲别这样的老师,并在铁木真及其儿子们同射下一雕之后,他拉满弓弦,一
下子就一箭双雕射下了两只,这部小说也许就不会叫《射雕英雄传》或《大漠英雄传》。
值得人深思的是,郭靖的憨厚、拙朴在金庸笔下是一以贯之的,这在金庸作品也算
是一个例外了,因为金庸是一个求变之心很盛的作家。但写郭靖,是写他一开始是什么
样的性格,到底也是什么样的性格,纯是以外在世界走近将就他,而不是让他去俯就客
观的世界,而且能逢凶化吉,一帆风顺,最后竟然还成了当世第一大侠。金庸为什么对
郭靖如此的一意孤行?
孟子说过:“大人者,不失其为赤子之心也。”所谓赤子之心,就是孩子的“原我
之心”。这心是从世外带来的,不是经过世间造作后的心。这是提醒我们,要培养孩子
的纯洁无瑕,天真烂漫的真心,使他们成人之后,还是用这原来的心去观察世间,矫正
世间,不致于盲从于人世的约定俗成,而被世间的罗网所羁绊。所以朱熹对此的注解是:
“大人之心,通达万变;赤子之心,则纯一无伪而已。然大人之所以为大人,正以其不
为物诱,而有以全其纯一无伪之本然。是以扩而充之,则无所不知,无所不能,而极其
大也。”
我们并不否认金庸是借郭靖这一典型,去完成他的一种心愿,去树立他的人格理想。
他是多么希望这尘世间都是这种具有赤子之心的人啊,他的“向佛”其实也是郭靖之后,
他最后的坚守。
所以,郭靖是惟一的。
正如金庸也是惟一的一样。
但是,无论怎样说,这是金庸喜欢写儿童,写童心、写赤子之心的重要原因,但应
该不是全部的因由。
我们不由得想起金庸写于五十年代的一篇散文。他曾经这样说过:
“如果你到过江南,会想起那些燕子,那些杨柳与杏花,那些微雨中的小船。”
五十年代,金庸才刚到而立之年吧?他已那么深情地想起他的故乡,他的童年。
回顾所来径。
江南不仅是金庸的出生地和创作的源泉——他的第一部武侠小说《书剑恩仇录》,
就是取材于自己从小听到的乾隆皇帝下河南的故事而写成的,而且还是他的精神家园和
精神寄托。这分对家乡缱绻眷恋的情感,这分对童年刻骨铭心的记忆,内化为一种创作
的感情张力,外化为文艺创作的动力。
这样的事例在中外文学史上并不少见:
福克纳在美国密西西比州的奥克斯福镇,开拓了属于全人类的神话世界——“约克
纳帕塔法世系”。
哈代在他家乡英国的威塞克斯小镇,挖掘出带有十八世纪乡村文化色彩的“威塞克
斯主题”。
萧红即使不能回归故土,心也永远朝向故乡。她在香港病逝前,完成了充满忧伤和
温馨回忆的《呼兰河传》。
许多许多的作家都曾将其审美视野投向出生地,在那里打一口深井,挖掘属于自己
的独特的艺术世界。金庸也不例外,他写了那么多的孩子的故事,更是以童年作为昔时
故园的一抹表征,而寄寓其怀旧乡思,让人感叹不已。
确实,这个世界上有很多事情,你以为明天一定可以继续做的;有很多人,你以为
明天一定可以再见到的。于是,在你暂时放下,或者暂时离别的时候,你心中所有的,
只是明日又将继续、又将重聚的希望,有时甚至连一丝惆怅也不会感觉到。
但是,就会有那么一次,在你一放手、一转身的那一刹那,有的事情就完全改变了。
太阳落下去,而在它重新升起以前,有些东西,便永远不再回来,譬如我们的童年;有
些地方,便长久难以回归,譬如我们的故乡。
要是我们明白那么多的成年人爱听《童年》这首歌,也许我们就会明白金庸为什么
那么喜欢写孩子,写江南了。
郭靖当然不会问“太阳为什么总是下到山的那一边?”也没有人会告诉他“山里面
有没有住着神仙”,顶多“总是一个人面对着天空发呆……这么孤孤单单的童年。”
但金庸在江南过的却是幸福的童年——雄伟的海潮,茫茫苍苍;宽阔的田野,青青
翠翠;悠久的历史,灿烂的文化,富饶的土地,迷人的景色……谁料在轻轻挥一挥衣袖
之后,竟成了永不褪色的回忆。
他只能把他的童年情结,家国情思,在一本本的小说中汩汩流露出来。

zgbl 发表于 2008-8-25 11:34:08

<绝代情圣>

神雕大侠的形象,
因了一种至情至性,
散发出特殊的光芒。

《神雕侠侣》的面世,在金庸的创作历程中,具有着里程碑的作用。尽管它只是
《射雕英雄传》的续书,但它的精神实质已经完全不同了,它可说是金庸小说创作的一
次重大的,酝酿性的转折。
最主要的不同,是郭靖和杨过的迥异。
杨过一出场,引起了一片哗然。
正如梁羽生的金世遗一面世,也引起不少非议一样。当时的读者,喜欢心目中的英
雄是完美无缺的。
这也算是文学史上的一个悖论吧?
纵观中西文学史,我们就可以发现,大凡伟大的作品之所以留存,一定因为它反映
了时代,刻划了人性,还加上流丽的文采。也就是说,基本条件是写实:反映时代的写
实,人性描写的写实、文字功力的写实。浪漫的纵情,只是一瞬而灿的才华,古典的抑
制,才是扎扎实实的成就。
但问题在于,左一个写实,有一个写实,一味写实下去,观众又不一定买账。正因
为现实中只有石屎森林,他们便想在小说中寻找海市蜃楼;正因为生活中没有彩虹,他
们便盼望在小说中能实现愿望。倘若小说中的故事也跟现实中的生活一样,他们干嘛还
要去通宵达旦地看小说?
况且,什么时候,什么空间,都会有人在呼唤英雄,期待英雄,需要英雄。
这种情况的存在,无疑是难煞了小说家。
金庸同样也面临着挑战。事过境迁,我们不知道他当时都想过些什么。
抽象的时间是一个巨大的空洞,如果有也只存在于表盘的刻度上,而且必须凭借表
针的奔跑。
如同小说中的人物要凭借故事,历史要凭借史实,我们之所以能够理解小说和历史,
正是因了人物与人物、史实与史实的时差。
两个新年之间的每一个日子,就像一根根羽毛不断地脱落飘逝,加深着人类对时间
的感受。当我们的生命不断地被各种事故与故事填充,时间就神秘地转换成了感受,就
只有感受了。
所以,在我们的感受中,对杨过的形象和过去的读者所感受到的应该是不同的。
有许多人就不喜欢金庸让杨过这样出场:

就在这时,一个衣衫褴褛的少年左手提着一只公鸡,口中唱着俚曲,跳跳跃跃的过
来,见窑洞前有人,叫道:“喂,你们到我家里来干么?”走到李莫愁和郭芙之前,侧
头向两人瞧瞧,笑道:“啧啧,大美人儿好美貌,小美人儿也挺秀气,两位姑娘是来找
我的吗?姓杨的可没这般美人儿朋友啊!”脸上贼嘻嘻,说话油腔滑调。
郭芙小嘴一扁,怒道:“小叫化,谁来找你了?”那少年笑道:“你不来找我,怎
么到我家来?”说着向窑洞一指,敢情这座破窑竟是他的家。郭芙道:“哼,这样脏的
地方,谁爱来了?”

其实这样去写杨过的“第一次”,充满了张力,留下了相当大的写作空间,想来金
庸也是煞费了苦心,才想到了这么一个开头的,既有承前,又有启后。
杨过是郭靖的故人之子——杨康和穆念慈的孩子。
杨康是个什么样的人,《射雕英雄传》已作了详尽的描述,他和郭靖,几成了《射
雕英雄传》中并驾齐驱的男主人公。对他的品性与下场,读者也应该了如指掌。杨过的
血液,若没有附着几分他父亲的风流轻薄和邪气,读者也不会相信。更兼他因为父母早
丧,自幼一人流浪于江湖市井之中,又沾染了一身流氓习气。
童年的际遇会影响人一生的命运,这是毋庸置疑的,所以,杨过在坎坷艰难的童年
生活中养成了自立精神,是以他的偏激、执拗、心胸狭窄等相伴而行的。他说出“谁对
我好,我就对他好;谁对我不好,我就加倍地对他不好”这种以我为中心的话,实在也
是纯属自然的。
这当然跟郭靖完全不同,郭靖是一个多么仁厚的人,即便是对他的敌人,同时也是
江湖英雄们的劲敌欧阳峰,他仍然网开一面。
那一次,聪明跳脱的黄蓉实在忍受不了欧阳峰的歹毒,在蒙古设计将他冻结在四五
丈长的大冰柱里,许多蒙古兵纷纷跑去观看。这时郭靖就站出来说话了,口气中有着对
黄蓉的责备:“自古道,士可杀不可辱。此人虽然奸恶,终究是武学宗师,岂能任人嬉
笑折辱?”当下命士卒将冰柱遮住,任他亲贵大将亦不许进帐而观。
要是换了杨过,他是绝不会这样做的。他会像黄蓉一样地对待欧阳锋,或者还会有
过之而无不及。他们俩其实是同一路的人。因此,黄蓉能在许多方面让郭靖言听计从,
但碰上了杨过,她却只能对他束手无策,只能处处防范他,并有意无意地阻碍他。这也
是黄蓉在《神雕侠侣》里让人不理解、不喜爱的主要原因。
杨过的所作所为,是对郭靖那种儒家大侠精神的一种公然的挑战和反叛。有人这样
评判:

按照杨过少年时的表现,他完全应该归入邪徒一类,无论如何也成不了侠。因为他
与郭请几乎处处相对立,相矛盾。郭靖心怀宽广,杨过心胸狭窄,郭靖愚钝朴实,杨过
机灵狡诈;郭靖端方正直,杨过倔傲偏激。杨过居然拜西毒欧阳锋为义父,进而在桃花
岛上用蛤蟆功打伤武氏兄弟,甚至在全真教中做出了最为正派使道所不能容忍的事情:
欺师叛祖,反叛出门做了古墓派的传人。后来又公然对抗礼教大防,要娶他的师父小龙
女为妻……此人的所作所为,几乎一无是处,与“侠”的标准更是南辕北辙。

但金庸却很偏爱这个人物。
为了写好杨过,金庸不惜一次又一次地把人性放到一个夸张、极端、激烈而残酷的
焦点场面里去,使得人性的善恶两面更尖锐而突出、深刻而特殊地表现出来。
——杨过和郭芙青梅竹马,本应有一个美好的将来,郭靖亦看好他们,亲口将郭芙
许婚给他。但因为郭芙的骄横和杨过的愤激,加上黄蓉的阻挠,这一段情终归“流产”。
后来还发展到性格不合,气质不投,水火不容而如同仇敌的地步。轻率的郭芙最终打骂
并举,一刀下去,使杨过年纪轻轻便成独臂。
——杨过跳达不羁,巧言甜语,风流潇洒,迷倒了不少女孩子。好不容易和小龙女
相遇相爱,从不自知到自知,但却困难重重。每每旧劫将去,新劫又至,离别的时间更
长达十数年之久,期间惨酷的遭遇真是不堪言说。这么一对金童玉女的璧人,今天被认
为是天造地设,而在当时,谁会可怜杨过孤儿断臂之苦,又谁怜小龙女非错而失贞之哀?
小说的情节越是具有张力,人性的善良以及挣扎在善恶间、正邪间、成败间的可歌
可泣越发可以显现出来。就像用聚光镜集中阳光的力量,足以造成焚烧。
事实上,悲剧在世界的每个角落天天都在发生,战争、仇杀、流血、死亡、天灾、
人祸、饥口、干旱,这些活生生的事件,其残酷性远远超过武侠小说。
武侠小说只是凭借这些强烈的情节去表现出在生前死后,成败荣辱间的人性。所以,
成功的武侠小说,根本不会使人感觉到表面化和夸张,反而让人觉得非常深刻与真实。
“武侠,只是手段;人性,是小说表现的重心,才是永恒不变的。”也武侠小说作家的
温瑞安如是说。
金庸也认为武侠小说的故事不应是过分的离奇和巧合。他一直希望做到,武功可以
夸张神化,人的性格总应当是真实的。
杨过与小龙女一离一合,其事甚奇,似乎归于天意和巧合,其实却应归因于两人本
身的性格。两人若非钟情如此之深,决不会一一跃入谷中;小龙女若非天性淡泊,决难
在谷底长时间独居;杨过如不是至情至性,也定然不会十六年如一日,至死不悔。当然,
倘若谷底并非水潭而系山石,则两人跃下去后粉身碎骨,终于还是同穴而葬。世事巧合
变幻,窍通成败,虽有关机缘气运,自有幸与不幸之别,但归根到底,总是由各人本来
的性格而定。
性格就是命运。
世事纷纭,人总在面临各式各样的选择,选择也可能是出于误会,但误会是对是错
呢?即使人能把握自己的选择,又能否肯定那选择就是正确的呢?选择真能归本于命运
吗?或者说命运还是掌握在人自己的手里呢?
金庸是一个很强调东方色彩下的传统理念的中国文人,在他的笔下,传统文化、民
族性格再次表现出能够包容一切,消解一切的恢宏,表现出难以抵御的魔力。他很清楚
地知道他面对的是一个巨大的悠久的文化存在。它们早已存在于他脚下的大地,它们决
定着中国文人的生存方式,决定着文人对待家国的态度。任何人,意识到也好,意识不
到也好,谁也无法让自己完全摆脱它的制约,而只能在一个巨大影子的笼罩下生存和发
展。
那是一片浩渺的大海,那是无边无际的时间与空间,一切都将被汇入其中,一切都
将被卷入其中无声无息地消解。
所以,当年的读者实在不应对杨过的性格耿耿于怀。
人世,这才是几乎所有中国文人最为根本的需求,他们以文学、以艺术、以不同的
手段,一点点地表现着自己,一点点地发挥着自己,并由此获得一种内心的充实,或者
人生价值的体现。中国基本上是没有什么纯哲学,顶多是半哲学,半宗教的,是教育人
应该做什么的伦理哲学。因此,金庸是不会让杨过自行其是地反叛到底的,他总会在某
一个程度上,把他纳入一定的道德轨道。
先是郭靖把他“押”上终南山学艺,后是他帮助郭靖在保卫襄阳一役中建立旷世奇
功。
让我们来听听这一段“风陵夜话”:

“这位大侠行侠仗义,好打抱不平,可是从来不肯说自己的姓名。江湖上朋友见他
和一头怪鸟形影不离,便封他一个外号,叫作‘神雕大侠’。他说‘大侠’两字决不敢
当,旁人只好叫他‘神雕侠’。其实凭他的所作所为,称一声‘大侠’又有什么当不起
呢?他要是当不起,谁还当得起呢?”
“那位神雕大侠为了救王将军之命,从江西赶到临安,四日四夜,目不交睫,没睡
上半个时辰。他和王将军素不相识,只是怜他尽忠报国,又被奸臣陷害,便这等奋不顾
身的甘冒大险,为王将军伸冤存孤,你说该不该称他一声大侠呢?”

好了,杨过不仅走上了正途,而且还成了大侠。生命本质的思考,死亡本质的忧虑,
很难完全取代他对现实的介入,对生活的拥抱。只不过金庸把他的人世的强烈愿望和某
种生活态度,以一种更为奇特的方式表现出来,以求获得更强烈的艺术效果罢了。
当然,陈墨也提醒我们:郭靖这位侠与杨过这位侠是有明显的,甚至是本质的不同
的。
郭靖是儒家大侠,为国为民,牺牲自己。
杨过是道家大侠,至情至性,实现自我。
郭靖最后仍为襄阳之守而殉难,死而后已。
杨过则在华山之巅与众人告别,归隐林泉。
重要的不是儒和道的差异,而是神和人的区别。
郭靖是一个理想人格的典范,有如天神。
杨过历尽人世坎坷,有情有欲恰似常人。但看杨过最后的威风,他又从人世间回到
了神殿。神雕大侠名不虚传,可谓半人半神。

这种半神半人的形象,是由于作者的理想化追求和现实性这两者矛盾冲突的产物。
杨过是一个较为深入的尝试,杨过之后,后者逐渐压倒了前者。金庸笔下的男主角,身
份越来越低微,武功越来越缺少神性。
由此说来,杨过才是一个开端,金庸是一步一步更让读者吃惊的。

zgbl 发表于 2008-8-25 11:34:33

<美女如云>

集美之大全
集情之大成

《神雕侠侣》之中,美女如云。首先不能不谈谈小龙女。
金庸写小龙女,写了一种理想,一种梦幻。她曾经活在我们年少的心中,也隐隐地
也活在我们年老的心里。她永远那样年轻,时间与空间不能规范她。她像云一样飘逸,
像风一样轻盈,像水一样柔和,永远是一个女孩子。
金庸写小龙女,奉献给读者的只是一种诗的意境,她是超越于现实尘世的尤物。她
独来独往,她玄静透澈,她幽深安详。如同《庄子》中说的:藐菇射之山有神人居焉,
肌肤若冰雪,倬约若处子,不食五谷;吸风饮露,乘云气,御飞龙,而邀游于四海之
外……”
归根到底,金庸的成功,在于塑造了一位“永恒的精神恋人”形象。这样的形象,
在中国文学中,除了小龙女,暂时还想象不出第二位。
马克·吐温的一篇散文《我的精神恋人》,可能是关于小龙女这个形象最好的注脚:

我第一次遇见她时,我十七岁,她十五岁。是在梦中。不,不是相遇而是从后面赶
上她的。那是密苏里的一个小村子,我从前没有去过,除了做梦之外在当时也没去过。
我走过一座有木栏杆的木桥,桥上到处扔着一捆一捆的干草,十分杂乱。她在桥上,在
我前面四五步左右;片刻之前,我和她都不在这桥上。……
我记得这一切,也记得那个女孩,她走路的样子,她一身穿着。刚开始,我在她后
面五六步远,顷刻间我就到了她身旁——我既没有走动也没有滑行,就这样到了她身旁,
移动是不顾空间的。我注意到了这一点,却不惊奇,看来这是一种自然的过程。
我在她身旁。我搂着她的腰,把她拉拢一点,因为我爱她。我虽然不认识她,但觉
得我的行为是自然而正当的,我毫不疑惑。她不惊讶,不为难,也没有生气,而是搂着
我的腰,抬头望着我,脸上露出愉快的欢迎表情。
十年之后,我在另一个梦中找到了她。我又是十七岁,她依然是十五岁。……
十年前,她很美丽,现在依然美丽,那少女的活泼、温柔和天真,仍然如旧。以前,
一双蓝眼睛,一头柔软的金发;现在是黑头发,深褐色的眼睛。这种不同,我注意到了,
但这并不说明变化。对我来说,她确实依然是从前的她。我没有问一问那座木桥是怎么
回事,也未必去想过吧。我们生活在一个单纯、自然、美丽的世界里。这里发生的一切
事都是自然的,适当的,不受意外的事的干扰,也不受任何惊奇的干扰,所以不必作解
释,对解释之类也不感兴趣。
在我认识我的梦乡恋人的这四十四年当中,一般两年梦见她一次,多是几瞥。尽管
她非常喜欢打扮,头发和眼睛变得叫人不敢认,但我一眼就能认出来。她总是十五岁,
样子像是十五岁,动作也像是十五岁;我总是十七岁,连一天也没有长大过。在我眼里,
她是个真人而不是虚构的,温柔而天真,跟她交往是我一生最美好最令人舒畅的经历之
一。

小龙女遭到尹志平奸污的情节,引起一些读者的不满,这样冰清玉洁的女孩,怎能
有如此遭遇。这个情节引起的心灵震撼有点像《红楼梦》中妙玉的结局。妙玉在小说的
前半部,洁身自好,连一般人喝过的茶杯都要扔掉,像一朵高洁的莲花,像深谷的幽兰。
但是,在小说后半部,她却为强人所污,不知所终。
读者读到此,作者写到此,大约都是怀着无可名状的悲哀的。美在生活中无法持久,
脆弱如嫩枝,大风一吹就折断。美丽的一切都如镜中花,如水中月,如梦如幻。
也有读者认为后来小龙女不该复出。其实,小龙女复出与不复出又有何妨,不论怎
样,她只能是我们心中的小小秘密,永远藏在我们心中的最深处,像深藏着一个梦,一
段最珍贵的往事一样。
郭襄也代表着一个梦,一个带着人间烟火气息的梦。
郭襄也是一身仙气,却是人间仙气,而非仙女下凡。
她在书中的最后几章才出现,似乎可有可无,但如果少了她,全书将大为减色。
她无疑是《神雕侠侣》中最为光彩照人的人物形象之一。
小龙女令人倾倒,但她清淡绝俗,几欲透明,只可远观,不可近摩;但郭襄却小小
年纪,已是明丽俊美,颇具超逸不群之气,令人触之可亲,可爱非常。
她和杨过几成隔代之人,却有相同的神韵。她外号叫“小东邪”,和黄药师、杨过
等同为“邪派人物”。杨过古怪孤僻、出人意表的性格,与我行我素的小东邪的气质正
好相合。
我们正为郭靖和黄蓉伤感呢,生了一个郭芙,千娇万宠,宠出一个“大头佛”。郭
芙空有黄蓉的美貌,却没有郭靖的质朴、坚忍与敦厚,娇生惯养,不知天高地厚,到处
闯祸不说,更缺乏一点宽容与善良。不仅在一怒之下砍掉了杨过的手臂,还不分青红皂
白地用银针刺伤了正在疗毒的小龙女,致使杨过与小龙女的爱情经历了那么多的劫难与
曲折。所以在书中,作为一个还算重要的人物,郭芙并不讨人喜欢。
而和郭襄一胞双胎的郭破虏,倒是承袭了父亲的憨厚鲁钝,但孩子心性却一直未减,
亦只能算是一个笨头笨脑的孩子。
好在还有一个郭襄脱颖而出。有人曾去推想作音塑造这个人物的用意,也许是意欲
和郭芙作一对照,也许是不想伤了郭靖和黄蓉之心,使他们的三个儿女中毕竟有一个出
类拔萃的人物。
其实更主要的是,金庸希望在腥风血雨,杀气冲天的武林世界中把握一个纯真的形
象,一个可亲可爱可叹的少女。这在金庸的人格理想中占着相当大的比重。他把郭襄刻
画成作品中最浑璞去琢的一个人物,代表着一切未知,代表着光明与希望,自有其深意
在。
郭襄对杨过芳心可可的复杂情愫,也是作品中最动人的篇章。合郭靖、黄蓉之美成
来起来的她,从小就倾慕“神雕大侠”。一旦碰上了,又发觉他们之间的生命气质是如
此的相同,不禁让她大喜过望,追随不舍。
她喜欢杨过,但又不仅是因为儿女之情,更多是因为英雄崇拜情结以及性情相近的
缘故。她是那么盼望杨过和小龙女重聚,胸襟坦荡,绝不藏私。
及至杨过露了真面目,并在她生辰那天“送了她三份大礼”:
一是歼灭了两千蒙古大军;
二是火烧蒙古军粮;
三是送了达尔去揭穿霍都王子想当丐帮帮主的奸计。
本来,这是杨过总归要做的事,但小姑娘偏偏认为杨过是为她而做的,是给她的生
日贺礼。一念至此,从今而后,海阔天空,山长水远,除了杨过,还有谁能占住她的心
呢?杨过终于和妻子团聚了,并携手远飘,归隐林泉。郭襄祝福他们,自己却终身不嫁,
乃至做了峨嵋派的开山祖师,连男徒弟也不收。
她太予人好感了,惹得不少读者热泪盈眶,为她的真情所感,固执地认为郭襄才真
正是杨过的佳偶。
然而,谁知道呢?情之为何物,也真如生死之谜,浑然而不可尽解。倒是郭襄成了
许多有心人眼中的绝顶人物,都说她是一个可爱至极的小姑娘。
读多了金庸的作品,你就会发现,金庸笔下的男主角,几乎个个都为数名美女环绕,
而他们也都左右逢源。女孩们也几乎人人都对这些英雄大侠们芳心涌动,情深意长。
这不由得让人想起了《红楼梦》,想起了此书第五十四回“史太君破陈腐旧套,王
熙凤效戏彩斑衣”中,贾母关于才子佳人的一番话:

“这些书就是一套子,左不过是些佳人才子,最没趣儿。把人家女儿说得这么坏,
还说是佳人,编得连影儿也没有了,开口都是乡绅门第,父亲不是尚书,就是宰相,一
个小姐,必是爱如珍宝。这小姐是通文知礼,无所不晓,竟是绝代佳人。只见了一个清
俊男人,不管是亲是友,想起他的终身大事来,父母也忘了,书也忘了,鬼不成鬼,贼
不成贼,那一点儿像个佳人?就是满腹文章,造出这样事来,也算不得佳人了。比如一
个男人家,满腹的文章去做贼,难道那王法就看他是个才子,不入贼情一案了不成,可
知那编书的是自己堵自己的嘴。再者,既说是世宦书香大家小姐,都知礼读书,连夫人
都知书识礼,就是告老还家,自然这样大家人口,奶妈丫环服侍小姐的人也不少,怎么
这些书上凡是这样的事,就只小姐和紧跟的一个丫头?你们自己想想,那些人都是管做
什么的,可是前言不搭后语不是?”

中国传统戏曲就是这种模式的,贾母站在她那个阶层说的话,见仁见智,但她所指
出的现象,在那个时代的文艺作品中倒是普遍的事实。《西厢记》、《牡丹亭》不就是
这样的素材吗?大家闺秀因为家规严谨,根本不知外头的世界怎样,一旦碰上了一个男
子,不管这男子来历如何,都会堕入情网。她们爱的也许并不一定是男子本身,她们爱
的其实是能恋爱的那种感觉。
金庸看来也未能摆脱此种俗套,只不过才子佳人在他笔下变成了英雄美人。那些小
姑娘们跟旧戏曲里的小姐一样,没有见过多少男人,一旦见到一个好样的,便总是情愫
暗生,芳心自许,以至弄出了许多“故事”。
并不因为她们是闯荡江湖的女中豪杰,就有很远大的志向。她们的最高理想,也不
过是和如意郎君携手并肩行走江湖而已。
即使聪慧于如黄蓉,也只不过是因为爱郭靖才走上救国救民的侠之道路。用她的话
说是“我原知难免有此一日……罢罢罢,你活我也活,你死我也死就是!”由此可见,
郭靖是完全主动的、自觉地走上襄阳抗战之路的,而黄蓉的思想境界却未必有这么高,
她只不过是为了爱人——即“你活我也活,你死我也死”的中国妇女传统的嫁鸡随鸡,
嫁狗随狗,嫁着猴子满山走的心态。在什么都说了算的背后,黄蓉在大是大非问题上,
倒成了个“跟跟派”。
到了杨过这里,更是全书少女们惟一的情人了。他勇猛刚烈、风流洒脱、机智多变、
重义豪爽,加上年轻漂亮、武功过人,又甜嘴滑舌、情深款款。虽然对小龙女忠贞不二,
但有意无意又处处留情,牵引着一个又一个少女的心扉。
一句“媳妇儿”,就叫陆无双听得又羞涩又欢喜,从此就把杨过的一生系在心上了。
一曲高歌吟唱,程英等于恋爱过了。虽然她和杨过没有说过几句话,然而在婉转吟
和之中,他们互通了心曲。对于一个情窦初开的少女来说,还有什么样的恋爱比这更刻
骨铭心呢?
一个复杂的眼神,让在绝情谷长大的公孙绿萼不但感受到人间的温暖,又让她憧憬
着爱情的美好,并为此牺牲了性命。
还有郭芙、郭襄……
这一个个“故事”,就构成了《神雕侠侣》的经脉,让它成了一部集情之大成之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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